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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瞌睡狐狸 -【驛路梨花】《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1 11:33 PM     標題: 瞌睡狐狸 -【驛路梨花】《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蝶柔 於 2012-10-27 11:29 PM 編輯

【小說書名】:驛路梨花

【小說作者】:瞌睡狐狸

【作者簡介】:胡言亂語YY生活愛情事業的地方~現實再骨感,想像也讓我豐滿一下吧~

【內容簡介】:

      一直以來,極喜倚天當中的殷梨亭,他身上的乾淨溫暖的氣息,對於愛情的執著專一,如今幾乎已經見不到了。

      原作中的殷梨亭比起楊逍,或許不夠成熟不夠堅強。但是金老,或者說紀曉芙並沒有給這個梨花一般的男子一個漸漸成長的機會,當他還是一個在師兄照顧之下的孩子時,便把他放在激烈的矛盾中。

      於是對於赤子一般的他,軟弱成為了溫柔的代名詞,懦弱成為了善良的表象。

      如果有那麼一個女子,可以和殷梨亭一起慢慢的在江湖中漸漸地成長,一起學會如何去愛,去被愛,去保護、信任、支持對方,學會堅強的相互扶持,那麼至情至性的武當殷六將絕對不遜於風流倜儻的楊逍。

      本文女主原創,是一個對倚天故事本來毫無概念的穿越女。

      其實,我只是想寫一種愛情,乾淨、溫暖、執著、包容。

【小說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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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1 11:42 PM

起   年少青衫莫言愁,攜春水,帶春流。

楔 子   廿載問死生

  路遙舔了舔沾滿灰塵的乾裂嘴唇,一股血腥味道瀰漫在嘴裡,清晰異常。身為大夫,路遙知道客觀來說這至少是件好事情。在黑暗的鋼筋混凝土板的碎裂縫隙裡待了將近一天半的時間,還能還能如此清晰的感受到嘴中的血腥味道,至少證明她還清醒,沒有喪失意識。而事實上從她自己而言,她是極度希望自己昏過去的,畢竟絕不會有人希望經歷第二遍被埋在廢墟下等待救援這樣讓人絕望的事情。可惜這些年來,她的身體被鍛鍊的實在健康的很,而且以她歷來的性情,昏過去實在是不太可能的事情。至少一天之內仍舊不太可能,她的神經已經被訓練得越在這種時候便越興奮。

  一天半以前,救援隊在探測到這一處廢墟之下有生命跡象之後,連續挖掘了七個多小時,才打開了一條通道。盡頭是一個不大的空間,裡面埋著兩個小孩兒。其中一個六歲的小女孩被地震時壓斷的床頭鋼管紮進了腳踝。另一個男孩兒只是受了些擦傷,並不甚重。通道打開的時候裡地震發生已經有四天之久,女孩子已經深度昏迷,而男孩子則勉強支撐著,一下一下擊打著塌陷的牆壁試圖能被救援隊聽見。或許便是因為這一點點微弱的聲音被搜救犬聽到,救援隊方才得以發現廢墟下面的兩個生命。

  通道勉強打通,救援隊向裡面喊話,詢問裡面人員受傷情況。路遙這時作為大夫被從醫療區叫了來幫忙,男孩子表現的頗讓她驚訝,在被黑暗困了四天,饑渴交迫朝不保夕的情況下,他還能冷靜的一一詳述那女孩子的傷勢和症狀,聲音虛弱微小,卻有條有理,對於一個不過八九歲的小孩子來說實在是難得。

  路遙聽完,連沉吟都來不及,直接對人高馬大的救援挖掘的隊長道:「我得下去,那個小女孩需要立刻治療。」

  這隊長這幾天來已經有些熟識面前這個年紀很輕的女大夫。身手利索,似乎受過訓練,很多動作絲毫不比他們這些專業救援隊員差。膽子頗大,前天和昨天她分別下過一次通道,為裡面的被卡住壓住的傷員做治療。

  可是這次不同,這個通道有幾處還沒有加固,若是餘震一來,很容易便會塌方。五大三粗的黑臉大漢皺眉看著路遙,搖了搖頭:「路大夫,這次不行,我們需要先加固通道,才能讓你下去。」

  「你們加固要多久?」路遙手上開始盤點自己的醫療箱裡的藥劑工具。

  救援隊長看看那通道:「三個小時。」這已經是最快的了,若不是對象是路遙,他估計會說五個小時,以這條通道的情況,實在不容易找道承力點。

  路遙深深吸了口氣,道:「那個女孩現在不治療,估計連兩個小時都撐不到了。你加固還有什麼用?」

  救援隊長無奈,這不是他能解決的。看著路遙已經套好了攀爬手套,他道:「路大夫,按規定沒有加固的通道不能下大夫的。」

  路遙撇撇嘴,「這地方誰管你規定?你若能拉來一個執行規定的,我就不下去。」

  救援隊長無奈,三天時間他就已經幾次領教路遙嘴上的厲害。何況她說的也是事實,救人如救火,好多次都是大夫們直接衝進廢墟,給被壓住的病人快速截肢,才保住了對方性命,否則如此多被困的人,哪裡來得及一一挪開重物?

  路遙已經開始拎起了護具與繩索,熟門熟路的往身上穿,邊穿邊道:「少則十五分鐘,多則三十分鐘,我帶那兩個孩子出來。」

  幾下子,長繩一甩,醫藥箱拎在手裡,路遙看著救援隊長,就等他一句話。

  救援隊長長長嘆息一聲,知道自己擰不過路遙,於是向隊員們揮揮手,隊員們配合良久,早已知曉這個結果,於是快手快腳的把路遙送進通道。

  路遙鑽過狹窄的通道,在盡頭勉強有兩平米見方的空間裡見到了昏過去的小女孩和滿面灰塵狼狽不堪的男孩子。第一件事便是要給男孩子綁好護帶,讓上面的救援隊員將其弄出去。誰知男孩子堅決不肯走,抱著昏過去的女孩子,聲音微弱的哭道:「醫生姐姐你別讓我走,我要陪園園。」

  「你先上去,乖,她要等一會,姐姐給她處理完傷口就送她上去好不好?」

  誰知那男孩竟哭得更厲害:「不要姐姐,我答應過園園要陪她在一起的。」

  或許是終於盼來了救助,方才對答冷靜的男孩此時竟哭得一塌糊塗。路遙聽了那男孩子仍舊稚嫩的聲音所說的話,短短一句,卻讓她全身猛然一震。許多年前,她也曾在這樣黑暗的廢墟裡面經歷過一次生死。那時候,伴隨著第一絲光芒而來的那個聲音,也曾說著同樣的話:「遙遙,別怕,我陪你在一起的。」如今那個小女孩已經長大,說話的人卻已然蹤跡杳然。

  一時的失神,路遙覺得心中劇痛喉中酸澀,不再有勇氣去看那男孩子一眼,打開醫藥箱,開始處理女孩子的傷處。小男孩見路遙不出聲,於是當作了默許,安靜的在一旁看著。

  路遙歷來堅持己見,能說得動她的除了顧若長和傅秋燃外,便沒有幾人。此次被一個小男孩說動,純屬是一個意外。然則就這一個意外,卻悄然改變了路遙全部的世界。

  路遙用了十多分鐘臨時處理好了小女孩的傷勢,剩下的工作只待到了外面再行處理。無論如何,那女孩子的命是保住了。片刻功夫,先是女孩子被送了出去,再是男孩子被送了出去。路遙輕輕出了口氣,剩她自己,出去就不難了。尤其這幾年,多次參加這種救援,反覆練習的身手已經很是俐落。雙手一撐,柔軟靈活的身體鑽進了狹小的通道,白色的天光從幾米之外的出口透過空氣中的灰塵照射進來,像極了很久以前她被從廢墟中救出去的場景。那個時候,光線的盡頭就是讓她心安的聲音。相同的場景讓她有些混淆了時間,一瞬間她彷彿覺得只要爬過這條通道,就能再次見到這一年來她朝思暮想的容顏。

  心中不知名的雀躍,路遙的動作不由自主的加快了些。可便在她整個人爬到通道一半位置的時候,餘震突然而至,整個通道三處地方瞬間塌方,劇烈的震盪讓她有些恍惚的神智瞬間清醒。幸而路遙身體所在的地方還算牢固,塌方下來的水泥板並沒有完全壓在她身上。路遙不知餘震持續了多久,因為剛一開始掉下來的一塊不小的石頭砸在了她頭上,讓她暈了過去。待到醒來,接著電子手錶微弱的光芒她發現自己已經在這裡待了將近十二個小時。這意味著餘震不小,以至於明知道她在這裡,救援隊卻仍就打不開通道。

  此時此地,除了右手,全身都不得動彈的她絲毫不覺得害怕,心中竟然覺得有一絲絲的解脫,她甚至一點也不期待被救出去。這一年來的時光,磨掉了她所有的精神與毅力,或許別人看不出來,但是從小相依為命的傅秋燃卻看的一清二楚。

  想起那個小男孩的話,路遙笑了出來,心中猶如四月暮春時分的陽光,溫暖清澈。此時那個男孩子應該正在最近的醫療點裡面陪伴那個小女孩吧?便如當初被從廢墟中挖出來的她一般,同樣有著這樣形影不離的照顧陪伴,並且陪她度過了那以後的將近廿載歲月。

  一直沒有聲音,也沒有光。餘震再次來的時候,路遙心中一片安然,劇烈的震盪和塌方讓她在一瞬間失去了所有知覺,無比解脫。她想起了一起同來,她離開時尚在臺上做一台胸外手術的秋燃,「秋燃,留你獨自一人,對不起 。」

  ——穿越分割線——

  「額,不是說一個麼?怎麼還要買一送一?」

  「沒辦法,一個也是送兩個也是送,鍾離丫頭你就能者多勞吧。」

  「……靠,這兩個魂這麼重,你以為咱祭結縱星天術的法力是大風颳來的呀 !」

  「嗯?你怎麼連這裡的髒話都學會了?」

  「老頭,那不是重點!」

  「身為三境祭術之首的崑崙墟主還會行不了一個小小的縱星天數?」

  「小小的?!我說老頭,要不是你是谷師父的朋友,我一定敲你腦袋!」

  「好了好了,大也好小也好,先把他們兩送走再說吧。晚些了魂被收走就不好了。」

  「哼哼,你現在才擔心麼?黑白無常剛才都來過了。」

  「來過了?!」

  「那兩廢物點心上回被小二咬得傷還沒好,剛才見了我早灰溜溜的的走了,沒進來。」

  「……」

  「得,成了,我現在送他倆走。」

  「記得別送錯地方,鍾離丫頭。」

  「知道啦知道啦,你和谷師父一樣囉嗦!……天清無痕,地沉無印,日月悉輝,星移乾坤……起~」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1 11:52 PM

第一章   青衫帶春水

  元順帝至元六年五月。

  七省通衢,武昌。

  武昌一地夏季濕熱多雨水,此時剛剛夏初,便已然讓人有些難受。幸好此時正值清晨時分,尚得些許昨夜餘涼微風。隨著天色漸白,街市上的人來往漸多,尤其靠近江邊的碼頭,挑夫搬工早早就起來開始一天的生計。

  望江樓內,殷梨亭接過小二遞來的早點與涼茶,將碟碗一一擺好,白粥從盆裡盛了出來,遞給一旁的老者,道:「師父請用。」

  一旁老者一身道袍身材高大,三尺白色長鬚微有些亂,道髻隨意而挽,未繫道冠,看上去頗有些邋遢。然則一雙眼眸卻是氤氳明澈,光華內斂,絕不似尋常上了年紀的老者迷離渾濁。這人正是如今已極少下山的武當掌門張三豐。

  見愛徒坐在一旁張羅,張三豐開口道:「梨亭,你自用就好。」

  殷梨亭將餐點一一布好,然後有些心不在焉的端起面前的碗吃了起來,邊吃邊打量著來往行人。

  此時時候尚早,這望江樓也是剛剛開門,大堂裡用飯的還只得他們一桌客人。事實上,他們已經在此等了三天,其間殷梨亭兩次勸師父張三豐回山,由他在此等候便好。然而張三豐只是搖頭,靜心在望江樓的大堂裡等著,時不時與他閒聊幾句。殷梨亭卻是時時張望著外面,盼著能見到慧暨所說之人。

  事情要從半個月前說起。

  半個月前,出關不久的張三豐一日忽然心血來潮,說是想去自己昔年創悟武當一脈功夫時所在的龜山走走。彼時幾個徒弟中,宋遠橋須承擔派中繁雜事務脫身不得,俞蓮舟張松溪莫聲谷各自在外辦事未歸,於是在六弟子殷梨亭在大師兄的殷殷叮嚀下和師父一道下了武當山。

  師徒二人在龜山待了六天。最後一天時,二人遇到了行腳路過的僧人慧暨。張三豐與慧暨聊得極是投機,之中言及自己癱瘓在床四年的三弟子俞岱岩,張三豐縱然閱盡世事,仍舊忍不住哀痛嘆息。一旁慧暨聽得俞岱岩症狀,沉吟良久,方道他識得一人,或有法醫治俞岱岩之症。俞岱岩癱瘓四年,四肢經脈筋骨節節寸斷,縱然他們師徒幾人仍舊時時惦念尋找好藥療其傷處,然而四年下來卻早已不敢抱治癒的希望。慧暨之語無疑讓張三豐和殷梨亭萬分驚喜,當下詢問慧暨所言之人所在。

  慧暨道那人居無定所,四處行醫,委實不好找。

  殷梨亭卻道只要還有名有姓,便是派武當弟子逐州逐府一一尋訪,總能找到。

  慧暨思索片刻,告之張三豐師徒,兩月前他路過河南府,彼時正趕上黃河水患,衛輝大疫,那人正在黃泛區行醫施藥。當時兩人閒談,那人無意中提起衛輝事了以後可能沿長江南下金陵。此時時疫已過,而那人若是南下金陵,最便捷之路便是從武昌乘船順流而下。而此人素喜望江樓的菜色,若是運氣好,或許在此能遇到此人。一旦錯過,怕是又難尋了。

  龜山離武昌極近,告別慧暨,張三豐與殷梨亭師徒便一路奔了武昌望江樓。向此地望江樓與其他客棧打聽,卻都說沒有見過此人。於是師徒二人便在望江樓守株待兔。

  殷梨亭一碗清粥尚未用盡,便聽得一個清脆的聲音道:「小二,可還有早點賣?」他抬頭一看,晨光中只見大門口處一個身影端的俏麗,逆光之中看不清模樣五官,穿的是雨過天青色的短襟齊腰上衫,下面是同色的細麻的收口燈籠褲。而最怪異的是,這人身後背著一個巨大的行囊。那行囊往下到腰際以下,往上超過雙肩,四四方方的長形包裹被塞得滿滿的,以兩根寬大的帶子掛在肩膀上。乍看過去,行囊幾乎有那人兩三倍大的模樣。

  殷梨亭精神一振,立時喜上眉梢。要知依慧暨所言,那人最是好認的便是背著這麼一個巨大的行囊背包。立時便要站起上前招呼。一旁張三豐卻是一捋白色鬍子,微微一按殷梨亭的手,示意稍安勿躁。殷梨亭見師父暗示,壓下頗是興奮的心情,坐在原位,卻是眼神絲毫不錯的看著那人。

  路遙趕了一早晨的路,身上還帶著不少清晨的露水。進了望江樓不等小二上來招呼,便先自己找了靠窗的座位坐下。見鄰近另一個靠窗的座位上坐了大堂內除了自己唯二的兩個人,也不在意。然而一瞥之下,卻發現一老一少中,那清秀少年直直的看著自己,眼神很是殷切。路遙一愣,心道難不成以前認識?路遙這人有個毛病,認人不認臉。除非有一段不淺的交情,否則很多人她轉眼就能忘了對方相貌。於是經常路上和她打招呼的人,她都要想半天才能想起對方是誰。見對方這眼神,路遙覺得自己要是不回應一下似乎有點傷害對方感情。於是採取了歷來的老辦法,沖對方笑著點了點頭。見對方明顯一愣,暗自吐了吐舌頭,心道估計是不認識的,這次嚇到人家了。

  見一旁小二慇勤上來,兩頓沒吃的路遙輕車熟路的開始點菜:「一碗苕粉,一份水磨年糕,一籠包子,兩個涼碟,再加一壺龍井。」

  小二應了,轉身要走,卻被路遙攔下:「你們後院可有盈洗之處?我想洗個臉。」

  小二自是答應,引了路遙去了後院。

  這廂見路遙去了後院,殷梨亭看向張三豐道:「師父,這……」

  張三豐捋著鬍子,道:「梨亭以為此子如何?」

  師父相問,殷梨亭道:「這姑娘有些粗淺功夫,內力不佳。」

  張三豐哈哈一笑:「為師沒讓你評價她功夫,而是為人。」

  殷梨亭思索片刻開口:「為人似乎很是爽朗。」生平頭一次評價一個姑娘,又想到那姑娘剛才衝自己笑時的模樣,臉上有些微紅。

  張三豐不置可否,一時無話。不一會路遙回了大堂,邊走便用一塊手絹擦著尚帶著水珠的臉。看見殷梨亭仍舊在看她,不禁心中略有奇怪,於是再次沖殷梨亭點頭一笑,便回了自己的桌子。

  盞茶時間,小二端上了路遙所點的餐點。路遙一路上餓著肚子趕路,滿腦袋都是望江樓的菜色美食,於是當下毫不客氣拿起筷子就吃了起來。片刻間將近兩個人飯量的早餐被路遙一掃而光,一點沒剩。

  終於填飽了肚子,路遙坐在窗邊看著晨間江邊的景色,心中很是愜意,卻也無限感懷。這江邊景色很多年前她也曾觀賞過,心想著這些年的起伏遭遇,不禁有些感慨。深吸一口氣,抬起頭,卻見自己桌邊站著一人,正是看自己的那名男子。

  「請問姑娘可是姓路?」

  路遙一怔,心道不會真的是以前認得的吧,睜大了眼睛點點頭:「對,公子是……?」

  殷梨亭深揖為禮,道:「在下武當派殷梨亭。」

  武當派殷梨亭?路遙心下奇怪,她是聽說過此人,但是兩人似乎應該並不相識才對。看著面前清雋出塵的男子,路遙皺了兩道柳眉,「我們……認識?不好意思,我有時候不太記得人……」

  聞言殷梨亭道:「是在下唐突路姑娘了,我與路姑娘並不相識。」

  路遙的反應卻有點出乎殷梨亭意料,她出了口氣,笑道:「那就好,我還以為我認人的本事已經差到對面不相識的地步了。剛才你看我,我還以為我們是舊識呢。」

  此話一出,殷梨亭有些明白她為什麼衝自己笑了,不禁心下莞爾,笑道:「不瞞姑娘,家師與我已然在此等候姑娘三日有餘啦。」

  「啊?」路遙瞪大了眼睛,「那個,真是不好意思……我……呃,我不知道有人等我。」

  殷梨亭聽得路遙道歉,連忙解釋:「不敢不敢,這自然不怪姑娘,是我有求於姑娘,慧暨大師說姑娘可能路過此處,所以才在此等候姑娘。」

  「哦,原來是慧暨師父。你們有病患要治吧?」路遙已然猜想到了殷梨亭的來意。

  見路遙直言他的來意,殷梨亭點頭:「路姑娘果然聰慧,不知是否願意移步,家師想見一見路姑娘。」

  路遙本著尊老敬老的原則,好脾氣的站了起來,跟著殷梨亭到了張三豐的桌子。見了一個身材高大鬚髮皆白精神矍鑠的老者正衝著自己微笑,路遙有些咋舌,連忙拱手施了個禮,「見過……」頓了一下, 「……老先生。」

  張三豐見了路遙模樣,更是笑了開來,道:「路姑娘無需多禮,老道姓張名三豐。」

  路遙一聽聞張三豐三字,立時瞪大了眼,上下打量張三豐好久,才意識到自己的失禮,連忙打揖咋舌道:「原來是張真人,晚輩真是失禮了!」

  張三豐一捋鬍子,「路姑娘何須客氣,老道也不過多活了幾年而已。如今我師徒二人蒙慧暨師父指點,到此乃是有求於路姑娘。」

  路遙聞言趕緊一揖,「張真人這麼客氣,路遙可是不敢當的。」說著回身看了看垂手站在一旁的殷梨亭,又看了看張三豐,不禁奇道:「您二位不像需要大夫的樣子啊?」

  張三豐見路遙開門見山很是率直,於是也不繞彎子,道:「我二人等候路姑娘,乃是為了我那姓俞的小徒。」當下將俞岱岩的傷勢說給路遙聽。

  聽聞張三豐轉述,路遙沈默了足足有兩柱香的時間。抬起頭,看張三豐眼神溫和的看著自己,而後面的殷梨亭則是眼神殷切。這樣的眼神路遙很熟悉,心下一嘆方道:「我要看過病患才能下定論,但是道長和這位……殷少俠不必擔心,我估摸著多少有治療的希望,只是沒看過病患,不知道有幾分把握。」

  殷梨亭聞言大喜,就連張三豐眼底也露出喜色:「不知路姑娘何時有空,可願到武當一訪?」

  路遙一隻手敲著臉頰,片刻道:「要不就現在吧。本來我打算南下金陵的,不過反正也不著急,先去武當看看也好。」

  殷梨亭見她如此容易便答允了為俞岱岩看病,更是驚喜萬分:「路姑娘,殷梨亭先代三哥謝你啦。」說著一揖到底。

  路遙被嚇得騰地一下後竄了兩步,碰的一下撞到了後面的桌子,不禁疼得齜牙咧嘴,一邊按著被撞得不輕的腰,一邊連連搖手,「殷少俠不必如此吧?治病救人醫者本分而已,嘶……你這樣嚇到我了。」

  殷梨亭有點錯愕的看著路遙皺著眉鼓著臉頰的樣子,隨即又覺得好笑:「路姑娘可還好?」

  「再來一次就好不了了。」路遙嘆口氣,「二位真不用那麼客氣,我可是收診金的。」

  殷梨亭見路遙性子爽利直白,於是從善如流,微笑道:「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2 12:02 AM

第二章   年少依稀事

  路遙難得一次輕輕鬆鬆的甩著兩手走在路上,而身後沉重的背包則挪到了殷梨亭的肩上。離開望江樓的時候路遙剛要背上這行囊,便被殷梨亭一手接過。路遙樂得有人效勞,便也不強求。殷梨亭這廂接過背包一掂之下,不禁再次打眼看了看路遙,只因手中的手中的包裹將近四五十斤的重量,實在難以想像以路遙的模樣背著它從衛輝一路走來。路遙見殷梨亭打量自己,似是知道他想什麼,笑道:「我可是一路騎馬過來的,進了武昌因為要乘船才賣了馬匹。」殷梨亭見她道破自己心思,臉上微微一紅,引來了路遙清脆笑聲。

  一早路遙答應了與張三豐和殷梨亭回武當派,卻提出了武昌一處還有一位眼睛不好的老人家等她前去診治,需要先去了才能和他二人上武當山。張三豐和殷梨亭自然答應,於是張三豐留在了望江樓客棧,而吩咐殷梨亭一路送路遙前去。結果路遙難得而理所應當的享受了一次被護送的待遇。

  殷梨亭心中感念路遙耽誤自己的行程而特意去醫治三師兄俞岱岩,很是感激。是以一路上對路遙很是慇勤照拂,可說噓寒問暖。路遙則一直詢問俞岱岩平日裡性情為人,以前用過的醫治方法,極是仔細。殷梨亭提起自家師兄,便打開了話匣子,一路三哥長三哥短的說與路遙,等走出了三十來里路的時候,路遙連他小時候不小心把劍掉入後山山谷,同俞岱岩一起下去撿結果差點上不來的事情都知道了。

  此時正值中午,路遙見殷梨亭一路背著自己的行囊,卻連汗都沒出一滴,不禁有些羨慕。殷梨亭見她看自己,問道:「路姑娘,還有多遠?」

  「就在前面。」路遙一指,殷梨亭只見前方兩座不高的小山相連,山前則是一片湖泊,山腳下幾處房子,隱隱一片村落。

  路遙已經是第三次來這裡,前兩次均是給孫婆婆治眼睛,這回是順路回訪,看看醫治效果是否如人意。可是一進村子,路遙不一會兒就察覺了與前兩次的不同。半晌才反應過來,皆是拜身側之人所賜。從村口走到山腳下孫婆婆居住的屋子,短短三里路,至少有不下七八個大姑娘小媳婦,或是盯著兩人猛瞧,大膽一點的甚至迎面跑過。

  路遙在一旁看著,心裡差點笑翻。再一打量殷梨亭:一身白色長衫,清雋傲骨,迎風而立,當真是出塵無比。而面容卻是端的俊秀溫雅,嘴角微微上翹含笑,可是一雙眼睛清澈見底無比真誠,讓那笑少了風流而多了純淨溫暖之感。這樣的俊秀人品,倒真是極少見,何況在這山村之中,想來這些大姑娘小媳婦的夏初時分春心蕩漾一下,也是勢所必然。如果他背上沒有自己那個煞風景的大包,那委實可算得上是人入畫中了。

  兩人一路到了孫婆婆家,孫婆婆聽得是路遙來了,笑得皺紋都聚到了一起。這孫婆婆兒子早逝,幸好有個能幹又孝順的兒媳婦,兩人在一起相依為命,日子雖然辛苦些,卻也算得上安穩。只是前些年孫婆婆的眼睛越來越差,到後來幾乎完全失明。兒媳婦為了尋醫問藥,花光了所有積蓄,卻仍不見效。直到那日路遙路過,看到兒媳婦取藥鋪賒藥而被打了出來,她逕自詢問,聽聞之後當即便隨了兒媳婦回來看看。

      一診之下,路遙點頭說是能治,留了幾天給孫婆婆治療,果不其然第十天上孫婆婆的眼睛就能感受到一點微光,二十天以後,已經能隱約視物。路遙開了兩個方子,一外敷一內服,都是最尋常便宜的草藥,甚至可以自己在山後采到。婆媳二人萬般感激,卻又怕付不起診費,擔心不已。誰知半月後一日起來,發現寄居的路遙已經離開,留了幾貼膏藥,一封短箋。媳婦求村裡認字的一個落第秀才給看了,才知道路遙說孫婆婆眼睛已無大礙,自己尚有事情要辦,以後路過當來複診。後來也果真如路遙自己所保證,先後來了兩次。

  這廂路遙仔仔細細檢查了孫婆婆的眼睛,笑道:「婆婆,你眼睛已經沒有問題了,以後無需再服藥了。」

  婆媳兩個極是高興,留了殷梨亭和路遙吃飯,路遙心知這對婆媳淳樸,若是不吃怕婆媳二人心中不安,於是也不拒絕,拉了殷梨亭大大方方的坐下。

  孫婆婆卻是打量著路遙和殷梨亭,眉開眼笑,對路遙到:「路大夫,你這相公生的好生俊俏,當真是好福氣。」路遙聞言還沒等說話,就見她轉頭又對一旁聽得有些怔愣的殷梨亭道:「殷相公,路大夫人好心好,長得漂亮,又有一手好醫術,你可得好好待她。」

  此話一出,殷梨亭臉上立時轟的一下紅如漫天雲霞,幾欲滴血,嚅囁道:「婆、婆……路姑娘……她她她、……不,我、我不是……她那個……那個……」一句話斷斷續續半天都沒說完,連頸項都紅了起來。

  路遙此時眨眨眼睛,沒顧上解釋,而是看看孫婆婆,再看看殷梨亭,不知道誰更好笑一些。殷梨亭埋了頭,幾乎連抬都不敢抬,似乎在打算用高粱米粥把自己淹死。

  「婆婆,殷少俠不是我相公。」路遙良心發現,為殷梨亭解圍。

  孫婆婆聽了,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們不叫相公,叫官人。南邊的都這麼叫。」

  路遙揉了揉額頭,覺得自己是雞同鴨講,道:「婆婆,他也不是我……呃,官人。」

  誰知孫婆婆更是奇道:「路大夫,那你老家是哪兒?說給老婆子聽聽,怎生稱呼相公的?」

  看著極是熱情的孫婆婆,路遙知道越解釋越說不清楚,無奈的揉了揉額頭,沖殷梨亭撇撇嘴,低聲道:「殷少俠,這可不是我佔你便宜啊!」,看著殷梨亭再度紅著臉和那碗高粱米粥開始相看兩不厭。

  用過了飯,行醫多年的路遙知道殷梨亭定然急盼著前往武當山,是以也不多留,和孫家婆媳兩人略略聊了兩句即便告辭。孫家婆媳幾次下來已經習慣了路遙的來去匆匆,只是一直將二人送出村口才干休。

  回程兩人到比來時沈默許多,直到到走出了十幾里,路遙微微打量身旁之人,才發現殷梨亭剛才窘色已經不再,正要說話,見得殷梨亭此時也正側過頭來悄悄看她,兩人目光相遇,都禁不住打破沈默笑了出來。殷梨亭自十六歲起到如今,行走江湖多年,倒是頭一次和路遙這樣的遊方大夫同行,很是好奇。「在下聽慧暨大師說,路姑娘常年行走四方遊歷行醫,這遊方大夫便是如此?」

  路遙側頭想了想,「遊方大夫?倒是有不少人這麼叫。不過我不喜歡,聽起來像是江湖騙子。好歹我也算得上是個神醫,好歹也配的上一聲『路大夫』吧?」

  殷梨亭聽聞『好歹我也算得上是個神醫』一句,見得路遙翻眼睛的模樣,差點笑出來。頭一次見到有人理所應當毫不謙遜的誇獎自己,開口道:「好,路大夫。」

  路遙皺皺鼻子,看他一副忍著笑的樣子道:「有什麼好笑的?敢問殷少俠多大開始行走江湖呀?」

  「十六那年開始,到如今七年有餘。」

  「哼哼,我可是十四歲就開始行醫了,到現在雖然不過五年,不過出師比你還早上兩年呢!叫聲路大夫總是應該吧?」

  殷梨亭聽聞極是驚訝:「十四歲?」路遙一介少女獨身遊歷行醫便已經極是少見,若是十四歲行醫,豈不彼時仍舊是個小女娃?

  「是呀!剛開始的時候,我可是花了好多功夫,才讓別人相信我是大夫。這世道以貌取人的也太多了些,是在很是討厭!」

  殷梨亭點點頭,如今若是告訴她一個身量還未長成小女娃可以治俞岱岩的舊傷,他也是很難相信的。見她模樣,開口安慰道:「我十六歲剛剛開始行走江湖的時候,也是年少,遇到過不少類似的事情。這兩年才好了些。」

  路遙聞言如逢知己一般,說起昔年行醫之事,話很快多了起來。殷梨亭到覺得眼前少女性情坦白,言語有趣,聊起天來往往奇峰迭起,極是投機。於是兩人一言一語你來我往,很快便回了江畔的望江樓。直到進了大堂,兩人仍然聊得興奮。張三豐此時從房中出來,見得二人情景,一捋鬍子笑而不語的看著兩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2 12:12 AM

第三章   妙手診宿疾

  路遙一路隨張三豐與殷梨亭行了一日多,便到了武當山腳。初夏時節正是武當山最美的時候,近看翠色蔥蘢山花四處,遠觀奇峰林立雲海茫茫,山間芳草落英之色,鳥鳴泉水之聲無不讓初次來武當的路遙很是興奮。

      殷梨亭在一旁給她指點解說著山間景色與其傳說,一肩背著路遙那巨大的行囊。一路上路遙見殷梨亭背著偌大的行囊登山,還一邊同自己說話,臉不紅氣不喘,不禁心中咋舌。

  一路上張三豐師徒均放慢了腳步等著路遙,殷梨亭又多加照顧。縱然如此,到得紫霄宮滴雨簷不遠,趕了兩天路的路遙仍舊有些氣喘吁吁。

      初夏時節日長,此時值日暮黃昏時分,路遙放眼望去,半山腰上的紫霄宮被西下的陽光染成暗金顏色,層層殿宇並不龐大,但是背靠雲霧輕繞的青翠山峰,顯得分外靈氣逼人。

  此時兩名道童疾步上前,見了張三豐,立時跪下行禮:「拜見師祖。」

  路遙見了不禁瞪大了眼睛,心道這武當山規矩好生大,見個面都要行跪禮。一旁殷梨亭見她神情,低聲對她解釋道:「師父常年在後山閉關不出山門,這些小兩輩的弟子極少得見,此番固然行跪禮。」

  路遙聞言眨眨眼,果見張三豐讓那兩個道童起身後,二人向殷梨亭施了個道家的稽首禮,道:「拜見六師叔。」

  「你們去稟報大師兄,說是師父請回山一名大夫給三哥看病。」殷梨亭吩咐道。

  兩名道童不敢耽擱,立時飛奔而去。

  三人穿過滴雨簷,一路經過前殿和碑林,直接進了紫霄宮正殿。此時正殿燈火全亮,殿中為首一名中年道人遠遠的迎了出來,見了張三豐連忙行禮,喚道:「見過師父。」

  此人正是武當首徒宋遠橋。

  路遙細細打量,見他約莫四十不到,身材適中,一襲道袍,臉上表情謙和沖淡。師徒幾人見過禮,張三豐正中落座,宋遠橋殷梨亭站在一旁,路遙前後看看,琢磨正著自己是找個地方坐下還是站在中間,就聽張三豐開口道:「遠橋,這位路姑娘應為師之邀來給岱岩診病。」

  宋遠橋得了道童通報,早在路遙一進大殿之時就在暗中觀察此人,見她十八九歲年紀,不確定她便是師父請來的大夫。直至此時聽聞張三豐介紹才確信,不敢怠慢,上步稽首為禮。「路姑娘,在下武當宋遠橋。」

  路遙連忙還禮:「不敢不敢。我叫路遙,是個大夫。今日殷少俠一禮折得我撞了腰,您再來一回,我怕不知道又要撞到哪裡。」

  宋遠橋聞言不禁微訝,心道這姑娘倒是不認生,言談率性。只是他修身養性已久,面上不露聲色,一旁的殷梨亭卻是看得好笑,道:「大哥莫怪,路姑娘性子最是直爽。」

  路遙歷來最是不喜這樣生人見面互道寒暄的場面,於是喝了口茶,直接道:「不知現在是否方便讓我看看病人的傷勢?」

  「路姑娘遠來是客,旅途勞頓,可否要先休息一晚,明日再看不遲。」宋遠橋道。

  路遙搖搖頭:「還是先看吧,讓我心裡有個底,要不我得惦記一晚上。」

  宋遠橋見路遙堅持,自己心中也是掛念俞岱岩的傷勢是否可治,一邊打發了人去安排,一邊同殷梨亭引了路遙往後面側院而去。

  穿過正殿和十方堂來到一片開闊院落,院落中青松環繞,側面一道月門,出了月門,沿著石子路走了片刻,便是另一處三進三出的院落,比起前面的院落精緻清秀不少。

  進了正房,路遙只見床上躺著一人,近看此人蒼白消瘦,雙頰凹陷,很是憔悴。路遙皺了眉,回頭問宋遠橋和殷梨亭:「這傷有多久了?平日的藥方拿來我看。」

  宋遠橋一邊吩咐道童取來藥方,一邊道:「已是四年零三個月。」

  聞言路遙眉頭皺的更緊,看得一旁的殷梨亭與宋遠橋不禁擔心。此時俞岱岩慢慢睜了開雙眼,似是被幾人驚醒。路遙和殷梨亭二人與他離得近,先是看見了俞岱岩醒來。殷梨亭上前,接過道童遞來的茶水,服侍俞岱岩用了半杯茶,方對俞岱岩道:「三哥,師父請回來路大夫與你看病。」

      俞岱岩目光半晌方才凝聚,動動嘴唇,聲音略有嘶啞:「都是我勞煩師父他老人家擔心。」殷梨亭見俞岱岩憔悴模樣,想起幾年前自己三哥尚是一條龍精虎猛的漢子,禁不住紅了眼眶。

  一旁路遙見了這情景眉頭已然擠在一處,抬手推了推殷梨亭,看他眼中含淚的模樣,索性一把把他揪到一邊去,她自己代替殷梨亭坐到了床邊,沖俞岱岩笑得燦爛:「俞三俠,我叫路遙,路途的路,遙遠的遙。我是大夫,尊師邀我上武當來替你看病的。」

  俞岱岩見路遙笑得格外明媚,不禁一怔。自他受傷以來,無論是師兄弟還是門下弟子,對他照顧的極是妥帖,卻每每見他時或神情悽楚或小心翼翼,倒是頭一回有人笑得這般高興。此番心下卻不知是什麼滋味。

  路遙也不等俞岱岩說什麼,逕自耗了片刻的脈,又看了宋遠橋遞過來的藥方,對俞岱岩道:「我需解開你衣裳,細看傷處。」

  俞岱岩聞言頗是猶豫。路遙一介女子,他均覺得於禮不合。路遙卻衝他翻了個白眼:「難不成你們要我隔著衣服看?那要是治出毛病可不關我事。」

  半晌,殷梨亭對二人道:「三哥,路姑娘既是大夫,又有我兄弟二人在此陪同,應無不妥。」

  宋遠橋略一思量,終是對三師弟的關切之情更重,遂而點頭答應。兩人幫路遙解開俞岱岩身上衣服,路遙仔仔細細的觀察了每一處傷的關節筋骨,間或輕柔拿捏,詢問俞岱岩疼痛與否,並在紙上一一記錄。

  直到四肢逐一檢查完畢,路遙方直起身子,見師兄弟三人甚至坐在一旁的張三豐都在盯著自己,遂而對俞岱岩一笑,道:「俞三俠今日好生歇息,路遙需要思量一下治療之法,明日再來看你,到時與你細說。」俞岱岩四年來看過無數大夫,本就沒抱什麼希望,聽得路遙如此說,也只是淡淡的應了一句。

  這邊路遙與宋遠橋等人回了大殿,幾人都看著路遙等她說句話,卻見路遙自從離開了俞岱岩的房間,便沈著一張俏臉,低頭不語。這番情景看得宋遠橋與殷梨亭兩人心中忐忑,就怕這位大夫也說不能治。到是主位上的張三豐此時氣定神閒,不言不語。

  良久,路遙終於抬起頭,看了看三人神情,開口道:「俞三俠的傷,我治是可以治。」一句話說完,就見宋遠橋和殷梨亭臉上瞬間亮了起來,大喜過望。四年以來看過無數大夫,路遙是頭一個說俞岱岩之傷可以治的。「等等,還有可是。我可以治,但是治不治得好,可在你們。」

  此言一出,宋遠橋殷梨亭二人皆是一愣,一顆心猛地被懸在半空當中。只見路遙板著臉道:「俞三俠今日如此境況,有五成是因為四肢上的傷勢,可另外五成,卻是因為你們師兄弟。」

  此言一出,宋遠橋和殷梨亭不禁面面相覷。四年來他們盡己所能將俞岱岩服侍的無微不至,生怕有一絲疏漏。卻不想路遙會如此說。

  「路姑娘此話怎講,還請明示。」宋遠橋問。

  「俞三俠四肢關節骨骼筋脈皆斷,雖然嚴重,但是終是外傷。可是今日我診脈,發現俞三俠氣血不足,血脈不暢。平日裡是否進食極少?而又極是嗜睡?兼之有頭痛胸悶之症?」

  一旁服侍俞岱岩的道童清風回道:「師父一日只進一餐,無論弟子如何勸解都不願再用。一天裡到有八九個時辰在沉睡,醒來便常常咳嗽。」

  殷梨亭也道:「以前幾名大夫來看,三哥都有說頭疼,要大夫開些止痛之藥。」

  路遙點頭:「這就是了。如今俞三俠憔悴不堪,並非由於手足殘廢,乃是心中抑鬱難忍所致。剛才我說的少食、嗜睡、頭痛都是抑鬱之症的表像。你們師兄弟是不是見到他就一副愁眉苦臉淒淒切切的表情?」說著掃了一眼殷梨亭。

  宋遠橋和殷梨亭被路遙這麼一問,同時一驚。

  路遙瞪著眼睛看著殷梨亭,道:「殷六俠剛才那一副紅著眼圈的兔子模樣,就是我一活蹦亂跳的大活人,看了以後都吃不下飯,何況是俞三俠?」

  殷梨亭被路遙一瞪,思及三師兄的模樣,頓時難過愧疚無比,低下了頭。他性情溫柔善感,每每想起三師兄的事情就難過無比,是以堂堂七尺男兒總是在俞岱岩面前紅了眼眶。

  「你們師兄弟這般,雖然是手足情深,但是無形中卻是在反覆讓俞三俠意識到如今他四肢皆廢,心裡更加抑鬱難受。某種程度上說,俞三俠這病有一半是心理上的,之後才導致現今憔悴不堪的模樣。否則也不過就是手足殘廢不能動彈,但是內功心法尚在,怎麼說也不會一副病夫模樣。」

  一番話說得絲毫不留情面,讓宋遠橋和殷梨亭同時低頭無語。路遙見狀,心中有些過意不去,心道他們終究是太過關心師兄弟,自己的話怕是說得重了些。張三豐此時卻是直視著路遙,目光中隱有鼓勵之色。路遙一嘆,道:「算了,我說話一向直白,兩位千萬不要見怪才好。」

  宋遠橋忙道:「路姑娘之言與我二人猶如當頭棒喝,我們怎能怪怨路姑娘。這些年我們師兄弟只是為了三弟的傷犯愁,卻忽略了路姑娘所言之事。卻不知要如何做才能有所改觀?」

  「這個不難,見了俞三俠,你們多笑多說,常陪著他去外面走走曬個太陽什麼的。總之要說些高興的事情。更重要的是,你們不要在他面前迴避他的傷勢,該說什麼說什麼,該做什麼做什麼。我一路上聽殷少俠說過病人平日性情,頗是剛韌豪爽。想來如今你越是迴避,他便越是難過,你若是完全不理會直言無忌,用不了多久他就習慣了,一旦習慣,自然也就不會抑鬱難過。總之他傷之前你們怎樣對他,傷之後就還怎樣。」

  殷梨亭聞言,對路遙道:「路姑娘放心,從今日起,我們是兄弟定然照路姑娘說得做,決不讓三哥難過便是。」

  「那就好。至於俞三俠的手足筋骨之傷,我倒是有辦法治療,不過需要俞三俠先把身體底子調養好。我這辦法和用藥都比較霸道,多要動用刀石之法,如果病人身體底子不好撐不住的。但是辦法雖然霸道,卻也相當有效,如果俞三俠能撐過來,一載以後有七成把握行走跑跳。」

  此言一出,宋遠橋和殷梨亭極是激動。一直以來他們僅是希望俞岱岩若是能自行在床上挪動四肢便已是幸事,沒想到路遙竟然有法子讓俞岱岩重新行走跑跳。此時一旁張三豐終於開口道:「路姑娘,岱岩的武功不知可有辦法?」

  路遙一聳肩,「想要練武,自然要多受些罪,但是他內功尚在,又不是被打傷了腦子,拳腳招式什麼的也都記在腦中。想來若是他願意,數年內總能練回一些。這就在他自己,而不在大夫了。然則有一條,他的四肢就算恢復,但是畢竟筋斷骨折過,從今往後每逢天陰雨濕之時,四肢關節都會疼痛難忍,需要好好保養才行。」

  俞岱岩能夠重新行走,甚至可以重新練武,這已經讓師徒幾人喜出望外,至於留有些許遺症,也就顧不得這許多了。

  宋遠橋終是問道:「路姑娘何時可給我三弟療傷?」

  路遙計算片刻,道:「明日起我需與俞三俠調養身體,另外需要尋覓草藥,還有一些治療的器具需要打造。估計三個月後天氣涼爽下來,俞三俠身體若有起色,便可開始治療了。如果一切順利,調養得好,年底俞三俠或能站起也說不定。」

  乍聞年底俞岱岩或可站起,便是閱盡世事張三豐者,亦是動容,何況宋遠橋與殷梨亭。此時殷梨亭已經按耐不住,起身便向後院竄去,被宋遠橋按住,「六弟你做什麼?」

  「我去告訴三哥,他聽了定然高興!」

  路遙一手撫額,「那麼急做什麼?你現下說了,他今晚定然休息不好。還是今晚我先準備一下。明日一早再同他說吧。」

  宋遠橋也道:「三弟如今想來剛睡下,我看也還是依路姑娘的,不急在這一晚。」

  殷梨亭這才作罷,聽得師父張三豐道:「梨亭,你若無事,便去吩咐一下丹房的弟子們,看看路姑娘需要哪些藥材,若是沒有,快些去著人採買。」

  這廂路遙拽住轉身便要出去的殷梨亭,「殷六俠,倒是可否請人幫我去金陵的秋翎莊送封信?我本與朋友在那處有約,如今一時怕是去不了。以後的半年,在下怕是要在武當蹭吃蹭喝了。」

  「這是自然,莫說半年,便是十年八年都可以。」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2 12:19 AM

第四章   松竹隱笑語

  一大早起來,路遙在院子裡極是舒服的伸了個懶腰。昨夜一夜好眠,連日趕路的疲憊總是緩解了些。宋遠橋吩咐弟子給她安排了一個獨立的院子,位於紫霄宮東南角,環境極是清幽安靜,院中種著山上少見的四季桂。院側一道拱門,出去是一條小徑,小徑兩旁草木蔥蘢,隱入山中深處。另一側的門則可直通紫霄宮後院,很是方便。

  路遙梳洗完畢,打算去看看俞岱岩,一開院門,卻見一道藍色身影立於門口,正是殷梨亭。殷梨亭見路遙開門出來,上前兩步:「路姑娘,你起來了,昨夜休息的可好?」

  路遙見殷梨亭身上沾了不少露水,又聽得他的話,眨眨眼:「我休息的倒是不錯。殷六俠找我有事?」

  「我怕路姑娘找不到用餐之地,所以特意將早飯送過來。」殷梨亭拎起身後的一個食盒。

  路遙咯的一聲笑了,「殷六俠滿身露水,怕是久等了。難道殷六俠不會敲門麼?」

  這一笑似乎讓殷梨亭有些窘迫,臉色微紅連忙解釋,「不是。不,我是說這露水是晨間練功的時候沾上的。」末了加了一句,「我會敲門。」

  其實殷梨亭一早用餐不見路遙,便想起昨晚她的晚餐也是在自己房中用的,怕她找不到用餐的地方,特意吩咐廚房準備了東西,親自給送了過來。誰知到了門口,聽得院中安靜,怕路遙還沒起身,恐不方便,於是便在外面等候。這倒是他生平第一次在門口等待一名女子,如此一想頗有些窘迫,躊躇半晌,正在尷尬之際,路遙就開了門。

  這一句「我會敲門」的解釋讓路遙笑得更歡,道:「那就好,下回殷六俠來敲門就好了。」說著接過殷梨亭手中的食盒,隨手放在院子正中的石桌上。「殷六俠可用過早餐了?要不要一起?」

  「我已用過了,這是給路姑娘你準備的。」說著打開食盒,路遙往裡一看,卻正是自己最愛的苕粉與水磨年糕,以及兩碟素色小菜,外加一籠燒賣。這菜卻是自己前兩日在望江樓所點,想不到殷梨亭卻是記住了。心中很是感激,對坐在一旁的殷梨亭笑道:「殷六俠好生細緻,記得路遙的口味。」

  殷梨亭臉色又是微紅,「山上今晨沒有湯包,這燒賣歷來不錯,路姑娘試試。」

  路遙夾起一個放入口中,但覺皮滑餡嫩,裡面放的是山菇和木耳等物,想來是這武當山的山貨,極是鮮香。路遙吃得眉間眼角都是帶笑:「這燒賣果然不錯,我怕自己在這裡待半年,嘴巴都要養刁了。」

  殷梨亭見路遙吃得眉開眼笑,很是高興:「路姑娘喜歡就好。」

  路遙一邊吃一邊擺擺手:「你還是莫要叫我路姑娘了,叫我路遙便好,或者是小路也行。這樣我蹭吃蹭喝也就不用客氣了。」

  殷梨亭聽得莞爾,抿唇而笑,道:「好,路遙。」

  路遙吃飯歷來很快,幾下子就見了底,抬頭見殷梨亭看著自己,道:「殷六俠是不是有點後悔收留我這麼一個能吃的食客了?」

  殷梨亭尚未答話,卻聽院門外面一聲豪爽朗笑:「是啊,姑娘若是在此住上半年,怕是我武當派都要給吃窮了。」

  路遙扭頭一看,卻見門口同時站了三個身影。左邊一人三十多歲年紀,身形高瘦,一身藏藍色長袍。中間的一人年輕些,三十不到,身形比起左邊的高瘦漢子略矮,模樣頗是斯文俊秀,此時正含笑的打量自己。至於右邊的一人卻是年輕得很,也不知是否滿了二十,線條硬朗豪邁,此時正笑得歡實,想來剛才說話的便是此人。

  見了三人,殷梨亭上前一步,喚道:「二哥,四哥,七弟。」

  說著回身讓出路遙,向她介紹:「這位是我二哥俞蓮舟,中間的是四哥張松溪,這位則是七弟,莫聲谷。」

  路遙連忙拱手一揖,「在下路遙,見過俞二俠,張四俠,莫七俠。」心道今日這裡可是熱鬧,一個個都喜歡來了杵在門口不吭聲。

  俞蓮舟三人昨日回山已經很晚,聽得宋遠橋說到路遙以及俞岱岩的傷勢有藥可醫,當下均是無比驚喜,莫聲谷更是立時便要來尋路遙問個仔細,好不容易才被一旁的張松溪拉住,言道天色已晚,路姑娘恐已然休息,況且男女有別不應打擾。直到今日一早,三人才不約而同一起前來。

  俞蓮舟生性沈默寡言,拱手為禮,簡短道:「路姑娘。」

  一旁張松溪卻是溫和圓融得多,「路姑娘莫怪,我這七弟說話歷來口無遮攔。」

  路遙倒是笑了,回到:「不見怪。其實在下比他口無遮攔得多,改天就能把場子找回來,張四俠無須擔心。」

  俞蓮舟聞言,目光微閃不動聲色;張松溪是淺笑不語。此時一旁的莫聲谷聽了卻是大笑起來,道:「我和師兄們一回山,就聽大師兄說師父和六哥下山帶回來個小姑娘大夫,能治三哥的傷。現在一看,倒真是個妙人。」

  路遙翻翻眼睛:「我叫路遙,長路漫漫的路,遙遙無期的遙。莫七俠叫我路大夫,路遙或者小路都好,不要叫小姑娘。」

  殷梨亭此時上前,「七弟,莫要欺負小路。」

  莫聲谷正被路遙幾句話噎了個准,聽得殷梨亭如此說,笑嘻嘻的指著路遙,「六哥,我能欺負得了她麼?我哪裡說得過她?」

  一旁張松溪出來,「好了,六弟七弟莫要鬧了。路姑娘,我們師兄弟昨夜回山,聽聞師兄說路姑娘願為我三哥療傷,今日特來當面拜訪道謝。」

  路遙搖搖手,笑道:「謝是不用道的,拜訪我也不敢當啊,幾位想來是想問俞三俠的傷勢吧?」

  俞蓮舟道:「路姑娘客氣了。我三弟的傷勢如何,可否見告?」

  「這個說來話長,我正好便要去給俞三俠診脈,同他解釋一下病情和治療過程。幾位不如同來?」

  聽得路遙邀請,俞蓮舟等人正是求之不得,當下點頭。幾人往俞岱岩的院子而去,路上張松溪向路遙詢問俞岱岩傷勢,路遙一一作答。事實上今日一早他們回山見過張三豐,宋遠橋就將路遙昨日所說原封不動的囑咐了一遍。三人一聽,都覺得這回請來的大夫似乎有些門道,隨後才去了路遙的院子。

      張松溪平日裡涉獵頗廣,對醫道多少有些瞭解,尤其自俞岱岩受傷以來,更是專門翻閱了不少相關書籍,此時聽得路遙一一說來,便不住點頭。倒是莫聲谷在後面頗有興味的看著路遙,又悄悄抵了抵殷梨亭,低聲道:「六哥,你和師父從哪弄回這麼個小姑娘的?似乎挺有本事的麼!師父果然是師父,找來的大夫都是我們兄弟找回來的不能比的。」

  殷梨亭低聲笑道:「你還叫小姑娘,小路嘴上可是厲害,七弟你小心吃虧。」

  「方才說我欺負人家,現在到說怕我吃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2 12:26 AM

第五章   醫者父母心

  俞岱岩房中,師兄弟幾人多日未見,自然有不少話說。俞蓮舟四人都按照路遙和宋遠橋的囑咐,講了不少這次下山所見之事,又毫不避諱的談及俞岱岩的傷勢和路遙的醫療之法。說及路遙有辦法治療俞岱岩的四肢折斷的筋骨,俞岱岩看向路遙,眼中光芒閃爍,疑惑不定。

  路遙看著俞岱岩,認真道:「俞三俠,你的四肢我有辦法治療,但是需要你配合。如果你能熬得過治療的階段,最好的情況,一年以後你可以走動,如果將來想要重新練回武功問題也不大。而最差的話,行走需借助雙拐。」

  俞岱岩聽得路遙保證,眼中光芒更勝,一時間卻是無語。他臥床四年,早已不做治癒之想。昨晚見路遙診視之後並不明說,全以為她也是無法可施,只是不當著自己的面明說而已。誰想一夜過去,今日路遙來說,不僅有望治療,或許還能重拾武功,一時之間心緒激盪,卻是半句話說不出來。

  路遙話鋒一轉,又道:「但是俞三俠需要想好,我這治療之法雖然有效,很是兇險,若是熬不過,便是送了性命也不無可能。且其間多用刀石,藥物霸道,少不得受罪。」

  「哈哈哈哈……」俞岱岩聞言大笑,道:「我臥床四年,早不做治癒之想。這不死不活的日子,早就不願再過。全是怕我若死了,師父與師兄弟傷心難過,才拖到如今。今日路姑娘既然有法子治療,儘管放手去做。若是出了半點事情,我也絕不怪你。至於些許罪,這四年都熬過來了,還有什麼罪是我俞岱岩不能受的?」

  一番話說得路遙很是滿意,病患的心緒態度往往可以決定治療效果,而大夫與病患之間的信任程度更是影響到每一步治療的方法。俞岱岩若是肯信任且配合她,便是最好的保證。「有俞三俠這句話,治療便是事半功倍了。從今日起,俞三俠的身體需要調養,調養的好了,我方敢施藥。所以今後兩個月,我說什麼,俞三俠便須做什麼。」

  俞岱岩點頭。

  路遙伸出手,一條條細數起來:「第一,從今日起,我每日診一次脈,一日三次湯藥,一次藥浴,一日不可少。第二,每日早晚兩次,俞三俠需要出房門透氣一個時辰,就是下雨颳風,至少也要去大殿轉轉,不可以待在房中。第三,每日睡前,需有人給俞三俠按摩全身肌肉骨骼。第四,俞三俠想來以前內力不弱,如今四肢雖然不好使,但是內功當可無礙,今後每日俞三俠需同受傷前一樣修習內力,不可以偷懶。第五,每五天我須施針一次,以刺激俞三俠經絡血脈舒活,不可以嫌疼。第六,每日睡眠四個半時辰,不可以多也不可以少,睏了也得撐著。第七,每日三餐我會過問,吃什麼吃多少我說了算,不愛吃的也得吃,絕對不許挑嘴。」

  一口氣說完,路遙側頭想了想,「就先這些,若是還有以後再加。」

  俞岱岩尚未說話,一旁莫聲谷大笑了出來:「路遙莫不是把我三哥當小孩子?這又是不准嫌疼,又是不准偷懶,還不准不愛吃。被旁人聽去了,可要笑掉大牙。」

  路遙大眼睛一轉,看著莫聲谷,「哦?莫七俠如此想?」殷梨亭和張松溪見了路遙的眼神,非常有默契的把身體往後靠了靠,剩下莫聲谷仍舊有些不知死活的大笑。「那是,說你是小姑娘你不願意。對我三哥一個大男人說不可以嫌疼不可以挑嘴,這話可不是孩子氣?」

  殷梨亭想去拉他要他閉嘴,可是見路遙的眼神在自己身上打了個轉,立時放棄了這個打算 。

  路遙也不與莫聲谷爭,嘴角一挑,轉向俞蓮舟道:「這麼多事情我一個人也幹不過來,不知俞二俠可願做主,撥個人與我幫忙?」

  一旁巋然不動的俞蓮舟頷首:「自然可以,路姑娘需要多少人手。」

  路遙抿唇一笑:「也不用很多,莫七俠能者多勞,不知俞二俠可允?」

  「路姑娘需要,我們師兄弟自是沒有二話。七弟,今日起你給路姑娘幫忙吧。」

  此時由自笑得爽快的莫聲谷此時尚未意識到:二師兄俞蓮舟的一句話,徹底讓他下面幾個月的生活不得安寧。

  又將近來要注意的事情一一細細囑咐了俞岱岩和服侍他的幾名弟子一番,出得房門,路遙將剛寫好的藥方交給道童清風去抓藥。

  張松溪道:「路姑娘頭一回來武當,此時夏初,景色甚佳。不如讓六弟七弟他們做嚮導,在武當山上一遊。」

  路遙想了想,點頭道:「有幾味罕見藥材過兩天便需要,不如在山上轉轉或許能找到。」說著轉身看著莫聲谷,笑得詭異:「正好還需要莫七俠幫我弄些東西。」

  俞張二人拱手告辭,一旁的莫聲谷有些躍躍欲試,「路遙你需要什麼,儘管說好了。」

  路遙一笑,「既然莫七俠爽快,我就不客氣了。麻煩莫七俠去幫我抓隻猴子回來,不能要太小的,也不能要太老的。一定得是那種歡蹦亂跳年輕力壯的猴子才好。」

  殷梨亭和莫聲谷同時瞪大了眼睛。要知道這猴子最是靈巧,山間樹上上躥下跳,縱然輕功卓絕,想要抓到也需費番功夫,何況武當山又不是峨眉山,猴子本就少見,路遙還指明了要不老不小年輕力壯的猴子,想要找到可是不容易。奈何話已然說了出去,她又是幫自家師哥治病,莫聲谷無論如何也沒有反悔的道理,看路遙正笑嘻嘻的,更覺得不能丟人,二話不說就奔後山找猴子去了。

  看著師弟的背影,殷梨亭疑惑的瞄瞄路遙,而回武當的路上他便知道路遙最不喜歡別人以她年紀小為由不把她當大夫,如今自家七弟正好撞上她這一點,還好生大笑一番,想來她心中定然生氣。

      路遙知道他在想什麼,連連搖手:「我這可不是故意整他的,四肢摔斷擰斷碎裂的我到是治過一些,不過碎得像你三師哥這麼嚴重的我還真是頭一回遇到,你總不希望我直接在你師兄身上動刀吧?我先找隻猴子試試練手的。」殷梨亭聞言也不禁點頭。

  不過到底是自家七弟,正琢磨這要不要悄悄去提醒一下莫聲谷,路遙的下一句話卻是讓他瞪大了眼,更是有些同情莫聲谷了。

  「至於你七弟,他的好日子明天才開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2 12:33 AM

第六章   年少且輕狂

  當莫聲谷意識到自己似乎惹到了不該惹的人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一早。昨日一天,他在武當後山上躥下跳,將師門所傳的梯雲縱發揮的淋漓盡致,可惜連一隻猴子都沒碰上。幸好傍晚時分殷梨亭上山來找他,同他說猴子可以慢慢找,路遙並不著急著要,他方鬆了口氣。

  可是今天一早,他在廚房按照路遙的囑咐替三師兄煎藥,本來不是難事,可是怎奈路遙所開的藥的氣味,簡直可以用人神共憤來形容,又酸又澀,裡面帶著濃重的腥味,彷彿是剩了半個月的飯菜混雜上餿水,隱隱還夾雜著些許詭異的臭味。這藥把廚房裡裡面的火工廚頭全都捂著鼻子熏了出去。

      莫聲谷也對這味道忍無可忍,奈何路遙殷殷叮囑說這藥熬製之時火候最是重要,旺一分薄一分藥的效力便大打折扣,一定要莫聲谷盯緊才行。於是莫聲谷在十幾名火工廚頭無限同情的目光裡,毅然決然的塞上鼻子硬著頭皮蹲在藥爐前,默念武當九陽功心訣,來抵抗這讓人能把昨天晚飯吐出來的味道。

  在把武當九陽功總訣背誦到第十五遍的時候,三碗水終於煎成了一碗,莫聲谷長吁一口氣,顧不得燙手,連忙端著盛好的藥一路施展輕功逃離那味道堪如人間煉獄的廚房,直奔俞岱岩房中。

  進了房間,卻看見路遙正在把小廚房單獨給俞岱岩準備好的飯菜拿出來,見了莫聲谷來,笑得很是高興:「莫七俠,藥煎的如何?有沒有從頭盯到尾?」莫聲谷忙點頭「全按路遙你吩咐,一點不差。」路遙打量了那藥一下,抽抽鼻子聞了聞,點點頭,「莫七俠煎藥的功夫很不錯嘛!這樣一來我就放心了。以後幾個月的藥就都麻煩莫七俠了,其他小道童我不放心。」

  一句話讓莫聲谷回想起廚房裡的味道,腿立時開始有點發軟。一瞥間卻見三師兄俞岱岩有些奇怪的看著自己,「七弟,你鼻子怎麼了?」

  莫聲谷一摸之下,才發現剛才煎藥時用來塞鼻子的兩塊棉布還沒有拿出來,連忙取下,把藥遞給俞岱岩的侍童,「三師兄,藥。」莫聲谷心中不禁萬分同情自家師兄。那味道,莫說是喝,就是讓自己再聞一會兒,自己也得吐出來。卻見俞岱岩面不改色的,一口口喝掉,立時無比佩服,覺得三師兄果然毅力強悍堅韌無比。

  路遙看著莫聲谷臉上瞬息萬變的表情,強忍住笑意。要知那藥煎的時候受熱,味道無比難聞。但是只要稍稍涼下一點,味道立去。而此時莫聲谷估計已然怕了那味道,屏息斂氣,生怕再次聞到,所以不知。

  俞岱岩一碗藥喝盡,路遙已經將早飯放好。俞岱岩見桌上兩副碗筷,聽得路遙問:「莫七俠可用過早飯了?」

  莫聲谷搖頭,「尚未。」開玩笑,就是用過,煎藥那會兒也八成得吐出來。

  路遙抿唇一笑:「那莫七俠便陪你三師兄一同用吧,正好這裡有兩個人的份。」

  本能的,莫聲谷覺得留在這裡似乎比較危險。奈何想起昨日大師兄的叮囑,於是坐了下來,打算陪三師兄聊會天。低頭一看,發現早點不錯。一盤蔥拌豆腐,一碗水煮蛋,外加熬得極爛的米粥。莫聲谷邊和師兄閒聊,一邊喝了口粥。還沒等嚥下去,就覺得粥的味道異常古怪,泛苦不說,還帶著和剛才那藥差不多的一股腥味。這一口嚥又嚥不下去,又不能當著三師兄吐出來,不禁心中叫苦。強忍了半天,見俞岱岩吃得毫無異樣,於是強自壓了一口氣,勉強把粥嚥了下去。一口下去,連忙盛了勺豆腐想把那味道壓下去,誰知那豆腐不僅沒有放鹽,更是苦的令人舌根發麻。

  「莫七俠,這粥和豆腐我用藥材蒸燉了許久,味道如何?」

  莫聲谷舌根發麻,一時之間說不出話,只能眼巴巴的看著路遙。

  俞岱岩卻讚道:「路姑娘醫術高明,這廚藝可是更佳。」

  莫聲谷此時有些驚恐的看向俞岱岩,懷疑師兄是不是除了手足,連舌頭也傷到了。可是俞岱岩一臉認真的模樣絕不似有假。無論如何,這下一勺粥是實在吃不進嘴裡了。此時卻聽路遙道:「莫七俠,昨天約法三章你可是在場的啊,吃什麼吃多少,可都是我說了算的。這些東西,俞三俠不能剩,你身為師弟,總不能例外吧?大家可都不是小孩子啊!」

  一句話,終於讓莫聲谷明白今日的遭遇全是因自己昨日一句話而起。立時無比蹙鬱,卻又半點反駁不得,在路遙微眯的目光下,硬著頭皮,鼓起莫大的勇氣,以風掃殘雲的速度把東西吃完,向師兄俞岱岩告了個罪,幾步退出屋子,決定遠離危險之地。臨出門的時候聽到路遙後面補了一句:「莫七俠,記得中午煎藥,還有,記得猴子。」

  看著自家師弟狼狽而逃的身影,和笑得前仰後合的路遙,俞岱岩也忍不住笑了出來。方才在莫聲谷來之前,路遙便悄悄囑咐過他早飯裡加了理氣補血的藥材,味道不好吃。還說如果莫聲谷來陪他吃,千萬要他吃的時候裝作沒事的樣子。俞岱岩雖然不解,不過倒是答應了。只是沒想到莫聲谷會被整得如此悽慘。

  「路姑娘,我七弟說話歷來口無遮攔,得罪了姑娘的話,岱岩這裡先賠罪了。」實在是有點可憐師弟,俞岱岩對路遙道。

  路遙一擺手,「好啦好啦,只是玩一玩而已,我哪會計較這些。不過說回來,俞三俠捉弄起師弟來,似乎也挺老道的啊!」能裝作如此若無其事的吃飯而不破功,可見定力不一般。

  當年自他以下幾位師弟上山拜師都是他看在眼裡的,自幼長在一出,之間情分自然不用提。如今被路遙一說,他想起好些年前,張翠山殷梨亭還都年幼,莫聲谷還沒入門的時候,彼時苒苒物華如今盡付三千江水,張翠山更是不知所蹤多年,不禁心下微微一嘆。

  路遙似是看穿了俞岱岩的心思,道:「俞三俠別嘆氣了。青蔥歲月一去不返,不過師弟們各有長進不是麼?等俞三俠傷好,師兄弟連袂行走江湖,卻又是與青蔥歲月截然不同的另一番豪邁風光,何必為今日困於陋室而嘆息?」

  俞岱岩頗是驚訝路遙經能看透他的心思,道:「只可惜我五弟,當初為了尋我至今一去四年未歸,這叫我……唉。」

  路遙將碗筷收入食盒中,道:「世事變幻無常,俞三俠怎麼就知道將來不會有重聚的一天呢?與其坐在這裡擔憂,倒不如儘早恢復去尋你五弟下落才是正經。」

  俞岱岩見路遙笑得頗有深意,心下一怔。待要追問,路遙卻已收拾好東西道,搖了搖手指道:「張四俠一會就過來,陪俞三俠出去轉轉,記得,一個時辰不可少,莫要偷懶。」說著將食盒遞給在門口等待的小道童,揚長而去,獨留俞岱岩一人在房內思量剛才兩人的話。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2 12:38 AM

第七章   舊事隔重年

  殷梨亭來找路遙的時候,見路遙的院門和房門都開著,站在院外敲了敲院門,便聽見路遙在屋內道:「門沒關,進來吧。」

  殷梨亭進了院子,在路遙居室的門口,看見路遙在屋內,伏在桌上不知在做什麼。路遙抬頭見是殷梨亭,便道:「稍等一下,馬上就好。」隨後把剛寫好的信裝進信封,拿起炭筆在信封上寫上「傅秋燃收」四個大字,落款:路遙。

  「殷六俠可否請人將這封信送到金陵城外東南五里的秋翎莊,直接交給莊主。」

  「當然可以。」殷梨亭接過信,看見信封上的字跡不禁一愣。那字跡極細,不似用墨汁書寫,不禁有些好奇。「路遙,你這字是用什麼寫的?」

  路遙邊整理東西,邊道:「是炭筆,把炭條磨得細了,外面纏上碎布。」

  「哦?這我倒是頭一次見。」

  「筆墨紙硯什麼的平日裡帶著太麻煩,我又四處跑,給人看病寫個藥房什麼的,常找不到紙筆,就做了這麼個小東西,很是好用。」路遙從她那巨大的包裹中拿出幾樣挖草藥的小巧工具,回身問道:「你可帶了昨日我跟你說的藥簍?」

  殷梨亭拎起腳邊的一個竹筐,上面兩條肩帶,正是採藥者平日裡背得藥簍。「我從藥房那裡拿來的。藥房裡的靈虛還問我說昨日那兩隻文王一支筆是誰採來的,說是很少見到這麼大的,實在難得。」

  路遙有點得意的一笑,「那是,姑娘我這幾年,就屬這尋藥採藥的本事最是見長。」說著把裝著幾樣工具的小包背在身上,轉身和殷梨亭一起出了門。兩人昨日原本是打算上後山轉轉尋些草藥,奈何沒走出多遠便下起了雨,於是只得作罷。不過回來的路上被路遙看到了幾隻長在暗處的文王一支筆,就順手摘了回來。

  兩人沿著紫霄宮後面的山路一路向上。昨夜下過雨,山路有些濕滑,殷梨亭的功夫自然是不把這點山路看在眼裡,到是路遙一介女子,這兩天翻山越嶺時的輕車熟路有些讓他吃驚。

  「路遙可是從小在山裡長大?」殷梨亭問道。

  路遙一聽,立時樂了,道:「哪裡,我從小在大城鎮長大的,那裡連山都很少見。為什麼這麼問?」

  「我見你極是熟悉山中的事情,似乎常年待在山裡。」

  路遙搖頭:「那是這幾年才學會的,這幾年我四處行醫,常常要翻山越嶺,自然習慣了。」

  殷梨亭心中一動,慧暨那時也說她行蹤不定,很是難找,於是問道:「路遙家鄉何處?」

  路遙一嘆:「很遠的地方,你不知道的。」

  「很遠的地方?」殷梨亭有些奇怪,「多遠?」

  「遠到這輩子怕是回不去了吧。」路遙苦笑。

  殷梨亭一怔,立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吶吶半晌,方道:「抱歉……我……」

  路遙回頭見殷梨亭看著自己,臉上表情十分歉疚難過,於是扯出一個笑容,拍拍他胳膊,道:「沒事,那裡回不去也是好事。」

  聽聞路遙所言,殷梨亭心中有無數問題:為什麼回不去?為什麼是好事?但是此時卻是一個也問不出來,似乎每一個問題都有著一個不太好的答案。良久,終是開口:「我聽慧暨師父說你四處行醫四海為家?」

  路遙點點頭,「正是,我也是一次在山東行醫的時候遇到的慧暨師父,老和尚蠻有意思的。」

  「你一個姑娘家,這樣四處漂泊不會很辛苦麼?」

  路遙瞟了殷梨亭一眼,「怎麼?瞧不起姑娘家啊?」

  殷梨亭立刻搖頭:「哪敢哪敢,路大夫醫術高明,在下怎敢瞧不起?」

  路遙被殷梨亭的模樣逗笑了,道:「有時候也會覺得辛苦吧。不過其實我很喜歡四處遊歷,讀書的時候就想著就算讀不完萬卷書,今後也有一天要能夠行萬里路。以前在家鄉時因為很多原因,不得不待在一處,生活總是單調。到這裡以後,既可以行醫,又可以滿足自己的喜好行遍五湖四海,辛苦些也挺值得的。而且很多時候會有很有趣的經歷,是以前在家鄉遇不到的。」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好大的志向。我們師兄弟有武藝傍身,尚都未能有此志向。」殷梨亭被路遙說得不禁心生嚮往。

  路遙翻了翻眼睛,「我可沒說讀萬卷書啊!我當初師滿的時候,就想著這下可算解脫了,再也不用讀書了。」

  殷梨亭見路遙眼睛眉毛皺在一起的樣子,不禁莞爾:「不喜歡讀書?」

  「也不能說不喜歡,不過讀了太多年,讀的膩了而已。閒書雜書奇談志怪,倒是百讀不厭。就好像你,習武這麼多年,不會有些厭倦麼?」

  談到習武,殷梨亭認真了起來:「哪會厭倦?師父所傳的武學博大精深,我只恨自己學不完學不深。不過說起讀書,小時候五哥、七弟和我跟隨大師兄唸書,那時也經常覺得無聊,經常表面上在聽,實際上早不知神遊到哪裡去了。」

  路遙聞言,大有相見恨晚之感。但想起這些日子聽到的武當七俠在江湖上的名聲,卻又佩服殷梨亭,「你們師兄弟在江湖上有如此盛名,想來小時候武藝必然學得勤。」

  殷梨亭清朗而笑:「只因那時候督導我們課業的是大哥,大哥是個好好先生為人慈和,從來不罵也不罰我們。但是督導我們武藝的是二哥,二哥臉一板,我們一個個就都不敢吭聲了。」路遙笑得直拍手,道:「原來是這樣,盛名纍纍的武當殷六俠,原來是被自家二哥逼出來的啊!」

  「盛名什麼的,我們師兄弟可不敢說,江湖上朋友抬愛罷了。我自己就連武當本門的功夫也都未練到家。」

  路遙白了殷梨亭一眼:「武當殷六俠,難道沒有人告訴過你,太過謙虛的話,反而會讓人覺得你很欠打麼?你這樣的功夫,還稱自己功夫不到家,那些功夫不如你的人聽了這話,心下肯定鬱悶,他們還混不混了?」

  殷梨亭歷來受師兄們的教導,行走江湖一直以謙虛為本,今日聽得路遙如此一說,倒是極為新鮮。

  「像我,人家誇我醫術高明,我就不謙虛。反正我也覺得自己醫術的確挺高明的。咱要是謙虛的話,那天下九成九的笨蛋大夫就都不用混下去了。」說著搖搖腦袋,兩眼望天。

  路遙得意的樣子讓殷梨亭低低笑出了聲,仿若山間夏日的涼風,柔和清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2 12:46 AM

第八章   花色殷若血

  路遙翹到天上的眼睛尚未放下來,就看到一側山壁上大概三丈高的地方有一處山洞,由於背陰,很是濕寒。路遙看到了什麼,立時間,極是興奮地拽住殷梨亭衣袖,「殷六俠,等等等等,你看那兒!」

  殷梨亭見路遙如此高興,順著她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見那洞口伸展出一點點紅色花朵,成螺旋斗狀,極是妖豔。他並不識得藥草,只聽路遙聲音清脆高昂:「那是曼陀羅,用作麻醉藥可是極品!而且初夏時節就能生的這麼好的曼陀羅實在少見。若是有這個,我治療時你三師兄能少受不少罪。」

  殷梨亭雖然不知道曼陀羅是什麼,麻醉藥又是什麼,但是聽得俞岱岩需要此物,極是高興,正要躍上去摘,就見路遙二話不說就要往陡峭的石壁上攀,趕緊上前把她拉下來。

  「你幹嘛?」被他一手拽下來的路遙皺眉瞪他。

  「那山壁濕滑,你這麼爬很危險。」

  「我也想飛上去,可沒那個本事。」路遙抱怨。

  「我上去就好,你在這兒等著,我幫你摘下來。」說罷他右腳一點,正要飛身而起,卻被路遙一急之下拉住腰帶。

  「等等,摘下來?!殷六俠,這藥草可是論『採』的,『摘』可不行。你又不會採藥,上去做什麼?這曼陀羅花嬌氣的很,得我親自上去處理。更何況那是蒙汗藥,哪能讓你一個不懂藥草的隨便碰?萬一你暈在這裡,我可沒辦法把你扛回去。」

  殷梨亭自是不曉得「採」和「摘」的區別,但是見路遙神色,也躊躇起來,此時聽得路遙問道:「你要是抱著我,可上得去?」

  殷梨亭看了看路遙,微微點了點頭。

  路遙一聳肩,「那就得了,麻煩武當殷六俠把我弄上去吧。」

  殷梨亭立時紅了臉,耳中嗡嗡直響,低聲道:「路……路遙姑娘……這,男女授受不親。」聲音越說越小,幾近不可聞,全然不敢抬頭看路遙。路遙說這句話本也無心,看他神色,不由自主拍了拍自己腦袋,暗道自己怎麼就忘了眼前之人可是連被人家說兩句都會臉紅的主兒,何況是抱著自己往上飛出幾丈?殷梨亭這廂良久不見路遙答話,鼓起勇氣往前一看,卻哪裡還有路遙身影?下意識抬頭,只見路遙竟然已經背著挖藥材的工具袋爬在山壁上有兩丈多高。這一下委實嚇到了殷梨亭,「路、路遙……你、小心。」

  路遙此時回頭向下衝他一笑:「殷六俠,我叫路遙,不叫路路遙。」

  殷梨亭見她此時尚有心情開玩笑,實在不知道說什麼好。只得站在那處山壁下面,隨著路遙左右移動,一腳虛點,準備若是路遙一不小心掉下來,好立即躍上接住她。

  路遙卻是動作敏捷熟練,每抓踩一處都是堅穩的岩壁,而且方位恰到好處,三兩下便又爬上了一丈多。還沒等殷梨亭臉上紅暈褪去,路遙人已經上了小平臺。殷梨亭終於鬆了一口氣,心裡滋味有些奇怪,當下狠狠搖了兩下頭,右腳點地,使出師門的梯雲縱拔地一躍,直接就上了去。

  路遙見殷梨亭上來的如此輕巧,嘖嘖感嘆,心道早知如此就應該好好練習輕功才是,這種時候也可輕鬆不少。然而沒來得及感嘆多久,眼前成片成片的火紅色花朵便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此地大約能容下五六個人的模樣,卻生滿了這許多曼陀羅,密密麻麻的有百十來株。路遙心中大喜,暗道這武當山果然是寶地,這麼難找的藥材居然生的這般豐厚。

  看見殷梨亭好奇的伸手想要去摘,連忙道:「殷六俠小心不要讓這些花沾上身。」

  一旁殷梨亭應了聲,便見路遙從手上摘下了幾個類似護套指環一類的東西,想來是剛才攀爬山壁之事所戴。之後從工具袋中拿出一雙薄薄的銀白色手套套上,細細的一株株辨識,花朵小一些的留在原處,花朵紅豔葉片豐厚的則小心翼翼的將根下的土一起挖出來,再用一塊細麻包裹好,放入自己遞給她的藥簍裡。

  過了將近半個時辰,這一片曼陀羅被她採下了有一半的時候,路遙收拾了工具手套,「好了,就先採這些,剩下的先留著,秋末再來。等明年的時候,估計長的比現在還多。」

  殷梨亭既不通曉曼陀羅的用處,也不甚在乎明年這些藥長成什麼樣子,他現在考慮的是兩人怎麼下去的問題。要知道若是不用輕功,往下爬比往上爬難得多,一個沒看準就容易跌下去。似乎只有他抱路遙下去這個方法比較文妥保險,於是支支吾吾半晌不知如何開口的時候。

      此時路遙卻早已拿出一個栓與長繩的精鋼爪勾,勾在一處突起的山壁上,還沒等殷梨亭反應過來,便站在台邊衝他一笑:「我先下去啦,殷六俠自便。」說著刷拉一下,沿著長繩滑下,轉眼就到了地面。

      殷梨亭委實被嚇了一跳,幾乎下意識的就要去拉她。待到崖邊,卻看她雙腳已然落到地面。也沒看清她按了哪一出機括,牢牢扣住台邊山壁的爪勾自己一彈,鬆脫了凸起的石壁,幾下便被路遙收回身邊。

  這下殷梨亭更是驚訝,沒想到路遙那小小的工具袋裡,居然有這麼多稀奇古怪的東西。

  看著飛身而下的殷梨亭,路遙歪歪腦袋,頗有些豔慕,「殷六俠最高可以躍多高?」

  「中途不借力的話,五丈左右。」殷梨亭道,眼神還在有些好奇的打量路遙手中的爪鉤。

  「我倒是要考慮一下是不是要好好練習一下輕功了,似乎的確比較省時省力……」路遙暗暗嘟囔。

  兩個人一前一後往前走去,各自新奇的打量詢問對方,說話聲漸漸隱在山路盡頭。

  就在離剛才那山洞約莫七八丈開外的高處,濃蔭翠綠間隱沒著一條六角青石板鋪就的小路,路的盡頭鄰近山壁,一個石桌,幾個石凳,一旁此時還放著一個軟兜架椅。石凳上和軟兜上各坐了一人,正是張松溪和俞岱岩。

      方才的平臺和殷路二人離去的山道在這裡可以透過濃蔭看的一清二楚。此時張松溪見殷梨亭和路遙走遠,笑著問旁邊的俞岱岩:「三哥如何看?」

  俞岱岩自是知道他在問什麼,「路姑娘我雖然認識不久,但是也看得出她為人爽朗大方,到是六弟,這人越大,怎地越發靦腆起來?」

  張松溪卻是壓下一口茶,笑道:「路姑娘大方,讓六弟抱她上去,為的是六弟的輕功。而六弟靦腆,被路姑娘說紅了臉,為的恐怕是路姑娘這個人。」

  一番話說的模模糊糊繞口令一般,難得俞岱岩倒是聽懂了。

  「四弟你歷來看人查事極是獨到,不知這次有幾分作準?」俞岱岩含笑側目。

  張松溪卻是不說,只道:「六弟這幾年內功有成,你我兄弟在這裡坐了這許久,他都沒有察覺,可見平臺之上,山花爛漫,他是心不在焉啊。」

  俞岱岩聞言哈哈大笑:「若真如此,我這一場病也算值得。不過今日你我在此之事,四弟你可莫要讓路遙姑娘知道。」

  「哦?這是為何?」

  「今日一早,七弟那齣戲可是好看的很。這路遙姑娘厲害的緊,你我莫要引火上身才好。」

  兩人互看一眼,同時哈哈大笑。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2 12:56 AM

第九章   寒暑秋雁翎

  莫聲谷抓到猴子的時候,已經是第八天上。自此武當山後山的飛禽走獸終於結束了雞犬不寧的日子。

  他拉著殷梨亭陪自己一道把猴子送去路遙的小院,一路上跟叨唸著六師兄叨唸著若是路姑娘又有什麼話說是個你可要替我擋著。殷梨亭看莫聲谷那一臉表情,不禁大笑。

  於是當路遙皺著眉打量那金色猴子足足一炷香的時間的時候,莫聲谷下意識的退了一步站在殷梨亭身後。

  殷梨亭等待路遙仔細看完,問道:「路遙,這猴子可行?」

  路遙晃晃腦袋,卻是不置可否,看得莫聲谷更是心虛。事實上路遙此時心下也很鬱悶,這猴子也不知多大,但是看起來倒也滿是結實活分的,估計差不太多。問題是,這似乎是……金絲猴啊!她拿一隻金絲猴動手?!還把人家四肢關節打斷捏碎……一想她就不得不皺眉,這以後她還不得雷劈啊!

  「小七,你……從哪裡弄來的這猴子?」這幾日混得熟了,加上莫聲谷年紀和她相仿,路遙已然管莫聲谷叫小七。雖然莫聲谷覺得比起「小七」,她更應該如喚幾位師兄一樣叫他一聲莫七哥,但是似乎幾位師兄和她都有志一同的忽略了他的意見。

  「天柱峰那裡,山腰陽面處有處樹林裡面倒是有些猴子。地方很偏,我在山上十多年,也沒去過幾次。」莫聲谷如實道。

  「你是說哪裡還有猴子?和這隻可一樣?」路遙追問。

  「一模一樣,大小也都差不多,都比別處的猴子小些。」

  路遙撇撇唇,咂咂嘴,心道如果還有一大群的話,抓來一隻也沒什麼吧?何況自己也會把它治好,雖說中間遭點罪……這麼一想,路遙決定對不起這隻猴子一回。金絲猴就金絲猴吧,現在金絲猴數目也不見得就少。

  於是抬頭看向殷梨亭和莫聲谷。

  「路遙,這猴子可行?」殷梨亭又替莫聲谷問了一遍。

  路遙眉眼一轉,「就是有一處不太合適。」

  莫聲谷聽聞腦袋立時一大:「哪處?」

  「它長得這麼可愛,我怕我到時候下不去手……」

  聞言,殷梨亭也是笑了,轉身看著莫聲谷。莫聲谷此時嘴角抽搐了一下,「路遙姐姐……」

  路遙正要說話,聽得門口一個聲音響起,「七弟,你若是早些天叫這一聲『路遙姐姐』,也就不用受這許多罪了。」

  三人看去,卻正是張松溪。

  「四哥。」

  張松溪走到那猴子跟前,看了半晌,問道:「天柱峰那裡的?」

  莫聲谷答:「山陽面的林子裡。」

  張松溪點點頭:「早幾年我和五弟倒是常去,偶爾見到過。」

  路遙看著莫聲谷的模樣頗是可憐,於是笑道:「好吧,就這隻了。」

  莫聲谷終於鬆了口氣,只見路遙遞過一張紙給他。莫聲谷怕路遙又有什麼新的招式來招呼他,臉上一黑,表情奇怪得緊。

  路遙抿唇一笑,道:「我今日早晨給俞三哥號了脈,這藥方子是該換換了。以後就按這個新的藥方煎吧。」

  張松溪和殷梨亭早都聽說了莫聲谷煎藥的事情,無不莞爾的看著莫聲谷。

      莫聲谷細細打量路遙神色:「這藥不會又有什麼古怪吧?」

  路遙笑得狡猾:「你試試不就知道了?」

  莫聲谷接過藥方,匆匆向眾人告辭,出了院子,心下終於明白了什麼叫做遠離是非之處方是保身之道的道理。

  路遙和那隻猴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陪她采了幾天藥的殷梨亭這幾天常常見她盯著藥草這麼看半晌,以為她又有什麼門道,誰知到路遙一拍手,笑道:「好了,就決定叫你阿燃好啦!」

  兩人見她嚴肅思考良久,為了給一隻猴子取名字,不禁面面相覷,至於以後,當殷梨亭知道了這個名字的出處,更是絕倒。

  此時遠在千里之外的秋翎莊,莊主傅秋燃驀地打了個噴嚏,然後狠命的揉了揉鼻子。還沒緩過來,便聽得一旁有人敲門。

  「進來。」傅秋燃高聲道,坐回書桌後面。

  一個家丁打扮的小廝進了房門,「稟莊主,有一名自稱武當派弟子的男子求見莊主,大管家正在花廳作陪,命小的前來稟報莊主。」

  「哦?武當派?」傅秋燃大奇,他秋翎莊什麼時候和江湖門派開始有瓜葛了?「那人可又說因何而來?」

  「回莊主,小的不知。」

  傅秋燃擺擺手,打發了小廝下去,站起來抖了抖長袍的前擺,決定去花廳看看所謂的江湖人。

  一路進了前廳,就見管家傅洪正陪著一名二十歲上下的道士說話。傅洪見了他來,連忙起身,「稟莊主,這位是武當山來的雲虛道長。」隨即回身向站起身來的雲虛子道:「道長,這位就是我們莊主。」

  雲虛子上前行了一個道家的稽首禮,「小道武當派弟子雲虛,見過傅莊主。」

  傅秋燃回禮道:「在下傅秋燃,不過是一介商賈,雲虛道長無需多禮。」

  賓主落座,傅秋燃先是開了口:「我秋翎莊歷來只做生意,不涉江湖。今日得知雲虛道長光臨寒舍,秋燃可是驚訝得很。卻不知雲虛道長此來何事?」

  「傅莊主,日前敝派師祖和六師叔請了一位路姑娘回山為三師叔看診。路姑娘仁心仁術,留在武當為師叔療傷,卻是耽誤了南下行程。於是師父便差遣小道,替路姑娘送來親筆書信一封,交與莊主。」說著從袖中取出路遙的信遞給傅秋燃。

  傅秋燃一愣:「敢問道長所言的師父乃是?」

  雲虛道:「家師姓俞,武當門中行二。」

  此言一出,傅秋燃不禁瞪大了眼,一時間竟似不信,微微提高了聲音驚訝道:「尊師名諱可是上蓮下舟?令師叔這傷到如今有多久了?」

  雲虛沒有想到傅秋燃有這麼大的反應,但仍舊回道:「正是家師。三師叔的傷已有四年有餘,群醫束手。路姑娘醫術高明,乃是敝派師門之幸。」

  傅秋燃半晌才從驚訝中反應過來,略略收斂心神,疑惑道:「這傷是否為四肢關節筋骨寸斷?」

  這回輪到了雲虛驚訝不已,沒想到不涉江湖的秋翎莊卻是如此瞭解武當之事。但武當門下歷來最重養氣功夫,是以仍舊不形於色,只是點點頭道:「正是。」

  傅秋燃似是低頭思索什麼,半晌抬頭道:「此信委實是麻煩道長了,不知道長此次下山可還有其他事情待辦?」

  雲虛搖頭:「小道下山只為送信,別無他事。」

  傅秋燃道:「道長可願在秋翎莊上小住幾日?待我回了信,在備些東西,著人送上武當上,不知道長可願同行引路?」

  雲虛心下一合計,此次出來師父俞蓮舟特意囑咐要禮數週全,且對方並非江湖門派,莫要一派江湖作風,凡事多就對方的意思。於是一拱手:「這自然可以,雲虛只怕叨擾貴莊。」

  傅秋燃搖搖手:「哪裡哪裡,路遙既然在貴派,還要多麻煩道長多多照料。」

  「路姑娘治得三師叔,敝派上下無不感激。傅莊主無須擔心。」

  又是寒暄了幾句,傅秋燃便命人仔細收拾了客房,請了雲虛去休息,並叮囑莊內僕人需待若上賓。管家傅洪知道路姑娘一年到訪莊上不過一兩次,但是與莊主交情極厚,被喚作大小姐,地位幾乎與二莊主無異。雲虛既然是為了路姑娘而來,他自是不敢怠慢。

  傅秋燃回到書房,拆了路遙的信,細細讀了。讀罷思量良久,方長嘆道:「來此十多年,方才發現居然是來到這麼個地方。那時你同我說範遙一事,我還以為不過是碰巧同名而已,如今看來倒是千真萬確了。」語罷良久,他喚來傅洪,將自己開列出的一張清單交給他,囑咐其儘快置辦。

      傅洪拿了單子,一路吩咐下去,極是俐落。倒是傅秋燃坐在書房中沉思良久,直至紅日西斜下人送來飯菜之時,方自回神。顧不得桌上晚飯,他逕自點水硯墨,紫狼毫飽蘸墨汁,在團錦暗花的雪玉箋上細細的書寫起來。密密麻麻寫滿小楷的箋紙上第一行赫然五個大字「倚天屠龍記」。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2 01:03 AM

第十章   遙寄千里意

  轉眼一月有餘,時序已入盛夏。路遙以前歷來討厭盛夏時節,只覺得燥熱難受,讓人靜不下心做事。然而武當山上盛夏時節卻也頗是涼爽,尤其是後山九曲潭與竹林當中,流水鳴蟲之聲倍加沁人心脾,路遙簡直恨不得住在那裡才好。

      有時候正午時分熱起來,她見宋遠橋俞蓮舟等人仍舊是一身長袍不變,半點看不出熱的模樣,不禁咋舌。追問殷梨亭,被告知內功修為到一定境界以後自然寒暑不侵,聽得路遙又是一頓後悔沒有好好學這麼有用的東西。

  另一邊俞岱岩的情況卻是進展頗好。武當上下一律按照路遙的七條規矩,半點不敢怠慢。一個月間,藥方已經換過四回,俞岱岩的氣色一天好似一天,雖然仍舊需要調養,但已然不似路遙剛來那會兒蒼白憔悴的模樣。

  路遙平日裡除了給俞岱岩診脈及療養之外,或是在後山竹林中看書,或是找殷梨亭同去採藥,或是提煉藥材,要不然乾脆就在院子裡逗弄那隻被她叫做阿燃的金絲猴。那金絲猴倒也頗有靈性,見路遙這裡對它好吃好喝的伺候著,竟然也不想回家,樂得被人伺候,渾然不知大難將近。

  這日晌午,來找路遙的殷梨亭一進院子,就看見路遙手中拎著一根絲線的一端,另一端則拴著的一個果子,路遙手上運力,那果子便在阿燃面前晃來晃去。阿燃兩眼裡滿是對果子的渴望,奈何兩隻爪子卻被路遙按住動彈不得,只能眼睛隨著果子轉來轉去,嘴裡發出嗚嗚聲。

      半晌,阿燃終於不耐煩了,伸著脖子就要去咬那紅豔豔的果子。路遙反應敏捷,刷的一下收回了果子,一邊推開阿燃。阿燃自然不滿的要伸手去搶,卻又搶不過路遙,氣呼呼的撲在路遙身上又拉又扯。眼見一人一猴就要打起來,殷梨亭實在忍不住輕笑出聲。

  路遙聽得笑聲,轉身看向殷梨亭,然後一腳踢開從後面撲上來的阿燃。

  「果子多的是,你給它就好了,幹嘛跟他打架?」殷梨亭笑問。

  路遙一翻眼睛,「這不是果子多不多的問題,好吧?」忽然反應過來,怒道:「你哪隻眼睛看見我跟他這是猴子打架了?!」

  殷梨亭笑而不語。

  路遙見他模樣,眼睛一轉,怒色盡去計上心來,走過去道:「殷六哥,你且幫我個忙。」說著把殷梨亭拉到石凳上坐下,拿出那拴著細線的果子。「你兩眼看著這個果子,不要移動頭,只可動眼睛。」

  殷梨亭見路遙一本正經,也就依言而作。路遙拿著那果子晃了半晌,問道:「可有頭暈或者犯睏的感覺?」

  殷梨亭這才反應過來,方才分明她對阿燃便是如此做的,心中哭笑不得,佯怒道:「你把我當猴子?!」

  路遙卻是板著臉一本正經道:「不是,我是把猴子當你。」

  殷梨亭一愣,卻被路遙按住,又在他面前開始晃那果子。

  殷梨亭無奈,由得她又晃了一盞茶的時間,「現在呢?」

  殷梨亭仍舊搖頭,「你想做什麼?」

  路遙嘆了口氣,「還是不靈啊……本來以為這招真的可以催眠呢!」

  「催眠?那是什麼?」殷梨亭奇道。

  路遙擺擺手,「沒啥沒啥!反正也沒用。殷六哥你來有事找我?」

  殷梨亭點頭道:「方才雲虛師侄回山,領了金陵秋翎莊的人回來,給你帶了東西,現在正在大殿。」

  路遙一聽大喜,「早說啊!」回手把那果子扔給正在她身後上竄下跳的阿燃,直直奔了大殿正廳。

      殷梨亭看著拿著果子心滿意足的阿燃,想想剛才場景不禁莞爾。一個月來他已然有些習慣路遙常有的各種奇怪舉動,低低自言自語:「催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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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殿上,張松溪正與管家傅洪寒暄,見了路遙從後面過來,便道:「傅管家,小路來了。」

  路遙一見是傅洪,喜道:「洪叔身體可好?您怎麼親自來了?」

  傅洪行了個禮,笑道:「託大小姐福,咱這把老骨頭還算硬朗。這次拜訪武當,主要是莊主要我把他的回信和上一年的帳冊帶給您,除此之外還有你要莊主備的東西。」

  路遙這才注意到傅洪身後齊齊碼著四口大箱子,更是驚奇:「怎麼這麼多?我不過要了點藥材和刀具,哪用的了四口箱子?秋燃不會把半個同濟堂的藥材都搬過來了吧?」

  「莊主得知路姑娘會在武當山上留至冬日時分,故而特意準備了些日常所用之物,以備不時之需。」

  路遙摸摸鼻子,心道秋燃這幾年可是越來越婆媽了。「秋燃可還好?」

  「莊主甚好,只是本準備今年中秋大小姐會回秋翎莊一聚,可惜怕是不成了。」

  路遙嘿嘿一笑,「今年怕是懸了,明年端陽,我定然回去。」

  「莊主還讓我告訴大小姐,說是您讓他寫的東西他正在寫,可是近來事忙,要寫的東西太多,需要再待些日子。等莊主一寫完,自會遣人送來。」

  路遙搖搖手道:「我倒是不著急,讓秋燃慢慢寫便好了。不過他最近在忙什麼?」

  「莊主正在著手和山東一家藥商的交易。」

  「哦?可是山東的珍善堂?」問道。

  「正是,路姑娘可是相熟?」

  路遙不置可否,只是道:「他家的草木和果藥都是極好的,玉石和蟲獸卻是不行。你回去跟秋燃說,這筆生意莫跟他們大當家談,直接找二當家做。」也不說原因。

  傅洪卻也不追問,直接點頭應了。幾人又是聊了一會兒,路遙和張松溪便邀傅洪在山上盤桓休息兩日再走。然則傅洪堅持莊主傅秋燃事忙,他身為管家沒有在外面躲清閒的道理,還是在第二日就下了山。

  這廂幾名武當弟子把四口大箱子抬到了路遙房中,路遙一口口打開,想看看秋燃到底送來了些什麼。本在一旁的殷梨亭卻是怕看到什麼女孩兒家的事物,微顯靦腆的避了開去。

  第一口箱子裡放的是衣衫繡裙。因為長年奔波,路遙平日裡都喜歡穿行動方便簡潔的衣衫。上身對襟短衫,下身更是一般的緊口燈籠長褲。只是料子柔軟舒適,剪裁的頗是精細,加上路遙本身眉眼清靈美麗,穿起來看著倒顯得別有一番味道。

      然而這回傅秋燃送來的雖然有些同樣的衣衫,卻更多的是女孩子的輕羅繡裙。路遙隨手翻開幾件,均是淺紫,鵝黃,水綠等女孩兒家喜愛的顏色。路遙平日裡簡裝素顏一是為了趕路方便,二也是因為畢竟一個女子孤身一人在外,打扮得好看了反而惹眼,不慎安全。可再怎麼說,愛美是女兒家的天性,看著這些顏色亮麗柔美的衫裙,路遙不禁喜愛。

  第二口箱子裡放的是一箱藥材,多是些難得之藥,甚至有兩棵玄冰冰住的雪蓮,用棉被厚厚包了幾層隔熱,置於箱底。這大熱天倒是還沒化開,可是也撐不了多久。路遙見其等不得,連忙將其取出,問殷梨亭道:「殷六哥,武當山上可有冰窖?」

  殷梨亭搖頭。其時冰窖極是難得,多是富貴人家才有,武當山上雖然衣食豐足,但是這等奢侈之物確實沒有。

  路遙皺眉,卻聽殷梨亭續道:「不過天柱峰底倒是有一處洞穴,洞裡有一處潭水極是陰寒,水面常年凍結,凜覆冰晶。」路遙聞言鬆了口氣,忙將那冰住的雪蓮交與殷梨亭道:「這是天山雪蓮,需置於寒冷結冰之處保存。此物乃是俞三俠治病所需。我看這玄冰也就能再保一兩日不化。殷六哥可否去一趟那寒潭,將其置入其中?」

  殷梨亭小心翼翼的接過那玄冰,道:「我現在就去。」說著便要出門,卻被路遙拉住囑道:「殷六哥切記此物需得全部沒入寒潭當中,萬萬不可露出水面。」

  殷梨亭點頭,出了門去。心下怕那玄冰化了,腳下連忙展開輕功,急速朝了天柱峰而去。

  路遙繼續打開另兩口箱子,一口裡面裝的是無數精巧刀具細鉗,以及一些諸如筆墨紙硯一類的日常用具,湖筆歙硯玉箋徽墨,樣樣名品精緻細膩,還另外有著一盒特製的炭筆,上好的螺黛細炭外用軟牛皮打底,上面纏了錦緞,末端墜了個小巧的翠玉墜,一搖一搖的端的可愛;另一口裡面則是滿滿裝了封存好的江南點心小吃糖果蜜餞。

      四箱東西裡,除了路遙需要用來治療俞岱岩的刀具與藥物之外,倒是屬最後一箱點心小吃最合路遙心思。隨手拆開一包甘草梅子,拋兩顆到嘴裡,熟悉的味道讓她瞬間放鬆下來,輕嘆道:「阿燃,別來可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2 01:14 AM

第十一章   死生一線間

  這日過了晌午,俞蓮舟在俞岱岩房中,師兄弟兩人閒聊。俞蓮舟半月前下山辦事,昨天夜裡回的武當山。今日見過了張三豐以後,閒來無事,便來看看俞岱岩。

  道童清風端了茶水,俞蓮舟卻見那盤子上除了茶水,尚有一個精緻的黑色漆盒。他常來俞岱岩這裡,每次都只有茶水,倒是頭一次見到其他東西。

  「這是何物?」俞蓮舟道。

  俞岱岩笑道:「昨日裡小路來診脈的時候帶來的,說是前日秋翎莊派人給她送來的東西里有一箱子吃食,她說一個人也吃不完那許多,於是便給我帶了一盒來。聽四弟說人手一份,倒是她給七弟的時候,七弟頗有點戰戰兢兢的。」

  俞蓮舟打開盒蓋,卻見盒子裡細細的碼著四五種點心,做得精巧細緻,有的宛若梅花,有的形似小兔,個個玉雪可愛,頗得江南風韻。俞蓮舟素來不喜甜食,皺了皺眉。俞岱岩倒是知道他在想什麼,道:「二哥大可試試,這點心味道到也特別。」

  俞蓮舟聞言,隨手拿起一塊淡綠色的細點,樣子做成竹葉模樣,入口竟也帶著三分竹葉清香,並不甜膩,嚥下之後口中尚留得三分餘香。俞蓮舟行走江湖多年,知道這種點心怕是難得,想來不是等閒可以買到的,但轉眼一想卻又沈默下來。

  俞岱岩見俞蓮舟沈默半晌,問道:「怎麼?二哥有心事?」

  俞蓮舟開口:「路姑娘來此月餘給三弟看病,三弟想來與她熟稔。她可曾提過她的來歷?」

  俞岱岩搖頭:「這倒未曾。不過要說和她最熟稔的並非我,而是六弟七弟。怎麼,師兄的意思是?」

  「這路姑娘平日行止豪爽大方,衣著打扮不似出身富貴。但是如今看來,似乎有些背景。這秋翎莊近幾年在江南聲名鵲起,卻無人知其背景。而路姑娘和秋翎莊是什麼關聯?」

  「這我倒是不知。只是聽六弟說,她上山之時修書一封與秋翎莊,月餘後秋翎莊就派人送來了幾箱子東西,裡面有不少珍貴藥材,甚至有兩棵天山雪蓮,現下就冰在後山寒潭。據說還是秋翎莊的管家親自送來的。那管家稱她大小姐,很是恭敬。師兄可是擔心什麼?」

  「擔心倒也提不上。只不過她一個年輕姑娘家,醫術卻是高明,也粗通武藝,我在想她師父是誰,出身何派。尤其是近來因為五弟與屠龍刀之事,天鷹教和我們幾派衝突日盛,而秋翎莊和天鷹教同在金陵,這……」

  俞岱岩知道師兄意思,正待說些什麼,卻聽得外面一名弟子匆匆忙忙的本來過來,卻也不敢亂闖,只是急急敲門。

  「進來。」得了俞岱岩的准許,那弟子幾步跑了進來。

  「做什麼慌慌張張的。」俞蓮舟訓誡道。

  「二師伯、三師伯!剛才有一個居於北邊山腳鎮子上的百姓上得山來,受了不輕的傷,說是山下有二十來名元兵在屠戮鎮上百姓,來向我們武當求救。」

  此言一出,兩人皆是驚怒。當今武林幫派縱然互有敵對,但是提起元兵卻是一致對外憤恨至極,每每遇到其殘害百姓,無不當場誅殺。這次元兵居然在武當山腳公然行兇,武當派自然不會置之不理。當下俞蓮舟拍了拍三師弟,「三弟,我這就去看看。」待得俞岱岩點頭,便展開輕功疾奔紫霄宮前殿。

      一進殿內,發現宋遠橋,殷梨亭和路遙都在此處,而路遙正在檢視一個躺在地上的人。那人面呈死灰,胸口中了一刀,傷口頗大,整件衫子都染得透了,也不知是死是活。

  片刻,路遙直起身,嘆了口氣搖搖頭:「這人能撐到上得山來已是極限,救不活了。」

  殷梨亭見俞蓮舟來,道:「二哥,山下有元兵行兇,我們……」

  俞蓮舟點頭示意知道了。此時宋遠橋開了口:「二弟六弟,你二人立刻從北邊下山援手,一切小心。」

  俞殷二人當下也不多話,領命便要下山,卻見路遙拎起那人旁邊的一個白色箱子,道:「我與你們一道同去。」

  殷梨亭連忙搖頭:「路遙你在這裡待著,下面危險,我和二哥去便好。」

  路遙執拗道:「下面必有人受傷,耽誤不得。」說罷理都不理他,當下展開輕功一路奔出前殿。

  俞蓮舟看了殷梨亭一眼,殷梨亭苦笑。二人也展開輕追出了去。二人內力深厚,輕功自然不弱,但令他二人驚訝的是路遙雖然內力不佳,但是輕功步法卻很是高明,一時間竟也不慢於二人。

  殷梨亭見路遙毫無商量的餘地,也便不再勸,他怕路遙吃力,拿過她手上的箱子。路遙挑挑眉毛,並不做聲。直到奔出六七里地,俞殷二人內力深厚,自是無恙,路遙卻終是內力無以為繼,速度慢了下去,臉現潮紅,氣息不穩。

      殷梨亭察覺,隔著袖子拉過路遙的手,一股內力從手掌送了過去。路遙直覺得一股柔和溫暖的氣流從手掌流入,立時緩解胸肺之中的壓迫感,舒服許多,不禁沖殷梨亭感激一笑。一旁俞蓮舟見了,不做聲的拿過殷梨亭手中的箱子。

  不到兩柱香的時間,三人便到了鎮外。空氣中隱隱一絲血腥味道,卻聽不到半分聲音。鎮口橫著幾個倒在血泊間的人,往裡望去,四處都是屍體。三人皆是皺緊了眉頭,立時衝進鎮去,路遙極快的一一檢視著血泊裡的人,卻發現皆已然斷了氣。

  俞蓮舟快速的繞了陣子一圈,見除了滿地屍體之外,已經沒有一個元兵。回來對著殷梨亭與路遙二人搖頭,怒極道:「太晚了,這韃子……」話還沒說完,忽然住了口,運起內功凝神細聽,卻發現有又極其微弱的呻吟聲從後面一間屋子傳來。

      此時殷梨亭也聽見了,忙對不知發生了什麼的路遙道:「後面那間屋子還有人活著!」說著拉起她,和俞蓮舟衝進那院子。見得一個中年漢子胸口中槍死在門口,院子裡無數東西被打翻,一片狼藉。一股小貓叫般的微弱呻吟聲從房內傳來。

      俞蓮舟一掌掃開半掛在門框上的破舊門扉,見了裡面的情景,不禁頓了一下。路遙從後面跟上,向屋內一掃,只見一個婦人已然氣絕,背後一柄長刀透胸而出,臨死卻還死死抱著一個孩子。那孩子一個四五歲大的男孩子,鮮血滿身,腹部有極大的一個傷口,破損的腸子從傷口中流了出來,腸穿肚破卻沒有傷到要害,一時死不了,躺在地上,發出極弱的呻吟哭聲,情狀極其悽慘可怖。

      俞殷二人管走江湖,卻也有些受不了此等景象。到是路遙彷彿見慣了這種事,半點不耽誤,直接奔到那孩子身邊,從身上拿出三枚藥丸塞入那孩子口中。回身對兩人喊道:「愣著幹嘛,這孩子還有救,快點!幫我把他弄到桌子上去!」

  俞殷二人立時反應過來,殷梨亭上來要將孩子抱起,卻看著那些流到地上的腸子,不知如何是好。路遙這時已經拿過俞蓮舟手中的箱子,取出一副白絹手套戴上,繞道殷梨亭一側,輕輕拎起那段腸子,道:「過去吧,小心不要顛到他。」

  兩人把孩子平放到桌上,那孩子睜開眼睛,卻是面如金紙,命在頃刻。路遙看著他,衝他微微一笑,道:「我叫路遙,是名大夫,放心,你會沒事的。」說著從箱子裡拿出一個白色瓷瓶,在那孩子鼻子底下晃了晃,那孩子片刻便闔上眼。

  「俞二哥,你幫我用內力護住孩子心脈。」

  俞蓮舟點頭,一手按住那孩子胸口大穴。路遙此時已經三兩下撕開那孩子衣衫,只見小腹之處被長槍開了半尺長的口子,腸子混在一片血糊中。殷梨亭見路遙從箱子中取出一包銀針,飛速的刺入那孩子身上幾處大穴,片刻間那孩子腹部巨大的創口流血迅速見緩。

      隨即她從那大箱子裡取出取出一個大壇,壇底連著一隻柔軟羊腸細管。路遙讓殷梨亭舉高那罈子,自己打開羊腸管一段的鐵夾,一股帶著濃烈酒味的透明液體流了出來。路遙手持著細管一端,湧流出來的液體快速的沖洗掉了腸子上和腹腔裡的汙血,邊洗邊用厚疊的白棉布將淡紅色的液體吸走。

  俞殷二人只見過路遙給俞岱岩診脈行針,卻是頭一次見她如此直接處理腸穿肚破的傷口,心下均自極是驚駭。而更讓二人咋舌的還在後面,只見路遙用潔淨的白棉布遮罩在傷口四周,拿了柄及其銳利的小刀,將一段破損的腸子一端切斷,用鐵夾子夾緊。再切斷另一端,把切下來的部分放到一邊,手法甚是迅捷俐落。

  而就在此時,俞蓮舟心中一凜,眼中一道精光閃過,低聲道:「有百十來人騎馬從北邊而來,約莫盞茶時分便到,恐是韃子。」

  路遙明白俞蓮舟的意思,搖頭道:「現在這孩子動不得,否則轉眼就嚥氣。」說罷手下速度加快,仔細整理腸子,把剛才兩處斷口對好,用彎針縫合。殷梨亭只見路遙兩隻帶著手套的手極是靈活,手指上下翻飛,半點不停。俞蓮舟點點頭,並不做聲,和殷梨亭對視一眼。轉眼就是盞茶時分,忽聽得鎮口處一陣騷亂,馬蹄聲,說話聲,呼喊聲混成一片。

  路遙依舊低頭工作,此時就連她也聽到遠遠地傳來叫嚷與馬蹄的聲響。元兵不到片刻,開始衝進鎮子,三人只聽得他們似乎在挨家挨戶搜查,一時間摔門的聲音,打碎物品的聲音此起彼伏。片刻,便有五六名元兵衝入院子,殷梨亭手握劍柄,待得一名元兵剛一推開房門,刷的一聲銀光閃過,長劍貫穿那人肩胛。後面的人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兩個元兵又湧進來,瞬間重創於他劍下。

  路遙此時已經處理到第二處腸子破損。外面的元兵見前面重傷了三個同伴,立時便知道此處還有人,用蒙古話不知道呼喝著些什麼。殷梨亭上去一劍擊暈,無奈後面已經有人聽見,源源不絕的元兵向院子湧來。這時不僅院子前面有元兵,就連桌子靠近的房屋後門,也陸陸續續有元兵衝進來,被俞蓮舟左手一掌拍中胸口,當場斃命。

  「六弟莫要手下留情,路姑娘合著孩子動彈不得,多放進來一個都是危險!」俞蓮舟掌斃一個剛才重創在殷梨亭劍下,此時兀自掙扎起身向他與路遙走來的元兵,一邊對殷梨亭大聲道。

  殷梨亭回身,看見路遙全神貫注的處理那孩子的傷勢,又見了倒在地上的元兵屍體,微微一頓點了點頭,長劍一抬,原本刺向門口一人肩胛的長劍一轉,正中那元兵喉頭。

  片刻間,已經有八九人死在俞殷二人手下。路遙卻是連眼睛都不眨,手指穿針引線的速度讓人眼花。殷梨亭見元兵越聚越多,包圍了院子,怕他們放箭,隨而退回到俞蓮舟和路遙身邊。「路遙你需多久?」

  「半刻鍾。」

  二人見路遙手上的速度,以及讓人眼花的操作,估計她已然快到了極限。

  又一波元兵從前後門中衝了進來,這次將近十多人。口中呼呼喝喝喊著什麼,殷梨亭皺眉,一招「雁落秋風」刺中兩人咽喉,轉身一掌拍斷一人肋骨,隨即劍上不停「流年梭擲」又是刺死三人。這邊俞蓮舟掌風過處,五名元兵無一生還。轉眼屍身已經鋪滿腳下,路遙卻視一切如無物,專注於眼前的傷口。就連一名被俞蓮舟掌斃的元兵就倒在她小腿上,她也似沒有感覺一般。

      此時卻聽見門外一聲嬌叱,「兀那韃子休得囂張!」話語方落,就聽得元兵後面隨即起了一陣騷亂。

  「二哥,似乎是峨眉派的人。」殷梨亭道。

  俞蓮舟略一思考,正要開口,卻聽路遙道:「擒賊擒王。」

  俞蓮舟一愣,沒想到路遙一邊處理傷口,另一邊倒也沒閒著,和他想法一同。隨即沖殷梨亭點點頭,「路姑娘說的對,咱們雖然不懼韃子,但是這樣下去若他們放火,而我們又動彈不得,終是麻煩。」

      殷梨亭知他護著那男孩心脈不能挪動,於是長劍一抖,飛身出了房門,就見外面被幾十個元兵圍得水洩不通,而更外面正有幾人在包圍圈外圍攻一個粉衣女子。那粉衣女子長劍翻飛,以一敵多,不見敗勢。

      殷梨亭一見那女子,先是一愣,見她劍法狠辣,遊刃有餘,便也不擔心,環視四周,一個頭領模樣的人騎馬,一手拿刀正衝自己用蒙古話喊著什麼。

  十幾名元兵圍上,但又懼怕殷梨亭劍上之威,不敢靠近。殷梨亭冷笑,飛身而起,越過包圍的元兵,直接一劍刺向那名頭領。那頭領抽刀抵擋,卻哪裡敵得過殷梨亭?第一招上被殷梨亭一劍震飛長刀,那刀飛出一丈,正好刺入一名元兵後心。第二招上,殷梨亭一劍刺穿對方心口,那人立時斷氣。

  其餘元兵一見頭領斃命,無不駭然,更是無心戀戰,頃刻間又有二十幾人死在那粉衣女子和殷梨亭劍下。此時殷梨亭卻是認出了那女子,叫道:「紀師妹!」

  女子隔開一柄長槍,回手一劍殺死一名元兵,見了殷梨亭,也是奇道:「殷六哥怎在此處?」

  「二師兄與我聽說此處有元兵行兇,特來援手,誰知卻來得晚了。」殷梨亭嘆息。

  兩人幾句話間,又是十幾名元兵死於劍下。餘下的見兩人武功高強勢不可擋,早已無心戀戰,紛紛四散逃開。殷梨亭恨極元兵四處屠戮之行徑,想起剛才那男孩躺在血泊裡痛苦呻吟的情景,當下展開輕功,一個也不放過。粉衣女子見殷梨亭如此,於是當下向相反方向追去。片刻間,百十來人的元兵竟一個不剩。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2 01:27 AM

第十二章   四君早歸期

  解決掉元兵,殷梨亭同那粉衣女子相互見過禮,這粉衣女子正是峨眉派的紀曉芙。

      他正想引那女子進屋見俞蓮舟,卻忽然想起屋內路遙醫治那男孩兒時血污混雜著腸子的駭人的景象,覺得讓紀曉芙這麼個姑娘家看見那樣的景像似乎不太好,不禁有些躊躇。就在此時,卻聽見屋內俞蓮舟略略提高了聲音道:「路姑娘,你還好吧?」聲音顯得頗是擔心。

  殷梨亭以為路遙出了事,一時管不了這許多,連忙進了房間。卻見俞蓮舟一手扶著路遙,而路遙此時右手的手套已然取下,用手按住自己太陽穴處,閉著眼皺著眉。

  殷梨亭連忙上前扶住路遙另一邊,聲音有些焦急,喚道「路遙?路遙?你怎麼樣?」

  片刻,路遙睜開眼睛,深吸了口氣,道:「我沒事,稍微有點頭暈,可能是昨晚沒睡好,剛才又一路狂奔引起的。」說著沖俞殷二人一笑,「現在好得多了。」

  「可要喝些水?」殷梨亭問。

  路遙搖頭,取出了一付新的手套帶上,拾起剛才縫合到一半的針線,便要繼續縫合。

  「你先休息一下吧。」殷梨亭道。

  路遙皺眉,「不行,這孩子可等不得,得要趕快縫合完才行。」說著重新引線,開始縫合皮膚。

  此時紀曉芙進了來,一進門就看見一個不知生死的小孩子躺在桌子上,腹部被豁開極大的口子,腸子裸露,一雙沾了不少鮮血的手似在用針線縫著皮膚。而仔細一瞧,一旁的桌子上有塊白布,上面甚至還有三塊不知名的東西,鮮血淋漓似是皮肉。

      乍見此景,誰都會受不了。紀曉芙膽色再好,還是驚呼出聲,一下子衝出門去,在樹下乾嘔不止。俞蓮舟一手要護著孩子心脈,一手還要扶著路遙。於是用眼神示意殷梨亭出去看一下。殷梨亭點點頭,擔憂的看了一眼路遙,出了房門。卻見紀曉芙一手扶著樹幹,喘著粗氣,被嚇得不輕。

  殷梨亭兩忙上前,扶住紀曉芙,道:「紀師妹,你怎麼樣?」

  紀曉芙半晌緩了過來,方道:「他們……在幹什麼?」

  「那個孩子腹部受了傷,路遙在救他。」

  紀曉芙狐疑道:「救他?」在她看來路遙的舉動實在不像救人。

  殷梨亭卻點點頭:「路遙是大夫,醫術很好。我們方才進門時發現那孩子腹部被長槍刺穿,路遙如今在幫他治療。」

  紀曉芙見殷梨亭一臉篤定,而俞蓮舟剛才似乎也在幫助那名女子。武當諸俠的話她還是信的,於是也就不再深究。

  「紀姑娘是在院子裡休息一下,還是屋子裡?」殷梨亭見她微微轉好,於是問道。

  紀曉芙現在委實有點怕那間屋子,「我……還是在院子裡好了。」

  殷梨亭扶紀曉芙坐在院中的條凳上,見她緩了過來,便道:「紀師妹稍等,我去看看他們。」

  紀曉芙衝他點頭,殷梨亭便返回屋中。此時路遙已經縫合好了傷口,厚厚的敷了一層淺綠色的藥膏在傷口上,在俞蓮舟的幫助下用白紗布層層裹好,最後給孩子餵了幾枚藥丸。長出了一口氣,一下靠坐在牆角,摘下帶血的手套,闔目養神。

      一旁俞蓮舟和殷梨亭見她臉色不好,皆是有些擔心。俞蓮舟打開了窗戶,讓一室血腥味散去,回頭低聲對殷梨亭道:「我去弄些熱水,你照顧一下路姑娘。」

  殷梨亭點頭,看路遙嘴唇和臉色都有些蒼白,一手搭上了她脈門。習武之人多少都懂些經脈醫理,殷梨亭也曾與四師兄張松溪學過一些皮毛,但是比起尋常大夫都有不如,更是沒法比路遙。一切之下,只覺得似乎的確如路遙自己所說,疲累導致一時血行不足,於是也便略略放下心來。

      到得俞蓮舟送來熱水的時候,路遙已經恢復了不少,唇上恢復血色。殷梨亭接過俞蓮舟遞過來的碗,低聲對路遙道:「路遙,喝些水吧。」路遙睜開眼,接過碗,抱起來猛喝了一通,喝完舔舔嘴唇,將碗遞給殷梨亭道:「我還要。」

  殷梨亭見路遙帶笑,估計是沒事了,終於放心一笑道:「遵命,路神醫。」惹得路遙咯咯一笑。

  覺得自己恢復過來的路遙,推門出了院子,一眼就看到俞蓮舟正在和一名粉衣女子說話。那女子鵝蛋臉柳葉眉,一雙眼睛水潤柔和,淺粉色荷葉裙襦襯得身段極是柔美,就這麼在院子裡婷婷而立,端的讓人眼前一亮。

  那女子看見路遙,想起自己剛才的失態,有些不好意思。聽得俞蓮舟道:「路姑娘,這位是峨眉派的紀師妹。」

  路遙倒是頗覺得有點對不起紀曉芙,畢竟那樣的場景委實沒多少人受得了,雖然俞殷二人不動聲色,但是她心裡也知道就算是他二人,一開始的時候也是驚駭不已,何況這麼一個漂亮的女孩子。於是開口笑道:「紀姑娘對不住,剛才嚇到你了。」

  紀曉芙一屆江湖兒女,自然也不計較這個,見路遙對自己笑得友善,便道:「路姑娘,在下叫紀曉芙。剛才是我失態,盼你莫放在心上。」

  路遙搖搖手,道:「不會的。其實以前我們剛學這些醫道的時候,有個同門的師妹還被嚇得暈過去了。」

  見路遙寬慰自己,紀曉芙對路遙便生出好感。年紀相若的女孩子在一起,終是比較談得來,加上路遙和紀曉芙都是爽快性子,很快便聊得高興起來。俞蓮舟問及紀曉芙為何會出現在此處,紀曉芙道她月前下山回金鞭紀家探望父親紀英,停留月餘,便打算折返師門。臨行前紀英卻吩咐她攜了拜禮,往武當山一趟拜會掌門張三豐及武當諸俠。

      原來兩年前這個時節,一次偶然機會,宋遠橋帶同張松溪與殷梨亭行走江湖之時,救了受了重傷而被路東四雄圍攻的紀英。那以後每逢此時,紀英均讓長子紀長峰或紀曉芙拜會武當派,以示不忘昔日援手之情。加之紀曉芙身在峨眉,本與武當有不小淵源,遂而與武當門下弟子多是相熟。

  幾人當下折返武當山,俞蓮舟抱了猶自昏睡的男孩,殷梨亭則替路遙背了藥箱。兩人擔心路遙身體不適,緩緩而行,每走一段便歇一會兒。路遙倒是與紀曉芙有說有笑,待到了武當山門,兩人已然直呼對方姓名。

  進了紫霄宮,卻見宋遠橋張松溪莫聲谷都在。幾人同紀曉芙見過禮,俞殷二人略略說了山下遭遇,眾人無不扼腕。提及那孩子,路遙道那孩子這兩天需她親自照顧,性命仍舊堪憂。宋遠橋當下讓人把那孩子送到離路遙院子不遠處的一間房間,命弟子任何事情都按路遙的吩咐辦。路遙打了個招呼,便急急過去了。

      這廂紀曉芙去後殿拜會了張三豐之後,急著回師門,婉言謝絕了武當諸人的挽留,趕在天黑前下山去了。

  路遙現下很是擔心那男孩,連開了消炎鎮痛和退熱的兩張藥方給了道童吩咐去熬藥。果不其剛剛掌燈,那孩子便燒將起來。路遙連忙回去自己房中取了些準備用來醫治俞岱岩時用的烈酒。拎了烈酒剛自轉返,便看見殷梨亭和莫聲谷二人在房門口。

  「你們怎麼來了?」路遙奇道,他們不是應該正在陪紀曉芙拜會張三豐麼?

  莫聲谷此時大聲道:「六哥一直擔心路遙姐姐,說是姐姐今日身體不舒服,跑到四哥那裡問了半天,熬了這麼個湯,就趕緊著給送過來了。」

  路遙一愣,轉念一想,殷梨亭性子最是柔軟周細,想來今日自己頭暈他卻是擔了心,於是心中一暖,眉眼含笑的看著殷梨亭。

  莫聲谷剛才說話聲音大得很,四周幾名弟子都聽見了。莫聲谷和路遙到都沒覺得如何,殷梨亭自己卻立時紅了臉,覺得手中端的湯盅放哪都不是,再一看路遙眉眼盈盈的看著自己,更是有點手足無措了。

  路遙越看越發覺得好笑。殷梨亭出身武當,這一個多月來就算路遙從未涉足江湖,如今也大略瞭解武當諸俠在江湖上的名氣。雖然排行第六的殷梨亭二十出頭尚自年輕,但是平日裡看得出舉止從容有禮,一派名家風範。加之武當弟子最重養氣,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改的涵養功夫極是到家。今日他誅殺元兵時劍法又是果決俐落,路遙無論怎樣都沒辦法把眼前這個殷梨亭和武當殷六俠聯繫起來。前些日子曼陀羅一事他被自己捉弄的臉紅,今日被自家師弟捉弄的臉紅,實在好看。

  路遙笑著推開房門,「先進來吧。」便讓兩人進了房間。莫聲谷已經聽師兄說了今日路遙醫治這孩子的事情,不禁小心翼翼的打量那孩子。看到路遙解開那孩子衣衫,扶著他半靠在牆上,十分緊張的看著孩子腹部的白布,彷彿那裡會突然裂開把腸子漏出來。路遙見兩人站在那裡,翻翻眼睛,道:「過來幫個忙,替我扶著他。」

  莫聲谷連忙上前扶住男孩兒,路遙一勺勺的把湯藥給他灌了下去,又用乾淨的布巾蘸了烈酒,給那孩子擦了一遍身體。

  殷梨亭一摸那孩子額頭,只覺十分燙手。路遙道:「需得燒褪,這孩子才沒了危險。能不能熬過這兩天,卻要看他造化了。」說著微微嘆了口氣,搖了搖頭。

  「這孩子今日命懸一線的時候遇上你,想來命不該絕,」,殷梨亭道,又遞了湯盅給她,「路遙你今日在山下頭暈難過,我問過了四哥,按書上說的做了這湯,你……」

  路遙聽得他寬慰心中略略一寬,接過那湯一聞,「四君歸期早,遠知龍眼香。是歸脾湯吧?補血益氣,健脾養心。殷六哥,你要是拜我為師習醫,想來必有所成。」

  殷梨亭聞言,面上微熱,一旁莫聲谷卻大聲道:「妙極妙極,若是六哥也能學得路遙姐姐的本事,那我武當可多了位神醫啦。」

  此時卻見張松溪由門外進來,笑問道:「什麼神醫?七弟你可莫要給你六哥搗亂。」

  莫聲谷道:「四哥好生不公,我這哪裡是搗亂?若是六哥學得路姐姐的本事,以後我們兄弟就不怕受傷了,打架儘管放手就是!」

  路遙正喝湯,聽得莫聲谷此言,立時一翻眼睛道:「莫小七,你可知道大夫們最恨什麼人?」

  莫聲谷搖頭。

  路遙一口氣喝乾淨碗裡的湯,咬牙道:「就是那種沒事找事總要尋釁打架,帶點傷掛點彩,頭天剛從醫館出去,第二天又弄得一身是傷,毫不愛惜性命白白浪費藥材的傢伙!」說著扭頭看了看躺在床上昏迷的孩子,嘆口氣,「你道救一條性命那麼容易麼?就算是神醫,只要是一條人命,想要救回來也是要拼盡全力的。」

  殷梨亭想起今日晌午路遙救這男孩之時,屋外被元兵包圍的水洩不通,若非自己與二哥在場,可當真危險的緊。而好不容易將孩子醫治好了帶回山,卻還是不知道這孩子能不能熬過去。這麼一想,拼盡全力四個字卻是不錯,不禁暗暗點頭。張松溪和莫聲谷也聽說了今日之事,看了看孩子,若有所悟。

  路遙見三人默不作聲,心知自己話說得重了。畢竟這三人並非醫者,自己不應強求什麼。於是摸摸鼻子,打破屋中沈默道:「不過好歹我也算得上是個神醫,能救的人命總比那群庸醫笨蛋多些。你六哥若是跟我學,肯定不吃虧。」說著笑盈盈的看著殷梨亭。

  殷梨亭想想今日那血淋淋的腸穿肚破的景象,覺得似乎還是不再糾纏這個問題比較好,於是岔開話題:「你可要回去休息?四哥說血行不足之症需要多多休養。」

  路遙搖頭:「今晚還不行,這孩子需我照顧。我睡了他若有突發症狀,怕是危險。」

  殷梨亭和莫聲谷同時皺眉,而此時張松溪卻道:「既然如此,六弟七弟,你們二人且再次陪路姑娘一下吧。路姑娘一人怕是撐不住。」

  兩人聞言皆是一愣,所謂男女有別,深夜男女共處一室總是不合禮數。不過張松溪既然讓他二人一同作陪,想來也是避嫌之意。

      至於路遙,她一則根本沒有想到禮數這方面的資質,另一方面她也怕自己到了半夜便睡著了,有人盯著點總是好事。於是路遙對著各懷心思的殷梨亭和莫聲谷道:「成,就這樣了。你們兩個人,一個盯緊了別讓我睡著,一個盯緊了給他用酒擦身退熱。」

  二人見她連事情都分配好了,當下也不多說,逕自留了下來。

  張松溪這廂出得門來,撣了撣衣衫長襟,看向格外清朗綴滿星辰的夜空,微微一笑。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2 01:36 AM

第十三章   耿耿星河夜

  路遙擔心自己會睡著確實有些多餘了,因為她連坐一會的時間都沒有。

      時至中夜,果然那孩子愈來燒的厲害,臉頰通紅嘴唇卻是煞白,剛開始脈息雖然不強還是摸得出來,到得三更,連脈息都漸漸弱下去。每隔一刻鍾殷梨亭和莫聲谷就給那孩子用烈酒擦一次身體,而路遙則一直給那孩子施針,希望能借此控制住外傷引起的高燒。

  殷梨亭提出由他們用內功幫著孩子療傷,路遙卻是搖頭。這種高燒不同於風寒,並非內力所及,除了藥石與自身的意志力,幾乎沒有其他辦法。而且這孩子現下虛弱,也沒練過功夫,怕是經不住內力衝擊經脈。其間宋遠橋和俞蓮舟各自來了一回,看到此種情況也是無法,只盼這孩子吉人天相。

  路遙不信天,她歷來秉持有人事盡人事,盡了人事也不能憑天命,於是一整晚藥方換了三個,煎藥的道童都已經撐不住睡到了,最後不得不讓莫聲谷去代替道童煎。待到黎明時分,仍舊不見燒褪,脈息卻是越來越弱,幾不可查了。

      路遙再一次施針之後,拿起桌上的炭筆想寫什麼,然而提筆良久未落一字,最後忍不住抓了抓有些微亂的頭髮,推門出了去。

  殷梨亭給男孩掩好被子跟了出去,只見路遙坐在廊簷下,一手抓著額頂的頭髮,緊皺著眉,熹微晨光下,一夜未睡臉色有些蒼白,神色遊移不定。殷梨亭道她再思考如何用藥,也不打擾,無聲無息的在她身邊坐下。

  良久,路遙抬頭,目光有些猶疑,看著殷梨亭,似乎仍舊在遲疑著什麼。殷梨亭見她神色,衝她安慰般的笑了一下,目光和暖而安寧。

  以前路遙應允醫治俞岱岩,以及這些日子來俞岱岩一日日的好轉,他們師兄弟看在眼裡,相處一月有餘,皆只道路遙醫術高明,且為人爽朗,喜愛玩笑。直至今日之事,他才發現路遙作為一個醫者,其對生命的嚴肅認真是他們所未見過的。在那樣被元兵包圍的情況下卻堅持要做完醫治,刀槍加於前而目不瞬的功力,似乎並非能用所謂的醫者仁心來解釋,而是一種異乎尋常的執著。

      路遙看著殷梨亭,夏日清晨日出的橙黃色晨光灑在他的清雋而猶帶著些許稚氣未脫的面龐上,而眼神卻是格外清澈,好似山間清風,讓路遙覺得似乎心脾一清。

  她嘆了口氣,聲音因為熬夜有些沙啞,低得似乎在自言自語:「還有個方子,或能奏效。但是用的乃是重藥,也是虎狼之性,那孩子怕是很難耐得住。這方子下與不下之間,怕又是一條人命。」

  殷梨亭明白了她所糾結的事情,輕拍了拍她胳膊,道:「你是大夫,並非神仙。」

  路遙有些怔怔的看了看他,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一個年輕女孩一身白袍,將手放在心口,在近百年的大廳裡一字一句立下的誓言。誓言很長,但是其中一句是:「記住你是醫生,但不是上帝。」一直以來,她對其的理解是病人無論善惡,作為一名醫生,在行醫用藥時,她是不應該加以區別對待的。但是滄海桑田之後,今日之事似乎是迫使她從另一個角度來理解這句話。

      眨眨眼睛,低頭沉思半晌,忽地起身進了房間。殷梨亭以為她要寫方子,卻不料她拿起金針,連刺了那孩子幾處大穴,對跟進來的殷梨亭道:「我自己去丹房抓藥煎藥,你幫我看著這孩子,若是忽然有任何症狀就去叫我。」

  殷梨亭點頭答允,就見路遙腳下竟是展開輕功,一路去了。

  待到太陽完全升起,路遙端了熬好的藥回了房間。

  莫聲谷此時坐在椅子上打坐,而殷梨亭坐在床邊看著那孩子。

  「幫我把他扶起來。」路遙低聲道。

  殷梨亭依言而行。路遙用勺子輕輕攪動片刻,一勺勺的把這碗自己親手熬得藥一點點的餵進去。看著藥碗一點點見底,路遙心中暗自祈盼。

      殷梨亭自她上山,就從沒看她親手熬過藥。打發莫聲谷每次給俞岱岩煎藥的時候總是半真半假的道,她一個神醫去做煎藥這種事實在太浪費資源。這次她親自動手,想必是格外慎重。

  一碗藥下去,路遙用金針護住那孩子心脈。兩人各靠著床的一個床柱坐著。清晨的陽光透過窗子照進來,把屋內染成一片金黃。路遙盯著那窗櫺,忽然很想說些什麼,輕輕的道:「我以前學醫的時候,師父也對我們說過:你們是大夫,不是神仙。但我一直覺得,如果醫術夠高明,那麼病人碰到我,便是他命不該絕。我也曾有一個師兄,非常有天分,也很刻苦,醫術端的高明。但是他做了兩年,便不再做醫生了。當時很多人都很驚訝,不明白本是前程似錦的他為什麼放棄。他那時私下跟我和秋燃說他討厭治得了病但是治不了命的那種無力感。後來我才知道,他的青梅竹馬十五年的未婚妻死在了他的手術臺上,他到最後拼盡全力,卻救不了他最愛的人。」

  殷梨亭心中一慟,他歷來心地柔軟,這樣的故事讓路遙如此低低的訴說,讓他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有些澀有些苦。

  「可是更令我們驚訝的是,半年以後,一次劇烈的地動引起無數傷亡。我們一些大夫去受災之地救治傷患。此時而那個師兄回了來醫館,和我們同去。我有些奇怪,因為他當時放棄醫生這個工作的時候很堅決,於是我便想問他為什麼。誰知到還沒有來得及,那個師兄在受災的地方遭遇到意外,被一根從高處墜下來的房梁砸到,導致脾臟破裂,沒有搶救過來,當日就殉職了。而那個時候,我正是搶救他的大夫。我記得他昏死過去前的最後一刻,抓著我的手,什麼都不說,可他那時候的眼神到現在我還記得,那是一種解脫。」

  殷梨亭沒想到故事居然有這麼一個轉折,半晌,才低低道:「或許你師兄覺得死得其所。」

  路遙卻搖了搖頭,「我總覺得沒那麼簡單,師兄絕不是熱血的人,而是很理智很淡定的性子。大夫其實並不是你們想的那樣救死扶傷無比高尚,在別人和自己的取捨之間,我們選的總還是自己。我不是我師兄,無法瞭解他在想什麼。只是當初手把手教導過自己的人是走在自己的手術臺上的,所以至今這件事情讓我忘不掉。」

  殷梨亭瞭然的拍了拍她肩膀,輕聲道:「如此說來,你既已經盡力,便也無需縈懷。道家講究一切生死皆是自然之道,非人力可以逆轉。」

  路遙有些驚訝的抬起頭:「類似的話,就是這位師兄也曾同我說過。說是他當初學醫只是為了能盡力,而非定生死。」

  「哪路遙你呢?你學醫為的是什麼?救死扶傷麼?」殷梨亭不禁問道。

  路遙聽到這個問題,倒是露出了笑容,似是其中頗有些難言之處,「自然也是為的,不過這事太複雜,肯定不會是救死扶傷一個詞說得明白的。若有一天我想得通透了,再告訴你。」

  殷梨亭點頭,柔聲道:「好,我等著那一天。」

  不知是因為兩人的談話還是此時日出陽光照進來,房中夜間的時候壓抑緊張的氣氛此時緩解不少。路遙見莫聲谷打坐,知道他們師兄弟常常打坐調氣權當休息,便問殷梨亭道:「你要不要也休息一會?」

  殷梨亭笑道:「我倒是無所謂,該休息的是你吧?」

  路遙打了個哈欠,道:「其實我也還好,以前也這麼熬過不少夜,這回有你們兩個陪著還輕鬆不少。」正說著,肚子裡卻咕嚕一聲。

  殷梨亭聽了更是好笑,路遙嗔道:「笑什麼?快去給本姑娘弄些吃的吧!」

  殷梨亭應了,推門而去。等到殷梨亭拿了早飯回來的時候,看見路遙又在給那孩子施針。一旁莫聲谷已然起了來,見他進來,低聲道:「六哥,那孩子燒有些褪了。」

  殷梨亭一喜,見路遙直起身,便問道:「路遙,可是藥見效了?」

  路遙點點頭,道:「萬幸,這孩子身體底子不錯,求生意志很強,這藥算是扛住了,今日必能退燒,性命當可無礙。」

  當下幾人皆是歡喜,路遙熬了一晚,此時方覺得饑餓疲累無比,風掃殘雲一般的吃了早飯,把殷梨亭和莫聲谷看得有些發愣。殷梨亭知道路遙歷來吃的不少,而且還很快,不過這麼快倒是第一回見到,至於莫聲谷則完全被路遙的吃相有些嚇到了。路遙白了兩人一眼,兀自吃得高興。

  殷梨亭看著路遙髮絲微亂,臉色因為熬夜而有些蒼白,此時再加上這吃相,本應該很是有礙觀瞻。但是此時他竟覺得耳際額前的亂髮與蒼白的臉頰別有一番韻味,而那吃飯的模樣更是可愛的緊。忽然意識到自己的想法,殷梨亭臉上轟的一下熱了,耳際嗡嗡作響。怕被兩人看見,趕忙低下了頭,一勁兒吃著碗裡的東西來掩飾耳際燥熱。

  莫聲谷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再嘗嘗碗裡的包子,不禁有些納悶:沒覺得今天的飯菜有什麼特別的,怎麼兩個人都跟三頓飯沒吃的模樣似的……

  時至中午,那孩子果然如路遙所說退了燒。路遙最後一次施了針,又寫了個方子交與道童,說是每隔四個時辰餵一次藥。跟殷莫二人打了個招呼,於是便晃晃悠悠的回了自己的院子,叫人打水洗了個澡,一頭栽在床上睡過去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2 01:42 AM

第十四章   冷梅出寒兮

  路遙這幾年一直在四處奔波,行醫遊歷,還是頭一次在一個地方停留如此之久。待到一日清晨起來出門,發現秋露日重天氣寒涼,算算日子,竟已入了八月。這一月裡,裡外委實有不少事。

  一件便是從山下救回來的那男孩子醒了。四歲大的孩子醒來發現自己在陌生的地方,床邊圍著一群不認識的人,竟也沒有哭,到頗是有些膽氣。一問之下,那孩子說自己姓梅名寒兮,家就在山北鎮上。問及家中親人,那孩子年歲尚小,也只是搖頭不知,只說從小便與父母居於山下,父親是個教書先生,也沒有親戚來家裡走動,父母更從未帶他去過訪過哪門朋友。

      當時路遙,俞蓮舟,殷梨亭三人都在,想起那孩子父母慘死之狀,均自嘆息。那孩子卻問爹娘去了哪裡,一邊問一邊拽著路遙的袖子。路遙看著他天真稚氣的孩童模樣,心下憮然,坐在那孩子身邊,一下下撫著那孩子頭髮,心中思量這話需如何說。

  誰知還沒想好,一旁俞蓮舟卻開了口,沉聲道:「孩子,你爹娘已經被元兵殺死了。你須得好好活著,才對得起你爹娘為護你而丟了性命。」

  此言一出,殷梨亭神情不忍的看了那孩子一眼,又有點祈求的看著二師兄,想是覺得二師兄說的太是直白,孩子受不了。而路遙卻低了眉不吭聲,只是一下下撫著那孩子的頭。其實心裡面她也贊同俞蓮舟的做法,畢竟是個四歲大的孩子,已經識得父母,謊就是說圓了一時一刻,也說不圓三五年。在她看來與其給與沒有意義的希望,還不如一開始就說明事實。

  梅寒兮自然是狠狠一頓大哭,直到背過氣去。殷梨亭頗是擔憂,路遙卻道無事,更說哭出來也好,否則抑鬱之氣結於肺腑,才最是傷身。言罷開了調養方子,日日瞧完俞岱岩便來瞧他,次次總是帶著不少傅秋燃送來的點心和小玩意。

      小孩子畢竟恢復得快,一整月過去,身體好了七七八八,人卻是越發依戀路遙,到得後來能下床時,幾乎成了路遙的小跟班。每每路遙給俞岱岩診脈施針,開方採藥,他都在一旁看得極是認真。

  對於這孩子,路遙也曾問俞蓮舟和殷梨亭,是否打算讓他留在武當,並且提出或者由她送去秋翎莊也好,傅秋燃必然樂於收養這個孩子,而且會待如親子。殷梨亭聞言大奇,問路遙為何如此肯定,路遙卻是微笑不語。然而俞蓮舟卻沒給明確答覆,只說要問師父張三豐的意思。

  這話讓路遙心中翻白眼,心道張三豐可也真不容易,這等瑣事都要管。誰知幾日後,俞蓮舟請了路遙帶了孩子一同去拜見張三豐。張三豐先是問了俞岱岩的病情,路遙一一告之,並說如無意外八月中秋一過便可開始治療。之後張三豐把這孩子叫到跟前,聊了些話,便仔細把那孩子從頭到腳摸了一遍。那孩子也不認生,很是大膽,乖乖的讓幹什麼便幹什麼。

      半晌,張三豐微笑的捋了捋鬍子,沖俞蓮舟點了點頭。連道「甚好甚好。」路遙一旁看著若有所悟。

  出來之後把孩子送回了房間,俞蓮舟對路遙解釋,說是這孩子日前他看出根骨很好,便動了將其收入武當習武的意思。但是武當門下收徒極嚴,根骨資質心性樣樣不能差,所以先帶給師父張三豐看看,得了允許後留這孩子在武當山上一段時日,觀察其資質心性,若是不錯,便可讓武當諸俠收其為徒。至於拜在誰門下,卻要看這孩子更適合誰的功夫了。

  孩子是路遙救回來的,現下又對其如此依戀,是以俞蓮舟說願意依路遙的意見,決定孩子是否留在武當。路遙嘆了口氣,道:「我又不是他娘,現下他父母不在了,俞二哥你不應問我,到應問他本人才是。」

  俞蓮舟道:「他畢竟還是孩子,這事關係他一輩子,所以才讓你替他拿主意。」

  路遙笑道:「正因為這事關係到的是他的一輩子而不是我的一輩子,什麼樣的選擇,今後是福由他享,是禍由他扛,我哪有權利決定?就算是他爹娘,也不一定能做得了主。俞二哥你還是明日和我去問他吧,寒兮是個有主意的孩子。」

  俞蓮舟聽了路遙所言,沉思半晌點頭答應。

  隔日路遙帶著梅寒兮在俞岱岩房中給俞岱岩施完針,一旁的俞蓮舟便當著路遙和俞岱岩的面問道:「寒兮,你來武當一月有餘,對以後可有打算?」

  小梅寒兮對這位鎮日裡表情嚴肅不苟言笑的俞二俠很是敬畏,常常想親近卻又不敢。此時聽得他對自己說話,頗有點受寵若驚,可是卻沒聽懂他在說什麼。路遙聞言哧的笑了,心道這麼抽象且深奧的問題哪是小孩子能聽得懂的?於是沖俞蓮舟使了個眼色,蹲下身子平視梅寒兮,問道:「小寒,俞二俠是在問你,願不願意留在武當習武。」

  「什麼是習武?」寒兮側著頭問。

  「前兩天你和我去殷六俠那裡,不是看到他和另一個大哥哥在飛來飛去的比劍?那個就叫習武。」

  聽到路遙對於習武的解釋,俞蓮舟不動聲色心下莞爾,俞岱岩卻是笑了出來。不過梅寒兮倒是明白了路遙在說什麼,又問道:「那……學會了飛來飛去有什麼用?」

  「嗯,學會了以後,可以保護你想保護的人不被別人欺負。」路遙道。

  「不被……元兵韃子欺負麼?」梅寒兮問道。

  路遙點點頭。

  梅寒兮思索半晌道:「好,路姐姐,我要學那些飛來飛去的本事。」

  路遙揉揉他的頭髮,道:「學這些本事會很辛苦,而且要花好多年,將來或許你也會覺得保護別人不被欺負更辛苦,你能吃這個苦麼?」

  梅寒兮倒是沒有猶豫,立時道:「可以,我可以的。」

  路遙沖俞蓮舟聳聳肩,笑道:「俞二哥,他既然願意,那就依他的意思好了。」

  此時梅寒兮卻拉著路遙的袖子問道:「路姐姐,我不僅要習武,我還想和你學醫,可以麼?」

  路遙一聽,「啊」的一聲愣了。「這倒是,有點難辦……你為什麼想學醫?」

  梅寒兮咬了咬嘴唇,嚅囁到:「我聽前幾天幾個道士哥哥說路姐姐醫術高明,可以醫死人肉白骨,我想……我想學了本事救我爹娘。」

  在場三個人聽了此話,皆是沈默,尤其是路遙,臉色很是黯然,低低的道:「寒兮,醫術只能救活人,救不了死人的。」

  梅寒兮使勁搖頭,「寒兮不管,寒兮要學。」說著抱住路遙的腰不撒手。

  路遙被小小的梅寒兮抱住,目光有些迷離,不禁想起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良久,輕輕拍了拍他,道:「好,我答應你便是。」

  說著看向俞蓮舟,問道:「俞二哥可介意武當的弟子師從外人修習醫術?」

  俞蓮舟思索片刻,搖了搖頭道:「若只是醫術,且不改投別派,想來無妨。」

  路遙點點頭,道:「好,我雖有師承,可的確算得上是無門無派,俞二哥無須擔心。」說著拍了拍梅寒兮,道:「小寒,你現下年幼,還是留在武當派打好武學基礎。我與我的同門師兄傅秋燃打聲招呼,等到你十六歲的時候便可去金陵秋翎莊,從他修習基本的醫理藥理。待你學完這些,武當也允你下山行走江湖的時候,便可隨我行醫遊歷。」

  梅寒兮聽了,問道:「不可以跟路姐姐學麼?為什麼路姐姐不教我?」

  路遙拍拍他的臉,道:「我並非武當弟子,不會久留。而且我四處遊歷居無定所,你一個小孩子總不能跟我風餐露宿。再說,路姐姐的功夫可不如你武當的諸位師叔伯們厲害。你還是跟他們學為好。」

  梅寒兮聽完,咬著嘴唇低頭思考半晌,終於答應。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2 02:02 AM

第十五章   鮫珠照夜明

  八月初,天氣已經入秋,而武當山上天氣更是早早的涼了下來。路遙一直在等著天涼,一是為了將俞岱岩的身體調養至最佳,二則是因為盛夏時節傷口極易感染發炎,危及性命。此時天涼,且俞岱岩身體在針石藥物之下已然大好,先前抑鬱之症也早已不復,路遙琢磨著似乎自己該開始幹活了。

  這日診過脈後,路遙直接將想法說與了俞岱岩與前來陪伴師弟的俞蓮舟。俞蓮舟聞言,吩咐清風去請了大師兄宋遠橋來。果然不一會,宋遠橋張松溪殷梨亭莫聲谷四人同時趕到。路遙想他們師兄弟手足情深,既然四年多來為了俞岱岩的病訪遍名醫,想來如今定然是要親來才可放心。

  「俞三俠身體漸好,且時已入秋天氣漸涼。此時運用刀石之法最宜護理創口。所以我想儘快給俞三俠動刀治療。治療如果成功,約莫一個月後可以坐起,略微活動手腳。兩到三個月後,可以以枴杖行走。至於走路跑跳,一般要到三到五個月後,這個要看資質和努力程度了。但是我想以俞三俠來說,應當是很快的。」

  眾人雖然不是第一次聞言,但仍舊無不極是歡欣。

  宋遠橋問道:「路姑娘想什麼時候開始?」

  路遙思量片刻,「還有十幾天便是中秋,便等中秋以後吧。」

  一旁張松溪卻道:「方才姑娘說治療成功,若是治療不成功呢?」

  路遙認真道:「我剛上山那會,以俞三俠身體,若是不成功,恐是熬不過治療便要陪上一條命。以現下俞三俠身體的話,若是治療不成功,八成機率以後只能臥床靜養,但是手腳還是可以稍微活動。兩成機率,也有可能送去性命。」說罷路遙搖搖頭,道:「抱歉,這樣的治療不是什麼傷個風著個涼什麼的,沒哪個大夫能打十成保票,至少我不能,但我會盡全力。」

  俞岱岩哈哈一笑,道:「小路,你上山那天我就說過,我這一條命早就是多活出來的,全沒想過能在站起來。你儘管放心大膽動手,是死是活都是天意。若有個萬一,我俞岱岩和武當上上下下絕不會怪罪你。」

  路遙卻挑挑眉,說道:「到時候你可不能這麼想,病人的求生意志往往是最重要的。你得想『我得活下來,我師兄弟還在等著我醒,等著我今後有一天連袂行走江湖。或者說那死丫頭沒把我治好,我怎麼也得起來找人揍她一頓。』什麼的。」

  眾人聽聞路遙的話,均是好笑,尤以莫聲谷聲音最大。路遙一聳肩,道:「笑什麼,我以前就有這麼個病人,是個老頭,臭脾氣倔的要死。就連昏睡的時候還在罵我死丫頭,嫌我給他開的刀口形狀不好看。那老頭恢復得可是快得很。」

  俞岱岩一點頭說:「成,就照這麼想,小路你儘管放心動手便是。」

  一番商量,路遙有些好笑的看著張松溪翻著黃曆,把日期定在了八月十七。

  剩下十來天,路遙這裡卻是瑣事一堆,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把那隻金絲猴阿燃用曼陀羅提煉出來的藥物麻醉,隨即給了莫聲谷。莫聲谷抱著阿燃問路遙要幹什麼,路遙詭異一笑,道:「你三哥的胳膊和腿怎麼斷的,這就同樣的方法用在它身上。」

  也不知是路遙的話還是路遙的笑,讓莫聲谷連打了兩個冷顫,極是內疚的看了那猴子一眼,道:「三哥的傷是少林派的大力金剛指所為,這功夫我不會啊。」

  路遙一皺眉:「少林派?又是少林派?這群和尚太暴力了吧?算了算了,也不一定就用那功夫,只要效果相同,辦法隨你選。你可不能把它弄死了!」

  莫聲谷琢磨琢磨,說:「用掌力行不?這我倒是可以。」

  路遙一擺手:「說了,隨便你,不要在我面前弄就好了。」於是飛也似的跑了,心裡念叨著對不住啊對不住,現下就是就算是金絲猴,阿燃你也忍一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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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莫聲谷再看到這猴子的時候,已經是五天以後了。阿燃一條胳膊和一條腿用夾板和白布牢牢的綁著,熟睡在路遙臨時給它弄的大籃子裡。而旁邊剛給阿燃換完藥的路遙一邊喝著茶,一邊在紙上寫寫畫畫。

  莫聲谷指著阿燃道:「你確定這沒問題?我可是把它筋骨都打斷了啊。」

  路遙瞥了莫聲谷一眼:「你可以侮辱我人格,不可以侮辱我醫術。他的筋脈我都一條條接上了,碎骨也一塊塊對上了。」

  莫聲谷摸摸鼻子,對路遙把事情說得如此輕描淡寫而有些懷疑,問了一句:「我三哥他……」想了半天,總覺得不能指著那個猴子來說俞岱岩。

  路遙心領神會,沒等他說完便點點頭道:「不是告訴你了麼,辦法是一樣的。你三哥的傷卻是更複雜一點,當初他的傷只修復了長骨,其他的各種骨頭卻是沒有重建好,除此之外,筋脈血管之類有些要重接。但是兩者本質上一樣的。」

  莫聲谷聽殷梨亭說過路遙當時救治梅寒兮的手段,今日再次聽說了她治療這猴子,並打算用來治療三師兄的手段,每每總是覺得雖然很是有效,但是聽起來端的讓人背後生涼。他幾年前開始便隨師兄們行走江湖,也不是沒有殺過窮兇極惡之徒,一劍致命的本事絲毫不含糊。可是像路遙這樣把人的五臟六腑乃至骨骼筋脈當衣服一樣洗洗涮涮縫縫補補的事情,他真的有點接受不了。

  路遙看著莫聲谷臉色,忽然憶起自己很久以前的惡趣味,立時覺得一點點邪惡的念頭發出芽來,而且迅速滋生茁壯,開口道:「怎麼,小七感興趣?要不這樣吧,下回找只野兔獐子什麼的,我來教教你怎麼縫補臟器皮膚如何?你讓你六哥學,不如你學來的更直接嘛!」

  莫聲谷一想到用針把溫熱的帶著血的毛茸茸的皮膚一下一下的縫起來,狠狠地打了個冷戰,「不、不用了……路姐姐這麼精細高明的活計還是我六哥那細緻的性子最合適,我就算了!」

  「哪能算了?要知道這樣細緻的活最練耐性,又練手指靈活程度,就算對你的武學修為也是大有好處的,不練不是可惜?」

  「不可惜,一點都不可惜!」莫聲谷斬釘截鐵,忽而見到路遙雙眼微米,意識到自己說的不對,連忙改口道:「不是不是,是可惜,很可惜。所以你可要趕快把這手藝教給六哥才是。」

  門口傳來兩聲低笑,莫聲谷一看,正是殷梨亭。「七弟,我倒是看著路遙的這手藝最適合來給你磨磨性子才是真的。」

  莫聲谷一見殷梨亭,彷彿見到了救星一般,腳下一躍,一個起落已在屋外,「六哥,我還有事,先走了。」說著頭也不回的跑了。

  路遙在屋中笑的前仰後合,險些差了氣。半晌方自停下,聽得殷梨亭道:「七弟為何每次見到你,總是被嚇得落荒而逃?」

  路遙邊笑邊搖搖手,道:「我可不是故意的……我也就是成心的而已。他實在比較好玩。」

  堂堂七尺男兒被冠以「好玩」兩字,殷梨亭不禁為自家師弟默哀。

  路遙此時正了顏色:「殷六哥一會兒可有空?我想去趟你放置雪蓮的寒潭。還有一劑藥物需要以雪蓮為引。」

  殷梨亭點頭道:「好,我這就去取來與你。」

  路遙卻搖了搖頭,道:「那雪蓮入藥之時切記離開寒冷之處,否則效力則易消退。我得和你一起去,當場取出來入藥才行。」

  殷梨亭看看天色還早,也就答應。路遙收拾好用器,和殷梨亭二人邊聊邊往山上行去。玉女峰以前的路並不難走,雖說崎嶇,但好歹也是有路的。然則過了玉女峰,山路幾乎看不見,很多處都被藤蔓野草覆蓋。殷梨亭的輕功本可以直接飛過去,但是路遙雖然也會輕功,可惜內力不行,草上飛的本事她是沒有的。好在多年慣行山間野路,雖然有些吃力,卻也不懼。

      然而就在行到快到那處寒潭山洞的時候,片刻間黑雲如濤,烏壓壓遮天蔽日一般迅速佈滿天空,一時間秋雨來的又疾有猛,打在人臉上都有些生疼。路遙哀嘆,心道果然應該學學張松溪的習慣,沒事多看看黃曆,至少看看哪天不宜出行。殷梨亭也有些吃驚,這麼大的雨,他也很少見到,而轉眼間兩人身上就要濕透。

       兩人當下不敢耽擱,一路飛奔,盞茶便到得洞中,相互一看,對方都早已衣衫濕透落湯雞的模樣。殷梨亭連忙錯開眼,幸好山洞中昏暗,滿面窘色並不曾被路遙察覺。

  路遙著實連打了幾個冷戰,剛剛飛奔進來身上熱氣未散,一時還不覺得。此時卻感到凜寒之氣迎面撲來,凍得她連打好幾個哆嗦,再加上浸濕的衣衫,更是寒冷無比。一旁殷梨亭見狀,顧不得別的,連忙將她拉到洞背風的一面,不敢抬頭看她,只是示意她同自己一般盤膝而坐,開口解釋道:「此處陰寒無比,你的內力不足,怕是要著風寒。你將雙手抵住我手掌,我用內力助你將衣物烘乾。」

  路遙此時已經有點上下牙齒打架,知道若是著了涼可是麻煩,於是依言雙掌抵上殷梨亭的,片刻間只覺一股柔和溫暖的熱流從雙掌緩緩推入,沿著手臂經脈一路上行至肩處,隨後一股盤旋於背部,一股下行經過胸口腹部,一直到達雙腳。路遙只覺得這股內力源源不絕,暖如春陽,極是舒服,不禁周身暖熱如置於陽光之下,就連剛才一路奔跑導致的氣息紊亂也都極快平復。

      路遙雖然內力不怎麼樣,但是多年四處遊歷行走,醫治過不少江湖中人,見識卻是不淺。她知道武當派功夫以內力深厚見長,卻想不到殷梨亭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內力就已如此了得,再想想自己那點連輕功都撐不了幾步的內力,不禁慚愧的緊。

  過得一炷香的時分,二人身上衣物已然乾爽如初,殷梨亭這才緩緩收了掌。路遙睜開眼,不禁道:「沒想到殷六哥年紀輕輕,內力卻這般渾厚,比起我以前見過的江湖人強了不知多少倍,佩服佩服。」

  殷梨亭聽得路遙如此直接的誇讚,微微臉紅道:「我武當派本就以內力深厚見長,我的功夫比起大哥二哥他們,還差不少。」

  路遙搖搖頭道:「你才二十出頭,等你到你大哥那歲數,自然不比他們差。」說著站起身,拍拍有些皺巴巴的衣服,道:「你先帶我去前面看看吧。」

  殷梨亭卻皺了皺眉頭,道:「我身上的火摺子濕了,洞內黑暗,你可以麼?」他暗中可以視物,路遙卻不行。

  路遙伸手從袋子裡面摸出樣東西,一根一尺多長的雕花銀杖,粗不過寸許,正適合手中把握,其內中空,入手甚輕。這短杖一端鑄成梅花形狀,上面竟鑲了五顆鴿子蛋大的夜明珠!五顆明珠被鑲在梅花瓣上,梅花的中心是一顆不知名的圓形石頭,散發出橙黃色的光芒,那光竟比夜明珠的還亮些。

      殷梨亭驚訝的看著路遙,要知夜明珠已是至寶,而常常拇指肚大小的夜明珠就已經名貴異常,何況鴿子蛋那麼大的夜明珠?還是一連五顆同樣大小?更不用提中間那顆不知名的寶石,看上去要比夜明珠更是難得。路遙揮了一揮短杖,所過之處立時亮了起來,道:「怎麼樣,不錯的火把吧?既不怕遇水也不怕燒完,連水下也能用。」

  殷梨亭頭一次有人如此把夜明珠當火把用,不禁無奈:「路遙,上面鑲的是夜明珠。」

  「我知道啊!中間的那個叫熒煌石。」

  殷梨亭苦笑:「你這火把可不便宜啊!」

  路遙聳聳肩:「好用就得了!夜明珠也就幹這個最有用。再說我又沒你那麼好的功夫,身上總要有好用的工具才行。」幾句話說得理直氣壯,頗是讓人反駁不得。

  殷梨亭想起那日路遙攀岩時候用的那些匪夷所思的工具,心中琢磨著這話也對,她一個女兒家這樣孤身獨行,有這些東西總是好的,只是怕貪財之人有所覬覦,引來禍患。於是囑咐道:「以後你一人在外,這些東西可不要輕易示人,以免麻煩。」

  路遙翻翻眼睛:「殷六俠,我也不是第一天出來混的,財不可露白的道理還是懂的。何況把主意打到我身上的人一般都沒什麼好下場,好啦好啦走吧。」說著推了推殷梨亭,把那雕花銀杖遞給他。

  殷梨亭一手持著短杖,一手牽了路遙衣袖,往洞內走去,邊走邊告訴路遙路上哪邊有坑哪邊有石,要她小心。

  兩人行了約莫有十來丈,路遙覺得寒氣益發重了起來,冷的她有些哆嗦,這時卻聽得殷梨亭說了一句:「到了,就在前面。」

  路遙順著殷梨亭手中銀杖的光芒看去,只見前方一個一丈左右的圓池,池的四周結滿了寒冰,連石筍與石乳上都附著著厚厚的冰層。而奇特的是那池水卻並沒有完全冰封,只是水面上飄著無數冰晶,不化也不沉,被光滿一照顯得波光粼粼,在這幽幽的洞穴內顯得端的好看。而兩條粗帶一端綁在一棵石筍之上,另一端似是拴著什麼侵入池中,想來便是那玄冰所冰的雪蓮了。

      殷梨亭輕輕一躍握住那粗帶,運力一揚,玄冰悄無聲息的應力而起,穩穩的落在了他手上。正要遞給路遙,路遙卻搖了搖頭,示意他先拿著,然後一個人小心翼翼的走到池邊。

  「路遙,你小心跌下去。」

  路遙回身一笑,道:「我會泅水的,掉進去也不怕,你莫要擔心。」

  「不是怕你不會泅水,而是此池極是陰寒,你是女子體質本就陰寒,若是落水受凍,想來要落下毛病。」

  路遙一邊拿出幾樣殷梨亭不識得的工具,用池水一一浸過,一邊道:「殷六哥,我發現你還真是很有唐僧的潛質。」

  殷梨亭不解:「唐僧?那是誰?」

  「一個一句話可以拆成十句話說的人。」說著將自己的雙手帶上那白色的手套,浸入池水。

  殷梨亭見她此舉,理會不得她剛才的話什麼意思,連忙搶上一步,要拉起她,道:「路遙你幹什麼?這水太涼,浸不得手。」

  路遙打量打量殷梨亭捧著玄冰的雙手,殷梨亭看了一眼,知她意思,道:「我有武當純陽內功護體,自是無礙。」

  路遙咬牙道:「殷六俠,我內功是差了那麼一點,你也不用鄙視我到底吧。浸一下手還是沒事的,何況這雪蓮嬌貴的緊,一觸體溫就不好用了。」說著把手放回池子裡面泡了一下,又架好那幾樣殷梨亭沒見過的工具。

  「路遙,要不你告訴我怎麼做,我來吧。」

  路遙搖頭:「這活麻煩的緊,你弄不來的。」不等殷梨亭反對,立時道:「你現在幫我把那玄冰震碎吧,小心別讓雪蓮掉在地上。」

  殷梨亭早已見識過路遙的固執,只得點頭,一手托著玄冰,另一隻手輕按在上面,內勁微吐,只聽得格拉一聲,雪蓮上面的玄冰立時碎成粉末,而下面的玄冰則文絲未動,穩穩地托著雪蓮。殷梨亭一手輕微一抖,那些粉末立時一起散落,一朵雪蓮晶瑩剔透的花瓣,嫩綠的蕊心就這麼盈盈綻開,清華四逸,冷香沁人心脾。

  這一手功夫看得路遙有些流口水。要知道想震碎玄冰不難,但是像這樣只震碎雪蓮上面的部分,而下面的部分完整無缺,這卻是極難的。而最後那輕輕一抖,能將粉末抖得一乾二淨而雪蓮未曾挪動一絲半毫,這樣的勁力更是極難掌握得好。她實不知武當派除了內功一絕,再是一絕便是對於勁力的控制,所為六合勁,便也是武當諸俠自幼休息的功夫之一。

  難得出神了一刻,路遙趕緊一手拿著一隻圓缽,走上前去,用手輕輕將雪蓮撥進缽內。然後加入了幾樣在池子裡凍過的藥材,一手托著將圓缽半置於池內,一手開始極快的碾磨。

      很快藥材被碾成了粉末,路遙從池裡的瓶子中倒入一些冰冷的酒,約莫半刻,將酒水過濾,剔除廢渣,將淡綠色的液體細細的裝進一個白色瓷瓶。把廢渣裝進了一個小巧的銀盒子中。整個過程約有一刻鍾,她一直沒讓藥材離開寒潭中,直到那冰酒製成。

  「好了,」路遙將那冰酒細細收好,「大功告成,我們可以回了。」

  殷梨亭接過路遙手中之物,看見路遙兩手通紅,眉頭皺緊:「你手可還好?」

  路遙卻是從袋子中拿出一盒不知名的白色軟膏,細細塗在手上,立時便有一陣甜甜的香味,好像是夏日裡蜜桃的味道。路遙甩甩手,道:「哪有那麼嬌氣,很快就沒事了,被凍了一下而已。你放心,我沒事,更不會耽誤給俞三哥治療的。」

  殷梨亭聞言眉頭皺得更緊,簡直要擰在一起:「我是說你,你的手可有被凍傷?」

  路遙鼓了臉頰:「我也算是個醫術高明的大夫,對於大夫來說最重要的就是一雙手。我總不會拿我吃飯的傢伙開玩笑的。再說我剛才帶著天鮫綾的手套,遇水不濕,那水也沒有直接接觸到我。」說著用手在他面前翻了幾個花,道:「現在信了吧?」

  殷梨亭見她神情,無奈道:「信了。」

  兩人一路出了來到達外洞,只見外洞此時因為外面風雨大作,竟也如黑夜一般。兩人到洞口看了看,相對嘆了口氣,「雨這麼大,山路濕滑恐走不了,咱們怕是要在這裡等雨停了才行。」

  路遙搖頭,「你直接說今晚怕是走不了了便好,看這架勢雨估計不到半夜停不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2 02:15 AM

第十六章   氤氤寒潭暖

  雨勢不停,路遙與殷梨亭兩人撿了處乾爽之處坐下。可是沒一會,路遙就有點受不了了,只因這寒潭的寒氣早已浸透山石,路遙席地而坐靠著山石,只覺得絲絲寒氣從山石中源源不絕的透過本就不厚實的衣物,直接侵襲著肌膚,冷得有些生疼。

      她本有專門可以用來保暖的輕薄絨毯以及手爐,以前一個人露宿的時候很是好用,可今日沒想到會被雨所阻,自然什麼也沒準備。現下的袋子裡除了製藥的器具,就只有那柄照明的雕花銀杖。亮倒是夠亮,可惜再亮也取不了暖。兩人本想生火,但是一是火摺子已濕,二是外面傾盆大雨,也找不到乾燥木材。

  約莫半刻鍾,路遙冷得難受,開始在山洞裡跳來跳去的活動,希望能暖和起來。邊跳邊念叨:「不行,下回得讓秋燃弄個遇水不濕的火摺子。」

  殷梨亭從兩人坐下開始就一直在沈默低頭,此時看路遙兔子一樣跳來跳去,口中不停念叨著什麼,半晌終於小聲道:「路遙,你……過來。」

  路遙正盤算著還要秋燃弄些什麼出來,聽見殷梨亭叫她,蹦躂過去問:「怎麼了?」

  殷梨亭聲音此時卻是越壓越低,低得讓路遙只看見他嘴唇在動,根本沒聽清他在說什麼。「你說什麼?我沒聽見。」路遙皺眉,俯下身想靠近一點聽清。

  卻覺得手上一熱,殷梨亭溫熱的手掌握住她,立時讓她覺得一陣暖意。此時殷梨亭吸了口氣,終於用路遙能聽到的聲音說:「你坐過來,我渡些內息給你,可以禦寒。」

  路遙曉得習武之人,內息都是一點點苦練來的,極是不易。方才她衣衫濕盡,不得已才讓殷梨亭以內力助她驅寒。如今兩人看樣子要在這裡待上很久,總不能始終讓殷梨亭為她運功取暖。於是搖搖頭,坐了下來道:「那太浪費了,誰知到我們要在這裡待到什麼時候。」

  殷梨亭內功可以讓其寒暑不侵,一身衣衫也只是薄薄的一層單衣,路遙在他身邊坐下一手抱膝,幾乎能感覺到他的身上的熱力,於是不禁往他旁邊湊了湊,道:「湊近一點就好,兩個人還能暖和點。」

  在路遙眼裡,兩個人不過是肩靠肩坐在一起,外加殷梨亭握了她一隻手,就這麼簡單。然而殷梨亭感到路遙湊到近旁的身體,尤其是她的小腿再挪動的時候輕輕的碰了一下他的膝蓋,轟的一下,臉立時紅了,耳際發熱,想說話卻又張不開口。加上他手中一隻泛著微涼小巧的柔荑,也不知是誰抓著誰,更是讓他不知所措。

      他從小生長在武當,極少接觸女子。近年來行走江湖雖然也接觸過不少少女,但是一直以來都恪守師父師兄們的教導,嚴守男女之防,加上他生性靦腆,極容易害羞臉紅,每每見了姑娘家,大多都低了頭不去直視。這次為了三師兄俞岱岩的傷,請路遙上山。人是他和師父帶上來的,自然就覺得自己有責任照顧她在山上生活,所以才接觸漸多。加之路遙歷來一派坦蕩直爽的模樣,尤其是那次兩人後山採摘曼陀羅一事後,他不得不告訴自己姑娘家尚且如此大方,自己也不可太過糾結刻板於此讓人家姑娘難堪。但是這樣近的距離,他幾乎能聞到路遙身上的極淡的清香,讓他無法不臉紅。

  路遙才沒殷梨亭那麼多心思,倒是覺得身邊的人熱量很足,外加抓著他的手,似乎比剛才暖和不少。聽見他沈默,於是道:「好無聊啊,我們聊會天吧。」

  殷梨亭此時連動都不敢動,何談開口,半晌才點了個頭。

  「今天這雨到讓我記起小時候有一次,我和若長還有秋燃一起跑去玩,後來也遇到下雨回不了家,就躲在一座橋下等雨停。那時候外面也是黑漆漆的,我害怕的緊,若長要分散我注意力,就說大家每人講一個故事吧。結果秋燃那時候犯壞,偏偏講了個鬼故事與我聽,我嚇得一邊叫一邊抱緊了若長,還用腳踢秋燃。從那以後每每遇到下雨,秋燃都用這事笑我。」

  許是路遙說說笑笑,讓殷梨亭輕鬆不少,聽聞她提起小時候的事,不禁好奇:「你說的秋燃便是秋翎莊莊主?」這個名字他已經很多次聽路遙提起過。

  路遙笑道:「是呀!你莫看他現在一副風流公子哥的模樣,其實小時候醜事一堆。我們兩個歷來是一同惹是生非,然後被若長管教的。」

  殷梨亭想起那日從張松溪處得知的關於秋翎莊的情況。金陵秋翎莊,所建時候不詳,以前只是一家大戶人家的別院。五年前易主,更名秋翎莊。新任主人極有生意手腕,眼光獨到,短短兩年間讓秋翎莊的名字在江南商界無人不曉,其生意涉及藥材,織造,以及船運,而這幾年儼然有在這幾個行業裡首屈一指的趨勢。除了織造上仍舊在與其他老字型大小的商行競爭,藥材與航運已然是他一家獨大。外界只知道莊主姓傅,平時的生意都是由幾名生意上的主管出面,而自己居於幕後,所以少有人見。

  剛知道路遙與秋翎莊關係匪淺的時候,他並不知道秋翎莊的來頭。在聽了四哥簡述之後,不禁有些驚訝。後來自己猜測或許是機緣巧合,路遙也曾救治過秋翎莊的莊主,故而相熟。後來聽得傅洪稱她為大小姐,以為秋翎莊主乃是其父,沒想到今日路遙一說,原來二人竟是發小。

  殷梨亭將這番想法一說,路遙道:「我和秋燃一般年紀,從小相識,算得上是相依為命,又是同門。縱然後來波折無數,但是始終不曾相離。倒是這些年,我獨自在外面東奔西跑,他一個人怕是有些寂寞。」說著下巴沖放在一旁的雕花短杖努了努,道:「我這身行套,大多是秋燃找人定製的。」

  殷梨亭有點驚訝:「你們還是同門?傅莊主會醫術?」

  路遙撇撇嘴:「那當然,秋燃可不比我差。他靠藥材起家,你以為他的藥材生意能做那麼大是為什麼?不過比起醫道,他似乎經商方面更有天賦。」

  殷梨亭聞言點點頭,半晌道:「天鷹教也在金陵,二哥還曾擔心秋翎莊會不會與天鷹教有關。如今說來倒是可以叫他放心了。」剛說完,才發現自己話說的似乎不對,有些緊張的看向路遙。

  「哦?天鷹教?我倒是頭一次聽說,也在金陵?到不曾聽說秋翎莊與他們有什麼往來。」見殷梨亭有些不自然的看著自己,嘆了口氣,毫不避諱道:「俞二哥疑我?唉,算了,我的身份也的確複雜的緊,算得上不清不楚,被人疑慮也是應當。」說著語氣有些悻悻。

      這時她覺得手上一緊,抬頭見殷梨亭正有些緊張的看著自己,道:「路遙,你莫生氣,二哥他……二哥他因為五哥和天鷹教的事情一直自責的緊,所以對此特別敏感在意,並非針對你。」

  「是這樣?哎,其實也沒什麼,至少你二哥如今似乎也沒有再懷疑我。」

  殷梨亭笑道:「那日從山下救寒兮回來以後,我兩次親耳聽到二哥向師父與大哥誇你人品醫術,說是醫術品行清奇,膽色氣概極佳。我從小到大,還是頭一次聽得二哥如此褒獎一人。」

  其實路遙的確感受得到俞蓮舟態度上的變化,如今殷梨亭提起來,她也本非斤斤計較之人,眼睛一轉,開口道:「怎麼?從小被二師兄逼著練武的殷六俠嫉妒了?」

  「這是當然,怎能不嫉妒?能得二哥褒獎實在不易啊。」

  路遙此時卻忽然一嘆,竟是沈默下來,殷梨亭不明所以,「路遙,怎麼了?」

  路遙苦笑:「其實,大夫真的不是像你們想的那樣,或者看到的那樣。大夫怕是天底下最最難言的一個行當了。俞二哥其實不過是沒有看到大夫的另外一面而已。」

  這話在醫治梅寒兮的那個晚上,殷梨亭也曾聽過一次。和那時一樣,他都不太明白路遙所指的是什麼,但是他從她語氣裡明顯能感到低落而又不安的心緒,於是幾乎是下意識的,握著她的手微微緊了緊,柔聲道:「大夫是不是如人們所想的那樣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路遙你覺得如今你是個好大夫麼?」

  路遙一怔,良久輕聲道:「想來應該是,但願吧。」

  殷梨亭笑著點頭道:「那你後悔成為大夫麼?」

  路遙這次幾乎沒有思量,開口道:「不後悔。」一句說完,似是有些想通了什麼,抬眼看向殷梨亭,只見對方清澈如水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一時間她竟不知說什麼,有些恍惚。待到再次開口,卻是話鋒一轉,絕口不提方才事情:「俞二哥為何對天鷹教如此小心提防?可是與你們有仇?」

  「若說有仇,倒也不曾。但是我五哥失蹤將近五年,跟天鷹教也不無關係。」殷梨亭一嘆,聲音有些落寞。他自小與張翠山最是要好,形影不離,張翠山失蹤委實讓他傷心欲狂卻又憂慮無比。

  路遙不知當年之事,細問之下,殷梨亭將當初張翠山與殷素素,金毛獅王謝遜等人於王盤山島上失蹤一事一一道來,連帶倚天劍屠龍刀的事情也簡要說了。

  路遙聽聞,半晌無語,側頭凝神思索,良久方道:「我如果是你,怕是不希望你五哥回來。」

  殷梨亭聽了大奇,皺眉道:「這兩年師父和我們是兄弟無一不盼著我五哥平安歸來,你卻為何如此說?」

  路遙道:「依你所說,中原大大小小無數幫派都在尋找你五哥三人下落,我倒是問你,他們是找他們的親朋啊?還是好友啊?」

  「他們的親朋好友大多參與王盤山島的揚刀立威大會,如今瘋瘋傻傻,算是與謝遜有仇,所以多為找謝遜尋仇的。」

  路遙哼的一聲輕蔑一笑,道:「親朋好友與謝遜有仇?謝遜就是在有本事,傷得了這許多人麼?就算是,這麼多年不輟尋找,你覺得除非骨肉血親,否則那有人願意花費這麼久在一個不那麼熟的親戚朋友身上?」

  殷梨亭聞言,心中也有些同意,細細想來,這些年找謝遜的人委實是多了一點,很多人似乎也只跟當年被謝遜所傷之人有那麼丁點聯繫,根本談不上深仇大恨,但是每每總是義憤填膺,彷彿定要將謝遜千刀萬剮才好。殷梨亭也是聰明人,這麼一想,隱約就猜出路遙話裡的意思。

  就聽路遙道:「能讓這麼些人趨之若鶩的不是謝遜,更不是你五哥或者殷素素,而是他手上的屠龍刀。若是當年那把刀沒和謝遜以及你五哥一起失蹤,這幫子傢伙誰管謝遜是死是活。這就是利益驅使的,號令天下的寶刀面前,萬事不過都是個藉口而已。」

  「那你為何說五哥他……難道你的意思是?」殷梨亭瞪大眼睛。

  路遙見他已然有些明白,點點頭道:「你五哥比較倒楣,被謝遜拖下水。現在謝遜、他和那個殷素素,三個人一起失蹤這麼些年,無論派別如何做想,他們早就被穿在了一根繩上。對於外面覬覦屠龍刀的人來說,他們三個就等於屠龍刀,而且估計都在猜測謝遜會不會已經找到了讓屠龍刀號令天下的方法。如果現在,三個人之中無論誰出現在世上,都立時會招致其他各派蜂擁而來,以各種名目用盡手段來搶奪屠龍刀。利益面前人可以有多無恥,你我怕是都見過不少。我怕,你五哥歸來之日,便是你們武當派多事之時啊!」

  路遙說完,聽得殷梨亭長嘆一聲,聲音當中近極酸楚無奈之情,就連肩膀似乎都在微微顫抖。五年以來他最親密的師兄毫無下落生死不知,幾回夢中相見,每每醒來淚濕巾被,只盼著有一日能再聚首。可如今這樣一想,卻又覺得似乎若是見面,更會引得師兄身處險境麻煩纏身,一時間殷梨亭思緒紛亂無比。

  路遙感到了身邊殷梨亭的悲傷糾結的氣息,想想如今易地而處,把張翠山換成是傅秋燃,怕是她也會如此。於是兩隻手握住殷梨亭的手掌,輕輕摩挲試圖安慰他,拍了拍他的肩膀,轉到他正面,道:「殷六哥先莫不要傷心,其實這些也無非都是我的臆測,做不得准。」

  殷梨亭搖了搖頭,只是他以前思念張翠山太重,一心盼著他回來,不曾思量過此事,甚至有意迴避。如今這麼一想,發現路遙句句在理,宛如預言。

      「你說的沒錯,我們師兄弟以前一直盼著五哥歸來,如今這麼說,卻……」

  路遙看殷梨亭模樣,立時後悔自己剛才所說,忙道:「其實,就算很有可能發生,你五哥至少現在還沒回來,事情並非已經到了危如累卵的時候,你們師兄弟若是儘快想些辦法,這事情轉機大得很。所為事在人為,你五哥又不是現在就回來了,總有辦法的。何況堂堂武當,怎麼會連一個弟子都護不了?」

  殷梨亭聽聞路遙所言,尤其是最後一句話,語氣端的大氣「堂堂武當,怎會連一個弟子都護不了?」,這話卻似有些魔力一般,殷梨亭輕念兩遍,眼中目光漸漸聚攏,對路遙道:「你說得沒錯,我武當七俠若是連同門師兄弟都護不住,還妄稱什麼行俠仗義。堂堂武當,怎能懼於那些唯利是圖之小人!」

  路遙點點頭,道:「這就對了,武當七俠多大的名聲,這些事情又怎麼會難住你們?」說著,雙眼彎彎的沖殷梨亭笑了笑,道:「我們說些別的吧!你們師兄弟年歲相差不小,感情卻這麼好,倒讓我一直很驚訝。」

  殷梨亭心知她是有意岔開話題,不想讓自己難過,不禁心中感激,微微點了點頭,回道:「我三歲起便被師傅帶回山上,那以前的事情多半不記得了,有些還是師父說與我聽的。那時候剛上山,誰都不認識,小孩子難免害怕,於是不停的哭。於是四哥五哥輪流陪我,有時候三哥也來,每每到了晚上,我便纏著五哥與他同睡,所以感情極好。」

  路遙笑道:「真是想看看拉著你五哥袖子,死活都要和他一起睡的武當殷六俠是什麼模樣。若是散播出去,武當派的名聲怕是要大跌。」

  殷梨亭一笑,繼續道:「大哥二哥他們管我課業武藝,還要照顧我吃飯穿衣,與爹娘無異。二哥授藝時比師父都嚴格,我和七弟的入門基本功都是他傳授的,那個時候經常被罰。」

  路遙點頭:「你與我說過,說小時候不怕你大哥最怕你二哥拉長了臉教訓你。倒是不知都罰你些什麼?」

  「一開始是站樁、紮馬步一類,後來就是些更難的,有時我和七弟受了罰,晚上躺在床上,腿上已經累到一點感覺都沒有。」

  路遙聞言咋舌:「還好還好,我那點功夫雖然不咋樣,也不怎麼用功,好歹沒被罰過。若是我落在你二哥手裡,怕是要被罰的死無全屍。」

  「二哥雖然嚴厲,其實內心最重情義。五哥失蹤之後接連一年,二哥表面無事,事實上卻是茶飯不思,每每總是吃得很少。有一次半夜我無意中看到二哥在五哥的房間裡坐著,一坐就是大半宿。後來聽大哥說我才知道,這些年每隔一段時間,二哥都會去五哥的房間,就那麼靜靜坐著。」

  洞外雨勢仍舊沒有要停的跡象,劈劈啪啪的打在山間林木的葉子上,喧囂而又寧靜。兩個人肩並肩的坐靠在一起,聽著外面的雨聲,殷梨亭說些他們師兄弟之間的事情,路遙說些小時候的趣事,時間也漸漸過去。過了子時,路遙開始犯睏,一開始還有些聲音,漸漸地兩眼越來越沉,不一會便合了上。

      殷梨亭精神尚好,看見路遙閉了眼似乎睡著了,也就沒再說話,怕吵醒了她。正打算盤膝打坐,卻覺得肩上一沉,熟睡的路遙腦袋搭在了他肩膀上,她睡得迷糊,下意識的尋找了一個最舒服的姿勢,把額頭抵在了殷梨亭肩頸之間,半個身子靠在他肩膀上,再次沉沉睡去。

      這下殷梨亭可是再也打不了坐了,臉已經不是紅,而是若火燒一般,似乎隨著心臟騰騰的跳著。他整個身體僵在那裡,手略略抬起,似是想要推開路遙,卻又絲毫不敢動彈。良久,心跳好不容易平穩下來,低聲叫道:「路遙?路遙?」路遙此時睡的正香,又哪裡聽得到?倒是似乎感受到了殷梨亭身上的熱量,下意識的便往熱源靠近,把整個背部舒舒服服的挪了進來。

      瞬間殷梨亭不只臉頰,連帶脖子全都轟隆一下紅得一塌糊塗,鼻間縈繞著路遙身上藥草的淡淡清香,臉頰貼著她的髮絲,他腦子裡面一片空白,更不用說那纖細的身體靠著他的感覺。殷梨亭現在連叫醒路遙都是不敢了,生怕她這樣醒了以後,兩人更加尷尬,於是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一動不動的坐在那裡,試圖集中精神背誦武當純陽功總訣,但是日常可以倒背的口訣,此時卻是東錯一句西忘一句,顛三倒四不成文章。

      路遙哪裡知道這些,夢中夢到洞外雨停出了太陽,陽光照在身上驅走了洞內寒冰之氣,極是和暖舒服,她就是奇怪為什麼陽光明明照在身體前面,但是暖的卻是後背?

  就這樣,等路遙第二日一早嚶嚀一聲微微轉醒的時候,殷梨亭已經一動不動的僵坐了一夜,臉上仍舊紅雲漫天。

      見路遙身體動了動,離開自己懷中,似是要醒了,殷梨亭彷彿是小孩子做了壞事被當場抓到一樣,極是驚恐的借掌力一稱地面,把自己的身體推離還沒完全清醒正在打哈欠揉眼睛迷迷糊糊的路遙。

      路遙狠狠地伸了個懶腰,方自睜開仍舊有點惺忪的睡眼,看著離自己二尺遠的殷梨亭,半夢半醒地道:「什麼時辰了?我睡了多久?雨停了麼?」完全不知道自己這一夜做的好事讓殷梨亭過得是多麼的煎熬。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2 02:22 AM

第十七章   鴻雁傳秋書

  外面清晨的陽光映在林間,昨夜的雨水將天空洗的湛藍清澈。兩人一路回了武當派後院,一進門,就看見張松溪正要出來,見了兩人,張松溪上上下下看了許久,忽地一笑。那笑讓路遙著著實實的打了個冷戰,似乎自己被算計了什麼。

  「六弟和小路好興致,昨夜冒雨夜遊武當山,覺得如何?」張松溪微笑調侃道。

  路遙此時方才想起,這年頭好像男女在一起的時候,有那麼男女授受不親一類的說法。於是終於有點明白為啥一路下來殷梨亭臉紅得如此燦爛堪比朝霞,於是趕忙替殷梨亭洗刷一下清白,道:「哪是夜遊?我昨日和殷六哥去天柱峰下的寒潭那裡取天山雪蓮製藥,碰上大雨,沒辦法才在那凍死人的地方待了一宿。濕漉漉的連個火把都沒處生。」

  張松溪聞言,似乎笑得更是開心,道:「我去著人燒些熱水,小路可以趨趨寒氣。」

  路遙素來每日必然沐浴,現下要是洗個熱水澡那的確是再舒服不過的事,此時連忙點頭。

  卻聽張松溪繼續道:「六弟先隨我來。」

  殷梨亭低著頭,乖乖的走到張松溪身後。不敢看路遙一眼,也不敢看師兄一眼。

  路遙有些奇怪的盯著殷梨亭如小白兔一般的模樣,瞪大了眼。

  張松溪眼睛微瞇,笑道:「待會我和六弟要下山去一趟武昌採辦中秋山上要用的東西,小路你可有要帶的?」

  路遙想了想,道:「稍等一下。」

  說著到了自己屋中拿出一個包裹,遞給張松溪道:「可不可以麻煩張四哥把這個替我交給武昌望江樓的掌櫃,讓他幫我交給秋翎莊的莊主?」

  張松溪點點頭,接過包裹,見四四方方的木盒子上面寫著「傅秋燃收」的字樣,於是道:「小路放心,好好休息,包裹我會親手交給望江樓的掌櫃的。」說著拉起殷梨亭,一路去了。

  -------

  剩下的幾天,路遙忙著收拾藥材、照看阿燃、給俞岱岩施針用藥,疏鬆筋骨,到是再也沒見到殷梨亭。就連原本日日跑來再常常被她欺負的莫聲谷也沒見到人影,反倒是平日裡極少見的宋遠橋和俞蓮舟來了好幾回。

      宋遠橋每每來,大多都是問問俞岱岩的情況,關照路遙有任何需要都直接和他師兄弟們講。而一向沈默寡言的俞蓮舟來,路遙有點受寵若驚。不過她本就打算治療當日俞蓮舟與殷梨亭二人陪她一起,蓋因他們二人已經看過這種鮮血淋漓有些駭人的治療過程,想來會更容易接受。而且俞岱岩的傷比起梅寒兮,卻是要棘手的多。於是路遙給俞蓮舟細細的講了當日治療的過程,並囑咐他要做的事就是盡全力護住俞岱岩心脈。

  這日在路遙將所有事情全部交代完給俞蓮舟後,卻見一名道人帶了一個中年男子來到路遙院子的門口,不敢輕易進來,朗聲問道:「請問路姑娘可在?」

  路遙對俞蓮舟笑道:「你們武當弟子倒是個個君子作風,守禮得緊。」,隨即脆聲道:「道長請進。」

  那名道士乃是武當一名三代弟子,見了俞蓮舟在此連忙行禮。俞蓮舟見路遙有客,隨即告辭出來。那人躬身送了俞蓮舟,垂首對路遙道:「路姑娘,剛才這位客人來,說是由江南秋翎莊來派來,送東西給路姑娘的。」

  這時那名男子上來,恭恭敬敬的打個千,「宋晉文見過大小姐。」此人乃是秋翎莊的副總管,與路遙自然相熟。

  路遙讓出一張椅子,給他倒了杯茶,道:「宋先生請坐,是秋燃讓你來的?」

  那人謝了座,點點頭,從身後的包袱中拿出一個精緻的香檀木盒子,雙手遞給路遙道:「莊主命小人務必在八月十五以前將此物交與大小姐。」

  路遙接過盒子,入手覺得甚沉,心道不知今年秋燃送了什麼來。卻見宋晉文已然站了起來,沖路遙一拱手,道:「莊主命小人交託完東西之後立刻趕往川中,小人不敢耽擱,怕是這就要告辭,望大小姐海涵。」

  路遙連連搖手道:「辛苦先生了,既然秋燃催得緊,我就不留你了。你且先用些茶水點心,便下山去吧。」

  宋晉文躬身告退,同那名道人一起出了院子。

  這廂路遙打開不小的檀木盒子,只見盒子當中又有兩個盒子,一封信。信件入手頗是沉甸,似是寫了極多內容。而兩個小盒子一玉一銀。銀盒子打開,裡面是一塊淡紅色的圓球,可兩手合握,質地似是玉雕,極是好看。路遙取出來,竟發現那是塊暖玉,觸手升溫極是舒服,而且也不沉,中間似是空心。路遙心道秋燃倒是知我心意,前兩日在那洞裡還想著要個能取暖的東西,還沒跟他說,竟是今日便送到了。

  而另一個玉製盒子打開一瞧,路遙立馬愣住。那盒子裡竟然是一套極是精美的首飾。髮簪耳環手鐲一應俱全。最讓人瞠目的是,幾樣首飾皆是以極品白玉打磨,通體溫潤光華,沒有半分瑕疵,做工纖秀精美,沒有太多雕花婁彩,卻是盈盈生動的做成菊花花枝模樣。而最讓路遙驚訝的是其上分別墜有大小樣式不一的淺黃色碎石,晶瑩剔透璀璨生光。路遙看了半晌,才合上大張的嘴,輕輕念叨了一句:「我的天,這好像是黃鑽啊,秋燃哪裡弄來的……」

  放下那頗是耀眼的首飾,她拆開沉甸甸的信,展開細讀:

  阿遙:

  見字如面。

  不知前些時候送去的衣物用器可曾滿意,你長年奔波,極少安定,這次在武當,確應好好休整一番。否則如此下去,我怕你就會比我還黑了。你這麼兇悍,本來就嫁不出去,又那麼能吃,我若是留你在秋翎莊做一輩子老姑娘,可就虧大了。

  這次和波斯商人西宛斯的生意很是順利,盈餘十萬一千兩。倒是除此以外,另得兩樣難得之物,權作給你的中秋禮物。一樣和陽暖魄可用於你寒天趕路之時取暖,其效果比以前的紫銅手爐好上不少,而且環保不少,也省得你這笨蛋一不小心再燒著了衣服。另一樣卻是我從西宛斯處購來的黃鑽。以前極少見你帶首飾,但這黃鑽恐是此時獨一無二之物,不帶未免可惜,中秋之時你倒可以好好戴戴,找回一點身為女生的感覺,否則恐前途堪憂。

  至於上回你所提武當七俠與《倚天屠龍記》一事,我這幾年也曾陸續注意到。當初你曾與我提及救過一名叫做範遙的江湖人,我本以為乃是巧合,如今看來倒是我過於輕下斷言。 然而現在既然有武當七俠,想來你我怕是進入到了倚天的故事當中。古時候有莊周夢蝶,而你我今日身處於此,卻不知原來的生活是一場故事,還是現在的生活是一場故事。不過無論如何,你現下怕是後悔沒有好好讀過倚天屠龍記了吧?我整理了月餘,方將故事寫出。原來的故事當中以武當張翠山的兒子張無忌為主線,現下你既然說俞岱岩傷殘四年零三個月,那麼想來還有五年張翠山夫婦才歸得武當山。故事時跨前後二十餘年,諸多情節原書中並未寫出,故而不必拘泥於我所寫出之事,一切唯心而已。

  另外,武當七俠均是可信之人,此次你救治俞岱岩後,想來若今後一日你有所難處,必可託付於他們。

  明年五月十五,我在秋翎莊等你。一人在外需得小心,如今世上只得你我二人相依為命,望珍重萬千。

  阿燃字

  八月初三夜,於臨水閣。

  路遙邊看,一邊笑得極是開懷,笑容溫暖如春,眉眼間光華流轉,宛若夜空中璀璨星光,明亮異常。待看到那句「如今世上只得你我二人相依為命,望珍重萬千。」時,她垂下雙眸,目光微微閃動,感慨之中帶著幾分傷懷蕭索,卻又混雜著溫暖與釋然,那樣的神色讓站在門口良久的殷梨亭立時心中不明原因的一慟。

      路遙下意識的抬頭,看見殷梨亭站在門口,先是一頓,然後道:「我還納悶殷六哥你這幾天跑哪裡去了,一直沒見到人。進來進來。」

  殷梨亭進門,看路遙把剛才那厚厚的一遝信收回檀木盒子,放到了床上。半晌才開口:「四哥叫我來……讓我跟你說明晚中秋月圓,我們師兄弟約好了在後山龍池亭賞月,師父也會來。四哥讓我……邀你同去。路遙你……」

  路遙笑道:「到時有吃的沒?」

  殷梨亭一愣,沒想到路遙會這麼問,連忙道:「自然是有,這次我和四哥下山採辦過節事物,裡面有不少乾鮮果物以及點心。到時候廚房的火工道人還會做月餅的。」

  路遙笑道:「既然有吃的,哪有不去的道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2 02:36 AM

第十八章   月色流菊枝

  這日中秋,一早紫霄宮裡倒還寧靜,待到下午,過節的氣氛就漸漸顯露出來,尤其是廚房裡最為忙碌。

  晚飯過後,路遙打量著秋燃送來的首飾,也有些動心了。於是翻出那箱子衣裳,挑了件鵝黃色的衫裙換上,頭髮散開,不再像以前那麼隨便往後一紮了事,而是隨手挽了個最簡單的墜香髻,戴上了那套首飾。細看看鏡中,只見重重疊疊的素雪香雲紋紗裙無風自動飄逸如仙,浮雲水袖,紈素腰身,襯出身段清秀美好。菊花藤蔓的髮簪斜斜綰著,花心一顆璀璨的黃鑽,另一叢碎鑽玲瓏垂下,叮咚作響。

  路遙看了半晌也有點呆,她已經很久沒有做這樣的打扮了,上一次似乎還是五年前剛到秋翎莊,初初在這異世和秋燃重逢的時候。那時出於好奇才打扮起來,現下看來,她自己也很滿意。打扮得漂亮美麗是女孩子的天性,路遙平時實在是懶,萬事不願費心。這樣偶爾一打扮,自己也覺得挺新鮮的,於是高高興興的打開了院門。

  院門外站的正是被張松溪打發來接路遙去龍池亭賞月的殷梨亭。殷梨亭見到一個黃衫女子身形窈窕,涼風微拂的裙襬如煙如霧輕輕飄動,仿若仙子淩波一般款款而來。長髮斜挽,綰髮的簪子上不知名的飾物似乎散發著星光,又似乎是如水月色,極是動人,而這光芒卻都遠不如那雙星眸中的光芒來得璀璨動人。待那盈盈笑意浮上,殷梨亭只覺得連大氣都不敢出,生怕驚散了眼前幻境。

  路遙看著殷梨亭的模樣,不禁摸了摸臉,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臉上有什麼,把他嚇成這樣了。「殷六哥,你還好吧?我臉上有什麼不對麼?」

  半晌殷梨亭方道:「路……路遙。你……」

  路遙笑道:「我說過了,我叫路遙,不叫路路遙。怎麼,這打扮有問題?」

  殷梨亭連忙搖頭,說出一句:「不……很好看,只是沒想到是你……」

  路遙佯怒道:「變好看一點了就沒想到是我,你是想說我平時很醜?」

  「不是……我是說……呃……路遙。」殷梨亭嘆了口氣,不知道怎麼說。

  路遙笑了,決定不為難他,道:「好了,不為難你了,咱們走吧,總不能叫張真人等不是?」

  當兩人一併來到龍池亭的時候,武當諸俠皆在亭中,似乎已然坐了一會,而坐在上首一人,正是張三豐。路遙發現自己似乎遲到了, 暗暗伸了伸舌頭,連忙上去告罪。

  事實上眾人見了殷梨亭與路遙打遠處並肩而來,只見清朗夜色之下兩人宛如身披月光,無不在心中讚嘆。一旁宋遠橋與張松溪對看兩眼,微微含笑。路遙這時候沒空注意別人如何,以她的概念來講,自己是遲到了便是不對,不禁瞪大了眼睛看了殷梨亭一眼:怎麼不告訴我遲到了,還一路和我慢慢走過來。

  殷梨亭垂了雙眼,全當沒看見。

  路遙無奈,連忙上前一步向張三豐行禮,道:「路遙來遲,張真人和諸位莫要見怪。」

  她雖是張三豐請回山來的,但是這些日子的確也沒見過這位近百歲的老者幾次,每每提及,都聽殷梨亭等人說師父常常閉關,很少出來 。

  張三豐此時卻是看著路遙笑得極是高興,「不怪不怪,路姑娘梳洗打扮,我這小徒自是等得。」

  路遙心道冤枉啊冤枉,哪裡是我梳洗打扮耽誤的時間,分明是您老這徒弟走起路來像蝸牛,這麼多年輕功都白學了麼……

  路遙自到了亭子裡就覺得氣氛有些詭異,尤其是張三豐剛才微笑捋鬚同她講話的模樣。摸了摸鼻子,覺得堂堂武林北斗和武當七俠,也不至於拿她一個小大夫如何,於是趕緊撿了空著的椅子坐了。卻聽張三豐繼續道:「路姑娘兄長卻是客氣,路姑娘在武當山上為岱岩費心診治,令兄卻還趕著中秋給老道送了不少東西,著實讓我武當受寵若驚啊!」

  路遙問眼張大了眼睛:「我兄長?呃,您是說秋燃麼?」路遙被這位忽然冒出來的兄長搞得有點莫名其妙。她和傅秋燃很少兄妹相稱。

  宋遠橋見路遙一副很是摸不著頭腦的模樣,遂解釋道:「傅莊主今日一早,派人送了不少禮物上武當山,說是權作拜山,並說路姑娘寄居武當山,托武當妥善照顧。其實本是我武當有求於路姑娘,那裡敢說照顧二字。」

  路遙聞言雙眉微挑,不明白秋燃是在搞什麼名堂,難道想要聯絡一下關係?秋燃什麼時候對江湖感興趣了?正自琢磨,卻聽得宋遠橋道:「路姑娘,這位你還沒見過,這是內子範氏,以及小犬青書。」

  路遙剛才一進亭子,就注意到宋遠橋身邊坐了名中年女子,三十六七的年紀,微微富態,眉目間看得出年輕之時想必也是清秀女子。而她旁邊坐著一個八九歲的小男孩,端的粉嫩可愛,此時正睜著大眼睛好奇的看著路遙。

  范氏起身向路遙斂衽為禮,「路姑娘。」

  路遙忙道:「路遙見過宋夫人。」正想同樣還以女子禮,想起秋燃對自己行女子禮的評價,遂而還是長揖為禮。範氏不以為意,一旁莫聲谷倒是笑道:「我還以為路姐姐同我們這群江湖人才執男子禮,沒想到竟同大嫂也是這般。」

  路遙聳聳肩道:「秋燃當年說我一行女子禮,那動作立時讓他胃裡難受得緊。所以我才不願意禍害別人的食慾。怎麼,小七想體驗一下食不下嚥的感覺?」

  一句「食不下嚥」讓莫聲谷想起了當初俞岱岩房中那頓生不如死的早餐,連忙搖手,「不不,路姐姐這禮行的好看,這樣最好,瀟灑豪爽不同俗流,千萬莫要換、莫要換。」同樣知情的俞岱岩不禁笑出了聲。

  這時宋青書也學著大人模樣沖路遙抱拳道:「青書見過路姐姐。」張松溪笑:「青書,你須得叫路姑姑。」

  路遙兩輩子加起來也沒做過姑姑,正想說沒關係,還是路姐姐好聽,卻忽然想起莫聲谷也管自己叫路姐姐,總不能讓人家錯了輩分,她是不在乎,可是武當從上到下恪守禮儀,怕是輩分看得重,於是摸摸鼻子,隨他去了。

  誰知小青書卻跑了過來,細聲細氣的道:「路姑姑你好漂亮,你可不可以抱抱我?」

  路遙好笑,心道這小傢伙好生會討女孩子歡心,將來長大怕不是個風流種才好。於是彎腰把他抱在腿上,逗他道:「路姑姑哪裡漂亮?」

  小青書歪著腦袋想了一會兒道:「哪都漂亮。眼睛最漂亮!」

  路遙笑得更開,繼續問道:「那路姑姑和你娘誰比較漂亮?」

  這問題對於小青書來說委實有點難,看著亭中眾人都在看他,於是道:「路姑姑和娘一樣漂亮。」這話讓眾人無不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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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遙這些年在外奔波,年年中秋都會回秋翎莊同傅秋燃同過。今年卻因為給俞岱岩療傷而歸不得,心下多少有些遺憾。不過想想來日方長,也不在這一年,繼而釋然。更何況秋燃非但沒有表現出不樂意,反而似乎上趕著讓她留在武當山,這讓她懷疑秋燃是不是另有什麼圖謀。不過能體驗一下武當這種靈秀之地的中秋月圓,她倒也覺得新鮮。尤其是她以前行醫,雖然多少救治過一些江湖人物,卻對所謂的江湖沒什麼完整的瞭解;懂得些武藝不過是用來防身而已,幾乎就沒有動用過。這次倒是得張松溪給她細細講了江湖門派掌故名人軼事,聽得頗是津津有味。

      路遙一開始還以為張三豐加上這六個徒弟聚在一起,總會討論些拳腳劍法輕功內力這些東西,自己一個連內力只夠支撐三五里地的傢伙坐在這裡豈不會無聊。誰知張三豐師徒這一聚,只是或天南海北或家長裡短的閒聊,就連一向沈默嚴謹,喜怒不形於色的俞蓮舟談鋒也是很健,全然不若平日裡只是點頭搖頭,開口均是授藝之時的模樣。

  傅秋燃的見面禮到讓武當諸俠很是好奇路遙與秋翎莊的關係,見俞岱岩與張松溪詢問,而一旁幾人也都看著她,路遙聳聳肩笑道:「我和秋燃不是親兄妹,不過比親兄妹關係更好吧。」

  「義兄妹?」莫聲谷好奇。

  路遙搖搖頭,淡淡道:「我從小懂事起,就和秋燃是玩伴。那個時侯,我們兩家住得近,再加上若長,三個小孩子經常打打鬧鬧,過得自在。七歲那年,一場天災發生在我家鄉,一夜之間死傷無數。我的父母雙雙故去,那個時侯秋燃和若長的父母也在災禍中去世。從那以後,天下之大,卻唯得我們三人相識相知,於是三人便一直相依為命形影不離。

      三個七八歲的小孩子,在世上生存下去不易,但是生活艱苦多舛之中卻生出無比的恩情。所以說我們算是親人吧,雖然沒有血緣,但是這麼多年下來,情分遠勝親生兄妹。後來我們更是同門學藝,從不曾分離。許多年來人世變遷,已經無法詳說,不過終究還有我與秋燃同處為伴。直到這兩年,秋燃一心經營秋翎莊,而我一心行醫遊歷,倒是聚少離多。」

  在座除了張三豐活了近百年可謂閱盡世事以外,眾人聞言無不悄然。一直以來見路遙行止氣度頗是不凡,而略一打聽便知秋翎莊在江南一帶商界的纍纍盛名,幾人一直以為路遙若不是秋翎莊的大小姐,至少也是世家名門。卻沒想到不僅路遙,連秋翎莊莊主傅秋燃也都是孤兒。

  張松溪從殷梨亭那裡約略聽說了一些傅秋燃與路遙之事,卻不知道後面竟有這麼多往事,良久道:「小路,對不住,中秋之夜卻讓你說起這些傷心之事 。」

  路遙搖搖頭笑道:「這不算是傷心之事,雖然父母不在了,但是能得秋燃和若長這樣的情分,一輩子相互扶持靈犀相通,怎麼算得上是傷心之事?如今想來當時年幼之事,有愛無恨。張四哥無需介懷。」

  張三豐呵呵一笑,「有愛無恨,路姑娘這話好。松溪,這世事本就難料,禍福之間難說得很。所謂禍福相倚,其實並非僅指禍福總在一同,而是有時同一件事,有人看到的是禍,但是轉眼看看,或若是福也說不定。你們師兄弟莫要拘泥了。」這話一語雙關,明裡再說路遙,至於或有什麼另指,各人心中卻都有一番不同滋味。

  張三豐的話,卻讓路遙看向了俞岱岩。想起那日殷梨亭告訴自己俞岱岩因屠龍刀而傷,張翠山因俞岱岩而不知所蹤。這幾年武當兩件大不幸之事皆盡於此,卻不知道若是自己醫好了俞岱岩,於他是禍是福?於武當又是禍是福?忽然便覺得醫者這個角色越發有趣,卻也越發難做。

  此時不知是誰提起了幾人兒時的趣事。當年宋遠橋、俞蓮舟與俞岱岩入門甚早,如今年長幾位師弟不少,無從考究。至於張松溪往下,年不過二十有餘,均是四五歲模樣便被張三豐帶回了武當山,彼時年幼,自然各類好笑之事無數。

      於是一晚上,路遙頗聽到不少武當派的內部辛密。諸如張松溪張翠山兩人從後山抓了隻狗養在紫霄宮裡到最後發現其實是隻狼差點被抓花臉;殷梨亭與莫聲谷隨手拿了個玉盆裝撿來的烏龜結果那玉盆正好是峨嵋派送給張三豐做壽禮的羊脂白玉承塵淨水壇;張翠山帶著兩個師弟在後山生火烤野兔結果差一點一把火燒了玉女峰;後山上的一窩野豹被殷梨亭幾人擾得不勝其煩日日雞犬不寧最後脾氣比打磨的貓還好。俞岱岩聞言淡淡笑道了一句六弟那窩野豹是不是在天柱峰呀,多年未見也不知如今怎樣……

      於是乎路遙終於發現,這江湖上人人敬仰的武當七俠其實小時候比起自己和秋燃幾乎有過之而無不及,同樣都是人嫌狗厭的主兒。不禁更加敬仰的看向張三豐,心中暗道您老人家果然是高人呀高人,換誰也扛不住這麼七個主兒連續二三十年的折騰,您老人家居然扛住了還能教成這樣子,真是奇蹟呀奇蹟。

  路遙看看如今武當七俠已然個個是名滿江湖的七尺男兒,這些招貓逗狗的本事怕是不會再玩,卻也不知道山後那窩野豹會不會在消停安生幾年後開始大嘆人生真是寂寞如雪啊之類感嘆。她眼珠一轉,看向了坐在自己腿上的小青書,隨即暗自點點頭,八九歲的年紀,正是大有可為的時候,想來山後的野豹怕是沒有時間抱怨了。

  眾人聊了足足半宿,直到盡興,已是子時將過。路遙浮雲水袖一揮,一句俞三哥需要早早休息以養精力,眾人先是送走了張三豐,隨即送了俞岱岩回房,道了聲安好,各自散了。

  殷梨亭送了路遙回了院子,站在院門口,有些猶豫。路遙見殷梨亭模樣,問道:「殷六哥有事要說?」

  殷梨亭抬起頭,遲疑的道:「路遙……那日、那日……呃,給三哥治療所需之物可都準備好了?」

  路遙聽了奇怪,自然點點頭:「都好了。剩下的只需當天淩晨用藥物薰蒸一下治療時所用的房間就行。」

  殷梨亭還是不走,臉上紅得幾欲滴血,隔了好一會兒,又道:「其實,我是說……這、我是說你今天的衣裳……很漂亮……」

  路遙更是奇怪的挑了眉,笑道:「謝謝,其實我也這麼覺得。」

  殷梨亭沒反應,卻把頭越壓越低:「……路遙……其實我想說……那日的事情我想了好些天……本來前日便想……告訴你……我,不是,我是說在下,呃……」

  「哪日的事情?想什麼想好些天?」路遙不解的眨眨眼,「殷六哥你怎麼了?吞吞吐吐的?」

  「我前日就來了,結果你……你不……不在。我是說……那日的事情我願意……願意……」殷梨亭怎麼也說不下去後半句話,微一抬頭,看著路遙滿臉奇怪的看著自己,柔潤的紅唇有些疑惑的半張,如水月色柔柔的灑在她的耳邊額間,映得髮簪上流蘇的碎光晶瑩閃爍。一股極淡的藥香幽幽的飄散在殷梨亭周身,讓他立時想起那天夜裡,路遙靠在自己懷中熟睡時,自己所聞到的藥草清香。

      在臉轟地紅起來之前,殷梨亭腳下猛一用力,十成功力加上武當特有的追月步,眨眼之間,人就在路遙面前消失了。

      路遙莫名其妙的眨眨眼睛,再摸摸鼻子,心中暗想:「這是怎麼了?我打扮得女孩子一些,居然把他嚇成這樣……難道他怕女人?」

  隨即好笑的搖搖頭,關了院子的門,進了屋子。院中月色清朗朗的映澈夜晚的武當山,卻不知今年八月十五,是人賞月還是月賞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2 02:51 AM

第十九章   清宵夜不眠

  八月十七,武當山太清閣外。

  從清晨到日落,太清閣四周均是鴉雀無聲,太清閣院內,張三豐闔眼坐在東邊的石凳上,一整天都未動過一分,定力之高之深讓宋遠橋等人無不歎服。宋遠橋立在張三豐身後,卻仍舊時不時的看一眼太清閣緊閉了一整天的門。

      張松溪此時進了院子,將手中所端的長盤放到張三豐面前的石桌上。長盤上四碗素麵,一壺清茶。將一碗素麵恭恭敬敬的置於張三豐面前,輕聲道:「師父,用些麵吧。」

  張三豐微微睜開了眼睛,「你們都來一起吧,站了一天,都餓了。」

  宋遠橋斂了衣袍,坐於張三豐身側,張松溪也坐了,聽得宋遠橋對著在門口轉來轉去,眉頭不展的莫聲谷道:「七弟,莫要轉了,過來吃些東西。」

  莫聲谷看了看沒有半分動靜的大門,重重嘆了口氣,走到桌邊,道:「師父,已經五個時辰了,為何還是沒有動靜?」

  張三豐端起素麵,「聲谷,須得靜心。」

  「路姑娘道最遲到半夜子時,眼下方才酉時。」宋遠橋見莫聲谷雙眉緊皺,出聲寬慰。

  今日一早,路遙與俞蓮舟殷梨亭合共俞岱岩一同進了事先按路遙吩咐,用藥物薰蒸過三次之後封得嚴實的太清閣。之後直到現在,太清閣內一片寂靜無聲。路遙事先囑咐過,除非裡面的人開口叫人,否則絕對不可以進門,甚至連開窗都不行。也莫要高聲喧譁,打擾她為俞岱岩治療。

  路遙要俞蓮舟與殷梨亭與她一同進去幫忙,因為二人曾助過路遙在梅寒兮身上施術治療,也稍微熟悉那樣有些血淋淋的場面。其他師兄弟幾人也想跟進去,卻被路遙拒絕了,說是人太多了她容易分心,如果他們再有那看到場面受不了的,就更麻煩了。

      莫聲谷曾聽殷梨亭給他講過路遙治療梅寒兮的方法,直說自己沒有問題絕不會受不了,路遙卻冷冷的道那是因為你聽說的時候知道躺在床上的人是你根本不識得的梅寒兮,如果換了你關心愛護的人,那完全就是另一碼事。之後一甩手,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

      兩個月以來,諸人均知道在醫道療傷一事上,路遙向來主意和脾氣都硬得緊,一旦說定絕無二話,只得無奈做罷。於是宋遠橋等人便留在了外頭陪著張三豐。倒是張三豐此時百年極深厚的修為顯露無疑,就在連宋遠橋都在因掛心而顯得略有心浮氣躁的時候,張三豐縱然掛心,離了自己常年極少出來的院子等在太清閣外,但是仍舊神清氣沉的靜靜坐了一天。

  而此時房內,四周點著幾百根蠟燭,和懸在上方的十幾顆熒煌石,將路遙手上的工作照的通明,而光從四周打來,落在傷口上的影子極淡無比。路遙花了一個時辰的時間,將右膝關節斷裂分離的脛骨與腓骨連接處拼接固定好,再一下下將長歪的內外兩側韌帶重新正位縫合。終於處理玩右膝路遙側了側頭,聲音沙啞:「汗。」

  一旁殷梨亭從一大疊白色棉布上面取下一塊,替路遙將額頭的汗拭去。路遙幾下清理了汙血,道:「持針鉗。」殷梨亭再次從沸水煮過的工具盤中取出持針鉗遞給路遙。事實上他十來天前,已經在路遙的要求下記住了所有工具的名字,就是為了今日路遙要什麼,他立刻就能遞過來。

  路遙縫合完了韌帶和皮膚,扔下持針鉗,直起了脖頸。頸子發出咯啦咯啦的響聲。她已經這麼站了一天,委實累得不行。幸好最艱難的手骨修復已經晌午就完成了,否則到現在她怕是真的沒力氣做了。而俞蓮舟此時一手按住俞岱岩的胸口,內力緩緩注入以護住其心脈,另一隻手按揉著其幾處穴道以緩解微亂的氣血流動。

  「好了,換左腿。」幾人仍舊絲毫不敢怠慢,屏息繼續工作。

  這一日怕是宋遠橋師兄弟一生中過得最長的一天,從清晨日出到正午驕陽,從落霞滿天到玉兔東昇,直至現在已是月下西樓。太清閣由覆蓋著重重白布的視窗透出的燈火依舊明亮,此時不僅莫聲谷,宋遠橋和張松溪也已經無數次的在緊閉的門口傾聽。但是除了路遙時不時低語的一兩句他們完全聽不懂的簡短話語,再無其他。而莫聲谷更是繞著整個院子轉圈,腳下輕功不停,似乎他跑得快一些時間也就過得快一些一般。半晌幾乎只見得一個棕色的影子在圍著院子飛速轉著。張松溪見狀嘆了口氣,也不去說他。

  就在莫聲谷幾乎踩禿了院中的秋草的時候,被師兄弟幾人緊盯了一天的門終於吱呀一聲開了,殷梨亭扶著臉色頗有些蒼白的路遙出了來,後面則是俞蓮舟。

  幾個師兄弟幾乎同時身形一閃,瞬間圍在三人之前,就連靜坐了一天的張三豐也站起,緩緩走到路遙面前,百年修為使得他雙眼光芒由實返虛,光華不露,但此時關切的神情卻是拳拳切切。

  路遙站了一天沒吃沒喝,頭暈眼花的緊,見了幾人神情,心下感動於他們的手足之情,微微一笑,聲音沙啞:「治療過程很好,沒有什麼問題。俞三哥還在睡,你們可以去看看他。我已經開了安神止痛的藥方,這幾日儘量讓他沉睡,省得醒來傷口疼痛難忍。所以他若不醒,只要不發燒,便無須擔心。」

  宋遠橋師兄弟聞言,皆是臉上表情一鬆,隨即便是狂喜,就連張三豐也有些喜不自勝。路遙知道此時他們必定想見俞岱岩,於是囑咐了一句:「稍微輕些,還有,莫要碰他,只可以看。」

  三人幾乎可以說是迫不及待的進了門,而路遙看見張三豐的手竟是微抖的,這位武學泰斗的心情可想而知。

  俞蓮舟和殷梨亭送路遙回房,殷梨亭一路扶著路遙,到得房內,路遙剛剛坐下,就一頭歪倒在床上,有氣無力的對二人道,「千萬務必一定在申時之前叫醒我,還有後續的治療要做。」說著實在支撐不住,一闔眼便睡著了。

      兩人都陪了她站了一天一夜,親眼見她如何將一塊塊碎骨拼合固定,一條條筋脈韌帶重新縫合,端的精細無比,又極是小心翼翼。知道她體力委實透支的厲害,縱然想要表達感激之情,怕是路遙也絕沒有精力聽了。俞蓮舟拍了拍殷梨亭的肩膀,難得的沖這個六師弟一笑,當先出了去。

  殷梨亭沒空去想為什麼喜怒不形於色的二師兄居然笑了,只是一看路遙亂七八糟的睡倒在床上,想想她今日一天的辛苦,胸中竟一時不知道什麼滋味,酸酸澀澀又有些微微的甜味。幾乎是本能的,殷梨亭替她將被子打開蓋上,又合了床帳,悄無聲息的退出房間。直到走出院子,想起自己剛才動作的殷梨亭,立時心跳加快,深吸一口氣,快步向太清閣走去。

  俞岱岩的傷雖然是陳年舊傷很是難治,但是情況卻比當初路遙醫治的梅寒兮好上很多。一是俞岱岩內功深厚,外加兩個月來身體被調養至最佳,比起四五歲從未習武的梅寒兮自然不可同日而語。二則是當初路遙治療梅寒兮實在極其緊急的情況下,一時間藥物工具皆是不齊,只求搶回梅寒兮一條性命。而俞岱岩這次,路遙則是仔細籌畫了兩個多月,準備了最好的藥材與工具,連房間都事先用藥草薰蒸清潔過。而且設想了治療時可能發生的各種可能性,並且詳細的訂出了應對辦法。

      裡外加起來,雖然俞岱岩身上的刀口遠比梅寒兮的多,卻並沒有因為傷口發炎而引起高燒。路遙用了不少安神止痛之藥,直到第八天才減輕劑量。第九日清晨,俞岱岩方自幽幽轉醒。

  俞岱岩睜開眼睛的時候,略略一清醒,便看見師父和幾位師兄弟以及路遙都圍在身邊看著他。俞岱岩覺得嗓子之中很是乾澀,可為了讓張三豐放心,仍舊啞著嗓子低聲喊了句:「師父!」

  張三豐笑意閃現,捋著二尺長的白鬍子,溫聲道:「岱岩,你覺得如何?」

  「口渴得緊。」

  一旁的莫聲谷連忙端了杯水過來,略略抬起俞岱岩的頭,一點點的餵給他。

  路遙在床邊坐下,笑道:「還能記得口渴,想來不會有大礙了。」說著切了片刻脈,問道:「可覺得有頭暈噁心的症狀?」

  俞岱岩搖搖頭,卻是忽地一怔,立時瞪大了眼睛,極是激動,「小路、我,能感到你的手放在、在我手腕上!」

  眾人聞言無不大喜,只因自從俞岱岩四肢被捏碎後,雙腿還能感覺事物,但自小臂至手掌就再也感覺不到任何加諸於上的事物,哪怕是針刺都沒有任何痛覺。

  路遙笑道:「你要是感覺都感覺不到,我這神醫的牌子可就砸在你們武當了。」說著掀開俞岱岩的被子,兩手逐一按摩兩臂各個關節,依次詢問俞岱岩可否覺出她所按摩的位置。

  開始時俞岱岩尚有些遲疑,要閉上眼睛慢慢感受才說得出,之後卻越來越順暢,幾乎每次都精準無誤。師兄弟幾人緊緊的看著,俞岱岩每說對一處,眾人皆欣喜得無以加複。

  路遙則讓殷梨亭扶起了俞岱岩靠坐在床上,輕輕托起他右手手腕,小心不碰到包紮好的傷口,離床三寸,對他道:「俞三哥,你現在集中精神,試著輕輕把手腕向下轉,用指尖去夠床面。」俞岱岩依言,現實感受路遙拖住自己的手,然後一點點的試圖用力。

      他四五年前,也曾無數次的試圖移動四肢的任何一部分,但是卻沒有任何辦法,每每皆是極度沮喪。然而此時,他盯著自己的手,見它一點點慢慢的向床面轉去,直到指尖傳來床單那棉布的觸感,立時便覺得一股酸澀之意自喉頭湧起,這樣一個微小的動作,他已經有五年多的時間沒有半點辦法去做了。

      路遙卻仍舊盯著他的手道:「好,現在再把它一點點的抬起來 ,回到原位。」

  俞岱岩忍住眼中酸澀,一點點的把纏滿白布條的手抬回原位。眾人看著這麼一個微小的動作,竟也都如俞岱岩一般無數感慨掠過心頭,殷梨亭已然微微紅了眼眶,低了頭不願讓別人看見,而莫聲谷卻是大笑一聲,竟在原地翻了個觔斗。張三豐笑而不語,慈愛的看著俞岱岩。

  路遙身為醫者,卻是見慣了這樣的場面,又抬起俞岱岩的右肘,來檢查他小臂的情況。就這樣一處處的反覆檢查,一個多時辰之後,俞岱岩累的滿頭大汗,聽得路遙道:「俞三哥,恢復得很好,恭喜。」

  簡單的恭喜二字,已經可以說明一切。一時間,俞岱岩扭過頭去,不想讓師兄弟們看見他流淚的模樣。武當諸俠此時卻是無不歡欣異常,宋遠橋拍了拍殷梨亭,莫聲谷竟是一把抱住了張松溪的肩膀大笑,而歷來沈默寡言的俞蓮舟此時卻是神色激動,一個大步到了路遙面前:「今日三弟得以康復,全仗路姑娘盡心竭力的醫療救治。此等大恩,我師兄弟無以為報。今後路姑娘但有所命,俞二必傾力相助,絕無二話。」

  路遙見狀,連忙一讓,回禮道:「俞二哥莫要折殺我,我既是大夫,治病救人便是本分,俞二哥真的不必介懷。」說著路遙笑道:「何況和張真人上山的那天我就說了,我可是收錢的。」

  一句話逗樂了莫聲谷,「路姐姐便是把我武當山上所有錢財都要走,我們也絕不皺眉的。只怕山上錢財不夠路姑娘的診費,那可糟糕。」

  「那也好說,從今以後我就賴在你們這裡混飯吃,什麼時候吃夠本了什麼時候後再走。」

  張松溪聞言,一雙鳳目閃出幾絲精光,笑道:「這倒是再好不過的主意,我武當上下歡迎之至。」

  路遙這邊輕輕拍了拍俞岱岩,正經道:「俞三哥,你雖然四肢已經可以挪動,但是最辛苦的日子才開始。如今傷口雖然尚未癒合,只能做些最簡單的動作,但是你四肢已然有所感覺,過得些時日待到傷口復原,便可以逐漸練習各種動作了。」

  眾人一聽路遙語氣認真,皆是靜下來,聽得路遙道:「你臥床近五年,雖然時常有人替你按摩,肌肉還沒有萎縮,可畢竟筋脈曾經斷裂。現下很多肌肉還不能運轉自如。今後的三個月乃至一年的時間裡,你需要一點點學習走路一般,磨合你的關節肌肉筋脈。待到全身可以如以前般收放自如,便可以重拾武藝。對於很多人,這過程很痛苦。但我想以俞三哥的資質和毅力,必然很快就可恢復如初,你們師兄弟連袂行俠的日子指日可待。」

  作為大夫,路遙深諳如何讓病人最快的恢復。對於俞岱岩來說,最後一句話徹徹底底的激起了他的無數豪情,「路姑娘放心,俞岱岩就是再不濟,也絕沒有學不會走路的道理。待到我們師兄弟重新連袂江湖之時,俞岱岩再重謝路姑娘。」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2 03:03 AM

第二十章   玉箋試手初

  張三豐收徒歷來極是嚴格,根骨資質心性半分不可差。俞岱岩身為張三豐的三弟子,悟性與毅力都是頂好的。所以路遙這次所估算的時間卻是不准了。

      在路遙的獨門外傷藥下,他傷口用了癒合十餘日,而拋下雙拐走路,竟然是在傷口癒合之後的短短兩個月之後。這速度簡直讓路遙張口結舌。

  她每日裡倒比剛來的時候忙上很多,需得幫助俞岱岩以金針刺激肌肉韌帶迅速增長,又須配置藥浴,希望能夠緩解以後每逢陰天下雨時俞岱岩關節骨骼的疼痛,而時間更多的花在幫助俞岱岩重新適應四肢。事實上,路遙倒是覺得最後這項最重要的工作,她到不如武當諸俠來的擅長,全因幾人皆是武學名家,論起對軀體四肢的控制,委實比路遙這個理論派來的精通。

      每日裡必有師兄弟裡面的兩人跑來,陪俞岱岩一點點練習基本動作,而路遙更多的在一旁看著,並且從醫者的角度指導他們應該做哪些動作,以免有被遺漏的筋骨肌肉。前兩天的時候,路遙回房拿些東西,剛一回來,就驚訝的看見莫聲谷沒有在陪俞岱岩練習單腳獨立,而居然在和俞岱岩拆招。雖然沒有輾轉騰挪,而只是手上的動作,還是把路遙氣得半死。大喝一聲驚住兩人,隨即把莫聲谷罵了個狗血淋頭:你師兄還在練習走路你居然和他拆招!你想讓他再摔一回摔斷那根骨頭是嗎?!我費了那麼大勁才把那些關節接上你這麼一來再錯位了怎麼辦!

      高路遙一頭還多的莫聲谷被罵的大氣都不敢出一聲,此時俞岱岩卻小聲道:「是我一時手癢,才讓七弟陪我拆幾招的。」路遙聽聞,一扭身神情猙獰的瞪著俞岱岩,罵道你才剛好那麼一點點得瑟個什麼亂得瑟!什麼叫做循序漸進什麼叫做傷筋動骨一百天你懂不懂?你要是再傷一回難治的程度比這回大多了!你知不知道再要是讓我看到一次你亂來你就給我回床上躺著去躺不滿一百天不許下床!

  這時眾人才算領教了路遙在醫道上完全不講情面兇悍無比的一面。得知了此事的張三豐卻是莞爾,叫了俞岱岩來,教給了他一套專門養生健身的拳法,並叫他打給路遙看。路遙盯著那拳法看了三遍,見它路子悠緩,全身皆有舒展收縮,終於點點頭,道:「俞三哥若是練煩了走路之類的練練這個倒是可以,可是再讓我看到你在過年前和別人拆招,你就自覺回床上躺到明年開春吧。」

  除了照顧俞岱岩之外,路遙也開始教授梅寒兮一點點基礎的醫理。梅寒兮正式拜入了武當門下,張三豐細細看了男孩的根骨與資質,說這孩子身體柔韌,性子柔中帶剛,是習劍術的上等材料。武當七俠中武功最高的是俞蓮舟,宋遠橋與其在伯仲之間,只是掌門俗務多些。而張松溪精於拳術掌法,殷梨亭武功雖然略遜於師兄們,但是於劍術卻是七人中學的最是高明的,又尚未收徒。以張三豐的意思,梅寒兮資質高超,可做一門首徒,於是這個四五歲的小毛頭便做了殷梨亭的大弟子。

  收徒那天宋遠橋邀請路遙一同去看,路遙也是好奇,於是便去了。紫霄宮正殿之上,張三豐居於主位,身邊站了六名親傳弟子,殿兩側三代弟子依入門先後整整齊齊的排著。路遙看了一下,宋青書居然也在其中。這時殷梨亭攜了梅寒兮的手,一大一小兩人先是恭恭敬敬的給張三豐扣了九個頭,之後梅寒兮才依拜師禮給殷梨亭行了三跪九叩之禮。殷梨亭朗聲誦了一遍武當門規,梅寒兮行禮示意遵從。

      門規不長,路遙也沒去聽具體有什麼,倒是殷梨亭嚴肅的神情與一板一眼的模樣讓路遙很是驚訝。她印象裡的殷梨亭行止儒雅有禮、說話溫和輕軟、性情溫文善良加上動不動就會靦腆臉紅,全然沒有想到他居然也有如此嚴肅的一面。

  兩三天後殷梨亭來找路遙,說梅寒兮想和路遙學一些醫理常識,如此路遙走後他也能自己看懂些醫書。殷梨亭問路遙願不願意教,路遙卻是笑了,說:「那日殷六哥本說與我學醫理,如今倒是派了大弟子來,也算誠心,我哪有不教之理?不過殷六哥就不怕我與你搶徒弟?」

  於是就這樣,梅寒兮每日裡練武之餘,來路遙這裡學一個時辰的簡單醫理。殷梨亭小時候的基本功是二師兄俞蓮舟教出來的,如今自己授徒,便自然而然與俞蓮舟風格近似,雖然平時為人處世溫和愛笑,授藝時卻是要求嚴格且不苟言笑。路遙在一旁看著簡直懷疑這個殷梨亭是不是有人冒充的。

      路遙小時候可是出了名的不喜歡上課,上課說說笑笑打打鬧鬧,起個哄接個茬最是拿手,常常還吃著零嘴,然而仗著成績好,老師大多拿她沒轍,權作看不見而已。於是梅寒兮在路遙這裡倒是待遇極好,點心水果蜜餞飴糖樣樣不缺,還都是秋翎莊送來的極品,才五歲的梅寒兮自然喜歡。再加上路遙授課很是隨意,兩人如聊天一般說說笑笑便講完了一篇。梅寒兮心中懂事,曉得師父與路遙雖然一個嚴格一個隨意,對自己卻都是極好的,遂而倍加努力。

  倒是在教什麼上面路遙遲疑許久,以她看來梅寒兮到應該從最基本的生物學學起,甚至最好是數理化開始學,但是想來這些東西太過特別,一旦自己走了,他若有不明白的地方,連問都沒處問。遂而決定還是讓他老老實實的從中醫的湯頭歌開始。這日路遙正在房中打算把一些基本的常用藥材的藥性及辨識方法給梅寒兮寫下來,一邊手中晃蕩著炭筆上的小玉墜一邊琢磨,忽然看見書桌上的紫狼毫,興致一來,便想試試用毛筆寫。於是磨了墨,鋪了紙,提筆一個字一個字的寫來。半晌,自己拎起那紙欣賞一番,覺得每個字都清清楚楚,端的不錯。自我欣賞了好一會,聽得有人敲門,正想說門沒關,轉身一看是殷梨亭站在門口。

  「殷六哥,快進來。」路遙興沖沖的道,「來,看看這個。」說著把那張字遞給殷梨亭。

  殷梨亭坐下,接過那字,只看了一眼,差點把眼睛瞪出來。路遙站在殷梨亭背後,沒看到他表情,仍舊沾沾自喜的道:「如何?剛寫的,不錯吧?」聽聞這句話,殷梨亭就是再溫文的性子,也差點被驚趴在桌子上。半晌才艱難的回過頭,道:「路遙,這字……可是你寫的?」

  路遙猶自高興點頭:「當然,剛剛寫的,喏,筆還在那裡呢!」說著一指搭在硯臺邊上的紫狼毫。

  殷梨亭委實不想打擊路遙的興致,但是看了看那字,覺得實在說不過去,於是提筆在一張新的箋紙上工工整整的謄抄了路遙剛才那頁字。路遙莫名其妙的接過殷梨亭遞過來的兩張紙看了半晌,越看臉上越是難得看,到的最後臉色垮了下來,眉頭皺成一個川字。她就是再不懂得書法,兩張紙箋同時放在面前這麼一比,立時覺得自己簡直很是褻瀆筆墨紙硯這東西。

      以前寫字路遙均用炭筆,雖然字跡筆劃極細不同尋常,但是也算公整清楚。可是殷梨亭的字寫得是一手清秀行楷,筆鋒秀美溫潤,端穩中帶著三分輕靈,一比之下,路遙寫的那張書法可算是三四歲幼童的塗鴉之作。殷梨亭見路遙一付咬牙切齒的模樣,連忙接過兩張紙,盯著路遙的那張,為難片刻方道:「你寫的其實……至少能看得清楚字……」

  不說還好,一說路遙更是覺得自己還是磕死算了。

  殷梨亭忙道:「書法一道,重在練習。我當初同五哥一起習過字,路遙你以前寫字總是用炭筆,才用不慣這紫狼毫,若是願意花些功夫練習,想來自不會如此……如此特別。」

  路遙眨眨眼睛,半信半疑的看著他:「殷六哥專門習過字?」心道這武當門下倒是教的全,她還以為派中弟子均是全心習武。

  殷梨亭解釋道:「我五哥的所用兵刃乃是爛銀虎頭鉤和鑌鐵判官筆,江湖人稱銀鉤鐵畫。那時他怕這風雅名字被文士所笑,便練習了五六年的書法。一個人又覺寫字頗是無聊,於是拉上了我與他同練。」

  這話倒是委實安慰了路遙不少,她這寫毛筆字的次數一隻手就能數過來的人,總不能和特意學過五年字的殷梨亭相比。撿回一點面子的路遙打量殷梨亭那副字幾遍,便問殷梨亭這字要怎麼個練法。

  「先是練習基本的行筆,之後便是臨帖,臨的多了些,便可自己寫,寫得多了便自成一體。」

  路遙心笑,琢磨著自己這沒練過的,也算是自成一「體」了。看看殷梨亭溫潤清秀的字跡,又琢磨琢磨自己對書法的一無所知,本著求師的目的,道:「要不殷六哥指點我一下吧,我覺得你這字我倒是喜歡的緊。」

  殷梨亭看著路遙盯著自己笑意盈盈的眼神,心中頓時漏跳了兩拍,連氣息都不穩了。路遙看殷梨亭有些遲疑,估計是他看見自己的字覺得這學生委實沒啥前途才猶豫,其實不知殷梨亭此時正暗運內功來平復自己的心跳,試圖不讓自己臉紅。路遙沒趣的搖搖手,道:「算啦算啦,我以後還是用炭筆……」還沒說完,就聽殷梨亭低低得到了一句:「好。」

  路遙有些驚訝挑了眉看他,還沒說話,殷梨亭又補道:「我是說,好。」

  事實證明,路遙在書法上的天分和她在醫道上的天分完全成反比。她握筆時若有握手術刀時的半分靈活,也不至於把字寫得如此苦大仇深。多麼血淋淋的場面下,路遙面對病人時,手裡的刀具金針始終穩健而輕巧,但是面對白紙一張紫狼毫一隻,路遙握筆的勁力差點折斷那可憐的筆。

  而坐在一旁的殷梨亭看著路遙握筆的手幾乎僵掉,幾次告之手指需要放鬆,運力需自手腕,但是路遙往往寫著寫著就又開始荼毒手中的筆了。殷梨亭看著路遙白皙的手指,要他去碰一下矯正她的姿勢,他是絕對不敢的。只得一手另持了一支筆,懸於路遙右手一側,要路遙寫字時時時比照自己與她的姿勢。

  於是當俞蓮舟與張松溪一同過來的時候,遠遠地還沒進院子,就看見門內路遙和殷梨亭兩人一同坐在書案前,兩個腦袋靠得極近,兩隻右手幾乎交疊在一起,時不時的在低聲說話,夾雜著路遙的幾聲輕笑。俞張二人立時止了步子,張松溪眼中帶笑,連忙拉了俞蓮舟輕手輕腳的按原路回了去。俞蓮舟看到剛才那一幕,也很是驚訝,兩人直到走得遠了,俞蓮舟才開口問道:「六弟和路姑娘……?」

  張松溪知曉二師兄所問,於是點點頭,笑道:「二哥你論武藝在師兄弟當中當屬第一,可這兒女情長之事,卻是外行了。」

  俞蓮舟半輩子醉心武學,精研武當功夫,年近四十仍舊無妻無子。事實上他們師兄弟幾人,如今宋遠橋與他皆是不惑之齡,俞岱岩與張松溪則是而立之年,四人都早已過了娶親的年齡。除了宋遠橋娶了自小指腹為婚的範氏外,剩下三人均未有成親。武當七俠雖然並非出家道人,但於男女情愛卻是幾乎從未體會,是以俞蓮舟愣了半晌才反應過來,沉思許久,第一句竟是問出:「師父可知道?」

  「你我兄弟之事,哪件逃得過師父的眼睛?師父幾次叮囑六弟,要他多看顧路姑娘在山上生活,想來便是讓二人多有相處時機。」

  俞蓮舟沉吟片刻,道:「路姑娘醫術超群仁心仁術,於我武當又有大恩,六弟與她可算是良配。」

  「路姑娘醫術醫德倒在其次,難得的是她性情堅韌心有主見且眼光獨到,這才是最難得之事。我到只是怕她無意於六弟。」張松溪輕嘆。

  「哦?這怎麼說?我到也曾數次見過他二人相處融洽,當時未想到此處,今日細細想來兩人卻是般配。」

  張松溪搖搖頭,將那日他與俞岱岩在半山上看到路遙與殷梨亭採藥的情形細細說了,後道:「路姑娘性子豪爽大方,似是將男女之防看得極淡,全然不曾想到避嫌。女兒家若是有意於男子,多少會有些小女兒情態,哪像路姑娘如此坦蕩大方?何況我聽六弟曾提起,路姑娘志在四方,願行遍天下懸壺濟世。此等宏願不輸男兒,怕是未曾重於男女情思。」

  「那六弟卻又作何想法?」俞蓮舟皺眉,自己的師弟他自是清楚。

  張松溪笑嘆:「六弟生性靦腆,每每見到路姑娘,動不動便是臉紅害羞,前些日子甚至躲著不敢見她。依我看他於路姑娘甚是鍾情,可是莫說與她提起,便是自己腦中想一想都是不敢。這兩天寒兮和路姑娘在房中修習醫術,六弟便在路姑娘院子門口轉來轉去。有一次我竟然見他邊轉,臉色紅如滴血,一見到我連頭都不敢抬,居然使出追月步跑掉了,我還真是頭一次看見六弟用出十成功力的輕功。」

  「這六弟啊。」俞蓮舟哭笑不得。

  「且讓他二人慢慢磨吧。」自家溫柔靦腆不懂表達的弟弟喜歡上這麼個爽朗大方不諳情事的姑娘,張松溪暗道月老這紅線牽的實在太絕。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2 03:10 AM

第二十一章   來者客不速

  殷梨亭師兄們的心思,路遙沒有感覺到,她一邊照顧著俞岱岩,一邊傳授給寒兮基本的醫理,另外還要抽出時間咬牙切齒的跟殷梨亭練習書法,從早忙到晚,連傅秋燃親筆所寫的厚厚一遝文稿也無暇觀看,只得先妥善收了起來。於是也就更沒有精力注意到她和殷梨亭兩人似乎同處的時候越來越多,就連以前喜歡沒事跑到她院子裡來被她欺負的莫聲谷都好些日子沒過來了。

      倒是傷好之後的阿燃這些日子越來越活分,似是報復她前些天弄斷了他一腿一臂,每每殷梨亭與她練字之時,阿燃總要蹦到她桌上,不是要掀翻硯臺就是要打翻筆洗,幾次都被殷梨亭一招救下。路遙本來對它就有點愧疚,於是也就任他鬧。可是這些時日它折騰的委實有愈演愈烈的趨勢,當這日一早阿燃差一點掀翻筆架子的時候,路遙終於忍無可忍,打算去弄根鐵鏈子,只要她習字的時候就拴住它。

  奈何武當山之上兵刃鐵器不少,唯獨沒有鐵鏈子,而草繩布帶沒幾下就能被阿燃掙脫,路遙頭疼不已的時候,殷梨亭道山下的鎮子上有家鐵匠鋪,那裡想來可以找到合適的鏈子。於是兩人當下下了山。路遙在那鋪子裡買了一根栓狗的鏈子,一路搖著鏈子,笑得十分解恨的和殷梨亭折回山上。殷梨亭一邊看著她的表情覺得好笑,一邊又有點可憐阿燃。可是每每想想兩人練字之時阿燃上下搗亂,立時扔掉那同情,覺得還是路遙明智一些。

  此時已經臘月中旬,武當山上剛剛下了第一場雪,夏日清脆蔥蘢流水潺潺的山路之上此時覆蓋了皚皚白雪,兩旁蒼松尤綠襯著其上雪白顏色,路邊溪流尚未凍結,流水仍舊淙淙,只是溪中石上結了晶瑩剔透的冰晶,煞是好看。兩人一路走一路玩,殷梨亭自小長在這裡,景色看得多了,路遙卻是頭一次看到武當的山間雪景,高興的緊。殷梨亭看著路遙笑如春風的模樣,心中暗盼這路能再長一些。於是兩人一大清早就下山,可邊逛邊玩,全不走正路,穿行於林間小路,居然到了午飯過後才回到紫霄宮門口。

  兩人一路進了武當派前院,卻見紫霄宮正殿門口侍立著幾名道童,似是有外客前來,正在大殿之中。

  兩人聽得一個粗豪的男聲道:「你們說俞三俠是被我少林大力金剛指所傷,一味追討。可是我們少林弟子的龍門鏢局上下七十一條人命外加六名少林弟子性命悉數被你們武當張翠山所殺,這要怎麼算?」

  「貴派一廂情願的認定龍門鏢局的血案是我五弟所作,卻又提不出任何證據,這空口無憑的事情,大師認為可能取信於人?」此聲音卻是張松溪。

  「那日慧風臨死之前親口指認是你們武當張翠山所為,如何便不能?!」男子極為無禮的低吼。

  張松溪聲音漸冷:「有與沒有,這卻是大師一人一言,如何便能定我五弟之罪?倒是我三哥傷於你們大力金剛指下,這金元寶便是確鑿罪證,你們又要如何解釋?」

  「你!!」先前粗豪聲音大喝。

  此時卻聽得宋遠橋道:「是六弟和路姑娘麼?進來吧。」

  路遙覺得這似乎是武當派自家的事情,自己不應該亂聽,正想離開,就聽得宋遠橋如此道。摸摸鼻子,此時離開自然是不禮貌,見殷梨亭推開了門,只得跟著殷梨亭進了去。

  一進殿門,發現為首正席坐了宋遠橋,而俞蓮舟張松溪莫聲谷三人坐在一側主位,另一側客位上則是三名黃衣僧人。為首一人年歲極長,身形瘦小,生的眉梢嘴角皆是下垂,端的一臉苦相。下首兩位僧人一高瘦一圓胖,各自瞎了一隻眼睛。

  殷梨亭進殿先與宋遠橋行禮,聽得宋遠橋道:「六弟,見過少林派空智神僧,圓業圓音二位大師。」

  殷梨亭沖三人一揖。殿中剛才已然有些劍拔弩張,奈何宋遠橋和殷梨亭均是語氣溫和彬彬有禮,三人也不好一味緊逼,只得站起回禮。

  殷梨亭行完禮,卻聽宋遠橋又道:「這位姑娘姓路,現下暫住我武當派,替我三弟醫病療傷。」

  路遙一開始還有些奇怪宋遠橋為何讓她一個外人進來,此時想起剛才聽張松溪所言,俞岱岩便是傷在這少林派的大力金剛指之下,於是明白了宋遠橋的用意:自己往這殿中一站,那就是活生生的在提醒少林派俞岱岩這筆帳必然要算。

      路遙倒是無所謂,何況想想她剛上山時俞岱岩的境況的確是糟糕透頂,武當派追究少林的責任委實應當,於是想撿張後排下首的椅子坐了。卻見張松溪衝自己招手,示意她坐在自己一旁。路遙眨眨眼,琢磨著那是主位之一,不過反正她於禮節之事從來不拘,左右也已經進來了,坐哪都是坐,於是向三名僧人拱手為禮,之後坐了下來。

  剛一落座,圓胖的僧人圓音繼續發難:「就算龍門鏢局之事不提,那圓心圓業師兄及我的這三隻左眼可是張翠山以毒針射瞎,這武當派難道還要狡賴不成?」

  「大師說我五弟是以毒針射瞎貴派您及另兩位高僧的眼睛?」張松溪問道。

  「正是!我二個就是活生生的人證,大和尚倒要看看你們如何狡賴推諉!」

  張松溪一笑待要開口,莫聲谷卻插了話道:「我武當弟子行事曆來光明正大,本派功夫微末,若論暗器,飛刀鋼鏢是有的,但是卻絕無銀針,更何談下毒?武當弟子行走江湖,可有任何人用過毒針?」

  張松溪補道:「大師若非與我五弟為難,我們武當七俠也並非不辨是非之人,只要證據確鑿有理有信,我們自然會給你們少林一個說法。但是這般混攪,我武當卻也不是易與之輩。」

  宋遠橋溫和道:「我五弟張翠山至今下落不明,孰是孰非本就說不清楚,武當少林兩派在此爭辯卻是無益。還是等我五弟回山之後,在做爭論吧。」言下之意,卻是要送客了。

  這廂武當派說得乾脆俐落,卻也有理有據,聽得少林三僧臉色難看。空智為首,此時高宣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宋大俠……」話尚未說完,就聽得旁邊的圓業一聲大喝,騰地一下跳了起來,竟然直指著正對面的路遙的鼻子吼道:「我道看著面善!原來竟是你這小妖女!」

  這一下不僅武當五俠,連路遙都驚了,看著圓業皺了眉,心下急速回憶這和尚是誰。

  卻聽得圓業喝道:「好你個武當派,竟與魔教妖女勾勾搭搭,還稱什麼俠義之輩,我呸!」

  此話已然辱及武當聲名,宋遠橋雖然不解,臉色卻沉了下來,而莫聲谷卻一個閃身到了圓業面前喝道:「你個和尚休得胡說!」

  殷梨亭此時開口朗聲道:「路姑娘醫者仁心仁術,急人之難,怎會是魔教妖女?大師若要信口胡說,我卻是決不答應的。」

  俞蓮舟出聲,「此際是在武當山上,大師說話可要小心些!」眾人但覺耳中嗡嗡巨響,就連桌上茶杯也兀自震動,顯然是俞蓮舟說話時夾了內力。他說話聲音不高,竟然有如此效果,內功修為可見一斑,圓音圓業心中皆是一驚,只覺得自己的內息都被這聲音震得動了幾動。

  然而那圓業卻不死心,仍舊指著路遙的鼻子大吼:「她為了魔教餘孽,打傷毒傷我少林弟子,不是魔教妖女又是什麼?!這妖女還同魔教妖人公然白日宣淫,赤身裸體,無恥之尤!」

  此言一出,只聽得嗆啷啷兩聲,殷梨亭和莫聲谷兩柄長劍同時指向圓業,殷梨亭喝道:「大師若是再出言不遜,有辱路姑娘清譽,恕殷梨亭便要不客氣了。」說著長劍一閃,站在前面的圓音圓業尚未看清殷梨亭如何動作,只見圓業的兩片衣袖及僧袍下襬皆被削去,這招卻是張三豐這兩年所傳授與他的柔雲劍法,武當劍法中艱深劍術之一,自練成之後殷梨亭行走江湖與人動手卻是從未使出過。

      武當諸人心下一凜,論劍術,殷梨亭雖然年輕,但是造詣甚深,隱隱為七俠之最。平日裡幾人卻從沒見過他出劍如此之快,想來此時定是怒極而為。少林三僧見得如此劍術,也是愣住。圓業躲不過如此快劍,這劍若是再往前遞上三分,他不死也得重傷。

  就在此際,聽得一個清脆女子聲音道:「殷六哥,你讓讓。」正是一直沒有說話的路遙。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2 03:19 AM

第二十二章   雲晴如流影

  只見得路遙已然站了起來,緩緩幾步走到圓業面前,輕輕拂了一下殷梨亭,動作輕柔,面容卻冷肅至極。武當五俠和她相處半年有餘,每每見她都是臉帶笑意,話說聲音清脆甜美,卻是頭一次見到如此冰冷淩厲的表情與聲音。殷梨亭被她拽了一下,卻是絲毫不動,嚴嚴實實的擋住她。

  「殷六哥。」路遙再次出聲,語氣固執。

  殷梨亭見路遙堅決異常,無奈之下死死盯著圓業,身子向斜後錯了半步,手中長劍緊握,護在路遙一側。

  剛才圓業的一句魔教餘孽終於讓路遙想起來這和尚是誰,等到反應過來,殷梨亭已然削去了他衣襟兩袖。

  只見路遙立於圓業面前,身形纖秀,氣勢卻是絲毫不比身形碩大的圓業小,「前年四月十五,中書省懷川縣城東五里,曾有兩名和尚闖入一間民居,殺死了民居內一名三十五歲的男子,男子名叫徐樸嚴。這兩人中,可有你?」

  圓業眼睛一瞪,大聲道:「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誅之!不錯,當年便是我殺了他,你個淫賤妖女又待怎樣?」

  路遙看著他,緩緩點頭,「好!你承認就好。」回頭對殷梨亭道:「殷六哥,我房內書桌一側有個紅木箱子,箱中有一藍布包裹,麻煩你跑一趟幫我拿來。」

  殷梨亭聞言,不明白路遙的意思。此時他萬萬不敢離開路遙身側,生怕圓業突然發難路遙抵擋不及,可是路遙語氣堅決,並沒有商量的餘地。殷梨亭看向三位師兄,三人一同向他微不可見的點了點頭示意他放心,殷梨亭這才腳下展開輕功急速去了。

  一時間殿上無語,唯有路遙雙眼微眯,神情冰涼的看著圓業。而此時她散發出來氣勢氣場竟然壓得圓業居然也未出大氣。

  只在片刻間,殷梨亭便回轉回來,攜了包裹遞給路遙,神情極是擔憂。

  路遙接過包裹,卻不打開,接著圓業剛才的話道:「我不待怎地,昔年你殺了徐樸嚴,而那時我是徐樸嚴的大夫,我只要你跪下,向徐樸嚴和我磕頭認個錯。」一字一句速度緩慢,卻是字字擲地有聲。

  此言一出,少林僧人和武當諸俠均是驚訝,聽得另一名僧人圓音喝道:「呔!無恥妖女怎麼如此對我師兄說話!」說著手中禪杖便要抬起,卻被莫聲谷長劍回手壓住。

  路遙不理會他,盯著圓業道:「你跪是不跪?磕是不磕?」

  圓業狠狠一笑:「要我給你個淫賤妖女下跪,做夢去吧!」

  路遙點點頭,「好!」說著打開那藍色包裹,取出裡面東西,眾人一看,乃是一付一尺五六長的雙劍。雙劍劍鞘一碧一白皆是極品碧玉,如雲吞口,紋理古雅。路遙雙手一扣,兩柄短劍出鞘,但見寒光閃過,只見如水劍身寒光盈動,竟是一對絕世好劍。

  在座的數張松溪識博,見了她的雙劍,低聲訝異道:「雲晴雙劍?」

  路遙一手握了雙劍,回身沖武當五俠一抱拳,道:「路遙今日對不起諸位,此本是我私事,卻連累武當一派,實是不該。但是此時此次這事既然已經被這和尚扯出,那路遙必然要尋個說法了斷,替昔日舊友和自己討個公道。眼下希望借武當地面一用,不知可否?此次無論誰勝誰敗,皆與武當無涉。」

  宋遠橋見路遙態度,便知事情另有內情。路遙內力不深,也不似有高強武藝傍身,他見路遙居然亮出兵刃準備動武,想來必是重大事情。於是點頭朗聲道:「可以。」

  路遙轉身有對少林三僧道:「今日我同你動手,為的是昔日懷川縣你殺徐樸嚴一事,與武當上上下下皆盡無涉,只是借武當地面而已,你需記得這點。今後少林若想尋仇,儘管來找我路遙,若是上武當糾纏不休,便是無理取鬧。」

  圓業怒極反笑,大喝道:「好個狂妄的淫賤妖女!少林寺尋仇?你也配!今日我便送你去見你那魔教的妖人姘頭!」說著月牙鏟一撩。

  殷梨亭聽他又是「妖女」又是「姘頭」,用詞不堪入耳盡極侮辱,再也按耐不住怒火,長劍刷的出鞘便要動手,卻被路遙拉住袖子:「殷六哥,這是我與他之間的糾葛,你且莫要插手。」

  殷梨亭擔心的看了路遙一眼,路遙的功夫他心裡有譜,內功根基淺薄,是決計打不過圓業的。然而路遙這等冰冷僵硬的神情他頭一次見,讓他無法拒絕,思慮半晌只得退後幾步,可是仍舊手按劍柄,準備一旦事情不好即便出手。

  眾人只見路遙凝立場中,右手斜引一劍,左手倒扣一劍,道:「你進招吧。」

  這下圓業更是大怒,路遙在人前讓他先進招,這擺明是長輩對小輩的態度,顯然是在辱他。當下心道便要一招奪你性命,看你還狂什麼!心中定了計較,大喝一聲,月牙鏟快速挑起,鏟鋒直取路遙頸項。這一招剛猛無比,去勢極快,武當眾人無不暗自哎呦一下,沒想到圓業竟然一出手就是如此狠毒的招式,心中大怒。

      幾人已然要搶上相救,卻見千鈞一髮之際路遙腳下步伐幾轉,立時脫離了鏟鋒所及之處,誰也沒看清她是怎麼轉的,右手碧劍斜刺直取圓業左肩,雖無內力,但去勢飄忽角度變換。以她的位置實難想到她是如何繞到圓業身前的,但是她偏偏繞過去了,而且身形如風動蓮花,煞是好看。

      這一劍角度刁鑽的緊,圓業不得不回鏟橫掃路遙腰際,卻見路遙腳步又是一閃,到了圓業身後,依舊是右手碧色晴劍取其左肩,卻是從後而取,去勢仍舊極快;而左手白色雲劍反扣,猛然削向他後腰,這一招比起前一招的起手清雅,但中途路數一轉,卻是驀地變為俐落狠辣。

      武當諸俠心下均是大奇,單是這兩招,一招數變 ,便是極高明的招式 。他們均沒想到內力平平可說不濟的路遙一出手便是令人驚奇的招式 ,就連擔心不已的殷梨亭也被這兩招吸引,凝神細看。

      轉眼間路遙已然和圓業鬥了三四十招,圓業招招剛猛無比,練得乃是少林外家的路子。而路遙出手卻最讓人琢磨不透,劍上招式時而輕靈飄逸,時而乾脆狠辣,時而讓人心曠神怡,時而卻是讓人冷汗倒懸。尤其是在清雅的招數之間,常常夾有拚命甚至兩敗俱傷的招式,讓人防不慎防,極是心驚。

      武當諸俠與少林三僧皆是行走江湖多年,經驗閱歷極是豐富,卻絲毫認不出路遙這些精妙劍招的來歷。然而圓業內功不差,呼吸絲毫不亂,而路遙這幾十招下來,額際已然汗水重重,吐息不均。

  而圓業同樣被路遙變幻莫測的雲晴兩劍逼得手忙腳亂。只見得路遙微微咬牙,深吸一口氣一個斜上滑步,晴劍單掛,削向圓業手腕,化解他月牙鏟上的攻勢,輕叱一聲身形隨即貼著回轉的鏟柄回轉,回轉之間雲劍已然刺出十劍,劍劍攻向圓業胸腹,每劍和每劍從出劍的角度力度速度均是不同,卻又一劍比一劍迅捷,一劍比一劍漂亮,可也一劍比一劍更加致命。到得第十劍上,圓業再也擋不住劍勢,被雲劍逼得只得後躍一丈以緩解路遙攻勢。這一下看得武當諸俠心曠神怡,同時一聲叫好。

  路遙此時絲毫不給圓業喘息的機會,腳下一躍追上圓業,卻是後發先至,比對方更早落地,而手上雙劍在雙腳尚未落地之時便是一前一後急招攻向圓業,劍鋒一變,竟是招招有去無回,式式不留餘地,圓業一下子應對不及,手腕中劍,禪杖被路遙一挑而起,哐啷啷一聲砸在上,而路遙晴劍劍勢變幻無方,封住他未受傷的左手的攻勢,雲劍一劍刺出化作三道劍影直取圓業喉間。

      此時圓業舊力已洩新力未生,無法再次後躍,而雙手一隻受傷一直被封,喉頭籠罩在路遙白劍一片劍光之中避無可避,眼見便要斃命,誰知路遙左掌輕輕一推,化解了自身去勢,腳下步伐原地旋轉幾週,雲晴雙劍翻轉於側,竟是在關鍵一刻收了攻勢,冷冷的看著死裡逃生大汗淋漓的圓業。

  路遙內力不濟,一陣急攻引得她喘息不已,臉上嫣紅,汗濕衣襟,步伐也有些不穩,幾乎站不住。雖然情形狼狽,但是論招式卻勝得漂亮。這一戰大出武當諸俠所料,路遙劍術與步法可說是技驚四座。以武而論,如果招式足夠靈活,所知招數足夠多的話,是可以彌補內力不足的,而能彌補路遙差到這般程度的內力,其招數之多之精可見一斑。更讓人驚愕的是,如此優雅精妙的劍術,眾人卻完全不識得是出自哪門哪派。

  路遙猶自喘息,退了一步扶住一側的高腳桌,眼神卻是不放過圓業,厲聲道:「你既輸了,便跪下磕頭認錯,男子漢大丈夫,輸不起麼?」

  圓業大汗淋漓,卻是神情猙獰。少林寺此時同時有四代弟子,「圓」字輩輩分不低,故而向來自視甚高,加上脾氣暴躁,這次莫名其妙輸在一個內力差的一塌糊塗的小丫頭手裡,心下憤怒以極。而這小丫頭以及其輕蔑的眼神要他下跪磕頭認錯,立時怒火衝心,大喝一聲雙掌齊出,竟是運起十成功力向面前的路遙胸口拍出。

      路遙全然沒想到身屬少林的圓業竟然會在輸了陣之後出其不意運掌偷襲,只覺得對方內力排山倒海而來,讓自己氣息猛地一滯,她剛才一戰急功而致力竭,腳下正自虛軟,想要用力躍開卻已然使不出力。

  武當五俠同時暗道不好,心中大罵混賬,卻屬離得最近的俞蓮舟與殷梨亭二人動作最快,殷梨亭猱身而上,右手攬住路遙腰際,真氣護住路遙心脈,左掌拍出,借圓業一掌之力後躍足足五丈有餘,遠遠把路遙帶離圓業掌風所及之處。而這廂俞蓮舟心下惱圓業偷襲,從椅子上向前一躍由高往下淩空一掌擊向圓業。

      這一掌帶了平時五分功力。論功力圓業的師父空智與俞蓮舟尚在伯仲之間,圓業自身差殷梨亭尚遠,何談抵禦俞蓮舟五成功力的一掌。然而就在此時,一直未有出聲的空智身形乎動幾步搶上,撥開圓業,同樣運起五成功力,嘭的與俞蓮舟對了一掌。

      掌聲過後,空智連退五步,俞蓮舟於半空出掌,對掌之後借力後躍了五步距離,可謂不分勝負。二人都是武學名家,一掌之後皆不再糾纏。卻見俞蓮舟冷冷立在當場不言不語。

  圓業正想出言譏諷武當派偏護路遙,只聽得師父空智冷聲一喝:「孽障,跪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2 03:32 A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1-5-12 03:35 AM 編輯

第二十三章   曾誓濟蒼生

  空智呵斥之下,圓業不敢造次,人跪了下,卻仍舊惡狠狠的瞪著尚在不停喘息調氣的路遙。

  「路姑娘劍下留情放得你一條性命,你卻偷襲於她,這可是我少林弟子當為?」

  圓業卻是不服,道:「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誅之,她一魔教淫賤妖女,還需講什麼手段?」

  一旁莫聲谷長劍一振,直指圓業頂門額頭,喝道:「你這和尚嘴上還是放乾淨些好!」

  張松溪臉色不虞:「圓業大師口出惡言,句句有辱路姑娘。卻不知所謂何圖?」

  空智抬首,向遠在五丈外的路遙打了個佛理:「路施主,小徒剛剛偷襲之罪,貧僧待他向你賠禮。回寺之後,貧僧自會處置於他,望你見諒。」

  路遙剛才被圓業的一掌滯了真氣,幸得殷梨亭及時將其帶離,胸肺雖未受傷,但氣息被滯委實難受的緊。而殷梨亭剛才以內力緩解路遙胸肺處真氣流轉,路遙此時方自舒服了些。殷梨亭從懷間取出一個小瓶,倒出三粒丹藥遞給路遙,道:「這是武當的天王護心丹,就算不及你自己開的藥,也先服下去。」路遙感激一笑,一口服了下去。

  聽得空智開口,路遙臉色又冷下來,一路在殷梨亭扶持之下緩緩走回大殿正中。

  看著跪下的圓業,路遙冷冷一笑,聽得空智開口:「不知小徒前年在中書省懷川縣與路施主有何等過節,還盼見告。」

  路遙看了看空智,「哼」了一聲,道:「你怎麼不問問你徒弟幹了什麼好事?卻來問我這淫賤無恥的妖女?你們少林寺號稱什麼名門正派,行的卻是偷襲無恥之事,回頭倒是口口聲聲叫著別人魔教妖人淫賤妖女?」

  路遙平日裡懶得計較小事,卻不意味著好脾氣。如今氣性被激發起來,話裡句句帶刺且無禮。可是一來圓業偷襲在先,二來她說得更是氣勢萬鈞,空智卻是半分反駁不過。

  而此時圓業卻是奈耐不住暴躁性子,凶道:「我與兩名師弟誅殺魔教妖人,你個妖女卻屢次救魔教妖人性命,又毒傷我圓初師弟,還同赤身裸體的妖人親親我我,不知羞恥,竟還有膽子質問我師父?!」

  路遙瞥了圓業一眼,眼睛一眯嘴角一扯,聲音寒得有如碎冰:「誅殺魔教妖人?大師顛倒黑白的本事倒是不差。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你在對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下殺手,我若不出手阻止,你那一掌必然將其劈得腦漿迸裂,是也不是?」

  「那女娃是妖人的孽種,除惡務盡,怎能留得?」圓業吼道。

  「無論她父母是誰,她不過是個稚齡幼女,大師以除惡務盡唯由,就能開脫自己的殺孽麼?何況,你所說的魔教妖人是誰?徐樸嚴徐大哥?」

  「就是那個姓徐的,他是魔教五行旗的一個副香主,正好被我是兄弟碰到,也算他倒楣正好身受重傷,合該死在我師兄弟手中!」

  路遙聞言,怒極反笑,道:「少林寺有你這等弟子也算難得,武林第一派算得上算不上不好說,少林弟子這武林第一無恥倒是能坐實了!你到不提他是如何受得傷?懷川縣那年遭了水患,顆粒無收,餓殍遍野,偏逢元兵路過,見縣內毫無錢財可搶,便開始姦淫民女殺人為樂。徐樸嚴徐大哥為了保護當地百姓,帶了三個兄弟一同奮起反抗元軍,以四人之力格斃元兵近百人,當地百姓方逃過一劫,但是他兩個兄弟為此送了性命,自己也受了重傷。我路過之時,他奄奄一息,他四歲的女兒正嚇得大哭。我將其帶入附近民居,施以針藥救其性命,他不忍女兒看他受苦,便讓他兄弟帶著自己女兒先去屋外。誰知道短短半刻鍾,你們就到了,見到那人與孩子二話不說救下殺手,先是殺了大人,既而對孩子出手。這可是人之所為?分明是禽獸不如!」

  空智聞言極是驚愕,一聲「阿彌陀佛」高宣佛號。

  路遙輕蔑一笑:「大師教出這等徒弟,就是再念一輩子佛號也歸不了極樂!那日我給徐大哥施針至一半,徐大哥聽得外面你二人腳步聲,怕是有身懷武藝之輩,便求我把他兄弟和女兒帶進屋。我出門一看,就見你二人正對那小女孩兒下殺手。幸好我雖然內力不濟,劍術輕功還算有幾分好使,一招逼退你師弟,搶來那女孩兒,躲進屋中。你二人卻不依不饒,最後破窗而入,我不欲與你二人纏鬥,用了千夢清眠的上等迷藥將你二人迷暈,讓人把你二人送出十里以外。那藥不傷身體,是會讓你昏睡五個時辰。本是想讓你們知難而退。誰知到你們二人卻當我路遙好欺負,第二日去而複返。那時正好趕上我短了一味獨活藥材,那藥材急用救人,我不得不出門採藥。臨走前我怕有人來騷擾,在醫療之所四周下了九天碧落的毒藥,還立了個牌子特意示警此處有毒莫要靠近。可你二人喪心病狂,硬是趁我不在之際闖入房中,殺死了重傷未癒的徐大哥,甚至一掌打死了他四歲多的女兒。不僅如此,那房間原本女主人就在後間,手中抱有她剛剛出世兩個月的孩子。你們二人殺人時嚇壞了她,她手一抖,孩子掉在地上,片刻就嚥了氣。裡裡外外四條人命,你二人還得起麼?!」

  說至此處,路遙怒火上湧,狠狠瞪著圓業及空智。見空智不停口宣佛號,路遙道:「大師,我聞人若作惡,死後必有惡報。而若僧人作惡殺人,死後懲罰倍之,是要入大焦熱地獄的。而你徒兒不僅殺人,其後更是藉口推諉,隨意污衊。他見我給徐大哥施針時,徐大哥赤裸上身,便誣我與他有淫蕩苟且之事;他殺了人,便以對方身在魔教為由,替自己開脫;他師弟為了殺人不顧我的警告牌示衝進我的醫療之所,中了毒後卻說乃是我毒傷。堂堂少林,武林第一大派,非但庇護不了山下百姓不受元兵荼毒,反而門下弟子卻無恥的暗算屠殺保護百姓的英雄好漢!大師,這就是你們少林寺的清規戒律?那路遙倒是要佩服,此等淡定的無恥之徒,我甘拜下風!昔年達摩祖師一葦東渡,傳佛教於中土,為的是自渡渡人,講的是慈悲喜捨,求的是因緣善果,而武藝,不過是給僧眾習之,強身健體之用。

      如今你們,莫要說本末倒置,根本就是棄本求末。山下百姓死活與你們何干?自渡渡人你們渡不了,慈悲喜捨你們一樣沒有,因緣善果此番看來怕是也修不成!如此少林,存之何用?我路遙算是師門不肖弟子,竟然讓人衝進我的醫療診室殺人放火,死的甚至有兩個幼童!我今日讓他跪下磕頭於我,只因昔年路遙入我師門修習醫道之時,曾立下重誓絕不輕忽任何一條病患性命,不論貴賤貧富立場出身。我師門大廳之上高懸匾額,上書『普天同濟,博愛蒼生』,路遙出師多年,醫術常常力有未逮,但這八個字不敢有一日或忘。如今被人闖入醫療之所殺死病患,這樣的人讓他跪下磕頭難道還重了麼?路遙師門不過是小門小戶,比不上少林聲大勢大,這無恥的底氣是沒那麼足的,但是今日他若不道歉,路遙讓他走不出這大殿的方法絕不少於二十種!」

  路遙一番言辭話鋒犀利,痛快淋漓,將少林寺明朝暗諷,罵的體無完膚。偏偏少林弟子殺人一事的確屬實,讓人絲毫沒有反駁的餘地。

  張松溪與宋遠橋對視一眼,心道今日見識了路姑娘劍上功夫已是精奇,誰知這嘴上功夫卻是更加厲害,一字一句直刺其核心,軟的硬的句句割的人生疼。

  少林寺本就是上武當派來找麻煩的,此前已有兩次,少林說武當張翠山殺了龍門鏢局滿門,武當說少林僧人用大力金剛指重傷俞岱岩,次次都是兩派唇槍舌劍一番,卻無甚說法無功而散。路遙將少林寺這等家醜一說,雖說不是直接為了武當開脫,但卻狠狠給了少林寺一個耳光,想來短時間之內,少林寺是沒有顏面再上武當山尋事了。

  空智在路遙說到一半的時候,便開始口宣佛號,而圓業見師父如此,不敢再加囂張。一旁圓音不瞭解來龍去脈,就算想說也無從插口。直到此時,路遙話畢,空智半晌方抬起頭,闔目而立,肅聲道:「圓業,你去跪在路施主面前,按她所說,磕頭賠罪 。」

  圓業脾氣再是暴躁蠻橫,卻也不敢當眾忤逆師父,只得到路遙身邊,磕了個頭,頗是不平的道:「路……路姑娘,圓業無理闖入你醫館殺人,是圓業的不是,給你賠禮了。」

  「不僅是我的,還有前後四條人命的。」路遙冷冷一曬。

  圓業怒道:「那魔教妖人……」

  「孽徒!」空智呵斥。

  圓業不敢再造次,「圓業殺孽滿身,害四位喪命,在這裡給四位賠罪。」說著嘭嘭嘭向西磕了三個響頭。

  路遙見了他那一副模樣,嘆了口氣苦笑一聲:「人命已逝,又有何用?連道歉都像討債一般,好個少林寺。」

  空智聽聞路遙所言,道:「阿彌陀佛,路施主,今日之事,卻是我孽徒所起,貧僧疏於管教,累得幾人喪命,又累路施主有違師門門規,貧僧慚愧無以復加,這裡給路施主賠罪了。」說著一禮到地,良久不起。

  路遙無奈,見他一介高僧都已經代徒弟道歉,再是氣憤也不能不依不饒,何況畢竟是在武當地頭,「大師,此事於路遙,也就這般算了。但是四條無辜人命的債,也由不得路遙去討,貴寺且自己看著辦吧。」

  空智道:「孽徒造下這些罪孽,回寺以後我戒律堂自有處罰,至於貧僧可向路施主保證他終身不會再離寺門一步。」

  「那是您少林寺的事,路遙沒權說什麼,只是記得一點,若有寺眾想要尋仇,莫要來找武當麻煩,便找我路遙就好。若是找不到,大可去金陵秋翎莊。」

  空智聞言,抬頭一看路遙:「金陵秋翎莊?可是做藥材與織紡生意的秋翎莊?」

  路遙撇撇嘴:「怎麼,大師,無藥可買無布可穿的日子,不是很好過吧?」

  「阿彌陀佛,敝寺卻不知如何得罪了秋翎莊,還盼路施主示下。」空智雙手合十。

  路遙搖搖手:「秋翎莊不過是在替我出口氣而已。 此時我說了於我這裡大師道過歉,也就這般算了,我會和秋燃說起此事,秋翎莊不會再與少林為難。」

  「阿彌陀佛,那是再好不過。傅莊主心懷慈悲,便是尋仇卻也不願傷及人命,貧僧慚愧。」說著,空智轉向宋遠橋等人:「宋大俠,貴派與敝寺之事今日權且作罷,老僧連徒弟都約束不好,此事已然無力再管,從今以後,便看我掌門師兄的意思吧。」

  宋遠橋回禮,「大師慈悲為懷,宋某佩服。今日武當招待不周,若大師哪日無事,盡可來武當隨便走走,敝派上下無不歡迎,掃榻恭候。」

  當下宋遠橋等人將空智送出了紫霄宮滴雨簷,回轉過身看見路遙有氣無力的坐在椅子上,一旁殷梨亭擔憂的看著他。見空智終於走了,路遙向宋遠橋等人抱歉一笑,道:「今日之事,卻是路遙喧賓奪主了。路遙對不起諸位,在武當山上得罪了少林,只怕給武當今後帶來麻煩。」

  宋遠橋道:「此事怨不得路姑娘,武當少林自三弟與五弟之事後,便已是糾葛無數。況且以路姑娘所述,少林門下弟子行事的確頗有偏差,路姑娘就算在武當山上向少林討回這筆賬,也是合情合理。且路姑娘劍術不凡,名正言順擊敗少林弟子,便是將來傳揚出去,我武當和路姑娘也站在理字上。」

  「以我看,小路今日倒是幫了武當一個大忙。一番激辯鞭辟入裡,少林這回算是在武當丟了個大人,估計幾年之內都不會再來討說法了。」張松溪笑道。

  莫聲谷卻是對路遙與空智的最後那段話甚是好奇,便追問道:「路姐姐,你剛剛說無藥可買無布可穿的日子,是什麼意思?」

  路遙哧的一聲輕笑:「前年出了那件事以後,我曾將事情告訴秋燃。昔年秋燃與我乃是同門,同為大夫,對於這樣強入醫療之所殺人的事情極是義憤填膺。秋翎莊做的是藥材與織紡的買賣,於是秋燃動用了些商家的手腕,聯合了所有嵩山方圓五百里的藥材鋪和織紡商舖,拒絕出售任何藥材和布料給少林寺。少林寺僧人想要買布料,最近也要到齊魯之地才能買到。至於藥材,基本上除了自家採摘,絕難買到。可笑少林僧人經倒是會念,但是於這種商事經濟之道卻是完全不通,直到最近才漸漸知道是秋翎莊在為難他們。」

  莫聲谷聞言大笑:「我就說怎麼這兩年,凡看見少林寺的僧人,那衣裳都有些破破爛爛的,原以為出家人越發節儉,原來竟是如此。」

  張松溪道:「這辦法果然是好,不動一兵一卒,而江湖第一大派久困已。」

  路遙苦笑:「沒辦法的辦法,出口氣而已。人都已經死了,又能如何?」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2 03:50 AM

第二十四章   離合總關情

  路遙倚在床上,翻讀著前些日子傅秋燃寫給她的文稿,文稿裡面是完整的《倚天屠龍記》,她越看越有磕死的衝動。第一遍看完全部的時候,她垮著臉跟殷梨亭說給她找豆腐來。殷梨亭向來有求必應,不過這次看路遙表情實在太過奇怪,便問了一句你要豆腐幹什麼?路遙咬牙切齒地道:撞豆腐一頭磕死。

      此言一出殷梨亭大驚,忙不迭的叫來在路遙眼中的那個不折不扣的庸醫說:大夫你看看她你看看她,你確定她只是傷了胸肺沒傷到腦子麼?路遙本就上火,聞言表情彷如夜叉,庸醫大夫早就在路遙殺人的眼神下練成了沈默是金外加連滾帶爬逃命的本領,而殷梨亭這些天已經對這表情有了完全免疫的本事。

  事情是這樣,那天少林寺的人走了之後,幾人在大殿上聊了幾句。正說到一半,路遙忽然覺得胸口有些憋悶,輕輕揉了羶中穴幾下,便覺得一口腥甜上湧,路遙自知不過是方才氣息滯鬱所積,無甚大礙,覺得要是噴出來弄髒了大理石地面還得勞煩人家道童擦,於是用袖子藉著擦嘴的動作,將一口血吐到袖子上。

      本以為動作天衣無縫,她卻沒想到坐在她旁邊的殷梨亭正擔憂的盯著她的一舉一動,這一點小動作全沒逃過他的眼睛。只見殷梨亭袖風微卷,路遙那一隻燈籠袖就被翻捲上來,殷梨亭一看,只見淺碧色的燈籠袖上一片黑漆漆的血跡,立時瞪紅了眼看著她。

  一向溫和的聲音頭一次厲喝:「路遙!」

  於是後面的事情基本上可想而知,路遙被幾人二話不說送回房間,並被軟硬兼施的要求待在床上至少半個月。一聽此事,路遙差點當場再吐出一口血來。連忙發誓賭咒說以她神醫的名義名聲名譽,這吐口血不是大事,吐出來就好了。

      不過這回似乎沒什麼人打算相信她,更是完全藐視了她作為一個神醫的尊嚴,居然從山下找了個土的掉渣迂腐不通的老大夫給她看病,並且開了路遙形容為浪費醫療資源的「藥方」。

      臨時被師父停掉醫理課的寒兮每天按上課時間來陪快長出蘑菇的路遙說話的時候,路遙次次拿著那藥方熬出來的藥,對小寒兮耳提面命說將來你要是給我開出這種方子我就親自動手清理門戶以節約醫療資源,也省得給我出去丟人。小寒兮乖巧的點點頭,這差不多是讓路遙唯一滿意的事情了。

  這期間殷梨亭天天過來,每每過來兩人天南海北聊些東西倒也愉快,只要不涉及那倒楣的藥方子。殷梨亭說路遙只要你自己開一個好點的方子,那大夫的自然不用吃了。路遙先是滿臉鬱悶尋思不是我不開呀是根本沒有可開的呀這沒病開個啥呀,可是眉眼一轉,提起筆來刷刷刷刷寫了個方子說就這個了,比那大夫的高明多了。然後暗爽在心說可算解脫了呀解脫了。

      誰知道一天以後殷梨亭送來的還是以前那藥。路遙忙說這不是我開的,殷梨亭默默地看著路遙說我問過四哥了你開的是甘草潤喉露。路遙見被殷梨亭看穿了,立時癟了茄子,哀怨的喝著那味道詭異的藥,臉上表情痛苦至極。殷梨亭奇道你一個大夫怎麼這麼怕喝藥?路遙翻了個白眼說你這麼愛練劍怕不怕被劍砍?

  期間倒也不算寂寞,聽聞她受了點「傷」,還是被少林寺的和尚用內力打傷的,就連俞岱岩以及常年很少出院子的張三豐都來看了看她。她不知道謠言被傳成什麼樣子,但是從俞岱岩跑來看她一邊咬牙切齒的大罵少林寺的模樣,她琢磨著似乎外面的謠言走型的厲害。於是連忙解釋小妹根本全無大礙,都是你六弟不放過我呀不放過我,聞言俞岱岩愣了,隨即一臉笑的燦爛的模樣說那路遙那就好好歇著吧。那笑委實讓路遙慎得慌。

  而張三豐來,路遙苦著臉說張真人啊求求您了,管管您的六弟子,要不多給他留點功課讓他沒時間來折騰我,再這麼下去我身上可以長木耳蘑菇鮮靈芝了。張三豐哈哈一笑道靈芝可是好東西,我們武當藥材最好的便屬靈芝。於是路遙徹底被當今武林泰斗的跳躍式思維完全折服,更加深信凡是一代名宿偉人的思維必定與常人不一樣,然後開始反省作為一個神醫,她的思維是不是太正常了點。

  終於在悶在屋中的第五天,路遙想起因為前一段時間的極端忙碌而被徹底遺忘在枕頭下面的秋燃版倚天屠龍記,想想少林寺那群暴力和尚前來找茬的事情,又想想殷梨亭那日對自己所說的關於張翠山的事情,路遙琢磨著如今不必從前,自己眼下似乎介入了少林和武當的恩怨,裡外還是先讀一遍比較保險,否則鬧不好會陷入麻煩。於是這一遍徹底毀了路遙後半個月的生活。

      以傅秋燃所記載,俞岱岩的傷並沒有好,導致後來張翠山夫婦歸來後沒混幾天便自殺身亡,遺孤且人品常常爆發的張無忌因寒毒流落江湖而機緣巧合下習得九陽真經,最後成為明教教主,這個事件的最終點止於朱元璋統明教滅元朝。

      然而現在……現在俞岱岩再過不了幾個月就可以活蹦亂跳的和俞蓮舟對練武當綿掌了……路遙痛苦的把頭往被子裡一埋,發現自己犯了個相當嚴重的錯誤,全然改變了原著進程。

      結果接連好幾天,殷梨亭看路遙一反常態,躺在床上都不安分的樣子瞬間變成蔫頭耷腦的霜打茄子,心裡不禁開始不安,琢磨著是不是路遙比較和別人不同,就好像阿燃不能養在籠子裡,否則定然抑鬱而死。

      於是說:路遙,要不以後你就在山上轉轉吧,只要小心不用隨便用內功就好了。本以為此話一出路遙會瞬間恢復精神,誰承想路遙有氣無力的搖了搖手,道了一聲知道了,隨即繼續頭埋進被子裡拱來拱去。弄得殷梨亭擔憂不已無所適從。

  直到這一天,張松溪來了。

  張松溪看著路遙無精打采的蔫兒樣,微微一笑,桌子對面坐了下來,問到:「小路可感覺好些了?」

  路遙抹搭著眼睛點點頭,道:「好些了好些了。」

  張松溪心下暗道,居然沒有按一貫的語氣說「我根本就沒事」,可見問題有些大。

  不過張松溪今天卻是特意有事而來,加上路遙歷來是爽快人,於是閒聊了兩句,即便正色開口:「小路,有件事情張四哥要請教你一下。」

  路遙聽得張松溪語氣鄭重,於是也正了臉色,問道:「請教談不上,有事張四哥就說吧。」

  張松溪微一遲疑,道:「我曾聽聞六弟跟我提及,說是你曾與他討論我五弟之事。」

  路遙心中一凜,這幾日被那《倚天》的原著搞得不知所措,現在一說這些事情她就頭疼兼頭大。於是只是採用最保守的政策……點了點頭。

  「以路姑娘所見,我五弟是否平安……還有可能回來麼?」

  路遙一手撫在臉上,「張四哥,我又不是神仙,這種事情怎麼知道……」

  張松溪嘆道:「這兩年我們師兄弟找遍了大江南北,尤其是南方一帶,幾乎每一座山都被武當弟子掘地三尺找了一遍,然而竟然半分訊息也沒有。活要見人、這……唉!」

  路遙聽得張松溪口吻心中不是滋味,思索片刻,終究還是眨眨眼,開了口,「以張五俠之能,若是有事,想來也不至於連一絲線索都留不下。而以殷六哥所述,這謝遜也絕非常人,本事功夫,怕是比張五俠只高不低吧?」

  張松溪倒是很客觀的點點頭:「想來當是如此。」

  路遙道:「這就是了,兩個人再加上一個人精似是天鷹教大小姐,只要這三個人不自己掐起來,估計就算遇到危險也不會有大事的。」

  「這層關節我也曾想過,既然王盤山島上沒有五弟,而其他派別中人皆無倖免,想來至少謝遜當是未有為難五弟才對。只是這些年啊……」張松溪長嘆不語。

  這些年……這一句嘆息讓路遙驀地想起了傅秋燃,只因同樣的話,同樣的語氣,秋燃也曾有過。那時她與秋燃兩人並肩而立,春日裡有些料峭的寒風吹亂兩個人的髮絲和地上的紙灰。路遙只覺得那紙灰騰空而起的時候,零零落落的撕扯在春風裡,彷彿撕扯著自己所有的精神與力量。那時就是秋燃的這一句「這些年啊」的感嘆,讓她體會到了什麼叫做清淚已盡,紙灰四起得那種不動聲色的撕心裂肺。

  「我們兄弟只恨當初放五弟一個人去了龍門鏢局,二哥和七弟這幾年來常常自責,怨自己行得慢了,晚到龍門鏢局幾日。就這幾日,便讓五弟從此不知所蹤。我也想著若是一切可以重來,隨便哪個師兄弟在五弟身旁,也不至如此。」

  「若一切可以重來……」路遙低低叨念,不禁想到於秋燃和自己,若一切可以重來又會怎樣呢?上一世的是是非非起起落落一時之間悉數閃現於眼前,悲歡離合,無法成說。她曾經與秋燃說,總有人說人生便是一場遊戲,其實若真是一場遊戲便好了,那樣的話,可以隨時讀檔重來。每每午夜夢迴的時候,她也無數次的偷偷問自己,如果在預知了結局的情況下,一切可以重來,那麼她會怎麼做,秋燃會怎麼做,是否滄海會變成桑田?每想到此處,路遙就把臉埋進被子裡,告訴自己人生無法假設,也不能重來。可是每到此時,那些在紙灰四起的時候已盡的清淚,會一股腦的湧上來,濕了巾被。只因重來的結果,她不敢想,也不願想。

  路遙抬頭,看著張松溪,又想起那日山洞之中,眼睛紅紅的殷梨亭。武當七俠名震江湖,皆是武學名家,臨陣對敵時候的勢如凝嶽一般的氣勢,她在俞蓮舟和殷梨亭身上已經見識過。但其實原來,兄弟手足之情,同門學藝之義,拳拳切切深植於血肉骨髓,便如同她和秋燃一般。

      情之一字,果然可以讓再堅強的人也變得脆弱無比。如今,沒有人可以讓她的過去一切重來,但是,眼前這些人的一切,還沒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想到此處,路遙忽然激動起來。一切重來,這個曾讓她想都不敢想的幻夢,似乎今日便需由她,來是實現在另一些人身上。同樣的深情,同樣將會激烈糾結的矛盾,或許由她的手輕輕一撥,他們便不會再有如她一般慘烈的結局。

      她不是神仙,無力決定別人的命運,但至少她可以做一些能做的事情,就如醫生很多時候決定不了病人生死,但是她從來都會盡己所能。至少如今,俞岱岩不是便比原本的命運要好上許多麼?

  一瞬間路遙有些明白,為何本應一死百了的她,會出現在這個世上。秋燃信中說莊周夢蝶,不知他們上一世是一場夢,還是這一世是一場夢,也或許兩個都是。但是,他們出現在這裡,必然有其原因,或許,這原因就是要借她和秋燃的手給同樣的情份一個機會。正如秋燃信中說:一切不必拘泥,唯心而已。或許她並不能改變什麼,但是這次她至少想盡力試一次,不會讓他們再如曾經她那樣無力的接受一切。

      終於想明白了一切,路遙抬起頭,看了看窗外冬日裡明媚的暖暖冬陽,長長的出了一口氣。

  沖張松溪微微一笑,「其實張四哥無須擔心你五弟安危。昔日王盤山島上赴會之人,各個門派都是有數的,或者瘋癲或者已死,除了你五弟、天鷹教大小姐殷素素和謝遜之外一個不少。若真有意外,這三人的本事顯然是最能平安無事的。可是,張四哥可曾想過若是你五弟有一天回來,又會如何?」

  張松溪道:「六弟那日同我說了你們在山洞中說的話。」說著看了看路遙,見對方正期待著他說下去,於是繼續道:「我們兄弟這些年日夜盼著五弟歸來,我也在隱約之間思考過這些問題,卻始終不敢下定論。小路那日卻是一針見血的說了出來,精闢入理。委實讓我佩服。」

  路遙搖搖手:「張四哥不用如此,其實旁觀者清,路遙不在局中,不受感情或者利益的影響,自然看得清楚些。」

  「小路那日說我五弟歸來之日,便是武當多事之時,我反覆思量,深以為然,卻又極度不安,總想著能有法子化解,卻不知小路可有什麼好的辦法?」

  路遙道:「那日我就說了,其實你五弟算是被謝遜拖下水的,無辜的緊。倒是天鷹教本身就在打屠龍刀的主意,他們大小姐賠進去了也算應當。等你五弟歸來,真若是惦記屠龍刀的江湖人士蜂擁而至,怎麼第一個頭疼的也不應該是武當山。所以,換做是我,先把謝遜的明教和殷大小姐的天鷹教拖下水,何況以天鷹教如今被各路門派圍攻的局面,你連拖都不用拖,他們已經在水裡了。」

  「這天鷹教和明教可都是魔教邪門,武當怎麼能和他們同流合污?」張松溪正色。

  看著張松溪的臉色,路遙眨眨眼:「張四哥,所為『同流合污』和『拖下水』,是有本質上的區別的吧?何況,這不是你想不想同流合污的問題,怕就怕等你五弟回來之時,其他門派為了屠龍刀,早就把他和謝遜看做是一路的了。」

  此言一出,張松溪楞了一下,隨即有些明白了路遙的意思。此時卻聽得路遙又道:「何況,這世上的正邪怎麼就那麼好分了?一個人所屬教派就能決定他是好人還是壞人?再何況,這世上有絕對的好人與絕對的壞人麼?人要是能拿好壞二字分得清,那這江湖還有什麼混頭?」

  幾句話彷彿狠狠的拍了張松溪腦袋一下,他沉吟半晌,不作回答。細細想來,他到覺得路遙說的在理,尤其是在前些天她與少林的過劫中更是可以看出是非對錯遠不能以門派正邪而論。可是畢竟此等說法有些太過叛逆,讓他不敢接受。轉眼一想,這幾句話若是放到江湖上去說,路遙鬧不好立時就要成為各路名門正派的敵人,於是連忙囑咐道:「小路這幾句話有些道理,但是可千萬莫要當著旁人說。」

  路遙翻翻眼睛:「張四哥,我武功是不怎麼樣,可是腦子還是好使的。」

  張松溪笑道:「小路的腦子若不好使,怕是我們便都是癡愚之人了。」

  路遙有點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說道:「剛才那是一個辦法,還有另外一個辦法。」

  「哦?」

  「這群人明著為了謝遜,但其實有絕大部分的人是為了屠龍刀。」

  張松溪苦笑:「不止大部分,我那日和大哥二哥估量了一下,至少有六七成。所以才更憂心,江湖利益之下,這群人怕是什麼都做得出。」

  路遙挑眉,眼睛裡面亮晶晶的,閃過幾絲狡猾的光芒:「這是好事,哪用憂心?張四哥應該焚香祝禱感謝上蒼這些人都是為了屠龍刀。」屠龍刀三個字說得尤其重。

  張松溪略略驚奇,但是他也是聰明人,看路遙的神情,便覺得有那麼一點靈光閃過。

  路遙繼續道:「他們既然是為了屠龍刀而來,自然就能為屠龍刀而去。若是現下江湖裡傳出了消息,說是屠龍刀根本不在謝遜手裡,而在其他的地方,那誰還管謝遜死活?」

  「小路是說……移禍江東?」

  路遙笑道:「差不多,就是這意思。江湖人大多腦子不怎麼好使,再加上屠龍刀這麼大塊兒肉骨頭,這招十有九靈。」話裡話外把江湖人比作了狗,忽然想起武當諸俠也算是江湖人,連連摀住嘴巴道:「張四哥我可不是說武當啊,別誤會!」

  張松溪不以為意,笑道:「沒關係,小路說話爽快一針見血。只是,這移禍之計,確是不好找江東啊……」

  路遙無所謂道:「那就看你們看誰不順眼了!不過我覺得這明教和天鷹教倒是現成的候選。不過要想折騰的最久,那就扔給少林,少林寺派大勢大,旁人若想跟它為難可是不容易。耶,等等……俞三俠不是傷在大力金剛指之下麼?而且我聽殷六哥說,當時傷他的人再找屠龍刀?」

  「正是。」張松溪點頭,「但是,移給少林可是不行,少林如今乃是武林之首,怎可如此搆陷?」

  路遙一拍手:「你先聽我說。其實也不算完全移給少林,而是只要咬住當初會大力金剛指的少林僧人便好。一群會少林大力金剛指的傢伙在找屠龍刀,而且武功高強,當年重傷了曾一度取得屠龍刀的俞三俠。現下傳出風聲說屠龍刀又出現在這麼夥人手裡重現江湖。江湖上沒腦子的笨蛋們就會想,這群人既然敢在武當山腳下傷了俞三俠,功夫自然不弱,從謝遜手裡搶過屠龍刀也不無可能。何況他們當初重傷曾得到過屠龍刀的俞三俠,本來就有給予屠龍刀的嫌疑。他們還會想很有可能謝遜以獅子吼傷了眾人以後,卻雙拳難敵四手,被這夥人黃雀在後搶了屠龍刀。等你五弟有了消息以後,若有人來尋晦氣,讓他和謝遜一口咬定那刀當年在王盤山島上就被那夥人搶走了。不就得了?這回江湖上的笨蛋們想不信都不行。何況他們傷了俞三俠,武當用著招讓他們吃個虧 ,也不算出格。到時候不用你們給俞三俠尋仇,全江湖的人都在替你們找這群人的晦氣。」

  張松溪越聽越是驚訝,到最後幾乎目瞪口呆,良久才自言自語道:「這倒是個一石二鳥的計策……聽小路你這麼說,連我都開始有些擔心是不是王盤上島上當初真的就是這樣……若不是找遍全島都找不到五弟的……」

  「張四哥不必擔心,既然中原和島上都沒有,或許你五弟和謝遜他們沒走陸路,而是出海了。四哥可有查訪當年是否有船停靠王盤山島而沒有再回來?」

  張松溪眼睛一亮:「我這就去派弟子查訪此事。以前我們都往中原想,還沒往海上查過。不過剛才你說的移禍江東之計,畢竟少林是名門正派,千年古剎。何況這些年來,空聞大師一再約束少林弟子,這才沒釀成大禍。如此作怕是……」

  路遙撇撇嘴,搖頭道:「俞三哥傷在大力金剛指下,這就跟少林脫不了關係。這也不是陷害少林,而是逼他們必然傾盡全力找出害俞三哥的人。其實那群人是不是少林這一代的弟子也不好說,少林派弟子太多,出家的,俗家的,在寺的,不在寺的,而且這群和尚不善於管事之學,誰知到這大力金剛指有沒有被什麼亂七八糟的人學去?也有可能他們自己門戶沒管好,有一兩個偷學的也說不定。總之,包袱扔給少林寺,他們怎麼解釋就是他們的事情了。反正要不然他們找出那夥用大力金剛指傷了俞三俠的人,要不然自己扛了。少林和尚再笨,估計也不會選第二條的,這樣相當於間接幫少林清理一下門戶,也算不錯。」

  俞岱岩受傷多年,在武當一再逼問下,掌門空聞曾查問過弟子,但並沒有找到可能行兇之人。之後武當幾次派人上門要求查清此事,都被不軟不硬的擋了回來。一直以來,幾人均因為此事感到不忿,卻也無可奈何。 路遙說完良久,張松溪嘆:「小路的主意劍走偏鋒,但是細細想來卻也的確是最有效的法子。可少林畢竟乃是武林第一大派,又與師父他老人家頗有淵源,此等事情我要和大哥他們師兄弟一起商議一下,然後請允師父。」

  「這是你們武當之事,用或不用自然全看你們權衡。其實若是這個主意不行,還有別的可想,到時候再琢磨其他。只盼你五弟能平安回來,你們師兄弟早日團聚才好。」路遙淡淡一笑,眼神中有些懷念。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2 03:59 AM

第二十五章   芙蓉出錦繡

  路遙夏初時節到的武當山上,一住便是大半年,轉眼間已經要到除夕了。以前除夕,路遙大多會回秋翎莊和傅秋燃同過,今年她本想趕在過年之前回秋翎莊,但是奈何俞岱岩雖然已經開始重新拾撿丟下五年的武藝,可自從入了臘月山上開始下雪,果如路遙所說俞岱岩關節處的筋脈骨骼疼痛難忍,極為不適。

      這種毛病最是不好治,基本上可以說是治不好的,路遙只得想盡辦法,各種外敷內服,藥浴,金針等等一齊用上,總算稍稍有所緩解。其他倒還好說,這金針之術卻很是艱深,必須有路遙來親力施為,所以也就留在了武當山,心裡盤算著一冬天的調養下來,以後再逢陰天雨雪之時就能好一些。

  自那日張松溪來過後,她每每見到殷梨亭,都會不由自主的想起文稿中紀曉芙與他的糾葛。她反覆告訴自己殷梨亭的事情不比張翠山。後者的事情牽涉到武當一派,而且原本的結局太過慘烈,讓她實在忍不住插手。但是於殷梨亭,畢竟今後還會有楊不悔,結局可謂柳暗花明,如此自己便不應該插手。

      可是每每看到他溫和輕柔的同她笑語,眼中光芒明澈乾淨一如琉璃,再想起書中他將會有的那痛苦而漫長的十餘年,便立時覺得心裡被狠狠揪了一下,有些焦頭爛額,實在不曉得如何是好。

  越近年底,過年的氣氛越濃,清掃房間,置辦年貨,縫製新衣,武當派內似乎人人都忙得緊。以前路遙在秋翎莊過年,這些事情她從來不操心,衣來伸手飯來張口,若是哪次她心血來潮想去幫個忙,秋翎莊的管家小廝們會同送瘟神一樣把她送回自己的院子裡,求她不要跟著搗亂了。每每此時,路遙都是摸摸鼻子,跑去街上閒逛,邊逛邊想起更久以前過年的時候,她至少還是有不少用處的,心道人果然是越活越回去了。

      而這日殷梨亭來路遙這裡,路遙一看,立時扔下手中逗弄阿燃的核桃,上上下下打量殷梨亭,把殷梨亭看得很是不好意思,只因殷梨亭今日一反平日裡粗布長衫或者練功裝,而是穿了件深紫色的長袍。這紫色長袍手工精秀,服帖合身,不似文士穿的那般層層疊疊,很是簡潔乾淨,此時穿來頗是喜慶。殷梨亭見路遙神色好奇,便解釋道:「就要過年,大嫂給師父和我們師兄弟每人做了件長衫。」

  殷梨亭這麼一說,路遙想起宋遠橋的妻子范氏。在山上半年,見到過她的次數路遙幾乎一隻手就能數出來,印象裡是個很安靜的中年女子,算不上漂亮,可是很是耐看。雖然丈夫是武當七俠之首,名震江湖,但是她卻是不通武藝,而且是典型的賢妻良母,平日裡幾乎不出門,倒是聽常常和寒兮在一起的宋青書提起我娘如何如何。殷梨亭曾告訴她說範氏是大師兄指腹為婚的妻子 。 路遙倒是琢磨著這位宋家大嫂可也不容易,既要照管自己的兒子,還要照拂這許多師弟。

  此時卻見殷梨亭迎面遞過來一疊東西,路遙一看,竟然是大小形狀顏色均是不同荷包。蜀錦的料子,上面繡得有的是花草竹木,有的是鳥雀魚蟲,樣樣極是精美,且顏色多半清新秀麗。

  殷梨亭笑道:「大嫂說你的衣物多是秋翎莊置辦的,只怕她縫的衣裳你看不上,便繡了這些個荷包送你,說讓你以後裝個藥瓶金針什麼的小東西也方便。」

  路遙興高采烈地接過荷包,愛不釋手道:「這麼漂亮的刺繡,裝那些個太可惜了。你大嫂簡直太好了,還準備了我的份!」

  殷梨亭見路遙喜歡,道:「你平日裡用的炭筆什麼的,也可放進去,省得每次都要翻半天。有一次我跟大嫂說你常常弄丟自己的炭筆,大嫂就記得了。還特意給你縫了個專門裝它的包。」說著從那堆裡面挑出一個淡綠色的長方形小袋子,上面繡著幾叢翠竹,下面綴著翠色與白色夾雜的細線流蘇,上面一根收口帶子,正可以掛在腰間。

  路遙此時已經對宋遠橋的妻子崇拜無比,連道:「不行,我得去當面謝謝她才好。你有空沒?要不陪我一起去吧?」

  殷梨亭兩眼微微一亮,又有些臉紅,道:「好。」

  路遙沒太注意他的神色,因為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我應該也準備些回禮才是……」說著皺了眉,想了半晌:「你說我準備什麼?」

  「嗯?啊……」殷梨亭一時失神,沒聽到路遙在問他什麼。

  「我是說我總得給你大嫂準備些回禮什麼的,要準備什麼?」

  殷梨亭看著路遙亮晶晶的眼睛一眨眨的看著他,有些語無倫次:「……啊……這……荷包吧。」

  「荷包?!」路遙瞪了眼睛。

  「呃,女兒家……不都是是喜歡繡些荷包……送人的麼?」殷梨亭說吧,看了路遙一眼,連忙低頭,掩去神情。

  路遙則是一副想死的表情,痛苦的按著而額頭,「問題是,我不會縫啊……」

  這話倒是另殷梨亭很是驚訝,「我看你拿針縫……東西的手法挺厲害的。」他想起了路遙給寒兮和三哥俞岱岩治病時候的手法,的確算得上是運指如飛。

  路遙鬱悶道:「這縫人皮和縫布料,根本就是兩碼事!」

  就在殷梨亭不知在想什麼,路遙想不出什麼的情況下,傅秋燃派來武當山的人解決了問題。來人依舊是宋晉文,帶來的依舊是四口箱子一封信,依舊是來去匆匆的走了。

  箱子裡面各種冬衣行套俱全,除了點心乾果蜜餞,更多了不少過年能送人的東西。路遙挑挑揀揀,翻出了一副十分精緻的四開繡屏,白地藍絲繡線,繡的是梅蘭竹菊四君子,十分清雅宜人,殷梨亭看了也說漂亮,於是被路遙一路拉著去了宋遠橋夫婦的院子。

  山上眾人忙得四腳朝天,身為武當首席大弟子外加管家的宋遠橋肯定不得清閒,自然是不在房中的,而範氏見了殷梨亭與路遙同來,很是高興,連忙把兩人迎進屋子。房間裡乾淨整潔,幾乎是一塵不染,所有東西整整齊齊規規矩矩的收著。想想自己房中這兒扔一件衣服那兒扔一本書,看得路遙十分汗顏。

  路遙表明來意,謝了範氏的荷包,隨即將那繡屏送給她,範氏閨名嫦,祖籍在江南,見了這地道的蘇繡高興異常。女人之間本就熟識得快,范嫦常年在山上並沒有女子同她說話,丈夫忙於主持武當一派各類繁瑣事物,閒時便要練功,夫妻兩人之間委實沒有太多時間閒話家常。而且路遙琢磨著以宋遠橋的形象,和師弟探討武功還是正常,和妻子閒話家常,此事委實比較難以想像。是以範嫦本來不是多話之人,但是見了路遙還是極為高興,一時間話也多了起來。

      此時路遙倒有些覺得對不起一旁的殷梨亭,想來這女子間關於首飾衣料之類的話題,武當殷六俠坐在這裡聽著必然很是無聊無趣。稍稍扭頭看了他一眼,卻見此時他也正看著她,無奈衝他一笑。誰知殷梨亭看了她這一笑,立時扭過頭去,搞得路遙有點莫名其妙。

  範嫦看了對面兩人的神情舉止,心下好笑,想起丈夫囑咐她的事情,開始逐漸步入正題。於是接下來的半刻鍾,路遙徹底了悟了不僅諸如張三豐一類的名宿高人有著跳躍性思維,已婚女人諸如范嫦同樣有著跳躍性的思維。

      范嫦先是對傅秋燃極是有興趣,從出身背景到興趣愛好,從工作行當到已婚未婚,一一問的仔細。路遙道傅秋燃啊和我一樣父母早逝同門學醫最愛吃飯睡覺討厭工作熬夜,眼下商人一名光棍一條整日無所事事四處遊蕩。

      緊接著範氏的興趣就移到了路遙身上,芳齡祖籍嗜好習慣哪裡學醫哪裡學武可有師父師娘師叔祖,越問路遙越不知道怎麼答,直到當範嫦問說『路遙你年方十九,傅莊主作為兄長可有與你訂下婆家?』路遙終於一口茶水嗆在嗓子裡面差點噎死,連咳了好半天才喘過氣來,接過殷梨亭一邊遞過來的手絹擦擦嘴,想像一下秋燃某日會去抓著自己同別人訂親的那場面,看著被喝乾淨的茶杯,路遙立時後悔自己還不如剛才被茶水嗆死算了,哪怕口水都好。

      齜牙咧嘴半晌方緩過來一口氣,忙道小女子兄長忙著吃飯睡覺閒逛外加賺錢,一時半會顧不上這事。卻聽範嫦說這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兄長這怎麼行?路遙琢磨著還是別毀秋燃名譽了於是連忙道其實是自己不安於室不懂三從四德德容言功無一合格,外加喜歡四處亂竄最擅長的就是縫合人皮,所以到現在這件事情還沒有被提到議事日程上。此話一出,只看範氏笑得頗是詭異,路遙頓覺頭頂壓力驟增,連忙拉了殷梨亭找個藉口告辭飛也似地逃了出來。

  出來以後路遙拉著殷梨亭袖子問說殷六哥你從小到大最怕誰?殷梨亭偏頭思考了半晌道:二哥,之後又補了一句:自己做錯事後臉色嚴肅看著自己一語不發的二哥。路遙捂著胸口道:我現下最怕你大嫂,之後也補了一句,進屋奉茶以後笑著問我年齡籍貫婚配與否的你家大嫂。

      一抬頭,卻看見殷梨亭看著自己,也不知是天冷凍的還是剛才一路跑的,雙頰泛著淡淡輕紅,在這冬日的暖陽下顯得格外清透好看。路遙心中一動,只覺那琉璃般的眸子分外晃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2 04:08 AM

第二十六章   誰家鳳凰遊

  武當山上的年過得不如金陵秋翎莊那麼熱鬧。往年在秋翎莊,來來往往前來拜會傅秋燃的朋友總是很多,但基本上都是生意場上的朋友。傅秋燃和路遙從除夕到初二往往都在一起,過了年初三才開始接待這些場面活。路遙有時候也會替傅秋燃出面接待一些人,尤其是藥材生意那一路,不過兩個人都不太喜歡在過年的時候幹活,所以能不幹就不幹。

  而武當山上過年雖然習俗樣樣不缺,但到底要安靜不少,一些家中尚有親人父母的弟子多回家過年了,山上留下的人除夕一起吃頓飯,剩下的就由著三代弟子們自己熱鬧。而武當諸俠與張三豐則多是一起小聚於某人院中,一起吃飯聊天,今年再加上一個路遙,而路遙回手又拖上了梅寒兮。

  寒兮父母死於那場兵禍,路遙每每見到他,都想起自己年幼的時候,自己年幼之時尚有若長與秋燃相互照顧,而梅寒兮卻真的是無一人相識,是以格外疼愛照顧他。就連傅秋燃聽說路遙收了這麼個徒弟,並打算等他滿十六歲就送來秋翎莊修習醫術,也極是上心,前兩天送來的東西裡特意給他備了不少衣物用器,以及一些基本的醫書,還有一個不小的壓歲紅包。而路遙則更喜歡打扮這個眼睛水亮皮膚白嫩容貌可愛的小男孩。

  路遙以前讀過「山中不知歲月長」的句子,一直覺得這歲月放到平淡無味的山裡去過,只能「更長」哪能「不知歲月長」,誰曉得這次倒是有了切身體會,只覺得前幾日尚是年節時分,轉眼寒兮的認穴功夫還沒教完,便依然更感到些許柔和春風看到青嫩嫩的芳草微露,一翻黃曆,已經二月了。

  二月二十,這日路遙本打算早上去後山採些藥草。自從那次山中遇大雨以後,每每採藥殷梨亭都會跟著,並說這武當山上他比路遙熟悉太多,哪裡有什麼清楚得很,於是路遙樂得有個熟悉路況外加輕功高強可以替她上躥下跳的人陪她。今日約了殷梨亭,誰曉得時辰到了人卻並沒有來。殷梨亭歷來守時,倒還真是頭一次遲到。

  路遙看著日頭見高,就拉了個路過的武當弟子問你們六師叔去哪了?那武當弟子說今日一早有外客來拜山,似乎排場還不小,還帶了不少禮品,諸位師叔伯此時正在紫霄宮正殿接待客人 ,就連師祖張三豐都已經被請過去了。

  路遙一聽張三豐都請過去了,估摸著這陣仗可是不小,一時半會怕是完不了事,自己再不走就恐日落之前回不來了,於是索性拎著工具袋自己上山去了。

  縱然路遙不願耽誤時間而早早上山,待到回來的時候,也已然日落,只因路上碰到了只能在初春採的幾種藥材,一旦過了這時節,藥效便去了。一時間捨不得藥材,才回來晚了。

      將藥材與工具放回房間,路遙的肚子咕嚕一聲,她一個人走得晚了,忘記帶些乾糧做午飯,餓到現在,於是溜到廚房打算尋些吃的。幸好廚房的鍋裡尚有溫著的飯菜,也不知是誰留的。不過路遙又累又餓,自是沒心情管這些,當下連食盒都懶得找,一手端菜一手端飯,往自己的院落跑。

      從中院的月門出去,經過迴廊,卻見到迴廊盡頭的石桌邊坐了三個人,正是俞蓮舟俞岱岩與莫聲谷,而三個人此時正看著自己,想來早就聽到了自己的腳步聲。路遙皺皺鼻子,忽然有一種做賊被抓的感覺,雖然自己偷得不過是點飯菜。既然被撞了個正著,索性就厚著臉皮上去打個招呼,卻見三人看著自己的眼神都很是奇怪。俞蓮舟眼神是深不見底,俞岱岩則很是殷切,至於莫聲谷卻是有些焦躁。

  往常時分一般來說這幾人都各自在房裡用功打坐修煉內息,今日到是齊齊聚在此處,神情詭異,路遙也頗覺奇怪,心道難不成是白日的事情?正想著,卻聽得俞岱岩道:「小路還沒用飯?」

  路遙點頭道:「今日去採藥,回來得晚了。」

  「路姐姐一天都在採藥?」莫聲谷追問。

  「今日碰到幾種藥材,是治療俞三哥關節疼痛的好藥,那藥需得初春時分採摘,等過了這幾日就沒有藥效了。」

  俞岱岩聞言,一嘆:「都怪我讓小路費心了,也害得六弟一天找你不著。」

  路遙搖頭:「大夫本分而已。不過殷六哥找我何事?」

  聽路遙這麼一問,三人同時沈默,讓路遙更是摸不到頭腦,於是試探著問:「可是今早山上來人之事?」

  莫聲谷十分驚訝:「路姐姐知道今早之事了?」

  「不知道,不過聽說動靜蠻大的,連張真人都被請過去了。」

  三人對視一眼,各自嘆了口氣。路遙越看越覺得不對勁,眼睛一轉,忙問:「難不成是少林派來找上回的麻煩了?」

  俞岱岩忙開口道:「並非少林派,而是漢陽金鞭紀老英雄派了人上山,是來給……」躊躇半晌,卻沒有說下去。

  路遙還沒反應過來,卻聽得俞蓮舟沉聲道:「三弟,早些告訴路姑娘也好。是這樣,今日金鞭紀老英雄家派人上山來向六弟說親。」

  一聽此言,路遙驀地瞪大了眼睛。這兩天她實在不知道要拿殷梨亭這件事情怎麼辦。理智上她覺得或許殷梨亭的緣分註定便在楊不悔身上,那麼先前與紀曉芙的一段單戀也就不能避免,可是感情上又無論如何不忍心讓這個在武當山上可謂同自己最是親近交好的少年一個人獨自承受那般長久的煎熬。於是每每一想起來腦子裡即便亂糟糟的。而且這事不比張翠山一事,儘是利益糾葛,終究有解。情衷一事,最是難纏。卻沒想到,還在她全然沒有主意的時候,這糾葛已經開始了。

  俞岱岩見路遙沒有反應,繼續道:「紀老英雄的獨生女兒紀姑娘,小路前些日子見過的,是峨眉派滅絕師太的親傳弟子,如今正在江湖上歷練。今日紀老英雄就是給她來說親的。」

  幾人見她沈默,又皺著眉,均以為她心中不好受可又委實不便說什麼。莫聲谷幾次欲言又止,卻都被俞蓮舟用眼神示意壓下。良久,俞岱岩長嘆一聲道:「師父說這事讓六弟自己考慮一下。路姑娘辛苦一天,還是先吃飯休息吧,有事情明日再談。」

  路遙現在滿腦子裡都是殷梨亭和紀曉芙的事情,也就點了點頭,端著飯回了房間。眾人見她一付魂不守舍的模樣,各自搖頭嘆息,俞岱岩道:「二哥,這六弟和小路,到底……到底要怎樣?」

  俞蓮舟沈默不答,莫聲谷卻沉不住氣,道:「咱們去問路姐姐願不願意嫁六哥便好了。」

  俞岱岩苦笑著拍了莫聲谷一下:「就是去問也得你六哥去問,你去個什麼!」

  俞蓮舟此時卻是開口道:「六弟呢?還在與四弟談?」

  俞岱岩搖頭:「聽清風說剛剛被師父叫去了。」

  「六弟性情隨和善良卻是遇事猶豫不決,最是不懂得做抉擇。這件事情,對他也有好處。」俞蓮舟低聲道。

  這廂路遙回了房間,打了熱水洗澡,邊洗邊琢磨著殷梨亭與紀曉芙的事情。一時之間,做不了決定。 殷梨亭這樣的男子路遙從前沒有見過,很乾淨很溫暖,笑容清澈透明,自幼庭訓嚴謹,和女孩子相處常常會靦腆害羞,可謂至情至性。比起若長的厚重穩健,秋燃的飛揚跳脫,這樣的男子,乾淨得讓人有些心疼。

      一時間,路遙想起殷梨亭各種不同的笑容,初見時溫文有禮的,之後武當山上靦腆害羞的,後山寒潭洞中輕柔的,那日紫霄宮正殿之上自己受傷後安慰的,以及被自己攪得沒脾氣的時候無奈的,還有那日她拉著他從範嫦那裡逃出來時,冬陽之下無比和暖的。

      路遙想起他深情專一於紀曉芙,在誤會是楊逍殺死紀曉芙後,於武當苦練劍法,創了天地同壽的劍招,只希望有一天可以與楊逍同歸於盡。想到天地同壽,路遙打了個突,這樣的劍招太過慘烈,讓她無論如何不能相信居然是這樣一個溫暖隨和的男子所創的。

  路遙嘆了口氣,她明白情之一字力量之強之深,再是深刻不過。就算最後會有著楊不悔,但她也絕不願意看到殷梨亭會變得如書中那般辛苦憔悴甚至性情大變。這幾日她反覆思慮良久,卻沒想到紀家如此之快,已經上山來同他說親。如今或許也唯有從紀曉芙身上打些主意才是。

      她記得紀曉芙其實是遇到楊逍之後失身給他,才漸漸生出愛戀,如果這件事情不發生,紀曉芙估計就會按照父親所定的親事嫁給殷梨亭。而紀曉芙事實上是一個相當堅強勇敢,而且無怨無悔的女子。那日路遙見過紀曉芙,人也很是美麗漂亮,武藝不俗。這樣的女子,配上溫柔善良又有些害羞靦腆的殷梨亭,當真是良配。而且最重要的是殷梨亭喜歡紀曉芙,只要喜歡,萬般都是優點。

      反正她連俞岱岩也治了,張翠山也試圖保了,又何懼幫助與自己關係最親近的殷梨亭?如果她在紀曉芙愛上楊逍之前找到她,並且乾脆打包送上武當山,和殷梨亭好好培養一下感情,讓她看看殷梨亭是多麼純粹而乾淨,或許讓紀曉芙死心塌地愛上殷梨亭也並不那麼難。

  主意已定,路遙心中鬆了口氣,確實覺得睏倦無比,爬出有些涼了的浴桶,連水都懶得倒,直接換了身衣服,爬上床睡了。睡前還想著,明日定要再翻翻那稿子,看看紀曉芙是在哪遇到的楊逍,再寫封信給秋燃,想辦法提前去截人才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2 04:19 AM

第二十七章   千山復獨行

  可惜路遙卻沒有機會第二日一早再去翻那手稿,更沒時間寫信,只因五更時分,正值黎明黑暗之時,整個武當還在一片寂靜當中,守山巡邏弟子卻聽得遠遠山路上馬蹄飛奔的聲音。

  兩名弟子連忙趕到,見一名中年男子身材略有肥胖,騎著快馬,一路飛奔上山。這等時候有人急急趕往山上,兩名弟子對視一眼,展開輕功擋在那人路上。那人見了有人擋路,連忙拉住駿馬,聽得對面兩人道:「請問閣下乃是何人?為何深夜於武當山上飛馳趕路?」

  來人一見兩人身穿武當派的衣服,連忙一抱拳,道:「在下乃金陵秋翎莊的人,有十萬火急的事情尋找現下暫居貴派的路遙路姑娘。」

  兩名弟子一愣,掌門宋遠橋曾經交代過,但凡上山找路姑娘的,一律需禮遇有加,不得耽擱,更不得無禮。當下兩人一人留在原處,另一人帶同這人直奔武當派內。

  於是路遙被敲門聲驚醒的時候,天還尚未亮起。她披了件外衣睡眼朦朧的去開門,發現竟然是殷梨亭站在門外,身上帶著濃重寒氣,甚至結了一層冰霜,顯然在外面時間不短,而另一人卻是張松溪。路遙還沒等開口問殷梨亭出了什麼事,就見殷梨亭身後一人竄了出來。那人單膝一跪,將一樣事物雙手遞到路遙面前,凜聲道:「大小姐,昨夜二更時分收到的朱漆急件,由金陵飛鴿而來。」

  路遙沒看清他手上的東西,但是一聽「朱漆急件」四字,臉色立時大變,一步搶上拿了過來,殷梨亭在暗中分明看得清楚,那物是一個拇指大小的圓形竹筒,漆成紅色,用火漆封口,口上一個大大的隸書:急。

  張松溪此時點燃了房中燈火,路遙不及拆開火漆,手中暗運內力用勁一捏,竹筒碎裂,看得張松溪與殷梨亭一愣。他們幾乎不曾看到路遙動用內力,卻不知這次出了何事,讓路遙如此失態。路遙抽出裡面一張信箋,信箋不長,路遙越讀臉色越沉,到的最後幾乎變成黑色。讀罷以後,路遙向張松溪一揖,道:「張四哥,秋翎莊的人深夜打擾武當,路遙先向兩位賠罪。但是事出緊急,路遙如今怕是得先告辭了。」

  二人一聽立刻怔住,殷梨亭臉色尤為難看。路遙將信遞與張松溪道:「二月初一,泉州德化永春二地接連出現疑為惡核的病症,到得十二,兩地染病者超過半數。且周邊幾縣陸續出現染病患者。秋燃已經和幾家有名的醫館在私募大夫去那裡診治時疫,我想儘快過去看看。」

  張松溪聽聞,結結實實的打了個突,他知道此病乃是傳染迅速,幾近無治的惡疾。病人多死於咳血,心肺衰竭,從病發到不治死亡極快,往往只用三五日,死時身體烏黑,極是可怖。凡是此病過處,均是十室九空。

  殷梨亭卻並不曉得「惡核」是何病,只是望向路遙,眼睛裡尚有些許血絲,路遙也不知剛才他去了哪裡,身上寒霜竟像在外面待了一夜的模樣。他聲音略略沙啞問道:「你何時動身?」

  「我現在就收拾東西吧。」路遙抿抿唇道,「惡核之症傳染迅速發病猛烈,片刻耽誤不得。」

  兩人一聽,不禁面面相覷,沒有想到竟是如此之急。殷梨亭啞聲道:「各路都有官設的惠民局,小路你莫要著急,我……」

  路遙沒等他說完,嘆了口氣用力搖了搖頭:「惠民局?如今惠民局本來幾乎便是擺設,從醫士到藥材無一頂得上用處,而整個江西行省的鈔本也不過三百。這次乃是惡核,殷六哥,我敢斷言眼下江西一路的惠民局怕是只剩下空殼了。」

  張松溪聞言嘆息,民生如今本就多艱,再遇惡疾委實是火上澆油。以路遙性子,急著趕去再正常不過。但是看看自己身旁欲言又止,寒霜滿衣的殷梨亭,張松溪心下搖頭無奈。

  「此時尚未天亮,不知宋大俠是否起身,路遙當前去告辭才是。」

  張松溪道:「大哥此時應該已然起身練功,我可去相告。」

  路遙一拱手,道:「如此麻煩張四哥了,我需要收拾些東西,收拾好了立刻便去大殿。」

  張松溪知道事情緊急,忙忙的趕了去。

  殷梨亭這廂看著路遙眉頭緊皺,如同陀螺一般,在屋裡快速的轉來轉去,挑出衣物藥品工具書信等等放入她那個碩大的背包中。幾次想開口,卻又嚥了回去。見路遙火燒眉毛的樣子,他吩咐後面的弟子去廚房準備乾糧吃食。剛說完,卻聽得路遙輕聲道:「殷六哥。」

  殷梨亭忙轉身,見路遙已然收拾好了東西,拉起他便往大殿走。

  此時天色已經漸漸亮了起來,山上春初特有的料峭清寒染上兩人衣襟。路遙思索片刻,開口道:「殷六哥,紀姑娘的事情,我昨天聽俞三哥他們說了。」

  殷梨亭猛地一抖,看向路遙。路遙見殷梨亭臉色奇怪,以為他是心緒激盪,於是安慰似是衝他一笑,道:「殷六哥,我此次下山若是看見紀姑娘,可有什麼話有我轉告?」心中暗想,總須得儘快讓秋燃找到紀曉芙,在她面前常提殷梨亭,最好能把她弄上武當山如她這般住個一年半載,也省得遇到楊逍。

  殷梨亭不答,看著路遙那笑,初春的清晨裡,眼角眉間星眸流轉,端的清亮無比。但他心中卻不知什麼滋味,半晌開口卻是答非所問:「路遙,我與你同去可好?」

  路遙聞言,連連搖頭:「萬萬不可,這病很是厲害,一旦沾染能救活的幾率實在太小,而且傳染的極快,你可千萬別跟我去。不僅不能跟我去,今年秋末冬初之前,都千萬不要靠近泉州一帶,明白沒有?」路遙極是認真的雙手抓住殷梨亭。

  殷梨亭一聽,心中立時一緊,才意識到路遙是要去幹嘛,瞪大了眼睛連連道:「那你一個人去豈不危險?不行,這可不行。你一個女兒家,去那種病疫之地,萬一染病可怎生是好?」

  路遙壓下殷梨亭的手,好笑道:「殷六哥,我是大夫。」大夫兩個字尤其長,「而且好歹也算得上神醫,如何保護自己不被傳染還是知曉的。何況我經驗也算豐富,去年春天來武當山以前,我不也是在中書省衛輝那裡診治時疫?五年來這種場面我見過不少,沒事的。」

  路遙一番話,卻沒讓殷梨亭放下心,眉頭始終不展。卻聽得她繼續道:「殷六哥,我倒是有些擔心你。紀曉芙姑娘的事情,你需記得……」說著頓了一頓,她委實並無把握幫他推開已經漸漸到來的命運。

      見殷梨亭看自己,斟酌了一下:「殷六哥你需記得世間姻緣自有定數,聚散離合不過是過眼浮雲,有些時候,退一步海闊天空。」這幾句話,路遙曾數度用來勸自己,雖知道說來容易做來難,但是一時之間她也委實想不出更好的說辭。如今說給殷梨亭聽,只盼得萬一事情向自己最不想看到的方向開始發生了,殷梨亭也能看得開些,不會如書中一般。

  殷梨亭直直的看著路遙帶著些微猶豫的雙眼,她的神情讓他覺得她整個人彷彿被一層看不見的氣息包裹起來,雖然近在咫尺,卻是無法觸及。他並不明白路遙的話是什麼意思,但是她說話的神情讓他覺得似乎如果他不抓緊她,這個人很快就會在眼前消失掉。想要開口同她說紀曉芙一事,卻又不知從何說起。而且此時他更多心思在憂慮如此猛烈的瘟疫,路遙此去是否會有危險,於是一時間心思無比淩亂。

  然而就在此時,兩人已經到了大殿,路遙當先一步進了門,發現武當諸俠都已然在正殿。路遙連忙上前:「路遙個人之事,卻打擾到諸位休息練功,實在是不安,望諸位恕罪。」

  宋遠橋忙道:「路姑娘哪裡話?我聽四弟說路姑娘此去乃是為了泉州的時疫之症,路姑娘仁心仁術,我等感佩尚且不及,何來怪罪。」

  路遙不好意思的笑笑:「宋大俠過獎,路遙這半年來在山上叨擾,不過治好了俞三哥,所以在武當混吃混喝半年也就不覺得慚愧了。」

  俞岱岩大笑:「大恩不言謝,路姑娘今後如有所命,俞某絕無不效。」

  路遙搖了搖頭:「俞三哥不必掛懷,路遙遊歷四方就是為了行醫治病。本來俞三哥的病症需要再行調養兩月,可是泉州之事耽誤不得。不過俞三哥放心,路遙會按時托秋翎莊的人帶回新的方子給你,雖然不及親手診療,但總是有效的。」

  俞岱岩此時看著路遙,卻想起殷梨亭,心中不禁暗暗嘆氣。

  一旁宋遠橋道:「此去泉州路途遙遠,路姑娘孤身一人,不如讓六弟陪你同行如何?」

  路遙連連搖手:「千萬莫要,惡核一疾極是猛烈,旁人若非大夫,稍有不慎便會感染,而一旦感染很難救治。不僅殷六哥不要跟我去,今年秋末之前,還望幾位千萬遠離泉州一地,絕不要靠近。」

  幾人聞言,皆是沈默。半晌俞蓮舟開口道:「如此,路姑娘千萬小心。」

  路遙點頭:「那是自然,路遙身為大夫自然心中有數,諸位皆可放心。時間緊迫,路遙就不多叨擾了,這就下山。」說著提了上山時所背的那個巨大的背包,向眾人拱手一禮,便要出殿。

  宋遠橋等人將其送到滴雨簷前,又讓張松溪與殷梨亭二人一路送到半山腰的大路上。此時天已經大亮,武當山上初春已經是草木青青,兩三枝碧桃開得豔盛。

  「張四哥,殷六哥,就到此處莫要送了。」

  張松溪見路遙趕時間,也不強求,道:「小路此去泉州險地,萬望保重才是。」

  路遙笑笑:「張四哥放心,路遙這些年獨行四方,知曉如何做的。」

  殷梨亭從進了大殿後到現在,心思不屬,一直沒說話,此時默默地給路遙一包乾糧,道:「你……千萬小心,莫要染上那惡核之症……」

  路遙拍了拍他手臂,寬慰他玩笑道:「殷六哥這是在質疑我神醫的水準麼?」

  殷梨亭不答,半晌問了一句:「你何日再回武當?」

  路遙低頭,嘆了口氣,笑答:「不好說,泉州之事怕要半年,之後應會回金陵,入冬以後更需要去嶺南一趟。今後若是不能相見,你們有事便傳書到秋翎莊,秋燃自會轉交於我。」

  殷梨亭聞言,更是沈默,路遙想到兩人之間半年朝夕相處,又想到或許面前的少年還有很多艱險的路要走,不禁感於別情,微微笑道:「殷六哥,萬望你記得我放才說過的話。今後有緣自會相見,若是無緣,定會各自惦念。」心下又是暗道:無論如何,就算沒機會再見,紀姑娘的事情我定會想辦法替你周旋。

  張松溪嘆:「小路志在四方,我輩欽慕的緊。今後若有任何難處,盡可來找我武當。而若有機會路過,可定要上來看看。」語罷再次看了看一旁的殷梨亭,只見他低頭不語,似是看著路邊的春草出神。

  路遙笑聲清脆:「好,那就多謝了。我是此心安山嶽,四海做吾鄉。張四哥,殷六哥,天涯海角,各自珍重。」說著翻身上馬,一聲清叱,那青驄馬四蹄翻飛,轉眼消失在蜿蜒山道上。

  「好個此心安山嶽,四海做吾鄉……」張松溪喃喃念道,「獨行千山來去如風,路遙,果然人如其名。」

  殷梨亭此時看著消失在晨光中的青色背影漸漸癡了。驀地想起初見之時,路遙也是一身青衣,一個巨大行囊,就如今日一模一樣。頓時覺得這大半年時光仿如夢幻一般,端的美妙,可是卻也頃刻間就這樣去了,唯留山間芳草依舊青翠,仿如去年夏初一般,盈盈晨光,金色光芒灑落山花碧桃之間,卻再不見那個清脆戲謔的笑著喚自己「殷六哥」的清秀身影。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2 04:30 A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1-5-12 04:50 AM 編輯

番外一   青山笑醉與誰同-張松溪

  六弟坐在對面,眉頭緊蹙,時不時的向外張望。

  窗外正是夕陽西下時分,天邊由蘭及紫,重重院落殿宇被斜陽染成暗金之色,這幾日裡春初的氣息愈發濃烈起來。

  不過眼下六弟顯然心思不在這景緻上,自今早至現在他便一直坐立不安。

  「六弟,你先坐下,小路上山採藥,用不得一會兒便回來了。」

  六弟聞言微微一頓,繼而在房間中又轉了兩圈,隨即問道:「四哥,什麼時辰了?」

  我嘆息:「申時剛過。」上次他問我時辰,不過是小半刻鍾之前。

  「我還是上山找她吧。路遙不熟悉山路,若是丟了可怎生是好?再說若是遇到些危險……唉,我這就去找她。」說著便要出門。

  我一捉他衣袖攔了他下來:「小路在山上大半年,這幾條山路來來回回走了無數次,怎麼會丟?何況眼下又無雨雪,哪會有危險?」也只有六弟自己會覺得小路獨自上山會迷路,然後前前後後的陪同她山上山下四處採藥,樂此不疲。幸好小路從不留心這些有的沒的,也已然習慣同六弟同行,否則怕是要笑死。

  「四哥,我……」六弟還待想說什麼,卻被我打斷:「你又不知她走的哪條路上山,現下要是上山去找,若走差了,豈不更是見她不到?」

  這話一說,六弟終於頹然坐下,皺著眉低頭思索。

  看著眼前已然身形長成的師弟有些不知所措的樣子,讓我不禁想起二十年前的情景。那時候師父從山下回來,帶回了個小娃娃。我和五弟聽說的時候,正在同二哥一起在練功。聽到三哥來說似乎是師父新收了徒弟,我和五弟立時便按耐不住孩子心性想去看看這個新來的小師弟。可是二哥於練功一事歷來督導甚嚴,我和五弟你瞧瞧我我看看你,最終五弟跑去拉著二哥的手,直接開口:「二哥,我們去看看小師弟好不好?」

  二哥歷來為人嚴肅沈默寡言,那時候年紀小,我和五弟多少都有些怕他。但如今把年少之事細細想來,發現其實他心下最是無奈我們這樣軟聲相求。那個時候他便是沈默的點點頭,不言不語的跟在一路飛奔而去的我和五弟後面。

  紫宵宮正殿上,師父和大哥正在說話,而師父身後「躲」著個小小的身影。藍底布的裌襖夾褲,紅色的細繩將軟軟的頭髮綁成一個朝天辮的樣子,小人兒如白麵團一般,眼睛又圓又大光芒澄澈純淨,臉頰上泛著淡淡微紅,怯生生的抓著師父的長袍下襬自己躲在後面,又帶著一點點好奇的露出頭來打量著當先跑進殿中的我和五弟。

  我們師兄弟幾人先向師父行了禮,隨即五弟便耐不住的想去探究師父身後的小人兒。師父見了,捋了捋長鬚微微一笑,把他從身後牽出來,和藹道:「梨亭,這便是你幾位師兄,你且去認一認吧。」

  被喚作梨亭的小娃娃有些手足無措的看看師父,又轉身看看站在自己面前的五弟,細米小牙咬住下唇。五弟卻不管這許多,伸手便去握住他的手,笑嘻嘻的道:「你叫梨亭是吧?我叫張翠山,是你五師哥。」

  許是五弟笑得燦爛,小娃娃竟是猶自帶著些奶聲奶氣的叫了句:「張……水山……」

  這一句把幾人皆是逗得笑了,「是翠山,張翠山。」五弟撓撓頭。

  「水……山?」三歲多的小娃娃有些迷惑的看著五弟。

  五弟鼓了鼓紅撲撲的臉頰,「啊呀呀,我都糊塗了,你應叫我五哥才對啊!來,叫五哥!」

  「五哥。」這兩個字倒是字正腔圓的緊,就連喜怒不形於色的二哥都禁不住莞爾。

  五弟可是高興,「這回也有人叫我五哥啦!」,於是當下拉起他,一個個的帶著他認我們這群師兄。

  「這個是大師兄,這個是二師兄……」,一路小娃娃乖乖的叫人,口齒仍舊不甚清晰,但是聽來分外有趣。待到五弟帶他到了我面前,「這個是四師兄,叫四哥。」

  「士……士哥。」小臉微紅,似是有些害羞。

  我笑著答應,忍不住摸了摸他軟軟的頭髮,輕聲應道:「六弟。」

  六弟同五弟剛上山時一個模樣,不慣一個人睡,加上三四歲的年紀總需人照顧。師父本想讓他和三哥同住,奈何五弟卻拉著他不願放手,非要同他一處。師兄弟幾人大笑,見六弟也同五弟最親,便答應了。而五弟那時本就和我一處住,於是當晚用過飯後,我就一手牽著一個回了房間。

  幫這個新來的六弟梳洗更衣,安頓在剛剛搭起的小榻上,我吹熄了燈。自己躺在床上,想起方才見到的澄澈純淨的目光,心中微微一笑,翻身便睡去了。

  誰承想到得半夜,些許悉悉索索的聲音將我驚醒,我微微睜眼,見得月光之下,六弟掀開被子,短小圓潤的四肢有些笨拙的爬下小塌,一路光著腳,跑到五弟床前,拽著五弟的被角,小聲叫道:「五哥……五哥……」

  五弟被他拽醒,揉了揉睡得迷迷糊糊的眼睛,看著眼前忽然多出來的小人,半晌才反應過來,「六弟?怎麼了?」

  六弟此時已經帶了點哭腔,頗有些委屈,吶吶地道:「五哥,我害怕。」

  五弟瞪了眼睛,「害怕?害怕什麼?」

  「黑黑,我怕黑黑。」

  五弟此時也有點傻眼,撓了撓頭,「怕黑?那怎麼辦呀?晚上就是黑的呀,天要到明天早上才亮呢!」

  六弟抓著五弟中衣的袖子,咬著唇道:「我和五哥一起睡好不好?」

  「和、和我睡?」五弟有些摸不到頭腦。

  「以前我都和娘親睡的,和娘親睡就不怕黑了。」六弟小聲嚅囁。

  「這樣啊!」五弟恍然大悟,很爽快的掀開被子,拍了拍自己旁邊的床榻道:「好啊,上來吧!」

  六弟小小的身子翻上床,抱住五弟的胳膊,舒舒服服的找了個姿勢,很快安靜了下去。半晌,我見兩人都沒了動靜,才悄悄起身走到兩人床前。看著睡得亂七八糟的兩個小孩,禁不住好笑,抬起手將被子給他們蓋好,躺回到自己的床上,一時間有些睡不著。於是那時窗外清朗朗的月光映進屋內的景象,這些年來始終不曾淡去。

  ——

  六弟三歲上山即便開始習武,站樁、紮馬步、打正拳,武當功夫極重根基,小孩子練得頗是辛苦。若逢師父親自傳授尚得好些,蓋因師父歷來慈和。若逢二哥傳授,我們卻是半分不敢偷懶,二哥臉一板,我們三人就一概安靜下來,規規矩矩的練功,多大的苦都能咬牙吃下來。不過以前求情求饒時候,都是五弟上去拉了二哥的手,自從六弟上山以後,就變成了一邊一個。

      多數時候二哥仍舊是臉色一整,該如何還是如何,隨即轉身而去。不過偶爾也有有用的時候。每逢那時,五弟就會轉過身向我捂著嘴笑得得意,而六弟則是眨眨圓圓的眼睛,笑得靦腆。

  直到後來三哥重傷、五弟下落不明,那年中秋,向來滴酒不沾的二哥同我在後山竹林裡喝得半醉,才說給我聽,五弟六弟小時候那會兒,兩個人一拉他的手,他立時就沒辦法了。只得板了臉說教兩句,拂袖而去。否則怕是自己稍一猶豫,就點頭答應了。

  武當山上歲月清幽,宛如流水。三歲的垂髫小童長大得極快,轉眼間身量越抽越高,到得十六歲那年,已然身長玉立的少年。人說女大十八變,這自家的弟弟小時候紅撲撲的臉龐,圓潤的胳膊,彼時已經變成少年略有削瘦的面頰和運氣劍來穩定有力的臂膀,全然看不出昔年的影子,唯有那一雙眼睛中澄澈純淨如赤子的光芒卻是半分不變。

  五弟那時已然出落成文武雙全的翩翩少年模樣,行走江湖四年,一雙虎頭鉤和判官筆在江湖上得了個銀鉤鐵劃的名號。而用劍的六弟卻多少像個有些長不大的孩子,人前斯文有禮,可一回到師兄身邊,仍舊有這兩分稚氣。脾氣也是好的緊,隨和溫順。

      曾有一度,大哥二哥頗有些犯愁,蓋因六弟若論功夫,眾人都是放心,但他的性子實在是柔軟,就算武功再好,若是放其行走江湖也怕是被別人欺負。而且或許被別人欺負了他自己也都不知道。

      師父聽了大哥二哥所憂之事,竟是哈哈一笑,道:「你們兄弟當中,若論劍術,當屬梨亭天份最高,他日於此必有大成。劍者,曲中有韌,柔中帶剛,實為大道也。」

  大哥二哥聽聞,若有所悟。但是看看六弟,終是放不下心。

  六弟頭一次下山的前一天,同三哥、我與五弟跑去後山的溪邊烤魚嘗鮮。三哥笑著逗他:「六弟這回下山若是碰上星夜趕路,可不得說怕黑啊?」

  這話師兄弟間們皆是知道,有時便拿來逗他,他也從來不惱,總是微紅了臉,微微而笑。

  五弟這個時候就會上前一把搭在六弟肩上,笑道:「黑夜不怕,五哥陪你!」

  ——

  那次二哥帶同五弟六弟一同去辦事,事情不大,也就是讓六弟略略瞭解一下所謂的行走江湖。後來直到五弟失蹤之後得那年中秋,二哥酒醉時才同我說,從那次之後他便想著,六弟天生這麼個性子,他總是不放心的。那時他就打定了主意,無論如何,這幾個師弟今世能護得一天便是一天,護得一世便是一世。

  第一次行走江湖,倒也頗是順遂。六弟劍術不凡,初初下山,很快就得了武當殷六的名號。師兄弟們皆是欣慰,師父他老人家不動聲色,但想來看著自己的小弟子能在江湖中劍術卓越穩穩立足,心中定然寬慰。

  唯一令人沒想到的是,下山一趟本是萬般順遂,然而六弟回來的時候,一進大廳,整個人卻像被煮過的河蝦一般,整個人的臉從額頭一直紅到頸根。我大奇,一開口就禁不住問他怎麼回事。誰知曉他聽了我問話,嚅囁了幾句,抬頭看了我一眼,立時飛也似的逃走了,看得我無比莫名其妙。

  這時候跟在後面的二哥和五弟進來,兩人臉上皆是忍不住的好笑。我連連上前,接過他們行囊,待到喝過茶水,才問到底是何事情讓六弟如此。

  五弟足足笑了半晌,這才道出原因。原來是三人已經回山,到得山腳下的時候遇到一年輕姑娘。那姑娘原是個在山下集市買東西的商戶,想來孤身一人,被幾個集上的混混欺負。他和六弟當即上前幾下收拾走了那些混混。六弟心軟,看不得那姑娘哭泣,便遞了塊手絹過去。那姑娘想是哭得頭昏加上害怕,就著六弟的手擦了擦眼淚。就這一下,六弟立時便如順被被煮紅了的河蟹蝦子一般,手撤也不是不撤也不是,差點沒羞窘得扔了手絹。過得片刻待那姑娘鬆了手,六弟幾乎是瞬間運起師門的梯雲縱,一路奔回山來的。

  聽完我和三哥竭盡忍不住大笑,就連大哥之後聽了也不禁莞爾。

  我們幾個師兄弟,除了大哥自小乃是指腹為婚,其餘幾人無論年齡到與未到,都為曾成親。如今六弟這模樣,我便以為他也會同二哥一樣,一心鑽研武藝,不復思量男女情事。然則老天有時候總喜歡對世人開些小玩笑。

      於是這年的夏天,我在派內的客院裡第一次見到六弟同一個姑娘對面而坐有說有笑的吃東西時,不僅是我,連身後的二哥和七弟也都同時愣住了。

      --

  世人常說姻緣天定,如今這話卻是不信不行了。歷來看到姑娘家多說兩句話便臉紅如霞的六弟竟有一天喜歡上一個姑娘,而這姑娘還恰好是的志在四方懸壺濟世,志向與本事都不輸於男兒家的姑娘,真不知老天是要來成全六弟,還是要來考量六弟。小路在武當的短短半年時光,六弟的臉紅過的次數已經可比過去二十多年的總和。

  一對小兒女一個靦腆溫柔,一個大方豁朗,這略略錯位的姻緣卻又不知如何才能開花結果。然則老天總是公平,契機卻是不少。那日晌午我見得藥房的靈虛在六弟門口探頭探腦的張望,見我來了,連忙行禮,「見過四師叔。」

  「靈虛?是來找你六師叔?」

  靈虛搖首,「弟子是有些關於藥材的事情想請教路大夫。可是路大夫不在客院,便想請問六師叔是否知道路大夫所在何處。」

  「哦?兩個人都不在?」

  「似乎如此。」

  我點點頭,出去詢問了幾個弟子,這才知道六弟和小路過了晌午便背了藥簍去了後山,想必是採藥去了。這種事情已經很是常見,不足為怪,我也便沒有留心。可誰知道,直到入夜,六弟和小路竟也沒有回來。以六弟和小路的功夫,便是外面傾盆大雨,也不應有任何危險才對。我細細詢問了平時總是跟在小路身邊的寒兮,這才知道兩人似是去了後山的寒潭取藥。看看天候,想必是兩人被雨困在了山洞中才是。我略略思索片刻,忍不住暗笑這雨下得實在太是時候。

  果然,第二日一早,我在小路院外等了還沒有盞茶時分,便見得兩人並肩由山上下來。小路神情飛揚,手裡拿著一個銀質細頸瓶,寶貝得很。而一旁六弟卻是側眼偷偷看著小路,片刻卻又緋紅了臉,趕緊收回目光低頭。可沒多久又忍不住抬眼去看小路。

  這一幕看得我差點笑出聲來,「六弟和小路好興致,昨夜冒雨夜遊武當山,覺得如何?」

  話中之意,六弟立時聽得明白,連看都不敢看我一眼。而小路卻是愣了又愣,這才有些懵懵懂懂的瞭然,隨即立時開始笑語言他,全然一副無所謂模樣。再看看六弟那一副恨不得躲起來的神情,我無奈笑歎:老天爺你明明給了個契機,可怎麼就不願幫到底呢?領著六弟一路慢慢踱到後院九曲潭,此時已近仲秋時分,然則武當山仍舊一片青翠蔥蘢。我拉了六弟,撿了平日裡師兄弟幾人常常一起烤魚喝酒之處坐下。六弟看了我半晌,我也不吭聲,只聽他喚道:「四哥……」底氣極弱,彷彿做了什麼虧心事一般。

  我不動聲色的抬眉,「怎麼?」

  「四哥,我……路遙……我、我是說……」六弟支支吾吾,幾乎咬到自己舌頭。

  我煞有介事的點了點頭,「嗯,你和小路?你和小路怎麼了?」

  「我們……我們……不是,四哥,我們沒怎麼……啊,不是……我們……呃……」六弟越說越是語不成句,臉頰殷紅,幾若滴血。

  我強忍住笑意,板住了臉:「沒怎麼?是兩人同游沒怎麼?還是同處山洞沒怎麼?難道是一夜未歸沒怎麼?」

  「四哥……」六弟騰地一下跳了起來,幾乎是懇求的拉住我的袖子,怯怯地道:「四哥……我,是我錯了……四哥……我真的不是有意的……路遙她……她內功不好,那麼冷的地方靠著山石坐一夜肯定會病的,我看她睡得舒服,這才……這才讓她靠著我一夜。我知道男女授受不親……唉……我這就跟她、跟、跟師父請罪去……」

  虧的平日武當功夫最是講究定力,否則聽了六弟這話我怕是極難忍住目瞪口呆。便是如此,我也是好半晌才反應過來,心下幾乎笑出聲。老天,誰說你幫得不徹底,這次可是幫得甚好甚妙。我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道:「六弟,你既知這男女授受不親,又怎能和小路在後山寒潭待上一整夜?還讓她……唉,就算你們風光霽月,可是旁人未必相信。小路終有一日是要嫁人的,若她夫家知道這事,定然看她不起,弄不好她丈夫也會因此而見疑,甚至不善待於她。小路是個多好的姑娘,可是因為此事,為夫家所嫌棄,這終身可是難托啊。」

  果不其然,每說一句,六弟臉色便白上一分,待我說完,他已經忍不住拽住我袖子,滿頭大汗:「四哥……四哥……這要,如何是好?路遙她……」

  「倒也不是沒辦法。她即是同你一夜未歸,你便當負責才是。她若是嫁與你,你還會見疑嫌棄於她?還是你不願和她結為夫妻?」

  「不會!當然不會!我怎麼可能見疑嫌棄路遙?!我只盼她不嫌棄我一介武夫才好……若她願意……願意……若能和她……」說到這裡,原本煞白的臉色又復瞬間轉紅,「我實在是……求、求之不得!可是……可是……路遙若是不願意怎麼、怎麼辦?……」

  看著六弟紅了白白了紅的,我挑挑眉毛:「你不問她,又怎麼知道?」

  「啊?!」六弟有些犯傻,「問、問她?這、這怎麼好問……四哥……我不、不……」

  「不什麼?小路那麼有主意的姑娘,你若不問她意思,還能問誰?」

  六弟看著我,身長玉立二十三歲得青年,一雙眼睛卻一如當年一般師父身後那個小孩子一般清澈見底,所有心思悉數顯於其中。足足一炷香時分,六弟「騰」的一下站了起來,頂著神思不屬的臉色幾個起落直直往前面小路所居的客院而去。我搖頭笑歎,六弟怕是梯雲縱走得再快,如今也不敢進小路的院子吧?

  果然,之後的數月,看著小路形如往常的來來去去同六弟說說笑笑,想必六弟還是沒想到要如何開口的。三哥七弟都是講究痛快的性子,看得六弟每日裡在小路院子門口打轉,猶猶豫豫的樣子,倒是比誰都著急。三哥同我說了幾次,只道乾脆直接讓師父或者大哥去秋翎莊提親便是了。我琢磨半晌,終是覺得不妥。倒是大哥聽了,囑咐大嫂從小路那裡探探秋翎莊傅莊主的意思。結果果不其然,似乎傅莊主也不甚做得小路的主。七弟聽了,更是耐不住,到恨不得去替六弟說才好。兄弟幾人在九曲潭邊烤魚喝酒,替六弟琢磨著如何才好的時候,我忽地便想起了五弟。此時若是五弟在此,卻又會如何?想必會是護了六弟到底的。

  抬眼看向二哥,只見他看著溪水沉默不言,然則兄弟二十多年,那神情我又能如何不明白,分明便也是想起了五弟。

  「這事且由得六弟自己去做,若真是不成,我們兄弟再稟報了師父,去趟金陵見一見傅莊主便是。」二哥之語,的確是我正所想。

  卻是未曾想到,便在師兄弟們笑等著看六弟夾著臉紅靦腆的水磨工夫之時,紀家的媒人便上了武當。眼看著六弟急得快紅了眼,我無奈得搖了搖頭。這回二哥所說之事怕是要中。果然還不等在小路門口等了轉了一夜的六弟開口,人家姑娘就已經一人一騎絕塵而去了。武當山道上,六弟癡癡的看著人影消失在這青山碧色之中,「四哥……」

  我拍了拍他的肩,一時間便明白了當初二哥說那句話時候的心情:幾個師弟們,能護得一天便是一天,能護得一世便是一世。六弟,經得此事,想必你總能明白當惜此時的道理。而於小路,師哥們但在,便一定助你能得償所願。

  有道是青山笑醉與誰同,只盼得當年一同笑醉青山之人能得歲歲安好,便是執此一生之念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2 05:00 AM

承   雲天碧落逐輕鷗,山外山,樓外樓

第二十八章   何處遇故人

  路遙下了武當山一路往東急行,經由江陰路轉徐州路再南下,快馬加鞭,每日幾乎行上七八個時辰,終於在二月廿六入了建寧境內。

  這日天色已近全黑,建寧城門口的兵差正要換班之時,官道上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想起,定睛一看只見一人一騎飛馳而來,待到城門口,卻見青驄駿馬上,一個瘦小身影翻身而下,守城元兵一見是個身形曼妙的姑娘孤身一人,立馬來了精神,神情頗有些猥瑣的嘿嘿笑了幾聲,兩個人便湊了上去。近前定睛一看,立時變了臉色,只因那姑娘臉上從左往右一道巨大的疤痕,幾乎將臉截成兩半,顏色鮮紅,在這夜裡顯得更加可怖。

  兩人覺得晦氣,呸的一聲吐了口口水,「老子還以為來了個小美人兒,結果是個鬼臉兒死丫頭,忒是晦氣!也不將那醜臉遮遮出來嚇人!」

  那女子似早已習慣這等謾駡詛咒,也不說話,微微一笑向兩人手裡塞了塊散碎銀兩。

  兩名兵差得了好處,也不想看見她這張臉,很是不耐煩的連連催到:「快走快走,莫在這裡招惹晦氣,老子就要關城門了!」

  那姑娘也不多話,嘻嘻一笑翻身上馬,進了城去,還遙遙聽見後面的兩人罵道:「娘的,不笑醜,一笑更醜!」聽得這話,笑得更歡了。

  此女正是喬裝之後星夜趕路的路遙。

  路遙尋了一家看乾淨的客店,要了間上房,一進屋就癱倒在床上,這些日子她連夜趕路,頗是疲憊。想起離泉州已然不遠,心裡盤算著這幾日需要好好休息,否則若是疲勞不堪,進了泉州便很容易被感染。正巧小二送來了飯菜,路遙活動了一下因騎馬趕路痠疼的腰肢,在自己房裡風掃殘雲一般的吃著晚飯。還沒等吃到一半,只聽得咯咯的從後窗傳來兩聲極輕的響動,門口也晃過幾條人影。路遙眼睛一轉,不動聲色,繼續吃東西。

  而外面的人似乎頗是沉不住氣,不一會便哐啷一下,大門和窗戶同時被踢開,前後六條身影閃進路遙房間,離著路遙五六步遠的距離,把路遙圍了個水洩不通。路遙撇都沒撇幾人一眼,仍舊低頭吃著飯菜。

  六人身材很是壯碩,各自兇神惡煞手持連環長刀,幾人見路遙眼睛都不抬一下,不禁有些啞然。這麼一個嬌弱纖細的姑娘被六個彪形大漢圍著,居然滿眼只看得到飯菜。為首一人卻是不管這些,喝道:「老三,去拿了她的包袱!」

  路遙慢條斯理的抽出塊白色手絹一擦嘴,眼角一挑,慢條斯理的道:「這位大叔,我勸你最好不要動那個包。」

  這一句話先讓幾人楞了一下,隨即為首那人笑道:「你個醜丫頭還挺狂!老子到要看看待會劫了你回去,陪老子一夜,看你還狂不狂!你這臉醜是醜,可著身段端的不錯,也不知嘗起來味道如何。啊?哈哈!」

  旁邊幾人均自大笑,路遙卻也不見惱怒,倒是側頭看了那人一眼,滿是好奇。

  為首大漢見路遙側頭看他,「醜丫頭你看什麼?!」

  路遙摸摸下巴,「這年頭打劫的都在荒郊野外,你們跟了我一天,居然能追到城裡來打劫,也算本事,就不怕被官兵抓麼?」

  那人笑得猥瑣:「怎麼,醜丫頭想找官兵求救?告訴你不用了,你就是告到官府,也不會有人理你的!」

  路遙聽聞,居然鄭重其事的點點頭到:「我也這麼覺得。鬧不好你們今日收成怕是還要與官軍們分出幾成吧?」

  聽得她道破,為首之人竟也不否認,「老三去拿東西,剛才城郊那大戶少說給了她近百兩銀子。這醜丫頭可是搖錢樹!方才看那家大戶對她畢恭畢敬的模樣,想來是有些身價,先扛回去再說。」 說著踏上幾步,抬手就要抓向路遙。

      誰知人尚離路遙有三尺遠,就聽得嘭的一聲,那七尺的壯漢一頭栽在地上,再也沒爬起來。其餘五人都是一驚,還沒等反應過來,四人又接連倒地,唯獨那個伸手去抓路遙包袱的殺豬般的慘叫起來,沒兩下也嘭的一聲趴了下去。

  路遙看著橫七豎八倒了一屋子的人,撇撇嘴,「說了不要叫你碰我的包的。」

  此時卻聽得門口一聲爽朗大笑,一個人影進了屋來。來人一身灰袍,身形修長,腰繫深棕汗巾,一頭棕紅色長髮披散,帶了個頭箍,一副西域頭陀的打扮。而面上,竟然佈滿橫七豎八的刀疤,完全毀了容顏,幾乎看不出年紀。那人一見路遙,笑道:「我跟了丫頭你半天,此時看來倒是多餘了。小神醫用毒之術高明的緊,哪用得著再下來幫忙?」

  路遙見了來人,也是笑開:「那可不是,你可來得正好,勞駕幫我把這群傢伙扔出去。還有,能不能勞煩您把『神醫』二字前面的『小』字去掉?姑娘我現在算得上是頗有名望的神醫了。」

  那頭陀打量她一番,笑道:「有沒有名望到無甚要緊,倒是小丫頭變大姑娘了,是叫不得小神醫了。」然後連忙趕著在路遙回嘴前指著地上的人問道:「就這麼扔出去?我看還是了結了吧?」

  路遙道:「算了吧,等他們醒了,這藥能讓他們連續一個月皮膚奇癢不止,連五臟六腑都癢得難受,而且以後每一動武,這癢就會發作一次。以後是動不得武傷不了人。這種人不給點教訓是不行的。」

  頭陀笑道:「大神醫好手段,咱可是佩服得緊。」說著一手一個把地上的人扔了出去。

  不一刻回轉回來,見路遙已經重新布好了菜,正等著他回來。他見了也不客氣,坐下提起筷子便開始吃了起來,邊吃邊到:「我見了一個趕路的姑娘被這群人跟著,便過來看看,後來越看越覺得那背影眼熟,等進了客棧才發現是你。」

  「這群人今兒中午就開始跟著我,像是見到我出入秋翎莊的分號,惦唸著從我這裡撈點油水。他們倒也不嫌累,足跟一天,居然囂張到在城內動手?我說這建寧不會是官匪一家吧?這麼有恃無恐?」

  那頭陀搖頭嘆道,「想來不無關係,這年月世道,官匪勾結,唯有百姓沒有活路。」

  時值末世,戰亂四起,路遙這幾年看了不少餓殍遍野民不聊生,對於這樣的事情都已經司空見慣。卻聽那頭陀問:「小路遙這是從哪來,往哪去?」

  「剛從武當山下來,要去泉州。」

  頭陀一聽,眼中閃過幾絲光芒,笑道:「武當山?小路遙去給武當俞岱岩治病了?可有治好?」

  路遙翻翻白眼,道:「大夫有義務為病患保密其病症與相關一切消息。再說有沒有好,你過段時間不就知道了?」

  那頭陀大笑道:「五年過去,小丫頭還是這脾氣!」

  「倒是你?不是在大都汝陽王府裝啞巴麼?怎麼跑出來了,還不裝了?難不成被人發現趕了出來?」

  那頭陀一拍路遙的頭:「小丫頭不能唸點好兒?我前一段時間得到了成昆的行蹤,這才想了辦法出來。」

  「哦?」路遙眨眨眼,「在哪?」

  頭陀邊吃菜邊道:「泉州。」

  路遙一聽,口裡的一口茶差點噗的一口噴出來,嗆了水咳嗽了半天才緩過勁來,看得頭陀直皺眉,拍著背幫她順了順氣,卻聽得她道:「泉州?你不會告訴我你要去泉州吧?」

  頭陀點點頭:「那是自然!我等了兩年才得到的消息,怎麼可以放過?」

  路遙哀號一聲一手捂臉,「靠,天啊!你就不能回去?」

  頭陀正了顏色問道:「為何?」

  「泉州在流行瘟疫,你不知道麼?」

  「路上略有聽說。」頭陀不解道,「如何?」

  路遙氣憤的瞪大了眼睛看著他:「如何?!不如何!那不是尋常瘟疫,是惡核!染病者十之有九,治癒者不足兩成,你就非得在這個時候去湊熱鬧?」說著惱怒的拍著桌子。

  那頭陀此時卻是笑了,問道:「小路遙是在擔心我?」

  路遙重重吐氣,白他一眼,「作為一個大夫,我目前反對任何人以任何名義進入泉州,也不希望有太多人離開泉州。惡核不是鬧著玩的,那是三五天之間就能奪走數千人性命的病症。」

  「小路遙不是神醫麼?」

  「你以為神醫是神仙啊?什麼時候我也高掛一牌子,學學你們那個大夫,不寫『見死不救』,我寫『找死不救』,凡是找死的,一律不救!」說著噴出兩口粗氣,腦袋頂上直冒火。

  頭陀學著路遙的模樣聳聳肩一攤手,儼然一副主意已定非去不可的樣子。

  路遙差點把白眼翻到天上,良久才扯著嘴角咬牙道:「真是討厭!筆墨伺候,快點!」

  頭陀勾唇一笑,佈滿刀疤的臉上竟然流露出三分俊俏風情,連連出了門去找小二要來筆墨紙硯,倒水研磨潤筆鋪紙,然後……自己坐在書桌前充當書筆吏道:「路大神醫,您說。」

  「西牛黃八分,人中黃三錢,九節菖蒲五分,靛葉錢半,忍冬蕊五錢,野郁金一錢,以水煎服每日三次。另黃芩一錢、黃連一錢、連翹一錢、元參一錢、生石膏四錢、知母一錢、赤芍一錢、生地兩錢、馬勃一錢,生甘草一錢。熬製成湯,浸以藥巾,需煮三個時辰晾乾。每日出入必須以巾覆面覆手,每日用這湯擦洗雙手雙腳。進入泉州以後,每日需得更換乾淨衣服,上至領口下至腳踝,不得裸露肌膚。用白酒調和磨碎的百部每日灑於衣褲和寢居之上。任何生食生水都不可以碰,不可以直接接觸染病患者,如果有發燒嘔吐,頭暈眩痛立即來找我。辦完事情,找荒郊無人之處停留五到七天,如沒有病發症狀,就給我立刻有多遠滾多遠!」

  頭陀一一寫下,直到最後一句,懸筆不落,抬頭神情極是認真的看路遙,問道:「路大神醫,你確定最後一句也要寫?這方子若是被流傳後世,咱擔心對您的名譽不好啊……」

  路遙一拍桌子,大怒道:「範!遙!」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2 05:10 AM

第二十九章   紅塵路匆匆

  路遙和範遙同名不同姓,性子差了十萬八千里,不過只要兩人湊在一起,定能打個雞飛狗跳。兩人都覺得自己性格惡劣的一面可以被對方逼出來。於路遙,是拍桌子瞪眼睛罵髒話,於範遙,則是欺負人被欺負以及說話辦事不靠譜。

  兩人初識,是在涼州路上。彼時路遙十五歲,範遙三十五歲,兩個相差二十歲的人,在涼州最大的客棧裡比鄰而居半個多月,這半個月客棧掌櫃每晚睡覺都要提心吊膽,就怕第二日樓上的兩名瘟神一打起來,會拆了這客棧。

  路遙本著過去所發過的誓言,只要她遇到的病患必然救治,從戰場上重傷的士兵到被鋤頭砍傷的農夫,從誰都醫不好的疑難雜症到吃了髒東西腹瀉的小孩,無一不包。范遙是路遙醫治的第一個江湖人,導致自那以後路遙對於江湖人的定義很長時間以來都有不小的偏差。

  范遙他是被路遙從荒山野地裡撿回來的,那時候他身受了致命的一掌一劍,對方功力之高不是他能及的。本來已經倒在山野間等死的範遙,忽然看到一個身材極是瘦小的小丫頭,睜著兩隻大大的眼睛看著自己。范遙一時之間以為自己是迴光返照,看那小丫頭很是漂亮可愛,蜜色的肌膚,水汪汪的眼睛一眨一眨的,心想自己死前有這麼個小丫頭來陪陪也算不錯,只怕自己面目烏黑滿身是血把小孩子嚇哭了。誰知那小丫頭不僅沒哭,非常淡定從容的按了按自己的脈,瞄了兩眼自己的傷口,隨即他感到眼前一黑,便人事不知了。臨昏過去前,還用最後一點力氣小聲說了句:「小丫頭趕快回家吧。」

  範遙本以為自己死了,誰知到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見得昏黃燈火,床頂錦帳很是漂亮,稍微一動,只覺得先前的劍傷似乎已經被包紮得極是妥帖,而掌傷雖然還在,但是命算是保下來了。範遙側側頭,發現自己床前趴著一個小女孩,正迷迷糊糊的將睡未睡,似乎是感到了什麼,一個激靈睜開了眼睛,見自己醒了,伸手摸了摸自己額頭,然後滿意的點點頭。

  「醒了就好,已經不燒了。」隨即向自己微微一笑道:「我叫路遙,是名大夫。你的傷現在已經沒有危險了,但是需要休養一段時間。」

  範遙見一個看上去十來歲出頭的小丫頭以一副大人的口氣對他說話,幾乎要大笑出來,只是奈何胸前劍傷猶自發痛,不敢用力。憋了半晌,方道:「小丫頭,你家大人是誰?我需謝他救命之恩,你可否幫我轉告一下?」這麼個十歲出頭的小丫頭,委實不可能救得了他身上的重傷,想來是她父母或者師父出手才是。

  誰知路遙翻了個白眼,道:「救你的是我,我家沒大人,我就算是了。」

  範遙懷疑的看著她,顯然是不信,卻見她眨眨眼睛,道:「要不我再幫你把傷口拆開,治一次給你看?」

  「拆開?」範遙不解。

  路遙用一副鄙視的眼神看著他:「你胸口那劍傷是我一點點把你的肌肉和皮膚縫起來的,現在還沒完全收口,你要是想看,我還能幫你拆開。只要你不嫌疼。」

  範遙在江湖上闖蕩多年,受過不少傷,也算過來人。但是一想到那麼大的一道傷口用針縫起來,立時就覺得胳膊上起雞皮疙瘩,連忙道不用不用,小神醫我信你就是。

  路遙聽了範遙稱呼,哼了一鼻子,道:「你把那個小字去掉,我可以考慮少讓你受點罪。」

  可惜範遙委實低估了這小丫頭的本事和攻擊性,哈哈大笑道:「越是小丫頭,越不喜歡別人說她小,你這可不就是小丫頭麼?」

  路遙最討厭別人笑她小丫頭,這番雖然被氣得牙癢癢,但是仍舊留下來照管他不輕的傷勢。她本是打算回秋翎莊同秋燃過中秋,當下只得寫了封信告知其自己須得留在涼州一月。於是接下來的一個月裡,范遙完全領教了作為女子與小人的綜合體的小丫頭的手段。

      他的傷需要躺在床上靜養,動彈不得。每次胸口換藥以後,必然要奇癢難耐整整六個時辰,而不幸的是每天他都需要換一次藥。小丫頭開的內服藥不僅每次幾乎讓人難以下嚥,就連吩咐人準備出來的膳食的味道也是讓人可以作嘔三天,偏偏他根本無法選擇,只得苦笑著咬牙吃下去。

      最令人髮指的是每次她自己吃飯的時候都特意令人在他面前擺上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好菜,外加一壺極品好酒,她是不喝酒的,那就是用來專門饞他這個嗜酒如命卻又被她用金針制住動彈不得的人的。於是接下來的一整月,好不容易擺脫了奇癢的他在酒香四溢中掙扎著睡覺。如此可見,路遙在武當山上委實對莫聲谷手下留情了不止一點兒。

  而事實上從那以後,范遙的人生準則裡多加了一條,寧可惹仇家對頭上司兄弟,也不要惹女人,寧可惹女人也不要惹小女孩,尤其是一個頗有些本事的小女孩。

  當然,範遙也不是什麼省油的燈,一個月以後身體一旦略微好些恢復自由,便立時開始討還這筆債。路遙的嘴和範遙的嘴同樣都是那種損得可以用來鞭屍挖墳的程度,於是兩個人碰到一起,自然雞飛狗跳的日子就產生了。

  但這些還不足以讓客棧掌櫃膽顫心驚,真正出事的是在路遙救回他的兩個月之後。

  就在範遙傷快好了的時候,一日路遙按例出門義診,回來的時候警覺的發現房間裡有血腥味,嚇了一跳的她還未進門,手中扣緊了雲晴雙劍,哐啷一腳踹門而入,並未發現有闖入的痕跡。小心翼翼的一撩床幔,立時一驚。只見范遙滿臉是血,臉上被人砍了十七八道,縱橫交錯。路遙立即上去檢查他身體,發現竟然除了面頰,身上並未受任何一處傷,連原來的傷口都沒有崩裂。

  那十七八刀下手極狠,道道見骨,而一隻左眼怕是要保不住了。路遙見了此景,幾乎瞪紅了眼睛,連消毒縫合的時候,氣得手都在發抖,強壓了好一會才恢復過來。

  範遙這一次傷在面部,尤其是左眼傷得厲害,路遙用盡一切辦法才將其保住。這一次怕他疼痛難忍,她用了安神藥讓他睡了足足十天。十天之後範遙醒來,看見的便是眼前一張極度憔悴疲憊的面孔。見范遙醒來,路遙一語不發,餵水餵飯餵藥,更換了藥巾之後,見得路遙一手提了一對雙劍,往自己的面前一坐,冷聲道:「誰在這裡打傷的你?」

  范遙聞言,半晌躊躇,沒有回答,只是問道:「小路遙你要幹嘛?」

  路遙神情冷厲:「有人衝進我的診室重傷我的病人,這是找死。我診室裡的每一個病人,我都需負責到底……」

  范遙聞言,神色一動,良久不語。足足兩柱香時分,才低低的道:「是我自己做的。」

  立時間,路遙的臉色由冰冷變為驚詫,隨即轉而狂怒。你找死是不是?我費時費力耗盡心力把你救回來就是為了讓你在自己的臉上畫上十七八刀是不是?你有自虐的愛好別在這裡浪費我醫藥!這世道亂的徹地買不起要請不起醫的窮人可以從涼州排到東海去!姑奶奶兩個月可以從涼州到金陵打一個來回,能救多少人!我停下兩個月為你治商是讓你拿著自己的命玩是不是?範遙,你就是個徹頭徹尾的混賬!

  於是樓下的掌櫃只聽得樓上最好的上房裡,花瓶瓷器乒乓碎裂的聲音,期間夾著一兩把椅子水盆燭臺破窗而出直接落到一樓大廳被摔成碎片,以及那個清秀漂亮的小姑娘滔滔不絕的怒駡聲。

  范遙沒有想到路遙她會發這麼大的脾氣,幾乎可以說是天崩地裂山河變色的氣勢。那不是小姑娘在鬧脾氣,而是一個人被觸碰到底線以後徹徹底底的爆發。然而面對這樣的路遙,他不知如何是好。直到半夜,房間裡一片狼藉,除了一張床,幾乎沒有完好的物品。路遙拎起包一扭頭便要走,範遙知道若是她這樣走了,怕是自己這輩子都會後悔這件事,於是一把拉住路遙袖子,道:「我可以解釋情由。」

  路遙狠狠的看他看了片刻,一咬牙「一盞茶的時間。」

  範遙這才言簡意賅的說了他本來是明教的光明右使,眼下教主失蹤明教四分五裂,他暗中查訪教主下落,卻發現了教主夫人的師兄成昆勾結汝陽王府,以圖覆滅明教。他幾次試圖殺死成昆卻是不敵,上一次為路遙所救的時候就是和成昆動手卻反被他重傷。他這些日子思考良久,覺得必然要混入汝陽王府方得接近成昆,並且暗中打聽汝陽王針對明教的計畫。可是光明右使在江湖上名聲頗高,外加容貌出眾,只怕一進王府便會被人認出,所以才想了這麼個毀容的法子。

  路遙聽聞,足足半個時辰沒有出聲。而範遙生平頭一次,提心吊膽的看著一個十四歲的小丫頭。終於,路遙開口,聲音仍舊帶著些氣憤:「你便是毀了容貌,怕也並不保險。別人一查你的出身來歷,就要露餡的。」

  範遙沒有想到她開口便說的是這個,愣了半晌,心中一喜啊,想來她是不再計較他自殘之事,只是畢竟小女兒心性,一時半會氣兒還不順。「我也一直在考慮此事,我曉得若是他們查不出我根底,怕是更引懷疑。」

  路遙琢磨了琢磨:「最好你能編出一個有據可查,卻又查不到根底,而且和明教有著十萬八千里差距的出身。有據可查就不引懷疑,查不到根底他們就會把他們能查到的那一層當做根底報上去。」

  範遙心中一怔,沒有想到一個十三四歲的小丫頭心中主意倒是不少,而且細細一想,的確很有道理,他反覆思量著如何才能有據可查而又查不到根底。卻聽路遙繼續道:「越遠的地方越查不到根底,索性你就說你是從西邊的欽察或者東邊的東瀛過來的吧。」

  范遙聞言沈默思索,聽得路遙道:「如今朝廷的勢力最多也只到得察合台,再往西想做什麼就不容易了,東瀛亦同此理。你若從涼州一路到羅布泊,再從那裡跟隨商隊去阿力麻裡,由那裡往西北而去便是欽察,若往西南而去便是伊利。此二處都是不錯的選擇。」

  範遙抬了頭:「那倒不如去花剌子模,雖然是個小國不大,但是他們歷來和汝陽王府有些交情。」

  路遙聽聞連連點頭:「這自然最好!有些交情,汝陽王府就更不可能懷疑到你。」

  範遙隨即笑開:「你個小姑娘,倒是如何知到這許多極西之地的?」

  路遙白了他一眼,道:「你管我!趕快吃藥睡覺!」

  半個月後,範遙傷好,而路遙也需動身入關了。臨別之際,路遙送了一些藥物留給他,除了尋常傷藥,還有可以將髮色染紅的藥劑,甚至變聲用的藥丸。范遙擔心他一個小女孩孤身在外受人欺負,便給了她自己明教的鐵焰令,說如果有麻煩憑此權杖可以上光明頂求助。路遙卻是不接,嘿嘿一笑道:我覺得以你所說你們光明頂那一片混亂的模樣,鬧不好是有求於我這個神醫才是。範遙近三個月來已經充分見識了路遙的醫術,反覆一琢磨,說這倒還真有可能,於是也不再堅持。

  兩個人都是豁達之人,相互一抱拳,便一往東一往西,自此天各一方。

  範遙果然直奔花剌子模,之後被當做色目武士,順順當當的送入了汝陽王府,而路遙那時已經在關內一帶頗有名氣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2 05:19 AM

第三十章   杏林春尚早

  時隔四五年,範遙看著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的路遙,忽然有種長江後浪推前浪的感念,尤其當路遙托著腮皺著眉思考事情的時候。她的鬼主意他在五年前就見到過,十五歲的小女孩就已經如此,想來如今的她,更是不好相與。見她一雙妙目在自己身上轉來轉去,不禁咳嗽一聲,覺得為了避免被她算計,自己還是主動問問比較好。

  「小路遙在想什麼?」

  路遙鼓鼓腮幫子,「你是光明右使是吧?光明左使楊逍你總認識吧?」

  範遙眼睛學著她的模樣一翻:「那是我八拜的把子兄弟,你說認不認識?」

  「好,你知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路遙來了精神。

  範遙狐疑的看著她似乎有些迫切的神情,「小路遙 ,你這麼著急找他幹嘛?你不會……咳,路遙,我這兄弟哪裡都好,就是風流了一些,你可莫要……何況他年紀當你父親都夠了。」

  路遙一咧嘴,狠狠拍了他腦袋一下:「想什麼呢!你就不能想點兒靠譜的?!」

  範遙無奈,心道:那是你問得不靠譜,眉目流轉盈盈含笑的打聽楊逍,我就是想往靠譜的地方想也不行啊。

  「快說,他現在在哪?」路遙一想起殷梨亭,再想起楊逍,三想起紀曉芙,立時開始逼問。

  「你找他有事?我只知道他常常會在崑崙坐忘峰,但不是留居在那,只是在的時候比較多。」

  「還真是崑崙坐忘峰啊……」路遙心裡默嘆。楊逍居於崑崙坐忘峰。傅秋燃並沒有記述出他和紀曉芙相遇的準確時間,但是以楊不悔的年紀大略算來,兩人相遇怕是就在近一段時間了。此時若是自己無事,定要尋找紀曉芙,然後在她遇到楊逍之前直接截下。可是她現在必然要趕赴泉州,無奈只得傳訊與傅秋燃,囑咐他讓手下留意峨嵋派紀曉芙的行蹤,尤其是崑崙一帶,千萬想辦法拖住她,不要讓她和楊逍相遇才是。路遙心中煩躁,再看看非要進泉州的範遙,心道這明教怎麼就沒一個省油的燈呢?!

  范遙見路遙臉色難看,繼而有些咬牙切齒,又狠狠瞪了自己一眼,只覺得背後有點冒冷風,心道楊逍啊楊逍,你幹了什麼惹上這麼個小祖宗。

  兩人目的不同,不過同是要去泉州,當下結伴同行。兩人又都趕時間,是以一路快馬加鞭南下泉州。走了一日過了明溪,但見官道之上三三兩兩的人結伴由南而來,神色憔悴倉皇,面犯饑色,身上背著家當,男女老幼均有,有些老人幼子實在走不動了,只得坐在路邊的黃土裡休息。 路遙一見,心中立時有了數,上去詢問,才知道這些人是從東南的永安城出來的,說是城內半月之前開始有人生病,一開始是發燒頭痛,以為是著了寒涼,可是用了藥以後不但不見好轉,反而症狀加劇,漸漸開始嘔吐,全身發起赤紅腫塊,疼痛難忍,沒一兩天即便神志不清全身痙攣疼痛欲死,用不了七八日人就去了。城裡的大夫卻是束手無策,眼見發病的人越來越多,短短半月已盡半數,城內人心惶惶,於是只要能走的,便紛紛外逃。

  路遙心裡一緊,她預料得到德化永春二縣的疫情必然會波及泉州、莆田等周邊的大市鎮,卻沒想到竟然如此之快,連更遠的永安都已經在半個月前被感染。眉頭皺的更緊,只得匆匆寫下兩個藥方子,囑咐幾人凡是遇到同是從永安出來的同伴,不論有無發病,皆須按方服用三天藥物,防止染病。若是有人發病,最好當即回轉,並保證會有大夫在永安一地給他們治療。

  這些人半個月來早就被來勢猛烈的瘟病嚇壞了,一聽是可以防止得病的藥方,立時收下,連連趕著就要到下一個市鎮抓藥。但是聽的路遙讓他們回轉,卻是紛紛搖頭,說什麼也不願意回去。

  路遙看眾人去的遠了,不禁搖搖頭,「但願沒有已經被感染的才好。否則建寧一帶怕也是危險了。」

  範遙以前也見過時瘟,但是對於他來說只不過是驚鴻一瞥,未曾去細細體會過其中過程,「為什麼不攔下他們?放他們這樣離去豈不是更不易控制這瘟疫?」

  路遙苦笑:「我也想。可是誰都有權利求生,攔下他們之後呢?送回永安?然後看著本來沒染病的人染上這病症死去?」

  范遙一時語塞,的確,這種情況下沒有更好的處理辦法。

  當下兩人不言不語,一徑沈默趕路。到得傍晚,兩人到得了永安城外。而此時永安城大門口,卻站著一中年男子,身著灰色長衫一副文士打扮,路遙一見那人,當即翻身下馬,一揖為禮:「徐主事。」

  中年男子是專門來等路遙的,連連迎了上去,躬身打禮:「徐天見過路大夫,路大夫來得好快。」

  秋翎莊最大的生意在藥材,但事實上絕少有人知道,其還涉及醫館。江南一帶幾乎每一座大城鎮,都有秋翎莊所屬的醫館。而醫館生意上的主管便是這徐天。路遙與秋燃宛如手足,又四處遊歷行醫對各地藥商醫館名醫均有瞭解,事實上秋翎莊裡不少醫藥生意上的事物秋燃都會詢問她的意思辦,而徐天作為管事自然與路遙極是相熟,對其很是尊敬,更多稱其為路大夫而非大小姐。

  范遙只要有外人在場,必定裝作啞巴,以免露餡。路遙簡單介紹到:「大師,這位是徐天徐主事。徐主事,這位大師是我朋友,不能說話,你莫見怪。」

  徐天知曉路遙四處遊歷,常常會相交各色人等,也不奇怪,恭恭敬敬行了一禮,卻聽路遙問道:「這次可到了多少人?」

  「莊主得到消息以後,立刻從江陰江西湖廣三省招募了二十六名大夫,現在都在城外高處。其中有十一名都是路大夫曾在普濟醫會上相熟的。除此之外還有中書省過來的幾名大夫和一大批藥材,是中書的葉老大夫聽聞泉州一事以後,出面募集的。前天傳信說是要晚些才到。福建一代的大夫莊主並沒有動,說是讓他們顧好自己那裡便好。至於其他物資,以普濟醫會的名義募來了將近四成,淮陰,江西,河南幾路與秋翎莊有生意往來的藥商們出了四成,莊主另外調了兩成。倒是不愁。」

  路遙點點頭,這方面的事情,傅秋燃一向打理的順手。

  「藥材工具都到了麼?」

  「藥材已到,工具要得兩日以後。」

  路遙點點頭:「秋燃對時疫這些事情向來最有經驗,不會有問題的。」

  兩人邊說邊走,已然到了總人休息的帳篷外。此處處於上風口,乾燥多風,以防疫來說是個很好的駐紮地。

  帳外有幾名大夫均與路遙相熟,大多是以前幾次救治災患時疫時合作過,或者在普濟醫會上認識的。路遙為人爽朗大方,與眾人均是交好。有幾名老大夫一開始頗是看不上路遙年紀輕輕,但合作幾次之後,尤其是見了路遙對於控制時疫的手法用藥,嘴上不說 ,卻不免對路遙另眼相看 。一時間眾人見了路遙均是過來打招呼,路遙一一見禮。

      二十名大夫,除了三名老者之外,其餘均是二三十歲的年輕力壯的男子,甚至還有一名和路遙年紀相仿的少女,家中是醫藥世家,其父親便是有名的譚昱大夫,此回跟隨父親與兄長同來。

  這時卻見一名青年大夫遠遠從後面跑了過來,邊跑還邊喊著:「路遙路遙,你來啦!我等你好久啦!」只見那青年穿的一身白色長衫,繫著書生方巾,一手提著長衫下襬,腳步太快反而有些不穩,面容很是俊秀,更有一雙桃花眼,一笑起來常常被路遙戲稱作禍水。每每眾人見了都忍不住想笑,而這人恰好就叫蘇笑。

  蘇笑和路遙四年前即便相識,卻不是結識於醫術,而是一場英雄救美的戲碼。不過這場戲碼裡,英雄是路遙,美則是蘇笑。路遙幾乎很少動用武藝,一是內力不濟,二是不想攪入麻煩。可是看到明明手無縛雞之力外加打著哆嗦的蘇笑雙手攔在一群膀大腰圓的強盜面前,試圖保護自己身後的年邁母親,路遙還是忍不住出手,仗著招式精妙收拾了那群強盜。

      本以為這事就這麼了了,誰承想這蘇笑之後便黏上了路遙,口口聲聲說要報答救命之恩,路遙去哪他去哪,而且平日裡極是話嘮,一張嘴從日出到日落便沒有停下來的時候,幾乎沒把路遙煩死。要不是看在他母親的份上,路遙已經打算把他一拳揍暈扔掉了事。此事最終了結於路遙趁著蘇笑不注意,溜回了金陵秋翎莊。有傅秋燃的人掩護,蘇笑四處找不到路遙,傷心了好一段時間才作罷。

  可是短短一年之後,路遙路過淮陰,在秋翎莊名下的醫館落腳義診,居然又見到了蘇笑。當時看著對方一臉興奮的抓著自己,路遙幾乎有一頭磕死的衝動。那時候路遙才知道,蘇笑醫術極好,是淮陰城普濟堂的主事大夫。後來幾次遇到時疫、水患等天災人禍,路遙行醫均與蘇笑同處,漸漸發現這人除了有點熱情過頭外加說話賽過唐僧,其實沒什麼毛病,而且一如赤子,從不掩飾內心所想。一來二去,兩人倒成了不錯的朋友。

  拜蘇笑自己宣傳,諸位同行大夫哪怕原來不認的二人的,也大多知道了路遙與蘇笑的交情,看了蘇笑一路衝上來的模樣,不是竊笑便是挑眉等著看好戲。

  卻見蘇笑抓了路遙兩隻袖子,一雙桃花眼笑起來更見燦爛,「路遙,我想你想得好苦!」一個苦字還拖了不短的長音。

  這一句話讓路遙差點被自己口水嗆死,瞪了眼睛半天,才喘過口氣,「蘇笑,我可是一點兒沒想你。」

  蘇笑聞言也不生氣,仍舊笑嘻嘻,一隻手搭在路遙肩膀上:「以後我天天陪在路遙你身邊,你自然不用想我了。」

  路遙一手撫額,道:「那我更會天天想你的,天天想掐死你才是真的!」

  好幾位大夫都同路遙蘇笑合作過,這種場面已經司空見慣,各自偷笑。

  範遙此時卻是上了一步,一手揪住蘇笑,把他幾乎貼在路遙身上的人扯了下來,扔出五尺外。

  蘇笑站穩了,才看到范遙,立時一聲驚呼,居然撲了上去,伸手就要摸範遙臉上的傷疤,邊摸還邊問:「這位大哥,你臉上的傷疤怎麼傷的?傷多久了?可有醫治用藥?要不要我幫你治一下?不收錢的!」

  范遙忽然發現,路遙認識的人似乎多少都有點不正常,板了臉一徑沈默。蘇笑見範遙不答也不以為意,只是圍著範遙打轉,被推出去之後很快爬起來繼續轉。

  路遙一旁摸著下巴琢磨,裝啞巴的范遙簡直是對付唐僧蘇笑的絕佳兵刃。

  二十多名大夫此時一商量,當下讓五名大夫留在了永安,其餘大夫一同去病發源地德化永春二處,之後再做打算。眾人邊吃了些東西一邊商定了需用的防疫措施。有兩名大夫在路上已經診治過幾名路上發病的逃難者,簡述了症狀,大家心中都略略有數,商議了可用的幾個藥方。

  吃完飯,眾人立即動身,徐天怕三名老大夫耐不住馬上顛簸,便勸其與另兩名年輕大夫留在永安,其餘一行人縱然不會武藝,也皆是年少力盛之輩,休息一夜,催馬急行直赴德化永春。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2 05:28 AM

第三十一章   楊花落謝橋

  越往南邊,路上的人越少。偶有村鎮,也多是半空,留下的都是些老弱婦孺,眾人不敢耽擱時間,只得留下了方子和藥材,即便南行。第二午後,終於到了德化。遠遠望去德化不大的鎮子,卻沒有任何人出入,安靜的嚇人。

  一眾人等換上了要藥材浸煮過的外套,嚴嚴的包裹住手腳頭髮,罩上面巾,留了馬匹在鎮外,進了鎮子。整個鎮子鴉雀無聲,正午時分竟讓路遙趕到陰森森的冷意,多是十室九空,有些房間裡人已經死去多日,屍身還躺在床上。幸好此時正值初春,還不至於腐爛反臭。路遙和徐天、範遙三人展開輕功,快速轉過德化,發現整個德化此時幾乎成為一座空鎮,范遙沖路遙搖了搖頭,示意此處已沒有活人了。

  路遙並沒有驚奇,而是盯著眼前一個新死之人的屍身,臉色越來越冷。就連蘇笑也笑不出來,盯著那屍身不語。屍身上佈滿腫脹硬硬核、瘀斑紫紺,成黑紫色,而面容極是扭曲,顯然死前無比痛苦。

  路遙看到秋燃送來的消息上所述的症狀,就猜到九成是惡核,但是,她沒有想到惡核當中最為猛烈的敗血惡核居然已經出現在病源地。尋常的惡核鼠疫就算救治不易,但尚有辦法,可是敗血惡核,從發病到死亡不過一天時間,幾乎沒有有效的藥方救治,而且傳染極快,想來如果德化永春二地有人去了泉州,那麼現在泉州的狀況……路遙一抖,告訴自己現在不是亂想的時候。她和蘇笑對視一眼,扭頭吩咐徐天:「是出血惡核,告訴後面來處理的人要小心,決不可赤手觸及任何事物。」

  徐天雖不懂醫,但是看見多歷天災人禍悽慘場面的路遙都是如此臉色,當下不敢出大氣,道:「還是用石灰?」

  路遙搖搖頭,沈默片刻,方道:「凡是有屍首的房屋,全部放火燒掉。其他地方再用石灰處理。」

  徐天打了個突,見得蘇笑也緩緩的向他點了點頭,當下不再多言,轉身出去安排了。

  路遙和蘇笑不敢耽擱,出了鎮子,將所有罩衣燒燬。大夫們基本上都已經看出是是出血惡核,各個神色凝重,一勁低頭趕路。路遙神色複雜的看著範遙,「我知道怎麼跟你說都沒用,但是我還是的告訴你,這次的惡核已經不是普通的惡核,還是出血惡核。從病發到死亡,只需一天,實話說,如果你染了病症,我救你的把握不大。去與不去,你自己看著辦。」

  縱然范遙裝著啞巴不宜開口,路遙光看他那模樣,便知道他去泉州之事沒有商量的餘地。

  德化往南四十里便是永春,此地卻與德化一樣,早已是人去城空,只餘下不少死亡多日的屍身。

  路遙等人不敢停留,選了最近的官道一路向東南的泉州奔去。然而在出了泉州十餘裡地的地方,路遙遇到了一個人。見到此人在此地出現,路遙幾乎是驚喜驚詫驚嚇驚恐同時湧上心頭,差點從馬上栽下來,一時間臉上表情詭異的讓範遙都愣了很久。

  這個人,正是紀曉芙。

  路遙見到面前一身藕合色衫裙,神情略微憔悴的紀曉芙,足足愣了好半天。她下了武當當日便托望江樓急速傳書傅秋燃,讓他儘快想辦法尋找一下紀曉芙人在何處。這才幾日不到,尚無任何回音,便讓她自己找到了人。紀曉芙這種時候在這種地方,染上了惡核怎麼辦?她遇到楊逍沒有?為何會出現在這裡?她一個翻身落在紀曉芙跟前抓住她的手,上上下下打量她好幾圈,卻聽得紀曉芙驚訝道:「路姑娘?!」

  路遙點點頭,根本沒顧得上答話,一手抓起她的手腕切在脈上,想確定她並沒有感染,急得竟然忘記需要戴手套。誰知片刻,路遙手一抖,紀曉芙的手腕滑落。

  脈象來往中流利,如盤中走珠,正是喜脈之像。

  路遙直覺得腦袋頂上一個天雷劈下來,把自己劈得外焦裡嫩,滿面烏黑。

  「路姑娘,你怎麼了?」紀曉芙看著路遙幾乎快哭出來的的表情,被嚇了一跳。

  路遙扭頭瞪了一眼範遙,狠狠地磨牙,心道你們這左使下手也太快了吧?!範遙被她瞪得莫名其妙,無辜的衝她眨眨眼,見她拉著紀曉芙到了遠處,不禁有些納悶。

  這廂路遙拉了紀曉芙找了塊石頭坐了,神情複雜的打量紀曉芙良久,紀曉芙不解,忙問:「路姑娘,我可有不對?」

  路遙心中想起殷梨亭,又想起原著裡的紀曉芙、楊逍,長嘆一口氣。其實三個人都是可憐人 。 「紀姑娘,你為什麼在這裡?」

  紀曉芙低頭不語。路遙苦笑道:「紀姑娘,東邊泉州此時正是瘟疫橫行,西邊永春德化早已是空城一座,你現在一個人在這地方,很危險。」

  紀曉芙吃驚的看著路遙,「路姑娘怎麼知道?」

  路遙道:「我是大夫,收到消息以後專門一路趕來的。你為什麼會在這裡?可有要事?」

  紀曉芙搖搖頭,低聲道:「我從川中一路過來,有些恍惚,走了些時日便到了此處,也不知要去哪裡。」

  路遙心中出了口氣,心道還好你碰到我,要不真讓你一個孕婦進了泉州,那麻煩就大了。於是道:「紀姑娘,此處很是危險。我們剛剛從德化出來,這次的瘟疫不比尋常,十分猛烈,你不可以在這裡停留了,否則很容易就被感染。」

  紀曉芙有些不解的看著路遙,瘟疫二字對於她來說,雖然聽過,仍舊陌生。

  路遙看著她茫然的樣子,低聲解釋道:「三個月過後,泉州活下來的人,恐怕不足現在的兩成。」

  這一句話讓紀曉芙明白了路遙的意思,瞬間瞪大了眼睛看著路遙,幾乎不敢相信,良久嚅囁道:「我……我能幫你做些什麼麼?」

  路遙心裡一動,紀曉芙的確是相當善良的女子,自身如此情況下,聽聞泉州之事,還想幫忙。路遙嘆息搖頭,「紀姑娘,你可知道,你有了一個多月的身孕了麼?」

  這句話彷彿一道霹靂,猛地劈中紀曉芙,只見她身形晃了晃,良久沒有再動一下,而路遙的手被她握得生疼。路遙見她模樣,便知道她定然也是不知曉此事,只能輕輕拍著她的背以示安慰。半晌,紀曉芙方自抬頭,眼睛中蓄滿淚水,泫然欲滴:「我、我……」紀曉芙從楊逍那裡跑了出來,這麼長時間以來既不敢回峨眉派,也不敢回家,就一個人神情頗是恍惚的在外面遊蕩,直到今天遇到路遙,聽到的居然就是這麼一個天大的消息。

  路遙已然猜到紀曉芙的境況,何況加上傅秋燃信中所述,想來紀曉芙是真的愛上了楊逍,兩人春風一度珠胎暗結,紀曉芙卻迫於兩派之間的藩籬,不敢和楊逍在一起,於是就這麼跑出來。

  路遙嘆了口氣,見她模樣憔悴張惶又懷著身孕,實在不忍心,「紀姑娘,現在你先別多想其他的,你若沒地方去,不如我讓人帶你去一個地方,你可以在那裡安穩的生下孩子,我保證絕不會有人與你為難,更不會有人知道你懷孕之事。無論如何,你不能待在江西一帶這麼晃下去。」

  紀曉芙現在的確最需要的就是這麼一個隱秘而而安全的地方,她心中雖亂,但也畢竟是江湖兒女,聽得路遙這麼一說,立時回過了神,抓緊了路遙的手,道:「路姑娘,你說的是哪裡?」

  「金陵,秋翎莊。莊主傅秋燃是我兄長,而且在江南頗有勢力,且不涉江湖。你若在那裡,他定然會妥善安排,絕沒有江湖人士能尋得到你。」

  「路姑娘……你……為什麼要幫我?」紀曉芙遲疑,畢竟兩人雖然談得來,卻也算萍水相逢。

  路遙抓了抓頭髮,「紀姑娘,你可知道十來天前,令尊曾派人去武當山,替你向殷六哥說親?」

  紀曉芙倒抽一口涼氣,「什麼?這……這、我不知道……我從去年入冬之後,便一直沒回過家,也沒回過峨眉……啊!難不成?去年夏天我回家探望父親的時候,父親曾問我如何想武當殷六俠,我說殷六俠名門高第武功卓絕,我很是仰慕。當時父親很高興,卻也沒說什麼,難不成?!這!……」

  路遙聽了,差點趴在地上,心道這紀家老頭可是夠不靠譜的。憑著女兒的一句仰慕,就把媒人發送到武當山了。這下可好,莫不是賠上了殷梨亭的半輩子?

  想想秋燃所記述的殷梨亭對紀曉芙的半世愛戀,路遙皺著眉頭琢磨半晌,抱著那麼一絲絲僥倖心態,只盼紀曉芙沒愛上楊逍,於是問道:「紀姑娘,你對殷六哥可有意思?」

  紀曉芙低了頭,小聲道:「我、我現下配他不上……」

  「我不是說你配得上配不上,我是問你喜不喜歡他,或者,愛不愛他?你若喜歡他,我……可以幫你想辦法。」

  聽聞此言,訝異的紀曉芙抬頭,見路遙咬唇思考一會兒,道:「你先莫要想孩子的事情,也莫要想其他亂七八糟的事情。我就單問你一句,你是否對殷六哥有意?放心,無論你怎麼回答,我都樂意幫你。」

  此時紀曉芙已經不能用詫異來形容,「路姑娘,你為何如此照顧於我?」

  路遙笑道:「我和殷六哥是好朋友,而殷六哥喜歡你。所以我幫你也是應當。更何況我也不能看著你一個孕婦再這種時疫蔓延的地方晃悠 。」而且,她瞄了一眼紀曉芙的肚子,心嘆那裡可是楊不悔呀!

  「你說……殷六哥……對我?……」紀曉芙瞪大了眼。

  路遙聳聳肩,心中仍舊抱著一絲僥倖,只盼秋燃信中所說也不是那般準確,道:「你若喜歡殷六哥,想和他在一起,那……唉,你知道我醫術不差,這孩子如今才一個多月,還沒有意識的。如果你想要拿掉這個孩子,我也可以……」還沒說完,就看見紀曉芙驚恐的眼神和護住腹部的雙手。

  這一個動作,比任何言語都說明問題。路遙見了,皺眉苦笑,連連搖頭的看著紀曉芙,神情瞭然。

  紀曉芙咬著嘴唇,低聲道:「對不起,路姑娘,我不能。這孩子我要生下來。我……對不起殷六俠,但是我不能愛他,我、我……」

  路遙深吸了口氣又複長嘆出來,無奈的搖了搖頭:「果然如我所想。算了,無論如何你不能在這種時疫蔓延的地方晃,你八成也不想回這孩子父親那裡去,還是先去秋翎莊生下孩子,之後的事情再安頓。直到你想好了下一步怎麼走,再說吧。」說著打量了半晌紀曉芙的肚子,一想到殷梨亭苦等的十多年時光,極度無奈的抓了抓頭髮 。然則事情既然已經如此,她總不能看著她一個孕婦在鼠疫蔓延的地方亂轉。

  她轉身高聲叫來了徐天,「徐主事,這位是我朋友,你幫我安排兩個最可靠的人,把她護送到秋翎莊,交給秋燃。一路上千萬注意不能讓任何人發現行蹤,尤其是江湖人。」

  徐天聽路遙交代的鄭重,立刻領命去安排,而路遙從隨身的小荷包裡抽出短箋和炭筆,刷刷幾下,給傅秋燃寫了封短信,交給紀曉芙,笑道:「秋燃是我從小一起長大的義兄長,可說是生死之交。你這次去秋翎莊,他必會好好照顧與你。你聽我一句,這時候就是為了孩子,也絕不是逞強的時候,你乖乖躲在秋翎莊,沒事千萬別出來,生下了孩子之後,再說其他。」

  紀曉芙接過短箋,向路遙一抱拳,「路姑娘,謝謝的話我就不說了,今後若能有機會報答,紀曉芙我決不推辭。」

  路遙一愣,嘆了口氣,想想事情已經如此,於是道:「我也不用你報答,但希望你能聽進我一句話就好。」

  「哦?什麼話?路姑娘請講。」

  「人一輩子,能愛上一個同樣深愛的自己的人不容易,而兩個人有機會在一起,更是難得。什麼正邪之分派別之見,都是虛妄的東西,不過是各派之間利益不同所產生的矛盾而已。不要為了這些利益糾葛,放棄真心真情這樣世上最寶貴的事物。」

  紀曉芙聞言,立在當場良久 。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2 05:35 AM

第三十二章   浮生若幾許

  送走了紀曉芙,路遙長嘆一聲,想想殷梨亭,立時覺得蹙鬱無比。一念起紀曉芙死後,殷梨亭那樣溫暖乾淨的人是要如何傷心欲絕,才能在武當山上創出的那一招天地同壽,路遙幾乎頭疼欲裂,苦苦思索這般要如何是好,難不成真的要等到楊不悔長大?心中一時沒了計量。不過在她看來,這件事情無論如何還是不要瞞住殷梨亭的好,只能想辦法讓殷梨亭看開些才是,可是又想不出這話如何向殷梨亭開口。

      就這麼一路趕路一路苦思,邊琢磨邊狠狠瞪著範遙來發洩脾氣,心道你們這逍遙二仙還真是惹人煩!範遙一開始還有些莫名其妙,到後來幾乎習慣了,以為她小女孩發脾氣。而一旁蘇笑不停地東拉西扯說著說那,路遙本就煩悶,要不是到了泉州還需要他,幾乎又把他打暈扔在半道上的衝動。

  不過蘇笑運氣一向比較好,否則也不會在被打劫的時候碰到路遙這麼一個臨時客串的英雄,於是沒等路遙徹底爆發,泉州已經近在眼前,而路遙已經沒有時間煩悶了。

  泉州靠海,本是一處極繁華的港口城鎮,此時與中原通商的商人很多來自海外,而泉州卻是這些商人踏上中土之時停靠的口岸,故而各色人等均有,商旅來往極是頻繁,城鎮很是熱鬧。

  可這麼一個地方如果一旦爆發瘟疫,波及人數之多,傳染速度之快可想而知。路遙是第一次來泉州,還沒進城門,就見城門外牢牢的守著幾列官兵。平日裡城門處通常所見的進進出出的景象卻是沒有,而官兵各個手持兵刃,全副武裝。城外也沒有常見的茶鋪小攤挑夫行人,而至四野荒蕪,沒有人煙。

  徐天此時上前,沖官兵一拱手道:「這位官爺,請問您幾位大爺守在這裡可是城內有事?現下可否入城?」說著從袖中滑出一錠不小的銀子,塞入那人手中。

  那兵士本要呵斥徐天走開,然而銀子入手,頗有份量,打量了徐天一眼,見對方一付文士打扮,謙謙有禮,於是有些不耐煩的開口,「前日裡行省上下了政令,封閉泉州城四門,不需任何人出城。」聞言,徐天和路遙都是一凜,互看了一眼,此時官制,縣之上有州,州之上有府,府之上有路,路之上才是行省,而泉州再大,也不過一州而已,居然由行省直接調兵封城,可見城內似乎事態很是嚴峻。尤其此時統治混亂,各地烽煙四起,朝廷幾乎無力管轄泉州如此偏僻的嶺南之地,而這次政令卻下達下來,還直接調兵,想必是事態嚴峻,讓上面不得不重視。徐天從懷裡掏出張銀票,遞給為首的那軍士道:「各位軍爺辛苦,這點銀子給軍爺們買些酒喝。」

  那軍士也不客氣,大模大樣的把銀票放入懷中。卻聽徐天道:「我們是從江淮一帶過來的大夫,聽聞泉州大疫,願入城替人診治時疫,還望軍爺放咱們進去。」

  那軍士聽了徐天的話大奇,向來人裡面掃了幾眼,道都是一個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大夫模樣,後面跟著十來個小廝趕著車,車上堆了不少東西。

  「現在城內著了瘟,厲害得很。先前朝廷派來的三名御醫都說這泉州城如今是沒得救了,你們進去不是找死?」那軍士問道。

  徐天道:「多謝軍爺關心!這瘟病我們心裡多少有數,不防事的。」

  旁邊一個兵勇道:「邱頭兒,上面說了不許出,可沒說不許進。他們願意找死你變讓他們進去好了。」

  被稱作邱頭兒的軍士喝了一句:「你懂什麼!」那兵勇立時不敢再說。

  「我可跟你說好了,現在是能進不能出。你若是進了,可不知道何時才能出來!」

  徐天忙道,「這是自然。多謝軍爺通融!」

  說著回轉到路遙旁邊。幾名大夫當下都表示願意入城,於是在城外幾人罩了罩衫,帶好手套面罩,在軍士驚奇的目光下進了泉州城。

  泉州城此時早已沒有了往日人流如梭,商舖林立的繁華景象。街上放眼一望,家家戶戶門窗緊閉,街道上幾乎空無一人,偶有人路過也是行色匆匆滿面哀愁。時不時從某些門後傳來痛苦呻吟之聲,有時候則是痛哭聲音。路遙一行人找上城內最大一家醫館,本應最忙碌的地方此時大門敞開,偌大的院子不見人影走動。徐天翻牆進去一看,發現已然人去樓空,連藥材都沒剩下半顆。

      好不容易在路上攔下了一個三十出頭的男子,路遙才問明白原來城內統共三家醫館,一家的大夫前些日子就已染病而亡,另外兩家早在瘟疫一起,百姓還沒預料到今日之時,便攜家眷連夜逃了出去。後來朝廷曾派了三名大夫來查看疫情,可是三人一見的那得病之人,立時嚇得面無人色,二話不說便離了泉州。很快便有官兵來圍了城,只許入不許出。其後百姓便是想看病也無處可去,惶恐驚怒之下搶了醫堂裡剩下不多的藥材,卻也不知如何用藥,只得按了幾個遊方術士的方子煎藥,吃了卻不見效。

      而那男子家中父母和妻子前些日子便染病而亡,唯獨剩下他和一個九歲的小女兒。奈何那小女孩日前也開始發燒嘔吐,他沒有辦法,才按照土方子去西邊的妙音觀要了些香灰,想用水沖了給女兒服用。

  幾位大夫聽了均是皺眉,當下蘇笑便同那男子回家。徐天帶了幾名隨從和七八名大夫,去了城西地勢最高之處的小山上搭架帳篷。而路遙則同另外幾名大夫將那間最大的醫館收拾出來,用百部泡的酒和其餘重藥四處傾灑,趨鼠滅蚤,安頓藥材工具,開闢病房。

  這廂徐天親自去了趟州府,卻發現連州府都已是一座空院,只留了名老門房。那老門房言道知州封城的前一天早就帶著家眷細軟跑回老家了,空留一城百姓任其自生自滅。雖然經歷多了這樣的事情,徐天還是心中怒駡不已,只得派了小廝在城內四處叫嚷,說是江淮來了有經驗的大夫,染病的可以去城內最大的醫館善和堂看病。並且在另一處較小的安珍堂發放可預防惡核的藥物,即到即領。

  城內此時的百姓早已被這時瘟嚇破了膽,又沒有一個真正的大夫,藥材也沒處賣,染了病後除了等死沒有任何辦法。此時一聽有大夫在醫館看診,只要是還能動的,幾乎一股腦的湧向善和堂。是以路遙這邊和小廝們剛剛把醫館收拾出來,正在跟徐天說知州府的事情,就已經有不少人擁在善和堂外,險些推翻了門板。

  路遙一聽知州府的事情,立時氣也不打一處來,眼睛一轉,跟徐天說:「那個老門房你想辦法把他弄走。反正知州府房間多的是,蘇笑回來後讓他帶幾個人,去收拾出來。凡是出血惡核的,全送那裡。」

  而這廂不到兩個時辰,善和堂與安珍堂門外早已是人們為患,兩名大夫和幾名小廝在善和堂門外的長街盡頭一一簡單快速查看病人。凡是出血惡核的立刻由家人送去知州府,稍微有發燒嘔吐症狀的直接送去妙音觀外的帳篷裡,那處有幾十頂小帳篷,可避免並未染病的人被他人傳染。至於基本確診的,則由小廝記錄姓名住址,帶入善和堂,而同來的家人則被打發到不遠的安珍堂去領防疫的藥物。

  十幾名大夫當下分工,兩人負責分診,路遙同四人在知州府處理出血惡核,蘇笑同四人在善和堂診病,另一名姓歐陽的大夫則帶同四人在妙音觀的帳篷那裡治病。餘下兩人,則一一走訪那些家中無人照顧無力前來看診的病患。大夫的工作每三天一輪,輪換之前簡單聚在一起討論一下是否有發現什麼特效的方子藥材。

  最忙的卻是徐天,他帶了兩名助手,既要和秋翎莊的傅秋燃飛鴿傳書,又要清點藥材工具,製備每人只穿一次的藥煮罩衫,還要親自過問路遙等大夫們居住之地的撒藥清潔一事,這是他出來之前傅秋燃千叮萬囑的事情,定要他親力親為,只怕下面人有疏忽。十幾名大夫住在城北一處高地上,位於上風口,搭建帳篷的時候,徐天命人放火燒過整個地界,現下連一片草都沒有。眾人的居處各自獨立,每人一頂帳篷,大夫雜役連帶小廝,裡外將近三四十頂,居然也被徐天塞進去了,看得幾個新來的大夫很是目瞪口呆,路遙則笑著說:「徐大主事最大的本事之一就是塞東西,往箱子裡塞藥材,往馬車裡塞行李,往包袱裡塞衣物,往平地上塞帳篷,當然還有往官軍手裡塞銀子。我那往包裡塞東西的本事就是跟他學的。」說的徐天也是笑了。

  說笑歸說笑,基本上路遙每天都累得半死,雖說幾名大夫輪班,但常常有棘手病症,不得不把她半夜叫醒前去診治。然而縱然所有大夫如此盡力,病疫的蔓延也只是稍稍得到緩解,治癒的人數遠遠趕不上發病的人數。妙音觀外已經住滿,新來的只能移到臨時的空民居內。至於知州府,路遙的金針用的兩手發麻,能活下來的病人卻只有十不足一。十幾天下來,幾乎每個大夫都是眼圈青黑,胃口殆盡,卻還是逼著自己多吃,本來已經睡不好,若實在不多吃東西,極容易感染。

      事實上徐天已經變著法子的弄些可口的飯菜,可是想要在處理完幾十個滿身惡核腫塊,嘔吐呻吟的病患之後,還能吃得下飯,這委實是需要功力的。於是,到得第二十天一早,路遙聽到了一個讓她無比崩潰的消息,同來的大夫譚鹿甯開始發燒了。

  路遙和蘇笑等幾名大夫得了消息一路急奔而來,路遙解開譚鹿寧的衣服一看,啪的一下,手中藥箱掉在地上。只見他腰間頸下腫塊片片,其上皆是黑斑,正惡核之中是發病最為猛烈的出血惡核。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2 05:46 AM

第三十三章   獨坐念清風

  武當山上,四月初十。

  昨日是張三豐九十五歲壽辰,宋遠橋等人按照師父的意思,並未大肆操辦,然則武當門內的慶祝還是少不了的。雖然張翠山仍然沒有下落,但是俞岱岩今年卻不僅重新接續了斷肢,甚至武功如今也已拾撿回了幾成,如此下去多花些時間復得舊觀也並非不可能,是以宋遠橋等人趁著這個機會,著實慶祝了一番。而此時,昨日派內懸掛的綵綢、壽聯等事物還沒來得及扯下,慶賀的氣氛餘留在清晨濕潤的空氣中。

  此時紫霄宮後院的練功場上,劍氣交接之聲不絕。劍光閃爍當中,一黑一藍兩個身影輾轉騰挪。黑衣的是俞蓮舟,藍衣的則是殷梨亭。俞蓮舟一路太乙八卦劍法用的快慢相繼、剛柔相含,劍隨身走以身帶劍,神形意氣合一,出手的氣度磅礴。而殷梨亭的柔雲劍法卻是使得猶若輕雲過水,看似毫不著力卻又綿綿密密,力道毫無斷絕,形跡劍勢不顯,卻一一化解俞蓮舟劍上攻勢。兩人練功過招,鬥了良久,聽得俞蓮舟一聲清嘯,身體帶動劍身一轉,六合勁上的抖搜一勁由臂至劍一振而出,殷梨亭想要撤劍已是不及,一柄長劍就這樣被帶出手,嗖的飛向上空,直躍了將近四五丈才自落下。

  長劍脫手,殷梨亭自是敗在二師兄手下。俞蓮舟卻皺著眉看著殷梨亭,「六弟,練功之際怎可心不在焉?」殷梨亭雖然功夫上比不上宋遠橋俞蓮舟等人,但是自幼在劍法上天資極好,加上三歲入門,到如今二十餘年,劍法一道在武當二代弟子中可謂最是出眾。豈料兩人今日過了不足百招,長劍即便被俞蓮舟捲上半空,可見委實沒有盡力。

  殷梨亭自幼的入門基本功夫均是俞蓮舟所受,加上俞蓮舟為人嚴肅,殷梨亭對這位師兄極是敬畏,此時聽得師兄微帶訓責,趕忙低頭認錯。俞蓮舟見了殷梨亭有些魂不守舍的模樣,心中長嘆了口氣,道:「六弟這幾日心神不寧,可為了何事?」說著撿起殷梨亭長劍遞了過去。

  殷梨亭接過長劍,聽得師兄詢問,皺了眉,擔憂之情盡數浮現,小聲道:「路遙已經十來天沒有給三哥傳方子回來了……」

  路遙自從離了武當山,每隔兩三日必然以飛鴿傳書武當,將針對俞岱岩的方子醫囑寫於紙上,再由武當山上請來的一名大夫依囑咐而施以金針藥石,信不長,有些時候也夾雜幾句路邊見聞,以路遙的口氣說出來倒也很有意思。信是每日由武昌望江樓那邊送過來的,雖說遲得一兩日,但也算及時。然而自十多天前,這信便斷了。從那以後,殷梨亭幾乎日日都要親自過問負責文書的弟子是否有信到,卻每每失望而歸。

  俞蓮舟看著自家師弟,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路姑娘此時定然忙著醫病救人,才未有時間傳信。何況你三哥自天暖以來,身上關節已經不再疼痛,許是路姑娘覺得沒有太大必要再施針石,才沒有消息。」

  殷梨亭聽得師兄安慰,卻並沒有放下心,道:「我……只是怕她路上遇到什麼危險,這年月外面不太平的緊,她一個單身姑娘家,遇到惡人強匪可怎生是好?而且她內功又是不濟,縱然劍上招式精妙,若是遇到內功名家,定然吃虧……」

  俞蓮舟心中苦笑,自家師弟性子隨和,遇事卻往往猶豫不決拿不定主意,這他心中有數,可何時居然還添了這般婆婆媽媽的操心毛病?只得道:「六弟,路姑娘來武當山以前曾一人遊歷數載,自是曉得保全平安的方法。而且她又不是江湖人士,幾乎不和人動手,又有哪個內功名家會與她為難?那日紫霄大殿當中,你我親見路姑娘的劍招,這樣的劍法要想自保,綽綽有餘,六弟無須擔心。」

  殷梨亭又道:「我聽四哥說,那惡核之症極是兇險,死者泰半。又看了幾本醫書,說那病症非常難治,而且很是容易傳給他人。我是怕……是怕……路遙若是一不小心染上了病症,那可糟了……」

  「路姑娘自己就是大夫,定然知曉如何避免染病。且路姑娘醫術高超,師父延請無數名醫都治不好三弟的病,卻被她治好了,本事可見一斑,想來定然自有良策對付惡核之症。六弟,你莫要胡思亂想了,若是累了,便回房休息一會兒吧。路姑娘若是見你這般杞人憂天,以她性情,豈不是要怪你小視她醫術?」

  殷梨亭聞言,想起路遙叉腰瞪眼,佯怒中帶著三分笑意的模樣說著「殷六哥這是瞧不起路遙本事?」,先是心中一甜,露出微笑,隨即越發擔心起來。

  俞蓮舟見他一會微笑一會皺眉的情景,知道他這幾日莫說是練功,怕是連吃飯睡覺都沒心情了,當下也不再強求,收了長劍,囑咐了殷梨亭,便往自己所居的院子而去。

  然而剛出的練功場,便看見張松溪坐在中院的迴廊邊上,正拿了本書,備了壺茶,邊喝邊看。見得俞蓮舟路過,忙向他招了招手,道:「二哥,來坐。」

  俞蓮舟在張松溪對面坐下,接過他遞過來的茶,壓了一口。聽得張松溪問道:「二哥這是練劍去了?和六弟?」

  俞蓮舟搖頭道:「六弟心不在焉,居然被我將長劍卷帶上天,過了幾招即便住了手。」

  張松溪聽了,「六弟這段日子不僅練功,吃飯睡覺都是一副魂遊天外的模樣。昨日三哥說與我聽,說是六弟去他房中,正好趕上晚飯,三哥便留他在房中用餐。結果六弟一直在出神,拿起飯碗就吃,到吃完了都沒發現那是按照小路的方子給三哥特別準備的藥膳,據三哥說味道苦的很。六弟居然都沒有半分反應,根本就沒在意吃了什麼。」

  「我方才問過六弟,他似乎在擔心路姑娘。」

  張松溪道:「路姑娘下山的第二天,六弟就跑到我房中,問我有沒有記載惡核時疫的醫書,要問我借。」

  俞蓮舟一聽殷梨亭連醫書都跑去翻過了,沈默半晌,問張松溪道:「那日你和六弟去送路姑娘,六弟可曾說什麼?」

  張松溪道:「六弟哪會說什麼?若是說了還用如此終日神情恍惚麼?」

  俞蓮舟聞言沈默半晌,開口問道:「六弟說那惡核之症很是險惡,動輒死者泰半?」

  張松溪點點頭道:「這點六弟倒是擔心的有些道理,惡核之症前朝曾有過一次,據記載其所過之處幾近死城,倖免者十不足一。這我並未敢實話告之六弟,所以只說死者泰半。」

  聞言,俞蓮舟多少也有點擔心,「路姑娘可說過什麼時候回來?」

  張松溪苦笑道:「小路說泉州之事須到夏末或可完結,之後她要回秋翎莊一段時日,入冬便去嶺南。還說『此心安山嶽,四海做吾鄉』聽這意思,怕是一時半刻沒打算回來。」

  這邊殷梨亭轉身便去了路遙曾經所居的院子。昔日小居於此的伊人此時芳蹤不在,殷梨亭方始敢四處打量屋內。以前每一次來,他都是只在院中或是門口相侯,就算路遙邀他進來,他也不敢四處打量女子閨房,眼觀鼻鼻觀心,卻滿心都是路遙巧笑倩兮的模樣。尤其是教授路遙書法之時,眼睛既不敢抬起來看路遙的閨房,又不敢低頭看路遙的模樣,每每用盡全力讓眼睛緊盯著紙面,卻越發能聞到路遙身上散發出的那種帶著淡淡藥草清香的味道。

      路遙那時看著他緊盯著紙面,笑他們師兄弟寫字都同習武一般全神貫注,也不怕累到。他心裡卻清楚他心思哪裡在寫字之上?那字寫得越發溫軟輕柔,空有筆鋒卻無半分勁道。可他若不把目光緊緊地盯在紙面上,怕就要忍不住看她,看她就會忍不住臉紅。後來被四哥看到那字,似笑非笑的看著他,卻什麼都不說。

  路遙住在山上之時傅秋燃送過來不少東西,但是她走的甚急,匆忙之間只帶走了要緊的事物、傅秋燃特別送來的和陽暖魄及那一套白玉黃鑽的菊簪首飾,剩下的悉數留在了武當。下山之時張松溪問她那些東西是否差弟子送回秋翎莊,路遙卻道不過是些尋常衣物,金陵路遠,不用如此麻煩,裡面沒有帶走的一些藥材刀石可送給藥房的弟子,女孩子家的首飾玩物,便送給範嫦,至於筆墨紙硯,卻是給了殷梨亭。至於剩下的東西,隨便處理了便可,何必送回金陵,費時費力。

  武當山上以他與路遙最是相熟,是以張松溪讓他決定。沉思半晌,他卻與張松溪道:「四哥,可不可以就把那些東西放在那間屋子裡好了?反正武當也並不缺那一間院子。」

  張松溪自是答應,而殷梨亭其實卻是存了些念想。覺得如果那院子維持原樣不動,或許有一日路遙仍舊會回來,一如從未告別。

  紀家來提親的那一日,不僅是他,連他幾位師兄都極是驚訝,均是一徑看他。在那以前,他從未想過為何每一次見路遙,總是紅了臉,甚至有些手足無措。可是那一次,在師父與幾位師兄注視下,他居然第一個想到的又是路遙。他想去問問她,卻又不知道要問什麼。

      於是一瞬間他終於清楚明白,他怕是喜歡上她了。被這突如其來的認識嚇了一跳,他就那麼坐在大廳之上,想著與面前的場面完全不相關的人與事,良久才聽得大師哥向紀家的人道罪,說是婚姻大事,須讓師父張三豐與六弟自己考慮一下。

  那時出了大殿,他直奔路遙的院子,卻發現根本沒有人,這才想起今日與她約好了去採藥。要上山找她,去又怕兩人走叉了山路,於是便在原地等。他在外面想著大半年來的事情,忽然想起初遇之時,自己也是這般,抱著一線希望在望江樓中等了她足足三日,只是那時心中所糾結的是三哥的傷,而此時所糾結的事情卻更讓他有些不知所措。

  一直等到過午,也不見路遙人影。正要上山找她,他卻被四哥拉了去。再出來已經很晚,本覺著去敲路遙的門不妥,可心裡極度渴望見她,於是在門外轉來轉去,正鼓起勇氣想要敲門,居然聽到了裡面有水聲,仔細一聽,那竟是沐浴時的聲音。他立時只覺得臉上如火燒,慌忙之下使出梯雲縱躍出了院子,整整一個晚上只敢在院外徘徊,再也不敢踏進院子半步。轉了整夜,想著第二日一早她一起身就去見她 。

  那晚在山洞裡,她伏在他懷中睡了一晚,他知道應該推開她,但是不知是因為不敢動她還是不願動她,竟然就那麼的抱了她一夜,一任臉上仿如火灼。那晚以後,於禮,他當娶她,於他,他無比願意娶她,可是於她,他心中沒底。

      路遙率性隨意,從來就不是恪守禮俗之人,他若與她提出此事,她只怕會跳起來拍他的腦袋,說他是不是早上練功碰傷了腦袋,然後一本正經的切脈診病告訴他有病就要吃藥。

  可是千算萬算,卻沒算到還沒等到第二日一早,路遙接到秋翎莊的傳書,當下片刻都沒停留,直接就收拾東西下了山。當他得知她竟然已經知道紀家派人前來提親的事情,心被狠狠一揪,就算自己沒有答應,也彷彿做錯了什麼是一般不知所措。可是心底裡另一面又暗暗期盼她能有什麼反應。那時他一直在等她說些什麼,但聽到的卻是問他有沒有話要帶給紀姑娘。天知道給紀姑娘的話他是一句沒有,但是給她的話卻是一大堆,然而句句都卻又不知道要如何開口。

      等他從混亂躊躇的狀態中醒來的時候,看見的是她一人一騎絕塵而去,唯余滿山碧桃春色空自嬌好。

  坐在路遙的房間裡正自胡思亂想之際,卻聽得一名武當子弟在門外稟報:「六師叔。」

  殷梨亭起身出了院子,「什麼事?」

  「大師伯讓我請您去三清殿。」

  殷梨亭點點頭,有些戀戀不捨的轉身仔細關好了院門,直奔紫霄宮三清殿。

  一進門就宋遠橋、俞蓮舟和張松溪都坐在一側,而上首坐著的,正是張三豐。殷梨亭見了師父連忙上前「師父。」

  張三豐微笑道:「梨亭,昨日為師壽辰,福建莆田少林的方丈早上大半個月就派人送來賀禮,為師禮當有所回覆。你這就去收拾收拾,隨你二哥南下一趟莆田,順便去一趟泉州,給路姑娘送些東西。她於武當有恩,如今在泉州也是為了救人,我們武當總應相助才是。」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2 05:56 AM

第三十四章   伊人覓無處

      殷梨亭雖然有著猶豫不決的性子,但是絕對不笨,何況相處二十年,他也猜得到師兄們心中所想,所以自然看出師父與師兄打發他隨同二哥俞蓮舟下山,顯然是讓他去找路遙。否則送一份回禮,派名三代的大弟子便好,何必要張三豐的兩大弟子親自相送?

      俞蓮舟與殷梨亭兩人的腳程和路遙差不多,但殷梨亭關心則亂,擔憂路遙是否平安,是以一路幾乎很少停留,幾次過城而不入。那日倒是在永安城外遇到一名正在給人診脈的老大夫,身上罩了一身白衣,白巾覆面,手腳都包的嚴實。俞蓮舟和殷梨亭兩人一看,心中均是一喜,類似的奇怪裝扮路遙在醫治俞岱巖的時候也有過類似的,只不過沒有這位老大夫罩的嚴實。

      殷梨亭當即翻身下馬,沖老大夫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禮,「在下姓殷,見過老先生。」

      那老大夫看見殷梨亭一個腰懸長劍身長玉立的青年衝自己行禮,頗有些奇怪的打量了他幾眼,道:「這位公子可是識得老夫?」

      殷梨亭搖頭,「老先生,在下不識得尊駕。不過在下想向您老打聽個人。不知可否?」

      老大夫一聽:「打聽人?什麼人?」

      「請問您老人家是否識得一名十八九歲的年輕姑娘,身高適中,喜穿短衫長褲,她也是大夫,名喚路遙。」

      老大夫一聽,很是驚奇:「小伙子你認識路大夫?你可找她有事?」

      殷梨亭見老大夫竟是識得路遙,心中一喜:「老先生您識得路遙?她現在在哪裡?在下特意從武昌一帶而來看她。」

      老大夫上上下下打量殷梨亭:「我和路大夫一個多月前在永安城外見過一面,之後我們幾名大夫留在永安行醫,而路大夫則帶著其他人直奔了泉州,若無意外,現在應在泉州城內。倒是你,年輕人,眼下這一帶惡核時疫蔓延,危險得很,你最好不要再東行了,立即北上才是應當。」

      殷梨亭道:「多謝老先生相告,只是在下有東西需要送給路大夫,是要走趟泉州的。」

      「送東西?什麼東西不能等到時疫過了再送?」老大夫瞪眼訓道。

      「是一些難得的藥材。路遙於我師門有恩,此次家師讓我帶了不少上好藥材,送給路大夫用於時疫。」

      老大夫聞言,微微點了點頭:「你們倒是有心。只不過泉州此時危險得很,而且聽說上個月初就已經封了城,只許入不許出,你們可要想好了。」

      殷梨亭聞得泉州封城,心裡立時一沉,擔憂之情更勝。這廂抱了拳,沖那老大夫道:「在下省得了,謝您關心。我們不敢打攪您治病,這就動身去泉州。」說著翻身上馬,和俞蓮舟一路去得遠了。

      這廂老大夫看了殷梨亭背影半晌,歎了口氣,「年輕人啊……」說著又復低頭照顧病人。

      待到先後看到處處焦土的德化與永春,殷梨亭的心一下沉到了谷底,連俞蓮舟也眉頭皺緊。兩人均記得路遙曾說此次瘟疫,始出德化永春二縣。如今兩地一片焦土,殷梨亭全然不敢猜測出過什麼事,但翻身上馬之時,險些一腳踏空腳蹬。俞蓮舟見他心緒不寧,心知無法勸解,只道:「六弟,趕路要緊。」當下催馬急行連夜趕路。

      第二日晌午,便倒得泉州城外。之前一路上,尚看的些許逃難出來的百姓,而近泉州二十里之內,寬闊的官道上空無一人。兩人遠遠看到泉州城外,居然設了一圈一人多高的木柵藩籬,幾對元兵來回巡視,牢牢守住城門之處。兩人進前,卻被一隊元兵大聲喝止。

      「那兩人做什麼!說你呢!」

      此時武林人士莫不對元兵痛恨厭惡,往往見之必下殺手。然而此時兩人欲往城中,想到路遙等人便在城內,若是在此便與元兵動手,於事絕無半分好處。是以當下二人均默契隱忍不發,見得一頭領模樣的人物上了前來,喝道:「此處封城,禁止任何人出入,你等速速離去,莫要找死!」

      殷梨亭感到手上被二哥俞蓮舟壓了一下,示意他稍安勿躁,聽得俞蓮舟冷聲道:「不是說泉州城只入不出,為何卻連入城也不讓了?」

      「朝廷的命令可是你等小民可以過問?再不快滾統統抓了!」說著便有一隊元兵虎視眈眈的便要上來。

      殷梨亭與俞蓮舟兩人不明城中情形,不欲生事,只得強忍怒氣。殷梨亭見得師兄衝自己使了個眼色,當下恨恨的咬牙,轉了身回去。

      待到離得遠了,俞蓮舟道:「六弟,眼下城中情況不明,若是起了衝突,咱們雖不懼元兵,可若破城門而入,引發兵戈,路姑娘同其他大夫卻是難以顧及。當下應先想入城之策。」

      殷梨亭自然明白,遠遠打量城牆,「我見他們只是守住城門,我們不妨趁其不備,由城牆翻入。」

      俞蓮舟點頭。兩人遠遠地沿著外城轉了一圈,發現守城元軍多在城門之處,城牆四角少有顧及。於是兩人當下各帶了一大包藥材,趁元軍不備,來到最僻靜的一處城牆外角,提起內力使出武當梯雲縱,只見得兩條人影急速躍起,將近四五丈高,又各復在城牆上單足一點,翻身上了城牆。

      俞蓮舟與殷梨亭這廂上了城牆,往內一看,同時臉上色變,幾乎倒吸了一口冷氣。只見得城牆之下,是一個六七丈見方的圓坑,坑內竟是十幾具焚燒過後的焦屍,整個圓坑一片烏黑,坑底坑坑窪窪凸凹不平,似填了不少東西,也不知是些什麼。而兩人見此情景,心中狠狠一跳,不詳的感覺掠過心頭。而殷梨亭有些惶惑的看向俞蓮舟,俞蓮舟略略穩了一下心神,一手握住殷梨亭的右臂,低聲道:「下去看看。」

      兩人飛身下了城牆,繞過圓坑,坑邊正有一棟木棚,棚中似乎有人,當下便過了去。進了木棚,見得一名老頭,同樣身穿著白色罩衣,正自收拾著什麼,而旁邊一排架子,放了各種雜物,五花八門什麼都有。老頭見二人忽然出現在門口,腰懸長劍,不禁有些害怕,腿腳不靈便的退了兩步,卻見得年長一人當先拱手,很是有禮的道:「這位老丈莫怕,我們想向您打聽個人。」

      老頭見兩人雖是帶了兵刃,但是一身斯文長衫行止有禮,略略鬆了口氣,問道:「二位爺是想問……」

      話未說完,但見年紀較輕的那人驀然瞪大了眼,一手抓起身旁架子上的某物,「二哥,這是路遙的東西。」

      俞蓮舟一看殷梨亭手中拿得是一隻淺綠色的小巧長形荷包,繡著幾叢翠竹。那正是范嫦送路遙的荷包。打開裡面是一隻路遙在武當山上時常用的炭筆,細炭條纏了軟牛皮及細棉布,一端繫了塊兒丁點兒大的翠玉小墜。這筆很是奇特,路遙歷來寫不慣毛筆,故而特別製作的,除她之外,無人會用。

      殷梨亭一步踏上,拿著那筆,急急的問老頭:「老丈,這繡囊的主人現在何處?」

      老者看了那筆,再看著殷梨亭的臉色,支支吾吾半晌沒說出句話,殷梨亭微急,連連追問:「這是何處得來?主人在哪兒?」

      俞蓮舟拉住殷梨亭,轉身問道:「老丈,我二人前來便是尋找此物主人,還盼老丈見告。」

      老頭見殷梨亭被拉開,有些猶疑的道:「這棚子裡存的全是病死之人的物品,等著家人來認。」

      此言一出,不大的聲音,殷梨亭卻只覺得彷彿轟隆一聲如晴天霹靂一般,狠狠地劈中自己,耳中心中嗡嗡作響,眼前整個木棚都在旋轉,而身上的力氣瞬間被抽走,渾身冰涼的如置身冰窖,顫顫發抖,口不能言。猛地一步上前,兩手一把抓住老頭的衣領,吼道:「你胡說!你再說一遍!」

      俞蓮舟一步搶上,扣住殷梨亭上肘與手腕上的曲池陽溪二穴一彈,殷梨亭神智激盪之下無法反應,手臂一麻立時脫手,幾乎站也站不住,被俞蓮舟雙手扶住,一時間淚水控制不住,刷的流了下來。

      俞蓮舟心中也是難過,但是畢竟不像殷梨亭一般,向那老頭道:「老丈,可否細說一下,這筆卻是怎麼來的?」

      老頭有些害怕,見俞蓮舟面上冷沉,當下不敢拒絕:「城內這個月病死的人太多,大夫們說這屍體不能留,一律焚化。焚化時候人身上有些小物件,便由咱收拾好放在這裡。撒過藥物以後待家人前來認領。兩位大爺……你們……」

      此時殷梨亭被俞蓮舟攙著哭道:「不可能,不可能!二哥你不是說路遙是大夫,怎麼可能?!她是大夫的,她醫術那麼好,她說了她是神醫的,不會是她的對不對?!二哥,你說呀!」

      俞蓮舟見自家師弟心神大亂,卻也不知如何勸慰,只得一手扶了他,抿唇不語。

      那老頭大體明白了似是來尋人而不是找麻煩的,稍稍安心,聽得殷梨亭哭聲,小聲嚅囁到:「前些日子……確是病死了個大夫。聽徐爺說叫路什麼的,這物似乎便是他的。當時動靜挺大,人還是單獨化了的,沒和其他人一起,許多大夫們都來送過,想是要緊人物。後來徐爺親自來收的骨灰,說是泉州事了再送回家鄉安葬。唉,可惜了,才二十歲上下模樣,生得可是好看。據說家裡還是江浙的,這客死他鄉……」

      老頭這些日子見多了生死,但此時見了殷梨亭如此,也不禁歎息,對俞蓮舟道:「二位爺看開些,這些日子死的人太多。現下這地方四處都是疫病,您二位可千萬別亂走。若是覺得不舒服,善和堂那裡有大夫。」

      俞蓮舟閉目長歎一聲,且不說這物件,以這老者口中所述,件件說得都是路遙情況。半晌他方自開口道:「老丈,這東西可否給我二人?我二人與這大夫乃是舊識。」

      老頭聽聞有些躊躇,遲疑道:「徐爺極是重視這大夫的身後事,事必躬親,只怕……」說著瞄了眼殷梨亭,不敢再說下去。

      「還請老丈通融一下。」說著俞蓮舟抱拳行了一禮。

      老頭歎了口氣,「也罷,這許多日子也不見人來領,怕是早就忘了還有這麼樣事物,便就給了你二人吧。」說著將手幾樣新收來的的事物往架子上放。

      俞蓮舟向老頭道了謝,一手攙了殷梨亭,便要出木棚。殷梨亭此時一手狠狠握了那繡囊,彷彿想要抓住什麼,腦中卻是渾渾噩噩,淚水直流而下,騰地從屋中奔了出,俞蓮舟來不及與那老頭道別,緊跟著追了出去。誰知殷梨亭悲傷之際,腳下輕功運到極致,俞蓮舟居然一時追他不上,失了蹤影。他心下擔憂,只得一路尋找打聽,奈何路上家家門戶緊閉,商舖客棧無一開門,街道幾乎為空,偶有行人也是行色匆匆,見了他趕忙躲開,連話都不回。

      俞蓮舟足足轉了半個時辰,才在一個街角的空茶棚裡找到殷梨亭。見得殷梨亭靠坐在長凳之上,雙目緊閉淚水滿面,手上幾乎硬生生的掰下長凳一角。

      俞蓮舟心下歎息,走過去一探殷梨亭脈息,只覺得內力頗有些紊亂,想是傷心至極之下連續運氣所致。當下默默坐在他身邊,握了他的手,一股內息緩緩渡入,替他理順內力。許是俞蓮舟內力所致,半刻鐘過後,殷梨亭緩緩睜眼,茫然的看了看二師兄,神智卻是清醒一些了。俞蓮舟也不說話,想起路遙大半年來在武當山上輕聲笑語,又想起俞岱巖如今已經可以穩穩的打下整套的拳法劍術,心中憮然。

      他陪著殷梨亭如此坐了良久,直至日落時分,方才開口,聲音低沉:「六弟,咱們先行找個落腳的地方,再說其餘事情。」

      殷梨亭卻啞聲道:「二哥,我想……去看看。」

      「看什麼?」俞蓮舟問。

      「那老大夫說路遙她……是和其餘幾名大夫一同而來。我想去看看,她還有沒有留下什麼東西……」殷梨亭一番話說的艱難,卻是清晰。

      俞蓮舟一愣,二十年師兄弟,他可謂是看著這個小師弟長大的,殷梨亭的性子他十分清楚,最是心軟,但也最是脆弱。今日聽聞路遙出事,殷梨亭難過大哭激動異常,本是正常。但是俞蓮舟決計沒想到他居然會提出去看看路遙留下的東西。以殷梨亭的性格來講,此時應該最怕提路遙,最不想去見的,就應是與路遙有關的事物。可是沒想到他居然主動提出這樣的要求。

      俞蓮舟定定的看著他許久,但見他異常堅決的模樣,點了點頭,道:「也好,總是要將藥材留給他們的。」於是攜了殷梨亭的手,一路打聽善和堂所在。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2 06:07 AM

第三十五章   回首且清明

  尋了好幾條街,終於見到一條街上人比別處多得多,不少穿了白色罩衫的小廝模樣的人匆忙出入於一家門面頗大的醫館,有的則是兩人用門板抬了病人送出送入。俞蓮舟攔了一名路人,拱手問道:「這位兄弟,此處可是善和堂?」

  那人點點頭,指著遠處兩個穿了白色罩衫的人道:「大哥若是要瞧病,須得先去那處,讓兩位大夫瞧一眼,領個號,他們會告訴你當去哪裡。」

  殷梨亭往那頭看了看,卻見那兩名大夫面前排了十幾人的隊,似乎皆是來看病的。就在此時,一個微微沙啞的聲音從斜後面善和堂的大門處傳來,「這個是出血惡核!快快!送到州府歐陽大夫那裡去!」

  這麼一個聲音,在這個忙亂嘈雜的地方,卻顯得格外清晰,彷彿若渾噩夏日中一縷極是清涼的微風襲過,重重地撥動了殷梨亭的心頭,讓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殷梨亭瞪大了眼,只覺得頸項似乎有千斤重,極是緩慢的回頭,想要看見什麼,卻又怕看見什麼,心中掙扎無比,但是卻仍舊轉過了身。

      只見得夕陽之中,臺階之上一個白色的身影站在那裡,眉頭皺的緊了,面色有些蒼白憔悴,一手扶著一個被兩名小廝抬著的門板,一手指著街的盡頭,「別碰到人,讓歐陽大夫親自接手。」聲音沙啞中帶著疲憊,但此時聽在殷梨亭耳中卻宛如天籟。他極力控制住自己略微有些顫抖的手,幾步搶了上去,猛的一把抱住那人,狂喜瞬間湧上心頭,彷如置身夢中,聲音顫抖的道:「路遙!」

  路遙今日輪在善和堂診病,一個病人由尋常惡核演化為出血惡核,本應直接送到州府那裡,但是尚在出血惡核的初期,症狀不明顯,是以被當成尋常惡核誤送入善和堂。路遙一診之下發現,怕其傳染,趕忙親自送出,連連指揮了小廝抬去今日在州府的歐陽謙那裡。誰知到這廂剛送走,自己還沒來得及轉身,就見呼的一個人影向自己衝來,速度之快讓她根本沒有反應的時間,就被緊緊的抱住。

      路遙下意識就要回手反擊推開此人,卻聽到耳邊一個聲音顫抖著叫道自己名字:「路遙」。這一下抬起的手便沒有落下去,只因這聲音很是熟悉,正是殷梨亭的。路遙絕沒有想到殷梨亭此時會出現在這裡,兼之殷梨亭抱著她的雙臂隱隱顫抖不止,她能感受得到他身上混合了狂喜與悲傷的氣息,一時之間不忍心推開他,又復想起紀曉芙之事,心一軟,摘下手套,輕輕拍了拍他的背,任他那麼抱著。

  殷梨亭此時抱緊路遙,心中卻極是不安,好像自己稍稍一鬆手,路遙就會消失掉一樣。他越抱越緊,一聲聲低低的喚著:「路遙、路遙……」每喚一次,便覺得懷裡的人輕輕拍自己一下,很輕很短,但是帶著滿滿的安慰之意,在這傍晚的夕陽之下,那種感覺顯得無比讓他安心。

      過了良久,聽得懷中的路遙輕聲道:「殷六哥,你再抱我就要喘不過氣了。我要是被勒死在這兒,裡面的大夫怕是得找你拚命吶。」

  殷梨亭今日大悲之後又複大喜,到如今想起剛才,越發心驚膽顫,聽得路遙說道「死」字,立時變了臉色,連道:「路遙,你莫要信口開河!今日、今日……」說著鬆了手。

  路遙可算喘過口氣,退開一步,看著殷梨亭,發現他眼眶猶自微紅,不禁奇怪。正想說什麼,猛然反應過來殷梨亭無論如何不應該在此時出現在此地,立時火冒三丈,跳著腳吼道:「殷梨亭!我忙昏了頭這才想起來,你怎麼在這兒!這兒在鬧惡核瘟疫你知不知道?!你不想要命啦?!現在城裡的人想出都出不去,你還給我往裡進!你這是自己活膩歪了找不自在!我臨下山之前說什麼來著?說什麼來著?!不要來泉州,不要來泉州!近都不要靠近!你居然還敢給我進來!你敢把我的話當耳邊風?!殷梨亭……你、你!你腦子真是被驢踢了!被門夾了!被水泡了!!」一隻白皙素指指著殷梨亭鼻子大罵,蒼白的臉色都被激起三分紅潤。

  殷梨亭此時看著路遙,只覺得她又跳又罵的兇悍模樣如此生氣勃勃,離「死」字差了十萬八千里,一時間不禁笑了出來,嘴角眉梢一片溫柔喜樂。路遙氣得七竅生煙,罵得痛快淋漓,就差拳腳相加,可殷梨亭這麼笑意盈盈的看著她,彷彿讓她一拳打在棉花包裡,立時便洩了氣。這下卻終於注意到,周圍二三十號人都在看戲一般的看著她和殷梨亭,立時心中哀嘆,一手撫額 。

  此時俞蓮舟上前一步,衝她一抱拳道:「路姑娘,你莫怨六弟,是家師讓我和六弟帶些藥材來給你,想你在此處應用得上。」

  宋遠橋俞蓮舟年長,不像殷梨亭莫聲谷一般和路遙年紀差不多,加之為人嚴謹,路遙在武當時便一直很是尊敬,見俞蓮舟此時開口為師弟解圍,路遙只得暫時放過殷梨亭,喘了兩口氣,又復狠狠瞪了他一眼,這才忙轉身向俞蓮舟回禮道:「路遙見過俞二哥。這次太辛苦你們了,等此地事了,路遙再去拜謝張真人。」言罷回頭向善和堂門內的小廝吩咐了兩句,之後便對殷梨亭與俞蓮舟道:「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你們先隨我來。」

  路遙將俞蓮舟和殷梨亭帶到大夫休息的城北一處,讓殷梨亭同俞蓮舟用藥酒擦了手臉,又在衣服上噴了藥,才把兩人帶進一頂帳篷。

  俞蓮舟殷梨亭二人見得帳篷不大,一張行軍床,兩個箱子即做桌子又做椅子,一下子塞了三個人,加上其他一些零零碎碎的東西,滿滿噹噹的。

  路遙給兩人倒了杯水,嘆了口氣:「現下泉州城情況很是不妙,你們兩個實在是不該在現下進來的。」

  俞蓮舟問道:「我們之前聽說泉州城封城,只入不出。為何現在出入都不允了?」

  路遙搖了搖頭道:「我也並不清楚,想來是朝廷下的命令。不過,禁止進城也好,現下這種情況,能少一個便是一個。」

  殷梨亭道:「情況很糟麼?」

  「是我遇到最糟的一回了。全城染病人數超過六成,每天善和堂要過幾百上千名病人,能活下來的卻連一百人都不到。不過,倒是你,殷六哥,你方才怎麼了?」

  殷梨亭沈默了一刻,想想今日大起大落的心情,慢慢的從懷裡拿出那裝有炭筆的繡囊,低聲道:「我們是從城牆一角躍進來的,一進來就看見一個焚化屍體的深坑。當時我在坑邊的木棚看到這東西,聽那裡一名老丈說這筆的主人是名大夫,叫路什麼的,病死了。我以為那是你,所以才……」

  路遙一見那筆,再看殷梨亭紅紅的眼眶,立時無比歉疚,小聲道:「對不起……這事我真的不知道。」

  殷梨亭長出了口氣道:「無論如何,你沒事就好。」

  路遙卻是苦笑,解釋道:「去世的是譚鹿寧大夫。這些時候每天場面都很混亂,鹿寧那日急著用筆,我就把這個先借給他了。後來一時忙得昏了頭,兩人都忘了這事。唉,再後來鹿寧就染病去世……這物怕是繡寧去整理遺物的時候不識的,以為是別人,便留在了哪裡。」嘆了口氣,隨即抬頭,鄭重其事到:「你們兩個現下休息一下,立刻就回去,這地方你們可待不得。」

  殷梨亭聞言一愣,立時便想說不,卻聽俞蓮舟道:「也好,我和六弟還要去莆田少林一行。」

  路遙聽聞立時瞪大了眼睛,幾乎跳起來:「什麼?!你們還要去莆田?現在?!」

  俞蓮舟點點頭:「家師所命,我和六弟要去莆田少林,拜謝其方丈給師父得壽禮。」

  路遙此時幾乎被氣得跳腳,怒道:「如今連離更遠得永安都已出了事,何況莆田?!你們一路跑進泉州,之後又告訴我要去莆田?你們是成心要染上這惡核麼?」

  見得俞蓮舟和殷梨亭看著自己,路遙立時再次無力的一撫額。如今整個福建一路,怕是沒有哪處是安穩的,若是讓兩人這麼亂跑,實在危險。就算原路回去,也要路過永安,德化等惡核爆發之處。琢磨半天,與其讓他們兩個出去倒不如留在泉州。此地雖然危險,但是好歹有不少頂的上用的大夫和對症的藥材。而且大夫們如今所居的營地日日以藥酒掃撒,衣物營帳每日藥材薰蒸,預防湯藥一日不少,整個福建一路,怕是都難找到清理的如此乾淨且保險的地方了。與其讓兩個人亂轉,還不如放在此處,自己親眼盯著來的放心。

      長嘆一聲,頗有些無奈的道:「你們兩個如今還是哪也別去,便先留在此處。這大夫的宿營地怕是如今福建一路最為乾淨的地方了。記得千萬要小心,我讓人熬了藥,你們每日三次需得喝了,以後進出必須用藥酒擦洗雙手臉頰,每日需擦洗全身,衣服必須全換。這次的疫病非常棘手,你們若是染了病,我可沒法跟武當派交代。莆田,還是等等吧。」

  俞蓮舟剛才所說,卻是下山前張松溪說與他聽的,說是如果路遙趕人,便用這般說辭,必然有效。路遙這話,於殷梨亭可是正中下懷,忙不迭點頭答應,此時卻聽得帳篷外面有小廝喚路遙,路遙出了去,回來端了一個盤子,上面放了三大碗湯麵。

  「非常時期,沒什麼好吃的,湊合一些吧。」說著把麵遞給兩人,又道:「在這城內,你們千萬不要亂吃任何東西,不要亂喝水。我會讓徐天幫你們安排帳篷,食物和水每日會送到你們那裡。現下城內水源很多都不乾淨,沾了鬧不好就被傳染。」

  俞蓮舟聽聞,想起此時城內所有店舖幾乎都關閉了,根本沒有客棧,連忙謝道:「如此麻煩路姑娘,我二人感謝萬分。」

  路遙笑了:「俞二哥這麼客氣做什麼?你們既是此時送了藥材來,我總需保得你們平安無事才行。你們眼下千萬不要亂走,城西妙音觀和善和堂,城南的知州府三處地方千萬離得遠些。尤其是知州府,那裡全是重症病人,一旦感染,活不過兩天的。」

  兩人均自點頭,路遙卻如風掃殘雲一般的吃麵。武當山上殷梨亭常同路遙一同用飯,素知其吃飯向來甚快,卻也是頭一次看見她快成這樣。連忙道:「路遙,你慢點,莫要噎到。」

  路遙把頭從麵碗裡抬起來,還沒等說話,就聽得老遠外有人大喊:「路大夫路大夫!歐陽大夫找您,有個三歲的孩子染了出血惡核,正在知州府!」

  路遙趕忙放下還沒吃兩口的碗,連口裡的東西還沒嚥下就開始套上新拿出來的面巾手套,苦笑道:「這就是為什麼得吃快點的原因啊!你們兩個先在這帳篷裡休息吧,待會徐天會把需要的東西送過來的。」說著一撩帳子展開輕功急急的去了。

  殷梨亭些有些呆呆的看著那碗沒動幾口的麵,半晌微微笑了起來。一旁俞蓮舟見自己師弟模樣,一天以來一直繃著的心鬆了下來,專心吃飯。

  兩人吃晚飯,果然如路遙所叮囑的不在走動。俞蓮舟閉目運功調息,殷梨亭卻是靜不下心,左等右等不見路遙回來,頻頻往帳外張望。最後停止於俞蓮舟的一句「六弟,你若是出去,這次惹火了路姑娘,二哥可不會像剛才那般幫你了。」當下只得坐在一邊默默運功,調理這一日之內混亂兩次的內息。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2 06:15 AM

第三十六章   簾櫳著銀輝

      路遙出了帳子疾奔州府,還沒下山就見徐天迎了上來。路遙趕時間,腳下不停,嘴上道:「徐主事,我帳子裡是武當俞二殷六兩位,幫我安排一下。」

  徐天身為主事,早就聽人說了善和堂門口的事情,便猜到路遙八成要找他安頓這兩人,如今正是為此事而來。他聽了路遙所說,連道:「兩人?如今我們可就一頂閒置的帳子了。新送來的東西要明日才到。」

  路遙聽聞停下腳步,「這麼緊?算了,讓他們誰今晚先住我那裡吧,我今天怕是沒空回去了。」

  徐天微微猶豫:「這……可好?」

  路遙搖搖手,「這等時節還有什麼好與不好的,防止傳染才是要緊的。」說著便急著要走。

  徐天卻忽然道:「路大夫,莊主有信帶來。」

  路遙一聽是秋燃,連忙收回腳步,回頭道:「秋燃什麼事?」

  徐天忙上前,看了看左右,小聲道:「山東的大藥商珍惠堂扣住了百部一味藥材,趁著此時漲價。莊主和其他幾家藥商幾次欲收購,都被頂了回來。」

  百部是預防惡核傳染的藥酒中最關鍵的一味藥材,泉州和永安此時用量極大,傅秋燃除了將自己藥材生意中的百部調給兩處外,另外也在聯合其他幾家相交的藥商出手百部。誰知到珍惠堂卻是在此時趁火打劫扣住百部就地起價。路遙聽了撇撇嘴,「定是他們家大公子的主意,那孫子歷來不是東西。」說罷揮揮手道,「這事你同我說沒用,以秋燃的性子怕如今是早就磨刀霍霍了。你便同秋燃說愛怎麼做都可以,大可向我們的醫館放些藥材,趁機壓價,我就不信珍惠堂他們不賠。」

  徐天略一猶疑,道:「這事在下自是曉得,莊主和普濟醫會的幾家藥商已經一同在籌畫此事了。只是還有件事倒要同路大夫打個招呼,珍惠堂的人似乎對您的身份有所懷疑。上回莊主在和他們談生意的時候,他們曾數次有意無意的提起您,似乎知道了您與秋翎莊的藥材生意有關。」

  路遙聳聳肩,「知道就知道,反正他不知道醫館也是我們,秋燃一放藥材,他們不是照樣賠。」

  徐天道:「在下並非指此事,而是他們大當家歷來辦事不地道,以前就有同僚被他們暗算過。若是這次跟秋翎莊結下了梁子,在下怕……」

  路遙一笑,「徐管事放心,論誰不地道誰缺德,賽的過我和秋燃的還真不多。我得先走了,州府那邊有個急症在等我。你給秋燃傳封信,讓他自己看著辦啦。其餘等泉州事了,再說那珍惠堂的孫子。」說著一路奔下,沒了蹤影。

  徐天嘆了口氣,琢磨琢磨眼前這位和金陵莊子裡的那位,覺得這話委實在理。繼而想起路遙一開始的吩咐,連忙去向她的帳子。

  俞蓮舟和殷梨亭兩人也不知坐了多久,聽到帳子外面有人低聲問道:「請問俞二俠與殷六俠可在帳中?」

  兩人聽了,當即收攬運轉內息,氣歸丹田。殷梨亭打了簾子,見得一中年男子立在帳外,連忙將其讓了進來。

  「在下武當派殷梨亭,這位是我二師兄俞蓮舟。請問您是?」

  「小人是秋翎莊主事之一,姓徐名天。拜見武當俞二俠,殷六俠。」說著以文士之禮向二人行禮。

  俞蓮舟連忙站起回禮道:「徐管事客氣,我二人不請自來,給您添麻煩了。」

  徐天道:「不敢不敢!您二位是路大夫的朋友,莊主特意囑咐過凡是武當派的人,一定要以上賓之禮相待。何況您二位從武當帶了不少名貴藥材,如此相助,徐天感激都來不及,何談麻煩?」

  幾句寒暄過後,徐天將一大包東西交給殷梨亭,對兩人道:「路大夫本是吩咐了在下備好兩頂帳篷,但眼下物資緊缺,帳篷正好缺少一頂,要到明日方能補齊。兩位中怕是有一位要在此處暫歇一夜。」

  俞蓮舟道:「不敢勞煩徐管事,我師兄弟二人同住一起便好。」

  徐天卻是搖頭:「俞二俠有所不知,現下泉州城惡核疫病猛烈,極易傳染。路大夫堅持大夫雜役們一人一頂帳篷,就是為了防止萬一有人染病而相互感染。您二人若是一起,被路大夫知道了,在下怕是要被責駡。一涉及到醫務之事,路大夫的脾氣在下委實怕的緊。」

  兩人想起以前武當山俞岱岩和莫聲谷因為傷未好便動手過招而被路遙大罵,又想起今日下午路遙跳著腳七竅生煙的模樣,當下不再拒絕。殷梨亭正要起身,俞蓮舟卻示意他留在此處,自己則同徐天去了。臨走時徐天又囑咐了殷梨亭若要出門萬萬記得套上罩衣和手套,殷梨亭點頭答應。

  徐天和俞蓮舟離開半刻鍾不到,殷梨亭就聽得帳外遠遠地傳來腳步聲一路上來,邊走邊喊:「路遙!路遙!你快來看這個!」刷的一下,簾子被挑開,一人站在門口身上白色罩衫似是剛剛脫下,俊秀面容上一雙桃花眼,正是蘇笑。只見他手中抱了個彩陶罐子,裡面插了幾隻海棠。

  蘇笑這廂興沖沖的來找路遙,哪料得一撩簾子,居然看到一名男子坐在帳中,立時驚疑不定的看著對方,他退了一步四處打量一下,確定了這的確是路遙的帳篷,再看裡面的人,立時生了氣:「你這登徒子是哪裡來的?」

  這一句話把殷梨亭也說得有點愣了,他倒是不知道這裡原是路遙的帳子。只見對方似乎很是憤怒,一步踏進來就要抓住他的領子。殷梨亭見對方並不懂絲毫武功,當下也不便出手,輕巧一轉便避了過去,一抱拳道:「在下武當殷梨亭,請問兄台是?」

  蘇笑是個大夫,可說手無縛雞之力,自然不曉得江湖之事。若是江湖人聽得「武當殷梨亭」幾字,會想要動手的人怕是寥寥無幾。然而蘇笑哪管這些,見得對方躲過,抄起手中的彩陶罐子便砸上去。殷梨亭又是好笑又是無奈,腳下再一轉,立時便到了他身後,同時劍柄一截,穩穩地拖住那插著花的罐子,連水都沒灑出一滴。蘇笑幾乎沒看到對方動作,就見眼前之人忽然消失,不禁嚇了一跳,以為遇到了鬼。卻聽得身後有人到:「這位兄台,請問尊姓大名?」

  蘇笑猛地回頭,就見那人在自己身後泰然而立,身形風姿俊秀,可一想他半夜在路遙的帳子中,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一拳就沖對方臉上打過去。武當的家教確是好的,自宋遠橋以下,幼承庭訓,七人無不練出了一身好修養,縱然對方甚是無理出手便打臉的情況下,殷梨亭再次閃開,一手以劍柄輕壓住對方拳頭。蘇笑帶要收回,卻發現對方的劍如影隨形一般壓住自己的拳頭,怎麼躲都躲不開。立時氣得半死「你管我尊姓大名?!你這登徒子太是囂張!」

  連續被罵了兩次「登徒子」,殷梨亭又是氣又是笑,只覺得這人好生無厘頭。「在下自問一向守禮」,忽然想起下午在善和堂門口自己激動之下抱住路遙,立時臉上一熱,連忙道:「兄台倒是為何稱呼在下為『登徒子』?」

  蘇笑被殷梨亭壓住雙手,發現自己居然絲毫不能動彈,不禁瞪大了眼睛,但氣勢上卻半分不輸,道:「你一個男子深夜待在路大夫的帳子裡是要作甚?不是登徒子是什麼?!」

  還未等殷梨亭說話,就見門簾又開,卻是徐天,只聽得徐天道:「蘇大夫,您怎麼在這兒?」

  蘇笑氣道:「徐主事,這登徒子三更半夜躲在路遙的帳子裡,怕是沒安好心。你快把他扔出去!」說著指著殷梨亭的鼻子。

  徐天額際冒出一絲冷汗,連忙上去拉蘇笑,道:「蘇大夫,這位是武當派的殷六俠,是路大夫的朋友。今夜一時挪不開帳子,路大夫便要他先在自己帳子裡休息。」

  蘇笑聞言,定定的打量殷梨亭,皺了眉道:「武當派?那是什麼?還有叫殷六瞎的?哪有六隻眼睛可以瞎?何況他住在這,路遙住哪兒去?」

  這回殷梨亭是徹底哭笑不得,對方又不是江湖人,也端的怪不了他,於是一抱拳道:「武當派乃是江湖上一門派,也是在下師門,望公子莫要出言不遜。至於在下,姓殷名梨亭,什麼殷六俠,不過是江湖上的朋友抬愛所稱而已。」

  一旁徐天道:「殷六俠莫怪,這位是蘇笑蘇大夫,也是路大夫的朋友,他並非江湖人,是以不曉得武當派的大名。」 殷梨亭微微一笑,並不以為忤,「蘇兄既然並非江湖人,不曉得武當也是常理。」

  蘇笑卻不知怎地,越看越覺得眼前之人很是不順眼,問徐天道:「路遙呢?怎地不在善和堂?」

  徐天道:「路大夫眼下正在州府,那裡一個三歲的孩子得了出血惡核,一個多時辰前路大夫就過去了,剛才還跟我說若是見到您,讓您務必過去一趟。」

  蘇笑聽得路遙找他,當下也顧不得別的,拔腿就走。待走了三步,卻忽然想起什麼,衝回到殷梨亭身邊,一把從他手中奪過那個方才被他當做武器的裝滿海棠的彩陶罐子,瞪了殷梨亭一眼,轉身大步走了。

  殷梨亭此時卻在想另外一件事,見徐天正要走,連忙拉住他:「徐主事,方才蘇兄說這帳子是路遙的居處?我在此是否有所不妥?」

  徐天卻是搖搖頭道:「這本就是路大夫的吩咐。一是路大夫今晚怕是沒有時間回來休息了。二是非常時期,有些事情也講究不得了。殷六俠今日但請好好休息,明日在下定將您的帳篷備好。」

  殷梨亭聽聞,點了點頭,略一躊躇,復又問道:「路遙可是每日都如此忙碌?」

  徐天笑道:「路、蘇、歐陽三位大夫的確是最忙的,說回來其他大夫也差不多,常常半夜有病人送到或者病發,就須立即過去。不過今日的確是稍稍忙了些,只因有個三歲不到的孩子染了重症,眼下這三位大夫怕是都在知州府,全力保那孩子。殷六俠,蘇大夫為人性子心直口快,但醫術是頂好的,也沒有惡意,就是說話直些,今夜之事您莫放在心上。」

  殷梨亭搖了搖頭,道:「自然不會。蘇大夫雖然不是江湖中人,但是倒頗有幾分我江湖兒女的爽快,在下自是不會見怪的。」

  送走了徐天,殷梨亭看看這帳子半晌。一開始不知道這是路遙的帳子還沒覺得什麼,此時想著這地方路遙一直住著,頓時就有幾分親切,連一角兩隻冰冷冷的箱子,箱子上被磕破了一個小豁口的茶杯,頗是狹小的行軍床,此時看起來都覺得多了幾分親切。月色正好,銀輝清亮透過帳壁的簡窗上落進來,殷梨亭躺在行軍床上,彷彿間竟聞到了路遙身上的藥草清香,想起路遙今日跳著腳罵他時的模樣,夕陽下微笑的模樣,一時間臉上微熱,心中壓了兩個多月的沉重卻忽的一下便散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2 06:23 AM

第三十七章   只謂生死苦

  殷梨亭到得泉州半月有餘,漸漸開始明白,為何路遙當初在武當山上一聽到惡核的消息,天尚未亮便如火燒眉毛一般急赴泉州。

  他與俞蓮舟身為武當七俠之二,江湖二字於他們自是再熟悉不過。江湖之中,所謂刀口舔血命懸一線,人命之脆弱易逝二人均有體會。殷梨亭於武當七位師兄弟中可說是最最心軟的一人,縱然如此,自十五歲行走江湖至今,對於死亡二字,已然漸漸可以平靜看待。

  然而站在知州府的院中,被不知他身份的一名小廝當做幫手拉了來的殷梨亭頭一次震撼於其中的場面。

  泉州商旅往來貿易頻繁,算得上富庶之地,其州府自然也是花木參差錯落有致,亭臺樓閣雕樑畫棟的繁華地。然而此時的知州府,絕對不是一個美妙繁華的地方。寬敞的花園裡被用木架和帆布隔成無數個獨立的隔間,每個隔間除了一張行軍床之外,便只能勉強站下兩三個人。整個院子中瀰漫著濃烈的藥酒的味道,痛苦的呻吟和哀嚎之聲此起彼伏,有不少穿著白罩衣的雜役模樣的人進進出出的忙碌,用門板將人抬進抬出。人命在這裡幾乎便是如流水一般,片刻即逝。沒有人有時間去哀悼任何人任何事,因為新的病患轉眼間就會抬進來。

  殷梨亭穿著白色罩衣,看著面前床上的一名少年,十五六歲模樣,本正是青蔥年少之時,此時面頰凹陷兩眼烏黑形如厲鬼,整個身體以一種及其詭異的姿勢在抽搐不止,乾裂的嘴唇不停地翕動,頸下是大片大片的黑斑腫塊。少年躺在那裡困難的吸著氣,眼睛卻是無神,空洞洞的盯著殷梨亭。此時一個大夫模樣的人幾步跑了過來,見那少年的樣子,急忙以銀針刺入少年頸部人迎天容二穴,那少年頸部放鬆,隔了半晌方緩過一口氣來,空洞洞的眼神閃過一絲光亮。隨即那大夫又以銀針連刺幾個穴位,那少年緩緩閉上眼睡了過去。

  方才那大夫解開了少年衣衫,殷梨亭只見得那少年腋下腰際竟是連成片的烏紫腫塊。此時那大夫連聲叫道:「錢大夫,快來。」

  轉眼另一名大夫三步並兩步跑來,看了一眼,略略探了探脈,搖了搖頭,低聲道:「最多到日落前了,龍腦的用量加到五錢,他家人呢?還在的話就讓過來吧 。」

  殷梨亭聽得一開始那位大夫道:「我記得這孩子父母和弟弟都已經死了,家裡已經沒人了。」

  錢大夫已然見慣了此事,點點頭:「如此,唉,罷了。我那邊還有一個,先回去了。」說著連忙去了。

  從頭至尾,簡簡單單的幾句話便帶過了一人的生死。殷梨亭看著簡薄的床上的孩子,四肢枯瘦身上卻是大片大片的紫黑淤血腫塊,便是睡了,仍舊眉頭皺緊,眼眶塌陷,似仍舊難受的緊。

  此時一陣嘈雜腳步,兩個小廝抬著一個門板,上面則是一個不停呻吟壯年男子,面色通紅顯是在發著高燒。殷梨亭連忙讓開道,聽那小廝喊道:「張大夫,這個高熱不止。」說著七手八腳把人送進一間空著的隔間。少年旁邊的大夫收了金針,匆匆過了去,來來去去,停留不過半盞茶時分。

  殷梨亭站在院中一刻鍾時間,來來回回用門板抬出去六七人,從頭到腳覆著白布。抬進了卻是十幾人,有的昏迷之中還在呻吟,有得身體痙攣抽搐而痛苦哀叫,大夫與小廝們似乎早已經聽慣了這樣的聲音,見慣了這樣的場面,眉頭都已經不再皺一下,來去匆匆如陀螺一般奔走於各個隔間之間。路遙曾說過,癒者十不足一的話,看著眼前的場景,想著那少年眼中閃過的那一點點亮光,自己頭一次覺得生死竟是一件如此難以面對的事情,強大到讓他覺得無力甚至有些絕望。

      這讓他回憶起了三哥俞岱岩受傷的那個晚上,他和師父張三豐守在俞岱岩床邊,那時他問師父三哥可有救,師父卻嘆道「世上誰人不死?」。那一刻極度的絕望和無力襲上心頭,當時的感覺他到今日仍舊偶爾會因為夢到而驚醒。

      而此時置身於這個被隔得彷如迷宮一般地方,耳際是連綿不斷的呻吟,殷梨亭精神有一些恍惚。一瞬間他忽然佩服起路遙,竟然可以在這樣的地方一待便是月餘,每日還能坦然的行醫診病,吃飯睡覺。

  忽然有人拉著他罩衫的衣袖帶著他往外走,他便下意識的跟著,等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被帶出了州府,置身西面的城牆之上,而帶自己上來的人卻是俞蓮舟。

  「六弟,下次莫要去知州府那裡了,你不是大夫,路姑娘會擔心。」

  殷梨亭看著師兄,道:「二哥……」

  「二哥曉得你要說什麼。」 俞蓮舟拍了拍殷梨亭肩膀,「師父曾說,世間萬物陰陽滋長,悉數有其道而尋。醫者治病救人是道,可病重人死也是道,所謂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便是如此。」

  殷梨亭側頭沉思,緩緩的道:「記得前些天我們剛來的那日,路遙一夜未歸,為的是一個三歲的孩子感染了出血惡核。她和兩名大夫施救了三個時辰,據蘇笑言皆是下了重藥,可那孩子還是沒拖得過第二日。路遙雖然不說,但是我看得出她很是沮喪。師兄,我在想為什麼同樣是道,卻要讓大夫和病患兩者都受這麼大的苦?」

  俞蓮舟搖了搖頭,「世間的事情哪有那麼容易說得清,這件事,或許你應該問路姑娘才對。」

  殷梨亭想起了當初醫治寒兮的那個夜晚,路遙曾說醫者所做的,並非如世人們所想的救死扶傷那麼簡單,彼時他並不明白,如今卻隱隱約約覺得有些道理。只因面對如此迅猛而慘烈的大量死亡,若真的秉持單純的救死扶傷之念,那麼怕是用不了多久自己心中便受不住了。

  師兄弟二人在城牆上坐了一會,俞蓮舟先行離去,留下殷梨亭一人兀自沉思。過了許久,殷梨亭聽得身後腳步聲響起,一個人在他身側坐了下來,遞給了他一隻枇杷。

  「喏,擦了手再吃。秋燃派人送過來的,我先拿了兩個,要不然一會兒到了蘇笑他們那裡,就連皮都剩不下了。」

  殷梨亭聞言,縱然心事重重,卻也不禁挑起了嘴角,心中微甜。仔細的接過藥巾擦了手,一點點的剝起枇杷來。

  路遙看著遠處天空,由正上方的天藍色漸漸過渡為淺紫,之後是金黃,直到正西邊的漫天紅色霞雲,深吸了口氣,閉上眼睛,微微笑了出來。

  方才傍晚時分,善和堂的人終於少了下來,路遙難得的有片刻清閒時間。她跑來城牆上透口氣,不意碰到了一副皺眉沉思模樣的殷梨亭,於是便坐了下來。一時間兩人並肩而坐,城頭的晚風帶著些荼蘼花的味道飄散而來,仿如香雪爛漫。

  殷梨亭看著路遙嘴角上一抹淺淺的笑和梨渦,想起方才見到知州府裡的情形,心中很是不解。一直以來,他覺得路遙作為大夫,將人命看得極重,他不明白為什麼她每日出入於知州府,卻可以如此平靜。想起俞蓮舟所說,不禁便想開口問她。可是看見她夕陽之下的面容,迎著紅雲晚霞,微風掠過髮絲,以及這些天難得舒緩平靜的時刻,殷梨亭實在不忍心打斷她。誰知路遙卻似乎察覺了什麼,「殷六哥?你怎麼了?」說著轉過來,側著頭,有些奇怪的看他。

  殷梨亭看著路遙清亮亮的眼神,立時覺得幾乎是下意識的,就把自己方才所想說了出來。直到說完,又有些後悔難得路遙能清閒下來鬆一口氣,自己卻又問她這樣費解的問題。

  路遙聽聞後,果然低了頭,半晌不言。

  殷梨亭心中後悔,有些無措,連道:「路遙,我便是隨口亂說,你莫煩惱才好,我……」

  誰知話未說完,卻見的路遙抬起了頭,眼眸中帶著三分輕笑,「殷六哥,許久以前,同樣的話我也問過別人的。」

  殷梨亭此時卻是一愣,聽得路遙繼續道:「大夫麼,做得便是治病救人的行當,每日裡時常同死生打交道。所謂醫德,最重要的之一,便是看重人命,之後才有救死扶傷。可是大夫們每日裡看得最多的,最無奈的,也是自己看得最重的東西就那樣輕輕巧巧的逝去,很多時候你便是用盡手段,也無力回天。你若在乎,那麼自己的日子便不好過。你若不在乎,卻又怎配做大夫?所以說,我便曾說過,大夫這行當,真的很難用救死扶傷來形容的。」說著頓了頓,微微嘆了口氣,抬頭笑看著殷梨亭:「殷六哥我且問你,你若是找到了當初打傷俞三哥的人,想要報仇,可有打不過他們,那要怎麼辦?」

  殷梨亭沒想到路遙會反問他,卻是開口答道:「仇自然是要報的,若是打不過,便回山上好好勤練武功,請教師父。」

  「若還是打不過呢?」

  殷梨亭被這一追問,更是有些愣,思索片刻,皺了眉道:「打不過也便沒有辦法,只能但求盡心竭力,也能無愧於三哥和師門了。」

  路遙此時打了個響指,笑道:「便是如此了。我是大夫,能治的好的病症我治,治不好的我只能但求盡心竭力。若是因為自己醫術不行,便得努力上進才是。可若不是自己醫術不行,真的是無力回天,那我們也就只能求個問心無愧。神醫不是神仙,這話並非笑話。曾經我的師長告訴我,這話的意思是說大夫無權決定病人的是非對錯,應以平等心待之。可其實我覺得這話另一重意思便是當你真的爭不過老天的時候,莫要喪氣,求得無愧於心便好。一個故人曾如此開解於我,於是幫我過了做大夫的第一關。」

  殷梨亭聽得這番比方,似是腦中些微靈光閃過,忽地便有些明白,輕聲道:「當初小寒傷重高燒,你躊躇煩躁是覺得自己應該可以救他,若是讓他丟了性命便是你作為大夫的不是。可如今這惡核,但求盡心竭力,爭得一分便是一分,對麼?」

  路遙聽聞,眉梢眼角都亮了起來,重重的拍了拍殷梨亭肩膀道:「殷六哥,我看你真的還是和我學學醫術吧!你這麼好的料子,不做這個太可惜了!這些道理我琢磨好久才明白,你片刻就想通啦!」

  天邊西下落日將路遙的面龐暈染成淺淡的金色,殷梨亭看著她嘴角笑意,方才州府中的壓抑之感越發淡去了些,心中沾染上了些許斜陽幽草般的悠悠愜意。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2 06:34 AM

第三十八章   劍動雙影微

  路遙在善和堂接診了一天,如今出來鬆口氣,於是同殷梨亭並肩坐在城牆迴廊之上,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晚風微蕩,兩人看著城外萋萋芳草綿延的漫過古道,如黛遠山如畫起伏,春暮的氣息似是漸漸隨著呼吸散入四肢百骸,令人有著些許微醉。可正在兩人沉醉享受片刻的舒緩的時分,卻聽得殷梨亭猛地起身,一把將路遙掩到他身後,喝道:「什麼人?」

  路遙連忙從殷梨亭身後探出頭來,卻見的不知從城牆迴廊一頭從哪裡冒出來的七名黑衣人各執了兵刃,圍了半個圓包圍在殷梨亭身前,氣勢洶洶的盯著自己二人。

  「諸位是什麼人?找殷某有何見教?」殷梨亭抱拳而立。

  「小子起開,今日之事與你無干,我們找的是你身後那丫頭!」中間為首一人道。

  路遙一聽說是找自己的,更是驚訝,側了一步出來,問道:「找我?有事?……啊?看樣子是來找麻煩的?……尋仇?」她四處遊歷。偶爾也會需要與人動武,可是倒還真是頭一回有人主動找上她,一身來尋仇的模樣打扮,讓她頗覺得新鮮,有些興奮地踮起腳尖扒著殷梨亭的肩,探出腦袋打量對方。

  殷梨亭聽了路遙這有些好事的語氣,心中哭笑不得,將其探出來的身子攏到身後,向身前來者不善的人道:「你們找她有何事?」

  「何事?這丫頭不是說了麼,尋仇!」

  「耶?我就那麼一說,還真是尋仇的?」路遙皺了皺鼻子,努力回想自己有跟誰結過仇。不過這群人此來可不是讓她一點一點慢慢想的,只聽得嗆啷啷幾聲,幾人兵刃一振,先後兩柄長劍四柄長刀一隻鏈子槍同時攻到殷梨亭身前上中下三路,去勢又急又猛。

      路遙只覺得腰間一股柔和的力道一推,把她推出了兩丈開外,待得再看清楚 ,只見殷梨亭身形驟起,先是閃過攻向下盤的兩劍一槍,手上長劍刷地出鞘,卻是後發先至,劍尖嗤嗤幾聲微響,寒光化作四道,四柄攻到身前的長刀悉數攏於寒光之中,竟被其帶得偏離了去勢,四人但覺手腕上勁風劃過,兩人反應極快險險抽回了手,而另兩人只覺得腕上一陣劇痛,哐啷兩聲,兩柄長刀落地。幾人當下知道今日遇到了高手,互看一眼,一咬牙又複同時攻上,兩刀兩劍直取殷梨亭腰腹,一柄鏈子槍一挑,向殷梨亭頸間纏去。

  路遙在武當山下救治梅寒兮的時候,殷梨亭曾動過一次手。但是那時路遙滿眼都盯著梅寒兮的傷口,根本無暇去看殷梨亭。之後少林寺來武當尋事,殷梨亭也曾和俞蓮舟同時出手,但也只是驚鴻一瞥的一招。直到今日,路遙倒是頭一次看到殷梨亭以劍對敵。

  武當派的功夫歷來講究以靜制動以慢制快以柔制剛,路遙但見殷梨亭長劍從容端穩,力道柔和綿密,招招後發先至,每每招到一半對方便措手不及,狼狽不堪的閃躲變招。殷梨亭以一敵七,出手處處留了餘地,幾乎不見殺招。 她內力實在上不了臺面,但是雲晴雙劍招數卻是精妙,此時看見殷梨亭招招式式,側頭皺眉思索,只覺得劍光綿綿密密滴水不露,讓人揣度不透。

  這廂七人卻已然沒有了揣度的心思與精力,一時之間只覺得自己招數乃至身形悉數籠罩於對方劍光之下,幸得對方不欲下殺手,是以才能勉強支撐到現在。他們七人此來本就意在路遙,知她內力平平想是功夫不怎麼樣,本打算隨便一劍解決了事,卻沒承想遇到了如此一名高手,合七人之力尚且被對方制的絲毫沒有回手餘地,正主兒連碰都沒碰到一下。為首兩人微微後撤半步,對視一眼,均知如此下去肯定要糟,看見兩丈開外路遙睜大了眼睛看著這邊,兩人交換一個眼神,同時一聲大喝飛身躍起,趁著另五人拚死纏住殷梨亭長劍之際,兩柄長刀雷霆萬鈞般的劈向路遙。

  殷梨亭不下殺手,本是欲對方知難而退,誰知道對方非但不退,竟然拼著折損五人來換得機會欺近路遙。殷梨亭再是隨和性善,此時也極是驚怒,手下一招「秋水長天」劍勢瞬間淩厲,由左至右五人肋間幾乎同時中劍,立時委頓在地。而此刻那二人離路遙只剩四五步距離,路遙並沒有帶兵刃,見得對方衝自己過來,當下一掌橫胸,一手虛扣,腳下卻是急退了數步。

      她見七人遠不及殷梨亭,可是比起自己,就算招式上差得多,但對方拚命之際,內力絕不是自己能與之一抗的,當下試圖避開。就在路遙腳下一退之間,殷梨亭身形閃動,左手一掌兩儀化生直擊當先一人背心。那是武當功夫當中極少見的淩厲猛烈的功夫,乃是張三豐早年所創,雖不如若後來的功夫高明,但此即被心下急怒的殷梨亭使將出來卻是氣勢萬鈞,碰的一聲,這人身後中掌,飛將出去狠狠撞在城牆的牙牆之上,昏死過去。殷梨亭手上不停,一掌擊出,右手長劍直取另一人背心。

      那人武功可說是七人之中最拿得上臺面的一人,此時頭也不回,一回手十幾枚剛鏢沖殷梨亭面門與胸口呼的襲來,讓他不得不揮劍挑開。就這一挑之際,對方拼盡全身力道直撲路遙。殷梨亭大驚,正待飛劍取那人性命,卻見那人在路遙身前三尺之處忽的一頓一晃,彷彿全身的力氣被瞬間抽走,軟軟的晃了幾晃,砰地一聲倒在地上,再也起不來了。

  殷梨亭顧不得那人,幾步奔到路遙身前,卻是不敢動手,卻是用目光上上下下的緊張打量,「路遙,你沒事吧?」

  路遙此時卻是笑嘻嘻的道:「殷六哥好劍法!我可是佩服得緊。若是有事,豈不是辱了你武當殷六俠的大名?」

  殷梨亭見路遙此即沒受半點驚嚇,還笑嘻嘻的有時間開玩笑,略略放了心,看著地上倒下的那人,有些奇道:「是你下的手?」他並沒有看見路遙動手,這人卻忽然暈倒。

  路遙挑挑眉:「我送了他一點特製的迷藥嘗嘗,他現在能聽能說,神志清醒,就是四肢腰身皆不能動。」

  殷梨亭想到路遙一個女兒家,招式精妙內力卻是糟糕,一個人四處行走遊歷,總是有有些防身的東西才好,於是點了點頭,卻又道:「我怎麼沒看見你出手下藥?」

  路遙搖搖手指笑道:「若是被你看到我什麼時候下的藥,那還能叫神醫?」說著上前察看了另一個背心中掌的人的傷勢,撇撇嘴,道:「這傷反正也要不了他們的命,還是讓他們自己慢慢養吧,省的回頭再來找我麻煩。」

  殷梨亭皺眉道:「你可曾得罪了什麼人?為何這群人找你尋仇?」

  這一問倒是問住了路遙,擠擠眼睛皺皺鼻子,思索半晌道,忽然一抬頭道:「我想我倒是有點數了,待會跟你說好了。」

  殷梨亭點頭,眼下這七個人倒是需要處理掉。殷梨亭武當出身,自然不會亂下殺手,路遙行醫濟世,殺人之事也是能不做便不作,但若是不殺,回頭再找上門也是麻煩。路遙琢磨琢磨,道:「點了穴扔給徐天吧,讓秋燃處理好了,這事也算是與他有關。」

  殷梨亭點頭,當下起手點了幾人穴道,和路遙一路下了城牆。一回到城北高地,路遙便讓人找來徐天,道:「徐管事,西邊城牆上有七個來找麻煩的傢伙,你看看處理一下,交給秋燃好了。不過莫要把時疫帶出去才好。順便跟秋燃說,小心山東珍惠堂的那群雜碎。」

  徐天一聽有人刺殺,立時一驚,看著路遙,但是複又看到路遙旁邊的殷梨亭,鬆了口氣。「有殷六俠在,莊主和在下倒是能放心多了。」

  殷梨亭笑道:「你們路大夫也不簡單,幾手迷藥很是厲害啊。不過,那個珍惠堂是怎麼回事?」說著看著路遙,一臉認真。

  路遙沒好氣的道:「山東的一家藥商,他們家掌事的老大極是不上道。這次趁著時疫,哄抬幾味藥材的價格。前些日子想是秋燃用了些商場上的狠厲手段,他們家眼下估計是賠了不少,才找了人來,想要找我晦氣。」

  「那應該去找傅莊主才是,為何找上你?」殷梨亭問。

  「這事我和秋燃算得上對半分,」路遙道,看看殷梨亭有些奇怪,便解釋「雖然不是什麼秘密,不過知道的人不多。秋翎莊如今的生意裡,四成船運,四成藥材,兩成織紡。四成藥材那一塊,秋燃常常會問我的意見,算是有我一份。畢竟我在外遊歷行醫,各地藥堂醫館都有些相熟之人。不過我四處遊蕩不做正事,也不太擅長這些,而秋燃生意上的事比我有天份得多,所以大多還都是他在操心 。珍惠堂的人想是從哪裡打聽到了此事才來尋我麻煩的,也或是想威脅秋燃。」

  殷梨亭聽了點點頭,今日來的這些人的確不難對付,若不是自己方才一時心軟,也不會讓其中一個差點傷到路遙。想到此處連連告誡自己若有下次卻是不能太客氣。不過轉眼想到路遙方才所說,輕笑道:「你這甩手掌櫃做的倒是省事,只等每日錢財進門便是。」

  路遙摸摸鼻子,笑語:「秋燃會管我要薪水工錢的,每每他不爽了,便會盤剝我一頓。去年中秋未回,今年端陽,看眼下也是回不了了,想來下次見到,要花一大筆銀子哄他的胃。」

  話未說完,卻見蘇笑一路跑了過來,神色興奮,邊跑邊跳,叫道:「路遙路遙,咱們昨日那加了藏紅花的白虎湯有效了!今日有五個出血惡核的退了燒,你快去看看。」說著三步並兩步竄到路遙身邊,無視徐天與殷梨亭,抓了路遙的袖子便走。路遙一聽他所言,高興的竟也是幾乎沒跳起來,顧不得兩人,拔腿便跑。她本有輕功,這下倒變成她拽著蘇笑跑。遠遠地殷梨亭與徐天還能聽到她興奮而清越的追問:「全身可還在痙攣?血塊消了沒?……」

  殷梨亭看著兩人背影,想起方才那幾名殺手,不禁擔心,正要跟上,卻見徐天上前一步道:「殷六俠,莊主讓在下帶一個口信與您。」

  這話到讓殷梨亭有些奇怪,沒想到傅秋燃居然會識得自己。「在有什麼事情可為傅莊主效勞?徐主事請說。」

  徐天連道:「殷六俠太客氣了,效勞之語莫要再提。我們莊主得知俞二俠與殷六俠千里迢迢送來藥材到泉州,心下極為感激。莊主前些時候已經親自去武當山拜謝過張真人,而這邊想待泉州事了,請俞二俠與殷六俠來秋翎莊一聚,以當面答謝。不知道殷六俠可願意?」

  一番話說得合情合理,想到傅秋燃與路遙的關係,殷梨亭笑道:「能得傅莊主相請,殷某好生榮幸。不過此事需得問過我二哥才好。」

  徐天道:「這是自然。」頓了頓,「殷六俠,路姑娘這次得罪了山東珍惠堂的人,在下擔心今日之事恐怕將來還會再有,您乃是武當高足,武學名家,在下還請託您這段日子照拂路姑娘安危,不知可否?」

  「徐主事儘管放心,殷某自是曉得。」

  徐天微笑:「如此就不打擾殷六俠了,在下這就去處理城西城牆上的人。」

  殷梨亭點頭,當下沿著路遙所行的方向一路去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2 06:47 AM

第三十九章   莫道情相如

  自那日城牆上的殺手之後,這些天倒是沒有再來人找麻煩。而殷梨亭幾乎是寸步不離的守著路遙,以防再有殺手刺客上門。路遙卻是無論如何不願讓殷梨亭跟著,只因為她日常診治病人,最怕把這病症過給殷梨亭。軟的硬的無數手段都用過了,卻沒有一個好使。

      想要甩掉他奈何輕功不如人;想要苦口婆心勸他卻發現無論自己說什麼他都是微笑不語;想要發脾氣跳腳大罵,待看見他那一臉擔憂且無辜的模樣立時便如洩了氣的皮球;想要用迷藥放到他,可放倒一兩日卻不能放倒一兩個月,無奈路遙只得長嘆一聲,用罩衣面巾手套將他從頭到腳包得嚴實,隨他去了。俞蓮舟看著自家師弟,面上不動聲色,心中倒是點了點頭,十分放心的自顧自的去了。徐天見了,摸了摸下巴,轉身便飛鴿傳書傅秋燃去了。

  城內的三處醫館,除了知州府外,還僱請了不少泉州當地的女子,從三四十歲的到十八九歲的均有,畢竟這麼多病人大夫和小廝僕役是顧不過來的,便找了當地願意前來幫忙的人照顧病人,每日嚴格噴藥趨鼠滅蚤,倒也沒出什麼問題。

      不過自古以來,有女人的地方就少不了張家長李家短的說道。而殷梨亭這麼一個俊秀清朗溫和有禮的少年跟著路遙往醫館中這麼一站,成為眾人焦點說三道四的對象的幾率幾乎和太陽從東邊出來的幾率一樣。加上那日他在善和堂門口緊緊抱住路遙一幕讓不少人見到,一時間到處皆是曖昧眼神和竊笑,每每都讓他漲紅了臉,卻仍舊不聲不響的跟著路遙進進出出。

      路遙這兩天忙得頭大,那個白虎湯加藏紅花的方子很是有效,路遙一邊要接診治病,一邊要同幾位大夫商量斟酌藏紅花用量,再加上有兩個垂危病人在服用了本應有效的湯劑之後,竟然立即斃命,讓路遙更加不敢大意,是以根本沒有時間去管那些大姑娘小媳婦們的或曖昧或嫉妒的眼神,這個時候若有人問她殷梨亭是不是她夫君,估計她也會點點頭,然後埋頭繼續給病人施針,完全不知道自己答過什麼。

  而殷梨亭的出現除了那群大姑娘小媳婦之外,實實在在的影響到了兩個人,蘇笑和譚繡寧。

  蘇笑歷來是自來熟,外加有點熱情過份,可對誰都是一副滿面春風兩眼桃花含笑的模樣,惟獨對待殷梨亭,一臉殷梨亭欠了他上千兩銀子的模樣,幾乎是次次為難,每每見到不是瞪眼睛就是齜牙齒,只要看見他和路遙在一起,蘇笑必然上前同路遙搭話,然後借勢擠開跟在路遙旁邊的殷梨亭,拉著路遙去這兒去那兒。奈何論輕功路遙尚且及不上殷梨亭,蘇笑更是甩不開他,只得恨恨的看著他如影隨形的跟著。幸好蘇笑和路遙不在一組輪值,接診是叉開的,從來不在一處,所以一天到晚也見不了幾次。而譚繡寧卻是和路遙一同輪值 。

  譚繡寧是名醫譚昱的女兒,譚鹿寧的親妹妹,也是除了路遙外唯一的女大夫。年紀輕輕,醫術雖然不及其父兄老練精湛,卻也頗是出眾。 而且她帶有江南女子的婉約秀麗,不似路遙為人雖然爽快,但是脾氣一上來便讓人吃不消,是以極得同行們的照顧。路遙同她雖是初見,但是卻很是親近,目光常常流連於她身上,似乎每每都在尋找什麼,甚至偶爾會有些微嘆息。

  這次她是應普濟醫會的招募而來,因為其兄長譚鹿寧染病去世一事,路遙對其很是愧疚,幾次囑咐徐天萬萬關照好她。一度路遙亦是擔心她傷心之下怕會病倒,當即便提出想辦法先送她出城。誰知兄長去世時哭得昏過去幾次的女孩子此時卻咬著牙一口拒絕,堅持留在泉州,並言自己若就此離去便是對不起九泉下的兄長。

      路遙看著因為身體仍舊微微顫抖但是一臉堅決的女孩子,一時間感慨萬千,覺得那模樣格外眼熟。而譚繡寧也果然在兄長火化過後的第二天,便回到善和堂接診,身上猶自是一身孝衣。一個多月過去,忙碌得天昏地暗的日子,倒也讓不得停閒的她悲傷退去的比常人快些。

  對殷梨亭,譚繡寧開始是微微好奇,蓋因她雖然不似尋常女子養在深閨,而是從與父兄修習醫道,此番更是出來歷練,可卻從來沒有見過江湖人是什麼模樣。看見殷梨亭腰懸長劍身形筆挺如松舉止溫雅如竹,便不禁每每多看幾眼,聽得醫館裡的三姑六婆議論他與路遙,往往聽著聽著便紅了臉。有一次被一旁的路遙見了,還笑指著她對殷梨亭說他二人臉紅時的模樣可是一模一樣。

  直到前幾日,一個病人送來的晚了,剛進善和堂沒到半刻,就斷了氣。當時接手這個病人的正好是譚繡寧。人救不過來,但是大夫盡了力,何況這些日子生生死死大家看得多了,又有後面的病人在等,譚繡寧吩咐了通知死者家人,便匆匆的接診下一個。誰知道沒等過了一炷香時分,卻聽得善和堂門口大吵大鬧,只見一個身形剽悍的漢子推倒門口幾個試圖攔住他的小廝,還撞倒了兩個送診來的人,一頭衝進大堂。那漢子神情激動眼神狂亂,幾乎到了見人就打的地步,大堂的病人紛紛避走,卻聽那漢子道:「是誰?是哪個臭娘兒治死的我大哥?!」他方才聽聞兄長死訊,又從別人口中得知自己的哥哥是一名女大夫所診治,立時將所有罪責歸咎在大夫身上,直衝了進來就要打人。

      此時堂內只有一個譚繡寧是女子,且一身大夫服色,那漢子立時就看了見,一個箭步沖上,一把揪住譚繡寧的衣領,通紅著雙眼表情猙獰,竟然抬起偌大的手掌,啪啪扇了譚繡寧兩個耳光,邊扇邊罵道:「你個臭婊子,治死我大哥,今日看我不弄死你這賤貨去給他賠命。」說著一隻手卡住譚繡寧的細頸,幾乎便欲掐死她。譚繡寧幾曾見過如此暴戾無理之人,被嚇得不輕,此時被卡住頸子,拚命掙扎,對方卻是半分力氣不減。幾個小廝試圖上來幫忙,但是奈何都動不了那漢子。

  就在此時,只見一道寒光一閃,那漢子一聲慘叫,飛跌出了兩丈有餘,委頓在地起不了身。而譚繡寧這邊立時覺得胸口一輕,空氣急衝緊肺葉,而自己身體被人帶著一轉,穩穩站在一旁。抬頭一看,卻是殷梨亭有些關切的表情,劍眉秀目,輕聲問道:「譚大夫,你可還好?」譚繡寧看得有三分呆滯,一想起方才場景,嚇得「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殷梨亭看得譚繡寧哭泣,立時有些手足無措,不知道要怎麼辦才好。「譚……譚大夫你莫哭了……已經沒事了……」

  譚繡寧卻是越哭越是傷心,畢竟是女兒家,幾日下來撐不住,想起病死的兄長,剛才的驚嚇委屈,加上勞累,淚水越來越多,幾乎濕透了袖子。殷梨亭下意識的想去叫路遙,卻見的路遙臉色鐵青的正對著那跌飛出去的漢子說著什麼,即便作罷。從一旁的櫃子中拿出一塊乾淨的白絹,遞與譚繡寧,道:「譚大夫,用這個吧。」譚繡寧接過,眼淚終於是漸漸緩了些。殷梨亭見她又是驚嚇又是哭泣,身體已有些虛軟,於是扶了她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給她倒了杯茶。

  路遙這邊氣得半死,先是抬手給了那漢子連續八個耳光,打得他面頰紅腫耳朵嗡嗡直響,隨即在他右手腕上一擰一拉,生生把一隻手腕拽脫了臼。惡狠狠的道:「若不是看在你死了哥哥的份上,今日我一定廢了你雙手雙腳!明日等譚大夫好些了,你給我在善和堂門口當著所有人的面認錯,直到她點頭為止,否則你這隻手就別想要了!」

  殷梨亭剛才一劍刺中他右腕穴道,而路遙此時又將其拉脫臼,那漢子早已疼得不行,歪在柱子上口中不停呻吟。路遙卻揮了揮手,對兩個小廝道:「把他扔到街上去,扔遠點,找個人多的地方。得讓人知道這兒的大夫不是讓人欺負的!」

  眾人惱恨這人尋釁生事,見了路遙手段,心中皆是大快。

  而這邊路遙走到譚繡寧跟前,細看了看她臉上與脖子上的傷,拿了個白瓷瓶,細細替她擦了藥,道:「繡寧,你今日回去休息,明日好些了再來。」

  譚繡寧嚇得不輕,此時精神很是不好,知道自己今日怕是做不了什麼事了,當下點頭。路遙則對殷梨亭道:「殷六哥能不能幫我把她送回帳子?她一個人走我不放心。」

  殷梨亭見路遙十分擔心的模樣,外加她也的確走不開,當下答應了,扶了譚繡寧慢慢往城北而行。

  譚繡寧一身江南水鄉的溫婉柔和,身上卻有著一股子韌性,路遙和徐天都在擔心此事會不會嚇壞她,誰曉得第二日她一早便出現在醫館,臉色雖然不太好,但是接診照舊。而那漢子本就是一時激憤無理取鬧,早已被殷梨亭那一劍外加路遙惡狠狠的威脅嚇破了膽,第二日在眾目睽睽之下拖著腫的老高的手腕跪在醫館前。路遙讓譚繡寧決定如何收拾這人,譚繡寧看了地上的人一眼,淡淡的道了句他已受了教訓,便算了吧。路遙見得當事人這番態度,也便不好找那漢子麻煩,瞪了他一眼,讓人與他接了脫臼腕骨,自去忙了。

  殷梨亭曾數次見路遙看著譚繡寧出神,奇怪之際出口相詢,卻聽得路遙微嘆:「殷六哥,我是看著她,覺得眼熟呀!」聽得殷梨亭頗有些莫名其妙。

  而那以後隔了幾日,便是譚鹿寧的七期。因為此時泉州情形實在特殊,是以徐天按譚繡寧的意思,一切喪葬都過後再辦,如今只在城南立了塊碑,以示祭奠。譚鹿寧生前為人很是古道熱腸,人緣頗好。於是無論是這次新近識的大夫還是多年的舊友,七期這日,幾乎所有大夫們都抽了時間去祭奠這位昔日同僚,清香三柱以奠故人。

      殷梨亭陪同路遙一起去的時候,縱然不是大夫,也恭恭敬敬的上香祭拜。抬頭見得一身孝衣的譚繡寧回禮,身形清瘦面容憔悴,心中也是忍不住一酸。那日他誤將譚鹿寧當作路遙,彼時絕望心情如今想來仍舊後怕不已。事後更是無數次的暗自慶倖那人不是路遙。然則此時看到譚繡甯,立時為自己那一點點慶倖頗是愧疚。於是臨走時,特意到譚繡寧面前,猶豫半晌,柔聲道:「譚大夫,令兄之事殷某亦是有所耳聞。其術高德馨,在下欽佩之至。然則逝者如斯,只盼譚大夫能想得開些,多多保重。令兄九泉之下也可慰懷。」譚繡寧本就繃了一天,此時聽得殷梨亭勸慰,忽地淚水再也忍不住,驀然如泉湧一般流了下來。一時間讓殷梨亭手足無措,「譚、譚大夫……」

  路遙見殷梨亭上去勸慰譚繡寧,想起他剛來那日所說,便隱約猜到他心中定然有所不安。此時得見,心中一嘆,上前扶過了譚繡寧,打算和殷梨亭先送她回去。誰知沒走出幾步,徐天急急趕了過來有事找她。路遙無奈,只得把站了一天、累得連路都走不穩得譚繡寧先塞給殷梨亭,「殷六哥,你先照顧她一下,我去去就來。」

  殷梨亭自是不願再給忙得腳不沾地得路遙更添操心的事情,當下第二次扶了譚繡寧慢慢回了營地。

  於是一連兩次,殷梨亭成為了譚繡寧對於江湖人的第一個認知代表。

  事情到此尚未了結,第二天一早,天剛剛擦亮,在僻靜處練完晨功的殷梨亭擦了擦汗,正打算換了衣服去路遙的帳子找她,卻在一進了宿營地,就看見一個身影亭亭而立,正是譚繡寧。譚繡寧見了殷梨亭過來,略有猶豫的上前。她自幼接觸的都是如自家父兄一般的斯文醫者或是文人,就是診病,來泉州之前也多限於女子,對於習武之人的印象一直是微微有些害怕的。可那日殷梨亭手起劍落將她救了下來,之後又極是細緻遞帕子倒茶水的安撫照顧於她,更是兩次相扶護送。那日承他相救,之後又加上兄長喪禮之上其軟言勸慰,一時間便添了幾分感激之情、親近之意,她素不慣欠人人情,覺得需要當面相謝才對。打聽到了每日清晨時分殷梨亭都會在此處練功,繼而早早起來做了些精緻的江南細點,來此處等候殷梨亭。

  殷梨亭看到譚繡寧,抱拳行禮:「譚大夫,這幾日可覺得好些了?」

  譚繡寧低了頭,細聲道:「多謝殷公子關心,小女子已然無事了。小女子是來向殷公子道謝的,那日多虧殷公子仗義相救。」一口吳儂軟語輕聲細氣,在這這略微霧濛濛的清晨裡顯得頗是溫軟。

  殷梨亭本就有些愧疚,路遙又對她極是照顧,加之她與路遙同是女大夫,想到此處,再看譚繡寧,心下便多了幾分敬意,「譚姑娘不必謝在下,這是我輩江湖中人的本分。倒是譚姑娘一介女子,願身涉險地行醫治病,到教殷某好生佩服。」

  譚繡寧看見殷梨亭笑直言不諱的讚賞,一時間赧然,小聲道:「殷公子謬讚了……」

  殷梨亭此時想到了路遙,若是路遙聽了自己的話,此時怕是會跳起來拍自己額頭一下,然後似笑非笑的脆聲佯怒道:「怎麼,看不起女子啊?天下多少人還就指望著我這個女神醫救命呢!」笑語神情幾乎就在眼前,殷梨亭唇角翹起,笑得越發燦爛。

  此時譚繡寧看到殷梨亭的笑容,只見清雋英挺的面容因為那笑容柔和了神情,眼角眉梢間流露出言語無法形容的溫軟,卻是微微一怔,她今日本是純為了相謝殷梨亭兩次幫忙,如今有些恍神。聽得殷梨亭輕聲道:「譚大夫可還有事?」

  譚繡寧連忙將手中的一個盒子遞上,誠心道:「小女子感念殷公子相救之恩,卻無以為報。特意做了些家鄉的梅子水晶糕和荷葉茶餅,還望殷公子喜歡。」

  殷梨亭一看,那盤中果然是兩色糕點,一玫紅一嫩綠,外面包了霜白透明糯皮,很是可愛。本待客氣推卻,卻想起路遙似乎極愛這類江南細點,傅秋燃就曾千里迢迢特意將點心蜜餞送到武當山。而在這時疫肆虐的泉州,傅秋燃能送進來藥材用器已經不易,點心自然是排不上號的。自從他來,也的確見識到一日三餐雖然不缺,卻絕算不上精緻。

      「如果看到這些點心,路遙該會很高興。」殷梨亭心中暗想,於是當下謝道:「如此,譚大夫費心了,殷某卻之不恭。」說著接過食盒。

  譚繡寧見殷梨亭收了自己的點心,心中微喜,「殷公子喜歡就好。」說著低著頭行了個禮:「殷公子慢用,小女子告辭了。」

  殷梨亭拱手相送,見她走遠,看著那盒點心,腳下展開輕功一路去找路遙。

  路遙這邊今日輪休,有半日休整時間,剛剛起床洗漱完,一出帳子,便看見殷梨亭手裡端著什麼東西一路急急過來,待到近前,還沒等殷梨亭說話,路遙一看那盒子,眼睛立時亮了起來,「殷六哥,你哪裡弄得?」說著也不客氣,摘下手套伸手拿了塊淡綠色的荷葉茶餅放入口中,「嗯……唔,好、好好吃!我還是頭一次吃到、唔……這種味道的甜餅。」說著又連拿了兩塊,邊吃邊舔手指。殷梨亭見了路遙的模樣,眉開眼笑,「你慢點吃,別噎到。還有不少,沒人同你搶的。」

  路遙卻遞給他一塊到:「你也嘗嘗,清香爽口甜而不膩,還帶著淡淡的龍井的味道。」

  殷梨亭看見路遙白皙的手指遞過來晶瑩嫩綠的的點心,心中兀自一動,伸手從她手指間取過那點心,肌膚相擦,殷梨亭感覺到心狠狠地跳動幾下,手中接過的點心一顫,差點掉在地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2 06:54 AM

第四十章   誰人青絲結

  一連幾天,每早路遙一出門,就有各種不同口味的點心小吃被殷梨亭送來,待遇可謂不輸於人在秋翎莊的時候。有吃的上門,路遙歷來是來者不拒,倒是好奇地問這東西是哪裡來的。殷梨亭只道是譚大夫為了感謝自己那日出手相救,做給他吃的。這事放在他人身上,怕早已看出了些門道。不過放到殷梨亭和路遙身上,兩人足足過了十來天,才約略明白了譚家姑娘的意思。

  殷梨亭明白過來,是因為第十天上,譚繡寧不再送點心了,而送過來了一個繡工精美的荷包。殷梨亭小時候同莫聲谷一起在武當山上從宋遠橋讀書,曾看到宋遠橋的腰上繫著一個繡得頗是精緻的荷包繡囊。宋遠橋在武當山上多做道士打扮,衣著樸素,腰間這麼一個錦緞繡囊倒很是顯眼。小孩子覺著新鮮,便問宋遠橋,宋遠橋卻差過了話題不答。

      這下莫聲谷和殷梨亭更是好奇,跑去問張松溪。張松溪當時一笑,告訴兩人那是大嫂送給大哥的,還解釋道女子若是心儀一個男子,便會繡了手絹荷包錦囊一類的事物相贈。彼時張松溪還揪了揪兩個小孩子的臉,說你二人將來長大,定然是一付玉樹臨風的模樣,怕是收的錦囊絹帕不會在少數。那是兩個小孩子同時紅了臉,殷梨亭更是撒腿便跑了。

  拜張松溪所賜,幾乎沒和女兒家說過幾次話的殷梨亭居然能意識到若是有女孩子送你荷包手帕一類的物件,怕是便是對你有些意思了。所以當殷梨亭收到譚繡寧送來的繡囊時,一邊納悶的往回走 ,一邊終於明白了譚繡寧的意思。這下他徹底有點懵了,立時覺得手中的荷包無比的燙手,怎麼都覺得不該拿,可是又不知道怎麼還給人家,一時間犯了愁。

  在遇到路遙之前,殷梨亭幾乎沒接觸過幾個女孩子,就算是有,也多半是江湖人見面抱拳點頭而已。偶爾碰到對他有意思行動主動點的姑娘,武當殷六俠的應對方式也極其具有武當的本色:臉色通紅,瞬間以追月步後退五丈,再以梯雲縱躍上最高的一棵樹或房頂,最後結結巴巴的道「在、在下武當殷梨亭,姑、姑娘您認錯人了吧?」。如此的武當殷六俠,哪裡知道如何拒絕一個女兒家?這荷包留著是不成的,若還給人家,他又不知道要如何說才好,一時間無比躊躇。卻聽得一個清越的聲音驚訝道:「咦?好精緻的荷包呀!」說話的正是路遙。

  路遙這些天已經習慣了每日早晨到自己帳篷外的殷梨亭那處覓食,今日一早卻在帳外沒見到殷梨亭,四處張望,發現殷梨亭正往這邊走,峻眉皺成一個「川」字,神思不屬的苦思著什麼,於是幾步跑過去正要打招呼,卻看到他手中拿著的不是點心而是一個荷包。

  殷梨亭一聽路遙的聲音,幾乎是下意識的把那個荷包塞到了路遙手裡,看得路遙一愣。再細打量,發現寶藍的荷包上以綠白二線繡了幾叢蘭草,極是精緻,不亞於範嫦送給自己的那套。路遙看了片刻,一拍腦袋恍然大悟,「繡寧送給你的?」

  殷梨亭點點頭,看著路遙欲言又止。路遙摸著下巴,掂量著手中的荷包,看著殷梨亭不知如何開口。一時之間兩人對視,四隻眼睛同時一眨一眨的,殷梨亭欲言又止,路遙啞口無言,半張著嘴,神情同樣奇特,心思卻是各異。

  殷梨亭心中隱隱期待著路遙會說些什麼,一如當他知道路遙知悉紀家提親一事的時候。路遙卻想起了進泉州之前紀曉芙之事。兩人就這麼打量了對方半晌,殷梨亭終於鼓起勇氣開口道:「路遙,這荷包是譚大夫給我的,我沒想到她會……你、你別誤會。我這就去、退還給她!」

      說著伸手就要去拿那荷包。誰知路遙手上一轉,竟然使出一招極是精妙的擒拿手法,把那荷包藏入了自己袖袋裡。殷梨亭沒料到路遙居然會使出如此精妙的招式來對付自己,不禁一愣,「路遙?」

  路遙卻不答話,直接拉著殷梨亭直接去了殷梨亭日常練功的僻靜處。找了塊大石坐下,路遙揉了揉鼻子,看著殷梨亭雙眼清亮的看著自己,思索了半天,開口道:「殷六哥,繡寧家中是醫道世家,她父親譚昱很有名氣,口碑也好。繡寧現在醫術雖然不及父兄,但假以時日必有所成。而且繡寧為人溫婉和順,卻最是有韌性,她哥哥去世了,她傷心難過,暗地裡哭了好久,可是卻不肯耽誤一天接診。」

  殷梨亭卻是微微皺了眉:「路遙,你想說什麼?」

  路遙摸摸鼻子,覺得自己實在有點像三姑六婆在拉媒,頗是丟人。不過還是一咬牙,道:「殷六哥,你對繡寧有沒有意思?你若有意,我可以幫你啊。而且繡寧是個很好的姑娘,以她的性子將來也必定是個很好的妻子,我覺得你們兩個挺配的,還有……」

  路遙越說聲音越小,只因殷梨亭看著她的眼神讓她底氣越來越弱,脖子越往回縮,跟烏龜一樣,到得最後,連她自己都聽不清了。

  見路遙縮著脖子,眨著眼睛,抿著嘴角,一番長篇大論被生吞回肚子裡的模樣,殷梨亭苦笑一下,「路遙,你這想的都是什麼啊……」

  路遙聽聞一瞪眼睛,一拳擊在殷梨亭肩上:「我是在為你想啊!你、你……哎!」一隻手揪了揪頭髮,想起現下人在秋翎莊待產的紀曉芙,又想起傅秋燃的信中所記述的殷梨亭以後十幾年的單相思最終發現自己十幾年的深情不過是一場笑話,路遙一咬牙,覺得還是下劑猛藥,長痛不如短痛,趁著他還未泥足深陷給他一巴掌,權當早死早超生了。於是按住殷梨亭肩膀道:「殷六哥,我告訴你一件事,你先答應我,聽完之後,無論你要做什麼,都先等泉州之事過了再說,可以麼?」

  殷梨亭見到路遙一臉嚴肅神色絲毫不亞於當初接到泉州時疫的消息的時候,定定的看著她的眼睛,裡面擔憂的光芒讓他點了點頭。

  「那個殷六哥,我知道你喜歡紀姑娘。可是,紀姑娘她……紀姑娘她喜歡的是別人。而且兩個人已經是兩情相悅傾心相許……呃,那個……總之是,你能不能試圖一下……放手?天涯何處無芳草,江湖內外,好女兒家多了去了,可謂芳草碧連天,這個那個……這個那個……哎,我的意思是說,你如果現在願意放下紀姑娘,對你對她都絕對百利而無一害。我知道眼前這對你來說有點難,不過長痛不如短痛,你……」路遙滔滔不絕到一半,卻聽得殷梨亭開口問道:「你說……我和紀姑娘有……什麼的?」

  路遙彷彿是被突然關了開關,大張的嘴巴立時沒了聲音,驚訝的盯著殷梨亭,差一點吧兩隻眼睛瞪出來,「你……你說什麼?」

  殷梨亭此時眉頭緊皺,「我何時說過我…那個什麼…紀姑娘?」不似路遙張口『喜歡』閉口『芳草』,殷梨亭怎麼也沒說出那兩個字。「武當同峨眉歷來交好,我與紀姑娘只是相熟,並非你所說的……那樣子……」

  路遙可彷彿被人掐住了脖子一般。

  「並非那樣子?你是說,你?……不喜歡紀曉芙?」

  殷梨亭重重的點了點頭,眼中神情極是無辜。

  路遙這回徹底被一道天雷劈暈了。

  殷梨亭不喜歡紀曉芙?!

  殷梨亭居然不喜歡紀曉芙?!

  殷梨亭怎麼可能不喜歡紀曉芙?!

  卻聽得殷梨亭解釋道:「我一直想告訴你,卻又沒想好怎麼說。而且這件事情嚴格來說算我對不住紀姑娘。那時紀家來人到武當山……來和師父……恩……」吱唔半晌,路遙插到「說親?」

  殷梨亭忙點點頭,道:「後來我沒有答應,你走的第二日,我就同紀家說清楚了。殷梨亭自幼父母雙亡,出身寒微,配不上紀老英雄的掌上明珠。之後此事即便作罷。」

  此時路遙一手摀住額頭,覺得一群烏鴉呼啦啦的從頭頂飛過,暗道自己居然忘了,連俞岱岩都能被她治好了,整個故事脈絡走向已經完全不同,那麼殷梨亭不喜歡紀曉芙又有什麼不可能?!

  她長大了嘴,上下打量著殷梨亭,一時之間半句話也說不出來。既欣喜於殷梨亭最好的年華裡終於不用為紀曉芙折磨自己十多年,卻又開始隱隱擔心於這種變動會不會帶了更加不可知的結局,一時間思緒可謂亂成一鍋粥。有多少人多少事,會因為自己的插手而改變命運的軌跡?自己就能保證每一個人的結局都是好的麼?

  忽然路遙想起了顧若長,彼時若長最大的心願,便是讓每一個人都好。可是,那時的結局真的是每一個人想要的麼?世事無常,每每事與願違的時候總比萬事如意的時候多得多。這些年秋燃和自己,又怎能用好與不好來評價呢?前些時候城牆之上,她尚且親口對殷梨亭說過,如果真的改變不了結局,也要盡力去試一試,只為對得起自己。為醫如是,為人亦應如是。既然如此,那麼自己又何須盡全力保證每一個人結局?世間是有定數,她只要做自己能做的,幫助自己在乎的人,至於其他事情,那是老天爺要操心的。

  想通了的路遙漸漸眉開眼笑,但覺春風拂面野花生香,幾乎一把抱住殷梨亭。殷梨亭見了路遙興奮的神色與笑臉已經看得出神,而她雙手搭在他肩膀上,淡淡清香氣息近在咫尺,殷梨亭立時心中狂跳,手足都有些僵了 ,只得連忙低下了頭,「路……路遙……」。

      話未說完,卻聽得路遙興高采烈的說了一句讓他哭笑不得卻又瞬間緋紅了臉頰很久的話:「殷六哥,你放心,繡寧你若不喜歡也沒關係,我一定幫你找一個好姑娘!那個什麼來著?嗯,對,舉案齊眉,百年好合!」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2 07:05 AM

第四十一章   故園可春深

  反覆調整了白虎湯的方子,這被路遙和蘇笑兩個人大著膽子試出來的藥方竟然收效甚佳,三處醫館的病人一天天見少,泉州的疫情漸漸好起來,而大夫們也開始可以輪值休息一兩日。不知是因為日子略略閒了,還是端陽已經過了,更或許只是那日在勸慰殷梨亭的時候不可抑止的想起了顧若長,路遙這些日子,一頭對於殷梨亭之事終於放了心,可另一頭對於故人的思念猶如從城頭下望時遠處蔥蘢的春草一般,記憶深處的音容身影反反復複的出現在夢裡,甚至連白天,都有時會鬱鬱出神。

  而看著同自己一處輪值的譚繡寧,路遙更是時時有些恍惚。那日裡她曾無意中含糊的對殷梨亭說覺得譚繡寧眼熟,只因這個女孩子讓她想起很多年前的自己。譚鹿寧頭七的時候,她看著哭得幾乎要昏過去的譚繡寧咬著牙道若是自己此時離開泉州,何能對得起過世的兄長。不聽人勸,不顧人言,任性而倔強,骨子裡都帶著些許傲氣以及韌勁,對逆境從未順從,甚至對善意亦然。而同樣,在心中也都藏著不可與人言的東西。只不過,兩人用來包住這一切的事物不同,於譚繡寧是柔和淡雅的性情,而於路遙是什麼,她自己都不知道,而最清楚的,怕便是顧若長了。路遙每每想起,陳年舊事悉數浮現,神思一時無限迷離。

  而自路遙說要給殷梨亭找一個比紀曉芙更好的姑娘起,殷梨亭心中就覺不是滋味,次次想與路遙說些什麼,話到嘴邊又不知如何開口,越想越覺得從頭到腳都在泛紅發熱,只得嚥了回去。然而這幾日見了路遙魂不守舍的神情,對她的擔憂之情更勝過了自己心中的彆扭,他不知道路遙是因為什麼神情不屬,一開始只道是這段時日累的,可是後來病患漸漸少了,閒下來的路遙卻是越發的容易走神。

      下意識的,殷梨亭對於路遙這樣無緣無故的出神覺得很是不安,每次他輕聲喚她試圖把她的思緒拉回來,她卻常常聽不見,就是聽見了,也只是衝他一笑,完全沒有注意到自己手上的藥罐金針一類的物品剛剛險些掉在地上,而被殷梨亭順手抄起。幸而泉州的疫情大為緩解,徐天已經在籌畫歸途,殷梨亭心下鬆了口氣,暗道或許路遙離了泉州便好了。

  五月十五,一整天路遙沒去醫館,異常沈默,只是拉了殷梨亭在城牆的連道上一圈圈的走著,坐下來望著遠處的有些迷濛的春日景色。

  舊事方驚夢,故園可春深?坐懷晴翠色,相憶謂誰人?

  路遙曾經並不擅長這些詩詞歌賦,可是若長卻是喜歡。從小與若長相伴長大的秋燃和她,耳濡目染,好歹有得三分認識。那時候路遙總是拿著若長送給她的東西笑他,說是寫個信也要學古人一般吟風弄月。可是後來,舊事故人不在,那些被細細收起的信紙便條卻被她翻了一遍又一遍,一字一句的淺淺斟酌低誦,牢牢的鐫刻在記憶不為人知的角落裡,每年與這晴翠春草一同在春末夏初的時忽然冒出頭來,綿綿密密的漫漫生長,轉眼便可佔據她所有的思緒。每年的這時節,這些思緒消磨掉她所有的心力與堅持,讓她彷彿一個人置身於盡頭沒有荒城的古道,晴翠漫天漫地,卻看不到自己可以相送的王孫。

  站在路遙身側的殷梨亭定定的看著路遙,感覺她平日裡慣常清爽明朗的氣息忽地變得愈發難解,空落而悲傷,就連他的心中似是也染上了那種感覺。一直以來,殷梨亭見過各種時候的路遙,高興的時候得意洋洋的模樣,氣憤的時候瞪眼鼓腮的跳腳,嚴肅的時候一本正經的論述。他生性靦腆不諳男女之情,對她心動,無數次偷偷的看偷偷的想她一顰一笑的模樣。但是無論是哪一種,都從來沒有這樣一種面孔。

      可是今天,路遙看不出半分不同,但是他實實在在的,感受到了那種奪人心智的難過情緒。他想開口叫她,問她為什麼如此,卻又無論如何想不出問法,於是只能站在她旁邊,靜靜的陪著她。

  兩人就這麼站著,各自思緒萬千,直到夕陽西下,玉兔東昇,城牆的連道上上來了幾個人,腳步雜亂沉重,顯然毫無武功。殷梨亭回頭一看,見得徐天帶著幾名小廝,竟抬了一個香案,燃香的香爐線香,以及幾盤點心果品,甚至酒壺上了城頭。

  幾名小廝快手快腳的將香案佈置好,徐天向路遙和殷梨亭行了一禮,卻是一句話不發,輕輕的帶著小廝們下了去。殷梨亭看向香案,發現那樣的擺設,分明是祭奠的奠儀。「路遙,這是?……」

  路遙回頭對他輕道:「今日是若長的忌日,我本應回秋翎莊與秋燃同過,但是泉州事情尚未了結,今年便在此處吧。」

  殷梨亭聞言,恍然大悟。去年武當中秋之時,他曾聽路遙提起,傅秋燃與她和一個叫若長的孩子,三人從小一起長大。當時未曾留意,如今細想,果然只見她同傅秋燃聯絡頻繁,從來不提這令外的一人。他如今聽來,顧若長竟然已不再人世。想來路遙這些天神思不屬,便是因為若長忌日將至,徒思故人傷懷無限所致。

  殷梨亭見她雙手拿起三支香,就著燭火點燃,向著夕陽西下的地方緩緩的拜了三拜,將香插入香爐。拿起酒壺,倒了三杯酒,慢慢的灑在地面之上。

  之後又倒了兩杯,遞給殷梨亭一杯,輕輕道:「若長不愛飲酒,殷六哥便陪我喝一杯吧。」

  路遙剛才那一笑,讓殷梨亭心中一顫,悶悶的痛得厲害。此時見路遙神情,不由自主的點了點頭,陪著路遙坐在城牆之上,慢慢的飲著杯中之酒。酒是極好的蘭陵酒,色中金黃,入口清香遠達 。路遙一語不發,一杯接著一杯的喝著,轉眼半壺酒已經下了去。

  殷梨亭看到路遙臉色酡紅,迷離的眼神微微黯然在月色裡,於是他輕輕按了她手道:「路遙,莫要喝了。」

  路遙已經有些微醉,臉色酡紅,眯著眼睛看了他半晌,執拗的拿過酒壺,又倒了一杯,道:「我偏要喝,又怎樣?」

  殷梨亭知道路遙頗有幾分氣性,脾氣也很執拗,卻是頭一次聽到她這般幾乎是小孩子一樣的任性。想起她此來祭奠故人,怕是想起傷心之事,當下也不再勸。

  一壺酒就這麼一點點下去,直到最後涓滴不勝。路遙此時臉色紅豔,清朗月光下顯得煞是好看,她深吸了口氣,腦中似是清醒了一些,卻也似是更加恍惚。然而看著那香案上明明滅滅的三隻線香,心中抑鬱之情卻是更甚。往年這個時候,她都會同秋燃並肩而做,只要兩個人在一起,就能讓眼淚一滴都不會掉出來。殷梨亭此時看著坐在身邊的路遙紅紅的眼眶,卻強忍著不願讓淚水掉下來,不由得輕輕拍了拍她的肩,道:「路遙,你若難過就哭出來吧。這樣憋著會傷身體。」

  路遙使勁搖了搖頭,「我答應過若長,絕不在這一日哭的,否則他便九泉之下不得安寧。」

  殷梨亭一怔,他沒想到路遙居然有這麼一個誓言。九泉之下不得安寧,他皺眉,如此狠厲誓言,顧若長又是為了什麼 ?

  路遙搖了搖頭,扯出了一點笑容,彷彿看透了殷梨亭心思:「若長他也是為了我和秋燃好。」微微一嘆,輕聲道:「殷六哥,好久沒有人陪我聊過若長了,今日我便給你說個故事吧。」

  殷梨亭輕聲道:「好。」

  路遙盯著那三柱明明滅滅的線香,幽幽的說起了顧若長,以及那些很久以前的事情。聲音襯著清朗朗的月色,卻是有些平淡而飄渺的彷彿是在敍說別人的故事。

  路遙和傅秋燃的父母死在那場天災人禍中,顧若長卻是從小沒了父母,只剩下一個年邁的祖母。一場災難以後,三個孩子從此相依為伴。但是顧若長年長路遙與傅秋燃兩歲,加上從小父母不在身邊,性格更是堅韌獨立,小小年紀做事很是踏實穩重。

      於是從那以後,還是小孩子的路遙和傅秋燃更多的是靠顧若長在照顧管教,從生活到學業,幾乎無微不至。路遙和傅秋燃同樣立志學醫,於是顧若長毫不猶豫的報考了醫學院,只為能夠就近照顧兩人。三人成績均自不錯,為了不分開,畢業以後特意到了同一所醫院工作。那一年路遙報名了救援醫生,傅秋燃知道後把路遙臭駡一頓,責怪她事先不和兩人打招呼,而顧若長卻什麼也沒說,當晚便打了個電話要來了報名表自己也報了名。看得傅秋燃邊填報名表邊怨顧若長把路遙慣得太過任性。

      而這一次,三個人雖說隔得不遠,卻沒能在一起。路遙與顧若長在為一處暴亂地帶的紅十字會做戰地的接診大夫,傅秋燃卻是在一百多公里意外的山區負責傳染病的治療防控。三個人頭一次的分開,隱隱推動了幾個人的命運。

  「那時候我和若長在戰火紛飛的暴亂地帶每日收治受傷的兵士,軍官以及普通平民。我記得有一個士兵,整條左臂被炸傷,因為先前沒有處理好,幾處組織壞死,炎症極是厲害,危及性命。那個時候我們藥品奇缺,保住命的唯一辦法就是截肢,沿大臂上端把整條胳膊切下來。可是當時我們連麻醉物都缺的緊 。那是我第一次在這種情況下做手術。那兵士被五個同伴按著,可是我的刀無論如何下不去,手不停的抖。於是若長上來,我祈求的看著他,想讓他替我,他卻不接手替我,而是一隻手握了我的手,幫著我下了第一刀。當時他的手那麼穩,手法那麼俐落。就那麼一刀,以後每每我因為猶豫不定不敢下刀的時候,一回憶起那時他平穩的手和溫度,就會慢慢鎮定下來。我那次在幾乎沒有麻醉的情況下,完成的截肢手術比我以前歷次的都快,都乾淨。從那以後,我便明白一個道理,萬事越是因為害怕而逃避,便是陷得越深,不如咬牙面對。」

  殷梨亭此時終於明白了路遙每每提及醫術,如診治梅寒兮之時的那股刀劍相加而目不斜視的本事,並非天生,也是如此這般練出來的,在顧若長手把手的教導下一點點練出來。於是一時間情不自禁的,殷梨亭大著膽子,輕輕的握住了路遙的一隻手,感覺那裡冰涼,卻很是穩定,一如握著刀石金針的時候。

      「顧兄想來,是希望你能平靜的直面他的離去,才如此囑咐與你與傅莊主。他……他必定……」殷梨亭心中一痛,「必定很是在意你,所以絕不希望你這般難過。」

  路遙微不可見的搖了搖頭,「小時候我們相依為命形影不離,若是哪天沒有和若長道晚安,我和秋燃必定睡不著覺。長大以後,我們覺得若長便如氣和水,無法割離。待得到了戰場做大夫的半年,我無數次的懷疑我從小一直保持的信念的意義。我先前治癒的那個被截肢的兵士,在藥材奇缺的情況下,最後仍舊活過來了,幾乎就是一個奇蹟。然而卻沒有被遣返,剛剛傷癒 ,他就又回身去了戰場。短短三個月之後,幾個重傷的士兵被送了來,其中一個被炸得面目全非。可是我識得他左臂的傷口,便是三個月前我盡全力救下來的人。那個人傷得太重,被送進來沒過片刻便嚥了氣。於是,我費盡心力咬牙搶下來的性命,僅僅一個半月,就又死在戰場上。那時候我極度沮喪,懷疑醫生這個職業是不是一個笑話,反正人都是要死的,早些晚些又有什麼區別?救死扶傷又有什麼用?不過是讓他多活三個月而已。每每想到此處,我開始害怕做大夫,甚至在接診時都無法集中精神。可是便是在彼時,若長告訴了那日裡我曾對你說的話。於我而言,若長不僅是從小相依為命的人,也更教會了我如何去對待萬事萬物,如何在這個複雜紛亂的世上保留住自己那一點點信念。言語微薄,但從那時我便覺得,可以和若長在一起,萬事萬物,都沒有他來得重要。」

  殷梨亭聽著路遙娓娓道來,一時間心中紛亂複雜之極,說不清是敬還是佩,是羨還是妒。路遙約略蒼白的神色卻讓他幾乎替她難過起來。曾有這麼一個人,自己尚且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便關愛照顧年幼的路遙,青蔥少年時候兩人相依相伴,更在路遙迷惑無助的時候諄諄開導。他曾驚訝於路遙在元兵重重包圍之下可以沉心靜氣的醫治病患,卻想不到當年她也害怕過手抖過,是這個人手把手的扶持她過來;他亦曾感佩於路遙面對病患無力回天時的執著與坦然,卻想不到她也矛盾過糾結過,是這個人字字句句的開導於她。所謂如父如兄如師如友,便是如此。這樣的一個人 ,臨去前卻要路遙承諾絕不在自己忌日的時候哭泣,想來他必定是深愛路遙,希望她在自己離開後,不會沉溺於悲傷,而依然能夠快樂的生活。

      他看著身側的路遙落寞的神色,身形在寬大的白色罩衣下顯得異常單薄,幾乎是自然而然的伸出一臂,輕輕的攬過路遙的肩膀,不知是想安慰她,還是因為怕她忽然消失離去。

  路遙覺得肩上一暖,感覺像是以前每年的今天和秋燃同祭之時,秋燃無聲的相知與扶持;又像是很多年前,每當自己鬱鬱不快或者迷惘失落時,若長微笑的開導和寬慰。本能的,路遙試圖抓住那一點點溫暖 。

  殷梨亭連自己都沒想到,有一日他會這樣抱住一個女孩子。事實上,無論是主動地還是被動的,這居然已經是第三次了。第一次在山洞中,路遙睡得正熟,他卻是臉紅緊張了一整夜。第二次泉州州府門口,乍見安然無恙的路遙激動之下抱住路遙,只想確認她沒有事情。而這第三次,他心思紛亂,抱住她只希望她能好過一些,也希望自己能好過一些。

      於是,當路遙將臉埋在他肩上,低低的喚著「若長、若長」的時候,他本來紅得有些發燙的臉頰居然也慢慢緩和下來。輕輕用手拍著路遙的背,發現眼前這個路遙遠沒有他曾經所認為的那麼快樂,也沒有其所表現的那麼堅強。

  月上中天,路遙不勝酒力,加之幾日來心情抑鬱,把臉搭在殷梨亭肩頭,迷迷糊糊間聲音越來越弱,漸漸睡了去。

  殷梨亭感覺路遙呼吸漸漸平穩緩慢下來,輕聲喚道:「路遙?路遙?」

  見她沒有反應,知她已然睡了。也或許因為她已經睡了,殷梨亭幾乎是自然而然的雙手打橫抱起她,未有半分彆扭。然則這一下似乎驚動了路遙,她微微「嚶嚀」了一聲,「若長……」不安的將臉頰在殷梨亭肩頭蹭來蹭去。

  殷梨亭驀然心中一軟,顧不得臉上又自紅熱,柔聲應道:「嗯,你好好睡。」 不知是因為雙臂中的溫熱之感,還是路遙漸漸放鬆下來的神情,方才心中酸澀之感竟漸漸自發的隱去了。

  路遙果然不再動,又沉沉睡了過去。

  殷梨亭看向仍舊擺著香爐貢果的香案,線香早已熄滅,此時月色極是清朗,幽幽的映著冷落的案幾。垂下眼簾,眸中神色清澈見底,喃喃似是自語:「顧兄,今後我必盡全力,讓路遙如你所願。」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2 07:17 AM

第四十二章   未驚三更月

  殷梨亭展開輕功,抱著路遙從城頭一路回到城北的帳篷處。此時已經三更過半,眼下城內疫情已經漸漸平息,大夫們無需日夜輪值,是以整個地方不似前些時候徹夜燈火通明人來人往,而是一片夜半的沉寂。

  殷梨亭將路遙抱回她自己的帳子,就著月光細看她臉龐,果然不見半分淚痕,忽然間心中便是一跳。他連忙收攝心神,不敢在此多留,幫她蓋了薄毯,轉身出了帳子。剛掩上帳簾,多年習武的本能立時讓他回頭看去。

      只見月色之下,營地東南側一道黑影無聲無息的竄了出去,輕功極是高明。殷梨亭自行走江湖以來,很少看到這樣的高手。他心下一凜,在泉州兩個多月,竟不曉得城內有如此人物。而緊接著,又是一道黑影緊跟著竄出追了上去,輕功竟也不弱於前面的人,正是二師兄俞蓮舟。這下殷梨亭一下握緊了手中的劍,立時展動身形追了上去。

  三人先是躍出泉州城,之後一路往西南而去,前前後後奔出了十餘里。殷梨亭輕功略弱於兩人,待到追上,發現二人已經在山間的林道上動起了手。殷梨亭正要拔劍相助師兄,看了片刻,卻又停了手,按住劍柄蓄勢待發,只因兩人出手並非搏命,反倒是試探多些。那人身材高大,黑巾蒙面,只露出一雙眼睛,目光精亮,顯然修為甚深。

      俞蓮舟這廂出手客氣,並不直取中宮,對方似乎也很承情,見招拆招,一來一往,招數高明,殺氣卻是沒有。殷梨亭看了半晌,但見俞蓮舟雖然招數有禮有節,但是武當功夫裡的精妙之處發揮的淋漓盡致,而那人功力與俞蓮舟相當,招數奇特但很是厲害。兩人功力伯仲之間,殷梨亭看著看著,也不禁覺得鬥得甚是爽利痛快。一場比試持續了近半個時辰,俞蓮舟一招順水推舟與那人雙掌相接,內力不吐啪的一聲各自後躍。那人向俞蓮舟一抱拳,道:「武當俞二俠果然名不虛傳。」

  俞蓮舟回禮,道「不敢。請問閣下何方高人?為何深夜進出於泉州城內?」

  那人卻不答話,轉向了殷梨亭,殷梨亭依禮上前:「在下武當殷梨……」話未說完,便覺勁風直衝胸口。殷梨亭一驚,沒想到對方居然突然對自己下殺手,當下手中劍出,拼著一邊肩膀,一劍圓轉封住自身上中下三路,腳下運起追月步急速後退。對方這招發的實在太快太突然,俞蓮舟又離二人有幾步距離,搶上已是不及。殷梨亭劍上不見慌亂,左手一記武當綿掌拍向對方,誰知對方卻是腳下一個後撤,撤了掌力。

  「殷六俠好膽識,好劍法!勁道綿密,滴水不漏。」

  殷梨亭聽得對方似乎並無惡意,當下劍尖下垂,抱拳道:「請問閣下是?」

  那人並不答話,卻道:「路遙那小丫頭招數雖然精妙,內力忒是不濟,若遇強敵必定吃虧,還望殷六俠多多關照。」

  殷梨亭沒想到對方居然識得路遙,而且口氣似乎頗熟,不禁一愣。那人向俞殷二人道:「在下出入泉州與武當無干,兩位莫要為難在下。」說著哈哈一下,展動身形,轉瞬消失在山間道上。

  殷梨亭看向師兄俞蓮舟,俞蓮舟搖搖頭道:「莫追了。他從營地出來,聽口氣或許是路姑娘的朋友。」

  殷梨亭皺眉:「這兩個月我從未見過營地中住有此等高手。」

  「我也是因此才追蹤出來,但是此人似乎並無惡意。還是回去問問路姑娘吧。」

  殷梨亭看著那人離去的山道,轉身同俞蓮舟往回走去。

  師兄弟二人並肩而行,俞蓮舟看著身側的殷梨亭,他們七個師兄弟年歲相差頗大,這位六師弟上山之時他是弱冠之齡,行走江湖不久,如今廿載轉眼而過,彼時跟在自己身後拽著自己衣擺童言童語的垂髫稚子已然長成身長玉立的青年。與他而言,這幾個師弟既是同門師弟,又像自己的孩子一般。

      殷梨亭自小就是乖巧的性子,比起莫聲谷更顯得稚弱一些。待到年長,脾氣溫和善良,卻優柔寡斷,性情真誠純執,卻不懂得處理自身之事。是以每每行走江湖之時,幾位師兄對他照顧最多,並非在武藝之上,而更多是在接人待物之時。俞岱岩就曾說過,六弟為人若有他劍法上十分之一的圓融綿密,就不用他們如此費心了。

  聽張松溪提起殷梨亭與路遙之事,他起初頗為驚訝。本以為以殷梨亭在少女面前話都說不利索的性子,多半是與自己一般不做娶妻打算一輩子精研武學,誰想與師父下山一趟,便帶回來了一個路遙路姑娘。此後不僅臉紅的毛病越來越厲害,甚至還多了欲言又止魂不守舍的毛病。幾位師兄一旁看著,又是好笑又是著急,看不得他猶猶豫豫的樣子,這才找了個理由直接打發他到泉州來,只盼莫要讓他優柔寡斷的性子誤了自身姻緣。

  「六弟,徐主事前兩天帶給我秋翎莊傅莊主的一封信,說是今年八月十五邀你我去往秋翎莊一行。你如何打算?……六弟?六弟?」

  見殷梨亭兀自沉思,俞蓮舟拍了他一下,「六弟?怎麼了?」

  殷梨亭一下這才發現俞蓮舟叫他,「二哥,你說什麼?」

  俞蓮舟道:「我問你秋翎莊的傅莊主邀咱師兄弟二人中秋去秋翎莊一行,你作何打算?」

  殷梨亭點頭:「嗯,這事徐主事同我說過,我自然是願意的,卻不知師兄可願意?」

  「眼下離中秋尚早,此地事了,待去過了莆田少林,之後稟明師父,咱們便走一趟。」

  「二哥……我想……」殷梨亭略一思量,道:「路遙她因為藥材的事情,得罪了一些藥商,前些時候來的殺手似乎就是為此。我不太放心路遙一個人,想送她回秋翎莊,不知可否?」

  俞蓮舟知道前些日子城西殺手一事,道:「這是自然。不過六弟,路姑娘遊歷行醫,常常在外四處奔波,你顧得了她一時,又能顧得了她一世?」

  殷梨亭道:「我考慮過,對方既然是藥材商人,想必傅莊主必然會插手此事,到時若是對方仍舊不依不饒,對方既然能僱傭殺手,我們用些江湖手段替路遙了了這件事也在情理之中。這次送路遙回秋翎莊之後,我便是想問問傅莊主具體來龍去脈,若是可以,由小弟料理了便是。」

  俞蓮舟一愣,一向不太會為自己計畫打算的六弟居然仔仔細細的考慮了這件事情,而且還想得很是周道,這無疑讓熟知殷梨亭性情的他頗有些吃驚。卻聽殷梨亭道:「路遙整日忙來忙去,也不去琢磨這些事,總要替她想個辦法才是。」

  俞蓮舟聽聞,心下好笑。路遙不去琢磨?他記起張松溪向他轉述的路遙所說關於五弟張翠山的那些對策計畫,精密細緻端的厲害。心嘆路遙怕不是早就準備好一百零八條計策對付人家了,自己這個傻弟弟倒是開始學會操心起來。不過轉念一想,暗道如此也是不錯,六弟行走江湖武功再高,多幾番這樣的考慮總是好事。於是道:「如此也好,一切待我們去過莆田少林後再作計較。」

  事實上俞蓮舟這次還真猜錯了,且不說一百零八條對策,路遙連一條對策都沒想,只因在她看來,這事已經交給傅秋燃處理了,便不需要自己在花費時間精力。再者,泉州收尾的工作便已經夠她忙了。這些天已然沒有新的病患再來,知州府和城西妙音觀也只各自剩下幾十個病人,而且,眼見泉州城內疫情轉好的消息不脛而走,據徐天得來的傳信所知,朝廷已經派了新的泉州知州。

      路遙心中冷笑,泉州出事之時朝廷不聞不問,城門一封但憑城中百姓死活,擺明了是不願花財力精力治理疫情。現下看著沒事了便打發個新任知州來,若是當時疫情沒有被控制住,鬧不好朝廷就派隊兵馬一把火燒了這個港口重鎮,而且兵荒馬亂之際,是否能夠重建都不一定。

  只是路遙並非憤世嫉俗之人,她考慮的問題更加現實,在讓徐天打聽出來這個新任知州的為人頗是貪功排擠同僚之後,幾位大夫們商量一番。 敢在泉州已經最惡劣的時候進城行醫的大夫,均都不會是為了名利二字,又不欲招惹麻煩上身,當即便拍板決定眼下就開始陸陸續續的撤走為好,免得招惹上這種主兒。

  於是在泉州城解封的第一天,陸陸續續十名大夫便悄悄的溜了出去,由秋翎莊派在城外的人接應護送回家。而路遙則與另外幾名大夫多留下了十來日,一邊最後一次噴灑防疫的藥酒,一邊把帳篷銷毀,剩餘的藥物贈給城中百姓。路遙還忙著整理這一次惡核時疫的全部醫療記錄,包括防疫、治療、行針、用藥等等,期間仍舊忙得不可開交。

  殷梨亭頗有些不放心那日和俞蓮舟與自己動手的人,曾詢問路遙這次是否有武功不差的人也與路遙同來。

  路遙眨眨眼睛,想起雖然自從進城就沒再見過範遙現身,但是她的確是給他在營地裡留了個帳篷和防止感染疫病的藥物罩衣,於是點點頭:「是有那麼一個,怎麼了,殷六哥見過他了?」

  殷梨亭點頭道:「不僅見過了,二哥和我均與他動過手。」

  路遙聽了睜大眼睛:「什麼時候的事,我怎麼不知道?」

  殷梨亭正想說是兩人在城頭祭奠顧若長的時候,卻一轉念怕路遙再次傷心,於是道:「就是前幾天,一天夜晚我回營帳的時候看見他和二哥一前一後飛身出城,我便跟上去看看,然後三人就動手過了兩招。那人是誰?」

  路遙若有所思的點頭道:「這樣啊……他曾是我一個病人,交情不淺。這次他來泉州有些事情,我勸不住他,就讓他在大夫們住的營帳區落腳,這裡比較乾淨,省得沾染上惡核。不過殷六哥,我可不行告訴你他是誰。」

  殷梨亭一怔,聽得路遙解釋道:「我知他身份是因為醫治他之時他信任才說於我,按照大夫們的行規,是不能透露病人的私隱情況給他人聽的,所以,殷六哥,對不住啦。不過,我想他雖然是武林中人,但是應該與你們關係不是很大。」

  殷梨亭聞言,也不再追問:「既然如此,他又沒有惡意,我當然不會再問。路遙你莫要多想。」

  路遙笑道:「不過你們三個倒是閒得很,那日動起手來誰比較厲害?」

  殷梨亭道:「二哥與他功力在伯仲之間,我卻是不如他二人。」

  路遙笑著搖了搖手指道:「殷六俠不必謙虛,你比你二哥和他年輕上近二十歲,等到二十年後,你定然不比他們差的。」

  殷梨亭也笑了,道:「但願如此吧。」

  路遙拍了拍他肩膀道:「沒事,無論啥時候,論功夫至少還有我給你墊底。」隨即想了想,摸了摸鼻子,「拿你和我比,是不是太侮辱你武當派的名頭了?」

  殷梨亭摸了摸下巴,道:「其實路遙,論招式,你的招式委實不錯,我江湖閱歷不如師兄們豐富,但是就連二哥和四哥也認為你的招式精妙而多變,就算我們看不出其來路,也覺得出那絕對是江湖上極高明的招數了。可是你的內力實在是……」

  「爛的一塌糊塗是吧?」路遙笑,「可能是我對內功比較沒有天分,講招式的書冊我看看就能看懂,上面都有圖的嘛。講內功的書我看著可是費勁,只能看懂一點練一點,外加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

  「講內功的書看著費勁?為什麼不請教令師?」殷梨亭疑惑道。

  路遙聳聳肩,「我沒師父,我這點功夫都是自學成才的,所以比較不靠譜。那些內功一個個說的玄而又玄的,我看著便頭昏。」

  這下殷梨亭瞪大了眼睛,「自學成才?你不是說你師門……」他清清楚楚的記得路遙曾說她師門中正堂高掛一付匾額,上書「普濟天下  博愛蒼生」,這八個字曾讓他頗是動容。

  路遙搖手道:「我師門只傳授醫道,這些武功是我離開師門後,在一處竹谷裡面學到的。因為一個……意外,我在那裡發現了些不錯的醫書,另外就是這些講述武功招式的圖冊書籍。想來可能是以前某些精通醫術與武功的前輩小住過吧。不過反正我是沒看到什麼人。在那裡住了些年月,醫術倒是學全了,武功我撿了點看起來容易的好玩的學了兩三分皮毛,沒太認真,結果就成這麼個半吊子的模樣了。」

  路遙一番解釋不但沒給殷梨亭釋惑,反而更讓他猶疑不定。那日在武當山紫霄宮路遙打敗圓業的招數武當諸人都是看的清清楚楚的,招式絕對是極精妙的劍法絕學,正因路遙徒具招式無甚內力,所以打了不少折扣。若是路遙只是隨便學了兩三分模樣,那原來整套的功夫會是怎樣驚人?而且就連大師兄宋遠橋也不太看得出招式來歷 ,眾人實在難下定論。

  路遙見殷梨亭垂頭沉思,忽然一拍手道:「你們武當派不是歷來內功為佳麼?你應該看得懂講述內功的書冊吧?」

  殷梨亭聞言,「一般來說應當可以,怎麼?你要?……」

  路遙眼睛閃過興奮光芒,道:「要不咱們去竹谷一趟,你可以幫我講解一下,我現在也覺得內力這東西不好好練是不行的,至少上個房採個藥什麼的,可是容易不少。」

  殷梨亭聽聞哭笑不得,「路遙,這武功心法,尤其是內功,均是各個門派的辛密,怎麼可以輕易示人?還讓別人來講解?」

  路遙伸了伸脖子,撇嘴道:「這有什麼可辛密的?依我看這跟醫術也差不多,大夫們之間多交流切磋一下才好提高,沒聽說哪位大夫傳授了自家的一點藥方針技,就不是神醫的了。」

  殷梨亭聞言,也不禁怔愣。路遙每每語出驚人,看似荒唐,細細想來卻頗有幾分道理。

  又聽得路遙道:「反正那竹谷也不像是什麼門派,無所謂啦。殷六哥,你去是不去?」

  殷梨亭看路遙一付皺著眉叉著腰的模樣,想起她若是內力能提高一些,以後遇到強敵,也安全不少,於是點點頭道:「好,如此等閒下來我便陪你去一趟。」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2 07:28 AM

第四十三章   幾分桃花錯

  路遙等人是打算趕在泉州新任知州到來的之前離開泉州城的。臨走前一天,十幾名大夫一起去城南拜祭了譚鹿寧的衣冠塚。 這次不僅殷梨亭,連俞蓮舟也前去上了柱香。泉州兩月,醫者艱辛不易他同殷梨亭縱是身為外行,卻也看在眼裡。

  眾人的本意是不聲不響的走人了事,省得人多驚動仍舊守在城外的元軍。誰成想離開的消息不知如何走露了出去,於是當天一大早,路遙從帳篷裡一出來,仍舊有些睡眼惺忪迷迷糊糊,就看見僅剩幾頂帳篷的高地下面,居然黑壓壓的聚了一大片人。路遙以為自己還沒睡醒看錯了,使勁揉了揉眼睛,發現這群人仍舊在,而且還越發清晰了。

  立時意識到發生了什麼,路遙只覺得頭頂上幾朵烏雲飄過。

  已經練完辰功的殷梨亭悄聲道:「今日一早我一回來就發現這群百姓聚在這裡,徐主事已經與他們說了半天,問了他們,說是要送大夫們一程。」

  路遙咬牙切齒的低聲道:「徐天呢?在哪?」

  還沒等殷梨亭回答,一旁徐天已然過了來,「路大夫,屬下做事疏漏,才讓今日出城的消息透了出去。眼下幾位大夫的馬匹和車輦已經備好,一刻鍾後便可出城。至於剩下的事情,屬下自會處理。」

  路遙道:「此處往東北四十里便是惠安,我們今晚在那裡碰頭。」

  徐天連連點頭道:「便依路大夫所言。」

  路遙看了看下面的人,扭頭對徐天說,「徐主事,本姑娘這次幫你一回,在秋燃那裡年底分了紅利,記得好好請本姑娘一頓天香樓。」

  徐天抹了抹額上的汗:「莫說一頓,路大夫就是包一個月的天香樓也成啊!」

  殷梨亭和一旁的俞蓮舟對於路遙和徐天兩人的態度頗覺奇怪。今日一早俞蓮舟見了在高地附近聚集的百姓,心中頗有觸動,對殷梨亭說今日倒是見識了俠義之事並非路見不平四個字可以概括。路遙師門那所謂的『普濟天下博愛蒼生』,也是俠義之本。可此時見了路遙似乎對於眼前頗有些感人的場面極是咬牙切齒,兩人不禁面面相覷。

  而路遙這廂和徐天說完,向前一步,朗聲對周圍前來相送的泉州百姓道:「眾位今日相送,實在是太過抬愛,我等委實不敢當,在此先行謝過了。」

  這麼長時間以來,泉州百姓對於這十幾位外來的大夫多少都認得,當下有人認出路遙,大聲喊道:「路大夫!你大恩大德救了我家婆娘和孩子,俺在這裡給你磕頭了。」說著七尺大漢在地上碰碰連磕了三個頭。又聽得有人喊道:「歐陽大夫,小生家母的性命多虧您才得保住,老母命小生定須得當面拜謝。」說著一揖到底不起。一時間倒有諸多人報著不同大夫的姓名跪地相謝。大夫們連連相讓,卻趕不上泉州百姓人多。

      路遙無奈,連忙在再有人下跪之前朗聲道:「諸位莫要如此這般,其實此次泉州一事,諸位最當謝的,乃是譚鹿寧譚大夫,而他已經在兩個多月前便染病不治去世。譚大夫醫道卓絕,仁心仁術,年方廿五便早早離去。諸位如要感謝,還望能到城南譚大夫的墓前祭奠,也可慰譚大夫臨終前尚唸唸不忘泉州百姓安危之情。比起譚大夫,我們幾人所做皆是不足為道。」

  下面頗有不少是譚鹿寧救治過的病人。譚鹿寧斯文有禮,對病患很是細緻周道,是以不少人都感念於他,聽了路遙所說,當場便有人帶頭去了城南由譚繡寧在兄長頭七的時候所立的衣冠塚。認識譚鹿寧的直接過了去,不認識的不少隨著人流被帶了過去,一路上還打聽著譚鹿寧的事情,一時間下面的人散了近七八成。路遙先向剩下的人一揖為禮,隨即拍了拍徐天的肩,低聲道:「剩下的你自己看著辦吧,不過記得,把鹿寧的衣冠塚好好修葺一下。這次,鹿寧的事……」說著看了看譚繡寧,又看了看殷梨亭,一時更不知說什麼,只得長嘆一聲。

  回身拉了殷梨亭道:「殷六哥,你和俞二哥回去收拾一下東西吧,我們儘快起程。」

  殷梨亭有些不解為何走的如此著急,正想問,路遙立起一指在他的嘴前:「待會路上我再解釋,咱們先快些走。」

  殷梨亭回頭,發現俞蓮舟早已經轉身去自己的帳子收拾東西了,當下不再多說,沖路遙點了點頭道:「好。」

  徐天辦事很是有效,果不其然一刻鍾以後,路遙同剩下的幾名大夫小廝,外加殷梨亭和俞蓮舟已經已經騎馬的騎馬坐車的坐車,由城西而出。守城的軍士並沒有接到任何命令,於是一行人大搖大擺的出了城。

  一出了城,一行人同時調轉馬頭,向了東北處的惠安而去。

  一路上譚繡寧和蘇笑及另兩名大夫做了四輛車,另有兩名大夫則和路遙等人一同騎了馬。到這時路遙才與殷梨亭與俞蓮舟慢慢解釋為什麼急著走。

  原來三年之前,路遙一次在川中廣元行醫,也曾遇到過類似的事情,當時有不少病患相送於她,結果卻被當地官府當作亂黨聚會,自己被當作亂黨之首而被關了起來。那時候她頗浪費了不少銀子,才從州府衙門的牢房裡開溜出來。從此以後以後足足有兩年多她都躲著川中一地,只怕還有人認得出她這個在當地被通緝了半年之久的人。幸好此時兵荒馬亂政令不行,她被通緝只限於廣元一處,否則日子當真不好過。於是自那以後路遙徹底學會了什麼叫做見好就收,省得惹禍上身。

  俞蓮舟幾人聞言無不憤慨韃子殘暴無道,路遙一看自己似乎間接激化了民族矛盾,趕緊搖手道:「其實官兵也是奉上邊的命令行事,上邊再奉上邊,大家都不容易。說來說去,還是統治者昏庸無能,若是其有治世之才,四海安定,也就沒有這許多事了。」

  俞蓮舟卻是不以為然,正了顏色道:「四海安定卻又怎樣?這群韃子胡虜殺我百姓佔我河山,中原大地民不聊生,終有一日是要被趕回關外草原的。」

  路遙摸摸鼻子,心道你這是赤裸裸的民族仇視情緒啊,此時真要是昌平盛世,皇帝是蒙古人還是漢人又有什麼要緊了?路遙正要脫口就說了,卻看到殷梨亭,暗想自己若是開口反駁他二哥,以他的性子怕是要為難的;又琢磨琢磨他們武當七俠差不多從小便生活在這麼一個戰亂四起,漢族人被鄙視屠殺的時代,想來自己這番話怕是比較傷他們的民族感情,於是當即決定還是腹誹一下便好。倒是一旁殷梨亭看出了路遙似乎低著頭做鬼臉,嘟嘟囔囔著什麼,知她有話未說,想要追問,只見得路遙在俞蓮舟背後衝他擠眼睛擰鼻子的模樣,不禁笑出聲來。

  當晚一行人到了惠安,找了家乾淨寬敞的客棧住下。傅秋燃早已派人打點好一切,客房飲食無不精緻舒適,路遙幾個月來吃的是頓頓湯麵,睡得是窄小的行軍床,洗澡是一盆熱水擦擦洗洗,這回終於緩過口氣。大堂裡的一桌飯菜被眾人席捲一空,就連譚繡寧都忍不住吃得頗是痛快,何況路遙和蘇笑這等全然不計較吃像的人。

      尤其是蘇笑,路遙搶什麼他搶什麼,論敏捷論速度他不及路遙,可是頂不住他那一張嘴賤:小路啊你吃這麼多小心影響身材啊在我這樣風流倜儻的公子面前你這麼不注意自己的吃相實在是太不明智了啊路遙你小心這東西對你皮膚不好啊。一向嘴上不饒人的路遙這回居然瞥了他一眼任他說三道四一句話都不回。

      蘇笑還在高興:他也有把路遙說到無話可答的一天,可是待見到路遙面前的幾盤菜已經半空的時候才意識到,路遙不是無話可答,而是嘴巴光用來吃東西了,根本沒空理他。在把最後一塊蜜汁火腿嚥下的時候,路遙抹抹嘴,拍了拍一旁蘇笑的肩膀,看著他悻悻的臉得意道:「姑娘我搶飯的本事冠絕師門的時候,你小子還在背誦穴位圖呢!」

  用過飯,人人各自回房歇息,殷梨亭回房清洗整理一番,換了衣衫,頓覺清爽不少。正琢磨著要不要找二哥俞蓮舟去商量拜訪莆田少林之事,一個腳步聲停在門外,輕輕扣了兩下門。殷梨亭開了門,眼前之人讓他愣了半晌,「譚大夫?」

  門口站的正是譚繡寧。她一身藕荷色軟緞對襟小衫,下面是綴玉扣輕紗羅裙,柔順烏髮挽成挑心髻,用只碧玉簪綰了,在門口婷婷一立,燈火之下無比動人。自那日她送給殷梨亭一隻荷包之後,就再也沒有每日清晨去等他 。而殷梨亭自那日收到荷包以後心中一直不知道如何處理此事,之後又恰巧碰到路遙因為顧若長忌日將至而悶悶不樂讓他擔憂不已,一時間也就把這事請放到了一邊。

  「殷……殷公子,我是不是打擾你了?」

  殷梨亭搖頭道:「哪裡,譚大夫可有事情?」

  譚繡寧雪白貝齒咬了咬紅唇,道:「我有事要與你說。」

  殷梨亭自收了譚繡寧的荷包,始終心中不安,反覆思量著如何用委婉的方法婉拒對方,可又怕傷了人家情意和臉面,躊躇不已。若放在以前,他寧可當做什麼都不知道,對人家避而不見就是。可是路遙聽了,挑眉告訴他這樣的事情拖得越久越傷人,何況天降桃花運,若是應對不好,小心變成桃花劫 。

      他聽路遙張口「桃花」閉口「桃花」的,臉色通紅,結結巴巴的對路遙道:「路遙你莫亂說,傳出去壞了譚大夫名節便不好了。」那時路遙看殷梨亭樣子,嘆了口氣,明白強扭的瓜不甜,這種事情最是勉強不來,正了顏色道:「殷六哥,你若是對繡寧沒意思,這荷包怎麼處理都不是,最好的辦法就是你親手還給人家去。也算徹底斷了人家念想,繡寧是個好姑娘,省得耽誤了她。」

  想到路遙所說,殷梨亭深吸一口氣抑制住心中窘迫不安,道:「譚大夫稍等。」說著閃身回到桌前,從包袱中取了那荷包放入袖中。出了門,對譚繡寧道:「今晚月色不錯,譚大夫可願去院中一坐?」

  譚繡寧聽得殷梨亭開口相邀,眼中閃過幾點亮色,「便依殷公子。」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2 07:38 AM

第四十四章   姻緣自成說

  惠安縣城不大,此時入夜,更是不見人,偶有深巷犬吠之聲,使得夜晚更是靜謐。

      殷梨亭與譚繡寧來到客棧後院,沒走片刻,便到了湖邊。湖邊一處垂柳下有著石桌石凳供人休息小憩。譚繡寧這一路跟著殷梨亭行來,只覺得心中跳得極是厲害,頗有些無措 ,清朗月色湖畔垂柳,江南濕潤的微風拂面,卻也有著三分沉醉。

  「殷公子,我們在此處休息片刻可好?」譚繡寧指著那石桌石凳。

  殷梨亭點頭,「便依譚大夫。」

  兩人先後坐下,殷梨亭正在躊躇怎麼開口,卻聽得譚繡寧輕聲道:「殷公子,明日……明日我便要去永安了,家父正在那處。」

  「哦?譚大夫一人去?」

  譚繡寧搖頭:「傅莊主派了下屬送我過去。」

  殷梨亭:「我雖未曾得識傅莊主,但是這些日子看來,傅莊主辦事極是周道,定能好好照拂於譚大夫。」

  譚繡寧搖了搖紅唇,神清憂慮,低頭道:「家父想來還不知曉哥哥的事情,我怕是……」

  殷梨亭想起譚鹿寧,不禁嘆息,心知此事難以勸慰,半晌才道:「令兄的事情在下深表同情,譚大夫,你要想開些,令尊還需要你勸慰安撫。」

  譚繡寧輕輕擦了擦眼角,聲音略有沙啞:「父親與哥哥一生看得最重的便是以一己醫術濟世救人,想來哥哥自己九泉之下也不會後悔來泉州的。如此想來,父親也能有些許寬慰。」

  殷梨亭聞言一愣,如此小家碧玉的秀雅女子倒是有著這般強韌的性子,若不是聽路遙說過譚繡寧性情,又曾在譚鹿寧七期的時候親眼見過,他可要吃驚不小。於是微笑道:「譚姑娘能如此想,令兄九泉下必當安然慰懷。」

  譚繡寧抬頭看得殷梨亭微笑,俊秀面龐上月光溫柔朦朧,立時心中一怔,挪開了眼睛,「殷公子……笑、笑什麼?」

  「譚大夫倒和路遙一般,都一幅強韌的性子,令人佩服。在下是在想,是否修習醫道的女子均是如此。」

  譚繡寧聽得殷梨亭誠心的稱讚,立時紅了臉,把頭埋的更低了。正待鼓起勇氣開口,卻見的殷梨亭將一樣東西推到自己面前,正是自己送給他的那個荷包。譚繡寧心中咯噔一下,抬頭看向殷梨亭,聽得他道:「此物原是譚大夫之物,殷某代為保管一段時間。既然譚大夫明日便要動身去永安,這東西卻是應該物歸原主了。」

  譚繡寧聽得殷梨亭說辭,臉上表情極是奇怪,悲喜不定,眼角又閃出星星淚花,氣息不穩道:「這……這荷包原本就是我送與你的,你……不收?」

  殷梨亭搖了搖頭:「此物殷某原不配收,姑娘慧質蘭章,名醫之後。而殷某出身不過是個孤兒,又是一介武夫,委實配不上姑娘,姑娘應當另擇良配才是。」

  譚繡寧聞言,看著面前那個自己精心竭力所繡的荷包,上下嘴唇翕動,硬生生的忍住眼角淚水。殷梨亭坐在對面看著,很是不安,可是想想路遙所說,覺得極有理,所謂長痛不如短痛,如今說清楚,總比讓她一直沉迷下去耽誤了自己的姻緣的好。於是當即沈默著不吭聲,良久,才聽得譚繡寧咬住下唇小聲問道:「你……可、可是因為路姐姐?」

  殷梨亭沒想到她會這麼問,稍稍一愣,卻不由自主的點頭道:「……是。」說完臉上立時燥熱,這才意識到自己應了什麼,連忙低了頭。雖然武當山上幾位師兄弟均都看出此事,但這委實是他第一次在人前明明白白的承認自己對路遙的情意,也幸好問他的是此情此景下的譚繡寧。若是換了任何一個相熟的人,以他極易害羞的性子怕是沒這麼容易說出來。

  「我……我本該……知道的。你鎮日裡……跟著路姐姐,看她的,眼神都與看別人的……不同……」說著雙手摀住臉,聲音有些微顫,「我本不該……只是那日大哥七期,我一時……便……」

  殷梨亭本就窘迫,如今見她模樣,更是不知所措。以他的經驗,哪裡曉得怎麼哄女孩子?更不用說是一個將哭未哭的女孩子。想要遞手帕過去,遞到一半卻又覺得不合適而收了回來,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是好。

  好半晌,才聽得漸漸平靜下來的譚繡寧道:「殷公子,路遙姐姐……自是很好。論醫術,我父兄對她讚譽有加,我自是不如;論家世,她與傅莊主以兄妹論,身家豐厚,我更不如。論姿色,她亦是強我不少。可是……殷公子,我曾聽哥哥說……路遙姐姐只願行走四海、終身行醫濟世,她想必不會願意……早早嫁人。」越說越是低下頭,不知如何將話說下去。

  殷梨亭卻是聽懂了,卻是搖頭,輕聲道:「便是因為她想要行走四海行醫濟世,才更需要我在身邊看顧保護。她功夫不好,性子卻強,難免惹上仇家,委實叫人放心不下。就算一時三刻可以用迷藥自保,又怎能敵得過江湖高手?」

  譚繡寧聽得殷梨亭一番話,處處在為路遙設想,便全然明白了他的心思。她自幼受父兄精心教導,習得一身醫術,不若一般女子困守閨閣,性情清高且略有見地,自是不似尋常女兒家癡纏,有著自己的傲氣。此時聽了殷梨亭所言,扭過頭去半晌不言,隨即抓起那荷包,不再多發一言,扭頭回了客棧。殷梨亭見得她離去,微微內疚卻又如釋重負的嘆了口氣,臉上方才的紅熱卻仍就未退。

  殷梨亭之所以帶譚繡寧來這裡談話,是覺得夜深之時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有違禮數,是以尋了這客棧後面湖邊的開闊之地以示坦蕩。不過此時客棧裡面卻有完全對這「禮數」二字沒有概念的兩人,正孤男寡女同處一室上演著另一齣戲碼。

  路遙先是送走了剛剛趕到客棧來與她稟報泉州善後之事的徐天,緊接著蘇笑後腳就跟著跑了來。路遙見他一雙桃花眼興奮的帶著笑,臉色紅潤有加,頗有些神采飛揚的味道,奇道:「蘇笑你怎麼了?撿到金子啦?」

  蘇笑搖頭道:「不是,這事可比撿到金子好得多啦!」

  路遙一聽,也是提起了興致:「哦?什麼事?」

  蘇笑一步上前抓住路遙的手,聲音雀躍道:「路遙,我終於想明白了,我是喜歡你的。」

  路遙瞪大了眼睛上下打量他好幾圈,臉上表情有些哭笑不得,「蘇笑,你三更半夜不睡覺,跑來就為說這個?」

  蘇笑卻是只做全未聽見路遙說得什麼,繼續道:「我以前看見你就高興,總想和你在一起,後來為此還特地一路從淮陰打聽到金陵來找你。再後來更希望和你一起行醫遊歷,這些都是因為我喜歡你,路遙!我開始以為是我感激你救了我,後來發現不是的,就算你當初不救我,我也是喜歡的你的。」

  他一番話說的有點顛三倒四,路遙倒也聽得明白,好笑的鼓了鼓臉頰,道:「嗯,蘇笑,其實我也挺喜歡你的。乾淨純善,全無城府。說話直白,雖然無厘頭了些,但總能讓人快樂。」

  蘇笑聽得路遙說也喜歡自己,頓時覺得滿室生輝,彷彿燦爛春日裡的花開泉鳴,笑得滿眼桃花燦爛,握著路遙的手道:「那路遙,你願不願意嫁給我?」

  此話一出,路遙幾乎把眼睛瞪下來,差點噗通一聲摔在地上。足足盞茶時分,她才合上長大的嘴,不敢置信的小聲道:「蘇笑……你沒事吧?是不是這幾天累到了?還是晚飯沒吃飽餓壞了腦子?」

  蘇笑見了路遙看他彷彿是看怪物的表情,奇怪道:「我沒事呀?怎麼,你不願意?」說著緊張的抓著路遙的手。

  路遙被抓的有點疼,掙脫了出來,皺著眉道:「你為什想娶我?」

  「因為我喜歡你,你也喜歡我啊!為什麼我們不能在一起?」

  路遙這下明白她和蘇笑的思維完全不在一條線上,也明白蘇笑的意思了,點了點下巴,道:「蘇笑,你誤會了。我的確喜歡你,但不是愛你。我喜歡你就像喜歡恩……就像喜歡春草百花清風朗月那樣的喜歡,但不是像一個女人喜歡一個男人那樣的喜歡。」

  蘇笑垮下了臉,悶聲道:「對於我來說,怎樣的喜歡都是一樣的,路遙,你為什麼要分得那麼清楚?」

  路遙拍了拍他,道:「這不是分的請不請楚的問題。蘇笑,你就那麼確定你喜歡,呃,你愛的那個路遙真的是我麼?」

  蘇笑表情迷惑的抬起頭來,「路遙就是路遙,喜歡就是喜歡,哪有那麼多分別了?」

  路遙歪了歪腦袋,微笑道:「或許對你來說是一樣的,但是對於我來說不是。蘇笑,你只是愛上了你所想的那個路遙,而真正的路遙我,並非你所愛上的那個人。」

  「我不明白,路遙。」蘇笑皺眉搖頭。

  「好吧,那你說說,你喜歡我什麼?」路遙道。

  蘇笑幾乎立刻掰著手指頭數起來:「你很特別,與所有女子都不同。你同我一樣喜歡醫道。你的志向讓我很佩服。而且我喜歡你的性格,乾淨俐落。總之太多啦,我數不過來。」

  路遙道:「若是有一天,你發現我同別的女孩子一樣,並沒有什麼特別;或者我並非如你所想的鍾情於醫術;再或者你發現我放棄了我的志向想法,又或者你發現其實我本性極是懦弱,甚至有一天你發現我很卑鄙很自私為達目的不擇手段,那麼你還會喜歡我麼?」

  蘇笑一聽愣住了,隨即搖頭道:「不會的,路遙,你不是那樣的人。」語氣無比肯定。

  路遙嘆了口氣:「連我都不知道我是不是那樣的人,你又怎麼知道呢?」

  「我就是知道!」蘇笑幾乎有些任性的像小孩子,卻又不安的拽著路遙,小聲道:「路遙,你是不是覺得我保護不了你?就好像第一次見你還要你保護我一樣?」他想起殷梨亭,更是低了頭,把剩下半句「你是不是喜歡那個殷梨亭?」硬生生的嚥回了肚子裡。

  路遙苦笑:「沒有,蘇笑,你想得太多了。我從來沒嫌棄過你什麼。」

  蘇笑低聲道:「路遙,若是我也像殷梨亭那樣,懂得功夫,可以隨時隨地站在你身邊保護於你,你會不會……愛上我?」

  路遙聞言,更是無奈,搖頭道:「不會。蘇笑,其實這個世上,沒有誰能真正保護誰,我也不需要誰來保護。愛與不愛,並非這麼簡單的。」

  蘇笑有些懵懂的看著路遙,聽得她道:「蘇笑,你不明白,是因為你沒有真正的愛上一個人,包括我。若將來有一天你真的愛上一個女子,這些你就明白了。」

  蘇笑一雙桃花眼定定的看著路遙,若有所思。良久,微微失落的低聲道:「路遙,我便在淮陰城裡,你知道的。若有一天你喜歡上了我,定然要去那裡找我。」

  路遙看著他,抿唇淡淡一笑:「好,我答應你。」

  剛衝進客棧的譚繡寧,迎面便撞上了正在往外走的蘇笑,蘇笑被撞了一個跟頭,莫名其妙的看著捂著臉腳步不停,飛奔回房間的譚繡寧。正要起身,發現一隻手遞到面前,抬頭一看,卻是殷梨亭。想起在泉州時他與路遙二人形影不離,立時覺得心裡不舒服,氣呼呼的無視他的手,自己翻身爬了起來,哼了一聲,轉身出了去。這回倒是輪到殷梨亭有些摸不著頭腦,不知道剛才自己不過是伸手想要扶他起來,卻又怎生得罪到了他。正想回房,殷梨亭卻聽得二樓過道吱呀一聲,路遙推門出了來。

  「路遙。」

  「殷六哥。」

  兩人同時開口,然後各自一怔,隨即又是異口同聲道:

  「你先說。」

  「你先說。」

  言罷,兩人不禁大笑。路遙當先道:「我正想找你說行程的事情。」

  殷梨亭點頭,聽路遙道:「我聽俞二哥說,你們需要去莆田少林給那裡方丈送張真人的回禮是吧?」

  「正是。」

  「正好我也打算去一趟莆田,已是這次莆田也被惡核所擾,另有秋燃派出的一批大夫前些日子在那裡義診。雖然現下已然無事,但是我總是去看看才放心。再者你們二人為了給我送藥材才不得不在泉州停留了兩個多月,耽誤了張真人的回禮,於情於理我總要上莆田少林一趟,也算是替秋翎莊盡一下禮數。」

  殷梨亭聞言道:「我找你也是說莆田的事情。我本是擔心你一個人回秋翎莊會遇到你得罪的那家藥商派來的人找晦氣,正想邀你隨我們同去莆田,之後我再送你回秋翎莊。不過既然你也打算去,那真是太好啦!」

  路遙眨眨眼,「我本不是江湖人,你和俞二哥不嫌我添亂多事就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2 07:50 AM

第四十五章   天道憑因果

  莆田少林雖名少林,卻與嵩山少林寺並無關係,也絕非少林寺的下院。他原名「林泉院」,始建於南朝陳永定元年,較少林寺晚一甲子時間。之所以名為少林,蓋因僧眾習武,又身在佛門,故被外界稱作少林。

  路遙琢磨著從秋燃飛鴿傳來的訊息,她不是江湖人,就算在武當山上住了大半年,但是武當山上除了少林寺來人的那一次之外,幾乎平靜的不太像個武林門派。要不是每次路過練功場或者武當諸俠的院子,聽得裡面有人練功之聲,路遙幾乎就要以為自己住的是個不折不扣的道觀了。

      而這一次,莆田少林的大雄寶殿之上,路遙倒是見識到了,其實江湖跟商場上也差不多,一群人你來我往客氣一些有的沒的,寒暄謙虛兩句,看得路遙每每想打哈欠。莆田少林方丈法號淨悲,已近八旬高齡,然身體卻是健朗的很,說話柔和緩慢,雖然聽得路遙有些犯睏,不過比起那幾個路遙見過的少林寺和尚動不動的就喊打喊殺,這淨悲倒更附和出家人四大皆空慈悲為懷的樣子。

  這次唱主角的自然是俞蓮舟和殷梨亭,於是路遙本著不能喧賓奪主的原則在短暫的自我介紹以後安分的坐在一邊喝著難得的好茶,一邊打量著窗外的景色。這莆田少林的景色倒是頗為雅緻,此時正值夏季炎熱之時,寺內卻是古木參天涼爽的緊,加上鳥雀蟲鳴,微風送爽,路遙幾乎便要舒服的睡著。

  此時卻聽得淨悲道:「路施主可是有些疲累?」

  路遙連忙坐直,笑道:「不是不是,是貴寺實在很是涼快,太舒服了些。」說著看看俞蓮舟,發現他們似乎已經說完了,於是連忙道明自己的來意,然後直接奉上由徐天備好的拜禮。

  「秋燃囑我定然要與大師您道歉,這次俞二俠和殷六俠為了給我們送藥,耽誤了足足兩月有餘。」

  「傅莊主和路施主太過客氣了。二位行的乃是救人性命的大慈大悲之事,俞二俠與殷六俠前往相助更是慈悲之舉,我等佛門弟子只有感念,怎會嗔怪?算來前些日子疫病之時,路施主和俞二俠殷六俠在外奔波忙碌以解眾生疾患之苦,到比貧僧等人在寺內唸經祝禱功德更是無量。」

  路遙笑道:「大師謬讚。疫病突來,行醫乃是醫者本分,祈福祝禱乃是大師的本分,哪有功德高下之分。何況若是讓我在這裡念三個月的佛,我的性子肯定是忍不了的,估計到最後大師也會忍不了,能忍的怕只有佛祖了。」

  淨悲聽了路遙一番話,面上微笑:「隨意而至,且來且去,依老衲看,路施主不是沒有慧根,而是慧根頗深,只可惜與佛門緣分不大。」言罷雙手合十。

  「佛家講究四大皆空,我這種俗人肯定是受不了的。」

  淨悲忽然抬眼,細細看了路遙一番,道:「路施主行醫濟世,本是當有大福報的。我佛門弟子本不言命,然則路施主氣中含煞,需當小心謹慎,將來恐有劫報,此非是世事無常,實是冥冥天道自有定數。」

  一番話說得突兀,路遙頗有些驚訝的看向淨悲,半晌沒有說話。

  俞蓮舟也有些不明白,倒是殷梨亭聽了「氣中含煞、恐有劫報」之言,極是擔心的看著路遙,挺秀的眉擰緊,見路遙不吭聲,他轉頭追問:「大師此言何意?可否詳解?」

  淨悲搖頭道:「非貧僧不解,乃是無從可解,一切均憑天道定數,貧僧修為淺薄,無從參透。」

  一時間廳中沈默,路遙若有所思的側頭看著淨悲,良久,方出聲問道:「大師可否明示這劫報由何而來?」

  「天道定數,歸根究底,不過是因果二字而已。昔日種因,今時得果。今時種因,明朝得果。劫報由何而來,貧僧卻是不知,若是施主自己也是不曉,那便只有上天知曉了。」

  路遙聞言,肩膀微微一震,直直的看著淨悲良久,虔誠下拜:「多謝大師開示,路遙明白了。」

  一時間四人都是沈默。俞蓮舟寒暄兩句,當即便要拜辭,然淨悲留幾人在寺中盤桓數日,想到路遙仍要查訪莆田城中疫病一事,俞蓮舟即便答應了。於是當日中午在寺中用過齋飯後,俞蓮舟回房打坐調息,路遙則同殷梨亭去了莆田城中查訪城中前些時日惡核時疫是否盡去,走遍了半個莆田城,回來以後頗是疲累,和殷梨亭用過晚飯以後,幾乎是閉著眼睛摸回自己房間,勉強撐著洗了個澡,倒在床上立刻就睡著了。

  至於殷梨亭,淨悲晌午的話他反覆琢磨了一天,越想越覺得不能安心,每每想問路遙,卻看她一付早已經拋在腦後的模樣,覺得還是不要讓她為這幾句不明不白的話再擔心的好。於是用過飯後,殷梨亭思量再三,獨自一人來了淨悲的禪房。

  淨悲將其請入禪房之中,兩人坐定,殷梨亭尚未開口,淨悲抬頭微笑:「殷六俠心事滿腹而來,可是為了路施主的事?」

  殷梨亭聽得淨悲道明他的來意,略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劫報」二字委實讓他擔憂不已,於是也不避諱,當即開口道:「晚輩此時尚來叨擾大師實是不該,但是大師今晨一席話委實讓在下坐立不安,還想請教大師,您所說的這「劫報」到底是什麼?可有化解之法?」

  淨悲雙手合十誦了聲佛號道:「阿彌陀佛,殷六俠,這所謂「劫報」之說。其實指的便是因緣果報。昔日之因已然種下,今朝得果乃是必然,若可化解,便是亂了天理迴圈。」

  殷梨亭聽 聞,眉頭皺緊,臉色有些泛白:「大師……路遙身為醫者,濟世救人無數。醫術又是高明,連我三哥那樣群醫束手的傷均能治癒。這樣的人,就算沒有善果,如何會得劫報?」

  「殷六俠,貧僧也已說過,這點並非貧僧能夠參透,因緣業報之事,乃是世上最是糾結難纏之事,冥冥之中全憑天道。」

  「那……路遙可有危險?」

  「世事其實並非無常,殷六俠徐記得吉凶互藏,福禍相椅的道理。而且,莫忘了今日之因,也是明日之果,這環環相扣,最後到得哪處,得來何種業報,也並非人力所不能為。」淨悲看向殷梨亭。

  殷梨亭聞言,凝神思索了片刻,正待開口,聽得淨悲續道:「殷六俠也無需擔憂,雖然路施主的「劫報」化不去,但我觀殷六俠之氣祥和清正,至純至淨,乃是有惠及三生的大福報的,或可以此為路施主化去命中劫煞之氣。屆時果報雖存,但戾氣盡去,此則所謂禍福相倚之道。只是若真如此,那麼殷六俠的命數怕便也捲進路施主的命相裡,再也難測。」

  殷梨亭此時卻亮了雙眼,聲音清越,彷彿壓制了一天的陰霾瞬間盡去,連聲問道:「大師,要曾樣才能化解路遙的劫煞之氣?殷某乞請賜教。」說著站了起來,躬身行了一禮。

  淨悲扶起殷梨亭道:「殷六俠請起,你所問之事老衲也並不知曉。不瞞殷六俠,路施主命格奇特,實非常理可以度之。」

  殷梨亭抬頭,神色奇異的看著淨悲:「大師的意思是?」

  「殷六俠和路施主旦各自憑心而行吧,若有迷惑之時,只切記這因果之道便可。阿彌陀佛!」言罷雙手合十。

  因果之道。殷梨亭低頭反覆思量,似有所悟。

  淨悲看殷梨亭神色,微笑合十低誦佛號。

  足足一炷香時分,殷梨亭抬頭,忽然發覺見時間已晚,於是拜謝了淨悲,出了禪房。一路上卻思慮著淨悲所說的「因果之道」,直到走回自己和俞蓮舟所居的院子都沒抬起頭。忽覺肩上有人一拍,「六弟。」

  殷梨亭回身,卻是俞蓮舟在他身後。他剛才思慮得太過入神,以至於甚至沒有注意到俞蓮舟早已坐在院中的涼凳上等他許久。    「二哥。」

  俞蓮舟這些日子幾乎都已習慣了殷梨亭動不動便出神的毛病,殷梨亭從小便是他看著長大的,自從張松溪與他說了殷梨亭與路遙之事,六弟的心事他多少看得懂幾分。今日一早聽了淨悲的話,他雖然不動聲色,但是路遙與殷梨亭的反應他盡數看在眼裡,就是再沒經歷過這些男女情事,也看得出殷梨亭對於路遙的緊張在意,此時看殷梨亭皺眉凝思的模樣,道:「可是去找淨悲大師了?」

  殷梨亭隨了俞蓮舟在院中涼椅上坐下,點了點頭。

  俞蓮舟道:「你我下山已近三月,如今兩件事情均已辦妥,倒是要回武當復師命才好,省得師父他老人家擔心。」

  殷梨亭聞言,立時道:「二哥,我……」

  俞蓮舟左手一擺:「二哥知曉你擔心路姑娘,何況傅莊主也邀你我二人中秋去秋翎莊一聚。是以我打算到了福州以後先行回武當山,六弟你則先送路姑娘去金陵秋翎莊。如今已近六月中旬,傅莊主必定留你盤桓些時日,待到中秋,二哥再去秋翎莊,屆時你我是兄弟同回便可。」

  殷梨亭大喜,拽出俞蓮舟袖子,「二哥,多謝!」

  俞蓮舟見他喜不自勝的模樣,想起兩人臨下山前張松溪將他拽到一邊說與他的話,於是道:「六弟,四弟臨下山前,讓我在臨別之時囑你兩句話。」

  殷梨亭略奇道:「哦?四哥有什麼話?」

  「第一,四弟讓我問你可清楚了自己對路姑娘的心意?」

  殷梨亭聞言,聽得自家師兄如此一問,立時低下頭,臉紅耳熱,但仍舊重重的點了點頭。

  俞蓮舟看殷梨亭一付扭捏的樣子,心中既是無奈又是好笑,也不道破,續道:「第二、四弟讓我問你可曾讓路姑娘知曉你的心意?」

  此言一出,殷梨亭倒吸了口氣抬了頭,驚訝的瞪大了眼睛看著俞蓮舟,臉頰上熱潮未退,半晌,方看著俞蓮舟的眼睛,慢慢的搖了搖頭道:「二哥,我不能。」

  「不能」二字讓俞蓮舟極是不解,以他來看,少年男女兩情相悅互許終身雖然不合禮法,不過江湖兒女也無需在意那麼多細節,只要發乎情止乎禮,倒也沒什麼。「六弟此言何意?」

  殷梨亭略略垂下了眼,輕輕的道:「路遙她……怕是心裡面裝著另一個人。」

  這話大出俞蓮舟意料,沒想到事情卻是這般複雜,終於明白自家師弟這些天始終心事重重的原因。殷梨亭自小善良柔和的性情脾氣他比誰都清楚,於是眉頭皺得更甚,一時有些拿不定主意是讓殷梨亭送路遙回秋翎莊,還是眼下便同自己回武當,以免他傷心難過。

  殷梨亭見了俞蓮舟猶豫不定的神色,大概猜出了他的心思,連道:「師兄,你莫多想。其實……我並不難過。」頓了一頓,見俞蓮舟等著他下文,續道:「路遙心裡的那個人……是她從小相依為命的至親密友。」

  「是傅莊主?」

  殷梨亭搖頭:「不是,那人叫顧若長,同路遙和傅莊主一同長大。他年長路遙兩歲,從小就照顧路遙,形影不離。年長以後更是為了保護路遙而陪同她一起置身險地,幫她實現自己的志向,當真便是如父如兄,如師如友。」

  俞蓮舟頭一次聽說顧若長這個名字,卻沒有想到此人與路遙牽絆如此之深,「這位顧公子,現在何處?」

  殷梨亭苦笑著搖了搖頭:「他已經去世了,而路遙和傅莊主只能年年北祭,以慰思念。」

  俞蓮舟聞言,雙眉微皺,只覺得事情愈發難以拆解。

  殷梨亭聲音低緩輕柔,卻是一字一句清清楚楚:「二哥,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其實我心下很感激顧公子,若不是他十幾年的照顧教養,路遙或許不會是今日的路遙。他臨終前囑咐路遙,不讓她在每年他忌日那天哭泣,想來便是希望今後有一日路遙可以不再為他傷心難過。二哥……這些日子我仔仔細細想過了,她,她心裡自然裝著顧公子,這樣的人換作是我,也無法忘卻。而我……不想用我的情意來逼迫她,或者讓她感到為難。我可以慢慢的陪著她,就像如今這般最好。路遙不是尋常的女兒家,她的想法,志向,包括過去往昔,我應該尊重,這也更是對顧公子的尊重和感激。」

  殷梨亭一番話著實讓俞蓮舟心中怔愣,半晌問道:「依你所說,這顧公子在路姑娘心中必然甚重。二哥我雖然並不通曉這些男女之情,但看得出來路姑娘是極重情分之人。若是她始終不願忘記顧公子呢?」

  殷梨亭微微一震,垂了眼簾,良久輕聲道:「我本就沒希望路遙她能忘記顧公子,若是能,她便不是路遙了。我想路遙同顧公子的感情便如我們師兄弟的情分一般深厚,怎可能忘記?若有一日上天眷顧我們……便是緣分,若是始終不能……其實就這樣一直陪她走下去,也是很好的。」

  俞蓮舟盯著殷梨亭許久,目光徘徊在他眼中身上一遍又一遍,反覆的思量著殷梨亭的話。這些日子他隱隱約約察覺到師弟身上似乎有些東西漸漸不太一樣,如今卻是終於明白,以前隨和中帶著幾分善良軟弱的六弟,此時身上多出了一分若有若無的決斷和極是柔韌的堅持,含蓄而不外露,溶入在言行舉止裡,讓深知自家師弟的他感到很是驚訝。半晌,俞蓮舟微不可見的一笑,語氣欣慰:「六弟,你長大了。」

  殷梨亭看俞蓮舟一開始神色不定,心下很是忐忑,怕二師兄不能明白自己的意思,又怕他歸咎於路遙,此時忽然間俞蓮舟露初極少見的笑容,並且誇讚自己,一時間極是高興,拉住俞蓮舟的手,「二哥,我……」

  俞蓮舟拍了拍他肩膀道:「這些兒女之情二哥我並不知曉,但是路姑娘是個性情豁達之人,你同她在一起,莫要被這些陳年過往所拘。師兄們以前一直擔心你性情軟弱而猶豫不定,武功再高怕也要在外面吃虧。如今看來,我們可以放心了。而且路姑娘生性聰慧,性情開朗直爽,你二人在一起,到哪怕也不會吃虧。」

  殷梨亭聽俞蓮舟說得「你二人在一起」,心中赧然,避開了眼睛。

  俞蓮舟拍了拍師弟,「好了,你和路姑娘在城裡走了一天也累了,快去休息吧。」

  殷梨亭點了點頭,師兄弟二人各自回房休息。殷梨亭很快即便睡去,隔壁的俞蓮舟卻是看著夏夜的月色蟲鳴,想著往昔師兄弟幾人同門習藝,張翠山、殷梨亭與莫聲谷等人幼時之事,久久無眠。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2 08:01 AM

第四十六章   韶華豈蹉跎

  隔日一早,三人先是拜別了淨悲。一路北上,沒幾日上便到了福州。

  休息一夜之後,俞蓮舟與殷梨亭路遙相互辭別,俞蓮舟西行延平,而路遙與殷梨亭則繼續往北至寧川。臨行前俞蓮舟與殷梨亭多年師兄弟,一兩個眼神之間叮囑關切之意儘是相互瞭解,到是路遙將厚厚的一疊紙交給俞蓮舟,說是給俞岱岩的療養之法,並讓俞蓮舟轉告說若是違了一條,待到冬日四肢關節痠痛難忍,她絕對是「找死不救」。俞蓮舟知她素來嘴上厲害,實則是關心三弟俞岱岩身體,於是衝她點了點頭,又笑看了殷梨亭一眼,上馬揚長而去。

  俞蓮舟一走,路遙用手肘推了推殷梨亭,殷梨亭見她笑得狡黠一臉戲謔,不禁問道:「怎麼?笑什麼?」

  路遙眼中光芒閃爍,笑道:「你最怕的俞二哥走了,小鳥可是出籠啦?這下可要好好玩兒一番才是。」

  殷梨亭聽了莞爾,道:「二哥面上不苟言笑,其實心底最是關照我們。」

  路遙皺皺鼻子,擺著手道:「好吧,殷六俠你是乖孩子,我可不是。當年若是若長一眼沒瞭著,我和秋燃一準兒能鬧翻了天。現下反正離中秋還早,秋燃又在大都談生意,咱們便是回了秋翎莊也是無聊,到不如四處逛逛,殷六哥說如何?」

  殷梨亭笑道:「我看不是我出籠,倒是你這只小鳥出籠了才是!」

  路遙翻了翻眼睛反駁:「我就是野生放養養大的,什麼時候進過籠子?」

  殷梨亭看著路遙模樣,笑而不語。

  路遙獨自一人在外遊歷行醫五年有餘,這回頭一回與人同行,到多少有些新鮮。更新鮮的則是殷梨亭。他自十六歲第一次隨師兄下山行走江湖,至今已經八年有餘,及冠之後,也多有一人獨自出行,每每多是來去匆匆,忙著趕路,為的多是江湖之事。而與路遙同行,兩人常常在一個地方停留兩三天,或是路遙在當地醫館義診,或是兩人在附近風景名勝遊玩,全然不涉江湖,隨性而至。

      每每路遙在醫館義診之時,他便在一旁看路遙問診開方。路遙怕他覺得無聊,勸他出去轉轉,他卻總是拒絕。事實上,他到更喜歡在一旁看路遙一臉認真全神貫注的模樣。一段時日下來,路遙細微的小習慣他很快便曉得,例如切脈之前必然懸指遲疑片刻方才搭上脈搏,開方之後習慣在藥方上署上路遙二字和開方日期,每每診治重症病人,必然先告訴對方自己的名字並且安慰兩句。

  於路遙而言,她倒是極是高興有殷梨亭這麼個夥伴同行。其一,以前翻山越嶺之時,凡是馬匹無法行走的地方,她得自己背著幾十斤的行囊,這回殷梨亭包攬了全部活計,翻過幾座山頭甚至都不見出汗。其二、採藥之時竄高伏低的事情將近一半都交給了殷梨亭。其三、路遙以前沒少遇到過想要劫財劫色的,往往都是一把迷香伺候過去,懶得動手。而如今殷梨亭身形一閃長劍微動,還沒等路遙反應過來,對面的人已經嗚呼哀哉的趴在地上了。這樣兩三回以後,路遙終於不幹了,鼓著腮幫子沖殷梨亭抱怨說殷六哥你下回慢點行不行?招式我還沒看清你就齊活了!殷梨亭本以為路遙要抱怨他搶先出手,聞言先是錯愕,隨即好笑著應允。

  兩人結伴而行,愈發融洽。只是一點:路遙大大低估了沿路三姑六婆們八卦是非的興趣與能力。本來殷梨亭約略擔心山東珍惠堂再雇殺手刺客上門,所以往往不敢離路遙太遠,不過如此一來,兩人幾乎可以用「出雙入對」來形容,再加上兩人男的身長玉立清俊秀雅,女的巧笑倩兮眉目盈盈,一處同立,任誰都覺得是一對璧人佳偶。

      於是每到一處,路遙看診時,殷梨亭總能收到一些大爺大媽大叔大嬸大哥大嫂塞過來的諸如雞鴨禽蛋鮮果青菜一類樸實至極的東西,附贈樸實至極的話語:小夥子,你媳婦給咱瞧病可是辛苦,這點東西給她補補身子。路遙一直沒太注意這些,直到有一天,一位老婆婆把她和殷梨亭拉到一處,神神秘秘的塞給殷梨亭一包野果子,溝壑縱橫的臉上笑得皺在一起,告訴兩人吃了這個保證來年就能有個大胖小子,這才讓她明白原來比起武昌的孫婆婆,一山更有一山高。

      殷梨亭從臉到頸根紅得堪比燒熟的烙鐵,幾乎如被燙到一樣將那包果子塞入路遙的手裡,忽然又覺得不太對,搶回包裹,卻又不知道要把包裹放到哪裡去。路遙懷疑此時給他個鐵鍬,他就能立刻掘地三尺挖出個秦始皇陵的深度,再把那包裹埋進去。這事也怪不得殷梨亭靦腆害羞,老婆婆那一付過來的人眼光和可算得上是「曖昧」的笑容,讓路遙這種臉皮厚到刀砍一白印劍刺一白點的主兒都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送走了老婆婆,剩下路遙和殷梨亭兩人面面相對,後者眼神上下遊弋就是不敢撇向路遙,路遙傻笑兩聲演示一下尷尬,開口道:「我說殷六哥,我看咱兩呃……還是裝成兄妹好了,要不這事兒沒個完。等咱兩一路到了秋翎莊,鬧不好都被傳成孩子都有了。」說完摸摸鼻子,自己也有些訕訕的模樣。

  殷梨亭這些日子每當別人誤會,他始終不曉得如何解釋,更是深有體會路遙當初所說的「越塗越黑」這句話非常有理。而另一方面在心底裡,似乎也在隱隱期盼著什麼,朦朦朧朧並不清楚,卻是越發強烈。此時聽得路遙聲音,在說什麼他幾乎已經意識不到,端是那清澈如泉的話語便讓他更是不敢看她,一徑點頭。

  路遙知道殷梨亭秉性,強忍住笑,道:「那便這樣好了,就說我們是親生兄妹吧,我叫你一聲六哥,你喊我……」路遙思索片刻,「你喊我小遙便好了。」

  小遙。殷梨亭心中反覆掂量回味,餘韻留香。

  兩人走走停停,東晃西逛,總算是在六月底進了杭州。

  此時時局混亂,吏治腐敗,政令不行,民不聊生,黃河一帶幾乎年年兵禍四起餓殍遍野,然而作為江南富庶地域之首的杭州,卻還算得上是相對繁華。只是此時元兵以重典立威,橫行無忌強徵暴斂,是以杭州比起曾經的舞榭歌台遊人如梭卻是遠遠不如。然無論世事如何,春去秋來花開葉落卻是年年如約而至,自古便不曾更改半分。

      眼下正值六月底,西子湖畔的芙蕖大片大片的開的無比動人。清晨時分,水面風清雲晴,成百上千的芙蕖花盈盈而立隨風微擺,將開未開,隔夜露水沿著粉紅輕豔的花苞滑下,放眼望去只覺觸眼便可生香。

  此時一隻小舟輕輕穿過西湖碧波,緩緩穿行在大片大片的芙蕖中。舟上坐了兩人,正是興致一起便趁清晨來遊湖的殷梨亭和路遙。此時殷梨亭一身白衫坐在舟尾手持雙槳,輕輕撥開兩側的芙蕖花,駕著舟穿行於隨風微動的芙蕖之間。而船頭則半靠著極是愜意的路遙。天青色衣衫,一片荷葉遮在頭上,兩隻手則忙著剝開一個蓮蓬,將一顆顆蓮子的青衣剝開,露初白嫩的蓮子,掰成兩半取出蓮心,自己一邊吃,一邊遞給前面的殷梨亭,口中還輕輕哼著江南的歌謠小調。

  「小遙,你唱的是什麼歌兒?好生動聽。」殷梨亭問道。

  路遙扔進口中一個蓮子,道:「這是我以前在金陵的時候,聽一個朋友唱的。她本是杭州人,後來因緣際會去了金陵,與我和秋燃很是相熟。這曲子我學不會她那吳儂軟語的調子,若是她本人來唱,那才好聽呢。我學她唱,秋燃每每都嘲笑我是畫虎不成反類犬。」

  殷梨亭聞言道:「我倒覺得你唱的好聽的緊,讓人閉眼聽了好像都能看見這風荷輕動一般。」

  路遙咯咯一笑「若是六哥你聽了她本人來唱之後還這麼說,那我就信你啦!不過話說回來,你從小在武當山長大,相伴的都是師兄弟,怕是都沒聽過女孩子唱歌兒吧?」

  殷梨亭點頭道:「武當派中,除了大嫂,確都是男子。若說唱歌,倒是山間打柴樵夫的山歌還聽到過一些。」

  路遙卻忽然想起了什麼,拍了拍額頭問道:「等等,你們和峨眉派那麼熟,難道沒聽過峨眉的姑娘們唱過?」

  殷梨亭搖頭,「峨眉滅絕師太生性嚴肅,門下弟子受她影響,多是不苟言笑。」

  路遙聽得直皺眉,想起傅秋燃筆下所述的滅絕師太,嘆道:「那個滅絕師太莫不是年輕之時受過什麼打擊?連唱歌個都管,可見此人不太正常,峨眉的弟子們真真苦命的很。還是你師父比較好,為人風趣溫和不刻板,給他做弟子日子才好過。」

  殷梨亭哭笑不得的看著路遙,道:「滅絕師太只是對門下弟子要求極嚴,並非你說的那什麼……何況峨眉功夫頗有獨到之處,在江湖上的名號不可小覷。」

  路遙「哼」了一聲抽抽鼻子,一臉不讚同的表情道:「名號這東西大多時候都沒什麼用,師父人好才是要緊。在峨眉山做弟子,必然整日小心翼翼,生怕一個不留神就被師父教訓,這種日子過得豈不是痛苦?整日裡需得低眉順眼才混得下去。換我寧可什麼都不學,也不要去那地方。」說著又想到了去泉州之前碰到紀曉芙時,她既不敢回師門又不敢回家的境況,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殷梨亭聽得路遙所言,想起以路遙的性子,真的要是峨眉派的,怕是滅絕師太真是要每天被她氣死三回都不嫌多,也難怪她如此說。一時禁不住好笑,開口卻是囑咐道:「小遙你這話說給我聽聽便好,可莫要當著別人提起才是。」

  路遙吐吐舌頭:「我又不傻,這話哪能跟……」

  話尚未說完,只見殷梨亭松槳忽然起身,凝神細聽片刻,轉而一步邁到她身前,擋住了她。路遙反應極快,立時意識到發生了什麼,悄悄拽了殷梨亭衣帶一下,低聲問:「六哥會水麼?」

  殷梨亭卻不回話,提氣縱聲道:「哪一路的朋友在此?既有雅興與殷某同賞芙蕖,何不現身一見?」這一番話用內力送出,在湖面上傳出,字字句句清亮可聞。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2 08:11 AM

第四十七章   風舉踏荷輕

  只見得遠處湖面的幾處豔盛的芙蕖之間忽地亂動起來,片刻間從中鑽出了近十條輕舟小船,距他們大約十多丈遠,每條船上都有兩個勁裝打扮的漢子,手執兵刃,顯然來意不善。當先為首一條船上站著一名年約五十上下的人,手中倒提著雙刀,刀頭倒鉤啣環。那人上下打量殷梨亭一番,衝他道:「殷六俠好功力,只可惜這水上的功夫,怕是鬥不過我們巢湖幫,更何況你身後尚有個黃毛丫頭要你照料。我等與殷六俠本無仇怨,只要你交出你身後那丫頭,我等決計不會和你為難。」

  此番話聽起來客氣,卻開口便是要人,委實無理的緊。說話之人乃是巢湖幫的幫主孫通,他見殷梨亭不過二十歲出頭模樣,剛才聽其嘯聲,似乎內力也是平平,想他一介青年,武林當中得享盛名,怕是因為幾位師兄之故。當即更是無所畏忌,雙刀一震,虎視眈眈的看著路遙。

  殷梨亭生性溫和,但是見他眼光不善的盯著自己身後的路遙,心中惱怒。然張三豐歷來督訓弟子們行走江湖時需得秉持禮數,是以面色不變,朗聲道:「路姑娘醫治好我三哥手足傷殘之疾,於我武當上下皆有大恩,但教我殷六一日在此,必不讓路姑娘有半分損傷。」

  路遙此時探出頭來,皺著眉看了一圈,悄聲向殷梨亭道:「六哥,你讓讓,讓我看看他們到底什麼來意。」

  殷梨亭卻是搖了搖頭,紋絲不動。他觀對方身形,便知此次來的都是好手,當下手中扣緊劍柄,聽得孫通道:「殷六俠既然非要與我巢湖幫為敵,就不要怪咱們以多攻少了!」說著左手一揮,十隻輕舟破開水面近前,立時八名漢子自四方攻了過來,兩人雙刀攻向殷梨亭,另有六人齊齊撲向路遙。殷梨亭長劍微顫,銀光閃過,卻聽得撲通撲通幾聲,路遙眼前一花,就見攻向自己身前的六人一下子少了一半,卻是殷梨亭長劍刺中三人膝蓋與手腕的穴道,將三人震落下水。

  「六哥小心!」路遙見攻向殷梨亭的兩人四刀眼見將及殷梨亭後心,不禁一驚,她今日只帶了自己雙劍中的一柄碧劍,當即一劍由上往下直逼其中一人喉頭,那人沒想到路遙出手招式竟是如此刁鑽致命,不禁身形一滯。就在這這一滯之間,殷梨亭左手一記武當綿掌拍向兩人胸口,比起路遙招式的迅捷刁鑽,殷梨亭這兩掌要不疾不徐從容得多,但威力卻不可小覷,兩人胸口中掌,但覺得氣血倒湧,身形向湖面跌去的時候噗的一口血噴出。與此同時,他右手招式不停,一招柔雲劍法,銀光纏向三人手腕足踝,三人只覺得腕骨足踝猛的一痛,立時脫力,還沒等腳沾到船沿,便直接砸到剛剛落水三人的身上。

  這一時間兔起鶻落,八人全部折損落水,看得孫通目瞪口呆。他方才聽得殷梨亭以內力送出話語,以為殷梨亭武功不過爾爾,此時看來,乃是他未盡全力,保留頗多,單是這兩劍一掌,足見其功力,武當殷六在江湖上絕非浪得虛名。孫通一咬牙,「點子扎手,弟兄們併肩子上!」

  但見剩下十二條人影同時躍起撲到,這回倒是有六成以上直接攻向殷梨亭,而孫通自己則是提起功力對著湖面猛擊一掌,無數水花迎面衝向殷梨亭和路遙,試圖讓二人瞬間不能視物。殷梨亭將路遙攏至身後,右手長劍舞動的密不透風嚴守門戶,一時間不僅十幾個人攻不上前,就連水也沒透過劍網。待到水幕落盡,路遙定睛看去,只見得十二人只剩下五名,衣衫盡濕,其餘七人均被刺中落水,而殷梨亭這邊濕了右袖袖口,路遙則是半滴水都沒沾上。

  這一下子孫通極是驚怒,大喝一聲拔身而起,雙刀直劈殷梨亭頂門。路遙見狀,一錯身二尺長劍青光閃過,分刺三名漢子的眉心,招數去勢變幻莫測,防無可防,與此同時左手一抖,四枚銀針打向另外兩人的羶中天庭二穴。她極少使用暗器,但此時為了讓殷梨亭能集中精力對付孫通,運足內力打出。誰成想殷梨亭左手掌上速度不快,威力卻大,和銀針同時逼到,嘭嘭兩下擊中其中兩人右肩,幾乎是直接將二人按進水底,而右手長劍截向孫通雙刀,不與他硬拚,就力洩力。

      這一招風擺荷葉在芙蕖正盛的湖面上使將出來,端的清逸無比,看得路遙極是羨慕。孫通只覺得自己雙刀似乎被什麼東西黏了上,一拖一轉被帶向一邊,劈到空處。他心中一驚,此時二十幾人只剩下他與另三名漢子,而那三人被路遙刺中眉心,委頓在舟上,生死不知。至於剩下的均被殷梨亭一劍刺中關節處的穴道,落入水中,失了再戰之力。

      想起派他來劫殺路遙的人的話,孫通猛一咬牙,雙刀運足內力自左至右橫砍向殷梨亭。這一招「橫看秦嶺」乃是他成名絕學,勢不可擋。殷梨亭不與他硬拚,長劍一轉,運起武當六合勁中的「擰裹」一勁,這一招「橫看秦嶺」尚未及他身側,雙刀不由自主的轉了向,去勢不減,同時砍向舟底。路遙這次可再羨慕不起來,而是無奈的看著舟底噗的被砍出一個口子,湖水呼呼開始倒灌。

  殷梨亭剛才之所以不答路遙是否會水,是因為他本就不會,怕路遙擔心,而孫通也想趁著此時纏上殷梨亭,待到船沉,任殷梨亭武功再強,也不可能鬥得過他。於是手上雙刀向殷梨亭猛攻了一十八刀,試圖纏住殷梨亭手中長劍。路遙一眼看破孫通心思,極是惱怒,手中碧劍纏向孫通腰際,逼他撤手隔劍。孫通方才見過路遙出手,知曉她招式厲害,內息卻是平平,於是運足掌力擊向路遙,拼著腰間中劍,也要將路遙斃於掌下。路遙見對方一副拚命的架勢,正待要避開,卻只覺得腰間一緊,啪的一聲,右手攬住她腰際,運起輕功疾速跳離腳下漏水的小舟,左掌和孫通對了一掌,盡數接下其掌力。電光石火之間,殷梨亭提起輕功,一手攬住路遙,腳下連點三次水面的芙蕖荷葉借力,一略數丈,終於在第三下上踏上了岸邊。這幾下武當追月步和梯雲縱的輕功被他發揮到極致,看得路遙和孫通一驚喜一驚怒,只因一到岸上,於殷梨亭武功來說,孫通便不足為懼。

  孫通沒有殷梨亭的點荷借力的輕功,當下只得翻身上了自己的小舟,再疾速劃向岸邊。路遙見了他氣急敗壞的模樣,清亮笑出了聲,讓孫通更是羞惱。殷梨亭卻是一副寧定神情,只是無奈的將路遙攏到身後。孫通離岸還有一丈多時,大喝一聲飛身躍起,一招「倒劈華山」雙刀劈向殷梨亭與路遙頂門,奈何殷梨亭劍法端硯細密,讓孫通沒有可乘之機,根本碰不到路遙,輕輕兩劍,皆中孫通兩手腕後端銳骨,卻是張三豐新近所傳授的神門十三劍,專攻對手手腕神門穴。

      孫通還沒看清對方劍勢來路,便覺得手腕一陣劇痛,雙刀脫手。然則卻仍舊不甘心,運起全身功力在腿上,一腿踹向殷梨亭胸口。尋常情況之下殷梨亭多是不願與這等拚命的招式正面糾纏,多是避過其鋒芒再從側面發力制敵,但此時路遙便在他身後無法閃避,於是當下雙掌交叉,混不著力,雙臂一轉成迴環之勢,孫通腿上勁力悉數扭向兩邊。

      他這一腿勁力委實不弱,是以整個人都被這扭動的勁力帶的轉出十數圈,咯啦一聲膝蓋脫臼,殷梨亭惱他幾次欲對路遙下殺手,一掌推出擊在他胸口。孫通身體一飛數丈,委頓在地,昏了過去。

  見得對方人馬盡數被清理乾淨,路遙急急打量殷梨亭,連問:「你沒事吧?」 剛才孫通最後那一腿她在殷梨亭身後都能感到其來勢兇猛,怕殷梨亭硬接下來會受內傷,連忙搭上殷梨亭脈息,發現脈搏微急,卻是中正有力,全然無事,不禁鬆了口氣。

  殷梨亭見路遙神色緊張,開口安慰道:「放心,我沒事。」心下湧起幾分甜意,雙唇微微勾起。見適才一番激鬥,路遙身上連半分水漬都未沾上,心下微喜,道:「這些人小遙你要如何處理?待會是想繼續遊湖,還是做些別的?」

  路遙撇撇嘴角:「待一會兒就熱起來了,還是算啦。六哥,你方才說這群人是巢湖幫的?」

  殷梨亭點頭道:「正是。」指著昏過去的孫通道:「這人名叫孫通,二十年前以三十六路啣環雙刀成名江湖,是他們巢湖幫的幫主。」

  路遙皺著眉,看著地上的人半晌。殷梨亭方才雖然惱怒,又是以一敵多,但是他自幼秉承武當庭訓,與人動手點到即止,並未傷人性命。此時落入湖中的眾人已經有功力好一些的咬牙掙扎著爬上岸,自己丟了兵刃又多受了傷,看自己幫主受傷昏迷想要上前,卻畏懼殷梨亭與路遙二人,逡巡不敢上前。

      路遙見狀,幾步走到一名半靠著岸邊兀自喘息的巢湖幫眾,他方才被殷梨亭一掌震傷了臟腑,見路遙向自己走來,試圖後退,卻沒奈何的動彈不得。路遙也不搭脈,銀針出手如風,連刺那人胸口幾處大穴。那人本意閉目待死,卻發現幾針過後。自己不但沒事,胸口壓迫之感立時去了不少,不禁驚訝的瞪著路遙。

  路遙挑眉一笑道:「剛才看你武功似乎是這群人中頂不錯的,想來在幫眾有些身份。我問你幾句話,你要是老老實實答了,我就不為難你們。我好歹也算得上是神醫,剛才這幾針可以治你肺腑之傷,但要是讓我發了火,再下幾針讓你一輩子躺在床上半死不活,對姑娘我來說也不過是舉手之勞。」

  那人是巢湖幫的一名堂口長老,孫通之下便是他為尊,此時就算落難,也頗有幾分氣性,扭了頭不看路遙。

  路遙卻也不惱,張口道:「我知道你們也不過是受僱於人,你可要想好,為了這等買兇殺人的卑鄙小人,送了你們幫主和一眾幫中好手的性命,值是不值?」路遙這一句話正好切中了這人要害,下意識的抬眼看了路遙一下,仍舊抿緊了唇。

  路遙微微一笑:「我知道你若是都說了,想來也沒有好下場。你放心,我也不會讓你問難。我不多問,就一件事情,當時有人來找你們劫殺我,詳談時你可曾在場?」

  那人猶豫半晌,緩緩點了點頭,「當時只有幫主和我二人在場,那人卻是黑巾蒙面。」

  「我猜也是,」路遙滿意的點頭:「你到也算老實。如今你只要把那人所說的話給我重複一遍,我就放你們走,不再計較今日之事。否則的話,我可沒有後邊那位殷六俠的好心腸哦!」說著搖搖手指指了指殷梨亭,眨眼笑道:「他是武當大俠,小女子可不是。不過我也沒那麼狠心,毒死人的毒藥是沒有,但把你們幫主搞到半死不活的好東西,那可是不少。」

  這人一聽,權衡半晌,覺得路遙不過讓重複一遍那人的話,而那人也並未說不得透露,於是片刻開了口,咳嗽了兩聲道:「那人來說,要我們想辦法取你性命,手段不忌。還說事成之後,他願意幫我們平掉糧船幫。」

  此言一出,路遙眉頭皺得更緊,起身思索了半晌,殷梨亭也感到事態似乎有些不對。心中暗想若說山東珍惠堂因為藥價一事想要報復秋翎莊為雇凶襲擊路遙雖然說得通,但是無論如何他們並非江湖門派,如何會給巢湖幫提出這樣的條件?

  路遙摸著下巴琢磨半晌,「我就覺得事情不對,如今珍惠堂被秋燃和幾家醫館逼得賠的乾淨,他們若想對付秋翎莊好翻盤,最好的辦法是活捉了我去威脅秋燃才對,如果是劫殺我,反而只會激起秋燃怒火,到時候怕是能給他們打擊的連骨頭渣都不剩。他們再笨,也想的明白這點。可是上一次泉州城中的偷襲對方尚有劫持我的意思,這次卻完全是要下殺手,這倒是奇怪了……」

  兩人一從商人的角度一從江湖的角度,均自察覺事情不對,卻都一時抓不住到底哪裡出了問題,頗是疑惑的看著對方。

  「路……路姑娘,你的話我答完了,我這些兄弟們……」

  路遙腦子裡正思考著問題,聽到這話看了看殷梨亭,道:「六哥,放了他們吧。」

  殷梨亭一愣,「放了他們哪裡去問指使之人是誰?」

  路遙搖了搖頭,「他們定然也不知道。買兇殺人的話,一般都不會留下姓名身份吧?就算留下,九成也是假的,否則這人都可以幫他們滅掉一個幫會,又幹嘛不自己動手來殺我?」

  殷梨亭當即點頭。二十幾號人勉強爬起來,上來兩個傷不太重的抬了孫通,顧不得掉在水中與地上的兵刃,一行人踉踉蹌蹌的去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2 08:21 AM

第四十八章   夜晴又偏驚

  殷梨亭看看天色已經日上三竿,今日一早兩人趁著清晨涼爽出來遊湖,到現在還未用過早飯,於是對正在頭疼拍著腦袋的路遙到:「小遙,先去用些餐飯,再想不遲。」路遙此時滿腦子都在琢磨著事情,全然沒注意到殷梨亭說了些什麼,本能的點點頭,思緒仍舊遊移不定,隨著殷梨亭一路往客棧走。殷梨亭知路遙想事情想得出神,不似平時神采飛揚,倒是一副極是乖巧的模樣跟著自己,心下很是好笑,卻也不說破,暗中看著她時而皺眉時而撇嘴的樣子。

  路遙神遊的狀態一直持續到客棧,小二端上來了早飯,路遙下意識的一筷子伸向杭州當地有名的灌湯小籠包,張口便要放進嘴裡,殷梨亭連喚她兩聲都未聽見。湯包一放入口中,路遙「啊」的叫了一聲,只因剛剛出籠的湯包汁水味道鮮美,卻極是燙口,她一時被燙的眼淚都快流了出來,忙不迭的把嘴裡的湯包吐了出來,一臉無辜的伸出舌頭,一手在舌頭前扇來扇去。

  殷梨亭見她那樣子好笑得緊,又是擔心,忙喚來小二,讓他取一碗涼茶來,又道:「剛才叫你你不理,燙疼了吧?」

  路遙皺著鼻子,眼睛水汪汪的,抱怨道:「再燙一下,中午咱們就可以吃涼拌口條了!」

  「我叫了你兩聲你都不理,兀自想得入神。以後別吃那麼急,湯包要等涼了些才能吃的。來,你用涼茶浸一下。」

  路遙連喝了好幾口,將舌頭上的痛處用涼茶浸過,好一會兒方才緩過勁兒來。殷梨亭此時已經用筷子一個個撥開湯包的敞口,幫熱氣快點散去。又在兩人的豆漿裡加了糖,看路遙不那麼難受了,問道:「好些了沒?要不我再要點涼茶?」

  路遙搖頭:「不用,我好多啦。剛才想的走神了,隨便夾了點東西就放嘴裡……湯包好生危險!」

  殷梨亭聞言,心下好笑,指指籠中剩下的湯包道:「七弟小時候也有過一次。我同七弟有一次跟二哥去揚州,同樣吃的這小籠湯包,七弟心急,一口吞了兩個,被燙得不輕,伸著舌頭滿屋子亂竄。」

  路遙瞪了眼睛道:「完了,我居然淪落到和小七一樣,怪不得想不出個子丑寅卯來……唉,都是這巢湖幫惹的!」

  殷梨亭一邊將一個微涼的湯包夾給路遙,問道:「怎麼?可想出什麼線索。以前結下的仇家?」

  路遙接過,一口吃掉,隨後嘆了口氣道:「沒有。但是他們九成九不是山東珍惠堂的人雇來劫殺我的。」

  殷梨亭點了點頭,道:「的確,此事怕是江湖人所為,不太像是一個商家藥堂能做出來的。」

  路遙喝了口豆漿道:「不止這些。算來秋燃處理珍惠堂的事情已經有大半個月了,想來應該牽制了珍惠堂大多數有頭臉的人物和生意,他們如今正應該是焦頭爛額的打理自家生意,不可能還有精力財力管我這個大夫。更何況對於他們來說,綁架我委實比殺了我更有好處。」

  「那你可曾的罪過什麼江湖人?」殷梨亭問道,一想到淨悲所說之事,更是憂慮起來。

  路遙連連搖頭:「除了少林派那次。你不會告訴我這群人可能是少林寺雇來的吧?」說完誇張的聳聳肩,覺得這個想法委實荒謬的緊。

  殷梨亭看路遙想得辛苦,開口道:「無論是誰,怕都還要再派人來,到時候或許能問出些線索。倒是小遙你以後千萬記得帶些防身的藥物在身上才是,也莫要離我太遠。」

  路遙眼睛一轉笑道:「六哥這是在慫恿我用毒?還是迷香?你們武當不是名門正派,最煩別人下毒的麼?這話讓你師兄們聽了,怕不要好生教訓於你。」

  殷梨亭道:「他們既然能以二十幾人對你一個女兒家下殺手,你便是用毒用迷香也說的過去。」說著頓了一頓,覺得這仍舊不是長久之計,於是道:「你前些日子說過你內功不好是因為無法理解書中所述,要我幫你參詳一下。這雖不和武林規矩,但眼下情況特殊,你若願意,這幾日倒不如把那內功心法背一遍給我,我且看看你是卡在何處不得進益。」

  路遙聽聞,整個臉都皺了起來,咬牙道:「背一遍?!我就記得最開始的前三節了,其他哪裡記得住?」

  殷梨亭一聽這話,更是瞪大了眼道:「你連自己的內功心法都不記得了?這、這……」

  路遙卻是毫無罪惡感,撇了嘴反駁道:「那些說得玄而又玄的東西,我又看不懂多少,哪能記得住,練來練去就在那前幾節而已。就算勉強看懂的那一部分,也是拗口的很,誰去背那東西,撐死了記住經脈運行的方法而已!這還幸好是因為我學醫才看得懂的。」

  殷梨亭習武二十年,頭一次見到路遙這種連自己內功心法都記不得的人,不僅不以為恥,還振振有詞,一時之間搞得他委實不知說什麼才好,無奈道:「小遙,你這麼練很危險,容易走火入魔的。」

  路遙抽抽鼻子:「走火入魔那也得有走火入魔的功力,我這點內力,想走火入魔也挺難的。」

  殷梨亭苦笑,這話倒是真的,路遙那點功力想要走火入魔可是差得遠。

  路遙嘆了口氣:「再說我又不是江湖人,本來就是練著新鮮好玩的。誰知到現在居然會被捲進莫名其妙的是非中,真是倒楣!算啦,雖說我不記得了,不過書還在竹谷裡的,我們跑趟竹谷便好了。」

  記不得自家內功心法,還要跑回自家門派裡去查,順便帶個其他門派的人來參詳闡釋,殷梨亭忽然覺得幸好路遙也沒師父,否則怕是一年也要被她氣死四五回。

  ——

  兩人本打算第二日上便動身去竹谷取回記述路遙所修煉的內功心法的書冊,卻不料當夜一人的到訪,打亂了所有事情,這人便是自進了泉州後路遙就沒見到過其蹤影的範遙。

  路遙知道範遙去泉州是追查成昆的下落,而他眼下又潛伏在汝陽王府打探消息,是以自從進了泉州便不再聯繫他以免人多嘴雜有人看出他的身份,只是吩咐徐天在極不起眼的地方給他留了頂帳子,由他親自打理。泉州三月,徐天也只有兩三次發現帳子當中有人休息過,並且天尚未亮就離開了。直到離開泉州之前的十來天,路遙在自己的帳子裡發現了一個小字條,「吾所尋之人已然西行,今夜即便追蹤而去。日前刺客之事吾已知悉,汝需當萬千小心,武當俞二殷六乃可信之人,事畢以前,莫離左右,切記切記。知名不署。」路遙看完搖頭而笑,覺得倒的確是範遙的做派,來去如風,兩人在這一點上性格倒是極似的。

  如今時隔一月,路遙再次見到他,卻委實極是驚駭。

  三更半夜她忽聞有人敲門,本來理都不想理翻個身繼續睡,可是聽得門口響起殷梨亭的聲音,聲音壓得極低,卻掩不住焦急:「小遙,小遙,快開門。」

  路遙半晌反應過來是殷梨亭,怕是有要緊事,連忙一翻身起了來,黑暗中連鞋都沒顧得穿,光著腳幾步跑到門口。還沒開門,路遙作為大夫,幾乎立刻就聞到了一股濃烈的血腥味。她心中大驚,以為是殷梨亭受了傷,睡意盡去,猛地拉開門,一把抓住殷梨亭肩膀,急到:「你傷到哪裡了?」

  「不是我,是這個人。我方才聽到後院有動靜,翻窗去查看,卻看到他一身是血的昏了過去。」

  路遙這時才注意到殷梨亭雙手抱著一個黑衣人,似乎受了極重的傷,昏迷不醒。大夫的本能立刻竄出頭來,連忙道:「六哥你把他抱到床上去,再去管小二多要些油燈燭臺。」說著回手點亮了油燈,取了放在房間一角的醫藥箱。待來到窗前看清昏迷之人,路遙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範遙?!」

  殷梨亭一聽得「範遙」二字,只覺得耳熟,待到從小二那裡要來油燈燭臺回了房間點亮,方想起來曾聽師父張三豐提起過明教有逍遙二仙,其中右使名叫「範遙」,卻於多年前銷聲匿跡。此時路遙已經剪開範遙身上衣衫,但見他胸腹間中了一掌,掌印烏黑,而左胸尚中了一劍,傷及肺葉,除了這兩處之外,其餘周身更是十幾處劍傷,失血甚多。路遙先是取出兩枚鮮紅丹丸放入範遙口中,繼而手上銀針運轉如飛,護住範遙心脈,又於周身四處刺穴止血。先後忙亂了半刻鍾,範遙方才面如金紙氣若遊絲的狀態才稍稍緩解。路遙切脈良久,放下範遙手腕,皺眉沉思。

  殷梨亭同路遙相處一年之久,這回又是一路行來,見路遙行醫施藥無數,知她極看重人命。此時見她焦慮的皺眉,而且似乎與這範遙頗有交情,當下也顧不得這人的身份,擔心問道:「如何?可有救?」路遙搖頭:「不好救,棘手的很。他胸腹這一掌委實麻煩,治療稍有不慎便會危及性命。六哥,你可不可以用內力幫他疏通一遍手太陰肺經?」

  殷梨亭當下點頭,將範遙扶了起來,盤腿坐於他身後,聽得路遙囑咐:「六哥,莫要用太多內力,只需一成即可,由闌門入,經建裡、氣海,再放帶脈,過章門,梁門,石關,巨闕,收於天樞穴。」武當內功甲於武林,殷梨亭身為張三豐的弟子,自然勤於修習內功,全不似路遙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一股玄門正宗的武當九陽功提起,內力蓬勃湧動,他一手抵住範遙闌門穴,挑起一縷內力,緩緩注入,依路遙所言而行。直過了半個時辰,他用真氣沿手太陰肺經前後運轉了三個周天,方緩緩收回內力。

  路遙見殷梨亭運完功,見他額上滿是汗水,下意識的拿出帕子替他擦了擦額上的汗水。擦到一半,然才意識到這個動作似乎有些曖昧,而殷梨亭一頓,臉上不知是因為運功還是路遙那隻握著白絹的手,殷紅如血。路遙咳了一聲,索性假裝不知道,把帕子塞給殷梨亭,從藥箱裡拿出一個小瓷瓶,倒出三粒金黃色的藥丸遞給他道:「把這個吃了,養氣調息固本培元用的,很難得的好藥哦,只此一家別無分號。」

  殷梨亭手中拿著帕子,腦袋裡因為路遙剛才的動作還有些暈暈的,沒聽清她說什麼,接過藥丸,以為是給範遙的,便送進他嘴裡,看得路遙皺了眉直瞪眼睛,急忙伸手扣住他手腕,「你幹什麼?他現在可不能吃這個!先得我把他的毒解了才行。」

  殷梨亭聽得路遙提高了聲音,才反應過來,看了看手中的藥,又看了看路遙,臉上有些茫然眨了眨眼睛,顯然沒聽到路遙的話。路遙吐出口氣,拎著他的手腕放到他嘴邊,道:「這個是給你吃的,對你調息有好處。快點吃!我還得幫他處理劍傷。」

  殷梨亭見路遙挑眉看他,一臉從善如流的無辜模樣「哦」了一聲,把藥丸吃了下去,下床放平範遙,坐在一旁看著路遙清理劍傷,縫合創口。一直忙到天明,路遙終於鬆了口氣,寫下了兩個藥方,叫來了剛起不久的店小二,吩咐他藥鋪一開門便去抓藥。那店小二見床上躺著一人滿屋血腥味,立時滿臉不情願道:姑娘你和這位公子還是換家客棧住吧,人要是死在我們這兒我們要怎麼做生意。范遙現在根本不能移動,路遙大眼一瞪雙眉倒豎,揪起小二的衣襟怒道:你這是質疑我醫術?我說他死不了就死不了,你再廢話一句侮辱我醫術小心我把你揍成他那樣!說著運起內力一掌猛拍到走廊欄桿上,聽得格拉一聲,一截橫木被她拍出一道裂紋。那小二嚇得一激靈,話都不敢答,連滾帶爬的去了。

  路遙一回頭,就見得殷梨亭瞪大了眼睛,驚訝的看著她,她無謂的聳聳肩,道:「看吧,我的功夫大多就是用來幹這個的,所以不好也是理所應當。武當殷六俠劍術卓絕內功不凡,可以不用笑我了。」

  殷梨亭強忍住臉上表情道:「我沒笑你。」

  路遙擺明了不信,扯扯嘴角,回到床邊,看著昏睡的範遙皺眉。

  「他怎麼樣?」殷梨亭倒了杯茶給她。

  路遙嘆了口氣道:「胸前一劍雖然不輕,但是我處理過後不會有大礙,何況以他功力,將養些時日便能恢復,但是這胸腹間的一掌可是麻煩的緊,這掌上帶毒,毒性奇異,我手頭沒有藥可解,加上中掌處臟腑受損,更是難醫 。需得儘快找到能解此毒的藥材才行。」

  殷梨亭聞言,問道:「秋翎莊下的藥堂沒有麼?」

  路遙搖頭,「沒有,缺的是最要緊的一味落地山蓮。這藥我也只是在藥典中讀到過,從來沒親眼見過。」

  「哪裡能找的到這落地山蓮?」

  路遙琢磨一下,猶疑道:「我曾聽一名老大夫提到過,說是很多年前有人在黃山上採到過。但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不知准不准。」

  殷梨亭一聽,即便道:「那就好辦,黃山離此不遠,約莫快馬加鞭兩三日便可到達。這位……范兄能撐得幾日?」

  「半個月。」

  殷梨亭道:「如此我們當下動身,快去快回,想必來得及。」

  路遙思考片刻,點頭同意。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2 02:51 PM

第四十九章   雲深疏萬葉

  兩人待得小二回來,殷梨亭去廚房找人煎藥,路遙則去找了秋翎莊在杭州的分號。秋翎莊在江南一帶商界分號不少,路遙來的時候嫌麻煩,並未和杭州的主事錢鬱打招呼,但是這回範遙傷的不輕,又怕傷他之人去而複返,所以親自跑了一趟杭州的分號,讓他們暗地裡將範遙接去照顧,切勿讓人知曉。秋燃的手下雖然不是江湖人,但個個辦事極是妥帖,何況杭州這麼大一家分號的主事。錢鬱見到歷來不常露面的路遙親來,便知道事情不小,連忙按他吩咐派了人悄悄將範遙接回杭州分號,找了人妥善照料。路遙這才放心,和殷梨亭二人騎了快馬,第三天上到了黃山。

  黃山古名黔山,相傳黃帝曾率手下大臣容成子,浮丘公在此煉丹,後來丹成而得到成仙,是以唐明宗時期此山改名黃山。黃山七十二峰,姿態各異,雄渾磅礴者有之,俊俏秀麗者有之,清幽飄逸者亦有之。奇松、怪石、雲海、溫泉、冬雪乃是黃山五絕。不過路遙一路上卻沒有心情觀賞這雲遮霧繞之下的絕美山色,落地山蓮生長的位置應在人跡稀少的背陰之處,是而走尋常山道是不可能採到的。故而兩人不得不從山藤野樹橫縱而生的地方一路向上摸索而行,常常須得提氣縱越,幸好尚有殷梨亭一手拎著行囊,一手扶著她,否則以她那點輕功,委實是很難上來。

  日頭過午,殷梨亭見路遙累得不輕,臉色嫣紅,衣袖也因為方才在一處背陰的叢木中翻找而些微劃破,開口道:「小遙,我們休息會,用些午飯可好?」

  路遙一看天色,的確馬上就要過了午飯時間,想著總不能讓殷梨亭提著行囊工具和自己上竄下越一天卻連飯都沒得吃,當即連忙點頭。他二人此時身處山腰之上,雖然人跡罕至,但是景色卻比尋常山道之上更是靈秀不少。兩人尋聲到了附近一處稍稍平坦的地方,位於一座山峰的半山腰上被樹叢遮擋住,但見一側峭壁直聳,一道不大的瀑布從高處下落,彙入峭壁下的潭水當中,譚前生滿野花青草,低矮灌木。而另一側撥開灌木樹叢,便可見遠處群山環抱,山風清冽。路遙一見之下立時極喜,「六哥,我們就在這吧!」

  殷梨亭見路遙一臉喜愛興奮之色,自然點頭。兩人選了處視野開闊的地方,路遙去取水生火,殷梨亭則去抓了只山雞回來。兩人一邊吹著山風,一邊烤著雞肉,殷梨亭也不知路遙往雞肉裡面加了些什麼,但是聞起來卻是極香。這些天大多是路遙動手來做他打回來的獵物,他看著路遙手法極是快速熟練,嘗起來味道鮮美異常,不禁讚嘆,說從小到大在武當山上和師兄們烤過無數山雞野兔,卻是頭一次吃到烤的這般鮮香的野味。

      路遙聞言頗是得意,隨即壞笑,眼眸一轉說其實中饋烹飪這玩意兒和我給人以刀石診病沒什麼區別,洗洗切切縫縫補補,清理清理腸子肚子再上傷藥,都是那麼回事兒。殷梨亭第一次聽聞,想起以前看路遙在人身上縫縫補補,當時雖然驚訝,卻沒覺得什麼,但此時一想,又看看手裡的雞肉,立時半口也嚥不下去了,只能看著路遙一臉奸計得逞的表情從他手裡搶過上好的美味。然而幾次之後,路遙發現這招似乎不靈了,無論她說什麼,殷梨亭都是面不改色照吃不誤,於是更開始變著法的笑鬧他。

  此時此地風輕雲淡,流水淙淙,遠處群山勝景一覽無餘。 兩人有說有笑,吃得正在興頭,路遙說得太過高興險些差了氣,殷梨亭見她咳嗽,連忙翻出水囊遞給她,誰知一抬頭,便覺得眼前一花,勁風閃過,定睛看去,發現片刻前就在自己面前的路遙此時竟然轉眼之間堪堪向後移了六七丈距離,此時正「坐」在灌木外側崖邊的一塊巨石之上,稍稍再往前半分便是萬丈懸崖。殷梨亭還沒明白發生了什麼,即便大吃一驚,叫道:「小遙?!」 他無暇去想前因後果,下意識的足下便要一點去將她帶回來。誰曉得他腳下凝力,卻發現這門自小練得極熟的梯雲縱居然半點也發揮不出來,只因此時一隻手壓在了他肩,並未制住他穴道,卻猶如千金壓在肩上,致使他全然無法運力一躍而起。

  殷梨亭大驚,以他功力,多數時候有人接近五六丈開外便能察覺,就算對方是高手,卻也從來沒被如此欺近身後卻毫無所覺。路遙此時處境危險,殷梨亭心下著急卻不敢輕舉妄動,尤其對方功力不知道高出自己多少,心下惶急卻不敢造次,正待開口,卻聽得路遙出了聲道:「六哥莫著急,不用擔心我。」

  路遙剛才咳得俯下身子,忽然只覺得腰際一陣大力將她騰空拽起,弄得她有些生疼,想要出聲示警,卻發覺那股勁道雖然沒有點中自己啞穴,卻讓自己岔了肺息,一時間發不出聲音。待到緩過來,發現自己四肢穴道被制無法挪動,扭頭去看殷梨亭,心下也是駭然,只見得一個穿著灰色對襟長袍的老者,鬚髮皆白,臉上溝壑縱橫,也不知有多大年紀,一雙眼睛卻是精光不露,此時正臉色不露喜怒的盯著殷梨亭和自己,一隻手按在殷梨亭肩上,顯然是制住了他。

      路遙一見殷梨亭臉色,擔心他因自己被這麼「懸」在崖邊會驚怒之下用強,於是立時出聲,竭力讓自己忽略腳下是萬丈深淵的事實,維持聲音平穩告訴他自己沒事,腦中則迅速琢磨起對策。

  殷梨亭聽得路遙如此說,先是略略鬆了一口氣,隨即發現路遙的聲音不似平日裡般歡快,若換了平時她定會翻個白眼說「六哥不用擔心,我又不是廢物!」然後笑嘻嘻的反問「六哥你會不會怕高吧?」心下便明白了三分,又怕她嚇到,於是當下輕聲道:「小遙你莫要往下看,趕緊閉上眼。」轉而聲音一提,也不轉身,背對著身後那人道:「閣下乃是何方高人?為何偷襲我二人?」

  身後那人此時卻是哼哼一聲,聲音聽來似有八九十歲年紀,「你們自己功力不濟,聽不出老夫的腳步聲,豈能怨得老夫偷襲?那小丫頭吵得我不得安生,老夫就是把她從這處扔下山去卻又怎樣?」

  路遙聽得那老人開口,忽然眼睛一轉,撇嘴道,「六哥,這還有為什麼?鬼鬼祟祟的人就喜歡幹鬼鬼祟祟的事情,人這一老腦子一般都不好使,幹些小孩子家無聊的勾當也是尋常。」

  誰知那老者聽了居然不生氣,「小丫頭嘴巴倒是厲害不饒人,你就不怕我一掌把你拍下山崖去?」說著空著的一隻手翻指一彈,便見得另一邊的一塊不小的石頭被射出來的石子擊中,勁道之大竟然讓其向後平移了兩尺左右距離。那石頭本就在崖邊,這一下撲稜一聲落下萬丈深淵,半晌才傳來一聲迴響,空愣愣的聽得路遙心中也是一緊,殷梨亭臉色更是那堪至極。那老者見路遙臉色發白,右手再是一翻,作勢便要彈向路遙。

  「前輩!!」殷梨亭心下大急,「前輩莫要為難她!」

  老者頓了一頓,打量二人一番,忽然大笑道:「小子你倒是心疼這刁嘴的丫頭。老夫若偏要為難她,又怎樣?」

  殷梨亭沒想到對方這麼說,「不知前輩可否也是被……受別人所托來為難路遙的?」

  那人冷笑一聲道:「受別人所托?老夫還沒聽說誰有這麼大的面子能來讓我幫他辦事的。你兩跑到我家門口來放肆,難道我便為難你們不得?我正吃飯,就聽這小丫頭屍體死人不離口,攪得人食慾全無!」

  殷梨亭一怔:「家門口?敢問前輩家在何處?小遙並非故意,她是大夫,便是……便是這樣,影響前輩進餐並非故意,晚輩……」

  路遙此時卻打斷殷梨亭,轉轉眼睛,笑嘻嘻的道,「老頭,你家不會住這吧?」

  老者冷然道:「是又如何?」

  路遙道:「倒不如何,只不過這地方我剛才上下看了半天,能住的地方是有些洞穴,不過多有猴子住了。我說你難道每天抱著猴子住在一起吧?果然是高人,居然有這麼特別的嗜好!我說老頭,我和六哥不過抓兩隻山雞,又沒抓你的猴子猴孫烤來吃,你急個什麼?」這一段話越說越塊,語氣誇張的緊,全然不似平常語氣。

  路遙曾聽張松溪說過武當弟子平日練功重於養氣,別人越是情緒激動之時,武當弟子往往能夠守得靈台清明臨危不亂。是以她賭這老頭方才沒傷她,便不會輕易要她性命,句句意在激起對方怒氣,好讓殷梨亭能有機可乘趕緊從對方掌下脫出。

      殷梨亭在路遙打斷他之時便神色辨出她微微遞過來的眼色,是以當下沉心靜氣,凝神感受身後之人氣息和壓在自己肩上力道的變化,同時右手倒扣劍柄,防著他另一隻手上的石子射出。然而無論路遙說什麼,身後那老者的氣息和力道均是一成不變。若是只有他一人,他倒是可以毫無顧忌,拼著受對方一掌沉肩脫出,但是只要那老者另一手微微一彈,怕是路遙就要被撞下懸崖,故而他不敢輕動。

      可就在此時,他盤算著方才對方射出石子的方向勁道,想起他彈石子的手法,腦中忽然靈光一閃,忽然道:「前輩是黃島主的傳人還是神雕俠的傳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2 02:59 PM

第五十章   影疾默千聲

  殷梨亭想起以前在山上練習暗器時,師父張三豐曾與他說起天下暗器名家與手法,其間曾談到過一門叫做彈指神通的功夫。當時張三豐對其讚譽有加,言道此功夫多用石子為媒,但是真正融會貫通者,並不侷限於暗器,用處實多。

      那時他曾問師父這門彈指神通卻是哪家功夫,張三豐卻是搖頭,只說他聽峨眉祖師郭襄說過這門功夫天下有兩人會使,一是桃花島主東邪黃藥師,另一個則是神雕大俠楊過。如今想起,剛才這老者所用的似乎便是彈指神通的功夫,是以試探一句。

  誰知這一句卻是歪打正著,那老者哈哈大笑,先是道:「刁嘴的小丫頭,老夫豈能受你所激?倒是你這小子還算有幾分見識。」說著鬆了殷梨亭肩上的手。殷梨亭剛一得脫,幾乎是立時足下一點,飛向路遙所在的巨石之上,誰知雙足剛一離地,便覺得一股掌力極是迅捷的劈向自身後背,逼得他不得不回身格擋。他左手虛帶,右手斜握著未出鞘的長劍盡數接下對方的後續之力,一招一式惶急之中仍然是法度端嚴,力道綿密。

      那老者見了他的招數,似是來了興趣,接連三掌攻來,招式出手頗為飄逸,仿如煙花三月時節風過落花一般。殷梨亭知曉這回遇到了高手,不敢怠慢,心中卻是急著想把路遙從懸崖邊拉回來,是以接連幾招全部都是想要脫身的招式。誰知此時那老者袖風一卷,路遙的身體隔空被推得又向前一尺多,幾乎便是貼在懸崖邊了。

      「小遙!」殷梨亭又驚又怒,不見路遙出聲,以為那袖風太強傷了她,當下雙掌齊推一招精衛填海,急於要阻擋那老者片刻以讓他先把路遙拉回來。

  路遙此時幾乎半個身子都在懸崖外,稍一低頭就是萬丈懸崖。之所以不出聲,是因為想起了好些年前她曾在急救室接過一個跳樓的急救病人。那時她才知道原來十層樓就可以讓一個人摔得全然變形,一團血肉模糊。路遙一想到那場景,再看看自己腳下,不由得便想到要是自己摔成那樣子……於是著實連續打了幾個冷顫,又怕殷梨亭分心,強忍住沒叫出聲。

  那老者見殷梨亭一心要脫身,便道:「小子,你們武當的功夫老夫倒是好奇的緊。你好好和我打一場,若是讓老夫高興了,自然不會為難那刁嘴小丫頭,否則就別怪我把她推下去和山谷中的猴子作伴了。」

  殷梨亭幾次想要抽身都是不得,心下焦急。帶聽聞老者竟是憑著方才那幾手便認出了他出身,心下驚訝卻是沒有功夫顧及,當下住了手道:「前輩若是想考校在下功夫,在下答應便是。還請讓在下先把小遙帶過來。崖邊危險,在下心中掛記於她,怕是沒辦法全心全意與前輩請益。」

  那老者見殷梨亭倒劍一揖語氣誠懇,竟然開口道:「武當張老道座下弟子多是清修習武,何時收了你這麼個多情種子?這小丫頭是你媳婦?她梳著姑娘家髮式,想來還沒你們成婚。若是將來成婚,以她這麼個厲害脾氣,你再這麼寵她,她怕不要騎到你頭上去?」

  殷梨亭聽到那老者此話先是臉頰通紅,低了頭不敢看他,隨即再聽下去,連忙聲音窘迫的道:「前輩莫要亂說損了小遙名聲,我和她兄妹相稱結伴同行,是因為有人數次劫殺於她,須得晚輩相護才行。」

  老者一瞪眼:「你師父張老道昔日年輕時可是豁達不拘的豪爽之人,沒想到教出的小弟子居然這般靦腆,倒還不如人家姑娘大方。若說相護,我看她到是護你護的緊。半個身子懸在崖邊還不忘了出言相激於我來給你找時機。」

  殷梨亭聽聞那老者所說,不禁看向崖邊,卻見得路遙皺著眉盯著腳下萬丈深淵。殷梨亭只道路遙心中害怕。而那老者此時已住了手,他當下顧不得別的,縱身一躍輕輕落在路遙身側。路遙穴道被點動彈不得,殷梨亭攬住她腰肢,飛躍而起帶著路遙離開崖邊五六丈遠。看見她衝自己一笑,方鬆了口氣,此時手中她的手很是冰涼,不禁用力握了握。

      一瞬間,兩人似乎都發現了有些曖昧的氣氛,路遙有些尷尬的咳了一聲,而殷梨亭被手中那滑膩感覺撩得心中猛地一跳,窘迫的鬆了手,轉過臉去掩飾自己的緊張。路遙清了清嗓子,低聲道:「六哥,你用一成真力連續擊我肩井、曲池、環跳三穴各三次,之後用兩成力擊我雲門、太淵穴各一次。」

  殷梨亭依言而行,最後點過太淵穴之後,路遙咳了一下,緩緩動了動四肢,吐了口氣。殷梨亭見路遙的穴道也解開了,略略放心,「可有哪裡不舒服?」

  路遙搖頭:「沒事,我挺好的。」

  那老頭始終在一旁冷眼看著,不加阻止,此時卻開口道:「刁嘴小丫頭倒還有些本事,竟能解了老夫獨家的點穴手法。」

  路遙卻有意煽風點火,故意盼他分心,繼而道,「我不僅有這個本事,還有讓你三天三夜上吐下瀉的本事,你要不要試試?」

  殷梨亭怕那老者再為難路遙,聽得路遙如此說,連忙擋在她身前道:「小遙同前輩開玩笑,前輩莫要當真。」

  老者此時卻是哈哈大笑道:「小丫頭,你莫要尖牙利嘴的引老夫注意,想替這小子解圍了。今日我跟他過招是過定了,你這手段若是再早四五十年用在老夫身上或許好使,現下老夫與他師父差不多年紀,豈能為你所激?」

  路遙方才見那老者功力,便是再沒有江湖經驗也看得出殷梨亭是決計鬥他不過的,是以方才一直在想辦法。換做是她,自然是迷香毒藥一起上,這老頭武功就是再高也抗不住她三五種同時來。可是如果是殷梨亭真的與他公然動手比試,就麻煩了。相處日久,路遙明白殷梨亭接人待物雖然溫和為人處事從善如流,然而從小受師父張三豐與幾位師兄的教導,於節義之上卻是擇善固執,縱然他不介意路遙出於自保使用這些毒藥迷香,但是若是讓他用來與人比鬥之上,他是無論如何不肯的。

  這邊她正琢磨著辦法,卻見殷梨亭上前一步,沉氣墜肩,劍鞘微斜,「武當殷梨亭,在此請教前輩高招。」

  路遙心中嘆息一聲,心道這人怎麼就這般實生。明知打不過還要動手。

  那老者不理路遙,見殷梨亭擺出的起手之勢體靜神舒,虛實互化,巍巍而立,微微眯了下眼,「十多年前,老夫曾與你師父的另一個叫俞蓮舟的徒弟動過兩手。那時老夫嘆如今武林,也就張老道徒弟的功夫還調教得的不錯。今日倒要看看張三豐的小弟子,如今練得出幾分功力。」

      說著也不管什麼江湖規矩,當下不讓,一掌劈出,掌風迅捷,去勢迅捷瀟灑,全然看不出是一名八九十歲的老者的招式。殷梨亭左腳踏上,手中長劍出鞘,一劍斜挑,招式虛虛實實,內力充盈於劍上,劍尖微顫,嗤嗤破空作響。

  路遙看著兩人過招,她內力不濟,於招式上卻也算得上是有幾分見識,此時看二人過招,見得那老者招式影動飄逸、流暢迅捷,半分不見老態,反而益發運轉隨心,顯然功力高出殷梨亭不少。然而殷梨亭縱然在功力上遜色,一手長劍卻是謹守武當功夫的精髓,動靜虛實變化圓轉如意門戶嚴守,不急不躁卻是滴水不漏,加上那老者似是想探究殷梨亭功夫程度,是以並未盡全力,於是一時間殷梨亭倒也應付得來。

      路遙多次見殷梨亭施展功夫,此次卻是第一回見到被他發揮的如此淋漓盡致的武當本門武藝。她素知武當以內力悠長,勁力綿恆著稱,卻是頭一次見到武當招式也是端的出眾。她所學的招式雖是一知半解,但是極是精妙靈動,而比起她的,這老者招式是飄逸淩厲,武當招式則是高深圓轉。她心中擔心殷梨亭,手中扣緊了雙劍,目不轉睛的看著二人。

      那老者此時卻正與殷梨亭鬥到酣處,出招越發手重,殷梨亭不虞硬接,當下運起太虛三十六式來化解老者招式。這太虛三十六式重的便是虛虛實實的力道功夫,虛者實之實者虛之,專門用以對付強敵手上難接的招式,講究將對方來勢盡數化到虛處。武當諸俠自下山以來,卻是極少用到這門功夫,今日首次被殷梨亭在對敵之際使了出來,不僅路遙,便是那老者也是眼中一亮,手上攻勢更是迅猛了三分,走勢愈發難以捉摸。

      路遙皺著眉頭看了許久,居然也被她看出些門道來,讚嘆的眨著眼睛。兩人過了將近三百餘招,那老者大喝一聲,一掌似是運足功力拍向殷梨亭胸口,來勢兇猛,路數大變。殷梨亭被這突如其來的一招驚得一愣,連忙雙掌交叉運力擋隔,卻心中一沉,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擋下這一掌。誰曾想那掌眼看到了胸前,卻是忽然一轉,抓向了殷梨亭肩頭。殷梨亭全然沒想到對方會放棄自己胸口這樣致命的位置轉而攻向右肩,立時沉肩瀉力,卻已然有些晚了,對方左掌已然觸及他右肩。正待抗下這一掌,發現對方掌及自己右肩卻並未吐出盡力,而是就勢一撥,將他撥離原位,隨即借勢飛身直逼路遙身前,左掌急拍向路遙天靈蓋。

  這下殷梨亭和路遙均是大驚,路遙反應不慢,雙劍出鞘腳下不停便要後躍閃開,奈何功力卻是遠遠不及那老者,連從袖中摸出藥粉的時間都沒有,只得雙劍橫架以求擋住多少力道算多少。而殷梨亭大驚之下全部內力集於腳下,皆盡全力撲向兩人。路遙只覺得身前勁風猛烈讓自己呼吸一窒,下意識的睜開眼,卻發現殷梨亭後發先至,就在自己身前半尺不到,再後面則是那老者淩厲掌風。路遙大驚,沒想到殷梨亭居然要硬接這一掌,不禁叫道:「六哥!」手中兩柄長劍同時從殷梨亭身體兩側飛速擲向那老者,意圖逼開他。

  電光石火的一瞬間,殷梨亭就勢將路遙推開以免老者掌風於波傷到她,而自己將功力運至後背,以期化去幾成掌力。然而沒成想,那老者一掌到得殷梨亭後背心脈,居然嘎然而止,淩厲掌風與來勢瞬間消失的無影無蹤。而另一手不知使得什麼樣的手法,居然將雲晴兩劍盡數攏住。

      一時間路遙驚嚇得愣住了,而殷梨亭更是錯愕至極。眨眼功夫,路遙當先反應過來,連忙撲到殷梨亭面前,手中接連點了他胸口幾處大穴,生怕他中了老者那一掌。「六哥?六哥?」說著一手扶住他,一手便要去搭脈。殷梨亭此時反應過來,連忙搖頭道:「我沒事,前輩那一掌並未打中我。」

  路遙聞言,仍舊不放心的切了半刻脈,發現除了一番巨鬥以後脈搏微快之外,並沒有受傷的跡象,這下才略略鬆了口氣。想到剛才那一幕,立時瞪眼挑眉:「你幹嘛過來?太危險了!我自有我的辦法對付他,你怎可這般不要命?」

  殷梨亭一語不發,衝她輕輕一笑,笑容中七分和暖,兩分無辜,以及一分看不清的深意。這一笑讓路遙立時癟了氣勢,狠狠地磨了磨牙齒,後面一大堆話全都嚥了下去。

  那老者此時卻沒有功夫理會二人,竟是看著路遙擲出的長劍,眉頭皺緊。過了半晌,路遙都已經對殷梨亭完全沒有了脾氣,抬頭看向他,才聽得那老者問道:「小丫頭?你師父是誰?這雲晴雙劍是從哪裡來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2 03:16 PM

第五十一章   山河不念遠

  路遙從六歲起便在竹谷,那兩柄雲晴劍本來是她當年離開竹谷時隨便撿了谷中的兵刃隨身,看中的一是自己練得招式多為劍,二則是這一白一碧兩柄雙劍倒也端的漂亮,讓她很是喜愛。

      她方才見他幾次招式兇險卻臨門不發力道,顯然無意相傷兩人,是以自己也承他幾分情面,心下也是略略安穩。此時聽得老者問起,似乎這劍與他有些什麼要緊的關係,便也不隱瞞,實話實說了。言道自己在一無人竹谷中習得醫術與功夫,後來出谷,便隨手拿了這兵刃防身。只是隱去了其他自己如何到得竹谷的前因後果。

  那老者本來將信將疑的看著路遙,然而待路遙細細的描述出竹谷的景色風物,以及房間擺設時,那老者的眼睛似乎越來越亮。 他無心去問路遙是如何到竹谷前與離開竹谷後的事情,只是目光反覆在她身上轉來轉去,看得路遙覺得後頸都有點冒涼風。

  「小丫頭,來來來,你也和老夫過兩招。」

  路遙瞪大了眼睛,齜牙道:「我功夫比六哥差多了,和我比什麼?你這麼大年歲了,欺負我這麼個不過是學了點皮毛,還有一半不中用的後進晚輩,太不像樣子了吧?!」

  殷梨亭此時也有不解,「前輩是何意思?」

  那老者道:「小子,老夫不動用內力便是,傷不到你家小丫頭。她所說的竹谷,當是老夫的一個故人當年隱居之處,老夫不過是試試她的功夫確認而已。」

  殷梨亭和路遙聞得此言,同時驚訝的無以加複,面面相覷半晌,聽得老者又道:「既然如此,老夫便告訴你們也無妨。老夫名何夕,師承桃花島,是師父的關門弟子,而老夫上面有一師姐,名喚程瑛,隱居於嘉興城外的竹谷。這小丫頭剛才所說的地方,九成便是此處。而師姐一生未曾收徒,留了本門武功心法,星象醫卜之書於谷中,外設八卦陣,只待有緣之人。如今既然機緣巧合被這小丫頭學了去,她也算得上是我桃花島一脈的傳人,老夫考校她功夫也算是應該。小子,現在你可以放心站一邊去了吧?」

  殷梨亭見何夕看著自己,蒼老的面頰上笑得頗有深意,當下不好意思的紅了臉,心中卻是高興。只因何夕若果真是路遙的師叔,那麼路遙的功夫便有了著落,可以拜託他指點路遙功夫,總比自己幫路遙釋義他們本門內功來的事半功倍。何況他方才和何夕一番巨鬥,雖然激烈,對方卻是處處留手,並沒有要傷他的意思,而最後那一掌他雖不明白原因,但是也並沒有傷到他或者路遙。

      看路遙一臉不情願的樣子,於是柔聲勸道:「小遙,何前輩並無傷人之意,而且他若真是你師叔,那你的內功便有人可以請教了。你便和他請教一下也是好的。」說著接過何夕手中路遙的雙劍,輕輕塞進她手裡。路遙剛才看殷梨亭與他鬥得辛苦,本來已經準備了好幾套說辭,才不想和何夕動手。然而她自小便是吃軟不吃硬的脾氣,今日若是何夕逼她動手,她定然百般糊弄何夕,可是殷梨亭此時聲音低柔勸解,卻讓她有點招架不住。

      看了看殷梨亭的眼睛,知道他說的均是在理,路遙無奈鼓鼓臉頰,有點不情不願的拿了劍,往老者面前一站,心中腹誹一番,也不跟他客套,直接抽出雙劍:「老頭,就五十招啊!」尚未言罷,雲劍護胸,晴劍劍尖一晃,直取老者鼻尖,一人兩劍如春風帶柳,試圖先發制人。

  何夕一指輕晃,拂開劍尖,道:「小丫頭嘴又叼又凶,難為這死小子居然對你死心塌地。」

  路遙本就不情不願,聽的老者調侃,一想殷梨亭此時定然又是臉紅欲滴,於是雲劍跟上由上而下一道銀光閃過,「我還以為只有三姑六婆有給人家亂牽線保媒的毛病,原來你這老頭也差不多!」

  何夕此時卻沒有理會路遙說了什麼,路遙剛才第一招他認得正是本門玉簫劍法裡面的一招,而這第二招卻是似是而非,似是落英神劍掌裡面的一招,又似是香雪劍訣裡面的招式,不禁一時大奇。本來看到第一招玉簫劍法,他已經基本上確定路遙學到的便是桃花島的招式。而待到第二招一出,何夕卻又有些不解,這招似是而非,很難判斷。

  接下來幾十招,何夕仔細觀察路遙運劍發掌的路數,只覺得有那麼不到兩成是桃花島原來的招式,而剩下的均都是一付似是而非的樣子。一開始那老者看得有些不解,待到十幾招過後,眼中光芒卻是越發大盛,出手攻向她的招數也愈發厲害。路遙此時也漸漸沉心靜氣,兩柄長劍銀光如水見招拆招,式式精妙而恣意流暢。

      她和殷梨亭的招式路數全然不同,武當功夫講究以柔克剛後發制人,而路遙劍上招式卻是招招試圖爭得先機,一旦慢了當即變招,於是這一來一回倒也頗是好看。只是她不耐久戰,在何夕招數的帶引之下,出招愈發迅捷,但是所耗力氣卻也愈發劇烈,才五十來招過後,臉色嫣紅氣息不穩。

      與何夕動手遠比當初在武當山上與少林圓業相鬥不同,論功力,圓業不及何夕一兩成,是以兵刃相接時分,節奏均是由奇招頻出的路遙主導。而此時路遙與何夕的功夫路數幾乎相同,功力卻遠遜於何夕,故而比鬥之時節奏均有何夕所制,此番路遙招式不落下風,但其實已然算是輸了。最終何夕雙掌一招秋水長天切向路遙手腕,路遙後力不濟,兩柄長劍脫手而出,直飛了將近兩丈高才下落,被殷梨亭接住。

      路遙兀自喘息,何夕雙手一背道:「小丫頭,老夫倒是看錯了你。本以為你是資質有限所以功夫不濟,如今看來,你資質可不差,能把功夫練成這樣,實在是全沒用心。你若全心好好練功,將來成就想來不比我那徒兒差。你既是我師侄,師姐不在,便當有我教導你,可是以你這樣的資質,若是教你,反而倒是誤了你。我看還不如讓這小子多監督你用心好好練功才是!」

  路遙對功夫的不上心,殷梨亭心知肚明,此時聽得何夕如此說,扭頭去看路遙。卻見路遙半分慚愧模樣也沒有,倒是微微撅嘴,強辯道:「當初本來不過就是覺得好玩兒,外加無聊,才隨便翻翻那些書,那麼用心幹嘛?不過老頭,你徒弟是誰?我就是不用好好練,也總比你那些猴子強些吧?」

  何夕提到自己徒兒,倒很是高興,道:「我看比起我那徒弟楊逍,小丫頭你倒更像個潑猴。」

  「楊逍」二字一出,路遙差點走岔了氣,瞪大了眼睛。

  殷梨亭也是詫異。在杭州被他「撿」到傷重的範遙,他就已經覺得驚訝,如今居然又碰上了逍遙二仙中楊逍的師父。張三豐乃是豁達之人,並沒有太多門派之見。然則明教在江湖上被人奉為魔教,是以那夜在得知床上重傷之人乃是範遙的時候他也曾有片刻的猶豫。可看到路遙全力救人,又想起泉州城中,武當山上的情景,心下便有若有所悟,漸漸瞭解路遙對於「醫者」的態度。

      昔日路遙毫不猶豫的答應救治俞岱岩,那時候他以為她是因為俞岱岩的俠名。但到後來,孫婆婆,梅寒兮,以及泉州城中無數百姓,路遙對待這些人的態度讓殷梨亭明白,作為「大夫」的路遙治病救人就只是最單純的治病救人,從不考慮其他。

  何夕此時續道:「你雖未好好修習過招式,卻能看出每招每式的本質所在,隨手變化,因時因式而異,單憑這一點,你若好好修煉,將來定然會有所成,再不濟也不會如現在一般。」

  這幾句話將殷梨亭從自己的思緒中拉了出來,眼神頗有些殷切的看向何夕:「既然如此,不置可否請前輩指點小遙一二?」

  沒成想何夕立時搖頭:「剛才我便說了,她的功夫,老夫指點不了,指點多了反而容易誤她。」

  殷梨亭大奇,「此話怎講?前輩不是小遙的師叔麼?」

  何夕道:「小子,她學功夫的方法和你學的卻是不同。你的武功,重在紮實深厚的根基。哪怕一招再過平實,但是功力深厚,平實的招式也可變的高深,何況你武當招式委實是極高明的。你修習武學,需要張老道加以點撥。而她學招式,多在理解,你覺得她招式精妙,乃是因為那些招式幾乎都是她隨手而化,應時應景,是以往往在招式上常常奇招迭起,但是她根基確實不厚,時而也常常化出些敗筆,那是不好好練功經驗不足所致。這樣的變化,全憑個人資質意念,若是有人教導點播,往往會阻了她自己對於招式的理解,是以便失了這幾分變幻無方的厲害之處。」

  這一番論調,殷梨亭委實是頭一次聽到。細細回想路遙幾次與人動手時的情形和招式,越發覺得何夕所言很有道理。到是路遙聽了有些奇怪,「什麼隨手而化?難不成你的招式還都跟背書似的一招一招背下來?」

  殷梨亭如今終於明白路遙對於武學的理解似乎和常人都不一樣,見她神色迷惑,便解釋道:「倒也算不上是背下來,但是一套套的劍法拳法,卻是要練熟才行。」

  路遙瞪大了眼看著殷梨亭,無限同情:「那你們還不得背上萬八千的招式,才能和人動手?!」

  「那倒也不至於,但是三五十套招式總還是少不了的。」

  路遙皺了眉,無限同情的拍了拍殷梨亭肩膀:「我就看了那麼六七本講招式的書就覺得很麻煩了……你們居然要三五十套……」

  「難道小遙你?……就練了六七套劍法?」殷梨亭指著路遙,驚訝的差點合不上嘴。他本以為路遙招式精妙,變化多端,頗是習過不少武功套路。

  路遙拽了拽頭髮,「呃,沒那麼多,六七套裡面還有一套掌法一套指法的……我一年看得完一本都不容易了,哪能……」邊說邊看殷梨亭難以置信的神情,非常自覺的把剩下的話嚥了回去。

  一旁何夕點頭:「我剛才見小丫頭你倒是什麼都敢用。流風指被你當作劍法用,玉簫劍法被你當作指法用,倒也還真是有趣。只是你經驗不足,不懂得如何幻化威力才大。加上內力太差,更是打了折扣。」

  殷梨亭此時卻是忽然想起了什麼,轉身對何夕道:「前輩可否指點一下小遙的內功心法?她一人修煉,卻是無法參透心法秘笈上所述。」

  何夕卻是再次搖頭,「當年師父所學極博,便是心法也懂的數路各不相同的,而他老人家教徒弟又是因材施教,傳於我的心法與傳於程師姐的全然不同,小丫頭修煉的內功心法自然與我相異。而且以她秉性,招式都如此這般學會,想來必然不記得那心法上都寫了什麼了。」路遙被他說中,厚著臉皮笑笑,摸了摸鼻子。何夕又道:「內功心法,你們武當是為上佳。若是將來你們有機緣再回竹谷,你倒可以幫她解讀闡釋一番。」

  「晚輩乃是武當之人,翻看貴派心法內功只怕是有不妥。」殷梨亭道。

  何夕嗤笑一聲,擺了擺手:「什麼貴派不貴派的,師父曾留下話,吩咐我與師姐不得開山立派,就連徒弟也只准收一個。再說我估計小丫頭都是不介意的,你還介意個什麼?」

  看著何夕一臉不以為然的模樣,再一琢磨路遙全然無所謂的說著心法早不記得了的模樣,殷梨亭這下有些明白什麼叫做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了。

  何夕此時卻笑道:「小丫頭,你的天資很是不錯,性子和我那徒兒倒還有三分相像。要不是看在這小子對你這般死心塌地的份上,我到極想要你作我徒媳。」

  路遙哼了一聲,苦笑道:「你不用操心啦,你那徒兒本事大得很,眼下你不僅已經有徒媳了,再過四個月連徒孫都有了。」

  這次何夕終於被路遙的話驚到了,幾乎沒立刻跳起來,「小丫頭你說什麼?!你怎麼知道的?那死小子現在在哪?有了媳婦居然也不帶回來給師父我看看,簡直太不像話,太不像話了!」

  路遙撇撇嘴,幸災樂禍的道:「不是你徒兒不帶回來給你看,而是人家姑娘根本就沒打算嫁給你徒弟。你那徒弟楊逍當初就是強迫人家姑娘的,那姑娘自然也不是任人欺負的主。至於我為什麼知道?那是因為那姑娘懷孕的時候,便是我診出來的脈。」說著仍舊不自已的看了殷梨亭一眼,這一眼讓殷梨亭頗為不解。

  何夕此時臉色通紅,不知道是興奮的還是被氣的。路遙認為前者多些,而殷梨亭卻覺得後者更多些。但是這委實不重要,重要的是何夕已經迫不及待打算下山去找人了。

  看著立時便打算下山的何夕,路遙心中沉吟思量許久。方才得知他是楊逍的師父,她腦子立時飛快的運轉起來。原本的故事裡,除了殷梨亭苦戀紀曉芙十多年之外,再有一人便是楊逍。糾纏了三個人的糾纏孰是孰非早已說不清楚,三個人的不幸卻是註定了的。

      當初在武當山上,他們師兄弟幾人親如手足的情分讓她想起若長、秋燃與她三人之間的那種如血親骨肉一般相依為命的日子,是以讓她決定盡自己最大的能力來改變一下他們結局。雖然如今殷梨亭對紀曉芙並沒有如書中所說的執著癡戀,但畢竟紀曉芙的父親曾上武當求親,殷梨亭縱然拒絕了,可若紀曉芙緊跟著出了事,以他的性子怕是要內疚難過一番。所以這個結眼下只解了一半,剩下一半卻是紀曉芙身上。如果紀曉芙能和楊逍在一起的話,也算有個不錯的結局。

  原來的故事中,紀曉芙因為不欲欺騙楊逍而被滅絕一掌打死。然則如果她和楊逍在一起,楊逍定然不會讓滅絕動她半分。何況滅絕因為自家師兄的事情憎恨楊逍,然而如今以何夕所說,楊逍可算是桃花島的傳人,而峨眉祖師郭襄是當年桃花島主的外孫女,這裡外裡都能被算到一家去。如今要是讓何夕這個心心唸唸等著徒媳的人出面,楊逍何紀曉芙之間未嘗沒有轉機。

  路遙摸著下巴,愈發覺得自己這個主意簡直是絕妙無雙又省時省力的辦法,笑得春風得意。正要下山的何夕此時忽然回頭道:「小丫頭,你告訴老夫那不肖徒兒的事,老夫到該謝謝你。便送你句忠告,記得憐取眼前人,莫要向老夫當年一般。」說著目光撇到了殷梨亭身上,「武當張老道的小弟子確是不錯的,身上也沒有你師兄那股子迂勁兒。若得機緣,將來成就不可限量。」言罷再也不看兩人,飄然下山找自己徒弟興師問罪去了,留下路遙與殷梨亭二人各懷心事的看著對方。

  路遙與殷梨亭一路走來,已經有不少人喜歡把他倆當作是一對兒。路遙臉皮歷來厚的很,而且清楚這種事情越是解釋越是說不清楚,是以從來本著很久以前的辦法:裝聾作啞不聞不問。只是殷梨亭臉皮一向薄得很,以前每每被人家如此說都會紅透了臉,倒是近些時日路遙看他似乎也是越來越習慣,全然不會如當初武昌孫婆婆那裡,連話都說不清的尷尬。

      路遙抽抽鼻子,心道難道這就是所謂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然後開始愧疚自己是不是把一名武當少俠帶壞了。

  而殷梨亭被何夕誇獎了兩句到沒覺得什麼,可是被先前的一句「憐取眼前人」弄得頗有些緊張,悄悄看了看路遙的臉色,發現並沒有什麼變化,才略略放心,連忙岔開話題:「小遙,這山如此大,落地山蓮要去哪裡找?」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2 03:29 PM

第五十二章   是非何所論

  路遙和殷梨亭快馬回到杭州城的時候,路遙還在感嘆這回運道實在是好。那日何夕離開後,兩人用過午飯,依著書中所述由背陰山路向山頂上慢慢找去。蓮本來生性喜水喜陽,而這落地山蓮雖然生的與蓮花相似,卻是生於山中陰寒之處。路遙心中一直擔憂若是找不到這山蓮要怎麼辦,沒成想二人離山頂還有頗有些距離的時候,便在一處山洞裡找到了這東西。路遙大喜過望到幾乎唱出歌來。當下兩人下山,終於在第三日一早趕回杭州,只因范遙的傷勢每拖一天便難治一分。

  秋翎莊在杭州分號的主事錢鬱老早就派了人沿路接應,兩人還沒進杭州城,分號裡面熱水飲食竭盡打點好。這個錢鬱也是號八面玲瓏的人物,見過路遙的次數不多,但是很早就從金陵那邊的同僚口中聽過路遙,知道她必然不願耽誤病人傷勢,是以各種藥品器具全部備齊,只等路遙一句話。

  路遙草草用過飯,便吩咐了人依法煎藥,備好針石,自己洗漱一番換了乾淨衣裳直接進了范遙所在的房間,這一待便是三個時辰。

  殷梨亭此時坐在範遙房間外的迴廊邊,看看天色,已然是戌時,而房間的門仍舊是一動不動。此時晚風微涼,夕陽正好,殷梨亭斜倚著迴廊的柱子,聽著裡面隱隱傳來路遙同其他兩個大夫的低語聲,一時間感到無比凝定心安。

      這些日子兩人朝夕相處,漸漸的他發現路遙其實並非全似他在武當山上認識的那個姑娘。很多時候他都會覺得,如果兩個人可以就這樣一路同行下去,一輩子都是好的。忽而又想到莆田少林的淨悲方丈所言及路遙將有的一劫,以及那些不知原因而三番劫殺路遙的人,重重憂慮又湧了上來。

  就在這時,忽然聽得西北面主院傳來一陣騷亂,隱約中夾雜著呵斥聲腳步聲。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殷梨亭覺得既然此處是秋翎莊的分號,人家內部的事情恐或不便透露,自己還是不要貿然介入為好。然而沒過片刻,他便聽到亂糟糟的聲音中居然還夾雜了刀劍相擊之聲。殷梨亭心中一凜,手中扣了長劍,心道秋翎莊一介商賈便有糾紛也不應該有刀劍之音,難不成這群劫殺路遙的人竟然直接欺上門來?正要去前廳一看究竟,卻忽然聽得紛亂的腳步聲竟是直奔這邊兒來,其中有一個聲音頗有些耳熟:「師姐,這邊防守最是嚴密,那魔教賊子定然是躲在這處院落。」

  這聲音讓殷梨亭一怔,皺了眉。轉眼間,那個聲音便已經進了殷梨亭所在的院子,後面更跟著十幾名護院。來人和殷梨亭一照面,雙方都狠狠地愣了一下。

  「殷六俠?」剛才那聲音的主人驚訝道。

  殷梨亭面前三個人卻是峨嵋派的弟子,一名三十多歲的尼姑,帶同了兩名年輕的女弟子。三人卻都是與殷梨亭認識的。那名尼姑法名靜玄,乃是峨眉掌門滅絕的得意入室弟子。而另外兩人年紀略長的是丁敏君,較年幼的則是貝錦儀。三人中丁敏君和貝錦儀都和殷梨亭相熟,剛才出聲的那人便是貝錦儀。

  殷梨亭本以為是來者是被雇來劫殺路遙的,全然沒想到居然是峨嵋派的弟子。武當於峨眉歷來交好,他自然不能失了禮數,抱拳行李道:「靜玄師姐,丁師妹,貝師妹。」

  三人來勢洶洶,然而此時看到武當派的殷梨亭在院中,彬彬有禮招呼行禮,於是按下氣性,各自還禮。而三人身後緊跟著的十幾名護院和若干杭州分號的管事此時見他們居然這般一來一往,皆是驚訝不已,一時間鴉雀無聲。

  此時丁敏君率先開口:「殷六俠可也是得了消息,來誅殺那魔教賊子的?」

  殷梨亭聞言,心中立沉。他知道范遙乃是光明右使,江湖正道人士皆欲殺之。事實上在他得知范遙身份的時候,心中也曾有那麼一刻的猶豫,不知道是否應該救他。然則看到路遙全力施救的模樣,想起在武當和泉州時數次見路遙和其他大夫行醫救人從不問對方來歷背景,是以漸漸被其影響,也覺得無論對方魔教也好正道也罷,一旦臥病,總是人命最大,其餘恩怨夙仇一概不是計較的時候。他瞭解路遙為人,更朝夕相處一年多,自然明白她所信奉的這番道理,然而這樣的道理眼前三個峨眉弟子怕是一時難以接受的。是以被丁敏君如此一問,他略略躊躇,搖頭道:「殷某並非為此而來。」

  峨眉三人在此看見殷梨亭本是心中一喜,只道他也是得了消息才來,能得武當殷六相助,事情多半便是成了,卻不意他矢口否認。

  殷梨亭不等三人說話,便問道:「三位是如何得知此處有魔教之人的?」

  靜玄一稽道:「不瞞殷六俠,我師姐妹三人日前行至杭州,無意中截下了魔教的飛鴿傳書,信上那人言及自己被仇家重傷,躲在雲來客棧,要求同伴前來接應。我們師姐妹繼而決定趁其受傷將其誅殺,追至雲來客棧卻發現人已不在,且去向極是隱秘。我們在杭州尋了七天,才得知幾個有名的大夫都被請到過此地,是以前來探查。沒想到一來這些人邊百般阻撓,想來那妖人定是在此處無疑。」

  殷梨亭聽完,眉頭越皺越緊。范遙竟會飛鴿傳書?他既是路遙的朋友,又能找到客棧,顯然是知道路遙就在客棧內,而且清楚路遙醫術的,何嘗會捨近求遠的尋人救命?

  「殷六俠在此正好。我等還在擔心過了這許多天,若那魔教妖人傷勢好轉,咱們三人怕是不一定是他對手。如今殷六俠在此,便萬萬沒有擔心的必要了。」那丁敏君一邊說著,一邊提了劍當先便要進路遙所在的主屋,「今日那妖人遇到武當與峨眉兩派,便是他死期。」而峨眉三人身後跟著的十幾名護院雖然多半身上掛了彩,但值此際同時便要擁上前來攔截。

  殷梨亭見勢不由得一步踏上,擋在了丁敏君身前,「丁師妹且慢。」

  峨眉三人本沒把這些護院看在眼中,倒是殷梨亭的阻攔讓三人一愣,「殷六俠?」

  殷梨亭輕輕搖了搖頭,道:「師太,兩位師妹,你們不能進去。」

  這句話一出口,峨眉三人皆盡不解,「怎麼?殷六俠?」靜玄開口問道。

  貝錦儀心細,看見殷梨亭臉上頗有難色,便覺得事情不那麼簡單,瞥了一眼身後跟著的那一群護院,又看了看殷梨亭,輕聲道:「可是那魔教妖人不在裡面?」

  殷梨亭實在不會說謊,只能搖頭道:「並非如此。裡面受傷之人,的確是魔教的人。」

  「那殷六俠何故阻攔?」丁敏君驚訝道,「魔教賊子,人人得而誅之!」說著便要越過殷梨亭,抬劍便要削開大門。

  殷梨亭身形一動,再一次擋住丁敏君,劍不出鞘,輕輕在丁敏君腕側一點,丁敏君功力哪裡是殷梨亭的對手,長劍險些脫手。待得穩住身形,她迫有些惱怒的看著殷梨亭。「殷六俠這是要做什麼?難不成要回護那魔教妖人?」

  因為早年峨眉祖師郭襄在張三豐年幼之時頗為照拂,是以武當始終對峨眉存著幾分香火之情,兩派弟子也頗是交好。武當弟子素來不對峨眉派的弟子出手。此番殷梨亭劍不出鞘,但是見丁敏君要硬闖路遙的醫室,他也不得不阻攔。看見丁敏君的惱怒及靜玄和貝錦儀不解的神情,殷梨亭道:「在下並非要回護於那人。只是那人此時身受重傷,現下這房中正有大夫忙於醫治。」

  丁敏君聞言更是急不可耐,道:「那豈不正好?我等還在憂心那人若是傷好我們不是他對手。如今既然他身負重傷奄奄一息,不正是將之除去的良機?」

  殷梨亭聽了丁敏君所言,心中不豫,正色道:「丁師妹,我等江湖中人,總不能恃強淩弱。此人如今重傷,我等趁機取他性命便是趁人之危。丁師妹如欲取他性命,何不等他傷好以後,約定時間再行比試較量。那時若是丁師妹得勝,便是光明正大的殺了他,也是應當。」

  這次峨眉三人來此,本是截獲飛鴿傳書後,丁敏君極力主張前來,借那人受傷之際將其除之。丁敏君的師父滅絕師太對魔教之人從不容情,歷來主張趕盡殺絕,丁敏君此舉本就由討滅絕歡心的成分存在。她看那飛鴿傳書的口氣,這人似乎在魔教中地位不低,便更加覺得機會難得。而殷梨亭此番話卻是無意中戳到了她的痛腳:若是等那人恢復功力,她怕絕不是其對手。是以萬分惱怒。

  而殷梨亭心中卻另有計較。路遙曾在去黃山的路上與他說過她與范遙結識的過程,並且提及范遙自毀容貌,只為了潛伏在汝陽王府,一是為了探聽成昆的動向,可是後來臥底久了,到更為了暗中打聽元朝的軍情,提供給明教眾教徒以供反元義部。

      殷梨亭聽聞之後,極是佩服範遙這忍辱負重的舉動,立時打消了因為對方出身魔教而存留的芥蒂。而另一方面,路遙已經被不明劫殺數回,他實不願再讓她因為范遙的事情結下峨眉派這個梁子。是以他在峨眉派三人面前,一來不提路遙,二來犯遙若是傷癒,論武功便是自己也是不及,這三人也絕非其對手,是以不怕這三人以後去找范遙的麻煩。

  「我等正道中人,跟這些魔教妖人講什麼光明正大江湖俠義?全應見一個殺一個才是!殷六俠若不願動手,站在一旁便是!我峨嵋派可不怕他魔教!」丁敏君惱怒,這一番話說的頗為無禮。

  「丁師妹,不可對殷六俠無禮。」靜玄喝道。

  「師姐……」貝錦儀性子和順,連忙從旁勸解。

  殷梨亭聽聞丁敏君所言,不禁道:「家師曾教導於我們師兄弟,言道俠義之道,不應因人而異,上至八旬老婦下至垂髫幼童,便是路邊乞丐,均應一視同仁。這人雖是魔教之人,但其所為也是俠義之事。如今他有傷在身,我等就算救不了他,也不應落井下石趁人之危。若是此時取他性命,又和那些江湖上的無恥鼠輩有什麼區別了?」

  丁敏君聞言,越發羞惱,竟然嗆啷一聲一震長劍,就在此時靜玄再次厲聲道:「丁師妹,住手!」說著一步上前壓下丁敏君手中長劍。靜玄乃是滅絕的大弟子之一,論威望路武功在峨眉門中歷來甚高,丁敏君聽得她喝斥,當下不幹再造次。

  靜玄見殷梨亭站在房門前沉靜凝立,神情認真,雖然惱於丁敏君的無禮,卻是隱忍不發。她以前曾同殷梨亭打過數次交道,印象中他一直言語不多,性情極是隨和,今天倒是頭一次見他如此堅持於一事。如今江湖上論名望聲勢,武當雖弱於少林,但是卻高出峨眉甚多,尤其是武當七俠,這幾年雖然俞岱岩殘廢,張翠山失蹤,但是聲名卻是如日中天,更勝往昔。

      何況日前傳出些消息,說是張真人為俞岱岩尋得神醫診治,四肢斷骨已然痊癒,離重出江湖之日已是不遠。武當峨眉歷來交好,當此際者,靜玄實不想讓這麼一件本不在意料之內的事情有損於峨眉與武當的交情。「丁師妹出言無狀,望殷六俠莫怪。」

  殷梨亭搖頭道:「師太客氣,在下不敢。」

  靜玄又復道:「殷六俠在此,可是貴派宋大俠的意思?」

  殷梨亭搖頭道:「大師兄並不知曉此事,幾位若是覺得在下此事所做欠妥,可以上武當找我大師兄去評理便是。因此得罪峨眉師姐妹並非我所願,但是今日在下卻不能教幾位傷及門內之人。還望師太和兩位師妹見諒。」

  一直沒出聲的貝錦儀此時上前,輕輕拉了拉靜玄的袖子,道:「師姐,師父命我們來本是另有它事,如今已經耽誤了好些時日。而且殷六俠既然如此堅持,必有他的道理。小妹也覺得落井下石並非我派正道中人所為之事。既然如此,我們要不還是先去辦師父交代的事情吧?而且這些日子我一直心神不寧,曉芙師姐失蹤這麼多時日,我們還是先找到她要緊些。」

  靜玄聽聞貝錦儀提及紀曉芙,當下覺得有理,紀曉芙在峨眉門中人緣甚好,她失蹤數月,門中很多人皆是擔心,其中以靜玄和貝錦儀最甚,是以更不欲在此耽誤時間。當下衝殷梨亭行禮,言道:「殷六俠所言不無道理,既如此,我等便先放過此人。來日江湖上狹路相逢再行一較高下。」

  殷梨亭道:「多謝師太,兩位師妹。」

  「我等奉師命下山,另有要事,耽誤不得,這就先告辭了。」

  「既然如此,師太與兩位師妹請便。」殷梨亭抱劍行禮。

  丁敏君還欲說什麼,被靜玄瞪了一眼,拉走了。而貝錦儀此時在二人身後,看了看殷梨亭,小聲問道:「殷六俠,你近來可見到過紀師姐?」

  殷梨亭剛才聽聞她言及紀曉芙,想到當初路遙誤會他與紀曉芙有意,心中便是不安,可又覺得不便相問打聽人家女弟子的行蹤。此時見她問自己,不由得道:「紀師妹她……一直沒回峨眉?」

  貝錦儀滿面憂色道:「去年初冬師父派紀師姐同數名本派弟子分頭下山打探那謝遜的下落,紀師姐自此便一去不返,到現在快有一年啦。一開始我們以為師姐是回了漢陽家中,誰承想派人去漢陽紀家打探,卻聽說師姐自去年夏天離開時候就再也沒回去過。到如今沒有半分訊息,我們師姐妹都很是擔憂,這次下山便是來打探紀師姐下落的。」

  貝錦儀一番話說的殷梨亭心中一沉。他生性極是善良,當時拒絕了紀家的提親,一直便有幾分愧疚之情,畢竟如此回絕女子家的提親無論如何還是相當傷面子的。幸好那日以後,宋遠橋嚴令知情的武當弟子一律禁止再提此事,而紀家更不可能透露,故而此事除了武當和紀家,沒有外人知曉。如今看來,連峨嵋派的弟子們也是不知道的。

      後來宋遠橋曾帶同他親自上門拜訪紀家家主紀英,好在紀英也是豁達之人,雖然不滿,卻也不至於更生嫌隙。但是此事紀曉芙是否知情,殷梨亭心中沒有數。若萬一她是知曉的,那麼她的失蹤是否於此事有關?而她人又在何處?

  貝錦儀見殷梨亭兀自發呆,喚道:「殷六俠?殷六俠?」

  殷梨亭被她拉回心思,聽得貝錦儀再一次問道:「殷六俠可是見過紀師姐?」

  殷梨亭搖頭道:「不曾。我今年三月下山,之後去了泉州,一路過來並不曾見過紀師妹。」

  貝錦儀失望之色盡顯,嘆了口氣:「唉……如此,多謝殷六俠相告。以後殷六俠可否在行走江湖時稍加留意我紀師姐行蹤?」

  「這是自然,貝師妹放心。我定然轉告武當諸人,一旦有紀師妹的行蹤,立刻便會通知你峨嵋派的。」

  貝錦儀聽得殷梨亭如此承諾,心中感激,連聲道謝。兩人又簡短交談幾句,貝錦儀見師姐在門口等她,隨即便告辭了。殷梨亭看著貝錦儀離去的背影,想起當時紀家提親,路遙忙亂離山,這一系列的事情下來,一時間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將此事告訴路遙。他兀自想的出神,連錢鬱過來同他道謝也沒注意到。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2 03:44 PM

第五十三章   靈犀何所言

  剛過盞茶時分,忽然住屋的們吱扭一聲開了,殷梨亭立時側頭看去,只見路遙神情疲憊的從屋中走了出來,一手按住鼻樑兩側的穴位不停的揉捏,晃晃悠悠的踱了過來。這幾日連續奔波,本就沒有好好休息,再加上剛剛精力高度緊張的為范遙醫治了三個時辰還多,此時她整個人感覺精神恍惚。

  殷梨亭見路遙模樣,顧不上想紀曉芙的事,連忙一步上去扶住她,右掌抵住路遙掌心,一股內力緩緩送過去。路遙立時覺得一股柔和的熱流由手掌而入,逡巡行到胸口,頸部,頭部,隨即散向四肢百骸,短短一會兒,方才胸中的憋悶和腦中的疼痛緩解了大半,終於長長的舒了一口氣。

  殷梨亭見路遙雖然臉色稍稍緩解,但是神情仍舊疲憊不堪。想起這幾天來勞心勞力,再加上憂心范遙的傷勢,幾番下來連他自己都感到有些精力不濟,何況是內功精力都不如自己的路遙。於是一手穩穩扶住她,柔聲道:「小遙,去休息一下吧?」

  路遙點了點頭,看見錢鬱站在一旁,臉色一整,一雙漂亮的眉毛皺成川字,問道:「為什麼杭州城的大夫被請到這裡的事情會透露出去?是你沒打點好還是莊子裡面有人嘴不嚴?」

  顯然,剛才院子外面的對話路遙在屋中聽得一字不漏。此時她聲音不大,但是錢鬱被這兩句話嚇得不輕。他心中暗罵自己早就聽說這位精明程度不下於莊主,自然不是好相與的主兒,如今出了這等事,自己怕是要遭殃。

      沒成想路遙看了看殷梨亭,合上雙眼微微一嘆,道:「給你七天時間,查出峨嵋派到底如何從雲來客棧找到這裡的,之後寫清楚,交給秋燃吧。今日之事你需好好謝謝殷六俠,峨嵋派看在他的面子上,想必不會把事情四處亂說。否則的話,秋燃那裡你確是不好交代的。再說此事本是因我的決定而起,也不能全怪你,但是只此一次,若再有下回該守嚴的消息沒有守嚴,你就自覺吧。」

  錢鬱聽聞路遙前幾句話,立時如蒙大赦。主事們皆知道莊主傅秋燃治下賞罰均是嚴格,而且聽說對這位路姑娘極是緊著。曾經有一處主管因為延誤了路姑娘給莊主報信的飛鴿傳書,莊主知道後當場便免了他的職。如今他的分號裡竟然出現了保密不嚴走漏消息,導致有江湖人氏直接殺上門來,甚至差點闖入診室。他本以為他這個主事位置定然保不住了,卻沒想到路遙只是讓他查出事情來龍去脈,以及謝謝眼前這位武當的殷六俠,再看看殷梨亭扶著路遙的手,於是露出一臉「了悟」的神情,正無比感激的看著他。最後兩句話卻也讓他冷汗下了一身。

  路遙疲憊不堪,也不再看他,轉頭對殷梨亭道:「六哥,你扶我回房間行麼?」

  殷梨亭聽著路遙有氣無力的聲音,更不欲她再多操勞心力,當下穩穩扶了她手臂,回了她房間。

  推門進了房間,殷梨亭直接將路遙送到床邊。路遙也覺得如今只想窩在床上大睡一覺,有氣無力的用腳蹬了鞋子,直接窩在床上。殷梨亭擔心她餓到,問她:「小遙要不要吃些東西再睡?」

  路遙站了三個時辰,此時已經饑腸轆轆,剛點了頭,便聽聞有人敲門,言道:「路姑娘,殷公子,小的是來送晚膳的。」

  殷梨亭忙開了門,見得三四個小廝碰了幾個食盒進來,輕手輕腳的把餐點擺滿了一桌子,隨即行禮退了出去。殷梨亭看著一桌子的菜餚湯品,又看了看路遙抱著被子窩在床上一動不動,眼皮已經馬上就要合上,不禁嘆氣。趕忙盛了碗竹蓀排骨湯,拿到床前,輕輕推了推路遙:「小遙,小遙?你先喝了這湯再睡。」

      路遙正在半睡半醒之間,被他推醒,一激靈睜了眼。殷梨亭看她揉著眼睛,有些迷迷糊糊的模樣,不禁好笑,從一旁取來用清水打濕的手巾遞給她,「擦擦臉吧,吃完東西再睡。」

  路遙擦過臉以後果然精神好了些,邊喝著湯,一邊打量殷梨亭,越看眉頭皺的越緊。殷梨亭在一旁用著餐飯,見路遙神色蹙鬱,不禁問道:「小遙,怎麼了?」

  路遙聽他問,一口氣喝乾淨碗裡的湯,擦了擦嘴,偏頭看他,半晌方道:「六哥,你在擔心紀姑娘,對不對?」

  殷梨亭一怔,沒想到路遙竟是清楚他心中所想,當下也不否認,點了點頭。「貝師妹說她已經大半年沒有回歸峨眉,我是擔心……」

  「你是擔心會不會和你拒絕紀家的婚事有關?」路遙直言。

  殷梨亭已經習慣了路遙的直言不諱,點頭道:「正是。」

  路遙心中微嘆,道:「我猜就是,以你性子必然是擔心內疚的。不過其實……」說著又有些躊躇。

  「不過什麼?」殷梨亭見路遙少有的欲言又止,很是驚奇。

  路遙轉了轉眼睛,咬了下唇思考,片刻後小心翼翼的問:「六哥真的沒有喜歡紀姑娘?或者……愛她?」

  殷梨亭被路遙這一句話問得差點噎住,不知是氣是笑,「小遙,我早就同你說過,我對紀姑娘是武當對峨眉的香火之情,沒有那麼多……這個那個的。你莫要亂說,小心有損紀姑娘名節。」

  路遙噗嗤笑了出來:「這個那個,六哥,你說出喜歡或者愛這幾個字就這麼難麼?不愛紀姑娘就不愛,不用這麼那麼的遮遮掩掩吧?」

  殷梨亭臉色微紅,撇了眼睛不去看她。

  路遙想起紀曉芙,輕輕嘆了口氣,柔聲道:「六哥,其實我是想跟你說,你不用擔心紀姑娘,我進泉州以前見過她的。」

  殷梨亭聞言瞪大了眼:「你見過她?她在哪裡?為何不回峨眉?」

  路遙拍了拍殷梨亭肩膀:「你莫著急,我慢慢說。二月中下旬,我在永安附近見過她,當時她還算平安。我讓徐天派人送她去了秋翎莊休養。前些日子秋燃專訊,說是紀姑娘現下就在金陵秋翎莊的一處別莊,身體和精神都很好,你不用擔心。」

  這話倒是把殷梨亭弄得有些糊塗,問道:「為什麼在秋翎莊休養?她可是受了傷?峨眉派的人不知道麼?」

  路遙這下正了顏色,嚴肅道:「紀姑娘現在怕是既不敢回峨眉,也不敢回紀家。我當時碰到她的時候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兒,只是在福州江西一路亂轉。我怕她感染時疫,外加她身體狀態也應當多休息,才送她去了那裡。六哥,這件事情我只能跟你說,你可千萬莫要告訴任何人,尤其是峨眉派的人。」

  這話讓殷梨亭更加糊塗,「為什麼?她師父滅絕師太和她師姐妹都很擔心她,正在四處尋找她。你說休養,她病了?」

  路遙搖頭,卻是不答,「眼下可千萬不能讓峨眉的人找到她,否則紀姑娘就危險了。」

  殷梨亭見她臉色嚴肅,「紀師妹到底出了什麼事?為什麼不能告訴峨嵋派?甚至還不能回家?」

  路遙嘆了口氣,幾次欲言又止,半晌開口道:「六哥,我是大夫的。我們這行裡原就有條行規,大夫不可以向其他不相關的人透露自己病人的病情。我既給紀姑娘診過病,便是不能告訴你,除非紀姑娘自己願意。可如若是有人向我打聽俞三哥的病情,我也是不會說的。 之所以告訴你范遙的事情,是因為畢竟你們門派算是對立,你助我去採藥,我實在不想讓你為了那些所謂得江湖規矩有所為難心中掙扎,,那樣實在難受的緊……這才破例告訴你。但是紀姑娘……怕是不行。」

  殷梨亭聽聞,點點頭。路遙對於醫者的定義和對於醫之一道的執著,他瞭解並且尊重。然則忽然他腦中光芒一閃:紀曉芙身體出了些問題需要修養;不敢回紀家及峨眉;而且萬萬不能讓峨嵋派的人知道,否則會有危險。殷梨亭心中隱隱約約似乎明白了什麼,又一時抓不住。

      他接過路遙遞過來的碗想要放回桌上,一轉身,看見了路遙的雙劍被隨意的丟在一邊。殷梨亭將它們拿過來,小心掛在路遙床頭。路遙生活很是隨性,歷來對自己的東西都不太仔細,除了藥品。是以殷梨亭無數次看到過這一付上好寶劍被她隨意放置。他自小習武,師賜長劍歷來妥善保管,看了路遙如此,常常幫她將其收起。尤其近來又有人多次劫殺於她,這劍總是要放到伸手可及的地方才好。

      然而此時殷梨亭看著手中那副劍,腦中一道電光閃過,想起黃山之上路遙曾與那老者過招,以及當時言語。那時路遙說:再過四個月,你連徒孫都有了。還說:至於我為什麼知道?那是因為那姑娘懷孕的時候,便是我診出來的脈。

  算算時候,正好對上。殷梨亭想到此處,手一抖,晴劍險些落在地面上,劍穗上的玉質小鈴清脆的響了兩聲,一下讓眼睛又快合上的路遙醒了過來。

  「六哥,怎麼了?」路遙不解。殷梨亭向來行止輕巧,手上腳下除了練功之時,很少發出聲音。

  殷梨亭仍舊驚疑不定,只覺得自己這猜想實在太過荒唐,一時之間半個字都沒說出來。

  「六哥?六哥?」

  殷梨亭想開口問,卻又不知如何開口。峨嵋派中與他最是相熟的便是紀曉芙,此時心中存了猜測,便是不安。可是想起路遙方才一臉難色的說到醫者的行規,知道自己若是再行追問,哪怕露出擔憂神色也必然會讓路要心中為難。於是略略調整了氣息,輕輕拍了拍路遙道:「小遙,我先出去了,你好好休息。」

  然而路遙除了在男女之情之上反應遲鈍以外,其他事情歷來非常敏銳,剛才殷梨亭弄響了劍鈴,與其之後的震驚神情她盡數看見,兩人相處久了彼此熟稔,常常猜得到對方心思。此時殷梨亭要走,她卻不幹了,抓住殷梨亭袖子,道:「六哥,你……猜到了紀姑娘她……?」

  殷梨亭回身坐在床邊,微微點了點頭,兩人相對沈默無語。

  路遙長長的嘆了口氣,看了眼殷梨亭,輕聲道:「其實紀姑娘是很有主張的人,我相信她的選擇沒什麼錯,而且她也能好好照顧自己的。這件事情在你們看來或許……有些違背道德倫常,但是我覺得比起紀姑娘自己的意願,哪些東西都沒什麼要緊,所以我才幫她。六哥,你是不是……是不是覺得我不應該這麼做?」

  路遙眼中神情憂慮,於她來講,曾經作為醫生,紀曉芙這樣的事情見得多了,覺得並沒有什麼,更何況紀曉芙和楊逍兩個人如今本就是兩情相悅,不過因為門派立場而不能在一起。在她看來,便是有個孩子也不是什麼大事。但是她知道以殷梨亭的出身,所接受過的傳統儒家教育,怕是未婚先孕這樣的事情是絕對不能接受的。而自己如今卻要他幫忙瞞住與其師門歷來交好的峨嵋派,的確有些強人所難。方才見他臉色難看的緊,路遙頗覺的不知道如何是好,想要勸他接受自己的觀點,可心下也知道這似乎不太可能。

  沒成想殷梨亭對她微微笑了笑,「小遙你想的太多了,我怎麼會生氣?私下來說,換我是你,也會這麼做。畢竟這件事情如果被滅絕師太知道,紀師妹怕是性命堪憂。我是擔心紀師妹是被人欺負了。若真如此,我和她相交一場,總是要替她出口氣的。」

  一番話把路遙說的徹底愣住,她用力的眨了眨眼睛,上上下下看著殷梨亭,驚訝之情溢於言表,全然沒有想到典型名門正派出身的殷梨亭居然如此輕易的便接受了她的觀點。

  「六哥,你……是認真的?」路遙試探的問道,一雙杏核烏眸睜得圓圓的,仿若正在小心翼翼試探沒見過的東西的小動物。

  殷梨亭頭一次見她這幅模樣,心中不禁一動,幾乎是下意識的伸手去碰了碰她耳際的髮絲,那裡有幾縷頭髮不馴的翹了出來,一如她平日性情。「認真的,很認真。」

  路遙沒有注到殷梨亭的手,卻是因為他的話而欣喜異常:「六哥你可以放心,紀姑娘,其實也算不上是被人欺負了。就算是欺負,估計也是心甘情願被欺負的。而且何夕那老頭攪合了進來,憑他和峨眉的淵源,我覺得等過了這段時間,事情還不知如何呢!」

  殷梨亭點點頭道:「滅絕師太畢竟是紀師妹的師尊,這件事情可以瞞得了一時,但是總是要說的。我是擔心滅絕師太與魔教的人歷來仇深似海,若是知道……,只盼她還能唸著何前輩與峨嵋的淵源。此事倒是當真棘手,而且是峨嵋派自己的事情,我武當怕是不那麼容易插手的。」

  路遙想起原來的故事裡紀曉芙尚且掛著殷梨亭未婚妻的身份,滅絕師太都能一掌打死她,可見這事情委實棘手的很。不過至少眼前這個原本拖累了三個人的節裡面,殷梨亭沒被糾纏進去,她心下稍安,不禁握住殷梨亭的手,「我那時後以為六哥你和她訂親了,所以怕這件事情會讓你傷心難過。如今我倒是放了一半的心啦!」

  殷梨亭感到手上一陣微暖,路遙笑容明媚,心中甘甜一片。柔聲道:「小遙,你須記得我和紀師妹是朋友之宜,香火之情。」

  「知道知道,亂說對紀姑娘名節不好。」路遙聳聳肩,「不過,六哥,今日之事,讓你和峨嵋派起了衝突,還是為了魔教的人。我……唉,總之你師兄們要是怪你,你一定跟他們說是我的意思,呃,我看還是我去說吧。」

  殷梨亭微笑道:「你不用擔心,今日之事師父師兄們知道了,也不會責備與我。師父以前常常教導我們師兄弟為人做事行走江湖不可眼光狹窄。那次你在武當同少林派的人動手之後,師父知道了,告誡我們師兄弟,切記不能以自己名門正派自居而借此濫殺無辜。今日之事小遙你是出於救人之心,我若袖手旁觀,才怕是會被師父師兄們責怪。」

  「哎,我就說吧。有滅絕這麼個師父就是最麻煩的事情之一,還是你師父人好,胸襟寬闊能容萬物。換我的話,拜師也要去武當不去峨眉。」

  「小遙好了,你都折騰了一天了,趕緊休息吧。」

  路遙也實在是累了,紀曉芙的事情在她心裡一直懸著。一半因為不想讓殷梨亭傷心,一半因為她自己盼望著相愛的人可以在一起,如今事情解決了大半,心中總算微微鬆了口氣。一時間又覺得自己這件事情委實做的不錯,心中很是有成就感。

  殷梨亭頗有些戀戀不捨的收回被路遙握住的手,起身道:「我先出去了,你好好睡一覺,等精神好些了再想其他事情。」

  路遙點了點頭,看殷梨亭出了門,自己脫下外衣,用軟軟的絲被把自己一裹,瞬間就去夢周公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2 04:32 PM

第五十四章   往昔何所止

      范遙受傷雖重,但是他功力深厚,加上路遙親手調養,秋翎莊送來的一律都是最好的藥材,是以病情很快穩定下來。其間范遙並未醒過,路遙卻不擔心,只說該醒的時候自然會醒。此時傅秋燃北上未歸,路遙和殷梨亭也不著急趕路,於是便在杭州停了下來。

      殷梨亭自是無所謂,路遙則是聽了那日門外峨嵋派中人的說辭,覺得事情不對,是以打算范遙醒來以後好好問清楚事情經過。於是一轉眼,就到了七月初七。

      七月初七,乞巧節,又稱星期、蘭夜。王勃的《七夕賦》中有云:「佇靈匹於星期,眷神姿於月夕。」年年此時,女子無論已婚未婚均於月下以五色絲線穿過針孔,乃是向傳說是精工巧織的織女祈求心靈手巧之意。當然,對於大多數未婚少女,這個節日也是向織女祈求美滿姻緣的好時機。至於已婚的婦女,則買回蠟質的嬰兒玩偶浮於水面,是以「化生」之意,以求得子。

      七夕這日,路遙邊聽路邊小攤上買五色絲線的大嬸給她念叨,一邊感嘆這織女可還真是辛苦,又是嫺熟巧工又是美滿姻緣,還得管人家生孩子,玉皇大帝不給她一優秀下屬可真是對她不起,而且一個人做三個人的工作,也不知道有沒有三份薪俸可領。

      殷梨亭在她旁邊聽她嘀嘀咕咕的念叨,眉間嘴角皆是一副好笑模樣。

      日前杭州的錢鬱慇勤有加的告訴二人今夜杭州西子湖畔徹夜均有燈會花市,並且一勁慫恿二人前去。路遙本無所謂去與不去,但是聽的今年頭江南最有名的四季坊的點心師傅在花市上現場製作獨家秘傳的點心,於是便坐不住了,一早就拉了殷梨亭出來。誰成想到了花市,才知道那四季坊的點心師父今日要到晚上才出來做點心。路遙特意空著肚子出來,一聽眼下沒得吃,立時皺了臉,嘟嘟囔囔的。

      殷梨亭知道路遙只要條件允許,對吃的總是執著得很,但也是頭一次看見路遙因為吃不到而發小孩子脾氣。於是在一旁道:「我看這線挺漂亮的,要不要買些回去?」

      「買它?買它幹嘛?」

      「今日乞巧,你不買些回去晚上好穿針用?」

      路遙皺皺鼻子,一臉無聊的模樣:「這巧還用乞?我縫人皮的手藝織女大人定然比我差遠了。這東西是練出來的,哪裡是乞出來的?」

      殷梨亭被她說得哭笑不得,道:「小遙,這乞巧乞的是織工繡藝。」

      路遙更是不屑的撇撇嘴,「那有什麼用?難道還讓我在人皮上繡花不成?再說,六哥下回受傷需要我幫你縫針的時候,你想要用這花花綠綠的線縫?順便繡個鴛鴦戲水什麼的?」

      殷梨亭看見過她給俞岱岩和梅寒兮縫合傷口,用的是乳白色的羊腸線。一想如果有一日自己身上用這花花綠綠的彩色絲線縫起來,立時覺得自己還是不要說話來的明智一些。

      一旁的大嬸聽聞路遙一口一個人皮,只覺得自己攤子前這一對男女端的清秀漂亮,可怎麼都是滿口瘋話,於是不耐道:「你們若不買就起開,瘋瘋癲癲的耽誤了老娘生意!」說著趕蒼蠅一般的揮手便轟兩人離開。路遙和殷梨亭看著她如川劇變臉一般,瞬間滿臉兇悍的樣子,各自摸摸鼻子,一起開溜了。

      兩人頗有些像惡作劇得逞的小孩子,一路跑一路笑,似乎都笑上了癮,捨不得停下步子,一直出了市集,到了白堤附近才停了下來。殷梨亭臉不紅氣不喘,路遙一陣飛奔,卻是氣息微亂。她拉著殷梨亭,氣息還沒調勻便挑眉笑看殷梨亭,「武當少俠被一老婦罵道落荒而逃,不知道傳出去張真人會不會感嘆師門不幸?」

      和路遙待久了,溫和厚道的殷梨亭嘴上功夫也多少有些長進,微笑道:「秋翎莊的大小姐在江南地界上被一老婦罵到飛奔數里,傅莊主知道了會不會感嘆家門不幸?」

      「哼,當年秋燃和我可是一路的,什麼人見怕鬼見愁,那傢伙比我挨得罵可多了去了!小時候在學堂往夫子的包裡放青蛙和蜥蜴,嚇得那夫子差點當場暈過去哈,今天這個和我們當年可不能比!」說著得意的晃晃腦袋。

      殷梨亭如今很是同情顧若長年紀尚幼時便要照顧著這兩個活寶,想來定然辛苦的緊。他抬手拍了拍路遙,笑道:「好啦,眼下快晌午了,我們去吃些東西再轉吧,省得待會又被哪家攤主轟出來才是。」路遙口腹之慾不得滿足,怕是一張嘴便要得罪人的。

      路遙一拍手:「那就樓外樓吧!」

      殷梨亭道:「又是樓外樓?前兩天不是去過了麼?」

      「他家的西湖醋魚和油燜春筍哪裡吃的夠?何況……」路遙賊兮兮的看著殷梨亭,「這不是帶著你麼!」

      路遙非常喜歡吃醋魚,但是最是怕麻煩,覺得一根根挑刺實在是令人煩惱的活計,全然忘了自己在做手術的時候往往比挑刺還要精細麻煩。所以每每路過杭州,肖想了幾回這道菜卻又都作罷。不過殷梨亭耐性卻是極好,那次兩人去樓外樓,殷梨亭點了一道西湖醋魚。路遙本來沒打算吃那道菜,誰成想菜一上來,殷梨亭幾下子便把魚刺挑了個乾淨,剩下一塊塊均勻白皙的鮮嫩魚肉裹著濃郁爽口的醋汁。

      這下路遙樂壞了,毫不客氣的大吃起來,邊吃邊贊殷梨亭挑魚刺的手藝。殷梨亭笑道他和張翠山、莫聲谷小時候在武當後山寒潭裡抓魚烤來吃,那兩個人也都是懶得挑刺的,於是每次都時張翠山抓魚,莫聲谷烤魚,而他專門負責挑乾淨魚刺魚骨。一來二去,就練了這麼門手藝。路遙當時邊聽邊是感嘆所謂前人種樹後人乘涼,當年他們師兄弟的遊戲,如今受惠的可是她。

      如今殷梨亭見路遙一臉賊笑打量著他,便立時知道她打的主意,道:「走吧,離開杭州前讓你把西湖醋魚吃個夠本才好。」

      樓外樓位於西湖邊上,背靠孤山面向西湖,二樓上四面開窗,湖光山色一覽無餘,此時陽光晴好,映的湖面波光粼粼猶如玉碎一般。兩人撿了靠湖面的位置坐下,點了菜,小二很快便麻利的把四個菜上齊了:西湖醋魚、油燜春筍、蜜汁火方和西湖蓴菜湯。路遙滿眼欽佩的看著殷梨亭一手拿了一隻筷子,微運內力於筷尖,將那軟軟的魚肉中大大小小的刺飛快的挑出來,整個過程極是賞心悅目。

      路遙夾了一塊魚肉,放進嘴裡,心滿意足的嘆氣,回味良久方才睜開眼睛,眼中盛滿笑意道:「六哥,我要是以後遊歷四方行醫濟世的時候把你也帶上,那人生就太美好啦!」

      殷梨亭聽得此言,先是一愣,緊接著臉色立刻殷紅無比,仿若喝醉了酒一般,但是心下湧上來的喜悅一瞬間比陳年佳釀還要濃的散發著醇厚的味道。一句「那我便陪你遊歷四方行醫濟世一輩子好了」幾乎便要脫口而出。而路遙此時剛剛明白自己方才說了什麼。饒是她臉皮再厚,也只是對別人的說三道四無動於衷,而剛才的話一字一句可都是她自己說出口的,立時便覺得似乎實在是曖昧,當下也有些微窘。

      不過路遙不是殷梨亭,後者害羞靦腆的時候從來都是低了頭臉紅不語,而以路遙的性子,此時則選擇了——裝傻。於是乎,路遙使勁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開始不停的往殷梨亭碗裡夾菜,外加顧左右而言他。殷梨亭看著路遙模樣,反到臉也不紅了,仿如看到了什麼新鮮事物一般,悄悄打量一個人不停說話自問自答的路遙。這一頓飯,除了路遙的第一口魚,兩人吃得都是心不在焉。

      飯後,兩人會了帳,又都不想回去,於是便就近往孤山上去了。此時的孤山之上草木濃密,流水潺潺,極是清涼舒爽,鳥鳴之聲不絕於耳。兩人還都在琢磨剛才的事情,是以一時之間竟無人說話,直到山路上一個轉彎,面前赫然一片空地,空地中草木蔓生的叢中卻是一座墓碑,碑側則是幾株梅花。墓碑頗有些年代,映襯著晴翠之色,顯得古意盎然。

      路遙心中微微一動,走上前去細細觀看那墓碑上文字,雖然年代破舊歲月侵蝕,但是那上面的字倒也還看得清楚:「林和靖處士之墓」,字跡鋒銳內斂中帶有三分清逸出塵。一旁的殷梨亭由衷讚道:「好字!」

      路遙不懂得書法,但是林和靖其人她卻是知道的,此時此地,見到他的墳塚,頗是有些感慨道:「前面蘇白二堤人來人往,東坡與樂天身後大大風光,遠勝生前。唯有林和靖倒是守著這一方清淨天地,生前身後,同樣不過是幾株梅花相伴。」

      殷梨亭道:「東坡與樂天雖然宦海浮沉,但是卻也惠及於民,這外面的蘇白二堤疏濬湖底淤泥以清水源,開渠通水以防水患,且不提政績,單說此二事便惠及杭州左近多少百姓。」

      路遙微微點頭卻是嘆息:「如此說來,卻也有道理。或許東坡與樂天執著與出仕,便是官場無常也不覺得苦,而林和靖獨愛山居一人梅妻鶴子,也不會覺得寂寞。人人心中都有自己最想過的生活,很多時候不是外人可以明白的。」說著忽然看向殷梨亭,笑道:「話說六哥,你最想過的生活是什麼樣子的?行俠仗義快意江湖?」

      殷梨亭聽得路遙問他,也是稍稍一愣,片刻思量,道:「若說行俠仗義,大哥二哥自是當得,我卻是不敢當的。我家原本是河北一殷實商家,在我三歲那年,被元兵搶掠洗劫,家中親人盡數蒙難,唯有我被母親藏在後院水缸之中逃過一劫。那年我才三歲,還不懂得這許多事,待到從缸中出來,家中已被一把火悉數燒為灰燼。

      有幸的是我流落街頭不到兩天,便遇到了師父,之後被師父帶上武當收為弟子。直到十歲那年,師父派大哥二哥兩人一同帶我回河北老家探查當年之事,才弄清楚這許多的來龍去脈。原是當時那元兵官吏貪圖我家錢財,所以才……自明瞭這些以後,於我來說,仗義行俠快意江湖並非所願,若能護得當護之人,便是心願了。」

      路遙沒有想到殷梨亭幼年竟也有這一番曲折故事,不禁輕輕拍了拍和她身高一般齊的肩膀,安慰小孩子一般輕輕摸了摸他的頭髮,道:「事情過去那麼久了,六哥,你不要再難過啊……」

      殷梨亭見路遙如同摸小動物的毛一般摸著自己的頭髮,莞爾中帶著幾分感動,微笑道:「如今想來也沒什麼難過的。就如小遙你一樣,雖然是孤兒,但是因此因緣際會有了顧若長和傅秋燃兩個親密無間的生死之交,我同樣因緣際會得師父收入門中,撫養我長大教導我武藝,如父如母,師兄們自小照顧疼寵於我便如親生兄長,這不是因禍得福麼?」言罷他心中一動,自己提起了顧若長,怕她想起來傷心,於是隨即岔開話題問道:「倒是路遙你曾提過你想要遊歷四方懸壺濟世,想來如此生活是你所願?」

      誰知聽聞這話,路遙同樣沈默了下來,時間卻要比殷梨亭久的多得多。他見她神色迷離遊弋,平日裡光芒萬千得眸子裡此時卻如蒙上了一層淡淡的薄霧,把她整個人似乎都在漸漸得隔開,離他越來越遠。他心中無名一驚,抬手握住了路遙的小臂,喚道:「小遙?小遙?」

      這一聲喚回了路遙得思緒,見得殷梨亭急切的神情,路遙澀澀一笑,道:「沒事,我只是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說著攜著殷梨亭的手坐在了撿了處石台坐下,輕輕的道:「其實我最開始學醫的原因和六哥你也差不多。你知道我也是孤兒,父母在一場地動中去世的。六哥可知道地動?」

      殷梨亭聽聞「地動」二字,微微一震,輕輕點了點頭。

      路遙續道:「你三歲沒了父母,還不懂事。而我遇到地動那年可比你大得多啦。那時我和父母被埋在一片瓦礫之下,期盼著有人能來救我們。我的父母那時都受了重傷,唯有我個子小,只受了點皮外傷。我等了很久,眼看著我父母一點點不行。那時候若是有大夫,或許我父母便能撐過來。但是沒有,我眼睜睜的看著他們一次次的昏迷過去,卻只能大哭。到最後我娘抱著我,一直告訴我以後要好好照顧自己,聲音越來越弱,最終再也沒有醒來。之後很久我才被趕來救援的人一點點挖出來的。

      我學醫,其實是不希望將來有我所在乎的人再那樣一點點的死在我面前,至少,我想有能力做些什麼,而不是眼睜睜的看著。若說我所願的生活,其實我羨慕林和靖那樣平淡的生活,可是我做不到。遇到事情我若是不做些什麼,便總覺得不安心,定然要親眼看親手做才得安心。我知道自己遇到事情反應常常容易過頭,我一開始還不願承認,可是後來……可是後來……」

      路遙說到這裡,昔年往事盡數一一現與眼前,情緒忽然強烈了起來,「後來我覺得過頭便過頭吧,如果能夠保護我所愛的人,過頭又怎麼樣呢?可是儘管如此……儘管如此……到頭來不過發現那些你最想救得人,常常都救不了!」

      殷梨亭只見路遙眼睛裡泛著些許紅絲,心中一緊,發現她似乎陷入了如泉州那晚的情緒裡不能自拔,顧不得路遙話中之意,轉到路遙身前,兩手搭住路遙雙肩,「小遙?沒事了,不要想了。那些舊事都過去了,如今你是最好的大夫,從今以後不會在有那樣的事了。」

      路遙有些混亂的眼睛看向殷梨亭,「不會有?真不會有嗎?我剛剛成為大夫的時候,也已為那樣的事情再也不會發生了。可是不行。再後來我經驗越來越多,可是還不行……該離去的人還是會離去,誰都挽留不了……」

      殷梨亭撫著路遙的頭髮,柔聲道:「不會有的,小遙你想得太多了。過去的事情已經過去,往後的事情不會再和以前一樣。小遙,四哥說你極是聰慧,非尋常人可及。可你總是愛一個人考慮事情,有時候越是思慮便越易偏頗,越是偏頗便越易置疑。以後你若想不出所以然,不妨說出來。很多話和事情一旦說出來,不用別人點撥,你自己便能平靜下來,重新看待過去的事情。」

      路遙有些茫然,「說出來?」

      殷梨亭微笑的捋了捋她的頭髮道:「是啊,說出來。我小時候有了不開心,就和師兄們說。一說出來心裡就好受了,過不了幾天,不開心的事情就都忘記了。有了想不明白的招數,師父便讓我把不明白的地方詳詳細細的說一便,有時候我正一點點說著,自己就忽然想明白啦!師父便會笑而不語。」

      路遙想起很久以前,自己還是小孩子的時候,每每不開心便總是會跑去顧若長身邊,一股腦的把自己不開心的事情倒出來。顧若長那時便如這般看著她,安靜的聽著她孩子般的發脾氣,而她跳腳生氣的時候便會在一旁笑著哄她逗她。曾幾何時,這樣的場景一去不返,唯有她和傅秋燃二人相對無言,只留默默的相互扶持。

      看著眼前靜靜的正衝自己笑得和暖柔軟的殷梨亭,路遙情不自禁的將臉埋進他的懷中,雙手抱住他的腰。殷梨亭一下一下拍著她的肩背,他不知道路遙是否想起了顧若長才會如此難過,也沒有精力在乎,只希望她能感到好受一些,不會如剛才一般陷入那些並不美好的舊事裡。一時之間草色煙光的孤山一側,兩個身影相偎在一起,連清脆的鳥鳴都顯得溫柔下來,微風掠過吹起兩人衣角,無聲之處,淡淡的情愫繾綣於夏日的湖光山色之中。

      路遙感受著殷梨亭的體溫,緩慢平穩的呼吸,以及身上淡淡的清新皂香味道,方才混亂激動的思緒一點點的平復下來,感受著自己的呼吸似乎也隨著他的呼吸一點點得慢了下來,慢的讓人感到心安。

      良久,她臉仍舊蒙在殷梨亭胸下,悶悶的道:「六哥對不起,我只是想起了一些不好的事情。」

      殷梨亭拍著她的頭,輕柔出聲道:「無論是什麼,都不要想了,以後不會再有了。」

      路遙抬起頭,看著殷梨亭帶著溫柔笑意的眼睛,似是要確定一般的用力點點頭,「對,肯定不會再有了。」

      「再往前走,想來便是放鶴亭。我曾聽以前曾聽四哥說過,這放鶴亭向東北便可遠眺保叔塔。有道是西湖二塔,雷峰如老僧保叔如美人,小遙若是只看雷峰不看美人,豈不是可惜?」

      路遙知曉殷梨亭在想要轉移開她的注意力,於是輕輕點了點頭,「六哥……」

      「來,走吧!」殷梨亭不待她說話,笑著牽了她,往放鶴亭走去。

      ---

      兩人出了孤山的時候已經是傍晚時分,此時西湖畔的七夕花燈夜市方自剛剛開始,湖邊市集的攤子已然一個挨著一個紛紛開了張。殷梨亭知曉最能讓路遙開心的便是各種江南小吃細點,於是兩人從市集的這一頭一家一家的開始逛起,一個攤子只吃上那麼一點兒,卻很每一個攤子悉數不落,酒釀圓子、水晶梅子糕、南乳花生、桂花香酥等等等等,這一趟下來,路遙果然心情立時好了許多。

      待到逛到江南四季坊的點心,路遙眼角眉梢笑意閃現,連殷梨亭這種一向不貪嘴的人都對那江南細點的樣子與味道不可抗拒。於是乎兩人幾乎攤子上的每一樣點心都要了不少,包了一個大包讓殷梨亭一手拎了,而路遙這邊走邊吃,四處張望著這難得看到一次的七夕夜市花燈。

      七夕夜市,不僅有小吃攤子,更多的則是一些精美漂亮的繡品首飾,胭脂水粉,甚至字畫古董。這些東西兩人倒是都不感興趣,可是還有一樣東西卻是有志一同不由自主的去看——浮水花燈。

      杭州每年七夕,皆有這花燈夜市。夜市自然不用說,這花燈可也是頗有看頭。每逢七夕當晚,女子們無論婚否,都會去買一盞彩紙紮成的荷花燈,將花燈中的燈芯點燃,把寫了自己心願的紙放入花燈之中,任其雖水漂走。傳說如此,這心願便可實現。且不論這千百心願是否都實現了,單說這朗朗夜色中西湖水面之上,浮著千百盞造型各異、淺粉輕紫的荷花燈,映著湖邊月色裡的如煙垂柳,燈影流離與天上星光交相輝映,便已然讓人如置身浮光幻夢一般。

      此時月色初上,夜市上人來人往,遠處絲竹之聲更是不絕於耳。在一個最熱鬧的荷燈攤子前,殷梨亭和路遙兩人看著那頗是搶眼的荷花燈。

      「小遙?你喜歡哪個?我送你好不好?」殷梨亭笑道。

      路遙看了看殷梨亭,她本來一向不信這些的,歷來覺得如果有願望就要去自己實現,九天神女也好太上老君也罷哪有閒工夫來管你?不過忽然想起晌午之時的事情,她心中一動,目光輕輕掠過那一架子一架子的荷花燈,停在了角落裡迫是別緻的一盞上面。這一盞燈不若別的荷花燈大而鮮豔,小小的荷花一白一紫連在一起,下面居然加了個翠綠色的荷葉造型,看起來迫是清雅。殷梨亭看見路遙的目光停留在那盞燈上,輕輕的把那盞燈取了過來遞在路遙手裡。「這個?」

      一旁的小二連忙過了來,道:「公子好眼光,這盞燈今年這花燈夜市上可是獨一份,絕無二家。」

      路遙將那燈拿在手裡,也覺得頗是別緻可愛,笑意瑩然。

      殷梨亭見了路遙神情,便知這燈極合她心意,於是當場付了錢,拿起攤子一邊供顧客使用的紙筆遞給她。「入鄉隨俗,你也寫個心願好啦。」路遙接過來,在紙上寫了一行字,細細疊了放在花燈燈芯下面的暗格裡,笑道:「這還真的是我第一次做許願這種事情呢,也不知靈是不靈。」

      殷梨亭道:「定是能靈的,否則又怎有這許多人來七夕放燈?」

      路遙皺皺鼻子,笑道:「好吧,姑且信一次。難得信一回,若是不靈,就太不給我面子了。」說著和殷梨亭一同往湖邊而去。

      此時月色佳好,湖中已經有了無數盞浮水荷燈,隨著湖水輕輕搖擺浮動,映的湖水亦是波光粼粼。開闊的西湖水面上,一片一片的荷燈閃著粉紅淺紫的光芒,和天上群星交相輝映,猶如綴空碎玉落入湖面,使得整個湖面便如另一片燦爛夜空。

      路遙輕輕將那荷燈點燃放在水面上,看著它一點點的隨水飄走,有些搖搖晃晃的緩緩離去。她忽然有些奇妙的感覺,好像從孤山開始心中就一直繃著的一處忽然鬆了下來,說不出的莫名清爽,於是不經意間,一絲笑容在唇角隨著荷燈推開的水波悄悄綻放開來。

      殷梨亭站在她身邊,她一點點清亮的笑容被他悉數看見。那笑容幅度很小,可是其中的意味讓殷梨亭心中輕輕悸動,靠在路遙身側的右手輕輕動了好幾次,小心翼翼的,握住了路遙有些微涼的左手。他只覺得那手比自己的小上不少,肌膚觸手滑膩柔軟,不禁用自己的指腹輕輕的劃過。

      目光迷離在湖面遠處星星燈火的路遙感到手上一暖,心中微微一怔。那種暖不熾熱,不激烈,卻輕輕柔柔的包裹著她的手,和緩的體溫彷彿一點點的滲透入身體,熨帖著肌膚甚至氣息。路遙遲疑片刻,終究捨不得放開那種溫暖的讓人嘆息的感覺,幾乎在腦中反應過來之前,左手便回握住殷梨亭,感受著他因為常年練劍掌心所起的厚繭,近乎虔誠的摩挲著自己的掌緣。

      一瞬間,路遙的心思彷彿也隨著燈火漸漸模糊,沉溺在籠罩在周身淡淡的繾綣氣氛中。兩人並肩而立,誰也不想動,也沒人開口,就那麼看著湖中的花燈越來越多,一任兩旁人們來來往往的穿梭如流。曾經無數次,兩人也相互牽著對方的手,但這一次,路遙覺得似乎有什麼不一樣了。一種不可名狀的悸動悄悄的懾住她心神,讓她沒有辦法思考這個問題。

      直到月上中天,夜風漸起,殷梨亭方想起路遙今日穿了件極薄的藕色細麻的衣衫,此時夜色漸涼,湖邊風大,方才輕聲道:「小遙,我們回去吧,你小心著涼。」

      路遙甚至還有些迷離在方才那種飄然如夢的不真實感中,似乎沒聽見殷梨亭說了什麼,有些茫然的看他。

      路遙一點點難得迷糊的神色讓殷梨亭心中莞爾,不禁輕笑,鬆了握住路遙的手,脫下自己淺藍色外層紗衫披在路遙身上。路遙手上微微一涼,旋即又複暖了起來,卻是殷梨亭又牽了起了她,兩人往秋翎莊的分號而去。

      一路上路遙安安靜靜的任殷梨亭牽著,一大一小兩隻手交握,這段路卻是這許多時候以來,兩人之間同行過的最為安靜的一段路程。只因兩人都在細細體會著心跳與血脈似乎由兩隻手相接處漸漸的相合起來。殷梨亭心中盼著這路能再長一些,而路遙也任由心思與精力在這一刻如夏夜青草的味道一般四溢在空氣裡。

      就這樣,不長的一段路不知被兩個人走了多久,待兩人站在路遙臥室的房門外時,月亮已經西沉。路遙站在臺階上,看著殷梨亭,月光灑在他清雋爾雅的面龐上,不知是月色柔和了他的表情,還是他的笑容融入了月色。

      「明日你還要給范先生行針,趕快休息吧。」殷梨亭道。

      路遙點點頭,終於輕輕鬆開了他,轉身推開門。然而卻又在此時回過身來,看殷梨亭一動不動的站在那裡看著自己,關門的手忽然就關不上去了。就這麼站了半天,她眼睛眨了眨,「六哥,我去啦……」

      殷梨亭點頭,輕聲道:「我回了,你好好休息。」看著路遙掩了門,他才慢慢轉過身出了院子。不願回房,於是便站在院子覆滿青藤的月洞門外,中宵獨立流連不去。

      這邊路遙心不在焉的洗了澡躺在床上,看著外面的月光透過窗櫺灑進房間,映的屋內一片朦朧微白。路遙的腦海裡翻來覆去的都是西湖水面上的燈火與繾綣溫柔的夜色,心中暗暗思量著為何在殷梨亭的手鬆開自己時,那片刻的涼會讓當時的自己似乎有一絲失落?而當他再次握住自己手的時候,那種溫暖為讓她心中微微的一躍?朦朧的微光趁著模糊的思緒,良久路遙終於迷迷糊糊睡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2 04:51 PM

第五十五章 明朝何所還

  許是費了太多心思,路遙一覺起來,已經快到第二日晌午了。陽光明晃晃的照進屋內,外面蟬鳴之聲不絕。路遙連忙坐起身,麻利的穿衣洗漱,接過侍女送進來的不知算是早餐還是午餐的東西草草填了兩口,就連忙去了范遙的房間。剛一進院子,就見殷梨亭正從對面過來。

  「六哥。」路遙笑嘻嘻的打招呼。

  經過昨夜一晚,殷梨亭本來有些緊張,今早有些不知道如何面對路遙。誰承想路遙便似沒有發生什麼一樣,大大方方的笑著打招呼。殷梨亭稍稍一頓,隨即笑開,眼前這人若是執著於那一夕的小兒女情態,便不是他認識的路遙了。

  殷梨亭同她一起進了範遙院子,正想說話,卻見一個丫鬟正急急的跑了出來,險些一頭撞在兩人身上。

  路遙一手扶住那丫鬟,笑道:「可小心些。」

  那丫鬟一見是路遙,連道:「大小姐,奴婢正要去找您,您快跟奴婢來。」

  路遙平時為人嘻嘻哈哈常與僕人門聊天談笑,是以這些人都不怕她,說起話來也比較隨意。

  路遙立時問道:「可是范先生醒了?」

  那丫鬟忙著點頭,「正是,范先生方才醒了,總管吩咐奴婢去請大小姐您來呢!」

  路遙和殷梨亭對視一眼,展開輕功一路去了范遙房間。

  進了范遙屋中,見得錢鬱和兩名心腹主管都在。他三人見了路遙和殷梨亭,忙讓了開。

      路遙幾步跑到床前,看到范遙已然轉醒,見了她扯出一個笑容,聲音帶著幾分沙啞道:「小丫頭,你不是找死不救的麼?」話一出口,著實讓跟在後面的殷梨亭一愣,只覺得這聲音頗是耳熟。

  路遙也不理他,直接坐在床沿切脈。半晌,兩手的脈都切完了,路遙檢查了他胸口劍傷的恢復程度,坐在桌邊略略沉吟,抬手寫了一劑方子,交給在一旁的錢鬱,道:「按這個房子抓藥內服,原來外敷的方子不變。」

  錢鬱收了方子,「大小姐放心便是。」說罷帶著兩名管家去了。他本來正在正廳招集所有管事行每半月一次的例會,聽得僕役來報說是範遙醒了,便匆匆趕了過來。前些日子經歷峨眉一事,他知道范遙身份須得小心保密,於是倍加小心。吩咐了僕役丫鬟一律不可靠近這裡,方便他們說話,這才回了前廳。

  這廂范遙看路遙繃著臉不說話,忍不住逗她道:「小丫頭幾個月不見,怎麼安靜這許多,也不說話?」路遙忍不住翻了個白眼,雙手抱胸,「要不是我這個小丫頭,你現在倒是可以好好和閻王爺說說話!」

  范遙道:「閻王爺定然很煩你每次都跟他搶人。」

  路遙聽得他轉著彎的讚她醫術,卻是毫不買賬,挑挑眉毛道:「你謝我沒用,你就這麼暈在客棧後門,我可聽不見,要不是六哥聽見了,你早跟閻王爺聊天去了。而且那日峨眉的人找上門來,也是他擋回去的。你要謝可得謝他。」此時此地並無外人,是以路遙也不擔心這二人身份門派的問題,直接坦言。

  范遙看見路遙身側的殷梨亭,身子掙了兩下便要起身,路遙眼睛一瞪,一把按住他,連殷梨亭也上來壓住他的肩。「你要是想多在床上多躺兩個月,你就儘管動!」路遙凶道。

  范遙無奈,只得雙手抱了拳,對殷梨亭道:「殷六俠,大恩不言謝。范遙的命這次是你救的,無論你認不認我,范遙便是認了你這個朋友的。今後但有所托,我范遙絕無推脫。」

  殷梨亭聞言,忽地瞪大了眼睛,道:「泉州城外那夜是你?」他聽的范遙叫他「殷六俠」的聲音語調正是那夜和二師兄俞蓮舟對了一掌,而且與自己過了兩招的蒙面人。

  范遙點點頭,道:「那夜我打算離開泉州,又聽說小丫頭之前遇襲的事情,是以試探一下殷六俠身手,確定可以將她的安慰交託給你。多有冒犯,還望莫要見怪。」

  路遙早在殷梨亭當時問她營地裡是否還有其他江湖人士的時候就已經猜到他和范遙怕是打過照面,甚至動過手了,所以此時並不驚訝,只是眨眼看看范遙。見他又道:「怎麼,難道殷六俠不屑於與我這明教之人交往?」

  殷梨亭聽得他問,想起路遙曾因為他先是幫助尋藥,於是破例將范遙潛入汝陽王府監視王府動向的舉動與他說得一清二楚。當時他頗有些驚訝路遙居然會將她歷來嚴守得病人得身份告訴於他,如今卻是明白了路遙用意:希望他不必太糾結於江湖上的正邪之分。

      目光真誠,繼而坦言道:「不瞞范兄,剛開始得知你身份,在下著實為難頗久。但是小遙堅持病人便是病人,江湖恩怨一律待到傷好後再算,在下也深以為然。不過後來他同我說了范兄所為,在下倒是覺得范兄所為,才是我輩習武之人所為得俠義事。雖然我不能保證將來武當是否會和魔教,呃,貴教起衝突,但是我殷六卻是願意認范兄這個朋友的。」

  范遙聞言,大笑道:「武當張真人坐下的弟子,卻是不同俗流,委實不凡!難怪連我們一向對任何男人都不加辭色的小丫頭都對你另眼相看!」

  殷梨亭聽聞范遙說的如此直白,立時血液竄上臉頰,殷紅欲滴。畢竟兩人之間有著無形張力和如此被人調侃可是兩回事。前者令他沉溺流連不願驚醒,而後者卻迫是令他害羞窘迫。路遙看著殷梨亭瞬間殷紅的臉,皺了皺鼻子瞪了范遙一眼,便知他在想什麼,咬牙道:「我跟他說你的事情,是因為給你用的一味要緊的藥,是他助我去找的。我總需要讓他知道他救得是什麼人才行!」

  范遙此時卻哈哈大笑:「小丫頭你解釋什麼?你自己以前不是說解釋就是掩飾掩飾就是暗示的麼?我說你另眼相看他的武藝而已,你莫要想歪了啊!」

  「我哪裡想歪了?我是怕六哥他救了你這麼個連閻王爺都厭煩的人會後悔而已!好了,現在我們來算算你的醫藥費。姑娘我一天的診費是紋銀二十兩,針對你這種自己找死的加倍,找死一次翻一倍,當年涼州一次,泉州一次,如今杭州又一次,也就是說這次姑娘我一天的診費是一百六十兩一天,這裡外十三天,便是兩千零八十兩。加上一堆上好藥材,裡外少不得二百兩,外加我和六哥跑了一趟黃山,花費二十兩,尋藥費二百兩。還有你住在這杭州分號的住宿費與傭人的看護費總計一百兩。合起來兩千六百兩銀子,看在咱兩熟識的份上,給你個折扣,兩千五百兩好了。你是現在付還是之後讓人送來?」

      路遙如流水一般的報價讓殷梨亭和范遙都有點傻眼,直到最後,殷梨亭笑意滿面,范遙無奈道:「小丫頭,你還真是秋翎莊的大小姐的出身啊!我沒見過比你賺錢再快的大夫了!」

  路遙揚了揚下巴道:「這算不錯的,若是秋燃來,你可要欠上半輩子的債。說吧,你什麼時候付?」

  范遙道:「我現在身上連個銅板都沒有,就一樣值錢的東西。」說著將掛在脖子裡的一個精巧的鐵牌取了下來,遞給路遙,「小丫頭拿著這個,將來總有一天用得到,這東西可不止值兩千五百兩,別弄丟了。尤其如今追殺你的那群人還不知是哪裡的人物。」

  路遙接過那牌子看了看,見那鐵牌做成一火焰形狀,背面刻著「范遙」二字。她並不認識此物,詢問的看向他,聽得范遙道:「這是我明教的鐵焰令。光明左右使各有一塊兒,你且收著,將來若有需要,尤其是再有人劫殺於你,只需將它示人,便由明教教眾全力相助。」

  路遙看著手裡的東西皺了眉,這東西范遙曾經要給過她一次,她覺得沒什麼用也就沒要。這次范遙舊事重提,到令她有些不解,隨即似乎想明白了什麼,頓了一頓,開口道:「好吧,即然這樣我先收了,省得因為救了你,在惹上不該惹的人。不過,你這回到底和誰動了手?傷成這個樣子?可是成昆?」

  范遙知道她定然能猜得出來,也不隱瞞,嘆道:「這廝當真厲害,我本以為這些年以我修為當可與之一拼,誰成想仍舊敗在他手下。小丫頭記得拿著我權杖,將來若有一日成昆找你麻煩,千萬能躲就躲。莫要糾纏。」

  殷梨亭疑惑道:「這成昆可就是小遙你說的想借汝陽王府之力對付明教和反元義部的人?」他見識過范遙的功力,便是師兄弟中武功最好的二師兄俞蓮舟也只能勉強和他戰成平手,這個成昆居然能重傷他至此,功力之高可見一斑。

  范遙點頭道:「便是他,他是本教教主夫人的師兄。」

  路遙在一旁聳了聳肩,插道:「還是金毛獅王謝遜的師父。」

  兩人的話把殷梨亭弄得有點糊塗了,疑惑道:「這成昆既然與貴教有著如此淵源,為何還要唆使汝陽王府對付貴教?」

  范遙苦笑道:「這也是我疑惑之處,這許多年來也並未查出個所以然來。尤其近一兩年,我連成昆行蹤都很難查到,即便趕去也已人去樓空了,更何談這些陳年的舊事?」

  「這倒不是重點,反正他是打定主意要對付明教了。現在重點是這傢伙這次到底想要幹什麼……」路遙一根手指點著臉頰,側頭苦思。

  「這次?」范遙出聲道。

  殷梨亭也是一點就透的人,外加聯繫上那日峨眉派之人所說,便理清了事情的大概起末,解釋與他道:「小遙為范兄醫病那日,曾有峨眉派的人找上門來,說是在城門口打下來一隻信鴿,上面有封信,以范兄的口吻所寫,是向貴教分舵求救的。」

  范遙聞言,眉頭皺緊道:「這不可能,我可沒寫過這什麼勞子的信。」

  路遙撇了撇嘴,「當然知道不是你寫的,你既然知道我在杭州城落腳,哪裡會笨到寫這封信?這信就那麼恰好被峨眉派的截下,六哥和我都認為這是成昆故意放的,想要借刀殺人,借峨眉派了結重傷的你。這麼說來……你那日可有傷到他?」

  范遙點頭:「雖然咱被他重傷,但是也一刀砍中他右肩,他受傷也不輕,可惜是皮外傷而已。」

  「當時他若是想殺你,可還有力氣?」

  范遙思索片刻:「那時我雖受傷,但是他若想殺我,說不得要花費一番功夫,而且自己也怕是要重傷在我手下。」

  路遙摸著下巴,腦袋晃來晃去,「如此說來,這傢伙就算他受了傷,也比你的輕。想要來動手殺你自己來便可,何必借刀峨眉派?這才是我擔心的地方……」

  殷梨亭這兩天也在考慮這事,聽得路遙自言自語,開口道:「會不會他另有要事,不得不離開?」

  這點路遙自然也想到過,依傅秋燃所述,這幾年成昆並沒有太大的動作,而是蟄伏在少林寺才對,此次又為何匆匆離去?看著殷梨亭,她忽地想起張翠山,繼而想到謝遜,隨即一驚,驀地抽了口氣張大了嘴。

      她想起當初張翠山,殷素素同謝遜到了冰火島時,謝遜曾說與二人自己殺人嫁禍成昆之事。彼時張翠山與殷素素驚詫不已。二人在江湖上也可謂是消息頗為靈通,即便如此,也均不知江湖上當年三十多起血案皆為謝遜所做,那也就意味著江湖上應該還沒有人知道這些血案的始作俑者便是謝遜,而且似乎就算現在也無人知曉此事。

      然而待到張翠山一家回歸中土之後,幾乎江湖上所有人都知道這些血案乃是謝遜所為,是以無論是覬覦屠龍刀的,還是真心想報仇的,都一股腦的湧上武當,甚至少林這等佛門清淨地都派了弟子上武當聲稱要為空見討個說法,這才有了武當張三豐百歲壽宴上的一場悲劇。也就是說,在這期間,有人向江湖上門派透露了謝遜便是當年的兇手,而如今中原上知道這個件事情真相的人,便只有成昆一人!也便是說,在今後的幾年裡,成昆定然是將這件事情公之於眾了。

  想到這裡路遙眉頭皺的更緊,短短時間已經嘆了好幾聲氣。成昆到底會是在什麼情況下,出於什麼動機把這個消息透露出去的?這次他匆匆離去可和這事有關?一旦他透露出這個消息,不管有沒有屠龍刀,幾年以後各大派齊向武當問罪便有了名正言順的理由,那麼自己要不要想個辦法攪合一下這事?

  一旁范遙聽到她的抽氣聲,又見她表情變換萬千,忍不住正要開口詢問,卻被殷梨亭拍了一下,抿了唇搖搖頭,示意他先莫要說話。殷梨亭知道路遙應是正在琢磨那成昆的事情,是以不欲打斷她。一時間屋中三人皆是無言。

  可是看她眉頭越皺越緊,又怕她如以前一樣陷入到什麼事情想不開,輕聲道:「小遙?還在想?」說著輕輕拍了拍她肩膀。

  這一拍讓路遙回過神來,看殷梨亭有些擔憂的看著她,記起孤山之上他對自己說的話:有事說出來比放在心裡一個人琢磨要好,於是微微側頭,問道:「六哥,你可還記得去年武當山上,我告訴張四哥的事情?」

  張松溪曾經細細與師父張三豐和他們師兄弟討論過路遙所說的關於張翠山與屠龍刀的事情,從認為張翠山一旦現身便會招來麻煩到路遙所出的解決之道移禍用大力金剛指傷俞岱岩的少林僧人。當時武當眾人皆認為這個主意雖然劍走偏鋒,但頗有善惡有報的味道。殷梨亭聽聞她提起此事,立時反應過來:「你是說那成昆是否會攪進這件事裡面?這……」

  路遙挑眉道:「六哥莫忘了,成昆雖然是謝遜的師父,不過如今他可是在想方設法與明教為難。江湖上這許多覬覦屠龍刀的人皆知屠龍刀在謝遜手裡,謝遜是明教的人。在這種武林至尊的利益驅動下,他只要輕易找個由頭,便足可是整個江湖與明教為難。如今天鷹教的事態不也如此?」

  殷範均想起此時天鷹教的確是有些四面楚歌的意思,如今無論名門大派還是江湖幫會都不斷的與他為難,說是要替本門重傷瘋傻的弟子討一個公道,其實莫不是覬覦屠龍刀而已。

  殷梨亭遲疑道:「難道成昆是想借謝遜與屠龍刀一事做個由頭,來對付明教?可謝遜畢竟是他的徒弟啊!」

  路遙苦笑:「六哥,並非每對師徒都如張真人和你們師兄弟一樣情同父子親如骨肉的。我若是成昆,想要滅掉明教,也絕不會放過這麼好的機會。把名門正派之人當作刀使,讓他們逼上明教逼問謝遜和屠龍刀下落,自己一分力不用出就能達到目的。前些日子的峨眉派來此不就是個好例子?只是,我到是奇怪,謝遜和你五哥他們下落不明這麼多年,為何成昆一直沒有借這個機會動手,反而拖了這麼久?」

  「他在等。」范遙忽然沉聲道,「他在等一個能把明教一網打盡的契機。自從陽教主失蹤,明教內部矛盾日益加深,但是畢竟勢大,不易相與。成昆在等著明教內部徹底分裂之後,借此將明教眾人一舉殲滅。」

  范遙比殷梨亭和路遙都更清楚明教如今內部的情況,是以憂心更甚。

  路遙摸摸下巴,道:「怕是還不只這些。」說著看看范遙,繼續道:「你曾與我說過,在汝陽王府你探知汝陽王有意剿滅的可不止明教,事實上江湖各大門派對元兵構成不小威脅,是以他想剿滅的絕對包括這些江湖門派。而成昆前些年出沒於汝陽王府,如今不在,很可能就是在計畫這件事情。」

  「小遙,你的意思是說,成昆他還想借屠龍刀事情,趁機消滅天鷹教和……我武當?」殷梨亭想起路遙所說武當和天鷹教其實早就在一條船上,反應過來立時一驚。

  「這……!」

  范遙沉聲道:「若真如此,只怕不止牽扯到武當啊!」

  路遙點了點頭:「所以我才擔心這次他急急而去是為了什麼?若是其他事還好,若是為了屠龍刀的事情,我們怕是要想點辦法才行。就算他這次不為,我估計很快也會有下一次。」說著大眼睛微眯,眉毛挑了起來。

  路遙此時另有一番考慮,成昆九成九便是將謝遜是血案兇手透露給各個門派知曉的人,不僅張翠山,就連以後莫聲谷的死,都與他有脫不開的關係。倒不如儘早想一個辦法把這個人解決,這樣江湖各派沒了逼問謝遜的藉口,俞岱岩也並沒有終身殘廢,莫聲谷更不會被成昆的徒弟陳友諒害死,裡外裡這委實是個解決一切問題的最有效的辦法。

      然則成昆武功絕不是他或者殷梨亭,甚至武當諸俠與范遙之中任何一人可及的,而其人論心思也絕對不是容易對付得主兒。一時之間要是如何對付,路遙開始頭痛起來。卻聽得殷梨亭聲音有些嚴肅道:「小遙,你可是在想如何對付成昆?你莫要隨意亂來,成昆的武功,我怕無法護你周全。」

  范遙聽得殷梨亭所說,也瞪向路遙:「小丫頭,我給你權杖就是怕有一日他因為得知你救過我而找你麻煩,才給你借明教勢力保得平安。你若是自己上趕著往上湊,那可是找死!」

  路遙聞言,撇了撇嘴,沖范遙做了個鬼臉:「我又不是你,哪會和他硬碰硬?你是君子大丈夫,明刀明槍的來,換我的話,當然是陰謀詭計的招呼。所為君子可欺以之方,這對君子有君子的辦法,對付這種小人,自然有小人的辦法,笨蛋才會和他正面對上。」

  殷梨亭在武當,從小接受的是張三豐和宋遠橋等人的君子大俠的道德標準的教育,范遙在明教,奉行的也是江湖群豪的準則,兩人聽了路遙這一番話,都是哭笑不得頗為無奈的對視一眼。

      又聽得路遙道:「這傢伙留下,於武當,於明教,你五哥張翠山也好還是你兄弟謝遜也好,都是個極大的禍患。換作是我,必然想個辦法收拾掉他才行。」說著,眼中光芒一暗,看得兩人均是一愣。

  范遙頗是驚訝,只因他一直以來認為路遙作為醫者,救死扶傷,很是看不得傷及人命的事情。而如今路遙方才,眼中散發的,竟然是些許殺氣。殷梨亭心中忽然閃過孤山之上路遙曾經說過的話,為了保護所愛的人,就算做得過分又算什麼呢?!彼時他只曉得路遙陷入了自己的情緒不可自拔,此時卻有忽而有些明白路遙的心情。於是沖范遙一抱拳:「范兄,我和小遙先借一步說話,可否?」

  范遙點了點頭,看著殷梨亭牽了路遙出了房間。

  他微微一笑:「小丫頭,還說沒有另眼相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2 05:36 PM

第五十六章   未肯付東流

      殷梨亭牽了路遙的手出了院子,直到她的院子中方轉過身,一手搭在路遙肩上,看著路遙半晌,微微一嘆,道:「小遙,我明白你所想。五哥之事,我和師兄們都在擔心。但是,對於成昆,你若有什麼想法,一定事先和我打招呼,莫要一個人行動。」

      「六哥我……」殷梨亭不等路遙說完,「我知道,你是大夫,毒術無雙。但是成昆此人武功太過高強,怕是連用毒的機會都不會給你。小遙,你想想,如若傅莊主為了你而去對付成昆,你可放得下心?」

      路遙聽聞,自己的話悉數被塞回肚子裡。殷梨亭此番用傅秋燃為例倒是用對了,路遙幾乎是立刻便狠命的搖了搖頭。

      殷梨亭輕輕將路遙耳際一縷髮絲輕拂到人到耳後,柔聲道:「如果換過來,你想一想,若是你有個萬一,傅莊主必然不會放過成昆,那麼到時候……怕是此事再也難以善了。」

      路遙一怔,殷梨亭的話字字句句,都切中了她的要害,良久嘆了口氣方道:「六哥,我答應你,不會一個人去招惹對付成昆便是。」

      殷梨亭鬆了口氣,他方才看見路遙低頭一邊思索一邊皺眉,便知她心中定然打著算盤計算於成昆。於是拍了拍她,道:「其實你也莫著急,這牽扯到了我武當,待我們和師兄們一起合計,總能想出辦法來。你若是頭痛,眼下就不要操心了。成昆雖然匆匆離去,或許便是有別的事情,並非如我們所想。」

      殷梨亭心中此時卻彷彿壓了一塊巨石一般,全因他方才忽然想起了莆田少林淨悲方丈所言路遙「氣中含煞,恐有劫報」之語。路遙已經數次被江湖門派因不明原因劫殺,幸好對方派來的人手並不對於他來說還夠不成威脅,但是這件事情若是弄不清楚他自然放心不下。而如今,路遙明顯有插手成昆一事的意圖,他心中擔憂更甚,生怕這句話應在她身上。

      路遙覺得殷梨亭說的倒是在理,這件事情歸根究底是武當的事情。除了原本故事裡的情節,她也唯讀過一些傅秋燃送來的有關江湖各個門派的資料,如今也不知道情節同原來脫離了幾成。最要緊的事,江湖有著江湖的規矩,這她並不瞭解,跟張松溪論述一下自己的想法是一回事,但是動手實現可是另外一回事。一個弄不好違反了他們的規則,自己和殷梨亭怕都會有麻煩。如今她要考慮到太多的人和事,不比舊時過往。

      事情便這樣暫時被放了下來,路遙傳書傅秋燃,托他更多留意江湖上的消息,尤其是關於謝遜的。她則和殷梨亭繼續留在杭州的分號裡為范遙調養傷勢。

      范遙傷勢不輕,幸好他功力深厚,身體底子也極好,是以路遙治療時頗能放開手腳,所以幾天下來,很是見效。就在幾天之後,殷梨亭和她在杭州城裡遇上的人,讓二人均是喜出望外。

      這日兩人傍晚在湖邊一家門臉頗小的小店吃飯。這家店比起樓外樓這樣的店面自然不可同日而語,不大的二層小樓,樓上樓下合起來不過八九張桌子。路遙之所以拉了殷梨亭來,蓋因這個館子與別處清一色買杭州名吃的館子不同,做的乃是地道的漢中風味。

      兩人抬起筷子,卻忽然聽到樓下的街市上傳來一陣騷動喊嚷之聲,其間夾雜著馬蹄翻飛的聲音。低頭看去,卻見一輛失控了的馬車由南往北狂奔而來,人們紛紛趕著躲避。可是就在兩人正對著的窗下,一個在路面上玩耍的小姑娘卻坐在路中央,驚恐的看著狂奔而來的馬車。眼見那馬車就要撞到小姑娘身上,周圍驚叫聲抽氣聲呵斥聲四起,卻都無能為力。

      電光石火間路遙見得身側淺藍色身影一閃,只見殷梨亭身形一翻,腳下使出千斤墜的功夫,瞬間便從窗口翻落到了樓下路中央。不及落地,離地三尺的時候右腳在路邊的矮灌木上一點,身子立刻由垂直下落變為橫向斜飛,低手一抄,便將那小女孩抱進懷裡。

      此時那馬車已經到了二人身前,殷梨亭右手抱著孩子,左手在那馬頸上一擊,身體順勢向斜後方飛掠過去,而那馬卻被他一掌拍的嘶鳴一聲,幾乎摔倒。殷梨亭翻身落地,顧不得四面八方震天價喝彩叫好聲,連忙去檢查那小女孩兒,見她眼淚汪汪的模樣,一時不知她是傷到了還是嚇得,連連問:「小姑娘,你身上可有哪裡疼?」

      那小女孩不過七八歲模樣,此時已經嚇壞了,只是一個勁哭,又哪裡答得了話?殷梨亭這廂一邊安慰那小女孩,四下裡尋找她家人,只見四周皆是看熱鬧的人群,卻沒有一人上來認領自家的孩子。

      「六哥,我看看吧,這孩子哭得厲害,怕是傷了哪裡。」路遙此時也翻下樓來,走到殷梨亭身邊。

      殷梨亭將那孩子放到街邊一處茶水攤的桌子上,路遙略微檢查了一下卻並沒有發現這孩子傷了哪裡。正自奇怪,聽得身邊殷梨亭聲音中帶著五分驚喜叫道:「二哥!你怎麼來……」話未說完,路遙正要扭頭看去,就覺得眼前銀光一閃,幾點勁風奪面而來,竟是那小孩子忽然從口中發出了十幾枚銀針直取路遙面門。

      此時路遙想躲已經不及,心中一沉,急速抬手護住雙眼已是極限。一瞬間,她只覺得身體被兩股勁力一推一拽,瞬間離開了原來的位置,而手臂上與面頰上並未感到任何疼痛。

      饒是她膽子再大,此番也被嚇得不清,用手臂擋著面前,雙眼緊閉半晌,方才緩過神來。略略睜開眼睛,發現她人已經在茶水鋪外三丈多,而眼前的卻是一個人的衣裳前襟,準確來說是殷梨亭的前襟。此時路遙方意識到殷梨亭逆著銀針飛來的方向將她摟住飛出了茶水鋪。

      這一下她心中一驚,顧不得別的連忙掙了出來,要去查看殷梨亭背部,「六哥,你有沒有事?背部可有中針?」說著伸手去摸殷梨亭背部,摩挲幾圈,仔細看了一遍,發現並沒有銀針在上面,方自放下心來。此時殷梨亭卻是低頭不語,蓋因這幾下看得對面幾位自家師兄俞蓮舟、俞岱岩、張松溪均是一副看戲模。

      路遙見殷梨亭沒事,終於放下心來,想起剛才殷梨亭出聲喚「二哥」,連忙四處看去,就見茶鋪裡面赫然站了三個人,正是武當七俠中的俞蓮舟、俞岱岩和張松溪。俞蓮舟一手制住那個放毒針的小孩子,而俞岱岩和張松溪則笑嘻嘻的把目光在殷梨亭和她身上轉來轉去。路遙眨眨眼睛摸摸鼻子,看著殷梨亭頗有些扭捏害羞的和自家師兄打招呼,不禁挑了挑眉,很是豪爽的上前去見了個禮。

      「俞二哥,俞三哥,張四哥好!」

      俞蓮舟點頭為禮,見到殷梨亭與路遙此時並肩而立,神情卻異的模樣,極難得的微笑了一下。俞岱岩這次是傷好之後頭一次下山,此時見到路遙,心中一時百感難言。然則他生性豪爽,過往磨難如今具如雲煙,大笑對路遙道:「小路,你俞三哥如今頭一次重出江湖便遇到你,你說這不是天意麼?」

      路遙秀眉一挑,「當然是天意,老天覺得你這才好就開始折騰,是以把你送到我這來讓我好好檢查一下,若是有問題,趕快打包送回武當才是。說吧,一路上可與人動過手了?筋骨關節之處可有不適?」

      幾句話到讓俞岱岩笑得更是暢快:「二哥、四弟,小路還真是三句話不離本行。一別半載,如今開口便是一副大夫教訓病人的口氣。」

      路遙待要說話,卻見得四人同時目光一凜,俞蓮舟左手在那被點了穴道的孩子身前一抄,不知扣住了什麼東西。俞岱岩和張松溪同時飛身而起,直竄入過往人群中,呯嘭幾下和人動起了手。自己則被殷梨亭一攏推至身後嚴嚴實實的擋住。

      路遙心中一動,扒住殷梨亭肩頭露出腦袋,看見俞岱岩一手提了個身量不高的乾瘦男子過了來。那人被制住穴道動彈不得,唯剩一雙眼睛四處亂轉,驚慌之色盡顯。

      路遙沒看清楚事情經過,殷梨亭卻是看得一清二楚,低聲對她道:「方才此人試圖殺那個孩子滅口,打向那孩子的兩枚鋼鏢被二哥截下。」

      路遙聞言蹙了雙眉,上下打量著被俞岱岩扔在地上之人。俞岱岩和張松溪均聽俞蓮舟提過泉州中路遙曾被一群黑衣人劫殺一事,卻沒想到如今剛一重逢就碰上此等事情。

      「小路,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可是得罪過什麼人?是那家藥商?他們竟用如此手段來暗算你?」俞岱岩皺眉。

      「我們都聽二哥說了泉州之事,」張松溪道,「傅莊主可知道此事?」

      路遙正要答話,忽然腦中精光一閃,連忙一步搶上那乾瘦男子身前,出手如風點住他胸口幾處大穴。誰知到那男子目光竟然迅速委頓下去,忽而口鼻之中湧出大量鮮血,轉眼即便斷了氣。路遙嘆了口氣,站起了身,搖頭道:「這事複雜得很,現在這個知道內幕的也死利索了。」

      俞岱岩瞪圓了雙眼,不解道:「我明明只點了他穴道,怎會如此?」

      路遙嘆息:「他被人下了毒。今日若事成則回去找人拿解藥,若是不成便是如此。」說著翻看了這人眼瞼口鼻,皺了眉,「好厲害的手段。用青菱葉壓制子午斷散魂,時限一到即便發作。看來這幕後之人無論事情成與不成,都沒打算留他性命。」

      俞岱岩聞言大怒:「一家藥材商人,手段竟然如此狠毒?!」

      殷梨亭勸道:「三哥,我和小遙覺得恐怕不是那家藥商所為。這後兩次劫殺,似乎幕後之人都是江湖人。」

      「後兩次?還有幾次?」張松溪追問。

      「總共三次。」路遙聳聳肩,向四周看了看,見原本來來往往的路人此時竭盡驚恐的避之不及,有膽子大的隔了遠遠的好奇觀望,看看被嚇得不輕的茶水鋪主人,她苦笑一下:「我們要不要換個地方談吧?」說著指了指周圍圍觀的人,「幾位確定要在這地方討論一下這事外加等著官府來查命案?」

      幾人慣常行走江湖,自然曉得當此際者還是速速離去為宜。於是當下提了那孩子和屍體,路遙留給茶水鋪的主人一大錠銀子,撿了最近的路回了杭州分號。剩下的事情,錢鬱自然會處置妥當,無需路遙關照。

      這廂正值晚飯時分,錢鬱忙吩咐人在花廳備好餐飯,收拾好了客房。幾人用過飯後在花廳之中用茶,路遙藉口去查問那孩子,將殷梨亭留在廳中,名為他們師兄弟相聚,多自己這麼一個外人說話不方便;實則是在吃飯時見識了俞岱岩及張松溪打量自己和殷梨亭的眼神,壞心的覺得如今還是把這個八卦的問題留給殷梨亭去應付便好,雖然不厚道,不過誰叫你是師弟的?

      於是,殷梨亭便被路遙丟在花廳裡,獨自面對三個師兄。三人方才見兩人稱呼與相處,皆是心照不宣,如今聽得殷梨亭解釋路遙是覺得路上閒言碎語煩不勝煩繼而才提出兄妹相稱這事,不禁好笑。俞岱岩更是一拍殷梨亭腦袋,笑駡六弟我今日才知你還真是笨的可以。

      殷梨亭笑得溫溫吞吞,眼中卻是光華流轉。三人熟知自家六弟的性子脾氣,如今幾月不見,竟是忽而發現似與以往有些不同,可是哪裡不同一時又說不出來,唯有俞蓮舟神情淡然。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2 05:52 PM

第五十七章   干戈怎相休

      路遙回到花廳的時候,殷梨亭已經將這幾個月來的事情一一說給了俞蓮舟等人聽。路遙一進門,恰巧看到殷梨亭正站起身,垂首對俞蓮舟道:「二哥,相救魔教右使者范遙一事雖然是小遙所為,但是亦有小弟一份,阻擋峨嵋派的人也是小弟所為。本想待到回山在請罪於師父。今日二哥面前,小弟不敢隱瞞。」武當上下可說師徒兄弟關係歷來融洽親似手足,但畢竟門規嚴謹,殷梨亭絲毫不敢隱瞞,全數告知三位師兄。

      俞蓮舟等人互視一下,正要開口,卻看見路遙三步並兩步跑了進來,站在殷梨亭身前,雙眉微擰,朗聲道:「俞二哥,這件事情怪不得六哥,是我要救范遙的,我們是朋友,便不是朋友身為醫生我也沒有袖手的道理。六哥擔心我安危,才與我一同去的黃山。峨嵋派那日更是要強闖我診室,六哥不得已才出言阻止。你們不能因為這件事情責罰他。」

      幾人看著路遙秀眉挑起一本正經的模樣,先是有些驚訝,隨即屋中氣氛開始詭異起來,一時竟無人說話。殷梨亭此時忍不住,輕輕拉了拉路遙袖子,小聲道:「小遙。」

      路遙手一抽不理他,又道:「這件事情因我而起,我知道武當和明教算是水火不容,可這次不關六哥的事情。若是以後會有任何麻煩,尤其是峨眉那一邊,就說范遙人是我救的,要找儘管來找我好了。」

      殷梨亭此時又拉住路遙袖子,輕聲道:「小遙你聽我說……」

      路遙回身,鼓了臉頰瞪眼道,「聽你說什麼?藥是我採的,人是我救的,聽我說才是!」

      殷梨亭此時頗有些哭笑不得,可是看路遙如此回護自己,心中立時一暖,眸中閃過輕柔光芒,微微低頭掩去臉上神情。

      「哈哈哈哈!六弟,剛才說你笨,如今看來倒是三哥我錯了!哈哈!好!」便在此時俞岱岩終於忍不住大笑出來,路遙一愣,回身見不僅俞岱岩,張松溪亦是笑出聲,就連俞蓮舟臉上也明顯一副好笑的表情。

      路遙徹底愣住,瞧瞧這個看看那個,極是不解。剛才還一副門規森嚴的模樣,如今怎麼都跟被點了笑腰穴一樣?

      張松溪終於忍住笑意,道:「小路,你何時聽到我們要責罰六弟了?」

      此話一處,路遙更是瞪大了眼睛,皺了鼻子回身看看殷梨亭,又看了看眼前三人,奇道:「剛才不是六哥他……」

      殷梨亭輕嘆:「小遙你不讓我說話。我救了范兄這事本就當同師兄們講清楚才是,卻沒你想的那麼嚴重。不信你問二哥。」

      路遙再次扭過頭看向俞蓮舟。

      俞蓮舟咳了一聲略略收斂表情,道:「這事需的稟過師父再行定奪才可。但是平心而論,這位范遙范右使的行徑頗讓人敬重,六弟此舉,我們也是贊同的。到時候師父若真的要因為此事責罰六弟,我們師兄弟便一起求師父便是。小路無須擔心,武當雖然和魔教並非一路,但也絕不是不講理的地方。」

      「這樣啊……」一番話讓路遙炸起的毛立時順了下來,略略放心,眨了眨眼,拍拍胸口笑道:「那就好啦。」

      俞岱岩聞言大聲問道:「師父要是責罰六弟也便罰了,十天半月禁足練功而已。我們師兄弟從小也不是沒被罰過。倒是小路你跟著如此擔心,是為了什麼?」說著笑意滿面,調侃之色盡顯。

      路遙一看俞岱岩神色,意識到自己剛才似乎的確有些……莽撞。如今看著對面三人均是好笑的看著自己,便知自己先行開溜了小半個時辰,估計還是沒躲過三人打聽自家師弟八卦的興致。路遙心中哀嚎著堂堂武當大俠們怎麼如今都跟三姑六婆一般圍觀看好戲。摸摸鼻子,嗔怪的掃了殷梨亭一眼:怎麼半個時辰了你還沒有解釋清楚?

      殷梨亭眨眨眼:要我解釋麼?我解釋什麼……

      路遙微惱,使勁挑眉瞪眼:你沒解釋那這半個時辰都幹什麼了?

      殷梨亭學著路遙的動作無辜的微聳了聳肩:莆田一路過來的事情,還有你三次被劫殺的前後。

      路遙咧嘴,揉了揉額角,開始用向來的老辦法:權作無事,於是扭頭對俞岱岩道:「六哥為了幫我,裡外跟著我跑,回頭再因為這事被罰,我哪裡過意得去?一人做事一人當,我當然要把這事頂下來才是。」路遙做事風格向來如此,此話也算是真話,加上她臉皮一向厚的可以,從泉州行來更是見慣了這種神情,是以如今臉不紅氣不喘。

      三人相互看看,一徑微笑不語。路遙左右看看,發現似乎對方段數也是不低,不禁回頭看了殷梨亭一眼:你師兄也太厲害了吧?

      殷梨亭連忙低了頭,此時他是萬萬不敢讓路遙看見他臉上笑意的。

      路遙更加無奈,只得故左右言他。

      「俞二哥你們這回怎麼忽然來了杭州?」

      張松溪接到:「小路放心便可,我們這次可不是來責罰六弟的。」說罷三人隨即大笑。

      路遙摸摸鼻子,齜了齜牙,心道:「好吧好吧,笑吧笑吧,反正姑娘比你們六弟臉皮厚多了,再怎麼樣也是你們六弟先抗不住。」想著回頭看殷梨亭,果見其低著頭不說話,想來被笑到臉紅的是他,心理頓時平衡不少。

      半晌,待得俞岱岩張松溪笑過,師兄弟一場閒話家常外加笑場終於告一段落,俞蓮舟方開口道:「小路,我剛跟六弟說過,這次路過杭州是為了去金陵。莆田別後,我剛回到山上,武當便收到峨眉傳訊。滅絕師太在信上相約今年九月初同在金陵清涼山相聚,說是有與謝遜和屠龍刀有關的重要消息。又恰巧趕上八月十五傅莊主相約,於是便一併下了山。一路上據我們打探,除了武當峨眉,似乎有人還暗中聯絡了少林、崆峒和華山幾派。我們在徐州曾和崆峒五老之一的唐文亮碰過面,聽他說崆峒也受到同樣的匿名消息,只提及了屠龍刀及謝遜,說是到得金陵便曉情由。」

      路遙聞言,方才笑鬧神色盡去,臉色立時沉了下來,極是難看。想起成昆前些日子顧不得范遙而匆匆離去,如今江湖幾大門派被人匿名邀約齊聚金陵,這之中得聯繫幾乎是八九成做實的。幾人都觀察到了路遙極是難看的臉色,卻不明白為何這件頗有些蹊蹺的事情會引起她如此不虞的反應。

      張松溪怕路遙還有些不明白這裡的關係,繼而解釋道:「二哥三哥和我之所以早上這許多一起出來,是覺的這件事情頗是蹊蹺。往年我武當也曾數次因為五弟的事情找上天鷹教查問五弟下落,同來的均是崑崙、巨鯨、海沙等幫派,這些幫派都是在王盤山島上摺損了弟子甚至長老、掌門。雙方也曾大動干戈,最後卻始終沒有結果。」

      路遙苦笑:「天鷹教當年搶屠龍刀不過是想立個名頭,如今他們大小姐都陪進去了,刀也沒了,自家已然夠焦頭爛額的了。若說他們會害張五哥,這事說不通,沒必要,也沒動機。」

      俞蓮舟點頭道:「這些年來,我們師兄弟上門要人,都被天鷹教教主殷天正一口否認。我看殷天正統領教眾獨抗群雄的氣魄,就算與之為敵,也極是令人欽佩,想來不似敢做不敢認之人。」

      「其實以往幾次我們兄弟前來,只是想從白龜壽口中問出五弟去向,到並非如海沙崑崙等人欲滅天鷹教。不過這次卻是奇怪,往年除了武當,都只有崑崙巨鯨海沙這些幫派,今年也不知是誰,居然邀約來了少林這幾個與王盤山島一事並無關係的門派。」張松溪道,「我不解之處便在這裡。」

      路遙的臉色更是難看了幾分,冷笑道:「這些門派不是不想來,估計是因為沒有名正言順的理由罷了。而這次……哼,怕是他們馬上就要有了。」

      此言一處屋中四人均是不解。路遙聽到方才張松溪所述,聯繫起范遙前些時候遭遇,更想起了傅秋燃所寫給她的文稿,覺得這件事情似乎肯定有成昆的份,而且以時間推算,很有可能便是將謝遜是昔年三十起血案禍首的事情公之於眾。

      低下頭,拿起桌上茶碗,一邊低頭思索,一邊一口接著一口的喝了個乾淨,喝完她嘆了口氣,見對面四人都看著自己,便道:「幾位隨我來吧,此地說話不方便。」三人見路遙如此鄭重,不由得收斂了神色,跟著路遙從花廳後面的門廊出了去。

      俞蓮舟和張松溪兀自思索此事,俞岱岩拉過殷梨亭,看了看正在前面低聲囑咐錢鬱的路遙,問道:「小路可有和峨眉的人打過照面?」

      殷梨亭搖了搖頭:「那日峨眉的貝師妹她們沒見到小遙,怎麼?」

      俞岱岩放心道:「那便好。我是怕峨眉的人若是見過小路,因為她救治范遙而把她看做魔教的人,那麼以滅絕師太的脾氣,麻煩可是不小。」

      殷梨亭道:「當時小弟便也顧慮到這一點,是以才極力阻擋。」

      俞岱岩一笑,拍了拍殷梨亭,師兄弟二人多年手足情分,無需多言便瞭解對方深意。

      這時錢鬱已經轉身去了,而路遙則帶著幾人東轉西轉轉了好幾個彎,穿過一個青藤遮覆的穿花門,進了一間不大的書房。這房間四壁地板均是竹製,很是寬敞,三面臨水,一面面對著進來時的青藤小院。近水的一面牆掛著輕紗,看得到外面的景色。輕紗外面壓著水晶珠簾。

      俞蓮舟等人掛心路遙想說之事,隨即幾人找了籐椅坐下,張松溪問道:「這地方說話可方便?」

      路遙點頭:「這地方要是再不保險,咱們就只能翻身到湖水下面說了。」

      「小路想說什麼?」張松溪問道。

      路遙抿了抿唇,略略躊躇,「俞二哥剛才提到范遙,想必六哥方才有說成昆這個人,對吧?」

      俞蓮舟點頭,沉聲道:「若真如范右使所說,成昆欲助韃子不利江湖各派,此人當真是狼子野心,不可不除。」

      路遙點頭,繼續道:「其實我懷疑,這次極有可能便是成昆匿名聯絡各派相聚金陵的。」

      此言一出,在座的的除了殷梨亭早就知曉路遙在糾結成昆一事之外,皆是驚訝不已。

      「小路,此話怎講?」俞岱岩雙眼大睜。

      「天鷹教可算是源出明教。成昆和明教過節不小,他欲除明教,必然先斬去天鷹教,否則依殷天正為人,若是明教有難,他定然前去相幫。」

      張松溪聽了頗有不解,「那為何你說這次另外幾大派收到匿名聯絡的事情會與此有關?就算以你所說其中或許會有人覬覦屠龍刀,但是名不正言不順,想來無法直接對天鷹教動手。」

      路遙重重嘆了口氣,「成昆只要一句話,便可以讓這些人名正言順,到時候怕是事情就熱鬧了。天鷹教想撐下去可是不易。」

      「什麼話?」這回連殷梨亭也不清楚了。

      路遙眨眨眼,輕聲道:「我知道接下來我說的或許你們很難相信。不要問我如何知道的,我不方便說。但無論如何,我總不會騙你們便是。」

      這話讓幾人聽得都有些雲裡霧裡,倒是俞岱岩道:「小路儘管說便是。我等若是不信你,如今也不會坐在這裡。」

      路遙聞言,心中略略安慰,卻忽然回頭看了看殷梨亭,心中多少有些掙扎。此言一出,今後若是有人追根究底文自己如何知道,怕是就要揪出多少驚世駭俗的東西來,不知道到那時眾人反應又會如何。正想到此,卻見的殷梨亭衝她微笑,眼中暖暖光華依舊。

      路遙心中一動,幾乎是下意識的伸手去握住了一旁殷梨亭的手,上面的溫暖讓她心中一寬,看了看俞蓮舟他們,輕聲道:「成昆只需說出一件事情,其他幾大派必然會全力打聽謝遜下落,不遺餘力逼問天鷹教。只因謝遜,便是當年連做三十多起血案,並在牆上寫『殺人者渾元霹靂手成昆是也』之人。」

      路遙語驚四座,用這一句話,鎮住了武當七俠中的四人。這些事情,她每多說一分,都要考慮自己是否付擔得起其所帶來的後果。若是換做許多年前,她會一股腦的說出來求個痛快;若是換做三五年前,她會一個字不說沈默下去。然則如今,她側頭看殷梨亭,終究還是將這些無人知曉的隱秘透露了出來。不求因果,但求能全力一試。

      俞蓮舟等人面面相覷,一時之間幾乎不知道如何反應。路遙覺得反正也是刺激他們,不如一次刺激完,於是繼續道:「而謝遜之所以殺人的原因是,他是成昆的徒弟。成昆當年曾非禮他妻子,並且殺掉了謝遜父母子女在內的十三口人,隨即隱匿遁逃。謝遜狂怒之下四處殺人留下成昆姓名,希望逼出成昆報仇。至於屠龍刀,謝遜搶來,也不過是為了對付成昆而已。」

      連續兩撥刺激,武當諸俠一時之間沈默無比,各自消化思量著著極是駭人的消息。路遙左看看右看看,見得殷梨亭再看自己,心中有些緊張,生怕他問自己是如何知道這些的。誰知道殷梨亭握著自己的手緊了緊,輕聲道:「你前天頭疼的便是此事?」

      路遙咬了下唇點了點頭。

      殷梨亭此事竟輕輕笑了,開口道:「如何,是不是說出來心裡舒服不少?」

      路遙一愣,本以為任誰都會問如此辛密她又如何會知道,全然沒想到他會是這樣的反應。

      殷梨亭看她瞪著眼睛的模樣,更是笑開:「若是舒服了些,下回就記得說出來。放在心裡一個人難受總是不好。」

      路遙使勁眨眨眼,再眨眨眼,感覺著手上的熱力,心中忽然一軟,聽得俞蓮舟忽道:「也就是說,成昆這回暗中招來了幾大派,是想直接重創甚至滅了天鷹教?那為何少林也被約來?」

      俞蓮舟等人熟知江湖掌故,自然知道當年血案涉及到峨眉華山崆峒幾派,卻不知曉為何少林此次也被請了來。

      路遙連忙回神,躊躇一下,終究還是沒有全盤托出,只道:「少林我一向不怎麼喜歡。不過少林派的空見倒真是個佛門高僧,可惜被成昆設計,一心想要化解此事,結果被謝遜打死了。」

      「啊?!」俞岱岩驚道:「前些年聽說空見大師病逝,卻沒想到竟然是被謝遜這惡賊給……」

      路遙聳聳肩:「總之無論如何,少林派如今也是要找天鷹教的晦氣了。而且還不止天鷹教,怕是之後便是明教。事實上明教才是他的第一目標,他殺盡謝遜全家,只因他瞭解謝遜為人。在他藏匿的情況下謝遜必然有過激行為逼他出來。這樣就會為明教無形樹下極多敵人。如今滅完天鷹,九成就要轉身去對付明教了。其間還有可能藉著你們五弟這一茬,利用人們對屠龍刀的覬覦對付武當。等明教一完,如今的江湖勢力必受重創,而這裡面得利最多的其實是當今朝廷。言而總之,這件事情怕是要越鬧越大,而成昆此人,絕對是個大麻煩。」

      眾人一徑沈默,路遙所言之事件件皆是關係到武林命脈的事情,一件事情上有了差錯,江湖怕是便又要一番血雨腥風。一時間,屋中除了將一番擔憂說出口的路遙神情放了輕鬆之外,俞蓮舟等人皆是神色凝重雙眉蹙緊。半晌俞蓮舟緩緩道:「謝遜濫殺無辜雖然可惡,但是始終是江湖恩怨,而成昆此人卻是險惡至極,如若不除,江湖上不知要有多少人要因他枉死。此次倒是要解決他才好。」

      路遙聽到連連搖手:「俞二哥,我跟你們說這些,可不是要你們去找成昆算賬的。那傢伙功夫實在是太高,呃……」

      「小路的意思是我們是兄弟及不上他?但說無妨。」張松溪問道。

      路遙摸了摸鼻子,「呃,幾位莫怪,說得直些,成昆那廝功夫實在太高,我個人覺得,除非張真人來親自動手,否則怕是危險的緊。幾位若是因為我今日此番話語而有所損傷,這……我日子可就不好過了。而且問題是,這廝狡猾的緊,想要解決掉他,必然得想個周全的法子。」

      路遙這話已經說得委婉,其實她心中原話是:這傢伙不是個什麼善茬兒,跟他光明正大根本沒用,而且光明正大你也打他不過,如果想要解決掉他,說不得就要用些伎倆才行。事實上她心中另有計較。原本的故事裡成昆這個幕後之人一直到最後才被謝遜打死在少林寺,如今雖然劇情已然和從前有所不同。也就是說,武當七俠也並非不可能折損在成昆手上。自己攪進來本是為了避免張翠山與莫聲谷的慘死,若是若弄出這麼個結果,那便是適得其反了。

      不過無論路遙心中在想什麼,這委婉版的話語倒是被幾人聽進去了,各自微微點頭。武當七俠皆不是江湖莽漢,自然懂得江湖之上人心險惡,絕非光明正大四個字便能對付的了的。是以各自低頭思索此事。

      便在此時,俞蓮舟忽然抬頭對路遙道:「院門口有人過來,不會武功。」

      路遙一愣,不一會兒果然聽見門口傳來前錢鬱喘息不已的聲音:「大小姐,朱漆急件。」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2 06:07 PM

轉   斜陽自去月自留,七分醉,三分秋

第五十八章   重重因由起

      上一次朱漆急件,讓路遙天沒亮便匆匆離開武當山直奔泉州。當時的緊急程度,在座眾人印象中仍舊鮮明。而殷梨亭的心更是被懸在半空,只因此時他想起路遙急赴泉州那次,他和俞蓮舟進城時誤以為路遙染病身亡,彼時心情如今想來,仍舊忍不住心中一突。

      一時間眾人各懷心思看著路遙從錢鬱手中接過朱漆竹筒。路遙此時卻是一愣,原來錢鬱遞過來的竟然是兩封急信。一支上面寫著路遙的名字,另一支上面寫的卻是:殷梨亭親啟。

      路遙心中有些奇怪,不明白秋燃如何會有事要找殷梨亭,就連殷梨亭自己接過竹筒的時候也是有些一頭霧水。

      路遙顧不得殷梨亭奇怪的表情,逕自抽出自己的信箋,上面是傅秋燃的親筆字跡,短短一行:

      阿遙:

      泉州一事經查有異,事急速歸。另附:與殷梨亭同行方為保險,切記切記。

      阿燃急字。

      路遙放下信,看看殷梨亭,便已猜到了秋燃定然是囑咐殷梨亭於自己同回秋翎莊,以策萬全。殷梨亭看了傅秋燃寫來的短信,亦是不解。傅秋燃寫給他的信與路遙的基本相同,只是囑他千萬小心,護得路遙安全。

      他與路遙各自對視一眼,路遙被泉州一事有異一句說得有些驚疑不定。其實傅秋燃太過瞭解路遙,這話說到一半,路遙心中急於知道事情起末,才會著急往金陵趕。

      「傅莊主來信,說是讓小弟陪同她急回金陵。」殷梨亭對幾位師兄解釋道。

      「哦?急回金陵?可是有什麼事情?」張松溪問。

      路遙搖頭:「不清楚。似乎是泉州的疫情有些問題,但我也並沒有聽說有惡核復發。或許秋燃知道了什麼,他在我們走後一直派人在泉州留意調查這次惡核的事情。」

      殷梨亭開口:「二哥,三哥四哥,你們如今要去金陵?」

      俞蓮舟點頭道:「本來我們是打算今晚在杭州休息一晚,明日就去金陵的。我以為你們此時已經在金陵秋翎莊,打算到了金陵再聯絡六弟你,卻沒想到在杭州碰到你們。」

      殷梨亭看見路遙偷偷吐舌頭,笑道:「小遙一路上每到一處總會花些時間行醫問診,也就沒有著急趕路。」

      路遙小聲道:「其實四處遊玩也是實話。也不知泉州出了什麼事,早知秋燃會有急件,倒不如早些回家了,如今秋燃這信叫我放心不下。」

      俞岱岩道:「有什麼事情,小路你回了秋翎莊問問傅莊主不就知道了麼?你和六弟便同我們一道上路好了,杭州離金陵雖然不遠,但是有我們陪你,傅莊主更能放心便是。」

      路遙點點頭,傅秋燃極少用這麼嚴肅的口氣,如今看來事情不小。

      殷梨亭反覆看了兩邊信箋,忽然靈光一閃,問道:「傅莊主一再囑咐我萬分留心提防劫殺你的人,他說泉州事異,會不會是這件事有關?」

      方才俞蓮舟等人也都聽殷梨亭說了路遙先後幾次被江湖人物不明原因的劫殺,一時之間都有些沒有頭緒,如今聽得殷梨亭想問,皆看向路遙。俞岱岩更是道:「就是,方才光惦記成昆的事情了。小路,你剛才去問那小孩子可有問出什麼?是誰派她來的?」

      路遙臉色一沉,嘆了口氣,「沒問出來。」

      幾人皆是奇怪,在武當山上梅寒兮便和路遙最是親近,連師父殷梨亭有所不如,眾人均以為剛才路遙去問那孩子定然能問出有用的東西來。聽得路遙繼續道:「那孩子是個啞巴,說不了話。又不認識字,我沒有辦法。我問她有沒有家人她一徑搖頭,其餘問她什麼,她都一徑大哭。我去以前錢鬱已經派人搜了她全身,連牙齒後面都沒放過。除了找到一個黏在牙齒上的機關用來發射銀針之外,沒有任何東西了。」

      此事的確讓人頭疼,這孩子即說不出又寫不出,問什麼就只哭。若是個大人路遙到不介意好好折騰他一番騙出些內情來。如今這麼個小孩子,以在座幾人為人,絕不可能去為難一個小孩子,這下軟的硬的都不行,當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殷梨亭從懷中取出一個用帕子包起來的小包,打開以後,竟然是今日那孩子射向路遙的幾枚銀針。他心思較細,俞蓮舟替路遙擋下來這幾枚銀針後,他特意撿了回來。此時看去,銀針之上幽幽藍光,竟似淬了劇毒。路遙接過那銀針看了半晌,聽殷梨亭問道:「小遙可能看出是什麼毒?」

      路遙苦笑:「六哥,甭說神醫,我就是神仙也不能光憑眼睛看就行啊!不過你把這個給我吧,我有空去試試看能不能查出來。」

      張松溪嘆道:「對方竟然利用小孩子來暗算於你,可見手段實在狠毒,讓人防不勝防。這小孩不能把她留在這裡,查清幕後之人到有一半要著落在她身上。明日要不要把她帶上?」

      殷梨亭對路遙道:「這前後三次劫殺,倒是一次比一次來得兇猛。小遙,這件事情你不能再像前些時候那般不上心了。明日把這孩子帶去秋翎莊吧,或許傅莊主能查出這孩子來歷出身,也算是些線索。」

      路遙本是覺得這孩子帶在路上也是麻煩,不如留在這裡。不過見幾人態度堅決,而且說得也是在理,於是點頭答應。

      一番談話,如今天色已經全黑下來,正是華燈初上時分。路遙看了看天色,對俞蓮舟幾人到:「俞二哥,你們趕了不少路,今日先休息吧。錢鬱已經把客房都準備好了,我先去看看范遙。明日一早我們動身去金陵,如何?」

      俞蓮舟幾人點頭,路遙當下招來錢鬱,讓他陪同俞蓮舟等人去了客房,而她自己則轉身去了范遙的房間診脈開方子去了。

      范遙這兩天被路遙按在床上躺得全身上下已經快長出蘑菇了,但是想到以前在涼州時候他在路遙不允許的情況下便下床活動之後受到的待遇,立時覺得自己還是繼續在床上養蘑菇來得明智一些。

      不得不說,以養傷而論,此處倒的確是上佳之所。杭州盛夏時節頗是炎熱,可這房間近水,通風極好,加上錢鬱日日派人送來冰盆放在屋中,倒也並不難過。一應飲食竟然深知他喜好,在這江南之地竟也能吃到千里之外的家鄉風味。

      此時范遙正倚在床上,享受著夜晚風清雲晴,聽得吱扭一聲,路遙進了來。

      「小丫頭,今日怎麼這會才來?」往日晚飯過後路遙必然道他房裡查看她恢復情況,今日卻晚了不少時候。

      路遙放下藥箱道:「今天在市集上碰到俞二哥他們,便一同回來了。我把成昆的事情跟他們說了一下,這事如今是越發麻煩了。」

      范遙大奇:「怎麼?出了什麼事情?」

      路遙解開他上衫檢查他胸口劍上,一邊換藥一邊將剛才與俞蓮舟等人的談話簡要複述了一下,連謝遜所做的血案也沒落下,一樣不差告訴了范遙,聽得他臉色越來越沉。待到重新包紮好傷口,路遙見他要問此事,抬手讓他先行等一會,自己在桌邊提筆寫了兩個新的方子,隨即道:「你要問什麼時候可以下床?急著去查成昆的事情?」

      范遙點頭,「還有,匿名約幾大派的此事恐怕是成昆所為。獅王的事情你如何知道的?為什麼不早說?」

      「我要是早說了,你傷沒好就得跑了。至於我如何知道的,你就不要問了,我不能說。」路遙吐吐舌頭,「你什麼時候能下床?我開的這貼藥你用五天,五天之後你愛去哪兒去哪兒。」

      「五天?」范遙不滿。

      路遙眼睛一瞪,「你能臥底這些年,還等不了五天?難道你想嘗嘗躺在床上一年不能動的滋味兒?」

      范遙聞言嘆道:「小丫頭,天底下的醫生要都如你這般凶,怕是絕沒有幾個人敢生病的。」

      路遙哼了一聲,「天底下的醫生要有一成有我這般醫術,這世上想找出個生病的還不容易呢!」

      范遙嘆息:「五天便五天吧。但願這五天出不了大事。」

      「明日一早,我和六哥他們便去金陵,此事若真是成昆所為,他手腳就是再快,這事也要等到九月才行。你且安心養傷,我們在金陵等你便是了。到時候倒要想個辦法,徹底解決這個討人嫌的傢伙。」

      范遙聞言,臉上神情戲謔:「怎麼?這就要跟殷梨亭走了?」

      路遙白了他一眼道:「你是不是床上躺久了太過無聊?是秋燃來了急件,說是泉州一事有異,讓我立即趕回秋翎莊,而且路上小心安全,我這才趕緊跟他們走的。」

      「泉州一事有異?什麼意思?」

      「不知道,知道就好了。」路遙聳聳肩。

      范遙頓了片刻,囑咐道:「既然如此,你還是趕快回去得好。我給你那塊鐵焰令你千萬保管好,武當七俠功夫不錯,但是畢竟有些事情倒不如我明教行事來得方便俐落。明教在金陵的分舵便在棲霞山腳,你若有事持此令上門,他們定然無不稟尊。」

      「好,我明白。此次若是解決掉成昆,你還打算回汝陽王府麼?你消失這麼久,他們不會起疑?」

      「我自有辦法推搪過去,小丫頭不用替我擔心。倒是你,我一直奇怪,你除了治病救人來者不拒之外,一向不喜歡管閒事,如今到怎麼如此操心起成昆的事情了?」這件事情范遙一直沒有想明白,路遙似乎對成昆格外的反感,而且反感的相當認真,實在不太像她平日裡萬事隨性的脾氣。

      路遙聽得他問,眉毛一挑:「本姑娘又不笨,有我幫你算計擺平成昆,也算是一項助力,不好麼?」

      范遙嘆氣:「就是你不笨,我才寧可讓你袖手旁觀。要知道成昆委實狡猾的緊,而且是個殺人不見血的狠角色,你若是參與進來,我怕會很危險。」

      其實范遙說得路遙心裡何嘗不知,心中微微一嘆。她抬起頭,窗外是沉沉夜色,點點橙色燈火由遠處透過來,一時間竟讓她分不清自己置身何處,是杭州的秋翎莊分號,還是記憶中很多年前那一間生活著三個孩子的小公寓。這些年時光如水流過,她總是在潛意識裡混淆了時間,也或許,是時間混淆了她的意識。

      她臉上悄悄蔓延出來些許迷濛氣息也暈染了范遙的眼,有些迷惑的看著這個小了自己二十歲的小姑娘。一瞬間那樣的迷濛讓范遙覺得眼前一身青衣的身影似乎遠比他所認識的路遙要複雜的多。也不知這樣過了多久,范遙聽到她聲音有些低啞,輕聲道:「其實,最開始的原因是為了幫武當一次,因為他們兄弟之間的情分,讓我想起一個故人。」

      范遙聽聞,疑惑道:「這樣?……你說的是傅莊主?」

      路遙輕輕搖了搖頭:「不是秋燃。是一個曾經承諾會一直陪我到最後的人,叫顧若長。」

      他心中一跳,路遙的聲音平靜悠遠,似乎陳述的是一件與自己毫不相關的事情。

      她極輕極淡的笑了笑,繼續道:「如今若長已經去世了,他或許也算陪了我到最後,至少,到他一輩子的最後。那時武當山上看到六哥他們兄弟間的親密無間,便讓我想起他,還有秋燃,想起我們小的時候。我無法看著六哥他們再經受一次我和秋燃曾經經受過的,所以才幫他們。」

      范遙先前全然沒想到會是如此的答案,看著路遙落寞清冷的神色,一事竟也不知說什麼好。忽然間,他似乎聽到了什麼,眼中閃過些許光芒,目光投向門板,似乎想要透過它看到什麼。

      路遙什麼都沒聽到,她又回憶了昔日顧若長留給她和秋燃的卡帶,那是他死前留給他們唯一的東西。卡帶裡他的聲音一貫低柔,一如七歲那年她剛剛被從廢墟中救出來,黑暗和恐懼使她驚嚇得連哭泣都不會,那個時候便是這個聲音輕哄著她,陪她過了之後無數日夜,廿載春夏秋冬。錄音裡,他細緻叮嚀,就彷彿從小到大的每一天一樣,瑣碎,平凡卻又無比溫馨。在最後他對她說:「阿遙,記住我告訴你的話,要和秋燃相互照拂扶持,一直到最後,我會始終陪著你們。」

      如今摯愛西去,清音獨留。顧若長的確在以他自己的方式留在秋燃和她的生活裡,塵世變遷桑田滄海,這個名字從不曾被遺忘,而是成為她與秋燃間最令兩人沈默無聲,卻也最令兩人相依相存的事物。

      范遙沈默下來,路遙的神情讓他明白此時無論說什麼,都是蒼白無力的。相識五年,路遙在他眼中始終是當初那個十四歲模樣,腦袋聰明醫術厲害得叫人頭疼的小姑娘。縱然五年過去她身量已然出落成窈窕少女,但是影子從未改變。

      每每憶起,會讓他想到夏日裡山野間晴翠的野草,帶著淡淡的清香味道,在熱烈的陽光下盡情的舒展葉片,就算一夜風雨以後,依舊無比清新,晨光下顯得異常明媚。這種感覺會讓任何人精神一陣,不由自主的泛起笑意。

      然而此時,他卻覺得看到的是一川輕煙細雨中的迷濛草色。細雨濕流光,路遙這一刻的神情讓他覺得這流光般的草色讓人有些空落落的不知所措。

      看著窗外湖面的路遙忽然笑了,迷離在夜色裡的眼角眉梢帶著幾分不明的情緒,「我先回了。明日一早我和六哥他們便去金陵,你養好傷到金陵尋我們便是。」說著取出一塊小木牌,道:「這個你拿著,到了金陵若要找我,就直接到莫愁湖畔的秋翎莊。把這木牌給門房看,他們自會帶你來見我。不要一個人亂闖。」

      范遙接了過來笑道,「昔日我給你鐵焰令,如今這可是以一換一?」

      「我這可沒你那個那麼有用。你拿著它從大門進,若是亂闖,秋翎莊裡還是有不少機關的。」路遙聳聳肩,語罷輕輕推了房門,一路出了院子,身影隱沒在燈火盡處。

      范遙此時卻仍舊盯著被關上的門,他知道此時門外,便站著殷梨亭。

      片刻前,正要敲門的殷梨亭聽到路遙的低語,頓了有那麼一刻,隨即輕輕收回手,轉身退到一側的花圃裡。之後他看著路遙推門出來,臉上神情淺淡平靜、並沒有如曾經那般慌亂難過,於是輕輕鬆了口氣,看著她消失在夜色裡。

      此時范遙的房門未得關嚴,他走上一步,看見門內倚在床上的范遙正看著他,眼神清明懇切。一瞬間,兩人竟然明白對方的心意。

      殷梨亭一點頭,輕聲道:「范兄放心便是,我自會全力護小遙無恙。」

      范遙聽他所言,點點頭,微微一笑。忽地便想到許多年前,自己也曾如這般一樣。只是多年過去,那時候碧水寒潭邊上的人影已經漸漸模糊,不復再見,然則彼時心情,卻一如當初,不曾更改。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2 07:02 PM

第五十九章   冉冉橫塘路

  第二日一早清晨時分,一行人輕騎快馬由北門出了杭州往金陵而去。

  幾人均知路遙急著見傅秋燃,是以一路上趕路趕得甚緊,加之錢鬱備下的皆是上等快馬,終於在第四日上趕到了金陵。

  還離著金陵城五里地,眾人便見得官道之側停著一輛馬車,馬車由烏黑的描金香木所制,上雕雲紋如意,輕紗覆窗,精緻而寬敞,卻不顯得張揚。路遙見了那車,神采瞬間飛揚起來,一個旋身下馬,腳下展開輕功直接向那馬車飛去,聲音歡快猶如出谷黃鶯:「秋燃!」

  便在此時,後面殷梨亭等人只見車廂之中一隻纖秀修長的手伸出,撥開色彩明麗的雲錦車簾。一個白色身影彎身由車廂裡出來,是個年約弱冠的公子。殷梨亭等人剛看清那人模樣,便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無不睜大雙眼,就連以俞蓮舟的深沉老練,也忍不住顯出驚訝之色。只因這年輕公子,實在是太過……美麗了些。

  美麗一詞,原本就不是用來形容年輕男子的,但是除了這個詞,幾人實在想不出更加合適的詞來形容眼前之人。皮膚白皙,五官如冰雕雪塑,挑不出一絲瑕疵,精緻的讓人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生怕一不小心褻瀆了去。他身量中等略高,一身白色雲錦暗紋長衫外罩破如蟬翼的黑色輕紗,微風一過吹拂起來,層層如煙似雪一般,襯得整個人彷彿雲端仙人,攬風踏月,行煙帶雨。

  此時,這美麗的不似人間之士的公子身上,正掛著因趕路而一身塵土的路遙。而那精緻的讓人不敢直視的面容正被路遙用兩隻手如揉麵團一樣拉長捏圓的揉來揉去。

  「阿遙你怎麼這一年多弄得黑得跟隻老鼠似的?不是特意囑咐你養的白一點,省得嫁不出去麼?」傅秋燃如白瓷般的額頭上皺成一個川字,手一拍路遙額頭。一開口即便立時打破了方才氣質。

  路遙一瞪眼睛,笑嘻嘻的道:「你就算許久不當大夫,當年學的的東西都就飯吃了麼?咱用的小老鼠十之有九都是白色的,你到是白的和它差不多,說我幹嘛?!」

  「哦?是麼?那是誰當初看到黑色的老鼠就愛不釋手的抓著,還非趁人不注意偷回來養在家裡?結果養出的老鼠和人一樣凶,天天溜進我的鸚鵡籠子裡,把那對虎皮鸚鵡嚇得亂撲騰?」

  路遙使勁一揪他的臉頰,「漂亮的男人就是小心眼兒,八百年前的不是你都記著,至於麼?我黑點不是正好襯你白?我難嫁出去不要緊,你好嫁出去就行了!」說著拍了拍他,大笑道:「不過就你這樣的,敢娶你的都沒幾個,還是少說我吧!」

  傅秋燃一撫額,嘆道:「人又黑,性子又凶,琴棋書畫女紅針線一樣不會,還不曉得自己裝一下。你看看你把人家嚇得。」說著沖兩人身後的俞蓮舟殷梨亭四人一抬下巴。

  殷梨亭俞蓮舟等人直到此時才略略緩過勁兒來,看著眼前的一幕不禁面面相覷,不知是驚於傅秋燃的容貌氣質,還是驚於兩人如此親近的反應。當然,在聽到之後經年不見的兩人的話語之時,除了殷梨亭,幾人已經沒有力氣驚訝了。至於殷梨亭,早已習慣路遙語不驚人死不休的他如今總算弄清楚了路遙嘴上的本事是打哪裡練就出來的。

  路遙這才鬆開手,拉起傅秋燃來到幾人面前,笑嘻嘻的道:「這位禍水紅顏便是我常說的秋燃。秋燃,這幾位是武當七俠中的俞蓮舟俞二哥,俞岱岩俞三哥,張松溪張四哥,還有殷梨亭殷六哥。」

  傅秋燃雙手一揖,「秋燃不涉江湖,幾位名聲也是如雷貫耳。今日得見實屬有幸。況且阿遙這段時間想來給幾位添了不少麻煩,秋燃這裡先行謝過了。」言罷依長幼一一見禮,待到殷梨亭時,又抬頭多看了一眼,目光中帶著幾分探究的深意。

  俞蓮舟等人連忙還禮。江湖之人少與商賈打交道,縱然因為路遙之故,傅秋燃這個名字對於他們來說已經頗為熟悉,但傅秋燃容貌實在有些震撼,是以一時之間眾人倒是安靜下來。路遙和傅秋燃全沒在意,事實上俞蓮舟等人見到傅秋燃時的反應已經比他所想像的要好多了。曾經頗有不少人,見到傅秋燃後連話都說不俐落,比起他們,武當諸俠只是驚愕片刻的確算不上什麼。

  幾人之中以俞蓮舟為尊,是以率先開口道:「路姑娘醫術精絕,醫好三弟多年不治之疾,武當上下無不感念於心。何來麻煩一說?傅莊主過謙了。」

  傅秋燃回到:「阿遙立志行醫濟世,此等事情原是她本分所在,俞二俠和貴派皆無需掛心。」說著,極漂亮的眼睛瞟向殷梨亭,笑道:「倒是由泉州開始,殷六俠對我家阿遙照顧有加,幾次護她無恙。她的脾性我可是有數得很,這幾個月下來,殷六俠怕是被折騰壞了吧?」

  路遙心中坦蕩,全不介意傅秋燃擠眉弄眼的問話,卻又擔心殷梨亭會不好意思,於是還沒等殷梨亭答話,一把拉過傅秋燃,「你怎麼跑到這裡來了?」順便瞪了他一下:你沒事逗弄人家做什麼?

  傅秋燃一敲路遙腦門,「還不是為了來抓你?你這四處晃蕩的死孩子,我要是不多迎幾步出來,鬧不好一轉眼又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再向她眨眨眼:實在忍不住!

  路遙一縮脖子,吐吐舌頭,臉上笑意不減。

  後面幾人看不見兩人之間眼神交流。俞岱岩聽見二人說話不禁大笑,朗聲道:「傅莊主,小路自出了杭州,一路上可是緊趕慢趕著回來的,這點我們師兄弟都可以證明。」

  路遙忽然想起什麼,賊賊的瞟了殷梨亭一眼,發現殷梨亭但笑不語的看著自己。之前兩人由莆田一路行醫、四處遊玩,幾天也走不出幾十里的事情,趕忙向他擠擠眼睛,看得殷梨亭忍俊不禁。

  眾人一道騎馬往金陵城內行去。路遙與傅秋燃自小一起長大,這一次先是因為武當俞岱岩之事,後又因為泉州時疫之事,前前後後一別經年,相見之下自然有無數話要說,於是一時之間歡快得如雀鳥一般嘰嘰喳喳說個不停,笑靨如花,聞之生香。

      殷梨亭倒是還好,這段日子來已經充分見識過路遙的脾性,而在俞蓮舟等人的印象中,更多留下的則是她當初武當山上為俞岱岩診脈的一絲不苟,紫宵宮中怒諷少林派的鋒銳言辭,以及洗脫張翠山於屠龍刀關係的縝密謀劃,就算偶有同莫聲谷笑鬧,也只是一帶而過,比起前面的深刻印象,委實很容易被人忽略。於是,這次幾人頭一次見到路遙如十幾歲的少女一般歡快,可轉念一想又覺不對,路遙便是十幾歲的少女,何來「像」之一說?

  傅秋燃同路遙講著話,武當諸人的神情卻是盡收眼底。這一頭又同幾人閒聊寒暄,竟也講些江湖中事。這倒讓俞蓮舟等人頗是驚訝,沒有想到傅秋燃一介商人竟也頗是瞭解江湖掌故,而且閒聊幾句,非但不讓人覺得外行,話語態度極是自然,讓與之談話之人感覺很是舒服。

  殊不知自從路遙在武當山上第一次給他寫信言及武當之事,他便花了大量功夫派人調查江湖事務,各派人員以及掌故與糾紛。蓋因他與路遙之間情分親密無間甚於手足,路遙既然幫助俞岱岩治療了手足殘疾,他便料定她今後很有可能會頻繁和江湖之人打交道,是以事先掌握一切情報,以待需要之時供其使用。

      路遙此時心中暗笑:一年多不見,秋燃這商人做得到是愈發專業,八面玲瓏的功夫可是修煉的爐火純青啊!說著笑睨了他一眼。傅秋燃又何嘗不明白路遙的意思,眼角上挑含笑:那是當然!

  不過半個時辰,眾人便進了金陵城。金陵城地處繁華,作為東吳、東晉、宋、齊、梁、陳的國都,素有六朝古都之稱。秦淮河水由城中而過,傳言乃是秦始皇為洩金陵王氣而修建。除了秦淮河外,金陵更有橫塘,位於金陵城西,風景瑰麗,顯盡江南靈秀。

  秋翎莊便座落在橫塘側畔。

  與眾人所想不同,作為江南商界的後起之秀,佔據了藥材,織坊大半行業的秋翎莊的主莊全然沒有商界大戶的氣勢,甚至還不如杭州的分號。杭州分號至少還有朱漆大門,上有黑底金字的匾額,門口兩旁白玉石獅為伴。而金陵這秋翎莊主莊,竟然連大門也不算有。

      一行人沿著橫塘畔行來,見得一座白牆青瓦的院落掩映在重重楊柳之間,在青石板路一側,一條由鵝卵石鋪就的不寬的小路,小路兩側是修剪得整齊的青翠草地。走得十來步便是一座丈許寬的滴雨簷門。院門仍舊是白牆青瓦。門兩側各一條形木匾,上有行書對聯,烏底綠字陰文:爽借清風明借月,動觀流水靜觀山。

      殷梨亭抬頭卻並沒有看到匾額,略略環顧,才在門口一側的草地上看到一塊形狀特異的大石,大石上篆刻兩字:秋翎。唯有這二字用了暗金描畫,若非這二字,怕是絕沒有人認得出這幽靜清雅的地方便是金陵首屈一指的秋翎莊。

  張松溪到得此處見了,讚道:「傅莊主端是風流清雅之士,這秋翎莊可是讓我等開了眼界啊。」

  路遙聞言,連吸了三口氣,臉都有些快要憋紅了,一手撐著腰,肩膀忍不住抖動。傅秋燃衝她一瞪眼睛,揚眉道:「你就不能給我些面子麼?」

  這一句話終於讓路遙大笑出聲,清脆響亮,幾乎要笑得差了氣。武當諸俠面面相覷,不解的看著傅秋燃眯著眼睛看著路遙,隨即向幾人一拱手:「我家阿遙自小沒規沒矩的慣了,幾位莫要見笑。」

  路遙卻站直了身子,擦了擦幾乎笑出來的眼淚道:「好好,這次我便給你這個面子。我倒要看看你能撐多久。」

  正說至此,那滴雨簷的門卻吱扭一聲被推了開,裡面一名藍衣少年,約合十三四歲樣貌,乾淨清爽。他見得門口眾人,不慌不忙的開了門,出來對傅秋燃和路遙各行了一禮:「莊主,大小姐。」隨即對俞蓮舟等人也行了禮,因為不知道姓名,便也不招呼,態度恭謹有禮卻不卑不亢。

  傅秋燃點點頭,吩咐道:「你去同晉文說,武當客至。」

  那少年一拱手,快步去了。

  「此處便是敝莊,諸位既然來到金陵,若不嫌棄還請在此下榻,也好讓秋燃一盡地主之誼。」傅秋燃道。

  「如此,俞某便與師弟們在府上叨擾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2 07:11 PM

第六十章   往昔易成傷

  武當諸人明白路遙和傅秋燃久別相逢,必然有不少話要講,又涉及泉州一事,是以用過飯後便以休息為由,各自回了已然備好的客房休息,將時間留給傅秋燃和路遙相敘。

  這邊傅秋燃看著已然將飯桌上的菜色風掃殘雲一般席捲而光,吃的心滿意足的路遙,嘆道:「你這吃飯的樣子,簡直讓我懷疑是不是這一年多你就沒吃飽過。」

  路遙道:「吃飽是一回事,這麼多可心的菜在同一張桌子上,不曾撐死已經算是我有自制力了。」

  兩人起身,一路往後院走。秋翎莊引橫塘水入莊,多值各類草木,比起一般江南園林的池塘,多了不少如溪流、竹林一般的景色,少了幾份人工斧鑿的味道,顯得更加生動。而且傅秋燃和路遙因為前世之故,又都是不喜歡守規矩的人,是以幾乎沒有哪個院子是按照此時經典的院落形式來,柳暗花明、奇峰突起隨處可見,各個院落乃至房間均是風格迥異。

  路遙吸口氣,閉上眼睛張開雙手,在陽光斑駁的小路上轉了幾個圈,嘆道:「果然還是家裡最舒服,連空氣都和我比較相合。」

  傅秋燃「哼」了一聲,「也不知道是誰泉州出來以後四處亂逛,就是不曉得回家。」

  路遙吐吐舌頭,「小心眼的男人,反正你也不在家,我那麼早回來做什麼?」隨即正色道,「說道泉州,泉州的事情到底怎麼回事?什麼叫做事異?」

  傅秋燃看看左右,見此處已經是書房內院,除了他與路遙二人,其他人絕對不會擅入。於是壓低聲音對路遙道:「根據傅洪的情報,我懷疑泉州的鼠疫可能是有人故意所為,並非自然爆發。」

  短短一句話,仿如炸雷一般在路遙耳邊響起。她瞪著傅秋燃,臉上神情詫異中帶著憤怒,甚至還有一絲驚恐,「故意?!你是說,泉州鼠疫是人為的?!這、這、這!」

  傅秋燃把路遙拉進書房,關上了門,對仍在震驚中的她道:「消息是傅洪傳回來的,他辦事一向嚴謹穩妥,既然如此說,想來不會有差。」說著吧當初傅洪命人日夜加急傳來的書信遞給路遙,隨即也坐了下來。

  路遙仔仔細細可謂一個字一個字的讀了一遍那封信,眉頭越皺越緊,到的最後整個臉色青黑,眼中閃過的光芒銳利至極。

  這封信是傅洪親筆所寫,詳細描述了他所查到的事情經過。秋翎莊的一項主要生意便是航運,中原幾條主要水路以及沿海港口都有標有秋翎二字的船隊甚至專門的貨港。而泉州一地,乃是通向海外的重要港口,歷來商貿航運極是發達,秋翎莊在彼處的航運生意頗大。以傅洪所述,在鼠疫爆發的半月之前,曾有一不知何處來的船隻停靠在泉州港口,便在秋翎莊自家港口的一側。

      彼時海外與中原商貿往來頻繁,有商船停靠本來不覺得奇怪。可是這艘明顯是商船的船隻停靠之後,卻沒有任何貨物裝卸,甚至幾乎沒有人上下船隻。這樣一停靠便是三天,十分奇怪。然而泉州每日來往商船客船數目龐大,人員流動頻繁,是以除了秋翎莊的幾名夥計,眾人皆都無暇留意於它。

      直到在第三日上,忽然有一人來到此船停靠的港口處,從船上下來的一個船員手中接過一個不小的包裹,外罩著黑色巾布,不知是什麼東西。交接過後,那船隨即起錨離去,片刻未有停留。當時秋翎莊名下一個跑腿的夥計曾經在回自家貨港的路上正好路過那商船停靠之地。以他所述,他曾看見那來人曾略略掀開一角查看包裹,他就勢看去,發現竟然是一個籠子,裡面赫然是十幾隻老鼠!他當時雖然覺得時分詭異,卻也沒放在心上。直到傅洪被傅秋燃派去泉州查詢鼠疫起因,四處查訪鼠疫惡核事發前一個月的各種異事,才有人提到這艘船,進而查出這些情況。

  路遙前前後後把那封信讀了三遍,只覺得心中一片冰涼。頹然放下信件,神情不定的看著傅秋燃。作為大夫,這些年幾多經歷時疫災患,她並不懼怕鼠疫惡核,但是整個事情實在太過出乎她的意料之外。想到整個泉州,莆田,永安一帶瘟疫遍佈,病死無數的場景竟然是有人在幕後刻意為之,她背後接連打了兩個冷顫。咬牙道:「這簡直是視人命如草芥……」然而此時忽然似是想起了什麼過往,瞬間一種強烈的刺痛讓她不由得的將頭埋在手臂裡,身體甚至有些微微發抖。

  傅秋燃看著她,一語不發。兩人既是大夫,某種程度上對於生死其實比很多人看的更開。救人只求盡力,若是盡力之後仍舊救不了,也便罷手。泉州鼠疫死亡無數,路遙和他既然盡了力,便沒有什麼可後悔難過的。可是有人在幕後操縱這件事情,讓震驚中的她回憶起前世太多不堪的記憶。

      兩世相依,他太清楚路遙想到了什麼。過去的事情再一次湧現眼前,猶如反覆揮之不去的夢魘一般,滿是鮮紅的血色。便是歷盡生死,來到這個全然不同的時空中;便是十數載一揮而過,有著新的身份與生活;便是歲月變遷人事易動,各自都可以為了身邊的人再次笑容相若;然而昔日那濃重的一筆,卻是永生永世擺脫不掉。人往往最難面對的,便是自己。

  他知道此時此刻對於路遙來講,自己什麼都不說,才是最好的方法。他也知道路遙足夠堅韌,可以自己重新抬起頭。事實上,於這一點,路遙比他與顧若長都要勇敢得多。

  果然,時過半晌,路遙抬起了埋在雙臂中的頭,直起了腰。臉色仍舊不好,但是目光卻是清明淡定了許多。接過傅秋燃遞過來的熱茶喝了一口,溫熱的茶水進入胃裡,讓她覺得整個人稍稍回暖了一些。她微微嘆了口氣,緩聲道:「我如今總算知道為什麼有人幾次三番追殺於我了。想來此人定然是想利用鼠疫,無論出於什麼目的。而得知泉州鼠疫有得醫治之法,怕是惱火得很。可是,知道醫治之法的不止我一人,那其他大夫?」她心中一緊,急急問道。

  傅秋燃安慰她道:「我已然給各地分號去過消息,除了你和蘇笑之外,還並沒有人遭到劫殺。而蘇笑那小子實在命大,遇到了幾個江湖中人將他救了。這小子過的倒是舒服的緊。你猜那幾個江湖中人是誰?」

  路遙搖頭:「這我哪裡知道?」

  傅秋燃揚眉笑道:「峨嵋派的,三個人。靜玄,丁敏君和貝錦儀。」

  路遙驚訝的眨了眨眼睛:「是她們?」

  傅秋燃笑道:「誰讓你晚回來?若是你早些天到,就能看到丁敏君被蘇笑氣到七竅生煙的場面。」

  路遙一想,蘇笑那性子加上丁敏君的脾氣,縱然憂慮重重,也忍不住笑出聲來。可一笑過後又是皺眉,「只有我和蘇笑?這次時疫改良的白虎湯的方子的確是我和蘇笑兩個人做出來的。而且用藥之時須得行針以調和藥性,否則病人很容易因內腑出血而喪命。這行針的方法雖然不少大夫知道,但論行針的功力,卻只有我和蘇笑掌握的最好,其他大夫大多把握不住。這麼說來對方倒是很清楚我們的情況。而且我更加擔心的是,這幾次三番沒完沒了的追殺,擺明瞭是想除掉我,這也意味著,很有可能對方仍舊想利用鼠疫。也就是說,泉州之事或許只是一個開始。」

  傅秋燃點頭:「以我看,這個『或許』可以改為『九成』。我叫你趕緊回來,一則是擔心安全,二則是為了解決這件事。你的這次的醫療記錄可有整理出來?」

  路遙眨眨眼,隨即笑開,「這辦法好!」二人心意相通,隻言片語之間便能曉得對方用意,「我們把所有醫案公開,印出來免費贈閱,讓全天下大夫都知道應對方法,我把行針的竅門也加進去。這下他就是殺了我和蘇笑也再沒有用了。你放心,我稍稍收拾一下就可以用,明天想來就可以給你。」

  傅秋燃道:「這些天你仍需要小心。進出定然要和殷梨亭他們一同。真若有事,他也能護得你一時無恙。」

  路遙嘆了口氣:「早知道有今天,當初我就好好練功了。等這些事情過去以後,我去趟竹谷,把那裡能用的功夫斂包收拾一下,好好突擊練習,也省得讓人擔心。我看你也跟我一起去吧,藝多不壓身。」

  「好。」傅秋燃點頭。他本來和路遙差不多,也本對這事比不上心。然而此次事情,到讓他明白在這個時代,有些功夫傍身總是好的。

  「秋燃,依原本的故事,成昆這個人如今應該在做什麼?」

  傅秋燃一愣,不明白路遙為何回忽然提到此人。

  路遙苦笑,當下把從俞蓮舟處得知的事情一一道來。末了道:「如今我懷疑,或許這幾次三番追殺於我的人便是他也說不定。對方既是江湖來路,又與泉州有些關聯。而且在鼠疫的發生時間上也對的上,甚至還有動機:他想毀掉明教。一旦染上這種烈性傳染病,功夫再高也危險的緊。何況明教如今在與元軍交戰的教眾們功夫算不上高明,一旦這種鼠疫在人口密集的軍營裡爆發,後果可想而知。」

  傅秋燃先前並沒有和范遙有過密切交往,是以全然沒有意識到成昆這麼個角色。如今路遙一提,他臉色也立時沉了下來。如果反覆追殺她的人是成昆,那麼整件事情怕要重新計量了。成昆的功夫高於謝遜,加之心狠手辣行事陰毒,若這次惹上的是他,可是個大麻煩。

  半晌,他聲音略略遲疑:「成昆如今應該在少林寺,若是他,為什麼不自己來解決你?而找些不中用的江湖殺手?你和范遙不一樣,成昆借峨眉的刀殺重傷的范遙,是因為范遙一時半刻影響不到大局,無需他動手。而你有著應對鼠疫的辦法,那麼如果這件事情是他一手策劃,怕是他一刻都等不得,恨不得親自來動手立時取你性命才對。」

  「是呀,這點我也想不通。不過我先把這回泉州的醫案藥方公佈出來,無論這人是誰,就是想要殺我也晚了。公佈出來以後咱們看看成昆之後的舉動,想來也就有數了。若真是他,也不枉我算計他這麼久。」

  傅秋燃幾次收到路遙傳書,清楚她想要幫武當保住張翠山的想法。昔年的事與情,路遙擔了幾分,他便擔了幾分,半點不曾少,是以在這件事情上路遙的心思他心裡如明鏡一般。

      「顧若長」三個字,於他二人而言,重逾千斤。所以當路遙改變了原本事情發展的軌跡,治好了俞岱岩,送來了紀曉芙的時候,他一直全力促成。只因為儘管對於顧若長的思念,他與她表現不同,但是情卻是一樣。他比路遙更加熟知倚天屠龍記中原來的故事,武當諸俠之間親逾骨肉的情分一樣成為他對顧若長思念的一種排遣寄託。

      他看著路遙,心裡閃過無數念頭,最終化作臉上笑意,抬手將她耳際落下的幾縷碎髮捋了回去。

  無論事情如何,無論旁人怎樣,兩人始終都是在一起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2 07:22 PM

第六十一章   數載流年度

  「回殷六俠,莊主和大小姐的院子從那個迴廊過去便是。」十三四歲的少年向叢叢綠竹間的抄手遊廊一指,「轉過裡面的院子,簷下掛有風鳴銅管的屋子便是大小姐的居所。」

  殷梨亭略略思索,依禮路遙一個女孩子家的居所,他不好亂闖,於是道:「可否相煩小哥幫忙通報一聲?」

  那少年道:「殷六俠,我們是不可以進出那裡的,府上除了傅、宋二位管家,任何人都不得靠近那處。不過莊主吩咐過,若是您幾位有事的話,逕自進去便好,無需通報。」

  殷梨亭聞言,謝過了那少年,沿著抄手遊廊進了傅秋燃和路遙的院子。

  自他到得秋翎莊上已經兩日有餘。秋翎莊與時下的府第宅院皆是不同,全然不按宅院的規矩,每個院落之間似乎是隨性而設,沒有任何依循。可細細看來卻又另有一番門道,院落的結構屋舍、竹石花木、池塘溪流皆盡和朝向,日光,甚至風向配合的恰到好處。各個院落皆是相通,卻又各自獨立互不相擾。

      若不是昨日他同俞蓮舟等人出門打探峨嵋少林幾派動向,路過門口看到大門處進進出出有不少人物,他幾乎忘記了此處是如今江南商界中頗有些名氣的地方之一。

  秋翎莊僕從不多,一律清秀的十來歲少年,除此之外便是一些而立之年的主事管家模樣人物。每一個人舉動皆是斯文有禮,難得的是不卑不亢,毫不見婢僕之氣,倒似是既有教養的世家公子。

  昨日張松溪同幾人嘆道:本以為傅莊主是一介富賈,如今看來,到真是個雅人高士。

  殷梨亭卻並不驚訝,事實上一直以來他都覺得能和路遙一同長大,被路遙如此重視的傅秋燃絕不可能如尋常商人一般。所以當連俞蓮舟都覺得傅秋燃和秋翎莊頗是出乎意料的時候,殷梨亭反而是師兄弟中反應最平淡的一個。而且他有大半心思放在路遙身上了。

  路遙自從回了秋翎莊,就沒再露面。傅秋燃曾特意派人來告訴幾人路遙在她自己的院落裡忙著修改醫稿,若是有事直接去尋她便行。殷梨亭忍了一天,最終壓不住心中渴望,在幾位師兄笑得意味深長的目光下去找她的院落。

  穿過竹林中的小徑,殷梨亭忽然覺得眼前豁然開朗:日光晴好,一片修剪的整齊的草地,往前便是秀美的橫塘。湖畔一棟竹舍,一角屋簷下正掛著一大一小兩串黃銅的風鳴銅管。楓木木墜輕輕擺動,敲動銅管發出一高一低悅耳的聲音,映襯著鳥鳴與湖水之聲,以及風過竹林沙啦啦的迴響。殷梨亭不由自主放輕了腳步,來到竹舍前。

      他不知路遙此時正在做什麼,或許還在休息也說不定。想要從窗內望去,又覺得於禮不和,想要直接呼喚路遙名字,又怕擾了她休息,想要轉身回去,心中一縷想念又牽得他轉不回身,正躊躇間,他看到那風鳴銅管,靈機一動,伸手握住那木墜,搖動兩下,兩串銅管一時叮叮噹當清脆作響,極是好聽,卻聽得出絕不是因風而動。殷梨亭連搖了三四下,就聽一側得窗戶吱呀一聲被人推開。路遙從裡面探出腦袋,「是誰……六哥?」

  「我怕你在休息,沒敢叫你,搖了搖這銅管看你是否醒著。」殷梨亭鬆了手道。

  路遙抓了抓微亂的頭髮,「這辦法倒是好,我若現在睡了,絕對聽不到這風鈴的動靜。」說著連忙開了門,「六哥進來吧。」

  殷梨亭進了門,一見房中情景,很是驚訝的張了嘴。路遙摸摸鼻子,連道:「呃,對不住,有點亂。」

  能讓殷梨亭驚訝的張大嘴的房間,何止有點亂三個字足以形容。

  這房間很是寬敞,一面面向橫塘,開著數面寬大的窗戶,輕紗低垂,視野極好。中間是一個花廳,兩邊各用輕紗隔出一處房間。如今臥室一邊紗簾垂下,而另一邊書房則可以從花廳一覽無餘。

      整個房間中很多擺設都很是奇特,殷梨亭也不識得是做什麼。例如花廳中一個既似軟塌又似座椅的東西,如今上面堆滿了不少書本,還有衣物。書房裡面,一張極大的書桌,上面滿是紙稿,筆墨,還有似是餐具的碗筷。一條薄毯搭在一旁的椅子上,地面上除了書本,還有路遙常用的醫療藥箱,而在另一側的小幾上,擺滿了幾樣碾磨藥材的工具,和不知名的藥草。

      此時陽光正好,照著這一室狼藉,不可謂不壯觀。看著路遙偷偷吐舌頭的模樣,殷梨亭笑道:「還好,的確只是『有點亂』。」

  殷梨亭看著路遙三兩下把花廳軟榻上的書籍三兩下撥到一邊去,給他騰出了地方,「六哥先坐吧。」

  殷梨亭頗是好奇的坐在那軟榻上,覺得很是柔軟舒服,不禁道:「這軟塌倒是特別。」

  路遙清脆一笑,遞給他一杯茶:「那是,為了這個,我和秋燃可是花費了不少心思,找了無數木匠和裁縫,做了八九個樣品,才弄出這麼個合意的。前後折騰了三個月,那時候金陵城裡的木匠一聽秋燃的名字都頭疼。」

  看著路遙小孩子一般有些得意的神情,殷梨亭這幾日因成昆與張翠山一事的憂慮一時盡去,心下溫暖,幾乎忍不住想要去摸摸她的臉頰。意識到自己的想法,立時有些慌張,連忙吸了口氣,有些不敢看路遙。路遙到沒注意到他,逕自遞了杯茶給他。

  一盞茶盡,殷梨亭凝定心神,抬頭見路遙在書桌上大堆大堆的書籍紙張裡面翻找,時而收起一些,其餘的扔得更遠,一時間屋中倒是更亂了。殷梨亭走近,隨手抄住路遙拋到身後的一本書,一看書名《普濟本事方》,再瞄瞄周圍書籍,基本上均是醫書掛圖一類,於是不禁好奇道:「小遙,你這在做什麼?」

  路遙逕自低頭,一邊拾撿著有用的醫稿,一邊往外扔著沒用的書籍資料,道:「把泉州時疫的醫案收拾整理出來給秋燃印製成冊。」

  「印製成冊?」殷梨亭不解。

  路遙點點頭,「下回若再有類似情況,其他大夫也可以參詳這次泉州的藥房與醫案。」

  殷梨亭並不瞭解這些,聽起來倒覺頗是新鮮,拿過幾張寫得密密麻麻的紙張細讀。發現上面的記錄十分翔實,便是他一個外行人讀起來,也讀得懂不少。

  路遙此時抬頭,忽然發現被殷梨亭接在手裡的一個簿子正是自己所尋之物,連忙從他手裡拿過來,翻了兩翻,滿意一笑,方道:「行了,我去把這份稿子給秋燃就可以出門了。」

  「出門?小遙要去哪?我與你同去吧。」

  路遙面現奇怪神情,秀眉微蹙唇角卻閃現笑意,「六哥今日沒有其他事麼?真要同我去?」

  兩個人幾個月來幾乎同進同出,殷梨亭不明白路遙為何如此問他,認真道:「我在你身邊傅莊主也能放心些,就算金陵地面秋翎莊聲勢不小,但我一直擔心劫殺的那些人。小遙,聽話,這段時日莫要一個人出門。」

  路遙見他目光認真、滿臉擔憂模樣,本來心中好笑此時忽地一軟。眼前的這個人,幾次三番相護於她,一路行來處處為她設想,心心唸唸的都是她的事情,甚至是那些被自己忽略掉的東西。一年前她初識的殷梨亭一如傅秋燃給她的手記中一般,溫和純淨,坦誠中帶著靦腆。而如今,眼前之人仍舊言行如風光霽月,仍舊時常會被她弄得臉紅,但是她總覺得似乎有些說不出的地方和原著裡不同了。這些日子以來她有時候迫是迷惑,原著中的殷梨亭和她身邊的殷梨亭到底哪一個才是真正的殷梨亭。

  殷梨亭此時一雙眼睛清亮亮的看著路遙,裡面滿是擔憂,加之如哄孩子一般的聲音,讓向來吃軟不吃硬的路遙徹底投降,於是搖了搖一根手指,道:「那可說好,是你一定要跟來的啊,可不是我讓你來的。到時候不要怪我!」

  ————

  殷梨亭看著面前足有三層的綵樓,一身男裝的路遙站在他面前,一手叉腰道:「六哥,你確定你還要跟我進去?」

  殷梨亭仍舊有些不解,不明白路遙今日為何幾次三番阻止自己同她一道。不過仍舊點頭道:「這是自然,小遙,你今日怎麼了?」

  路遙看著殷梨亭站在「滿庭芳華」門前,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說著要同自己進去,猶豫再三,一點點壞主意終究是從心中奮力掙扎而出,眼睛烏溜溜的轉著,笑道:「也沒什麼,如此我們便進去吧。」

  滿庭芳華,顧名思義,一庭秀色。只不過這秀色卻非美景,而是美人。這滿庭芳華正是金陵城中這幾年最是炙手可熱的青樓,這幾年來無能出其右者。尤其是樓中的頭牌姑娘溪喧,更是城中權貴名流一擲千金都難以一睹芳容。外間傳言溪喧本是出身名門的小姐,書香門第教養極佳,琴棋書畫詩詞曲賦無一不精,更妙的是佳人舞得一手好劍,踏歌而來,人如玉劍如虹,端的令人心折。只是命運多舛家道中落,不得已淪入風塵。

      但溪喧在滿庭芳華倒也來去自如,沒有人敢為難於她,蓋因秋翎莊主乃是她唯一的入幕之賓,一早便替她贖了身。不過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秋翎莊主並未金屋藏嬌,甚至沒有另置外室,而一任溪喧自主來去,在滿庭芳華是來是走均由溪喧所願。這已讓所有人大奇,而更讓人驚奇的是溪喧竟留在了滿庭芳華,只是從來不接客,偶爾興致一來彈奏一曲,便已讓無數慕名而來一瞻風姿的人們趨之若鶩。

  殷梨亭自然不知道這些事情,事實上他能如此坦然的同路遙進來,關鍵的原因是他根本不太清楚滿庭芳華是什麼地方。直到兩人坐在滿庭芳華的大廳當中,一應花枝招展的小婢你來我往端茶送水,他才覺出事情有些不對。正想開口問路遙,卻見得一名紫衣女子向路遙走來,身段妖嬈,頗有些搖曳生姿的味道。

  「今日貴客上門,路大小姐竟然有空來我們滿庭芳華,真是難得啊!一年多不見上門,我還以為你跑去嫁人了呢!」一口聲音甜膩嬌柔,便是女子聽了骨頭也要酥上三分。

  路遙道:「嫁人是不用想的,我這不是剛回秋翎莊麼?回來一得空就過來啦!」

  那紫衣女子嬌笑,看向一旁的殷梨亭:「過來也就過來,怎地還帶了這麼個風流俊俏的少年?這不是讓我這院子裡的姑娘一個個都要神魂顛倒麼?」說著向他拋出一記風情無限的媚眼,讓殷梨亭立時紅雲上湧,幾乎要把頭埋起來才好。

  路遙道:「這位是武當派殷梨亭殷六俠。行了,你莫要尋他開心,他可不是秋燃。」

  那女子聽後,笑得更是嫵媚萬般,一雙妙目在路遙和殷梨亭身上轉了好久,方開口道:「你來找溪喧,未免冷落了這麼俊俏的公子,我看不如我找幾個姐妹陪陪他吧?」說著一隻手搭上殷梨亭的肩,整個人軟軟的便要靠上去。瞬間她覺得眼前一花手中一輕,勁風撲面。再定睛看去,發現殷梨亭竟然已經從椅子上脫開身,閃在了丈許外,窘迫道:「姑、姑娘……你……」說著一手握緊長劍橫在胸前,手指關節都有些僵硬。

  紫衣女子也被他這個舉動嚇了一跳,隨即笑道:「啊呦,竟真的是位俠客呢!少俠何必如此緊張,看上去竟是第一次來這歡館?」說著笑得更加妖嬈,跟要上前一步。

  便在這時路遙一把拉住那女子,皺眉道:「好了好了,阿瑜你別再欺負他了。他是我朋友,你再鬧小心我翻臉。我今天來找溪喧和你有正經事的,沒空和你胡鬧。」說著上前牽了殷梨亭的袖子,道:「六哥,你跟我來吧,莫要理她,阿瑜喜歡整人開玩笑,沒有惡意的。」

  殷梨亭這才放下劍,幾乎是避開阿瑜一丈開外,忐忑的同路遙並肩往後走去。一路但覺朱漆綠窗,彩幕綾羅不勝繁華,時而有房間裡傳來女子嬌笑之聲,極是甜膩醉人。待出了前廳,他終於忍不住,低聲問道:「小遙,這是什麼地方?不、不會是……青……樓吧?」

  路遙聞言,瞪大了眼睛轉身看他:「你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那你還跟我進來?」

  看見殷梨亭一臉無辜的模樣,路遙哭笑不得的嘆了口氣:「滿庭芳華,便是這金陵城裡最大最有名的青樓了。六哥你就是不知道這名字,剛才在外邊看著打扮的花花綠綠的樓面庭院也看得出來吧?」

  殷梨亭一聽聞這是青樓,立時極是不自在,半晌才吶吶低聲道:「我也只曾聽說,未曾來過,不知青樓是這個樣子的,哪裡看得出來?」

  路遙剛才在門口還在奇怪以殷梨亭動不動臉紅的性情竟會坦然的跟她進出青樓,這下算是明白原來他竟是全然不知此處是何地。武當門風精嚴,門下弟子莫說青樓,便是樂坊歌館怕都是不能去的。路遙敲了敲自己額角,無奈嘆道:「你行走江湖這幾年,總路過過吧?」

  殷梨亭小聲道:「如此說來……似乎也路過過這等華麗綵樓,不過那時候匆匆而過,不知道是這種……這種地方……」

  跟在後面的阿瑜聽聞,簡直笑得花枝亂顫,聽得殷梨亭更是不好意思,連連向路遙靠了幾步。

  「我說路妹妹,你到底從哪裡撿來這麼個寶貝?這年月還有此等男人,今日姐姐我實在是開了一回眼界!」

  幾句話說的殷梨亭更是低了頭,臉上幾欲滴出血來。路遙拽著殷梨亭衣袖,自己往前面一擋,「阿瑜你還鬧!這寶貝可是撿不來的,武當家教嚴謹門風精嚴,泱泱君子,沒出入過這種地方也不新鮮。又不是所有男人都非要流連青樓不可。」言罷似嗔似怪的瞪她一眼。

  阿瑜也不惱,笑得端地妖嬈曖昧,款款走過,「行了,姐姐我不逗他了,再逗下去,路妹妹可就要炸毛了!呵呵。」說著逕自往後院走去,留下一路笑聲。

  路遙拽了拽殷梨亭的袖子,「六哥,要不,你先回去?」看他模樣再在這裡待上一會兒,鬧不好臉紅的就要被煮熟了。

  誰知殷梨亭聞言卻忽然抬眼,一本正經搖頭道:「不行,如今追殺你的人還沒有著落,我不能放你一個人在外面。」

  路遙心中驀地一軟,拽著殷梨亭袖子的手緊了緊,一雙明眸清亮亮的直視著他,看得到自己的身影映現在他烏黑的眸子裡,一貫的清晰無比,好似琉璃。

      她微微一笑,「好吧,六哥。我來看一個朋友,交代些事情,咱們一會兒便回去。」聲音從未有過的輕柔,仿若輕風吹柳絮,細雨入春池——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2 07:36 PM

第六十二章   芳華與誰歌

  兩人跟著阿瑜來到最後面的一處雅緻院落,一路上路遙同殷梨亭說著此間主人溪喧的事情。言道幾年前秋燃一次在滿庭芳華談生意,恰巧遇到溪喧。憐她身世也惜她才情,是以為其贖了身,並言稱今後來去一切由她自願。此後路遙知道這事,很是好奇的跑來看到底是什麼樣的女子能讓向來懶得管閒事的傅秋燃這般照顧。結果兩個女孩子一見之下竟是覺得頗為投緣,聊得更是投機,一來二去關係處得很是不錯。事實上,就連溪喧那一手劍舞,還多拜路遙指點。

  路遙剛簡單解釋一番,兩人已經到了溪喧所居的妝閣外。殷梨亭見得對面一名白衣女子婷婷嫋嫋出了來,雲髻高挽裙襬低垂,眉眼仿如江南煙水一般清波漣漣,溫柔典雅,別有一番曼妙味道。雖不若傅秋燃那般簡直令人如若夢中,但也已經是美得令人驚嘆了。

      這女子正是溪喧。她見到路遙,高興的迎上前,「剛才阿瑜說路妹妹你回來了,我還不信,沒成想倒是真的。你這一走一年多,我也只從秋燃那裡偶然才能得你的消息。你這丫頭,過年都不回來金陵,可讓我好生想念。」

  路遙高興得上去抱住溪喧柳腰,笑道:「我這不是一回來剛剛處理完事情,就來看你們了嘛!這次遇到不少事情,都趕在一起了,才沒回來的。」說著深吸了口氣,嘆道:「姐姐好香,這又換了什麼香脂了?」

  溪喧一拍路遙腦袋,「又故意岔我的話,你都十九了,還這般蹦蹦跳跳的沒規矩,可怎生嫁得出去?」

  路遙擰擰鼻子:「你可和秋燃越學越像了,都來拿這話搪我。我便是嫁不出去,自己還養不起自己麼?何況我如今這般一個人漫遊天下,逍遙自在,有什麼不好?」

  「又說這孩子話,女兒家大了,哪有不嫁人的?好了,規矩些,還沒跟我介紹一下,你身後的這位公子是誰?」

  路遙這才鬆了手,拉著殷梨亭道:「六哥,這便是溪喧,我和秋燃的好友。」

  殷梨亭雙手一抱拳,「武當派殷梨亭,見過溪喧姑娘。」說著躬身一禮,倒也並不因溪喧身份而有所怠慢。

  溪喧見了,襝衽為禮盈盈一拜,端的風姿無限,笑道:「原來是武當派殷六俠,奴家溪喧,這裡有禮了。」

  殷梨亭沒想到溪喧一出口便能道出自己江湖稱呼,很是驚訝。溪喧看出他心中所想,輕笑解釋:「做我們這行當的,便是識得人多且雜。此處江湖人來往也不少,其間談論,奴家也略有耳聞。殷六俠還請屋內坐,待奴家奉茶。」

  殷梨亭連道不敢,跟著路遙同溪喧進了正廳。房中羅幕錦繡,香屏半開,有丫鬟端上來幾杯上好的龍井。路遙和阿瑜溪喧一年多沒見,自然少不了一番閒聊嬉鬧,期間路遙說了不少一路見聞趣事,溪喧阿瑜被她言語逗得笑聲連連。聊了半晌,三人笑得累了,溪喧忽道:「秋燃已有好些時候沒有消息,近來可是有要緊事?」

  路遙正了神色,點點頭:「確實有件非常棘手的事情,這些時候秋燃和我都在為此頭痛。今日來其實有事情要拜託你和阿瑜的。」

  阿瑜哼了一聲,一揮手:「你這小沒良心的!若非有事哪想得起來登門?說吧!」

  路遙道:「有一個叫做成昆的人,你們可曾聽來這裡和天香樓的江湖客說過?」

  阿瑜道:「姑奶奶這兩處每日迎來送往的,就是偶然聽到過又哪裡記得住?」

  溪喧問:「路妹妹是要打探一下這個叫成昆的人的消息?」

  「正是。這個人是個大麻煩,現在不知道窩到什麼地方去了,但是或許最近一段時間就會來金陵。我想要滿庭芳華和天香樓的人幫秋燃和我留意一下,此人估計不會來,但是我想要知道一切談過這個名字的人和談話。除此之外,還有同『汝陽王府』相關的事情,我亦需要曉得。」

  阿瑜聽聞,也不遲疑,道:「叫成昆是吧?還有汝陽王府?行,記得了,我交代下去便是。」說罷全然不過問因果。

  殷梨亭並沒有想到路遙此來卻是為了打聽成昆的消息。杭州的最後一夜,他曾在範遙的房門外聽到她說之所以在這件事情上幫助武當,為的是感於他們師兄弟間的一片情分。如今見得她如此費心費力,心中一時感動無比,輕喚道:「小遙。」

  路遙沒明白他的意思,側頭道:「六哥,其實這些小道消息文章,便數酒樓與青樓兩處最是靈通。滿庭芳華可是這金陵城最有名的青樓。而金陵城最有名的酒樓天香樓,便是溪喧和阿瑜的產業,除此之外,還有七處茶館和一處戲院。所以要說打聽消息,找她們絕對是最快的。」

  殷梨亭見路遙沒明白他的意思,一時也不解釋,只是在一旁淺笑的看著她,聽她同二人說得熱鬧,也不嫌煩膩。約莫過了半個時辰,三人仍未盡興,但是卻有一丫鬟匆匆的告罪進了來,得了溪喧點頭,方道:「溪喧姑娘,瑜姑娘,方才傅莊主派人傳了口訊來,說是有事情需要路姑娘回一趟秋翎莊。」

  路遙聞言一愣:「我剛出來一會,來人可有說何事?」

  「聽他說好像是什麼醫稿的事情,婢子也不是很清楚。」那丫鬟低頭道。

  路遙無奈,看向溪喧。溪喧笑道:「既然如此,妹妹你便先回去。來日方長,待你忙完再過來便是。」

  阿瑜挑起眼角:「等到這小沒良心的忙完,鬧不好又是一年以後了!」

  溪喧掩嘴笑道:「這倒不會,這回她還惦記著向咱們打探消息,定然還得來的。」

  路遙吐吐舌頭,「我錯了,還不行麼?」

  阿瑜繼而白了她一眼:「你從來就沒對過,好了,快回去吧,省得傅秋燃待會又來我們這裡要人。」說著頗有意味的瞄了瞄溪喧。

  路遙也不多話,同殷梨亭站了起來告辭。溪喧和阿瑜一同將兩人送出門外,方自回轉。路遙則和殷梨亭一路往秋翎莊走,路上同他說起溪喧和阿瑜的事情。

  「六哥,你莫看阿瑜凶巴巴的,說話又沒譜,其實她人很好的,而且很聰明。天香樓是當初秋燃買下來送給她二人的,能有今日規模,全仗阿瑜經營。今日她開你玩笑,你莫要放在心上。」

  殷梨亭點頭:「自然不會。看得出來,瑜姑娘到頗有幾分江湖女子的風範。你托她打聽消息,她也不管原由經過,一口便答應下來,可見很是仗義豪爽。」

  路遙道:「便是這樣。好多人往往被她言語嚇到,其實她心地軟的很,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

  殷梨亭沒接話,半晌待進了秋翎莊客院花廳,摒去眾人,方才到:「小遙,成昆的事情,你費了這麼多心思,我……」

  路遙未等他說完便搖搖手,道:「六哥,這人是我看他不順眼。」

  殷梨亭微微嘆了口氣,也不說破,緩道:「你若要算計成昆,千萬莫要一個人做什麼,萬事先和傅莊主或者我們打個招呼。否則你萬一若出了事,叫我可……可怎生和傅莊主交代?」他本想說「叫我可怎生是好」,然則話到嘴邊,又生生嚥了回去,改了口。

  路遙心思卻不在這裡。成昆很可能與泉州疫情一事有關,更或是數次劫殺她的幕後之人。這件事,她思來想去,卻沒敢和殷梨亭說。畢竟她也並不十分確定,只是猜想。也因說了只怕他更加憂心,而且若是他知道此事,怕是絕對要管到底的。

      成昆的武功尚高於謝遜一大截,眼下的武當七俠想來並非他的對手。便如殷梨亭不想她出事一般,她也同樣不想讓殷梨亭出事。如今就算真的是成昆想要她性命,至少還沒親自出手,這意味著殷梨亭此時同她在一起還沒什麼危險。但是等到這次天鷹教的事情過後,如果不能除掉成昆,那麼……路遙揉了揉額頭,決定眼下先走出公佈醫稿這一步棋投石問路,其餘的麻煩事待之後再論。

  「六哥,你放心便好,事情輕重我自然曉得。」

  「如今武當,還有范先生都在查他,這次若能聯合起其他幾派,揭穿此人圖謀,那他定然四面楚歌,再興不得風浪去,更沒時間找武當等門派得晦氣。眼下難做的,卻是如何能讓其他門派相信成昆和朝廷勾結在一起意圖重創江湖人士。」殷梨亭道。

  路遙點頭,「是,我想了很久,這件事分兩樣難處。一是以你幾位師兄和范遙所言,成昆如今在江湖上的名號還算可以。便是謝遜如此栽贓於他,江湖人士也不信當初那些人是他殺的。那麼如今就算有人跳出來指摘成昆勾結汝陽王府,成昆很可能會反誣那人存心對他不利,甚至把當年謝遜的三十多起命案栽在這人頭上。其他門派自難相信這人所說,而且這倒楣的傢伙還會招來無數尋仇之人。二是……」

  「二是五哥如今和謝遜一同下落不明,若由我們師兄弟站出來指摘成昆,想必這次成昆會牽扯出屠龍刀,繼而讓江湖上覬覦屠龍刀的人把矛頭對準武當。」殷梨亭接到。

  路遙正要說話,便見的張松溪從客房的院落門口近來,笑道:「正是。六弟和小路在一起久了,看事越發精準獨到,我這師兄都不敢認了。」

  「四哥。」

  「張四哥。」

  兩人異口同聲叫道,倒是端的絲絲入扣。聲音剛落,他二人禁不住互看一眼,在張松溪含笑的目光下殷梨亭側過頭去,而路遙則摸摸鼻子裝傻。

  張松溪道:「說的沒錯,這兩件事恰便是如今之於成昆最棘手的兩件。」說著三人一同進了客院的花廳。路遙坐在椅子上,一手拖著下巴道:「這第二條我到是有法子,可第一條我如今還沒想好辦法。」

  「哦?」殷梨亭出聲,「可是如上回你所說,散出消息去,便說那夥當初重傷了三哥的那夥形似少林的僧人出現,攜有屠龍刀?」

  此時俞蓮舟和俞岱岩也從後面院落轉了出來。當初在武當山上張松溪就曾將此辦法說給師兄弟幾人聽,此時聽了,兩人皆坐了下來。

  「便是這計,只不過現下可多了兩重用途,算得上一石三鳥。」

      路遙掰著手指一一數來:「第一,謝遜和張五哥及殷素素三人被這一個謠言洗去不說所有麻煩,也能洗去大半。因為比起三個五年多不知下落的人,這幾個僧人總是好找些吧?第二,若是江湖上傳出此消息,那麼就算當日武當站出來指摘成昆奸謀,成昆一則難開口反誣當年的案子是武當派做的,二則難反誣武當與屠龍刀有關,因為那幾名傷了俞三哥的僧人嫌疑委實更大。第三,這條計策也可攪砸成昆這次欲要利用少林峨眉崑崙等門派滅掉天鷹教,繼而滅掉明教的企圖。諸位莫忘了,這二者完了,可就輪到少林武當這些名門了。」

  「小遙,這第三條卻又怎麼說?」

  路遙衝他一笑,「這就是成昆手腕高超的地方了。在杭州時我們就說過,成昆是琢磨著消滅江湖人士的。六哥我且問你,如果你想消滅掉整個江湖上所有的門派,可是有沒有那麼多人手和實力去一一消滅,那麼你要怎麼做?」

  殷梨亭聽到這麼一個問題,不僅一愣,這委實有點超出他以前思考過的事情,正躊躇間,見路遙衝他搖了搖手指:「所謂借力打力,不是你們武當最擅長的功夫麼?」

  這一句讓他茅塞頓開,瞪大了眼睛道:「你是說……讓江湖人內鬥?」

  張松溪點頭:「想來便是如此。以小路所說,成昆最仇視的便是明教,明教和天鷹教關係密切。你看這回他便是想借少林等門派的勢力,掃滅天鷹教。而天鷹教過後,他怕是便要借個由頭,再利用這些勢力掃滅明教。一來二去兩廂重創,少林等派也頗要損傷不少。若是江湖上再有幾場由此衍生出的內鬥,如此一來,江湖勢力便會大減,到時朝廷派出重兵圍剿,也便更易得手。而說回來,如果少林被江湖人懷疑與搶奪屠龍刀有關,這次逼迫天鷹教的事情他們便站不住腳,而且其他各派聽了這傳言,怕是立即將矛頭從天鷹教對準少林了!成昆一番計畫怕是要遭。」

  「可少林畢竟武林第一大派,千年古剎,若有損傷,終究良心難安。小路這計策雖然有效,但是我們師兄弟始終未曾去做,便也是如此。」俞蓮舟道。

  「當初或許會,但是如今加進一個成昆,這關係可就變啦!」路遙笑得好看。

  「此話怎講?」俞岱岩追問。

  張松溪開口道:「成昆既然企圖在江湖上挑起風波以替汝陽王府消滅江湖勢力,那麼必然要挑得起來大的爭鬥才行。若是所有江湖人都將矛頭對準少林,那麼誰來對付明教?當此際者,成昆勢必要選擇保住少林來同明教相爭的。成昆此人用心雖然歹毒,手段實在高明。本來不費一兵一卒,便讓江湖上兩股極大的勢力爭鬥不休。」

  路遙也點頭附和道:「明教加上天鷹教合起來勢力不小,如果江湖傳言讓人開始轉移懷疑的目標和物件,那麼又會有幾家門派傾力對付這兩家?如果少林再自顧不暇,那麼剩下幾個門派加起來,實力可掃得平明教?明教這最主要的目標沒有除去,成昆哪裡捨得先鈍了自己的刀?所以此時少林若是有了這齣麻煩,不僅放過天鷹教一次,更是讓成昆焦頭爛額,想盡辦法把少林洗得清白,這總要些時間吧?而且以如今情勢,成昆就算再洗,也多是讓江湖留言更加眾說紛紜不辨真偽,亂糟糟的一片。咱們可就盼著屠龍刀和謝遜這茬越亂越好。越亂,江湖的矛頭指向的就越亂,你五弟可就不是眾矢之的啦!」

  俞蓮舟等人聽聞,各自沈默良久,誰也沒說話。殷梨亭拎起桌上茶壺,倒了杯茶遞給口乾舌燥的路遙,待她一口氣喝的乾淨,笑問:「還要?」

  「不要啦!」

  殷梨亭放下茶壺,方才問道:「你今早去讓人打聽成昆的消息的時候,便將這些想好了?」

  路遙點頭:「差不多。我琢磨著這邊放出去消息,總得讓這廝聽到才是。不過還有一樣要緊的東西,得了才能一勞永逸,徹底解決這個傢伙。」

  殷梨亭眉眼笑開:「你是說成昆和汝陽王府勾結的證據,是吧?」

  「正是!六哥,你可越來越瞭解我那點鬼主意啦!」

  殷梨亭笑而不答,聽路遙繼續道:「這才是最煩人的,也是解決第一個麻煩的最要緊的東西。范遙在汝陽王府臥底這些許多年,特別留意這些證據,卻一樣也沒被他抓到。我現在最頭疼的就是這事啦。」說著卻轉向俞蓮舟,道:「俞二哥,我聽六哥說武當七俠裡以你功夫最高。可不可以問一個冒昧的問題?」

  俞蓮舟點頭:「你問便是。」

  「你和范遙比起來,誰功夫高一些?」

  俞蓮舟閉目凝思,回憶起那天晚上在泉州城外和范遙交手的情景及一招一式,半晌開口道:「堪在伯仲。短時相鬥他略勝一籌,若是出了三百招,我到能仗著武當內功精純佔些便宜。」

  路遙嘆了口氣,低下頭來。

  俞岱岩見了,追問道:「怎麼?小路有話盡可直說。」

  路遙撅了撅嘴,無奈道:「實話是,范遙已經栽在成昆手下三次啦!我是擔心,那日若真的跟成昆硬碰硬動起手來,可是個麻煩。」

  此言一處,四人卻都笑了。路遙不解的瞪大了眼睛看著四人,見得殷梨亭開口道:「這事昨日師兄們便商量過了,到時若真的動起手,便結真武七截陣。」

  路遙眨眨大眼睛,似乎沒聽明白對方在說什麼,皺著鼻子看著殷梨亭,那有趣的模樣讓殷梨亭心中一動,便有衝動去摸摸她的頭髮,刮刮她圓潤鼻樑上的小褶皺,強自按下這種衝動,才解釋道:「真武七截陣是師父轉給我們師兄弟的一種陣法。我們七個人每人各傳授了相應的步法和功夫。若兩人相互配合,便是相輔相成攻守兼備,威力大增。若是三人同使,威力更是翻了一倍可抵四名一流高手。如今我們師兄弟四人若是一同上場,便趕得上八名一流高手。那成昆就是再厲害,想來也鬥不過八名一流高手。」

  路遙聽完他一番話,一張櫻唇張成了圓形。

  俞岱岩大笑道:「論計謀奇策,四哥和小路都是端地厲害。但若是論功夫,小路你可便不如我師兄弟了。」

  路遙聞言,垮下了臉,嘆道:「我不就是當初在竹谷沒好好學功夫偷了點兒懶麼?現在不用有這麼多報應吧?唉,人果然是不能偷懶的,這現世報實在是快。」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2 07:46 PM

第六十三章   怎消舊沉屙

  路遙出了客院便直奔傅秋燃的居所,方才傳訊之人說是醫稿有些問題,路遙心中多少有些納悶,按說她剛剛整理好,不應該有什麼疏失才對。誰知尚未進傅秋燃的院子,便看見一個小廝守在門口,見了她和殷梨亭過來,連忙上前一步,道:「殷六俠,大小姐,莊主不在院內,並讓我帶口信給大小姐說讓您去夜夕閣尋他,有病人送了過去。」

  路遙聽聞,眉頭立時皺緊,凝聲道:「有病人?為何不早說?」

  那小廝道:「是莊主吩咐不得在外人面前透露有病人的事情。」

  路遙更是驚訝,不明白傅秋燃此舉到底要做什麼。「病人應該送普濟堂或者雅安醫館,怎麼送來莊上?還是夜夕閣?」

  小廝道:「這小的並不清楚。」

  路遙立時心中一緊,覺得事情有異。殷梨亭見她模樣,問道:「小遙,有什麼不對麼?」

  路遙一手拉起他,兩個人展開輕功一路向西北角最偏僻的夜夕閣而去,路遙一邊解釋道:「根本哪兒都不對。秋燃為何不欲讓別人知道這個病人?為什麼不送醫館?為什麼不急著叫我?為什麼送到偏僻的夜夕閣?」

  殷梨亭聽聞一凜,忙道:「剛才拿小廝你可識得?是莊上的人?沒有問題?」

  路遙知道他怕有人冒借傅秋燃的名頭來對自己不利,搖頭道:「醫稿的事情只有你,我和秋燃知道,不可能是其他人,定是秋燃。」

  話音剛落,兩人奔入一棟不大的小院,院周植滿了濃密的花木,只有一條小路通向院中。殷梨亭上前一步擋在路遙前面,當先進了去。兩人走了沒幾步,便聽得屋內傳出一聲極是慘烈的哀嚎,幾乎是撕心裂肺,隨即傳來有桌椅倒地的聲音,之後便是如鬼一般的哭號之聲,夾雜著類似人語的含混發音。殷梨亭心中一沉,暗道不好,長劍鏘啷一聲出鞘。他不敢留路遙單獨一人,更知她聽了這聲音定然比他還著急傅秋燃是否安好,於是將她攬在身後面,腳下急運輕功幾下翻到那二層小樓門口,卻在半空中便看清門口有著兩人。一個奉茶的小廝,另一人坐在石凳上,在這幾乎可謂是鬼哭狼嚎的院子裡悠閒地品著茶,正是傅秋燃。

  「秋燃!」被殷梨亭攬住的路遙同樣看見了下面的人。

  殷梨亭腳下連忙使出千斤墜的功夫,落在傅秋燃一丈開外,將路遙輕輕放下。

  「秋燃,到底怎麼回事?病人在裡面?我去看看!」說著便要進去,卻被殷梨亭和傅秋燃同時拉住。

  傅秋燃將剛才殷梨亭帶路遙進來的一幕看得清楚,向殷梨亭微笑點了點頭,表示感謝,隨即對路遙道:「不用著急,並非急症。」

  「都叫成這樣了還不是急症?……這聲音……啊?莫非是?!……阿芙蓉?」說著驚恐的睜了眼睛,臉色一瞬間變得鐵青。

  傅秋燃沉聲道:「是雅安醫館穆大夫的小兒子,東西他是怎麼弄到的我剛派人去查。如今阿芙蓉的來源寥寥可數,很快就會有結果。」

  「他服用有多久了?」路遙聲音也沉了下來。

  「不知道服用了多久。穆大夫說半個多月前被他發現小兒子在服用阿芙蓉,當時即便斷了。但是這孩子的母親實在不忍,十天前又給了他一次。這次發作穆大夫實在沒有辦法,才送來想請你看看。」

  「穆大夫呢?」

  「剛才看他兒子這幅模樣實在受不了,我已經讓人把他送到前面去休息了。他也是剛剛發現此事,對於此前的事情一無所知,我能問的都問了。」

  路遙聞言,一時正愣,直直的看著夜夕閣大門,眼中有著極是複雜難解的光芒。過了盞茶時分,她默默地接過傅秋燃遞過來的醫藥箱,低著頭向門口走去。殷梨亭拎了劍,同她一道進去,有些擔憂的看著她若有所思的樣子。

  這時方才剛剛停息片刻的哀嚎聲又自響起,期間夾雜著不少污言穢語的謾駡,聽得殷梨亭皺了眉頭,不過這下他到是終於確定裡面的好歹是個人,否則憑剛才那種哀嚎聲,他幾乎以為房中的就算不是厲鬼,也是頭兇猛野獸。在門前他習慣性的將路遙掩至身後,推開了房門。

  然而在他看清房內的情景的時候,心中猛地一突,只因眼前所見的情狀,再一次讓他懷疑那個倒在地上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用麻繩緊緊捆住,不停粗重喘息的「事物」到底還能不能算得上是個人。一時間,他感到自己手中握著的路遙的手掌心瞬間有些濕了,握著自己的力道突然加大,不需言語他也感覺到了路遙的不安,甚至是害怕。

      曾經無論是面對鮮血淋漓的場景還是殺氣騰騰的強敵,她始終表現的很是冷靜,思緒清楚明晰,偶爾還有心情開玩笑。這是他頭一次,如此清晰的感受到路遙發自內心的緊張恐懼。殷梨亭側身,一手搭在路遙肩上:「小遙?要不先請其他大夫來看看再說?」

  路遙深吸了一口氣,吐了出來,對著殷梨亭苦笑著搖了搖頭,「不用了,我來就好。若是其他大夫有辦法,也不會直接送到秋翎莊上了。」說著一指屋中那伏在地上的『人』道:「要知道,他的父親穆大夫便是金陵城裡頗有名望的大夫之一。」言罷拉著殷梨亭一同走進房間,後面跟著兩個受了傅秋燃吩咐進來幫忙的小廝。

  剛一靠近那『人』,殷梨亭便聞到了陣陣令人皺眉的酸臭味道,似是已經很久沒有梳洗更衣一般。這『人』不停的在地上擰動,口中發出『呵呵』的聲音,伴隨著時不時尖厲的嘶叫。地下有著一灘黃澄澄的水漬,似是尿液,被擰動的『人』蹭得衣上地上四處都是,而不遠處更有一灘嘔吐物,還有些許沾在他蓬亂成一團得鬚髮上。

      伏在地上的人此時似乎也微微意識到有人靠近,扭過臉來看向路遙和殷梨亭。那是一張扭曲得厲害的面孔,被鬚髮掩蓋大半,眼神渾濁狂亂,口鼻中不停的流出口涎鼻涕,蹭得滿臉,一邊臉頰上幾道抓痕,血跡還沒有擦乾淨。

      殷梨亭倒抽了一口冷氣,不明白到底是什麼樣的病症會將人折磨至此,可還沒待反應過來,地上的『人』似乎瞬間爆發出了無窮的力氣,一躍而起嘶吼的撞向兩人。

  殷梨亭本能的步子一轉擋在路遙前面,手中長劍劍鞘如雨落九天一般急速點住此人肩頸腰際雙腿七八處穴道,那人立時委頓在地,動彈不得。

  路遙嘆息一聲,吩咐後面兩個小廝道:「把他搬到床上去吧,脫掉他上衣。準備好繩子,再多打些熱水來,把他弄得乾淨些。」說著逕自走到一旁,幾下推開了房間的窗戶,讓外面新鮮的空氣湧進來。

  殷梨亭看兩個小廝快手快腳的按路遙吩咐做事,轉頭問她道:「這人是什麼病?怎麼情狀如此可怖?」

  路遙拉他找了靠窗的乾淨地方坐了下來,嘆息道:「是阿芙蓉。」

  殷梨亭剛才便聽路遙與傅秋燃提到過這名字,卻不明白是什麼東西。此時路遙解釋道:「阿芙蓉是一種藥材,平日又被人稱作米囊子。大夫們偶爾會在藥方裡開出阿芙蓉的殼,有鎮痛止咳的功效,常用於肺虛久咳不止,胸腹筋骨疼痛,久痢常瀉等病症。不過我不太愛用它,常用其他藥物代替,只因這東西用久了會讓人成癮。」

  「成癮?」

  路遙點點頭,「對,成癮。就是開始離不開它,需要常常服用。但開在藥材裡的那些畢竟只是一點點,服用的也不多,所以一旦停止服用,也不會有太大的不適反應。但是他,」說著一指那個正被小廝清理的人,「他服用的不是阿芙蓉的殼,而是將阿芙蓉中會讓人成癮的漿汁部分提出來凝固脂膏。服用以後,會覺得飄飄欲仙仿如置身仙境一般,更會讓你聽到看到一些全然不存在的事物,美好幻夢一如真實。可這樣大量的服用,幾次後便會讓他全然無法離開這東西。一旦停止服用,兩天之內便會覺得全身倦怠難受,繼而痛苦難當,奇癢難受,彷彿骨骼四肢甚至連整個神魂都在被啃食撕咬。隨後便會產生幻覺,神智混亂,產生幻聽幻視,看到聽到一些根本不存在的東西,繼而發瘋。除非立即服用阿芙蓉,否則一般很難停止。但是一旦再次服用,雖然一時間症狀停止,但下一次來得會更猛烈更難熬,整個過程好比飲鴆止渴。」

  殷梨亭越聽越發心驚,睜大眼睛看著那被他點了穴道動彈不得,但仍就不停嘶叫的人,聲音仿如厲鬼,又仿如臨死前野獸的哀鳴,其身痛苦可想而知。他心地柔軟,歷來見不得人如此遭罪,何況其慘狀便是任何人見了也不忍多看,不禁道:「不能便讓他一直服用下去麼?」

  「這東西服用久了,整個人身體便會慢慢衰竭下去,用的太多,便離喪命不遠了,同自盡無異。」言罷一頓,苦笑道:「看吧,阿芙蓉本是藥材,治病救人用的。但是搖身一變,就可取人性命。」

  「這……這病可有得治?」殷梨亭側過臉,不忍再看那人慘狀,卻見得路遙盯著那人半點不錯眼神,良久幽幽道:「不算有,也不算沒有。」

  這話說得殷梨亭頗是疑惑,聽得她解釋:「讓他好受些的辦法我有,但是效果不會很好。想要完全脫離開這種癮,便只能靠全然停止使用阿芙蓉,自己熬過來。」

  「熬過來?就……一直這樣子?」殷梨亭驚訝道,「這要熬多久?我看他似乎……撐不了多久了。」

  「一個月到一年不等。莫看他這樣子似是熬不久了,其實想死也不那麼容易,這一口氣半吊著,斷不了的。」

  殷梨亭一時無語,看著床上骨瘦如柴形似鬼魅的人,隱隱痛惜。看他身量,想必也曾是個精壯的漢子,如今這幅形貌,所受折磨可想而知。而要如此熬上一年半載,任誰見了,便是心腸再硬也是受不了的。

  兩個小廝此時已經按路遙吩咐的處理好,將牢牢的綁在了床上,腰際四肢乃至頭部都被固定緊。路遙收拾了一下藥箱,坐到床邊,示意殷梨亭解開那人穴道。殷梨亭微一猶豫,看到那人已經被綁得如此嚴實,也就解了。果然那人穴道被解之後,試圖掙扎,卻是絲毫無法動彈。路遙一手搭脈半晌,又檢查過他眼瞼口腔,思略半晌,拿出筆墨寫出個方子交與一個小廝道:「這參附湯一日兩次,三碗水煎成一碗,直接用灌的。」

  言罷拿出存放銀針的布包,抬手銀針接連刺入十幾處穴道,看得殷梨亭都有些眼花。不一會,這人身上已經刺入了幾十根銀針,路遙額際也滲出不少汗水,可是始終那人絲毫不見好轉,仍舊如臨死前一般發出哀叫,聽得殷梨亭心中不時顫動。

  半晌始終不見效果,而那人扭動越發痛苦,殷梨亭再也看不下去,抬手便點了那人睡穴,下手頗重,那人立時聲音弱了下去,片刻閉上了眼。路遙這下才鬆了口氣,靠坐在床柱上,接過殷梨亭遞過來的乾淨帕子擦了擦臉上汗水,又喝了杯茶,長出了口氣,聽到殷梨亭難得慍怒的到:「這阿芙蓉竟將人生生折磨至此,卻是誰讓他服用此物?好生歹毒!」

  路遙黯然,輕聲道:「怕是他自己想要服用,這事大多在自己,與他人無關。」話未說完,就聽的床上之人再次傳來響動,兩人看去,竟見那人已然轉醒,又自掙扎起來,很快發作的比剛才更是厲害,口中竟然吐出些許白沫。殷梨亭大驚,他方才的睡穴點的頗重,本以為這人至少能睡上幾個時辰,卻沒想到盞茶時分不到便醒了過來。

  路遙知曉他所想,「這人太過痛苦,這次發作停止以前是睡不了的。」言罷咬住下唇,皺眉思索良久,從箱中取出一個白色棉布包展開,陣陣寒光閃出,卻是大小形狀不同的各種刀具及針線細鉗。殷梨亭識得這東西,正是路遙用來給梅寒兮,俞岱岩以及其他一些病患治療時用的刀具。見得路遙拿出一柄薄如柳葉的小刀,微一停頓,抬手便在那人大腿上劃開一刀。刀口不深,也不長,血液湧出,不一會便侵潤了白色床單。殷梨亭看得一愣,「咦」了一聲,不明白路遙為何作此。以前見路遙動刀,多是仔細考慮,如今這一下看來卻是隨意而劃,只為開這麼一個口子。

  路遙聽殷梨亭出聲,嘆了口氣,聲音澀道:「他現在難受得生不如死,劇痛和流血可以讓他好受些。」

  殷梨亭看向那人,果然聽得那人哀嚎聲音停了片刻,大口大口的喘著粗氣,神情竟似極是享受。一時間,血腥味道伴隨著略帶快意的喘息之聲,顯得此時此地更是詭異可怖。

  路遙取出潔淨的棉布處理那傷口周圍血跡,卻不去止血。過得一會,那人又複哀叫起來,路遙也不遲疑,取出一柄新的小刀,在方才那傷口旁邊又複開出一道口子。深淺長短和第一道一模一樣絲毫不差,刀上功力可見一斑。

  看著床上再次因為流血而緩解一些的人,縱然與自己無關,殷梨亭心裡仍舊百味陳雜,難受的緊。路遙清理完第一道傷口,又復寫出兩個方子交給小廝,「這個養血的方子每天一次,什麼時候服用均可。」小廝領命而去。

  過得良久,那人哀嚎聲終於弱了下去,漸漸合上眼,昏睡了過去。路遙將傷口處理好,逕自起身活動了一下,看見殷梨亭臉色難看,開口道:「六哥對不住,這種事情一般人都不太受得了,下次你還是別跟我來了。」

  殷梨亭搖頭:「我沒事,只是沒想到世間還有這般可怖的病症。這樣子要持續一年半載?每天都這樣一次?」

  「是,一年半載。每天甚至不止一次,這人上癮頗深,怕是待會醒來又要折騰一番。」說著清洗了雙手,收拾好藥箱,對殷梨亭道:「我們先回吧,我給他下了安神的藥物,他現在停止發作,一時半會還醒不過來。」說著拉起殷梨亭。殷梨亭點點頭,只覺得手中路遙的手溫度冰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2 08:32 PM

第六十四章   前塵夢高唐

      新月如水,獨映中天。

      這兩日金陵的夏夜難得涼爽,微風過處片片蟲鳴,隱隱還傳來莫愁湖水漣漪漾動之聲。殷梨亭沿著穿花迴廊一路信步而行,片刻間到得湖邊一處花園。園子不大,一貫秉承秋翎莊奇趣盎然得風格,花木扶疏,湖邊一株頗是高大的古松,枝椏旁逸斜出。古松下一個青石板的小台,臺上一張石桌,四隻石凳,莫愁湖畔月色波光近在咫尺,端的是一處妙地。

      而此時這桌上擺著一壺酒,桌畔坐著一個人,身姿清雅俊秀,白衣勝雪,被月色映得仿如輕煙一般,正是傅秋燃。似是察覺了有人到來,他回頭一看,便見得殷梨亭正站在迴廊側面看著自己。

      「殷六俠怎麼今夜也有興致來賞這新月?」說著傅秋燃拿出託盤上一直酒杯,斟了杯酒,道:「既然如此,不如你我在此同賞如何?」

      殷梨亭本是因為對白日裡所見到的事情有些無法釋懷,又在房中憋悶,於是出來散散心思。不想在這裡遇到對月獨酌的傅秋燃。他走上那石台,向傅秋燃抱拳為禮,「在下信步所至,不成想遇到傅莊主。傅莊主若不嫌棄,在下倒願陪傅莊主同飲。」說著接過傅秋燃遞過的酒杯,一口飲下,「可是竹葉青?確是陳年好酒。」

      傅秋燃道,「沒想到殷六俠也懂酒。」

      殷梨亭搖頭笑道:「懂是不懂得,不過我三哥喜歡,同他學過一些。倒是傅莊主還是莫叫我殷六俠了,便喚梨亭吧。」

      傅秋燃也不客氣,點頭道:「好,梨亭。既如此,你便也隨阿遙喚我一聲阿燃或者秋燃吧!」

      殷梨亭一直以來深知傅秋燃對於路遙的重要,自幼的相依為命,兩人情分深植血肉骨髓。聽得他如此說,竟是隱有認同他之意,心中一喜,連道:「秋燃兄。」

      兩個男人自然不像女孩子般相見之下便是話語無數,一時間一同對月而酌,雖然沒什麼話語,但是氣氛卻是融洽。

      過得良久,傅秋燃忽然開口,「梨亭可是對今天白日裡所見到的那個病人感到不適,才出來散心?」

      殷梨亭一愣,沒想到傅秋燃竟然如此厲害,一眼便看破他心思,於是坦然道:「不怕秋燃兄笑話,的確如此。」

      傅秋燃道:「沒什麼可笑話的,任何人頭一次見,都是如此。當年我也曾遇到過,反應也是這樣。」

      殷梨亭想起路遙說過傅秋燃曾經也是大夫,於是點點頭道:「秋燃兄和小遙身為大夫,確實不易。小遙曾說大夫是個很難評說的行當。這些日子我同她一路看來,深有體會。他人只道懸壺濟世救死扶傷,其間辛酸艱難實無人知。」

      傅秋燃聽了殷梨亭所言表面不動聲色,心中卻是暗自訝異。這些事極少有人能看的懂,這一番話極少有人能說出來,而眼前這個對醫道幾乎一竅不通的人卻說了出來,不得不使曾經同樣做為大夫,並為這番道理迷惑過的他驚訝,同時心中卻也一動。

      事實上,自從去年路遙從武當山上傳書而來以後,他便一直關注著武當諸人以及江湖上的各類消息。泉州時的事他更是知道的一清二楚,路遙也從不瞞他任何東西。殷梨亭這個名字,他已經掂量了很久。

      沈默片刻,傅秋燃抬頭看向殷梨亭,話鋒一轉,緩緩開口道:「梨亭,你喜歡阿遙對麼?或者說,你愛她?」

      以殷梨亭靦腆的性子,本來傅秋燃的這句話足可使他臉袖羞窘,甚至飛身而逃。然而傅秋燃此時的語氣異常正式而凝重,竟讓他全然未有尋常時的舉動。看著傅秋燃,他極重的點了點頭,「對。」回答短到只有一個字,卻讓人無法不相信。

      「你可知,阿遙她並非如你所見到的阿遙,更或許不同於你所想的阿遙。」傅秋燃一字一頓,盯著殷梨亭的眼睛,說得萬分認真。

      一時間,殷梨亭想起泉州城牆上路遙夜祭顧若長,想起孤山之畔路遙痛苦的糾纏於往昔舊事,那些不為人知的脆弱被她掩蓋在深處。他不願說破,也不去追問,只希望能在它們偶爾浮現出來的時候,留在她身邊,他毫不迴避傅秋燃的目光,點頭輕聲道:「我知道。小遙她,心裡裝著一些不為人知的事情,一些不肯說出來的話。她豁達開朗,但是心底始終藏著一些無法釋懷之事。」

      傅秋燃聽到殷梨亭所言,再一次詫異。他沒有想到那個在他印象裡如大孩子一般,靦腆害羞卻乾淨純澈的人竟然如此的瞭解路遙的性情,將路遙看得如此透澈,甚至哪怕他並不瞭解路遙的過去。他微一躊躇,「你既如此在乎阿遙,難道不想知道這些事情麼?」

      殷梨亭卻輕聲道:「若說不想,那是假的。可小遙似乎每每想起,似是便會難過至極。如此這般,我倒寧願不知道,也不願讓她提起舊事。」

      傅秋燃微微點頭道:「那你可曾想過,你是否承擔得起這些不為人知的東西?」

      殷梨亭並未猶豫,平淡道,「沒有承擔得起與不起,只有願不願意。而對於小遙,我一早便是願意的。」

      「……願不願意……」傅秋燃低低自語。那些埋藏在路遙,也埋藏在他心裡的東西,他一直認為需要極大的勇氣才能承擔起來。而如今眼前的人告訴他,這並非是否能夠,而是是否願意的問題。這「願意」二字後面的全盤接受,和其中所含的摯情,讓傅秋燃動容,過了盞茶時分方道:「好。既然如此,我有三個故事,且說與你聽。聽過之後,再告訴我你是否仍舊願意。」

      殷梨亭點頭,認真的看著傅秋燃,聽他淡淡的說起昔年舊事。

      「許多年前,有三個小孩子,兩男一女。彼時四五歲年紀,純真無偽,玩在一處無比快樂。然而過得三年多,一場地動讓三人都失去了父母。小女孩彼時被困在廢墟下,是兩個男孩子找了大人從廢墟和她父母的屍體下面挖出來的。從那以後,三個失去親人的孩子便在一處,相依為命患難與共。日子雖然艱難,但是其中相守的情分絕非言語可以形容。而其中年長的那個男孩子更是對另外兩人照顧有加,無微不至。

      日子一天天過去,三人也一點點長大。或許由於小時候的經歷,三人一同選擇了學醫。八年以後,三人同時成為了大夫。而比起兩個男孩子,女孩兒對於醫者之道更加執著。許因為小時候眼睜睜的看著父母死在自己面前的經歷實在讓她無法釋懷,於是在成為醫生之後,她申請每隔一年都會去戰亂四起的地方做幾個月的野戰大夫,而每每有地動洪水這樣的天災,她也總是去做救援大夫。兩個男孩子自然擔憂她的安危,而在心中也對當年那場地動始終介懷,於是次次都同她一道申請前去。

      第一次在野地做大夫,年長的男孩兒和女孩子分在一起。那是女孩子第一次面對一個視生命如草芥的地方。一個士兵往往剛被她用盡全力救回,過得幾日,就又死在戰場上。面對如此頻繁的死亡,對於大夫和醫道的懷疑讓女孩子極是迷惘困頓,而恰巧那個女孩子卻又是一個極在乎自己的信念和目標的人。便在那個時候年長的男孩手把手的一點點教會她如何去面對這些完全顛覆她過去二十多年信念的東西。彼時女孩子正值青春,而男孩子事實上已經戀慕這個自己一手帶大的小女孩很久。

      於是,這親如手足的情分,在六個月戰火紛飛的經歷之後,自然而然的變為男女之間的愛慕,甚至遠遠超過那種愛慕,因為裡面有著二十多年的相依為命,二十多年的相許相知,有著共同的經歷與信念,痛過對方的痛,苦過對方的苦,也樂過對方的樂。而年幼的男孩子事實上早就看出年長男孩對女孩子的情意,只等著女孩子自己明白過來而已。如今皆大歡喜,確是好事。女孩子雖是對於愛情雖是未有尋常女孩子的機敏,可是卻極是執著,所以一旦愛了,便是一世。」言罷又有的嘆了口氣,看向殷梨亭。

      這個故事,在泉州顧若長祭日的那天,他也曾聽路遙說過。只不過彼時路遙微醉,說得卻沒傅秋燃如今這般清楚。

      傅秋燃繼續道:「所以,這個女孩子,或許一輩子,都會為了這個自幼的信念與目標而努力;或許一輩子,都不可能忘了那個年長的男孩。而你,可願意承擔起這信念與目標背後的艱難辛苦,和這一份二十多年的情分?」

      類似的問題,在莆田少林的時候俞蓮舟也曾問過他。殷梨亭端起桌上的酒杯淺飲一口,輕聲道:「這個故事,今年五月十五那夜,小遙曾經同我講過。」

      傅秋燃忽然一抬頭,他並不知道路遙竟然同他講過這件事情,聽得殷梨亭道:「那個時候她喝的有些醉了,事後想來或許也記不得自己頭一天晚上說過些什麼。」

      傅秋燃長嘆一聲。今年顧若長忌日的時候兩個人不在一起。他忙於調度泉州所需的物資全然分不開身,留路遙一人,本就不放心,反覆叮囑徐天千萬把人看好,沒想到終究路遙還是喝得醉了。此時傅秋燃頗是感激的看了殷梨亭一眼,至少這樣一個人在彼時陪在路遙身邊。

      殷梨亭又道:「小遙的性子,便當立志遊歷天下懸壺濟世,如若困於斗室,便是明珠蒙塵美玉雪藏。而若能得人相陪,想來漫漫前路必不會寂寞。她願行千里萬里,我便陪她千里萬里,她若有一天累了,我便陪她停下來休息。」說著頓了一頓,向傅秋燃微微一笑:「而自泉州那夜以後,我便知道小遙心底有著這麼一個叫做顧若長的兄長,自小相依為命,長大傾心相許。剛知道的那一瞬間,我也曾難過過。可是後來我知道顧兄在她最孤苦無助的時候無微不至的照顧她,在置身險地的時候陪伴她,在困頓迷惘的時候引導她。如若沒有他,或許今日便沒有我眼前的小遙,這樣一個人,一份情,我實是感激才是。感激他教養出了這樣好的小遙,也感激他所做過的一切。然而他現在不在了,小遙自然不可能忘了他。可是我想讓小遙在想到他的時候,不會那麼難過,在想不到他的時候,可以無憂快樂。」

      「哪怕她一輩子忘不了若長?」

      殷梨亭點點頭,「從一開始,我便沒有希望她會忘掉。她若是忘掉,便不是小遙了。」

      傅秋燃看著殷梨亭的眼睛,那裡澄澈清明好似琉璃,坦坦蕩蕩的直視著他。忽然,他隱約察覺,眼前這個人,和他在原本故事裡所認識的那個殷梨亭有些不同了。

      拍了拍他的肩,傅秋燃道:「好,既如此,明日,我便同你講第二個故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2 08:42 PM

第六十五章   青鳥不獨飛

  路遙每到一地,必做二事。

  一是在當地醫館藥鋪開設義診,有時甚至走訪上門看診。二是打聽當地最有名的酒樓名吃,大快朵頤。

  而她在金陵可謂輕車熟路,哪家的小吃哪家的名菜哪家的點心,熟稔程度絲毫不亞於對於人體血脈經絡的瞭解。

  前幾天路遙忙著醫稿,殷梨亭也忙著同師兄們在外忙著處理武當的事物,是以一直沒有得空。今日晌午她窩在屋子裡琢磨指摘成昆的證據琢磨的頭痛,過了晌午索性拉了殷梨亭出來試圖散散心思。而眼下對於她來說最好的散心思的辦法就是吃東西。於是,天香樓的掌櫃很是高興來了這麼個頗有些敗家的主顧。

  鳳尾蝦,松鼠魚,美人肝,金陵圓子,香炸雲霧,明月燉生敲,雞米菊葉包,天香樓的招牌菜滿滿的擺了一桌。坐在天香樓二樓靠窗的位置,笑看著橫掃眼前各種菜色的路遙,殷梨亭把小二新端上來的一道翡翠蹄筋往她面前推了一推。路遙吃飯的架勢他無數次的領教過,直到現在他還有些納悶這麼一個清瘦的身體裡竟然裝得下這許多飯菜。

  路遙倒也不閒著,邊吃邊向他介紹各種菜色的來歷掌故。於是殷梨亭發現似乎除了醫道之外,路遙對於吃也絕對算得上內行。「六哥,這個香炸雲霧你定要試試。杭州之時你最愛龍井蝦仁,到了這金陵,便數這香炸雲霧有名啦!金陵之東有山名曰鍾山,其間雲霧綴繞猶如仙境。山中盛產的便是雲霧茶。飲來口中生津,甘美異常。每年將這上好的雲霧葉尖放入蝦茸、發蛋製成茸糕,再用油汆熟,便成這香炸雲霧。這菜火候極難控制,稍稍一過,味道就苦了。」

  殷梨亭聞言,輕輕夾起了一筷子眼前形狀顏色皆如白雲一樣的蝦茸,只覺茶香四溢,入口即溶,鮮而不澀,香而不膩,果然是頂好的佳餚。

  「怎樣?如何?」路遙笑嘻嘻的看著他。

  「果然是絕品。」殷梨亭點點頭,「這天香樓倒是名不虛傳。而且菜色能得你垂青,想來得有些絕活才行。」

  路遙得意道:「那是!他們大廚做得金陵菜絕對是這方圓百里內無人能出其右的。話說這菜我在秋翎莊裡試過無數回,次次弄出來的東西都沒人吃。唉,太難做啦!」

  殷梨亭想起路遙曾把做飯比作給病人診病動刀,禁不住好笑。正要開口,卻見得二樓樓梯口一個白影一晃,隨即上來了一個人。幾乎是出於習武者的本能,殷梨亭轉身看去。見得一名四十多歲得中年男子由樓下上了來。

  一身白色書生粗布長袍,相貌俊雅,若說傅秋燃一身白袍讓人覺得如煙騰霧繞彷彿謫仙,那這中年書生一襲白袍卻是別有著一番千丈紅塵間的倜儻風流。然則殷梨亭注意到的卻不是這些,而是這人眸清而神韻內斂,呼吸勻長悠緩幾不可聞,上樓時步底悄無聲息,每一步的力道長短皆是一模一樣,甚至連衣擺前襟也並不歲步履而動,儼然便是高手。

      殷梨亭心中一凜,來者是敵是友他尚不知曉,但是心中暗自衡量高下,他卻是沒有把握能勝。路遙此時也發現了殷梨亭神情不對,順著他目光看去,見到那中年白衣書生正負手而立,正站在二人一側兩丈開外打量著兩人。

  片刻那中年書生慢慢走到兩人桌前,撣了撣長袍,竟然就那麼坐了下來。不但絲毫不覺得失禮,反而便像本該如此一般。

  路遙奇怪的和殷梨亭對視一眼,幾乎同時挑眉無聲詢問對方:「你朋友?」隨即又各自搖頭,「不是。」這下兩人都是奇怪,而殷梨亭更是暗中戒備。誰知那人到率先開了口,看了看殷梨亭,微一抱拳,開口道:「武當殷六俠?」

  「正是在下。敢問足下是?」

  那人也不說話,抖了抖袖子,右掌一翻,雙指如閃電一般直取殷梨亭左手手腕。這下殷梨亭和路遙皆是一驚。殷梨亭當下左手斜揮虛帶,右掌由中穿出側壓一格,正是武當擒拿手法中的一招「掌上明珠」。那人瞬間化指為爪,堪堪爪向殷梨亭小臂。殷梨亭不及撤臂,左手隨即外翻帶上,用一招「撥雲手」架開那人攻勢。誰知那人竟然手腕從一個極是不可思議的角度轉了個圈,由殷梨亭兩臂之間插入,兩指插向殷梨亭咽喉。殷梨亭側頭險險避過,從然察覺到對方指上未帶內勁不欲傷人,也出了半背冷汗。從然如此手上卻是不亂,左手劃圓,右手一掌推出擊向對方胸口。

  路遙見得二人竟然上來剛說過兩句話就開始動手,心中一凜。下意識的摸向自回到金陵只要出門就一直不離身的雲晴雙劍。說是不離身,其實多虧的殷梨亭每次都提醒她記得帶劍。她扣住雙劍,看得殷梨亭與那人見招拆招,功力竟似有不及。然而殷梨亭自幼至今二十餘年休息武當功夫,便是落在下風卻仍就一招一式不急不緩,滴水不漏,綿綿密密緊守門戶。雖然佔不到上風卻也不至落敗。

  待得過了五六十招,不僅殷梨亭,就連路遙也看出對方似乎並無惡意,招招式式均有保留亦不加內力。看得對方並非是來劫殺路遙之人,殷梨亭也微微舒了口氣,招式上卻沒有方才那麼淩厲了。此時路遙忽然輕輕「咦」了一聲,眼中露出奇怪的神色盯著那白衣書生。

  對方奇招迭起,殷梨亭手上正覺得吃力,忽聽得路遙出聲道:「六哥,我來同他試試。」殷梨亭擔心此人傷到路遙,並不欲讓開,誰知對方卻忽地一撤手,殷梨亭手上驟輕,然而心裡卻是一沉,因為那人已然側過身,左掌平平一招劈向路遙右肩。幸而這一招並不難接,路遙晴劍也不出鞘,隨手一撥毫無規矩的擋開,另一隻手做拳打向對方胸口。對方不緊不慢一掌抹去,路遙也不強求,拳尚未到即便斜向上引,舒拳成掌,切向那人脖頸。這由拳到掌全然不按規矩,看得那人眼中也是閃過奇異的光芒。繼而提了興致,招數一遍迎了上去。二人相鬥仍舊不加內力,這才讓殷梨亭微微放下心來,細看那人招數與路遙應對之道。

      這人似是只為試探,有意相讓,是以比起剛才同殷梨亭過招時的淩厲逼人,這次倒是招數上鬆爽許多,也給得路遙更多發揮的餘地。殷梨亭想起黃山之上何夕曾言路遙的招式之所以精奇便是因為重意不重形,全按自己對於招式的理解,隨手而化,弱在根基不厚,卻強在不拘一格。此時看來的確是恣意新奇,往往便有點睛之筆令那人和殷梨亭眼前同時一亮,但偶爾也有些化的不甚佳的招式,往往一招而出連路遙自己都吐吐舌頭,甚至偶有兩聲「啊呀,對不住」一類好笑的話語。

  可沒看得片刻,殷梨亭越發瞪大眼睛,只因兩人招式竟是配合的絲絲入扣,不能說分毫不差,但也如一唱一和一般。瞬間,殷梨亭腦中閃過一道亮光,低聲訝道:「何前輩?!」

  這中年書生的招數,的確和何夕頗似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路遙此時正上癮,竹谷裡所學的那點功夫除了與何夕對陣的那次,便數這次最是痛快,蓋因對方招招都似引她回手一般。而聽得殷梨亭出聲,先是一頓,隨意恍然大悟,雙掌收回,正反相疊封住那人招數來路,瞪大了眼睛叫了一聲:「楊逍!」

  這中年書生正是何夕的徒弟,明教光明左使,楊逍。

  見得路遙收手,楊逍也不追擊,撣了撣袖子,嘴角微挑:「路大夫好眼光。或者說是『師妹』?我今天是特來替拙荊道謝的。」

  路遙不禁瞪大了眼睛看他,秀眉鼻樑皺了又皺,半晌才道:「是何夕,呃……我說是令師……唉,好吧,師叔,他說與你我的事的?」面對忽然多出來的這麼個『師兄』,路遙多少有點不適應。

  而顯然楊逍此時已經知道紀曉芙的事情,甚至已然見過紀曉芙。而且既然能叫出『師妹』二字,更顯然見過了何夕。

  楊逍也不隱瞞,搖了搖頭,「不是,乃是傅兄。」

  路遙萬分驚詫,她曾叮囑傅秋燃千萬莫將紀曉芙行蹤透露,不成想他竟然告訴了楊逍。隨即聽得他稱呼,頗是哭笑不得:「傅兄?你們什麼時候如此相熟了?」

  楊逍卻挑眉道:「今日一早。」

  這一局話倒是差點逗笑了殷梨亭,卻使得路遙無奈的抓了抓頭髮,嘆道:「好個今日一早!唉,算了,反正這本就是你的事。本來我保證不會有江湖中人找到紀姑娘的,等我閒下來再去上門向她道個歉吧。」

  路遙沒想到將這事說給眼前事發根源的傢伙的人,是如今被他稱兄道弟的秋燃。她與傅秋燃之間從未有過任何隱瞞,這次傅秋燃居然未對她提一字楊逍之事,不能不讓她驚異。然則她忽然似是想起了什麼,極快的瞥了殷梨亭一眼,覺得思路有些混亂,搖搖腦袋正待理清,卻聽得楊逍開口道:「今年年初在建寧路,拙荊多虧得師妹照料,被平安送至秋翎莊。感激不盡,特來道謝。」說著長身而起,一整衣袖躬身一揖。

  兩個多月前,他在崑崙坐忘峰竟然接到由明教弟子送來的一封書信。書信是先送到明教總壇,隨即由他天門的心腹轉來坐忘峰的。信中所言極是簡單,只言紀曉芙有了身孕,如今在金陵城外秋翎莊的別莊上休養。落款三字:傅秋燃。

      彼時他正為紀曉芙之事神傷,只因紀曉芙無論如何不願留在他身邊。楊逍歷來風流倜儻,從來只有女子對他傾心,卻是頭一次有女子對他如此反抗,還正是他真心所愛之人。於是他一口氣嚥不下去,便任紀曉芙離開。然而沒幾天他即便後悔,只是一時放不下身段去尋她。

      便在此時傅秋燃的一封信立時讓他所謂的身段自尊瞬間「咻」的灰飛煙滅,當下便下了崑崙山,日夜兼程直奔金陵。

  到得金陵他也顧不上先找傅秋燃,按照信上地址直接到了別莊上。莊上管家見深夜這麼個人敲門也不慌張,一問之下得知對方明教楊逍,早就得了傅秋燃吩咐,當即將其帶到紀曉芙的院子裡,隨即退了出去。

  姑且不論他是如何說服紀曉芙的,反正結果是楊逍在在別莊之上住了下來,一住便是一月有餘。其間本想拜訪傅秋燃,奈何傅秋燃彼時正在山東,是以直到今日一早才有機會走訪。於是,便出了「熟識於今日一早」的說法。

  路遙此時無奈的揮了揮手:「本分本分,大夫該當的,何況,裡外來說,我們也算是同門。」說著側頭看向楊逍,似笑非笑道:「你在別莊上多久了?」

  楊逍也是大方:「上月初二方到。」

  路遙眼睛一轉,挑眉笑道:「原來是這樣啊!我在建寧路遇到紀曉……」話到這裡,楊逍和殷梨亭卻同時見得她臉上的表情有笑意盈然瞬間變得詭異,隨即聲音似乎被嚥了下去,急速一轉:「曉得這天香樓菜色可是金陵一絕,你二人可莫要浪費佳餚。」

  殷梨亭和楊逍面面相覷,本能的沿著路遙視線向兩人身後看去,立時明白了路遙瞬間變臉的原因。只見得兩個女子身影一路過來,到得殷梨亭身前稽首為禮:「原來是殷師兄,貧尼靜玄有禮了。」

  這兩人,正是峨嵋派的靜玄和貝錦儀。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2 09:49 PM

第六十六章   伊人不獨回

      路遙方才見了剛上了樓來的靜玄與貝錦儀,嚇得不輕,「紀曉芙」三字生生被她換了過來,一下子岔了氣,胸肋之間生生作痛。不過眼下她是顧不上這個,看看起身與峨嵋派寒暄的殷梨亭,路遙扭頭皺著眉頭瞪著楊逍。雖然以她估算靜玄和貝錦儀八成是不認得楊逍的,但是路遙還是仍舊有著將他按到桌子底下藏起來的衝動。而她心下又有一些慶倖,至少殷梨亭擋住了峨眉兩人,於是一時間臉上混合著各種表情,可謂筆墨難描。一手握著一隻筷子,盯著一桌子菜色齜牙咧嘴,鴕鳥一般的的盼峨眉這兩人趕快走的好。

      楊逍此時卻是仍舊淡淡的坐在哪裡,連眼睛都懶得抬一下,竟然自顧自的斟了杯酒,慢慢飲了起來。

      自峨眉滅絕接到了相約九月初一於金陵有屠龍刀和謝遜的消息的匿名信之後,便派了靜玄等人先行下山來,順路打探紀曉芙下落,之後幾人到了杭州才有了追殺范遙一事。那以後三人先是在附近打探紀曉芙下落多日均是無果,最後眼見時間將近,這才趕來金陵。裡外到比晚動身好些時候的武當諸人後到。

      今日兩人來這天香樓,其實也是想要藉著人來人往熱鬧一些,看看能不能打探到紀曉芙消息,沒成想一上來便在此見到了殷梨亭。

      此時丁敏君不在,靜玄與貝錦儀二人均不欲與武當有任何不快,於是當下誰也不提杭州秋翎莊一事,只是寒暄問候一番。見得殷梨亭身後桌子邊坐得兩人,靜玄當下便認為是武當的朋友,不願失禮,沖二人行了一禮,「貧尼靜玄見過二位。」

      因為秋翎莊一事,殷梨亭卻是不願兩人知曉路遙醫者的身份,尤其不願兩人知道她是大夫,只怕她們想到那日在門內治療范遙的便是她,由此結下怨懟。於是率先開口道:「這位是路姑娘,在下的一個朋友。」語氣用的含糊,卻也挑不出錯處。

      路遙自然曉得殷梨亭心意,於是當下起了身,依著尋常女兒家的規矩向兩人襝衽為禮。心下正盼著這兩人寒暄幾句就趕快走人,卻聽得一個熟悉的聲音忽然響起:「路遙!你怎麼在這裡?我剛聽說你回來,還以為你在醫館出診,去那裡找你來著。」

      這一句話讓殷梨亭的苦心一下子付諸東流。路遙抬頭看著面前那一付桃花眼,強自抑制住揍他一頓的衝動,咬牙切齒道:「蘇笑!」

      蘇笑完全忽略路遙此時臉色委實不好,跑上來拉住路遙的袖子,「我剛到金陵,就去秋翎莊找你,可是傅兄說你在杭州尚未回來。我裡外等了好些天,可算把你盼了回來。」

      路遙無奈,這下倒好,連她前些時候在杭州一事都說了,如今自己又和殷梨亭在一起,一來二去峨嵋派的人要是精明些,總會想到那日屋中或許便是自己。一把擼下他抓著她袖子搖來搖去的手,「蘇笑你不在淮陰,怎麼跑來金陵了?」

      「不是為了參加今年的普濟醫會嘛!路遙你去年在外面,沒來不知道,好幾個老頭為了衛輝的疫情爭來爭去,就差打起來,可好看的緊。今年我可是早早就來湊熱鬧啦!」說著又抓起路遙的另外一隻袖子,「今年普濟醫會你可要講泉州惡核?秋燃同我說讓我去講,可我覺得還是你同我一起才好,畢竟這方子可算你我一起弄出來的。若是……」

      蘇笑滔滔不絕的說著,路遙十分後悔今日出門前沒有好好看看皇曆,否則怎麼就這麼寸,在遇到楊逍之後遇到峨嵋派,再加上一個說話從來不過腦子的蘇笑。

      殷梨亭此時也皺著眉頭看著蘇笑。在泉州時雖然蘇笑一直找他麻煩,可是他本就是隨和性子,外加當時全部心思放在路遙身上,既然不會同他計較。但是蘇笑今日這無心的幾句話之後,他已然見到靜玄略帶疑慮的目光看向路遙。如今幾次追殺路遙的人尚且身份不明,若是再因為那日救範遙的事情和峨嵋派結下怨懟,便當真麻煩的緊。

      心思一轉,對靜玄道:「方才忘了介紹,不瞞靜玄師姐,我俞三哥的斷肢便是這位路大夫所醫好的。」

      路遙聞言,一時間低了頭,手卻悄悄的輕輕握住殷梨亭的手,掩在袖子底下。殷梨亭如此說,顯然是在用武當派的名望來保她。峨眉就是再和她過不去,怕也是不願和武當有嫌隙的。而殷梨亭這麼說,更有可能讓峨眉,甚至武林正道覺得武當與明教有所聯繫,這並非沒有代價。一時間,路遙心下不知何種滋味,下意識的握了殷梨亭的手。

      殷梨亭感到手上的熱量,側頭向路遙一笑。兩人目光相交,微微一停便各自挪開,全做什麼都未發生。可是交握的手上傳來的熱量卻讓路遙心思微亂,讓殷梨亭耳際微紅。

      蘇笑此時卻有些不滿路遙的無視,大聲道:「路遙你可聽我在說普濟醫會的事情?你卻是和不和我一同去講泉州惡核的事情?」

      路遙被他打斷思緒,無奈翻了個白眼,「醫會要到九月中旬才開始,你這麼早就操心做什麼?我自己的醫稿都已經交給秋燃印製成冊了,也就用不到講了。」

      蘇笑聞言卻也不惱:「啊?為什麼不告訴我?我那裡還有不少,跟你的一同印好了!」

      路遙眼睛一轉,心中大喜,暗道這到是個脫身的好機會。於是當下點頭:「也好。那你且同我一道來吧,自己去跟秋燃說。」

      蘇笑自然答應。他前些時候被路過淮陰的峨嵋派的三人從劫殺他的殺手手下救了出來,嚇得不輕,一問之下發現對方也要來金陵,便提出結伴同行。靜玄本覺得她們三個女子和一男子同行不妥,可看他被嚇得那副模樣,又有些不忍心。終是貝錦儀心軟,言道我輩江湖中人庇護小弱乃是應當,勸著靜玄和丁敏君答應了。

      於是蘇笑這「小弱」一路上除了丁敏君時不時的損他倆句,四人倒也無事。每每投宿蘇笑就住在她們隔壁,也無踰越。可就是他這一張嘴實在是太能說了,幾乎一天除了吃飯睡覺就很少有停下來的時候。峨眉山上滅絕師太主掌門戶多年,弟子們就算有青春年少飛揚跳脫的的性情的,也多是狠狠收斂,各個少言寡語。三人只覺得蘇笑這幾天說的話幾乎比她三人過去幾年加起來的總和還多。每每想請他少說幾句,卻總被他幾下子就把話題叉開,繼續一發不可收拾的滔滔不絕。

      丁敏君那日一怒之下長劍出鞘架在蘇笑頸間怒喝道:「閉嘴!」奈何蘇笑一雙桃花眼眨都不眨,滿眼含笑道:「丁姐姐做什麼生氣啊?千萬莫要氣莫要氣,若是生氣對女子皮膚不好的,丁姐姐如此漂亮怎可有一副不好的皮膚?不過說回來,我這裡倒是有不錯珍珠粉雪花膏可以抹,抹完了保你肌膚勝雪柔膩可愛,丁姐姐有興趣麼?啊呀對了,除此之外,我上回還做過一種可以讓人掉光頭髮的藥水,靜玄師太可想要一些?從此之後再也無需剃頭了……」

      丁敏君也不能真的殺了他,被他弄得幾近發狂,最後不得以每每都離得遠遠的,絕不主動和蘇笑開口說話。而靜玄出家人,亦從來不同蘇笑搭茬,只是在蘇笑一說話的時候便開始默默記誦佛經。至於貝錦儀,更是學著兩個師姐的模樣,抿唇不語。三人想要甩掉他,又覺得江湖上一諾千金,既然已然答允護他同行,如今自然不好出爾反爾。

      於是,如今蘇笑要同路遙去秋翎莊,向靜玄和貝錦儀告辭的時候,二人可皆是長長的鬆了一口氣,立時覺得無比解脫,只盼蘇笑趕緊走才好。而路遙在一旁看了二人臉色,想起傅秋燃說這段時間蘇笑同峨嵋派這三人在一起,深刻體會過蘇笑功力的她早就猜到發生了什麼。這兩年她早已練出左耳進右耳出的能耐。於是悄悄沖殷梨亭挑了挑眉:趕快告辭吧。

      在泉州也約略見識過蘇笑本事的殷梨亭會意,當即向靜玄二人告辭。同峨嵋派寒暄兩句,幾人即便出了酒樓。路遙鬆了口氣,心道雖然蘇笑這傢伙捅了個不大不小的漏子,不過這麼一攪合,倒也讓峨嵋派的人無暇注意到楊逍。

      紀曉芙是峨眉弟子,她師父滅絕卻恨不得將楊逍抽筋剝皮。而如今楊不悔都已經快生出來了,峨眉的人又在四處尋找紀曉芙。路遙嘆了口氣,就算他知道靜玄等人認不出來楊逍,仍舊覺得今日之事太過驚險。事到如今,楊逍紀曉芙和殷梨亭三人之間的事情已然偏離了原來的軌道,她不知道楊逍對於紀曉芙的事情是怎麼打算的,更不知道最後會以什麼結局收場,路遙心中沒有底氣。不過抬頭看向身側的殷梨亭,心中立時安慰下來:無論如何他沒有被攪進去,一時之間說不清的感覺瀰漫上來,難畫難描。

      楊逍此時仍舊一副不緊不慢,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的神情。向殷梨亭和自己一拱手道:「今日我還待辦,待改日師妹可和殷少俠來別莊一敘,曉芙如今倒是想念你的緊。」

      路遙仍舊對這一句『師妹』頗是不適應,倒是殷梨亭抱拳道:「還請代問何前輩好。」

      楊逍聞言,目光上下掃過眼前的清雋少年。兩人都是聽過對方在江湖上的名號,今日卻也是頭一次相見。半晌,楊逍點點頭道:「好。也帶我向張真人問好。」言罷抱拳,隨即轉身而去。

      路遙本是待在屋子裡想成昆的事情想得頭疼,出來透口氣,結果被這麼一鬧,便覺得如今這金陵城裡實在太亂,還是秋翎莊清淨些。殷梨亭見她如被霜打過得茄子一般,心下好笑,幫她把不小心掛在衣上的雲劍劍穗理了理,溫聲道:「可要回去了?」

      路遙指了指一旁蘇笑:「總要先把他帶回去給秋燃,說一下泉州醫稿的事情。」說著撫了撫額,只覺得這些日子事情一樁接一樁,實在讓人應接不暇。

      殷梨亭點頭。蘇笑此時卻更是來了精神,興沖沖的又去抓路遙袖子,卻覺得腕上一涼,手便被壓了下去。殷梨亭方才便見得路遙幾次撥開蘇笑抓住她袖子的手,於是當下微微一隔替她擋下了蘇笑。如今見她眉頭微皺,便知她又在思慮事情,於是不欲蘇笑煩她,開口問道:「蘇兄,這普濟醫會是怎麼回事?」

      蘇笑和路遙倒是有一點相同,一旦提到醫術,便頗是興奮。不過路遙興奮的表現是雙眼光芒明亮灼人,而蘇笑興奮的表現卻是滔滔不絕的開口說話。於是一路上,殷梨亭很快就瞭解了普濟醫會這個自己全然沒有認識的事物。

      普濟醫會每年一次,在秋初九月,是金陵的普濟堂同江南與中原一帶一些頗有名望的大夫及醫館合辦的一堂醫會。任何大夫,醫徒,甚至藥童,只要願意都可以來。而每年的醫會,均會邀請一些有建樹的大夫來向眾人講解自己的著作論述或者醫案藥方。但凡能被邀請在醫會上講授的大夫,一律不論資歷年紀,只看其醫術高下,業精術高者為先。是以不僅有如譚昱這樣德高望重的老大夫,也有不少年紀頗輕的大夫,諸如這幾年的蘇笑、歐陽謙,以及路遙。

      此外,所有來此的大夫還會針對各種不尋常的醫案病例相互切磋討論,以增進益。到得最後三天,這些大夫會在金陵的普濟堂坐診三天,會診各種疑難雜症,有時甚至會有從嶺南以及川中千里迢迢慕名而來的病人。尤其這兩年普濟醫會的名聲愈發大起來,大夫們大多趨之若鶩,更以能被邀請做說為榮。

      「我聽說普濟醫會以前不是這個樣子,也不叫這個名字,好像只是金陵城內的一個不大的醫會,不過城內幾個大夫而已。倒是四五年前忽然搖身一變,由普濟堂接手,便成了如今的樣式,名聲更是鵲起。到沒看出來普濟堂的穆老頭平日裡一副不問世事連醫館都不怎麼出的模樣,倒是還頗有些能耐。」蘇笑搖頭晃腦的說著。

      殷梨亭聞言,心下微微一動,想起路遙曾告訴過他普濟堂和雅安醫館其實隸屬於秋翎莊。外界只道秋翎莊做的是藥材生意,卻是絕少有人知道其實在中原和江南一代,很多大市鎮均有隸屬其的醫館。如此路遙四處遊歷行醫的時候,也頗方便不少。如今說起這普濟醫會,蘇笑不知,他到是猜到或許便和傅秋燃有關。於是詢問的看向路遙,路遙衝他嘻嘻笑著眨了眨左眼,承認了。

      蘇笑卻不知道這些,兀自道:「這普濟醫會年年可都有意思的緊。拿去年來說吧,幾個老頭子為了衛輝時疫的病因幾乎沒掐起來,多大的歲數了,吵得臉袖脖子粗,那叫好看。前年,會診的時候從川中跑來個病人,背上長了惡瘡。四個大夫各執己見,堅持認為自己的方子才是效果最好的,最後不得不要求那病人把背上的惡瘡劃分成四片,一次施用一種,看哪種效果好。大前年,歐陽剛被請來,一群老頭子歷來喜歡同年輕大夫爭執,在一個醫案上百般為難,歐陽歷來好性子,倒是一旁的薛大夫被幾個故意刁難的老大夫弄煩了,破口大駡,搞得歐陽後來兩邊勸架。不過……」說著一頓,笑嘻嘻的瞄了眼路遙道:「五年前那次我沒來,但是據說最精彩的便是五年前那次。那一次最出名的可就數路遙了。」

      殷梨亭一聽,倒是好奇起來:「哦?小遙?」說著看她。路遙吐吐舌頭,一攤雙手:「我可沒有歐陽的好性子,而且聿齊那老頭絲毫聽不進人言,的確煩人。我,蘇笑,歐陽,還有鹿寧都被他刁難過。」

      殷梨亭不解,看向蘇笑,聽他道:「據說五年前,路遙還沒有什麼名氣的時候,聿齊曾大肆挖苦路遙的女子身份,甚至拒絕她進入普濟堂參與醫會。路遙為了證明自己資歷,於是當下提出了兩處聿齊的外科醫案裡關於縫合的謬誤,並且一一論述,說他縫合經驗太少,把那老傢伙氣得半死卻還不願承認。到最後路遙一怒之下扭頭去弄了頭豬來,當場提出與他比試縫合技法。結果那倔老頭輸在路遙手下,據說臉都全青了。那時路遙才十五歲,可謂一鳴驚人啊。」

      殷梨亭聽罷,眼睛彎彎的看著路遙,滿面笑意卻不說話,他知道路遙歷來討厭別人笑她小姑娘不像大夫,倒還不知她有過此事。

      路遙嘻嘻一笑,繼而鼓了鼓臉頰,「年輕氣盛嘛!何況那老頭把我當小丫鬟一般呼來喝去,若不露點兒本事鎮他一下,只會被他瞧不起,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我這樣當場鎮他一下,這不是自此才能大大方方的坐在普濟堂裡參加醫會麼?要不然他們誰會願意聽一個小丫頭的意見?」

      蘇笑卻道:「如今你可是有的是說話的機會啦!這幾年你名氣若的大,尤其三年前的《外科醫案雜選》,我讀了也都拜服的緊。不過路遙,你今年到底要不要和我一同講泉州惡核?我跟你說……」

      聽著蘇笑再次開始滔滔不絕,殷梨亭和路遙兩人對視一眼,各自沖對方眨眨眼睛,偷笑不已——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2 10:06 PM

第六十七章   舊故不獨

      回到莊上,路遙把滔滔不絕的蘇笑直接扔給傅秋燃,自己顧不得蘇笑叫喊,拉著殷梨亭趕忙使出輕功溜了出客廳,一路跑回自己的居處。直到跑到橫塘邊,兩人方自停下。路遙撫著微微喘息的胸口,笑得彎了腰:「我覺得真應該把蘇笑送到峨眉山上去才對!今天那兩個峨眉弟子表情,哈哈,我不行了……笑得肚子痛……」

      殷梨亭好笑搖頭:「滅絕師太怕是容不得他在峨眉山上超過三日的。」他去過峨眉數次,全派上下常常安靜得如同空山一般。

      「三日?我覺得一日就夠峨眉上下受的了。真要是待到三日,怕是峨眉供奉的諸佛祖菩薩都要競相破門奔走了!」

      路遙喘息半晌終於緩過了氣,直起腰,卻正對上殷梨亭看著自己的眼睛。此時湖面粼粼波光閃爍,將他的側臉映得彷彿也泛著微光。路遙不由自主的看著有些出神。過得半晌,知道殷梨亭被她看得頗是不自然的側過頭掩飾臉上紅暈,路遙這才意識到,用力搖了搖頭,覺得自己似乎腦子有些木,需要活動一下。

      於是晃晃悠悠的走到窗下那兩串風鳴銅管下,隨手撥了撥木墜,那木墜輕輕搖擺,帶起陣陣輕靈悅動的聲音,仿如夏日清風撥動湖水層層綠漪緩緩蕩遠的感覺。殷梨亭此時也被那聲音吸引,不由自主的走過去,見路遙所撥弄的那串小的風鳴銅管旁尚有一串大的,於是輕輕推了下那個稍大的木墜,這回卻聽得聲音柔和低緩,便如空山雨後風過鬆竹時的沉靜安然之感。一高一低兩串鈴音竟配合的絲絲入扣,仿如一唱一和無比悅耳動聽。

      路遙卻忽然手腕一轉,推向那個殷梨亭那個大些的木墜,微帶三分力,銅管發出的聲音立時更加多變而節奏輕快。這下殷梨亭也來了興致,手輕輕一抄便將路遙那個小木墜推了回去,響得更是清脆歡快。於是一時間,兩個木墜被兩人你推給我我推給你,來回往復輕盈飄蕩。兩串風鳴銅管叮咚作響高低應和,聲音無比美妙。路遙笑的更開,抬眼見到對面殷梨亭隔著銅管看著自己,眼眸晶瑩剔透,清澈見底,如初見時分那樣仿如琉璃,又如這銅管的聲音一般柔和寧靜,一瞬間路遙有點怔愣,也看著他,再次覺得自己似乎絲毫錯不開眼。橫塘側畔重重流水之音伴隨著陣陣風鳴銅管,夾雜著一高一地的輕笑聲,猶如輕歌。

      也不知過了多久,兩人忽聽得院子門口一聲輕輕的咳嗽,劃開愈發輕柔朦朧的氣氛。下意識的兩人抬頭看去,卻見得張松溪正站在院門口似笑非笑得看著二人。幾乎是同時,兩人低呼一聲,似是被嚇到了,立時各自向後轉過身去。路遙隨即反應過來,深吸一口氣,厚起臉皮轉頭看著張松溪打招呼道:「張四哥。」然則殷梨亭則是從臉頰紅到頸根,火辣辣的,不敢轉頭去看張松溪,更不敢看路遙。

      張松溪已經在院子外面等了半天,卻見這兩人絲毫沒有停下來的跡象。此時他也覺得自己來的不是時候,奈何又沒辦法,只得清了清清嗓子到:「小路,方才我路過偏廳,似乎聽傅莊主正在找你,你需不需要去一下?」

      路遙被他似笑非笑的目光看得愈發心虛,一聽這話,立時道:「需要,很需要!我現在就去!」然後飛似的跑掉了,扔下殷梨亭一個人面對張松溪。

      殷梨亭此時臉色殷紅若血,那兩串風鳴銅管仍舊叮叮咚咚兀自作響,似是提醒著他方才的事情。被師兄知道是一回事,而被當場撞破,那便是另外一回事了。張松溪上前,拍了拍殷梨亭的肩。

      「四哥……」

      張松溪笑嘆:「六弟,二哥在找你,快和我過去吧。」

      ——

      子夜,傅秋燃獨坐於古松之下的石桌邊。此際夜色清明好風如水,朗月長空繁星漫天。

      對月獨酌,桌上是極醇的竹葉青。曾經他同路遙一樣,滴酒不沾,然而這些年,似乎兩個人有志一同的學會了喝酒。路遙喜愛蘭陵酒,因其清香遠達,聞之豁朗,而他則獨愛這竹葉青的芳香醇厚,餘味不絕,其中的纏綿繾綣之意,猶如無數的舊事縈繞飄蕩,揮之不去。

      五年多前,出於內心中這些年來隱隱不可抑制的衝動,他將金陵的一個地方小醫會辦成了如今的普濟醫會。當時他還沒有如今在藥材一業的地位和資歷,這其中艱難程度可見一斑。可許是上天有意成全,便是在第一次的普濟醫會上,他終於見到了自他來到這一世上,便始終惦念卻不知下落生死的路遙。

      那時身形仍舊是小姑娘一般,全然變了樣貌的路遙他自然認不出來,但是她脆生生的指摘為難她的聿齊的醫案錯處時,清冽坦白的神情與濯濯之態讓他幾乎立刻就覺得無比熟悉。許是從小相依為命,廿載相伴的心有靈犀,「路遙」兩個字幾乎脫口而出。待到後來看到她縫合傷口的手法,他一度想要膜拜蒼天亦或是顧若長在天有靈,如此眷顧的讓兩人在這異世得以重逢。

      這些年來,路遙四處遊歷行醫,如今名聲已然大盛。而他卻始終不願重新拾起很多年前的夢想與希冀,三分不願,七分不能。所有的勇氣,早在上一世就被他用罄。於是這幾年,他把所有昔日的希冀與夢想寄託在仍舊作為醫者的路遙身上,他二人本就猶如一體,生命相纏幾入骨血,又何必分得彼此?這樣的希冀縱然他不說,路遙也自知曉,是以懸壺濟世更是執著,而他則願盡一切所能助她。

      微微嘆息,輕輕端起酒杯,側頭看向一邊。殷梨亭此時正無聲走來,向他微一抱拳。

      傅秋燃看著殷梨亭,如果說路遙在不知情得情況下治好了俞岱岩是一個意外,那麼眼前的這個男子便是意外中的意外。在歷經幾度離合聚散喜怒悲歡之後,當他發現路遙同他兩人來到的這個異世原是被他所知的地方,也並未有激起多大的震撼和想法。只因一度於他和路遙而言,這些人和事無論是真實存在還是只是虛妄的故事,都並未有太大區別,終究都是他人的生活,與自己無關。昔年的種種過去他們已然背負的太多,無力擔負其他。誰承想路遙一趟武當之行,卻讓一些原本不相交互的命運軌跡纏繞在了一起。

      路遙曾寫信於他,言道只盼能助他們保全一番骨肉親情,以慰兩人對於顧若長的追思。當時讀到這一句,他手微微一抖,紙箋飄落於地面。

      如果這一封信傅秋燃深刻能體會路遙所感,那麼下一封信卻讓他略有疑惑。他不太明白為何她執意想要幫殷梨亭推開原本的命運軌跡,因為這些年下來,路遙已然深刻的領悟了命數不需要被別人憐憫,只能靠自己努力改變。然則兩人書信來往之間路遙的字裡行間所透露出來的訊息,以及聽到的徐天等人向他的回報,那時他心中微微一動,略一思索,隨即提筆寫了封信,派心腹送去給了楊逍,告知了紀曉芙一事。無論路遙想幫誰,於他來說,最要助的便是她。

      在他的印象裡的殷梨亭同眼前這個人相似,卻又有不同。純淨清澈的氣息一如書中,但是卻多了三分淡然的安定。想起殷梨亭昨天聽過他所說的故事之後所有的反應和所說的那番話,他心中不無波動。看著他隔著桌子坐在對面,傅秋燃也不寒暄,緩緩開口卻是直入主題,「梨亭,今天我與你說的故事,無論今後你會不會同阿遙在一起,無論將來發生什麼,我都要你決不可主動在她面前提起。」

      殷梨亭聽得他語氣凝重,極認真的點頭:「秋燃兄放心,無論今日我聽到什麼,都不會向小遙提一個字。」

      傅秋燃眼中微微閃過光芒,幽幽開口,直接講道:「昨日裡,我同你說的三個孩子便是若長,阿遙,和我。那一年阿遙同若長第一次在烽煙四起的戰場上做大夫,面對自己信念的顛覆,阿遙不知所措。後來若長手把手的帶著她一點點度過那段抑鬱而迷惑的時光,一點點的幫助她學會應對一個醫生必然要面對的難題。許是多少年的情分,也許是一瞬間的悸動,不論什麼是誘因,阿遙對於若長相依為命的情分變成愛戀。而若長其實早就對阿遙有著戀慕,不過不說而已。於是那時,眼看著便是一場比翼連枝的歡喜的結局。可是沒多久,事情風雲突變。」

      說到這裡,他稍稍停了下來,似是在整理經年不曾開啟的記憶。殷梨亭靜靜的坐著,耐心的待他再度開口。

      良久,傅秋燃終於用著有些低啞的聲音開始講述起被他壓存多年的事情:「大約不到一年,若長再次被請去一處戰場做大夫。彼時阿遙和我都被一些事情纏著,脫不開身,於是若長便一個人去了。誰知那一去,便再沒有回來。那處戰場是由於當地發生暴亂而起,若長本著醫者的原則,站在中立的角度收治雙方的病人,但只因與官軍的士官們更為相熟,便被暴亂的義軍當作官軍的大夫。一次衝突波及到他所在的營地診室,若長被暴亂的義軍強行扣押,沒過得幾日即便遇害了。」

      說到此處,傅秋燃抬手端起桌上酒杯一飲而盡,重重的出了口氣。這短短幾句話就已讓他耗費了太多的心神能與精力。

      殷梨亭縱然知道顧若長已經過世,但是此時聽來,心中禁不住一慟,微微閉了眼。將心比心,如若是今日武當師兄弟中任何一人出了此事,他怕都是要傷心欲絕的。何況昔日自幼年時便相依為命的路遙三人。

      沈默了足足近兩柱香的時間,傅秋燃放下酒杯,直視著殷梨亭,道:「若長去世的消息對於我和阿遙便是晴天霹靂也不足以形容。他幾乎什麼都沒有留下,被送回來的只有一盒骨灰和一段口訊。告訴我們從今以後要繼續相互照顧對方。阿遙和我看著那一盒骨灰足足三天都沒回過神來。那段時間,於她於我,都是畢生的噩夢,而那時候我們幾乎覺得這場噩夢到我們死也不會醒來。

      於是之後,我開始學會喝酒,每日裡昏頭昏腦,莫說行醫,便是生活都繼續不下去了。一連一個多月,我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沒日沒夜的喝酒,但求醉生夢死。直到有一天,我發現了一件事情。它如一桶玄冰一樣,讓我從頭頂冷到腳底。」說著,他一頓,抿了抿唇,深吸一口氣,輕聲道:「我發現,阿遙她,開始在吸毒。」

      殷梨亭顯然沒有聽懂最後一句話的意思,但是傅秋燃微顫的聲音和有些難以控制的情緒幾近告訴他這件事情的可怕。果不其然,聽得傅秋燃繼續道:「你不懂的『吸毒』是什麼意思,對吧?我告訴你,前日裡夜夕閣裡那名服用阿芙蓉成癮的男子還記得麼?那便是吸毒。當初路遙,也是如此。情形只比他更糟,因為路遙所用的毒品純度,遠高於那阿芙蓉膏。我想她之所以如此,是因為這樣可以讓她產生快感和幻覺來對抗極度的痛苦和恐懼。」

      當此際者,嘩啦一聲,殷梨亭手上的酒杯落在地面之上,摔得粉碎,酒漬沾染了衣襟。他手微微顫抖,連肩膀也有些不穩,彷彿是怕看到什麼,不由自主的閉上了眼睛。前日裡,那個委頓於地滿身狼藉蓬頭垢面,痛苦哀嚎的人影此時滿滿的充斥著他的腦海。他無法去想像,爽朗坦白一身清氣傲骨,平日裡總是盈盈含笑的路遙竟然曾有這如此不堪的經歷。到得如今,那日在夜夕閣裡面的記憶此時仿如最鋒利的刀,狠狠地削刮著他的神智。

      她如此輕車熟路於這症狀,如此明白什麼方法才能使人減輕那痛苦,甚至連下刀時的手法都如此熟練,開出的傷口大小均是大小深淺恰到好處,只因為她也曾經有過全然一樣的經歷,甚至成了一種本能。殷梨亭閉著的眼睛和翕動的喉間驀地沉重起來,如今他明白了在進門的那一剎那路遙從不曾出現的恐懼是源自什麼。

      一瞬間,夜色寂靜的院落裡只餘下兩道微顫粗重的呼吸聲。直到傅秋燃再度打破沈默:「我因若長之事痛苦難過,繼而醉生夢死。阿遙她卻是因為若長之事繼而以吸毒的快感與幻覺來試圖擺脫若長離去的絕望。這件事情狠狠的抽了我一巴掌,把我徹底打醒。若長離去僅僅一月,而他留下的囑咐,我們卻一句都沒有照做。他離去一個多月,是我沒有照顧好阿遙,她才變成了這個樣子。若是他在天有靈,定然會不得安寧。一想到這裡,我無時無刻都在不安害怕。而阿遙那時候的情形已經向當糟糕,幾乎每天大半都生活在幻覺裡。面對這種情形,我終於重新振作起來,至少我不能讓若長在九泉之下還在我為們兩個擔心。

      我開始幫阿遙戒除毒癮。其中過程有多痛苦,夜夕閣裡穆大夫的那個小兒子就是例子。我試了各種辦法想要減輕她的戒斷後的痛苦,但是沒有辦法。那個時候為了減輕她毒癮發作的痛苦,我幫她試了各種藥物,理療,針灸,催眠,將她割傷,乃至痛打,各種藥物,偏方我都四處打聽,一一試過。甚至……包括房事。」

      傅秋燃此時抬頭直直的盯著殷梨亭的眼睛,凝聲道:「現在你知道了吧?阿遙的過去,絕非你所想的那般美好。對於你們來說,她甚至不是清白之身。而且,幾次並不成功的催眠和大量的安神藥物,讓她那一段的記憶相當淩亂,只剩下一片片碎片,斷斷續續毫不完整,混亂而痛苦,那以後很長一段時間,她都在靠各種藥物維持睡眠和情緒穩定。到如今,她只能記起自己曾經吸過毒,及毒癮發作時那種痛苦的片段。很多不該記得的事情,她似乎選擇性的忘記了。」

      說著,他站起身,雙手撐著桌子,淩厲的目光直直刺入殷梨亭眼底,一字一頓道:「殷梨亭,若長過世後,這世上任何人我都可以不管,但是唯有阿遙,我必然護她到底。我曾經甚至打算同她成婚,於我來說,愛與不愛已然不重要,阿遙與我便如手足骨血。然則她自己不願,若長讓她相信愛情,我們手足之情如血如髓,但卻無男女之愛,是以她不願誤我。我曾想過,若是阿遙覺得就像如今這樣四處遊歷行醫,濟世救人才好,那我們便一輩子這樣下去,兄妹也好夫妻也罷均無所謂。但得兩人平安喜樂,其餘的都是過眼雲煙。

      如今,殷梨亭,告訴我,你可能擔負起這樣的阿遙?她絕非如你所想的那般風光霽月,背後那些是是非非萬般不堪,你可能夠直視?你若無法接受她,便看著我的眼睛告訴我,我不介意,畢竟這樣的過去絕不易擔負。但是你若願意,你須得向我發誓,此生此世,必將護她到底,讓她平安喜樂,絕不能傷她半分,否則必遭天誅。」

      殷梨亭微微一頓,深深吸了口氣在緩緩吐出來,傅秋燃所說的一切,反反復復在他腦中迴響。記憶中清晰的閃過和路遙初見時的情景:一身青衣的她還帶著晨間露水的氣息,笑容猶如晴翠春流一般彷彿要沁入四肢百骸。之後武當山上,泉州城中,兩人一路相隨至此,從始至終,在他腦海里路遙的模樣都是明亮中帶著些許恣意,鬱鬱蔥蘢。孤山之上,他漸漸知道她記憶深處有著一些不為人知的過去讓她難以釋懷,卻沒有想到這些被她藏得如此之深,甚至連她自己都遺忘了的東西竟是這等慘痛而不堪回顧。

      此時此地,他忽然無比感激顧若長和傅秋燃。前者曾在她少年時候指點給她畢生需要懂得與堅持的道理,而後者,在她最脆弱最痛苦的時候陪她一起走過。如果沒有這兩個人,昔日在望江樓中,他恐是無緣遇到這樣如晴翠春流一般的人。他抬起頭,是漫天銀輝遼朗無比。

      過了良久,在傅秋燃幾乎便要冷笑出聲的時候,他慢慢睜開眼睛,直視著傅秋燃,輕聲道:「傅兄,梨亭在此謝你今夜告我之事。」說著站起深深一揖,續道:「當初武當山上,我曾覺得小遙這般聰慧能幹,似乎任何棘手的事情,都可以又解決的辦法。可是後來到得泉州,我方自發現她有些時候也需要保護。那時我心中擔憂卻也微喜,覺得自己終是有留在她身邊的理由。再到後來一路行來金陵,我終是明白比起保護,小遙更需要包容扶持。如今無論是什麼,但得能讓她自此快樂,我絕無不做之理。昨日裡,我便同傅兄說過,沒有承擔的起與不起,只有願與不願。如今,殷某願向天地起誓,從今往後我若有負路遙,願身受萬劍而死。」

      這幾句話,遠沒有傅秋燃說話時的艱難痛苦,便如此輕盈的說出了口,彷彿再是自然不過,全然無需考慮思量。

      傅秋燃驀地一怔,看著殷梨亭足足半晌,良久,他幾不可見的點了點頭,「好,梨亭。我便道路遙的眼光不會錯。」說著拍了拍他的肩,「這第三個故事,待到過得兩日,我再說與你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2 10:17 PM

第六十八章   誰似臨平塔

      路遙一手揉著額頭一手托腮,盯著眼前宋版的《開寶重定本草》,恨不得盯出個窟窿來。可是連連翻了兩遍書,也沒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秀眉緊蹙,她揉了揉鼻子,翻查了三四天的醫書,頭暈腦漲,如今已然沒了什麼耐性。沒好氣的長嘆一聲,抬手把那本書扔到一邊,喃喃道:「這都什麼呀,根本沒有用。怎麼辦怎麼辦……」說著四隻手指敲扣著桌面。

      一旁的桌子上橫七豎八的堆了十幾本醫書《金匱要略方》、《本草衍義》、《補註神農本草》、《太平聖惠方》等等。路遙側頭想了想,臉上表情很是蹙鬱,嘆了口氣,約略猶豫一下,伸手要拿過觸手可及的書架上一本《道樞》,可剛一到手,眉毛眼睛幾乎皺到一起去,忍不住便撇了撇嘴,有些賭氣的把它扔了出去。

      誰知書卻沒有傳出落地之聲,路遙一愣,扭過頭去,卻見一個人正站在房中,手中抄住被扔出去的書,身形高大披散頭髮,正是范遙。

      「小丫頭幹嘛拿書出氣?哎?《道樞》?還是醫書?」范遙打量那書一眼,頗是奇怪。

      路遙哼了一聲:「那哪裡是醫書?養生書可不是醫書,我最懶得看這些東西,什麼『養生者必以胎息為本』,我還沒見過哪個大夫用這招把人治好的。」

      范遙一聽笑了,「那你還把它拿出來?曾端伯聽了你這話怕是要從地下爬上來找你評個說法。」

      路遙頹喪的耷拉下腦袋,近乎呻吟道:「我這不是沒轍了麼……」

      范遙倒是來了興趣:「神醫也有沒轍的時候?這到是新鮮,說來聽聽?」

      路遙搖了搖手,「我都說過了,神醫又不是神仙。唉,說了你也不明白,都是些醫藥的事情。倒是你,你從大門進來的?」

      范遙點點頭,「你們這秋翎莊我約略看了看,機關的確不少。我要不是是先知道,說不得也得陷進去。」

      路遙攤攤手:「自從山東藥商的那件事後,秋燃一直很小心。」說著給范遙倒了杯茶,遞了過去。

      范遙自也不客氣,一口飲盡,出了口氣,方道:「我一路上過來,這兩天可是聽了不少五花八門的消息。現在道上不少人在說,當初王盤山島謝遜拿到的刀並非真的,真的屠龍刀如今落在少林寺手中。也有消息說,謝遜雖然奪得寶刀,但是卻死在一群懂得大力金剛指的和尚手裡,屍身被拋入了海,寶刀繼而被那群人所得。更有人說,當初王盤山大會便是場戲,真的刀早就被那群和尚從俞岱岩手裡奪走了。我這一路聽著,怎麼都覺得這事兒似乎有點邪乎,琢磨半晌,覺得和丫頭你的風格實在是像,這不會是你弄出來的事情吧?」

      路遙此時聽著,張大了嘴,下巴差點掉在地上。聽得范遙問自己,一臉哭笑不得:「這消息走形的也太厲害了吧?這才幾天功夫,就傳出這麼多種說法?」說罷連連嘆氣搖頭,「所以說誰說這江湖都是英雄好漢,依我看,這些江湖人三姑六婆的本事可是比尋常人高多啦!」

      范遙聽她承認了,到沒有太多驚訝,但是聽到後面卻來了興趣:「那你原來的說法是什麼?」

      路遙一邊從書架上再拿下了一本書,「哎,被你這麼一說一攪,我都有點快記不清啦!」一邊翻找著什麼一邊道:「不過也無所謂了,反正都是假話。」

      「你這假話可是把少林害得不輕,我一路喬裝過來,已經遇到好幾撥正打算上少林討個說法的江湖人了。」范遙笑道。

      路遙聳聳肩,「那又如何?少林派大勢大,現在不過是有理說不清而已,煩估計定然煩得要死,但也不至於被別人踩平山頭不是?」

      「那倒是,你這麼一攪,可是讓天鷹教如今鬆了口氣。」

      路遙無奈:「天鷹教我現在可還顧不上,如今我最頭痛的,是成昆。說起他,我到是有一事要問你。」

      范遙聽她說的認真,也不禁正了顏色道:「你問便好。」

      「你仔細想想,在汝陽王府這幾年,可有一星半點能證明成昆同汝陽王府謀劃削弱武林勢力的證據?哪怕一點點都好。」

      這回輪到范遙無奈苦笑:「小丫頭你以為我沒找過?我可是能找的全找了,奈何這廝做事實在太是精細,滴水不漏。」

      路遙聞言,心中忽然瞬間掠過幾絲異樣,卻是一閃即逝,再也抓不住。遲疑片刻,方自開口:「除了這事,我還有一件要緊事情問你。你當初說成昆現身泉州,之後又同他動手。你可查到過他去泉州做什麼?」

      「他在泉州做了什麼我沒有查到,似乎是來去匆匆。不過以我的消息來源,他在泉州之時似乎頻繁出入碼頭,更同一艘波斯來的商船接過頭。據說那商船也古怪的很,不見裝卸貨物,極少有人出入。其餘的,我便不知了。」

      「啪」的一聲,路遙手中的書掉落在地面上。

      先前她只是懷疑成昆與泉州鼠疫有關,進而還抱著不少僥倖心理,告訴自己幾次三番追殺自己的人或許並非成昆,但是如今,卻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路遙長嘆了口氣,緩緩彎下腰,拾起了地面上的書冊,有些頹然的坐下,揉了揉額角。

      「小丫頭,到底怎麼了?」范遙並不清楚她被幾次劫殺的事情,是以不明所以。

      路遙垂頭思索半晌,「你能不能再想想,真的一點證據都沒有麼?哪怕一小點,再小咱們也可以想辦法把它做大,可若一點都沒有,那是當真麻煩!」

      「你是想在這次幾派圍討天鷹教的時候站出來指摘成昆?」

      路遙點點頭,「否則一旦這次成昆把謝遜殺人的事情捅出去,不僅明教,將來武當會有大麻煩的。再者,這人留著實在是個禍害,早一天處理掉早一天安心。而且現在更麻煩的是,怕是成昆連我也盯上了。」

      「什麼?!」范遙立時提高了聲音,「小丫頭不是跟你說不要和成昆對上麼?你什麼時候招惹他去了?!」

      路遙聳聳肩,「不是我想招惹他,我是早招惹上他啦!秋燃告訴我,泉州鼠疫乃是有人為之。如今看來,十有八九就是成昆所做。你說的那艘波斯商船,怕便是鼠疫的源頭。這次泉州的事情和他脫不了干係。這次治療泉州鼠疫的醫治辦法大半便是蘇笑和我弄出來的,而這幾個月來,我們兩個人已經幾次被劫殺了。幸好我同六哥在一起,而蘇笑則遇上了峨嵋派的人。」

      一番話說完,范遙聽的近乎咬牙切齒,正要開口,卻聽得路遙說:「這事眼下可只有秋燃和你知道,你可別告訴六哥他,若是他知道了徒增擔心不說,別再拉一個下水了。」

      范遙長嘆一聲,道:「小丫頭,你還是先擔心你自己吧!」

      「我在擔心呀!我如今不僅擔心我,更擔心秋燃。成昆稍微查一查,就能查出我和秋翎莊的關係。所以我和秋燃才把泉州的醫稿公佈出來,這樣天下無數大夫都會知道泉州鼠疫的具體治療方法。雖然論金針上的造詣,並非每個大夫都能治,但是成昆殺我除了洩憤之外,也沒什麼其他意義了。何況他現在的計畫被如今江湖上的傳言搞得要砸,怕是一時半會沒工夫理我。若是這次能想辦法除去他,就算我和蘇笑撿了個大便宜了。如今於我們一勞永逸的辦法就是趕緊處理掉成昆才是。」

      一時間屋內沈默良久,路遙皺著眉盯著那些醫書,眼睛轉來轉去,忽聽得范遙道:「若說證據,或許也只有我出面作證。只是,我身數明教,便是出來直指成昆,怕是那些名門正派也不會信的。」

      「那是自然。不用說你,便是武當派出來直指成昆,鬧不好也有引火焚身的危險。」更何況如今成昆還混在少林裡,「唉,都是屠龍刀攪的,幾件事情拌在一起,真是……真是煩死了!」說著她抓了抓頭髮。

      范遙卻是疑慮道:「不過有一點卻有些不對,為什麼成昆對於你和蘇笑不親自動手,而是找人劫殺?若是他親自動手,現在你們兩個小命兒早沒了,還輪得到讓你公佈你那些醫稿?」

    「便是這點我和秋燃都沒想清楚。不過眼下也顧不上想這個了,只有解決掉他才是一勞永逸的辦法。」

      范遙點點頭道:「也對。罷了罷了,眼下我便想辦法再去查一查,或許能發現什麼也說不定。小丫頭這些天你可別再往外面跑了,如今這金陵城裡江湖人士太多,你若是碰上一兩個和成昆有關的,那可是不夠麻煩的。」說著起了身,撣撣衣襟,「你若需要找我,可以到金陵明教的分舵,那裡自然會有人替你帶信兒。」

      路遙點點頭,「你也小心些吧,我可不想沒過兩天又看到有人滿身是血的被人抬進來。」

      范遙嗤笑一聲:「小丫頭,你就從來不能說點好的。」說著轉身出了門。

      路遙看著范遙的背影,一手摩挲著下頜許久。終於站起身來出門,直奔傅秋燃的寢居而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2 10:28 PM

第六十九章   梨花夢正好

  路遙拎著藥箱,還沒到夜夕閣的院子門口,就看到殷梨亭一手提著劍,正往這邊張望。

  「六哥?」路遙有些無奈好笑,見得一路過來的殷梨亭問道:「不是說華山派和崑崙派今日約你們在太白樓有事相商麼?」

  殷梨亭點頭道,「剛剛說完。我想你今日過午定要來夜夕閣,便先回來了,二哥他們此時還在外面。」

  「這夜夕閣又不是龍潭虎穴,再說穆家這孩子如今也不如前些日子那般兇暴了,想是安神的藥物起效不少,六哥不用那麼擔心。」

  殷梨亭自那夜以後,次次必與路遙同來夜夕閣給閣中之人施針用藥。前些日子清閒倒也還好,但這幾日江湖上各派人馬紛紛到了金陵,常常有來往應對的時候。再加上張松溪前些時候就想辦法將關於少林的那則訊息放了出去,一時間江湖上各路人馬紛紛躁動起來,大派頻繁來往走動,小的幫會更如無頭蒼蠅一般亂轉。

      此時武當在江湖上聲望可謂僅次於少林,於是這回少林一捲入是非,江湖各派倒都一齊的前來武當探問其意。這到是路遙未曾想到的。一連幾天殷梨亭大多同師兄們忙著應對其他門派,而路遙也是絞盡腦汁琢磨著指摘成昆得證據。

  可每每到得此時,殷梨亭必然尋到她,陪她同來夜夕閣。路遙以為他怕自己傷在那人手上,反覆同他說自己功夫就是再不濟,也不至於被一個病夫傷到。奈何殷梨亭似乎是打算鄙視她的功夫到底一般,次次必然同來。路遙看著他眼中盈盈微光,在對上那一副略有擔憂的神情,立時強大的氣勢去了九成,次次只得長嘆一口氣,由他去了。

  兩人在夜夕閣一待便是一個多時辰。那人自然如每天一般又是好一頓折騰。只不過自第一天他掙斷繩索以後,傅秋燃索性就讓人用了牛筋繩。 殷梨亭此時站在床側,看著床上幾近削瘦得如同骷髏一般、面色死黑的人,再看看此時低頭一心行針的路遙,晶亮的眼睛、水潤飽滿的肌膚,心中一時怔愣,竟忍不住伸出手想要去碰一碰的她的臉頰,想確認那是真的才能放心。

      結果手伸到一半才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立時「啊」的低呼一聲,急速的收回了手,轉回身軀掩飾如喝醉一般的臉色。路遙一心在行針之上,全然沒注意到他的動作。殷梨亭心中不禁暗謝幸好路遙歷來行醫之時全神貫注,否則便要發現自己的異樣動作。

  半晌,路遙終於收了針,起身看著小廝們端了煎好的藥一點點給那人餵下去。轉身看了看殷梨亭,見他坐在一旁似在琢磨什麼,開口道:「六哥,你過午若無事,我們就去橫塘邊上轉轉吧,天氣這麼好,回房間裡太可惜啦!」

  殷梨亭見她一臉躍躍的模樣,想起這些天她一直待在房間裡翻查各類醫書,以她性子確實有些悶到了,隨即笑道:「自然好,你這些天待在房裡不出來,我都以為你轉了性子了。」

  路遙簡單交代了小廝幾句,便同他一路往閣外走一路抱怨:「還不是那些藥典集注,千篇一律,沒一本有用的。我那日幾乎連《道樞》都有動的念頭了!唉,真是昏了頭!」

  殷梨亭聽了倒是來了興趣:「你說的可是曾端伯的《道樞》?那到是本很有意思的書。內照返靈光,太一含真芳。馨香散華穀,鬱鬱生紫房。天門開上蒼,默默朝玉皇。知此則靈光自照,內境精明矣。昔年我到也曾讀過。」

  「有意思?!」路遙撫額長嘆,「六哥你不會告訴我你信這些吧?那書上還說什麼以氣生液,液化為血,血化為精,精化為珠,珠化為汞,汞化為砂,砂化為金丹?這種四六不著純屬扯淡的論調,上次普濟醫會居然有個大夫拿它出來說事!」

  殷梨亭見了路遙此時那一付頗有點咬牙切齒,握著拳頭氣呼呼的表情,禁不住好笑:「四六不著麼?那小遙你說應是如何?」

  路遙一拍藥箱,正要長篇大論心血運動論,忽地想起身邊之人可是正經道家的武當出身,就算不是道士,但從小估計沒少看這種書。她一口氣卡住,伸了伸脖子,最終嘆出一口氣,抱住藥箱哭笑不得道:「算了算了,隔行如隔山哪!六哥你這徒弟我可不收了,還是教小寒好一些。」

  一句話讓殷梨亭想起昔日於武當山上兩人笑言要自己同她學醫的事情,輕笑出聲。

  正說著兩人便到了橫塘側畔。

  細草微風岸,嫋嫋水風帶著些醉意迎面而來,路遙扔下藥箱,長出了一口氣張開雙臂閉上眼睛,極享受的伸了個懶腰,直接躺倒在湖畔的草地上,而殷梨亭在她身側坐下。一直以來他都喜歡看她恣意的模樣,彷彿再大的事情也擾不到她,天地之間但餘水岸微風,清朗無限。

  殷梨亭也忍不住閉上眼,深深吸了口氣,果然微微荷香隨風而來沁心潤脾。湖水漣漪、風動樹梢的清響中夾雜著陣陣鳥鳴之聲,端地無比舒爽愜意。此時,他卻忽聽得路遙輕輕哼唱起來:

  畫堂春暖繡幃重,

  寶篆香微動。

  此外虛名要何用?

  醉鄉中,東風喚醒梨花夢。

  這本是時下頗是流行的一首小調,乃是東籬先生所做。而此時此刻,由路遙口中清清淺淺的哼唱出來,卻顯得格外動人。尤其最後那一句「東風喚醒梨花夢」,路遙隨意的反反復複哼著,似乎隨著迎面的微風哼成悠悠起伏的調子,殷梨亭聽得心中卻是重重一動。但覺調子溫暖輕軟,繾綣纏綿在夏末微涼的淺淡香氣裡,一時間他分不清是橫塘湖畔的荷香還是她身上的淡淡藥香,只覺得陣陣醉人無比。

      趁著她閉著眼,殷梨亭放大了膽子細細打量她,見得她彎彎的睫毛微翹著,臉頰上灑落著透過枝椏的陽光,蜜色肌膚不若女孩子家白膩,倒是有著勃勃的生氣。幾乎是下意識的,殷梨亭的手又有輕貼上去碰一碰的衝動。然則路遙此時卻忽地動了一下,閉著眼打了個哈欠,用手揉了揉眼睛,睜了開來,見殷梨亭正看著自己,歪了歪腦袋,道:「怎麼了六哥?」

  「……你放才哼的那首小調是什麼?可好聽的緊,可不可以……再唱一次?……」

  路遙聽聞脆聲而笑:「好啊!秋燃聽慣了溪喧唱歌,就總笑我唱得不好聽。如今也有人想聽我唱啦。」說著又輕輕哼唱起來,一副悠閒自得的模樣。殷梨亭也忍不住如她一般閉上眼睛,聽著那一句被反覆唱了一遍又一遍的「東風喚醒梨花夢」。一時間,兩人與湖畔芳草之上一坐一臥,秋日煙光草色自映碧空。

  過得許久,路遙翻了個身,卻聽得殷梨亭輕聲問道:「小遙,等到這次天鷹教的事情了結,你要去哪裡?」

  路遙睜開眼睛,側著頭想了想,道:「這次泉州的事情濟南的葉老大夫幫了不少忙,好幾位大夫都是他招集來的,我想先拜訪他一下。當初我剛剛行醫的時候,很多大夫都與我為難,覺得我是個姑娘家。那時唯有葉老大夫鼓勵有加。不過,在此之前,六哥你有沒有時間和我一同去趟竹谷?我好好翻騰一下那裡的書籍圖冊,你幫我參詳一下。功夫這東西不好好練是真不行呀!」

  「自然好。」殷梨亭答道,說完卻忽然有些猶豫,思索了好一會兒,有些期期艾艾的開口,對路遙道:「小遙,你既然打算,去濟南。我、我聽人說,那……一帶的赤鱗魚非常有名……」

  路遙點點頭:「那是自然,據說秋末冬初之際,清汆起來極是鮮美。這次我去正好趕上這時節,可要好好試一試才對!」

  殷梨亭聞言,眼睛一亮,臉頰卻是微紅,低了頭,輕聲道:「小遙……那赤鱗魚刺似是……不少,要、要不,我和你同去吧?……」

  路遙先是一愣,立時腦中浮現兩人在杭州之時,曾有過的談笑:六哥,我要是以後遊歷四方行醫濟世的時候把你也帶上,那人生就太美好啦!

  一下子,路遙彼時那種似是說錯話的微窘夾雜著更加難以言喻的感覺一下子湧了上來,竟讓她有些不知所措,呆呆的看著殷梨亭。

  殷梨亭不敢抬頭,聽得路遙不吭聲,心中立時轟地亂了起來,猶如一根琴絃越拉越緊,嘴上更是淩亂的不知應該說什麼才好,「其、其實,松江的鱸魚……還有、還有興凱的青梢紅,蘇州、蘇州的鱖魚……小遙,我是說……我是、是說……我都和、和你一同去,好麼?……」

  路遙看著殷梨亭此時的樣子,想起望江樓中武當山上,到得泉州數月,以及一路北上相隨,忽地,一個「好」字就全然不自主的脫口而出。這一個字,將兩人都是說得一愣。

  殷梨亭驀地抬頭,眼中閃著無比驚訝興奮難以置信的光芒,看著對面的路遙,似乎在求證她剛才說過的話。

      路遙半晌反應過來,微微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明媚的笑容從唇角眉間溢出,看著殷梨亭,聲音清亮的道:「我是說,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2 10:40 PM

第七十章   何處歌未了

      眼見著便是中秋,秋翎莊上上下下的管事小廝們愈發忙了起來。路遙這幾日卻是和傅秋燃悶在藥方裡足不出戶,常常過了子夜仍舊燈火通明,各類藥材如流水一般的往裡送。殷梨亭曾問她在做什麼,卻得她挑眉一笑,「六哥莫著急,眼下還沒譜,等東西弄出來了再同你們說。江湖上這兩日不是沸沸揚揚熱鬧的緊麼?你去忙吧去忙吧!說著把殷梨亭推出藥房,讓殷梨亭益發好奇。」

      不過殷梨亭也不清閒。少林僧人搶奪屠龍刀的消息可謂在江湖上一石激起千層浪,再加上如今大大小小的門派齊聚金陵,有被匿名信約來的江湖各大門派,有指著打探到謝遜下落的小幫小會,欲報仇的,欲奪屠龍刀的,欲渾水摸魚混些好處的,當然還有不少欲看好戲的江湖閒人。

      在這次以前,江湖上名門大派裡面,唯有武當、崑崙和崆峒三派曾數度來金陵登門天鷹教追討謝遜和屠龍刀下落,其餘諸如巨鯨海沙等派幫會一時倒也造不成何等大氣候。幾派之中,武當聲望最盛,俞蓮舟為人沈默嚴肅,江湖上頗有威望,是以次次眾人均奉他為首。然而此次,峨眉,華山甚至是少林都因為收到匿名信的原因一同湧了來,一下子便熱鬧了起來。

      一心找謝遜報仇的心中暗喜,只道此次人多勢大,必能從天鷹教討出個結果。而暗中打著屠龍刀主意的人卻是暗中憂慮,只因如此一來打屠龍刀主意的人可是更多了。這些日子紛紛有人找上武當打探武當意思,如今再加上和武當歷來關係不錯的峨眉以及近些年來和武當關係頗僵的少林,一時間各派之間來往便顯得更加微妙。

      武當諸人心下明瞭成昆的陰謀,如今在各派和天鷹教之間秉持著中立態度,對於各家上門來的人均是口風不露。但是面對有些亂糟糟的事態,這架也不是好勸的。江湖自有江湖的規矩,很多時候並不是一個講道理的地方。雖說所謂公道自在人心,可是牽扯到了利益,那麼終究還是功夫硬的才有權說話。

      於是,這日當路遙本是頗有些興沖沖來找武當諸人有事相告的時候,卻被客院裡的小廝告知武當諸人今日一早便出了去。路遙鼓鼓臉頰,正打算晚上再來,一抬頭就看見剛剛從外面回來的殷梨亭臂上一片殷殷血跡。

      殷梨亭進了客院,怕路遙擔心,本是打算偷偷的把血跡處理掉,換身衣裳再去找路遙,誰承想一進門就和路遙撞了個正著。只見路遙雙眉幾乎皺在了一起,幾步奔到他身前,兩眼盯著他左臂上的血跡,一把按住手腕,「六哥?!你這是怎麼搞得?快同我來。」說著也不待殷梨亭說話,直接便把他拉入花廳,吩咐小廝去拿醫藥箱。

      殷梨亭見實在躲不過,微微抿了抿唇,有些心虛的道:「今日崑崙和少林的人一語不合打了起來,二哥和我從中調和,我功夫不如二哥,不小心被崑崙的人劃了一劍。小遙,不要緊,皮外傷而已。」

      路遙一邊在水盆裡仔細清洗雙手,一邊道:「被崑崙派的人用劍劃傷?六哥,你哄我不混江湖不曉得行情麼?崑崙掌門這次可沒出來,以你的劍術,會被崑崙弟子劃傷?」說著抬頭看著他,目光灼灼。

      殷梨亭便知道糊弄不過,在她目光之下實在沒有底氣,小聲道:「武當既然從中調和,便不能傷到任何一人。若是同時制住少林的圓業和崑崙的西華子,我……」

      路遙從送過來的醫藥箱裡拿出剪刀,小心翼翼的剪開殷梨亭已然劃破的袖子,一邊到:「圓業?六哥,我又不是沒和他動過手,我那點子功夫都鬥得過他。你們又不是性命相搏,就算再加上個什麼崑崙的人,也不至於被傷到。」

      殷梨亭聽得路遙毫不含糊,一時之間竟是臉色微紅,「呃,小遙……我……」,卻不知要如何解釋。其實自那日橫塘側畔路遙笑著對他說「好」的時候開始,到得如今,一天之中他倒有半數時分不由自主的想起那日之事隨即便會開始神遊天外。尤其今日和圓業動手之時,更是想起了昔日武當山上路遙與圓業過招所用的招數,一時之間劍上竟然就使將出來。

      開始兩招威力頗是不小,可待得第三招上,卻有些把握不住力道,一劍險些刺傷西華子,險險錯劍避過,卻被西華子劃到左臂。然則這番因由,他又哪裡好意思同路遙說明,一時之間支支吾吾低著頭不知如何是好。

      幸好此時小廝拿來了路遙的藥箱,路遙看著草草用中衣下襬裹住的傷口眉毛幾乎皺到一塊兒去,也無暇管殷梨亭到底有沒有說了什麼,只小心翼翼的拆開層層白布。

      「小遙,都是皮外傷,沒事的。」殷梨亭見她皺眉,小聲解釋。

      路遙無奈的翻了個白眼,看著左臂外側五寸長的劍傷道:「皮外傷是皮外傷,要說沒事那是因為有我這麼個大神醫給你處理。你就這麼一裹,很容易發炎感染的,還會留疤。」說著從藥箱裡拿出一小罐泛著濃烈藥酒味的瓷罐,用細捏加了潔淨白棉布沾了,抬眼看殷梨亭,續道:「六哥,會有些痛,你忍忍啊,一會就好。」

      殷梨亭被她那如哄小孩子一般的語氣逗得笑了,只覺得傷口處先是感到微涼,隨即開始有著陣陣刺痛。這點痛於他這等習武之人來說實算不得什麼,但是路遙清理傷口時近在咫尺的吐息卻讓他忍不住心中微癢。側頭看去,見她幾縷髮絲從耳際垂下,輕拂過他肩頭。殷梨亭一時之間覺得腦中有些嗡嗡作響,就那麼直直的看著她的側臉。

      而不一會兒,傷口處就傳來酥酥麻麻的感覺,似有藥物被塗在了上面,隨即便有金針刺入幾處穴道。他還沒反應過來,聽得路遙輕聲哄道:「別動啊,不疼不疼的。」言罷側了側頭,方才那幾縷拂過殷梨亭肩頭的髮絲此時更是擦過他面頰,讓他心中也同傷口處一般感受,呼吸都有些不穩了。

      路遙此時也聽得殷梨亭呼吸微快,以為他是痛的,連聲到:「馬上就好啦,我輕些,六哥你再忍忍。」說著用細鉗夾著的彎針速度更是快了些。卻哪裡知道殷梨亭倒是盼著這傷口更大些要多花些時間處理才好。

      只可惜路遙的縫合技術歷來好得很,於是過得些許時候,傷口即便處理停當。敷上一層頗是清香的藥膏,用白棉布細細的纏了包紮好,路遙俐落的打了個結,直起身來舒了口氣,「好啦!技藝這麼好的神醫給你親自處理這傷口,六哥你……」話未說完,轉過臉來正對上殷梨亭看著自己的雙眼。但見他烏黑眸子光芒清亮的看著自己,上面彷彿附了一層輕微水色,顯得眸子更加溫潤而生動,似乎溢滿著許多東西。

      那些東西一時間吸引住路遙的目光,不自覺的看著他的雙眼,越看越覺得無法將目光收回來,而方才尚自清明的神思如今卻是漸漸迷離起來。那日橫塘側畔一個不由自主的「好」字她自己都有些糊塗是怎麼說出來的。不過下意識的覺得如果能得他相伴同走之後或許還有很長的路,似乎是件……非常令人期待和盼望的事情。

      她不想探究如此想的原因,人生一世有太多東西她都要弄得清楚明白,有這麼一兩樣朦朧模糊的,想來也不為過吧?她腦中正有些迷迷糊糊的不知在想什麼,就覺得臉上微微溫熱,一隻修長的手掌輕輕貼上她的臉頰,不同於她常年行針執刀而在指間磨出了細繭,那手掌則是因為二十多年修習劍術而在掌心磨出的繭子,輕輕拂過她頰上肌膚。她一愣,在腦子反應過來之前,心裡先向那溫熱而令人舒服得想要嘆息的感覺投降。

      同樣,殷梨亭這次終是沒有控制住自己的手,在腦子反應過來之前,就已經輕輕觸到路遙近在咫尺的臉頰,但覺掌下肌膚柔滑,起起伏伏的呼吸幾乎順著他掌心傳了過來,似乎順著他的手臂一點點流入身體裡。看著路遙平日裡明亮的眼睛裡如今染著朦朦一層輕霧,微張著雙唇,殷梨亭再一次下意識的用手指輕輕劃過讓他無法自已的潤澤唇瓣,幾乎是手指接觸到的那一剎那,輕盈柔軟的觸感幾乎讓殷梨亭心中重重一怔,立時清醒過來,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好事。腦中一下子清明,看著自己的手,頓時整個人從頭到腳入被烤熟了一般又紅又熱。

      不敢看路遙,剛要低頭,卻發現自己的手指還搭在路遙的臉頰唇邊,瞬間入閃電一般收回那隻沒受傷的手,似是想湮滅證據一樣藏到背後,手指握來握去,仿如做錯事的小孩。此時卻聽得剛剛回過神來的路遙也輕輕「啊」了一聲,想是終於想明白剛才發生了什麼。

      殷梨亭心中亂鬨哄的,頭一次碰到女孩子的臉頰,讓他幾乎不知如何自處,若說道歉卻不知如何開口,可心底裡又隱隱的不想道歉。而路遙一時也愣住了,有些呆呆的眨著眼睛看著殷梨亭,連嘴都忘記合上。兩人就這樣誰也不說話,各自心中不知琢磨這什麼足足站了兩注香的時間。終於,路遙臉皮還是比殷梨亭厚上不少,當先反應過來,倒吸了一口氣憋了好久。

      殷梨亭這廂聽得她吸氣心中更是緊張,卻又不敢抬頭看她,忐忑不安的等著她說些什麼,誰知路遙卻張口便道:「好吧,現在六哥你要不要解釋一下,這傷到底是怎麼回事?」

      此話一出,殷梨亭著實一愣,顧不得面色紅熱,抬頭看路遙,卻見的路遙雙手叉腰站在他面前,挑了眉瞪了眼,皺著鼻子質問道:「現下傷口處理好了,說吧?到底怎麼回事?別想轉移話題,別想找藉口,六哥,我可不是好糊弄的。」

      於是既不敢說實話,又不懂得騙人的殷梨亭只得低了頭,底氣不足得吶吶道:「小、小遙……我……」

      路遙此時趁著殷梨亭不敢看自己,居然露出了幾分似奸計得逞一般的笑容,抿著唇強忍住不出聲,等著聽他到底會怎麼說。

      「是我不對……臨陣對敵時候亂想……啊,不對,我不是說亂想,呃,是不專心。我方才都跟二哥認過錯了……小遙,我、我……下回不會了……」

      一番話斷斷續續,路遙道是聽明白了,眼睛一轉,笑道:「亂想?不專心?六哥,我聽說你們武當弟子,臨陣對敵有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改,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得說法啊。我到好奇什麼東西比這兩樣還厲害。」

      殷梨亭聽得路遙一語問中核心,更是不知如何開口。他不小心抬頭,路遙烏黑的眼眸便在他面前一眨一眨,睫毛微彎,頰上仍舊帶著似笑非笑的神情,藥香淡淡傳來。殷梨亭驀地便想起橫塘側畔,他微微笑著對他說「好」的神情,瞬間幾乎便要說出實話,卻聽得門外忽然一陣急促腳步,伴著有些氣急敗壞的喊聲:「路大夫!路大夫!」

      路遙聽聞,打了個機靈,連忙直起身,咳嗽兩聲清了清嗓子,看著來人,「祁主事,你這是幹嘛?火燒眉毛啦?還是燒了你們雅安醫館?」

      來人五十歲上下年紀,五官生的頗是飽滿圓潤,身材發福,相貌很是喜興。赭石色的長衫,圓滾滾的身材腳下跑的可是俐落,到給人感覺彷彿是一路「滾」進來的。這人卻是雅安醫館的掌事,姓祁名津。

      不過此時這張喜興的臉上因為一路疾奔而滿頭大汗,氣喘吁吁,進來一見路遙,立時大喜,三步並兩步上前,氣喘吁吁地道:「路大夫,方才有十好幾個江湖人被送進醫館,傷的都是不輕。醫館的大夫們實在忙不過來了。而且有一個傷勢太重,歐陽大夫讓我請你過去。您快去看看吧!」

      路遙一聽,立時收拾手邊的醫藥箱,邊收邊問:「歐陽?他怎麼來金陵?還在雅安醫館?」

      祁津仍兀自喘息:「歐陽大夫似乎正好路過。」

      殷梨亭直至此時方平復剛才悸動心情,聽得祁津說是江湖人,忍不住開口問道:「祁先生可知道那些江湖人的來歷?」

      祁津不認的殷梨亭,但是見他似乎和路遙熟的很,當下不敢怠慢,搖頭道:「這在下可不知道了。不過有男有女。哦,對了,傷得最重的那個,好像聽他們說是什麼空什麼的。」

      「可是崆峒?」

      「對對對,就是這名字。」祁津一拍額頭,正想向殷梨亭道謝,卻見他忽然起身,拎過路遙得箱子,便和路遙一路疾奔而出,到了門口還能隱約聽到兩人得對話:

      「哎哎哎,六哥,你胳膊剛受傷,還是在家待著。」

      「那傷沒事,你一個人去我到不放心。」

      祁津看著兩人身影轉眼消失在院門,不禁張大了嘴。他到是不知道路大夫有這等功夫。還沒等他把嘴合上,便聽得身後一個聲音傳來:「祁掌事,可是辛苦你了啊!」

      祁津一聽,立馬轉身,圓圓的身材躬身一禮,「祁津見過莊主。」只見得傅秋燃負手從花廳側們轉了進來,雙手負在身後,隨意撿了張椅子坐下,嘴角微微上挑,臉上卻是一臉高深莫測的神情,「祁掌事一路疾奔而來,真是及時。」

      祁津對這個行事說話極難揣摩的莊主歷來有些犯怵,聽得此時他的語氣,便覺得著後背的一身熱汗頃刻變為冷汗,一時不知如何回話,只得拱了拱手:「屬下職責所在,哪裡敢當。」卻是大氣也不敢出。

      傅秋燃眯了下雙眼,微微一笑,「祁掌事這及時的一來,可是讓我這正看得高興的一場戲立時落幕了啊!」

      祁津並不知道他來之前發生了什麼,此時一聽,就算摸不到頭腦,冷汗也暫態爬上額頭,「莊主,這,屬下……」

      傅秋燃嘆了口氣,搖搖手:「祁掌事,你既然攪了我看的這一齣,總需賠些什麼吧?」

      祁津此時連前襟都被冷汗浸濕些許,覺得此時自己還是禁口不言為妙。

      傅秋燃卻輕笑一聲,閒閒的道:「中秋的紅利,祁掌事得了之後,可記得需要請我客才是,便抵了今日這一齣吧。」

      祁津先是一愣,隨即忙不迭點頭,「自然自然,地方且任莊主選,屬下無不從命。」心中總算鬆了口氣,這才擦了擦額上快要滴下的汗。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2 10:50 PM

第七十一章   何處情可消

  事實上也怪不得祁津大驚小怪的跑去找路遙,路遙一踏進雅安醫館,見了那場面也忍不住太陽穴直跳,只因得雅安醫館的大堂此時卻不是可以用一個「亂」字來形容的。

  還離著大堂老遠,就聽見堂內一個漢子粗聲粗氣的怒道:「你崆峒派又算個什麼東西?!有本事真刀真槍打一場,誰贏了這大夫歸誰!」

  「不過區區一個海沙派,我崆峒還怕了你不成?」說著鏘啷一聲長劍出鞘。

  路遙和殷梨亭皆是聽清,對視一眼,同時搶入大堂。此時偌大的廳堂裡兩處藥櫃被翻倒,各種藥材撒了一地,門口立的兩隻半人高的青瓷花瓶一隻被摔得粉碎,正中擺放的華佗像也被翻倒。然則小廝雜役們卻沒有一人敢上去打掃,只為堂中二十幾個江湖人分作兩群,劍拔弩張氣勢洶洶的對勢。殷梨亭一眼認出其中一撥是崆峒派的服色,看年歲都在二三十上下,卻未有崆峒五老一代的人物。而另一邊的人穿著短打的深藍粗布衫褲,腰繫黑色汗巾,殷梨亭皺了皺眉,低聲對路遙道:「左邊的崆峒的年輕弟子,右邊的倒似海沙派的人。」

  這兩撥人路遙是一撥也不認識,聽得殷梨亭低聲說與她聽,微不可見的點了點頭,臉色沉了下來,目光在大堂內掃了一圈,自動忽略幾柄寒光歷歷的刀劍。

  崆峒派與海沙派的人幾乎便要拔劍動手,卻忽見得大堂門口直直的進來兩個人。但見來人十分淡定的往當中一站,其中青衣女子皺著眉雙眼微眯掃過大堂諸人,一語不發。

      海沙派尚未反應過來,崆峒當中倒是有人先認出了殷梨亭,立時開口道:「殷六俠。」這人姓霍名銳,乃是崆峒五老之二宗維俠坐下的三弟子,此時大廳裡崆峒派眾弟子輩分以他為高,而這次崆峒派受傷的則是他四師叔常敬之。論年紀他與殷梨亭相當,曾與其有過數面之緣,是以當下一眼便認了出來,心中更是暗喜。蓋因海沙派功夫雖然一般,但是獨門的毒沙確實厲害的緊,真若動手,崆峒人少怕要吃虧。他見識過殷梨亭的功夫,覺得若他一到,自會是同為六大派的崆峒的一大助力。

  殷梨亭聽得有人同他打招呼,拱手行了一禮,「霍兄。」

  海沙派那邊聽得「殷六俠」三字,也便知道來者身份,為首那人當即喝到:「好啊,你們崆峒居然還拉了武當派來撐腰!今日我文老四倒要領教領教!」言罷手中樸刀一震,即便拉開架勢。殷梨亭尚未開口,對面崆峒便有兩名弟子忍不出抽出長劍跳了出來上前應陣。

      眼見兩派即將動手,兩邊人馬便見得兩派之間銀光微閃,殷梨亭白衫略略挪動,手持兵刃的三人只覺得手腕上一痛,眾人聽的嗆啷啷的一聲長響,先後三柄兵刃同時落地。這一下眾人均是愣住,驚疑不定的看著仗劍未收的殷梨亭,不明白其意思,心中更是憚其劍法而一時不敢再出兵刃。

  路遙卻是擔憂的看了殷梨亭一眼,見他乃是右手持劍,受傷的左臂垂在身側並未用力,方自微微放了心。殷梨亭卻是懂她的意思,見她眼神,心中一甜,眾目睽睽下臉色微紅的衝她點了點頭,示意無事。

  便在此時,方才一直連話都插不上,大氣也不敢出的雅安醫館的副主事張司清終於看清堂中站的乃是路遙,大著膽子連聲道:「路大夫路大夫!」

  路遙往聲音來處望去,見得副主事張司清模樣頗有些狼狽的從窗邊的屏風後面「擠」了出來,長衫被劃破個不小的口子,下襟似是被打翻的墨汁汙了,髮髻也有些散亂。

  「路大夫,您可算來了!」

  路遙見了他這慘兮兮的模樣,皺了眉頭開口問道:「有幾個受傷的?祁主事說得傷重的那個在哪?」

  「送來受傷的總共有七人,三人輕傷,兩人骨折,一人中毒,還有一人腹側傷得頗重,如今歐陽大夫正在內間診治。」

  路遙聽得明白,點頭道:「我這就過去。」言罷再次轉身看了看殷梨亭,殷梨亭微微動了動唇,看口型分明便是「放心」二字。路遙衝他眨了眨眼睛,隨即看了看大堂裡,見傷者似乎都是海沙派的人,想來剩下一名便是崆峒的人了。雅安醫館四名大夫,一名今日不在,剩下三名有兩人在海沙派一側治療傷患,而另一名卻被兩名崆峒弟子抓在手上,方才兩派相互爭執,似乎便為了這名大夫卻要給誰診病。路遙心中約略有數,走到那兩名崆峒弟子面前,掃了兩眼,涼涼得到:「你們放了程大夫過去,那邊六個病人,兩名大夫不夠。」

  那程大夫三十歲不到年紀,一介常人,此時被兩名武人扣著頗是無奈。見了路遙過來,不禁衝她苦笑。那兩名崆峒弟子並不知道路遙身份,聽了路遙所說,其中一人禁不住怒道:「小娘皮倒什麼亂,快滾!耽誤了給我師父治病,老子滅了你。」說著伸手去推路遙。可一隻手伸出尚未有半尺,便覺得手腕上一陣劇痛,竟然是半分也無法送出。他心中大驚,定睛一看發現殷梨亭長劍微顫,正中他腕間神門穴。

  「殷六俠!」霍銳驚訝出聲,見得殷梨亭一拱手,肅聲道:「可否請霍兄稍微約束門下弟子?路姑娘是來救人的。」

  霍銳一愣,忽聽得內間的門吱扭一聲響了,裡面有人出來,見了路遙立時大喜:「路大夫,快來!我正盼著你到,這傷棘手得很!」正是一度與路遙同在泉州救治惡核的歐陽謙。

  路遙見了他,沒空再理會得眼前這群江湖人物,輕哼一聲撇下一句話,隨即閃身進了內堂。「程大夫善的乃是男科,你就那麼想讓他為你師父看診?」

  此話一出,那兩名崆峒弟子先是一愣,隨即立時覺得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一時間尷尬無比的站在那裡。紛紛看向霍銳,霍銳略略猶疑,卻聽得殷梨亭道:「路大夫醫術精絕,在下三師兄俞岱岩的斷肢便是她醫好的。令師之症得她出手,想來不會有錯。」

  此言一出,不僅崆峒派上下一驚,就連折了不少人的海沙派主人聽到這話,也發出些微議論聲。眾人均已聽說武當派俞岱岩斷肢已癒,這次重出江湖,心中本就對此詫異不已。如今聽得殷梨亭說醫好俞岱岩的竟是這麼個年紀極輕的姑娘,一時間更是難以相信。

      但是武當諸俠在江湖上歷來是說一不二的人物,更何況殷梨亭也實無必要欺騙眾人,是以均是面面相覷。倒是霍銳先是反應過來,沖兩名崆峒弟子點了個頭,那兩名弟子得了命令,立時鬆開那大夫。

  程大夫感激的看了殷梨亭一眼,顧不上寒暄,直接去了對面海沙派一個傷者那裡。海沙派見得對方放了大夫過來,又見得殷梨亭似乎與其相熟,怕是不好對付,一時之間倒也不敢再鬧事,七手八腳拉了大夫來診治本門收了傷的兄弟。

  崆峒這廂見得路遙同歐陽謙前去醫治本門師長,又聞得她曾治癒俞岱岩手足斷肢,立時也便放了一半的心。霍銳倒是精明,看出了殷梨亭同路遙似乎極是相熟,連向殷梨亭拱手謝道:「方才敝派弟子出言不遜,得罪了路大夫,還望殷兄海涵,路姑娘面前,麻煩殷兄代為周旋。」

  殷梨亭剛才看到路遙臉色,更知曉路遙脾氣,「不瞞霍兄,小遙如今怕是心中氣得緊,倒也不為貴派弟子說了什麼,而是你們把這雅安醫館砸成這幅模樣,她定然是慍怒的。只不過病患在前,一時不發罷了。」

  霍銳一聽,立即道:「我立即派本派弟子打掃清理便是,多謝殷兄提醒。」說著連忙轉身份派了崆峒弟子清理地上散落的各類物品藥材。一旁張司清趕忙指揮藥童收拾抓藥,自己則上來向殷梨亭一揖謝道:「敝人張司清,謝過這位公子方才出劍相助。」

  殷梨亭見他滿身狼狽,偏偏卻是彬彬有禮的模樣,心中好笑,面上強忍住笑意回禮道:「張先生無需掛懷,不過是舉手之勞。」

  正說著,忽聽得門口又是一陣腳步聲急促,幾人回頭望去,但見大門處一輛馬車停下,從車上下來了四名女子,其中更有一人被人攙扶著,進了大堂。殷梨亭見了,立時愣住,只因這四人都是相熟,其中三人正是峨嵋派的靜玄與貝錦儀攙扶著丁敏君,而另外走在前面的卻是譚繡寧。

  四人進得大堂來,見到滿滿一屋子的人也是一頓,卻同時認出了殷梨亭。

  「殷六俠。」

  殷梨亭見到譚繡寧,約略遲疑,怕自己上前打招呼到讓姑娘家尷尬,看譚繡寧並不理會於他故作不識,也便不戳破,看向峨嵋派三人,道:「殷梨亭見過三位峨眉師姐妹。敢問丁師妹可是受了傷?」

  靜玄皺眉道:「方才我們和天鷹教的人起了衝突,丁師妹被他們以毒針所傷。幸好在城外恰好碰到這位譚姑娘能解此毒,但是需要藥材,是以便來了此處。」

  殷梨亭聽聞,「毒針所傷?可嚴重?」

  「師妹疼痛難忍,半條手臂毫無知覺,已然昏了過去。」貝錦儀不若靜玄沉穩,此時聲音頗有些惶急。

  而這廂譚繡寧見到殷梨亭竟然在醫館,稍稍一想便知他恐是同路遙而來,心中自然有些不自在。然則幸好張司清在一旁將對話聽得分明,見得對方於殷梨亭似乎熟識,直接便上了來道:「後面尚有一間診室,三位先把人送過去吧。」說著看向譚繡寧,「在下姓張,草字司清,敢問這位姑娘是?」

  譚繡寧撤步行了一禮,「小女子姓譚,家父名諱上譚下昱。」

  張司清聽得譚昱二字,連連拱手:「原來是譚老先生的千金,早聽徐主事說過譚老先生的千金不同尋常女子,精研醫術,今日得見果然非凡。」

  譚繡甯被張司清一誇,臉色微紅,「張先生,可否提供筆墨一副,這位姐姐的毒還需要小女子配藥來解。」

  張司清本就頭痛眼下實在撥不出大夫給峨嵋派的人診治,如今有譚昱的女兒為這同樣一看便是習武之人的女子診病,不由得鬆了口氣,連忙笑道:「這是自然,譚大夫還請內堂診脈。茶水筆墨片刻便有藥童送來。」

  譚繡寧實在不欲同殷梨亭待在一處,聽得此言謝過之後便進了內堂給丁敏君診治毒傷去了。

  而這廂殷梨亭被張司清請進內堂花廳,坐等著路遙從診室出來。這一空閒下來,方才祁津闖入秋翎莊客院之前和路遙兩人的事情浮現出來,立時覺得右手發燙,而方才從路遙唇上傳到手上指尖的柔軟溫潤觸感幾乎還停留在那裡,讓他覺得微微一點熱流從指尖一直沿著手臂滿到身軀和臉上,臉上燥熱,心中卻是溫暖,一時間分不清是什麼感受。想要閉目打坐,卻又無論如何無法集中精神。

  也不知這樣過了多久,忽聽得耳邊一個聲音輕道:「六哥,你想什麼呢?那麼入神?」正是路遙。

  殷梨亭被這她一驚,但覺的這聲音幾乎就在耳邊,連路遙的吐息聲都聽得一清二楚,立時被嚇了一跳,立馬回頭,便見得路遙笑意盈盈得站在自己面,半彎著腰看著自己,笑得頗有些計謀得逞的感覺。

  路遙方才一從診室出來,便看見殷梨亭在兀自沉思,居然沉浸到連自己悄悄走近都沒聽到,於是起了玩鬧的心思,極輕的走到他身側,打算嚇他一嚇。可是驀然看到殷梨亭近在咫尺的清澈眼眸,想起下午時候客院花廳裡的事情,情不自禁的倒吸了口氣,連忙站起身來,頗有些不自在的摸摸鼻子,一時間兩人均不知說什麼好。半晌終是路遙臉皮比殷梨亭厚的多,咳嗽一聲,顧左右而言他,「咳咳,我剛剛聽到似乎繡寧來了?」

  殷梨亭沒想到她轉移話題如此之快,睜大了眼,吶吶的道:「是……譚大夫和峨眉的靜玄師姐她們在旁邊診室。」

  「哦。」路遙看著他,有些心不在焉的點點頭,「那……我過去瞧瞧。」說著三步並兩步去了隔壁診室,留了殷梨亭一個人坐在花廳裡。隔了半晌,殷梨亭忽地微微笑了起來,眼角眉梢猶溫暖異常。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2 11:08 PM

第七十二章   未悔平生意

      殷梨亭和路遙回到秋翎莊的時候,天色已然擦黑。蓋因路遙將雅安醫館的事情處理妥當以後,和歐陽謙譚繡寧倒是聊了一番。撇開殷梨亭的事情不談,三人曾同在泉州診治時疫,而路遙和歐陽謙也在更早些年便於普濟醫會相熟,關係自是不錯。

      一問之下,不出路遙所料,歐陽謙自是為了九月的普濟醫會而來。而她聽了譚繡寧所說,卻是重重嘆了口氣。因得譚繡寧言道往年譚鹿寧都會在秋初來這普濟醫會,今年譚鹿寧不在,譚繡寧思前想後,不欲使譚家世代醫道名門就此沒落,決定代兄長前來。

      歐陽謙聽了譚繡寧所說,想起往年譚鹿寧在普濟醫會上也是才華橫溢侃侃而談,醫會上他與路遙,蘇笑,譚鹿寧均是年齡相若,性格雖是各異,卻很是談得來,如今故人西去,不禁唏噓。現下見了譚繡寧代亡兄前來赴會,心下極是觸動。

      而路遙卻又是另一番心思,這些年來遊歷行醫,各種往事掠上心頭,一番滋味陳雜。當下她詢問歐陽謙與譚繡寧是否有落腳之處,若是沒有,願請二人去秋翎莊別莊落腳休息。歐陽謙前兩次來都是住在秋翎莊的別莊,也就不客氣點了頭。

      譚繡寧本因為殷梨亭一事頗有些心結,但是這次是她第一次孤身一人出遠門,多少有些害怕。聽得相熟的歐陽謙相約,加上路遙相勸,也便點了頭。

      路遙將二人直接帶到了城外的別莊,交代了管家,方和殷梨亭回轉秋翎莊。一路邊走邊覺得自己這主意實在不錯,一邊安頓了譚繡寧,另一邊則給同在別莊快要生產的紀曉芙找了兩個上好的大夫,心下頗是高興。而一旁殷梨亭似乎也被路遙那蹦蹦躂躂滿面春風的模樣所感染,心下溫軟愉悅,一路兩人倒是沒了過午的尷尬。

      折返秋翎莊,殷梨亭送了路遙回房。今日八月十四,朗朗夜空無限清好,路遙轉身面對臺階下殷梨亭,忽然憶起杭州七夕那夜,兩人也是這番在自己的房門口。彼時她轉身看見殷梨亭站在房門口,臉上笑容猶如月色一般輕柔,正待關上房門的手便關不上去。

      如今同樣場景再次上演,路遙搭在門上的手再次動彈不得,不知是不能還是不願。想說些什麼,一開口卻是:「……呃,六哥,紀姑娘快要生產,繡寧和歐陽在別莊也可以就近照顧……」

      殷梨亭見她又開始顧左右而言他,這回沒有驚訝,而是心下莞爾,笑得靦腆,輕聲應道:「嗯,這樣也好。」

      路遙咬了咬下唇,繼續道:「呃,這個……你的傷口要小心,莫要碰水,每日記得來換藥。」

      「嗯,這我曉得。」

      「六哥……明日中秋,秋燃準備了晚膳,你們記得來。」

      「嗯,自然。」

      「那個……成昆一事,我和秋燃倒有些辦法了,你們莫要太過擔心。」

      「嗯,不會的。」

      路遙吐吐舌頭,「六哥,那……我去休息啦!」

      殷梨亭正要開口,就見的路遙哧溜一下鑽進屋內關了房門。他微微平複方才悸動不已的心跳,但覺夜風拂過,屋簷下兩串風鳴銅管輕輕作響——

      殷梨亭剛剛出了路遙的院子,卻見得傅秋燃負手立於廊下,背對著自己,似是賞著月色。他腳下無聲,想來傅秋燃並未聽到,於是出聲道:「秋燃兄。」

      傅秋燃方才從小廝處得知路遙同殷梨亭一道回來,便猜到殷梨亭此時必然來送路遙回房,是以便在此處賞月靜候。

      「殷兄可好?我聽小廝們說殷兄今日似乎受了些傷?」

      殷梨亭臉色微紅道:「不要緊,都是皮外傷。小遙已經處理過了。」

      傅秋燃眼中閃過戲謔神色,點了點頭,「小遙處理這等外傷向來最是乾淨漂亮,由她親自動手處理,這傷好的可是快,殷兄好福氣。」

      殷梨亭被他如此一說,頗是不好意思得笑了笑,臉色更紅,心中卻是一片溫軟。

      傅秋燃看著眼前之人,到忽然覺得以路遙那厚臉皮的性子,同他在一起想來以後自己會有不少好戲可看。想到此處,面上笑意更甚,清了清嗓子道:「殷兄,今夜若無事,你我二人老地方一聚可好?」

      殷梨亭知曉傅秋燃得第三個故事尚未說完,於是當即應允道:「自然好,秋燃兄請。」

      兩人當下一前一後到了前兩次把酒夜話的僻靜小院,今夜十四,月亮雖未全圓,卻是格外的明亮。湖面之上波光粼粼,映的小院如同清朗白晝。傅秋燃斟了兩杯酒,遞給殷梨亭,問道:「聽說今日路遙把譚大夫和歐陽大夫送去紀姑娘那裡了?」

      殷梨亭點頭,笑道:「方才小遙還和我說這事,說是給紀姑娘找了兩個現成的好大夫。」

      傅秋燃道:「阿遙做事就是這樣,總是琢磨著一石二鳥,有時候貪心不夠,還琢磨著一石三鳥。若長那時候就常說,我們兩個的腦袋裡鎮日裡裝的全是這些鬼主意,從來不願意消停。」

      殷梨亭想起路遙多次沉思以後往往鬱鬱不樂,微微皺眉道:「不瞞秋燃兄,有時候我便是擔心小遙一個人琢磨著些事情琢磨的太過,反而不開心。」

      傅秋燃聽聞,定定的看了殷梨亭半晌,終是垂下眼簾,幽幽地道:「想必你許是見過路遙想不開的時候。唉……小遙很少如此,只是有時候……」,說著一嘆,「這便是我要給你說的第三個故事。這個故事,怕是你更想不到的了。」隨即苦笑一聲,閉上眼睛搖了搖頭。

      殷梨亭也是正了顏色,前兩個故事讓他一點點觸到了那些他不敢問路遙也不願問路遙的事情。而這被傅秋燃放到最後的一個故事,想來同樣不簡單。然而殷梨亭此時心中卻是一片坦然,「無論是什麼,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傅兄儘管說便是。」

      殷梨亭的話讓傅秋燃微微釋然,向他一笑,這才開口。

      「若長過世後半年,我和路遙才從那場災難裡面恢復過來。路遙的毒癮終於戒掉,而這段時間我們兩個幾乎不出門,可說是與世隔絕,外加我頗花了番功夫摀住了消息,是以外人誰也不知道我們發生了什麼。那以後路遙和我最終重新回到了醫館,繼續做大夫。那時候生活雖然傷心抑鬱如一灘死水,但是也算平淡。可是就在我們重新回到醫館的五個月後,路遙收到了一封信。便是這封信,將我們兩個的生活重新攪起驚濤駭浪。」

      說著,傅秋燃頓了頓,轉向殷梨亭,問了一句並不相干的話:「殷兄,你雖是外行,但是也和路遙接觸已久。你覺得路遙作為一個大夫,可算合格?」

      殷梨亭聽得這個忽然而來的問題,有著些微不解,卻是毫不猶豫的開口道:「豈止合格?小遙醫術卓絕,仁心仁術。我師父師兄們都是讚譽有加,便連極少贊人的二哥,也對她的醫德頗是推崇。若說小遙不合格,那怕是天下便沒有幾名好大夫了。」

      傅秋燃聽得殷梨亭如此說,嘴角挑起三分笑意,卻極是苦澀。他並不置評殷梨亭的話,卻是繼續回到了原來的話頭,「那封信乃是當時若長遇害的那股義軍裡一個軍官冒著極大的風險寫給路遙的,只因路遙和若長曾經救過他的命。在信裡面,他向路遙透露了若長真正的死因。」

      說到這裡,傅秋燃再次拿起酒壺,給自己倒了杯酒,一口口的喝了下去。殷梨亭知道每逢他說到這些舊事裡最難言之處,便會有此習慣,於是坐在一旁並不言語,心中卻微微發緊。

      果然傅秋燃飲完杯中之酒,復又聲音微啞的開口道:「那名軍官在信中說,當時義軍扣住了若長,知道他是援救大夫,本不欲害他,只想以他做人質同官軍交換自己被俘的兄弟。是以寫了封信,派人送到了最近的援助大夫的駐紮地。然而過了義軍所定的交涉的最後時分,他們仍舊不見官軍有任何動靜,甚至在第二日官軍便再次發動突襲。他們措手不及,傷亡慘重,一怒之下,這才……害了若長。」

      殷梨亭聽到此處,皺緊了眉頭,不禁開口道:「官軍為何沒有動靜?顧兄和阿遙那會兒不是同官軍來往頗多麼?難道官軍做看顧兄陷於敵手?」

      「並非官軍坐視不理,若是官軍得了消息,便是為著自家口碑與人心向背也不能袖手,實則是那封信根本就沒有送到官軍手上!」

      殷梨亭驚訝的瞪大了眼,聽得傅秋燃沉聲道:「那封信被送到最近的救援大夫的駐紮調配營地,之後卻沒有送到官軍那裡,而是被扣了下來。扣下信的人,乃是若長和阿遙的在駐地的上司主事,一度也是名大夫。因為若長一年多來在駐地的表現極好,醫術醫德均是有口皆碑,人緣又好,於是頗有將那名不甚得人心的主事取而代之的勢頭。縱然若長本人並無此意,但是那廝卻是記恨在心已久。當時信便是送到了他的手裡,於是,那混賬,竟然扣下了信件,全然沒有上報到官軍那裡。這才讓義軍以為官軍拒絕了他們要求交換戰俘的條件,進而害了若長。」

      說到這裡,傅秋燃再難隱忍,「啪」的一聲將翠玉酒杯拍在石桌上,瞬間碎成七八片。半晌,眼中灼灼恨意仍舊不消。

      殷梨亭聽到這裡,怔怔半晌不能言。從路遙口中,他聽得顧若長為人,便是不曾相見,卻也極是佩服,卻沒想到這樣一個有節有義學識淵博的大夫竟然是如此而去,心下不禁憮然。

      傅秋燃足足靜默了一炷香的時間,才繼續道:「這些事情,一些是由那名義軍軍官在信中告訴路遙的,而另一些,則是我和路遙收到信後花了不少精力明察暗訪得到的。在完整瞭解事情的真相後,我和路遙的心情已經不是『狂怒』可以形容的。然則那個混賬平日做事卻是滴水不漏,僅憑這一封在官軍眼裡的叛軍軍官的信件,實在難以為證來公然扳倒他為若長報仇。我和路遙一度求訴無門,心中憤恨欲狂。然則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我和路遙知道了真相之後的僅僅三個月,老天便給了我們一個機會。」

      說著微微一頓,吸了口氣,繼續道:「那混賬剛剛從戰地回到常駐的醫館,便遇到一場災禍,傷得不輕,幾處臟腑出血,乃是極危險的症狀。而恰好,他被同其他傷患一起送到了我和路遙所在的醫館。那個時候場面很是混亂,傷患太多大夫不夠,人來人往亂作一團,而阿遙卻一眼就認出了他。當時她立時叫來了我,在單獨的診室裡接手了那個混賬的救治工作。便是在那個時候,由於人手嚴重不足,我支走了兩名幫手之後,除了我和阿遙便全無旁人在場。我們站在那人床前,陷入無窮的糾結矛盾。

      治病救人,是若長,阿遙和我,乃至所有大夫一直奉行的準則,更是路遙一直奉行的信念。可是面對這個人,我和路遙幾乎恨得幾乎欲啖其肉寢其皮。而在那種急救的情況下,作為一個大夫,想要了他的命實在輕而易舉。那種症狀,只需得說搶救無效,然後稍微做些手腳,便可讓他死得神不知鬼不覺。而那也是唯一一次可以為若長報仇的機會,錯過了便在也難遇。於是,便是在那次,我和阿遙在掙扎了半晌之後,全然背棄了一直以來心中珍視的信念與成為大夫的時候立下的誓言,只是走了一齣過場,全然沒有做有效施救,輕而易舉的要了那個人的性命。」

      說到這裡,傅秋燃重重的吐出一口氣,轉頭看向殷梨亭,見他雙眉皺緊,一語不發,於是扯了扯嘴角。「如果說若長的死成為我和阿遙一輩子的噩夢,那麼這件事,便是一把刀,時時戳著我和阿遙的心。

      當年我們修習醫道之時,師門上高懸匾額曰『普濟天下博愛蒼生』,這八個字我們一日不敢或忘。這件事情我們二人從未後悔,然則每每想起此言以及這麼多年來所秉持的信念,我和她都會日夜不安。這件事情以後,每逢接診病人,於我來說都似乎是要把這件事重新上演一番一樣,良知倍受煎熬,極度痛苦不堪。所以那不久以後……藉著一次意外,我便徹底放棄了大夫這個行當。」

      殷梨亭見得傅秋燃一聲長嘆閉上雙眼,心下一時間百味陳雜。他曾經聽路遙提過傅秋燃的醫術不弱於她,只是不再行醫而已。彼時他心中還奇怪為何傅秋燃同樣與路遙有著這番執著卻不再行醫,竟沒想到還有這番因由。可是隨即心中一沉,張口問道:「那,小遙她……」

      傅秋燃未等殷梨亭說完,便知道他想問的會是什麼,睜開雙眼微微一嘆,輕聲道:「阿遙她,和我不同。她雖是女孩子,但是在某些方面,比我和若長都要強韌勇敢。面對這些不堪的過去,若長會選則遺忘,我選擇逃避,而阿遙她則會選擇直視,哪怕那後面的東西於她來說再是難以面對。這些年來,她一直反覆提醒自己當初所做過的事情,一次次扒開這道醜陋不堪的傷口,一次次的告誡自己要去還這筆債,為自己,也為再也沒有勇氣重新行醫的我,這才立志願終身遊歷行醫,有生之年絕不懈怠。『普濟天下博愛蒼生』這八個字,我這些年一直不敢去想,可是路遙把這幾個字牢牢記在心裡,哪怕每每想起都會飽受煎熬。」

      殷梨亭此時卻忽然想起昔日武當山上,路遙曾直指少林的圓業說「普濟天下博愛蒼生」這八個字她不敢有一日或忘,那時候他為這句話動容,卻不曾想這後面竟有著這許多的掙扎與艱難。孤山之上,路遙也曾因為說起昔年習醫之本心,進而情緒極是難過,幾近崩潰。彼時他並不明白其中原由,只盼她能好過一些,如今終於明白了其中曲折。

      「阿遙這些年,不僅為她自己,也為了我。人最難面對的,便是一個不堪的自己。我縱然心中如何渴望,卻始終沒有辦法沒有勇氣面對這些過往,更難以重新去做大夫。雖然我不說,但是阿遙卻懂,她告訴我說這件事情她一個人做便已足夠了。所以她一個女兒家行走四方風餐露宿,並非只為了那一點懸壺濟世的執著。在她的身上,寄託著若長、我和她自己昔年的全部夢想和信念,更償還著我和她該償還的罪孽,哪怕我們從未後悔是如何欠下的這筆債。而我能做的,不過是全力助她。這些比起她心中所經受的,肩上所擔負的,十不足一。」

      說著,他忽然轉向殷梨亭,目光直入他的眼底,「這許多陳年舊事,如今世上除了我和阿遙,再無第三人知曉。我今日說與你聽,便是盼你,今後漫漫歲月,陪阿遙一路走下去的時候,可以讓她在面對這些過往之時,不再形單影隻。『普濟天下博愛蒼生』八個字,於她來說太過沉重,時時提醒著她我們對於醫者道德底線的背棄。我不想讓她後半生就為了這句話而活,而希望她能為了自己所愛所喜一路走下去,就好像當年若長還在的時候,再是艱難,她也會快樂。因為生活不僅為了信念,也更為了心愛之人。」

      話至此處,殷梨亭眼中閃過萬千光芒,直至再復如琉璃一般清涼平靜,溫暖動人。然則片刻,他卻是雙肩些微一顫,似是想起什麼,良久方輕聲道:「顧兄於小遙,即如父兄,亦是摯愛,梨亭只怕終究無法替代。」說著垂下了眼。

      從知道顧若長的第一天起,他便明白於路遙而言,終生會把這三個字放在心裡。本來微酸澀然的情緒在瞭解了兩人的過往以後很快變為混雜了感激與酸澀的複雜感受。可是每每看到身邊路遙清亮眼神,卻又立時將各種感覺掃之一空。可終究,對於路遙,他心中沒有底氣。

      誰知傅秋燃聽聞,竟是笑了,一隻手拍在殷梨亭肩上,「誰讓你替代若長了?殷梨亭便是殷梨亭,武當殷六俠。阿遙喚你喚的是一聲六哥,可不是若長。阿遙雖然有時候不開竅,可是絕不糊塗。」

      殷梨亭聽聞,忽地抬起頭,神情不解中帶著三分微訝和明亮,目光灼灼神情切切,聽得傅秋燃道:「阿遙除了行醫,對於其他紛紛擾擾的事情歷來懶的在意費心。你看她那半吊子的功夫便看得出。可是自從去年秋末開始,我們二人之間的飛鴿傳書,她有無數次要我做這做那,從打聽紀姑娘下落,到收集江湖各路關於屠龍刀的動向。再後來甚至直接派人把紀姑娘送到秋翎莊,以及如今絞盡腦汁想辦法設計對付成昆。

      若說她設計洗脫張五俠是因為感於你們兄弟之情,那麼紀姑娘的事呢?紀姑娘的事可是她在泉州時疫火燒眉毛的時候還在心心唸唸不忘的,只因為那時候她覺得你喜歡的是紀姑娘。阿遙腦袋靈光是靈光,可是有時候就有一根筋。那個時候她就如此這般替你打算思前想後,可見對你的情分絕不一般。也便是從那時後開始,我才留意到你。」

      「傅兄,這……小遙她……」殷梨亭聞言心中一躍,卻不知應該落向何處,想到晌午時分兩人的事,更是有些不知所措。

      傅秋燃看在眼裡,十分好笑,「阿遙心裡分得很清楚,你是你,若長是若長。她若不是對你另眼相看,哪會耐煩和你這麼久以來相伴相隨?怕不是早在半路上就甩了你一個人開溜了。不說別的,就單說你臂上這道傷,你可知小遙給你敷的是什麼?」

      殷梨亭一愣,下意識的看了一眼傷口所在之處,聽得傅秋燃道:「這麼點皮外傷,用些金創藥便好。小遙一向討厭浪費亂用藥材,可是她給你這傷口上敷的,是當初她花了幾個月才調製得出一瓶的雪蓮溫骨膠,用了三枝天山雪蓮和不少火絨草。這東西她自己一直不捨得用,今日給你倒是一塗大半瓶。若不是她待你不同,就是今天腦子抽筋了。」

      殷梨亭驚訝的抬頭,他今日確實感到傷口處頗有些麻癢,往常受傷須得七八日方得有這般癒合時的感覺,以為只是錯覺,卻沒想到竟是藥效所致。

      「阿遙嘛,有時候聰明的緊,可有時候笨的令人髮指。她如今如此對你,怕是自己都未想過為什麼。其實,依我看,你大可同她說你心意。」

      殷梨亭聞言,瞬時睜大了眼睛漲紅了面頰,直過了半晌,似乎才意識到什麼,微微縱了眉頭,極輕道:「傅兄……你所說的這三件事情我自然都是信的,可是卻有一事,小弟迷惑許久……」

      傅秋燃此時卻忽然一抬手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抱歉,我不能告訴你答案,只有阿遙才能。但是我可以告訴你,如果有一天阿遙解答了你心中的這個疑惑,那麼想來,她是真的愛上你了。」

      最後一句話,讓殷梨亭手微微一抖,一隻酒杯落在地上叮叮咚咚滾了幾滾,噗通一下落入湖中,激起層層漣漪,波動了月光。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2 11:23 PM

第七十三章   片語慰君癡

      八月十五,中秋。在秋翎莊主管和傭人們的眼裡,傅秋燃和路遙除了脾氣有些古怪,偶爾做些讓人摸不著頭腦甚至莫名其妙的事情之外,卻絕對都是好伺候的主兒。

      例如中秋時分,別的大戶人家裡都是裡外忙碌的緊的時候,傅秋燃倒是給上至管事下至小廝通通放了假,各回各家過節。剩下實在不想回家的或者沒家可回的,留在莊裡做事,還能拿到一筆頗是不錯的賞錢,是以倒有不少人更願留在莊子裡。於是今年中秋縱然一下多了武當四人,倒也不顯得忙碌。

      中秋一大早,路遙便拉著傅秋燃跑去客院找武當諸人,然後幾個人關上門在客院裡足足待了一整個早上,且不讓任何小廝與主事入內。小廝們早已習慣這種事情,見怪不怪的各司其職做事去了。秋翎莊中秋和年節歷來不應酬,故而眼下最清閒的大管家傅洪悠哉遊哉的坐在外院中喝茶守門。

      待得路遙再次推門出來,已經過了晌午。張松溪和殷梨亭一道出了來。路遙仍兀自對張松溪道:「如今我們再等等范遙,但我覺得他那邊希望不大,到時候若是不行,便依此計行事,九成可成事。」

      殷梨亭卻當先道:「還是能不用便不用這法子吧?我怕……」說著看了看張松溪,又看了看路遙,嘆口氣道:「小遙,這多少都是有風險的。」

      路遙無辜的看著他,無奈的咬牙,握拳道:「這次過後,我若不好好修習武功,從今以後就把路遙兩個字倒著寫!」

      傅秋燃撇她一眼,挑眉道:「幾年前我就跟你說過,你不當回事。如今怎麼樣?後悔了吧!」

      知他句句說得是實話,路遙一手撫額呻吟一聲,「我知道錯了,還不行麼?不過這次,我可以保證絕對沒問題。」

      張松溪扭頭對傅秋燃道:「傅莊主盡可放心,我們兄弟四人定然能護得小路周全。何況彼時各大門派都有人在場,對方便是想做什麼,也會有重重顧慮。」

      傅秋燃道:「東西是我們兩人親自做出來的,阿遙自己心裡有數,我自然信得過她。而這騙人騙鬼的本事,我更信她。」

      路遙卻知道殷梨亭心中在想什麼,輕輕拉了他袖子到:「六哥,難道你信不過我的本事?何況,這委實是最萬全且保險得辦法了,如今他在明我們在暗,全力一試,未嘗不能一舉解決。可若是以後,怕就再難找到這麼好的機會了。」

      殷梨亭心下明瞭路遙所說句句在理,只是卻始終放心不下。半晌終是嘆了口氣,「小遙,到時候你千萬記住得手與否並不重要,萬千小心才是要緊。」

      路遙笑道:「這是自然,六哥什麼時候看我做過沒有把握的事情?」

      這些日子過來,殷梨亭瞭解她向來思慮甚是周密,任何事情之前均是極是仔細籌畫盤算一番,如今得了她言笑晏晏的保證,雖然仍舊放不下心,但終究是點了頭,心下暗自計量到得當然定然全力護她周全才是。

      而這廂傅秋燃卻拉了路遙,向張殷二人道:「阿遙和我尚有些事情,便先不打擾了。今日中秋,到得晚間,還請諸位花廳一敘,共賞月色。」

      張松溪於殷梨亭只道他二人猶如親生手足,時至中秋,定然有私話要敘,欣然點頭。

      路遙卻是微微驚訝的看向傅秋燃,還沒待反應過來,便已經被傅秋燃直接拉著回了兩人的院子。兩人一路沿著小徑並肩而行,誰都未曾開口,然則多年默契,很多事情,更無須付諸言語。

      一直到了橫塘側畔,兩人隨便撿了片草地坐下,傅秋燃方道:「成昆這件事情順利了結,便是普濟醫會,今年醫會之後,你可要去見濟南?」他知曉路遙習慣,每年如若濟南的葉殊未來醫會,路遙過後定然要找時間拜訪,以示尊重。

      路遙點頭:「今年泉州一事葉前輩周旋頗多,幫了大忙。我若不親自登門致謝總是不安。」

      傅秋燃點略略點頭。雖然他已然親自登門拜訪過,但是作為大夫的路遙,上門道謝總是好的。

      傅秋燃看著眼前的女孩子,已然不再是六年多前初見時候的小姑娘的稚弱模樣,身形清瘦有力,蜜色肌膚不似女兒家的白皙,卻別有一番風情。這些年來,她肩頭與心上的負擔,重新成為一個醫者所需要的勇氣,淡薄了昔年她身上的天真純淨,卻厚重了她身上的堅忍強韌。「阿遙……這些年,辛苦你了。」

      路遙一愣,隨即明白傅秋燃在指什麼,於是淺笑著輕輕搖頭道:「秋燃,你我早便是一體,又何必說這些?此心安處是吾鄉。但得心安,千里萬里,於我來說也不過是彈丸之地。便是辛苦些,又算得了什麼?」

      傅秋燃聞言,嘴唇微微一挑,話鋒一轉道:「這回你去濟南葉殊老大夫那裡,可要殷梨亭陪同前往?」

      路遙和他相處兩世,自然明白他的話中之意絕非在字面,一時之間竟然不知如何回答。想起殷梨亭,一瞬間自望江樓相識,到武當山上泉州城中,杭州西子湖黃山蓮花峰,以及那日,就在這裡,她所說的那一個「好」字,紛紛擾擾悉數湧上心間,那感覺太過猛烈,讓她幾乎無法抗拒。

      然而忽然間昔年間若長的音容笑貌亦是浮現眼前,從幼年時候相依為命,少年時候兩小無猜及至年長時的無數安慰鼓勵開導,所有的畫面紛紛擾擾,幾乎讓她感覺錯亂了時間與空間。

      傅秋燃見得路遙神情,便曉得她如今腦中所想,一手搭上路遙肩膀道:「我還以為這兩年阿遙你變得更加通透了,沒想到反而還是看不開。你如今可還記得,若長告訴過我們什麼?」

      路遙有些迷惑的眼神聽得此語漸漸放得清明了些,聽得傅秋燃道:「世事紛擾而多艱,但凡不知何去何從之時,便拋開一切,以自己的心來做決定。如此到得一生結束,至少做得到無愧於心四個字。」

      路遙驀然沈默下來,良久方輕聲道:「秋燃,我……對於六哥,我只是不知道自己的心到底是真實的,還只是這些日子習慣成自然的幻覺……」

      傅秋燃好笑的搖頭:「若是習慣成自然,又怎麼可能是幻覺?阿遙,若長說過,去問問你的心,你能不能感覺到那裡沉甸甸的有東西存在。若長在天之靈,若是見得你如今境況,怕是又要嘆息著拍你的腦袋了。阿遙,一直以來,你都比我更加勇敢。你敢面對那許多過去,難道,如今不願去看看自己的心麼?不願去看看殷梨亭的心麼?」

      便是這一句話,讓路遙沈默了足足一刻鍾。短短一刻鍾,前世今生往昔種種如流水一般清澈而過,發出清亮亮的聲響。她曾無數次的鼓起全部的勇氣,去面對前世不堪的自己,面對道德與信念的崩塌,而如今,不過是去閉上雙眼,感受那種輕柔溫暖的情意,又何須這般糾結?良久,她深吸一口氣抬起頭,「秋燃,你說的不錯。世事紛擾看不清明,但是,人心是最真實的,是滿是空,絕不會有假。」

      「阿遙,你總需記得,信念可以讓你的生活盈滿,但是,這些還不夠填滿你的心。我只盼你有一日,心中除了信念,除了我與若長,還有可以讓你覺得惦念與留戀的東西。若長說過,要我們一定好好相互照顧對方。我希望,你能夠快樂,就像很久以前那樣發自本心的肆意明亮,而不是努力做給自己看的快樂。」

      想起同殷梨亭的這一路同行,路遙心中輕揚起來。半晌微笑道:「若長讓我們好好照顧對方,那麼,秋燃,你的心呢?我在外面用信念來填滿生活,你用你自己的方式來實踐著自己的信念。那麼,你的生活呢?」

      傅秋燃一愣,沒想到路遙會忽然提起此事。一瞬間,輪到他沈默下來。

      「我那日才見過溪喧。一年多不見,她可是絲毫未變。秋燃,到得如今已經四年了,你不是那種會嫌棄她出身的人。那麼為什麼,你不願意試一試?這世上,最最難得的,便是便是真心真情,我也同樣要你有一天,除了我和若長,除了那些藥材生意,心中是滿滿的。」

      路遙直直望入傅秋燃眼底,眼中光芒萬千,包含了太多無法付諸言語的東西。當年若長的離去,是兩人最大的噩夢;違背大夫的信念與道德為若長復仇,是兩個人一輩子抹不去的烙印;更多紛紛擾擾的事情,其中的痛苦,他曾用烈酒,她曾用毒品想要試圖擺脫。可是終究,讓他們一點點走出來的,是相依為命,濃於鮮血的骨肉情分。到得如今,是非對錯已然不重要了。

      「秋燃,記得,上天讓我們來到這裡,就是讓我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好好的、好好的活下去。」

      一句「好好的」反反復復,說得重於千斤,彷彿想要將它刻進傅秋燃的心裡。

      傅秋燃輕輕將路遙碎髮挽到耳後,輕聲道:「我曉得。阿遙,我們都要好好的,活下去。」

      好好的活下去。短短六字,兩個人這些年,卻是盡了全力。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2 11:36 PM

第七十四章   風雲聚散際

      於路遙和傅秋燃來說,但得相聚便是中秋,是以如今對這節日並不格外執著。今年到得了武當諸人在此,當晚把酒賞月,著實熱鬧了一下。如此這般,便又是一年八月十五轉瞬而過。再得匆匆數日,已然是九月初。

      這幾日裡,金陵城中江湖人士愈發多了起來,有些是當初得了匿名訊息的門派,而更多則是打聽到這本就不算是秘密的消息的江湖人士,其目的無非是為了屠龍刀。不過最顯眼的,卻還是峨眉、崑崙、華山、崆峒的幾派掌門竟然不約而同的到了金陵,可見無論是名門大派,還是江湖群豪,屠龍刀三字絕對足以讓其放下任何事物,趨之若鶩。

      殷梨亭同路遙說起此事的時候,路遙不僅撫額而嘆,無論怎樣,成昆這一招從這點看到頗是成功。如今這件事情想要善了,怕是不易。而聽得峨眉滅絕師太甚至也到了金陵,路遙更是恨不得絕地三尺把紀曉芙藏起來。但另一方面,路遙心中亦是微喜,以她和傅秋燃所設計,這回就是人越多越亂才越好。

      阿瑜和溪喧將在天香樓和滿庭芳華等人員閒雜之處凡是與屠龍刀有關的流傳訊息整理出來給了路遙,卻始終沒有任何關於成昆與汝陽王府的訊息,這卻也不出路遙的意料。至於傅秋燃,這幾日倒幾次出入別莊去找楊逍。他曾同路遙數回商量,這回事請牽扯到明教,自然要借楊逍這一大助力。然則想到今後張無忌之事,又不能將事情全部托出,只怕將因果根由亂的太過。精明如楊逍者豈是好相與之輩?是以這棘手的活計傅秋燃自發攬了過來。

      楊逍此人清高的緊,昔年倚天劍在前尚不屑一顧,如今聽得屠龍刀,更動不了心,倒是謝遜的消息讓他略有前往之意。然則紀曉芙如今懷胎八月,他眼下是寸步不敢相離,幸得精通女科的譚繡寧相伴左右,方自放心,同傅秋燃商量半晌當日之事,終是定了下來。

      武當諸人除了應對幾派的走訪,更要留意信中相約的清涼山清涼寺一地進出人物的動向,卻始終不見附近有。殷梨亭卻是鎮日裡要路遙演示其所學劍法,細細揣摩,加以點撥,蓋因眼下他擔憂路遙功夫應付不得當日場面,是以也便顧不得江湖上各種規矩。

      路遙雖然習劍的方式獨特,悟性也不差,但是全憑自悟,於用劍一道上,無論技巧還是經驗,都比張三豐親自調教出來的殷梨亭差了甚遠。是以如今得他一招一式得些許點撥,一時間劍上威力到卻是增長不少。只是功力終究尚淺,殷梨亭也只能讓她仗著招式變化繁複而佔得先機。

      十幾天瞬息即逝,轉眼便是九月初三,各派收到的匿名信中相約之時。一早卯時未過,武當諸人與路遙便到了清涼山。路遙前一晚又和幾人重新確認了一便今日的計畫,她不若武當諸人內功深湛精於調息,到得眼下多少有些沒睡飽,來的路上一手拽著殷梨亭衣袖走在後面,悄悄閉目養神,時不時的偷偷打個哈欠。

      殷梨亭縱然兀自擔憂今日之事,見得她如此模樣,也忍不住好笑的替她拿過雲晴雙劍,側了身子替她掩飾。

      本來路遙還略略腹誹成昆就是再心急,又何必約得如此之早,過了晌午開始還不是一樣,可是待得到了清涼山,她方自明白著急的哪裡是成昆,分明便是這些得了訊息而來的江湖人士。清涼寺後一大片開闊地上,早已聚集了將近二百多號人物。峨眉,華山,崆峒,崑崙盡數到齊,各自尋了地方坐在一處。巨鯨海沙等幫派也在其間,其餘江湖人士聚得一處,中間空了地方出來。

      各派見得武當諸人到來,紛紛有人上來招呼。這幾年來雖然俞岱岩重傷張翠山失蹤,然則宋遠橋俞蓮舟等人行走江湖不少,武當諸俠聲名卻是比前些年更勝許多,甚至更在崑崙等派掌門名頭之上,隱有與少林幾位高僧分庭抗禮的趨勢,是以雖為二代弟子,各派掌門倒都帶了弟子上來招呼。

      此時此地,武當諸人以俞蓮舟為長,故而當先一一向峨眉滅絕師太,崑崙何太沖,華山鮮於通以及崆峒五老等人回禮。眾人待見得六年不出江湖的俞岱岩,更是驚訝不已。雖然江湖上早就有傳言俞岱岩斷肢得愈重出江湖,但是如今親眼而見如此那般重傷竟可治癒,仍舊難以置信。峨眉諸人關係最是交好,一番噓寒問暖倒委實出自真心。俞岱岩如今聞言則是朗聲一笑對於六年臥床重病全不介懷。

      然則此時滅絕師太卻忽然看向站在後面同殷梨亭並肩而立的路遙身上,目光淩厲似箭,森然異常。路遙便是再沒睡醒,也下意識的感覺到了其迫人的氣勢。看了一眼她身後的靜玄,丁敏君和貝錦儀也正有些奇怪的看著自己,路遙心中明白怕是三人將杭州殷梨亭阻擋幾人殺範遙以及天香樓一見之事悉數告訴了師父滅絕,是以如今滅絕懷疑自己與明教的關係。

      路遙心中暗道幸好那日蘇笑插科打諢的轉移了話題,隱住了楊逍的身份。否則這一牽扯,難保不扯出如今懷胎八月的紀曉芙來。她心中稍定,感到袖子下面殷梨亭微微握了握自己的手,想來他也注意到滅絕並不友善的目光。路遙如今倒是毫無閃避的回視回去,半分不示弱,蓋因此時怕是半分的閃躲都會使得滅絕更進一步的質問。

      俞蓮舟等人亦是注意到滅絕師太有些異常的目光,正待開口,崆峒派崆峒五老之二的宗維俠卻是一步上前,只接到了路遙面前,抱拳為禮:「這位便是路姑娘吧?」

      路遙正在集中精力同滅絕較勁,忽聽得這邊有人喚她,微微嚇了一跳,見得一四十多歲的赭石衣衫之人向她拱手為禮,連忙回禮道:「晚輩便是路遙,敢問前輩是?」

      「老夫乃是崆峒派宗維俠。日前聽我那三徒兒說,前些時候便是路大夫救了我常四弟?」

      路遙聽他如此說,才想起來前些時候在雅安醫館和歐陽謙醫治過得那名崆峒派的中年漢子,點頭道:「令弟被送至雅安醫館,歐陽大夫接手以後覺得頗是棘手,才叫了我去。如今令弟腹部之傷可有好轉?」

      宗維俠感激笑道:「承路姑娘妙手,四弟的傷如今已好了七八成。這般傷勢放到以前,卻要花個月餘,路姑娘醫術高超,竟是半月多就已痊癒至此,宗維俠在這裡先行謝過路姑娘了。」

      路遙搖首道:「這個路遙不敢當。其一歐陽大夫比我費心更多,其二晚輩也不過是盡了治病救人的醫者本分。何況我聽雅安醫館的主事說,貴派弟子那日以後數次到雅安醫館登門道謝,甚至幫襯寫日常活計,如此倒是路遙當謝宗前輩才對。」

      幾人當中峨眉滅絕和崆峒宗維俠多少識得路遙,何太沖和鮮於通及兩派弟子卻是不識,聽得俞蓮舟介紹道:「這位路姑娘,便是醫治好在下三弟的大夫。」

      聞言在場不知情的眾人無不詫異,實難相信眼前這麼個年紀輕輕的小姑娘竟然治得好俞岱岩的殘肢。然則武當七俠人人說一不二,更有崆峒宗維俠的一番相謝,想來錯不了。江湖上行走之人,自然多少都願意與醫術不錯的大夫有些交情,是以一時間眾人均是見禮寒暄。

      便在此時,卻聽得滅絕師太忽然聲音冷然道:「路姑娘,兩月前在杭州,你可曾救活過一個重傷之人?」

      殷梨亭一步上前正要答話,卻被路遙拽住袖子。他微微一頓,回頭看向路遙,聽得路遙朗聲道:「確有一人重傷瀕死,為我所救。」言語中語氣篤定,眼中光芒安然。

      滅絕師太森森「哼」了一聲,「你可知道那是何人?」態度很不客氣。

      路遙卻也不惱,淡淡看了峨眉諸人一眼,「對方是何人皆與路遙無關。路遙昔年於師門中習醫八載,曾立誓言,但凡有就醫者,救死扶傷只論生死,概不論患者身份背景高低貴賤。路遙再是不才,願以此生力行此事,終身不怠。」

      路遙這話武當諸人聽過,其他人卻是頭一次聽到,聞者皆是一愣。路遙目光灼灼直視滅絕師太,絲毫不讓,竟讓滅絕一時間接不上話。唯有殷梨亭,聞得她最後一句,忽地眼中閃過萬千光芒。想起傅秋燃的話,看著路遙神色,一隻手輕輕在衣袖底下握住路遙的手。路遙感到手上一暖,尖銳的目光微微不由自主一緩,輕輕回握過去。兩人無需話語,一番拳拳情意盡數付與這些微暖意。

      張松溪此時開口道:「不瞞師太,若是細論起來,小路的武藝倒是和貴派頗有些淵源,乃是承自桃花島主黃老前輩的小弟子。」

      此言一出,峨眉弟子無不立時瞪大了眼,驚疑不定的上下打量著路遙,更有幾名小弟子們竊竊私語,被靜玄施以眼色制止。滅絕師太目光淩厲的審視著路遙,一言不發。路遙和張松溪這一軟一硬的招數,正是傅秋燃事先建議的對付峨嵋派的辦法。要先架得滅絕站不住理,隨即再從中轉移話題,給她個臺階而下。

      更何況如今算來,路遙的輩分倒是與峨眉祖師郭襄相同,高了滅絕兩輩,無論滅絕想要出言質問還是出手試探,只要路遙不答應,便也奈何不了她。路遙見了滅絕樣子,心中暗笑,坦然讓她打量,更是默認了張松溪適才所言。

      正當這時,諸人忽聞得場子東北一陣騷動,均是轉身望去,卻見得哪裡人頭攢動,似又有門派前來,而且人數頗是不少。

      「想是少林派到了。」何太沖道。此時幾大門派唯有如今最被懷疑的少林不見人影。可是他話音剛落,便聽得那邊有好幾名群豪高聲道:「天鷹教到了!」

      果見得十名紅衣大漢每人攜了長法螺,五五分列,整齊劃一的一同吹起那近三尺長的法螺,聲音不絕響徹清涼山。隨即,幾十名教眾排成三排魚貫而入,幾下便將場邊一處尚未有太多人的空地收拾出來。效率之高令人咋舌。緊接著四名相貌年歲各異的漢子再十名紅衣大漢所排的路中進了場子。

      這四人一色白袍,袖上繡有黑色鷹形標記,步履皆是輕盈,內息充沛,功力不差。俞蓮舟等人數度天鷹教打交道,認出其中二人卻是天鷹教的封、程兩名壇主。想來同來的另外兩人亦是天鷹教外五壇的壇主。四人進得場子,並不與任何人招呼,昂頭闊步站到了方才天鷹教眾所收拾出來的空地後方。

      待得這四人立定,卻見得又是兩人並肩由外面進來。這兩人左邊一人約莫五十歲上下年紀,長相粗豪,太陽穴凸起,看得氣勢更勝於方才四名堂主。另一人約莫三十來歲,身形精瘦,目光如電,行起路來足不生塵。兩人儼然天鷹教中高手人物。識得這兩人的人卻是不多。殷梨亭此時卻低聲向路遙道:「這兩人便是天鷹教的內三堂的堂主。年長的估計是李天垣,年少的想來便是他們教主的長子殷野王。」

      路遙微微點頭,她雖看不出武藝高下,不過見得這二人進來的氣度便隱約猜到。

      這兩人並未走到空地之處,而是站在了十名紅衣大漢之前,轉身似是在等什麼人。這時只見得一老者步入會場。此人年所頗大,鬚髮皆白,一雙眉毛格外濃密,竟然成白色。他一身暗紋黑袍,外罩灰色無袖罩衫,周身並未繡任何標記,此人臉色紅潤,眼中精光不露,竟是名極難測其深淺的高手。但見他如飄在水面上一樣,「移」進會場,路遙和張松溪對視一眼,各自心中均是暗道:「果然到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2 11:49 PM

第七十五章   然諾幾多時

      能被殷野王和李天垣躬身相迎的老者,自然是天鷹教教主殷天正。

      這次匿名信件一事,路遙從阿瑜和溪喧所送來的情報裡得知天鷹教並沒有收到這信。然則這麼大的事情,又在自家地頭,天鷹教又怎麼可能不知道。張松溪說以天鷹教教主殷天正的為人,這次怕必是要來。但幾人卻都沒想到天鷹教如今這個眾矢之的竟是如此高調的出場。

      天鷹教這兩年行事越來越低調,畢竟以一派之力抗衡大半江湖,其中艱難可想而知。不過這次的事情,可算是欺到了天鷹教頭上,是以在路遙看來,如此高調的出場似乎頗有些被觸到底線繼而爆發的意思。

      只見得殷天正鬚髮全白,但是腳下如攬風神行一般,飄向天鷹教眾所清理出的的空位主位上。輕功之高竟讓方才譁然的江湖群雄一時安靜下來。也不知是誰剛剛爆出一句:「好輕功……」隨即便沒了聲息,想來是被旁邊的人給按了下去。

      不過殷天正此時出場,的確是讓路遙和滅絕師太間頗為緊張的氣氛驀然緩和了下來,蓋因比起路遙這麼個大夫,顯然儼然是明教分教的天鷹教教主更被滅絕師太所仇視,至於什麼淵源傳承,全部可以過後再論。於是隨著滅絕師太注意力的轉移,整個峨嵋派今日到場的弟子們很快悉數齊齊將注意力轉向了天鷹教。

      殷梨亭此時極輕聲的對路遙道:「傅兄所料果然是半分不差。」

      路遙偷笑點頭:「論算事,我比秋燃准。但是論算人心,秋燃卻要比我厲害的多了。」

      眼見著滅絕師太刀子一樣的目光已然殺向殷天正,卻還沒等峨嵋派這邊有動靜,倒是忽聽得一聲暴喝:「好你個殷老兒!今日竟然敢不請自來這清涼山,難不成是不把我們放在眼裡麼?」

      這人卻並非峨嵋派之人,而是崑崙派的西華子。這道人清修了幾十年,卻仍舊是一副暴戾脾氣。

      這時一旁的俞岱岩卻是極輕笑道:「小路和四弟算事也不差,這江湖永遠不缺喜歡被打的出頭鳥。」

      「從小一起長大的,會的東西多少有點相似,沒辦法。」路遙吐吐舌頭。

      這時卻見得那西華子從崑崙弟子一處蹦了出來,怒喝道:「你天鷹教竟敢如此囂張!就趁著今日此處我六大派齊聚,便滅了你這個邪魔外道!大傢伙兒……」

      卻聽得此時噗的一聲,一白一黃兩道疾影一閃,西華子聲息瞬間弱了下去。眾人定睛看去,卻見得一枚鐵蒺藜被打落在地,而西華子的臉上竟赫然貼著一塊黃泥。原來方才有人先以鐵蒺藜打向西華子,卻是聲東擊西,真正恐是為了將那黃泥拍向他的嘴上。鐵蒺藜被西華子一長劍拍落,但是一擊之後後繼無力,避無可避的那一塊濕漉漉的黃泥雖被險險的躲過了口鼻,卻砸在了臉頰上。

      不過無論砸在了哪裡,西華子這臉算是丟了。他性情急是急躁,這一番下來,更是怒不可當,當下破口大駡:「他媽的那個龜孫偷施暗算?!有種的站出來,跟你道爺明刀明槍較量一場!」說著「啪」的一聲將頰上黃泥拂落。

      群雄一齊看向天鷹教眾的方向,但因方才那一擊去勢之快,出手之人功力委實不弱。此時見得方才一起入場的四名壇主當中的一名哈哈大笑站了出來,「雜毛老道修了這許多年,道家的清淨涵養也沒修到,功夫也沒練到家,還敢這般囂張站出來叫囂,不怕給崑崙派丟人麼?」

      這話一出,使得崑崙派大半數的弟子綠了臉色。掌門何太沖面上也是黑了幾分。西華子一旁的衛四娘知道這個師兄論武功論口才,怕是難以勝過這壇主,於是此時上了來,暗地一拉師兄,示意他先且休聲。然則西華子怒火當頭,自然停不得,也不理衛四娘的眼色,大聲叫陣:「今日你們若不說出謝遜的下落,便休想離開此地!」說著長劍一震便要動武。

      那壇主冷笑一聲:「虧你們一個個自稱名門正派,口口聲聲說要找謝遜的下落,以我看,不如說是要找屠龍刀的下落吧?那又何必以謝遜為藉口?!貪婪虛偽,可笑竟然說我們天鷹教是邪魔外道?!」

      眼下今日之事江湖各派除了少林未到,峨眉華山崆峒均並未有人傷在當年的王盤山島,這話無疑確是狠狠給了這幾派一巴掌。此時那壇主卻是抽出腰間的一條軟鞭,「劈啪」一抖展開,「就你這點功夫,還不夠在我天鷹教面前放肆。今日咱就教你個乖,以後功夫不行,就須得好好作你的縮頭烏龜,包你保得長命百歲。」說著一條軟鞭猶如靈蛇一般纏向西華子,迅疾無比。

      這一手功力顯得比西華子高了一些。西華子不得已倒轉長劍欲跳出那壇主長鞭籠罩之地,奈何一時間卻是脫不出長鞭攻勢。過得十幾招,便有些左支右絀顯出頹勢。一旁衛四娘想要助師兄一臂之力卻苦於衝不入長鞭的圈子,在外面焦急無奈。卻在此時,那壇主手上長鞭猛然一抖,卷落西華子長劍,抬手便向他天靈蓋砸去。

      眾人均道這下西華子怕是要糟,卻見兩道人影同時衝向場上,慢的乃是衛四娘,快的則是崑崙掌門何太沖。何太沖離得較遠,比起衛四娘卻是後發先至,眾人只見得他長袖一捲,一條長鞭悶聲一響便被他衣袖捲住。何太沖此時另一隻手卻是一掌向那壇主胸口,對方待要躲閃,而左邊的退路上則被衛四娘搶上,一柄長劍疾刺而來。一瞬間場上情勢逆轉,岌岌可危的變成了這壇主。

      然而此時從西北角卻又一道白影猱身而上,眾人還沒看清來人,便見那影子「啪」的和何太沖對了一掌,聲音沉重,顯然夾雜不淺內力。一掌過後兩人各自倒退了數步,這時眾人才看清出手的竟然是殷天正的獨子殷野王。方才這一掌招式雖然平實,但是其中暗藏的內勁卻委實不小。殷野王要比何太沖年輕上十歲上下,竟也能和何太沖拼了個平手,功力可見一斑。

      若非西華子命在頃刻,何太沖本來仗著一派掌門的身份不欲與那壇主動手。而如今崑崙掌門既然出手,那麼殷野王下場也便全然合理。而此時崑崙弟子各個均是全神戒備,按住兵刃。就在局勢一觸即發之際,卻聽得一聲極是渾厚的「阿彌陀佛」,群雄均是一凜,向後面望去,見得一隊黃衣僧人總共一十九名進了會場。為首一人正是少林掌門空聞,原來竟是少林的人到了。

      路遙向殷梨亭挑挑眉,笑嘻嘻的道:「六哥,這賭你可是輸了!按照賭約,你可須得讓我挑樣東西才行。」

      原來先前路遙同殷梨亭打賭,蓋因前些時候由於流言之故,少林寺僧竟然一個也沒有現身金陵城。武當諸人與傅秋燃路遙籌畫之時,殷梨亭曾問路遙若是當日少林不來要如何。路遙卻笑說莫看少林如今在風口浪尖上,此次卻是必來。不僅會來,九成是由掌門空聞親自帶著弟子過來。並同殷梨亭說若是不信兩人可以打賭,誰贏了便可任意所要對方一樣物件。殷梨亭自然答允,於是便有了此話。

      路遙上下打量殷梨亭,一身白袍藍衫,別無它飾極是素淨,唯有手中一柄師賜長劍卻是極好的,刃若秋水脊若長天。路遙眼睛一轉,挑眉道:「那我要六哥你的長劍可好?」

      殷梨亭含笑點頭,「你若喜歡盡可拿去,不過須得記住要帶在身上,也好防身。可不行如雲晴雙劍一般總是亂放,時時不帶。」

      路遙吐吐舌頭,「我要是拿走了它,你待會兒倒是要用什麼?」

      「這倒不難,一會要用就算我同你借,你借是不借?」

      路遙瞪大了眼:「那我還是現在就借了你吧,我可覺得拎著沉。」

      殷梨亭點頭,「好,便算你借與我的,你可要記住了。」

      路遙脆笑道:「這是自然,我記得清著呢,跑不了你的。」

      殷梨亭聞言臉上笑意盎然,琉璃眸中閃過幾絲清亮光芒。

      兩人這邊悄悄站在武當諸人後面言笑晏晏,聲音極輕,場中氣氛卻是愈發緊張,蓋因如今江湖上針對少林僧人奪走屠龍刀的流言可謂繪聲繪色又合情合理,一時間,少林倒比天鷹教更加惹人疑竇。然則畢竟因其武林泰斗的地位,敢於質問的尚有,敢於動手的卻是沒幾個的。於是一時間,全場又是片刻間寂靜下來。

      空聞雙眉低垂,高宣一聲佛號,全然無視場上緊繃的氣氛,一一同在場各派掌門宿老見禮,便連弟子後輩也都合十為禮。各派掌門長老不願丟了風度,恭敬回禮。各派弟子一時間也只得隨了掌門。於是人多禮雜,一時間場面混亂了起來,但方才一觸即發的氣氛卻是略略緩和。

      片刻,空聞便帶著十八名少林弟子來到武當諸人面前。「俞二俠,俞三俠,張四俠,殷六俠,路施主,老衲稽首了。」

      俞蓮舟帶著師弟們當即回禮:「大師過謙了,武當派俞蓮舟帶同師弟們見過大師,帶同問空智空性兩位神僧安好。」

      空聞此時來到俞岱言面前:「俞三俠重症得以痊癒,乃是累世積福有天庇佑,貧僧在此恭賀俞三俠。」

      因為俞岱岩重傷以及龍門鏢局被滅兩事,武當和少林這幾年來關係一直頗是僵硬。不過俞岱岩如今已然痊癒,更何況這兩年空聞也是一徑約束少林弟子,才沒有使兩派兵戈相向,是以對於他,俞岱岩仍舊頗為客氣道:「俞三謝過大師關心。這次也仗得造化不淺因緣際會俞某方得痊癒。」說著看向路遙同殷梨亭二人。

      空聞同俞岱岩幾句話畢,卻沒有離去,而是來到路遙面前。「路施主,我少林弟子以前對路施主多有得罪,又是無端造了殺孽,老衲從空智師弟處聽聞此事,深感不安。今日得見路施主,老衲便代整個少林向路施主賠罪了。」說著雙手合十躬身行禮,他身後的十八名少林僧眾也皆雖掌門行禮。「圓業圓音二人交由戒律院處置,今後留於寺中潛心參悟佛法,不會再出寺門一步。」

      路遙見得他一介高僧,如此誠心道歉,更加上她同張松溪設下如今計策,一時可是屈了少林寺,於是心中多少有些過意不去,連忙側身避過,回禮道:「大師無須多禮,這要折殺路遙。這件事情當日我便同空智大師說過從此便算揭過去了,再提無益。」

      空聞卻道:「這禮路施主卻是受得。老衲聞莆田少林的淨悲長老言道今年初泉州時疫病死者無數,路施主同多名大夫在泉州不畏惡疾行醫施藥。此乃是大德大善之舉,路施主自然受得老衲代蒼生一謝。」

      路遙搖頭道:「同去的大夫很多,並非我一人。我一個昔日同僚兼好友,叫譚鹿寧,行醫時感染惡核而亡。大師若是願意,還請為他做法超度。」

      空聞合十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既然如此,老衲定然當得如此。」

      空聞卻是不緊不慢的作風,待得和各派掌門弟子寒暄過一陣以後,已然過了小半時辰。直到最後,空聞帶著少林弟子直接到了天鷹教前面。於是一時間,全場再次安靜下來。

      如今少林同天鷹教同為屠龍刀的流言所苦,是以便如路遙所說,本來站在六大派一邊的少林寺,眼下卻委實站不住腳來對付天鷹教了。在路遙眼裡眼下這兩人倒是有點同病相憐的味道。幸得空聞出家人四大皆空,對於這一番略有尷尬的場面顯然並不覺得有甚不妥,到是坦然同殷天正及天鷹教的幾位頭臉人物見禮。

      如今江湖上想找天鷹教尋仇的可是遠少於想從少林寺處取得屠龍刀的,為難天鷹教尚可藉著正邪分野,而少林寺幾百年來為江湖武林之首,這條最是冠冕堂皇的藉口卻是不好用了。

      正在群雄正自猶豫不定之時,空聞,俞蓮舟,殷天正等人卻同時轉頭向會場東南角看去,只見得一灰色影子由山下而來,身法迅捷猶如鬼魅一般乘風而來,頗是駭人。短短片刻間,不僅空聞、俞蓮舟幾位內功修為深厚之人發現來人,其他各派弟子也均向其看去。

      眾人不知來人身份,卻都駭於這極高明的輕功,竟有些議論紛紛之聲傳出。待到看清來人面目,只聽的「啊」的一聲驚呼,卻是自一旁峨嵋派之處傳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2 11:57 PM

第七十六章   因由誰人知

      這尖叫乃是一名峨眉的小弟子所發,異常突兀,然而卻並未引起眾人任何不解,蓋因幾乎所有人都在心底為那灰衣人相貌倒抽了一口涼氣。那人臉上皮膚微白,但是一側臉上一把碗大的猙獰疤痕,仿如一隻極大的蜘蛛趴在臉上,又仿如潰爛不癒的陳年舊傷,令人作嘔,更是不願直視。

      殷梨亭心中也是一緊,卻並非為那灰衣人相貌,只是在袖子底下又緊了緊握著路遙的手。路遙知曉他心中隱憂,看看四周皆是無人注意到他二人,於是踮起腳尖趴在殷梨亭耳邊極輕道:「這傢伙倒是聰明的緊,弄了這麼個鬼樣子不欲旁人細看他容貌。不過江湖人易容都喜歡把自己弄得一副鬼樣子麼?換我我寧可弄出一副天人之姿讓人不敢直視的好。六哥,將來你若要易容可須得聽我的,若是弄出這麼副鬼模樣可不行。」

      殷梨亭但覺的路遙在自己耳畔吐息如蘭、輕聲笑談,微緊的心立時軟了下來,隨著臉頰微微泛熱,「我自然聽你的。」

      劍張弩拔的氣氛中,兩人卻是輕聲低語,一瞬間溫柔無限。

      此時灰衣人的一聲怪笑猶如破絮撕裂之聲,更讓無數江湖群雄皺眉,隨即聽得他聲音低沉嘶啞道:「竟然連老夫未曾相請的天鷹教都到了,諸位可真是給面子啊!」他聲音不高,此語卻在山間良久迴響不去,竟然引得樹梢都隱隱隨它顫動。

      此話一處,眾人均是一凜,這般功力怕是在場諸人幾乎無人能及。而且此番看來這人便是送匿名信給各派的人了。唯有武當諸人清楚事情前因後果,眼下倒是並未在意這人說了什麼,俞蓮舟看向張松溪和路遙二人,見得二人幾乎同時向他點了點頭,便已然明白這兩人均是認為此人便是成昆。於是聲音壓得極低叮囑幾名師弟道:「一會動起手來,六弟你護住路姑娘便是,餘下之事我們其餘之人多擔待些。小路,你千萬小心,若是不易得手便不要勉強。」武當諸人和路遙各自點頭答應。

      此時殷天正聽得這人所說,一甩衣袖坐正了起來,朗聲道:「有人在我天鷹教家門口耍些匿名邀約一類的鬼蜮伎倆,我天鷹教雖然歷來不屑與這等藏頭露尾的宵小為伍,但若是龜縮不出,豈不是連宵小都不如了?今日老夫便帶了天鷹教來此,也省了諸位有事若要想找天鷹教再行跑到我總堂去的麻煩!」

      他這一番話用內力送出,字字飽滿洪亮,擲地有聲,竟讓不少一心為屠龍刀而來之人約略含愧,只聽得灰衣人冷笑道:「你天鷹教不過魔教區區一條走狗,何得如此囂張?你殷老兒來了倒也好,今日我江湖群雄便在此處滅了你天鷹教,你若是願意說出謝遜下落,老夫還可饒得你……」

      一句話尚未說完,便見得天鷹教那邊三道身影急速飛出,一扇一刀一掌竟然同時攻向他。卻是殷野王及外五壇得兩名壇主惱他出言不遜,當下出手。三人方才均見識過此人輕功內力,自然知曉這人功夫極高,是以上來便是殺招。

      在場眾人還沒看清那兩名壇主招式,便聽見兩聲極是壓低的叫聲,那兩名壇主離著灰衣人尚有三尺的距離,卻忽然相相反的方向飛去,更有一人一口鮮血吐在地上,竟是被這人以極快的掌力拍了出去。於是眨眼間三人只剩下武功最高的殷野王一人。

      殷野王心中清楚方才二個壇主的功力,見得眼前敵手竟有如此功夫,心下暗道今日自己怕是要栽在此處。不過他也是江湖上名號極響的好手,於是一柄摺扇上招式卻是半分不弱,一翻一轉之間更加上三成功力連續變幻出一十八招一陣疾攻這人上盤,他腳上也不閒著,配合著手上的一十八招踢向對方下盤。

      這幾手甚是厲害,場子裡竟有不少人出聲叫好。就連幾派掌門心中也禁不住點頭。這些招式雖然尋常,但是能使得出如此威力,可極是不易。

      然而灰衣人接這上下兩路三十六招的手法卻更令人驚訝。眾人只見他身形竟是不動,衣袂亦是不揚,連兵刃都沒有,手上摺掌相迎,一拍一扭間,極快的回了三十六招,招招克制殷野王的攻勢,恰到好處半分不差。殷野王的攻勢竟似全然無用一般,悉數被擋了下來。然而他也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當下立時變招,複又猱身而上,一時間兩人堪堪鬥在一處,可是明眼人皆看得出高下之分。

      果然第三招上,灰衣人左掌虛晃,右掌直穿而出,切在殷野王執扇的手腕上,殷野王側腕避開,然而卻再也無暇閃躲開那人斜穿而出的左掌,硬著頭皮抬掌相迎,兩掌相交,嘭地一聲,那灰影未動,殷野王一路急退十數步方才站定,一口血被強自壓了下去,胸口劇痛一時說不出話,臉色卻現慘白之色,竟是受了極重的內傷,被搶上來的兩名天鷹教眾扶了下去。

      殷野王成名已久,如今竟然不出三招便重傷在此人掌下,在場群雄無不驚悚萬分。江湖上這些年來,已然極少見到此等高手。

      俞岱言極輕同張松溪道:「小路倒是說的沒錯,此人若論單打獨鬥,或許唯有師父他老人家出手才有必勝把握。」

      張松溪微不可見的點了點頭,眼睛撇向站在後面的路遙和殷梨亭,見得路遙正悄悄說著什麼,殷梨亭俯身湊在一側傾聽,一邊掃向場中,似乎是在比量著什麼。

      灰衣人此時卻也不再管天鷹教,逕自在場中一站。各門各派見他竟然如此輕易打敗了天鷹教中除殷天正外功夫最強的殷野王,無不訝然,是以一時間全場肅聲,齊齊看向他。

      只聽的這灰衣人道:「今日老夫請諸位前來,為的乃是一樁陳年舊事。此事屠龍刀和謝遜皆是有關,然則個中詳情卻無人得知。老夫自知曉內情以後,一直深為不安,遂決定將此事告知各位。」

      話剛至此,只聽得一個低沉有力的聲音道:「閣下邀約這許多人前來金陵,說是有要事相告。然則可否請閣下告知諸人尊駕大名?如今少林武當峨眉崑崙崆峒華山等六大派,海沙巨鯨等無數幫派均為在下一言而齊聚金陵,閣下若是連性命都不透露,豈非太無誠意?」

      一段話以內力送出,字字清晰有力卻有不覺得刺耳,一口氣不疾不徐娓娓道來,中途延綿無所斷絕,內功修為之精深堪堪令人咋舌。這說話之人正是俞蓮舟。

      「原來是武當俞二俠。」灰衣人一拱手,「老夫身份名諱,比起這樁舊事隱情實是不足道哉。俞二俠何不先聽完老夫所說的這樁舊事?」

      武當一側便是崑崙,此時崑崙掌門何太沖開口道:「俞二俠,以在下看倒不如等他先說完這件有關謝遜的事情,再行追問他身份不遲。」

      俞蓮舟聞言微微搖頭:「如今江湖上關於謝遜與屠龍刀的流言紛繁複雜,愈發離譜。若我等不知其身份立場,如何敢信其言為真為假?」

      「是真是假,待得老夫說了這件舊事,在場各位自有論斷,俞二俠眼下何必勞費心力?」灰衣人道。正要開口,卻又聽得一個清脆的聲音道:「前輩就如此這般不願說出自己身份麼?前輩若是不願說,我到是可以替你說說。」

      眾人循著聲音齊齊向武當派望去,只見得一個青衣少女排眾而出,從武當派後面走了出來站到了最前排,同她一起的還有武當六俠殷梨亭。

      在場眾人只有幾人識得路遙,其餘人見得歷來清一色男子的武當派裡出來了個俏生生的姑娘,多少都有些奇怪。而這姑娘接下來的話卻讓江湖群雄無不訝然。

      路遙不待灰衣人開口,朗聲道:「也怪不得前輩不願提起自己身份,要想說明白可不是一兩句話的事情。」路遙盯著灰衣人的眼睛,發現其中閃過幾絲迷惑,似是不認自己,心中微微有數,她私下便於傅秋燃猜測成昆派人追殺自己因為自己有方法抑制惡核,但是成昆一直以來沒有自己出手,想來也不會識得她樣貌。

      「你是武當弟子?武當派何時也收女弟子了?一個黃口小兒何得在眾多武林前輩面前信口開河?」灰衣人喝道。

      路遙嘻嘻一笑:「好,我們總需當公平才是,今日我們要你報上出身來歷,總不能藏著自己的不說。我叫路遙,並非武當弟子,不過是名大夫。至於武藝乃是傳自東海桃花島,傳我武藝的師父名諱上程下瑛,是昔年黃島主的小弟子。如何?成昆成前輩,晚輩這番身世可夠得上在此說句話?」

      她說道「路遙」二字時,成昆驀然睜開了一直微眯的雙眼,其中殺氣讓路遙身側的殷梨亭握緊了手中長劍,全神戒備。群雄此時則聽得路遙竟然師出桃花島,乃是桃花島黃藥師的徒孫,一時間悉數竊竊私語起來,然則待得路遙一聲成昆喚出口,竊竊私語聲卻驀地安靜下來,所有目光無不集中在成昆和武當派身上。不少江湖宿老倒是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八九年前江湖上接連三十多樁的滅門慘案。

      路遙卻是驀然加快語速,「成前輩身份可是不少,大都的汝陽王府裡,您用的可不是成昆這個名字吧?還有少林寺裡,我倒知道您法號乃是圓真。所謂狡兔三窟,您這換副相貌換個名字就是一重身份,在江湖上辦事倒是方便得很吶!」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3 12:08 AM

第七十七章   何者鑑真言

      路遙早就預料到她這話一出,必然引起群雄譁然,是以極是淡定的在一片驚訝與將信將疑的呼聲中,運起殷梨亭教授於她的方法運起內力以提高音量,繼而道:「至於成前輩您今日想說什麼,晚輩倒也是清楚的。是真是假姑且不論,我到事很好奇您的用心,以晚輩看這委實值得江湖各大門派好好商討一……」

      一個「下」字尚未出口,卻聽得成昆一聲暴喝,「你如此一黃口小兒卻在諸位江湖宿老面前如此胡說八道毫不懂得尊老敬賢,今日老夫便代你師尊好好管教訓誡於你!」他話剛說至上半句,灰色身影急急衝向路遙,只欲得她立時住口,又恐她師出桃花島怕是功夫不弱,是以一出手便是一招蛟龍探海一抓抓向路遙咽喉。去勢之急招式之險讓周圍不少人驚呼出聲,然而尚未等成昆近身,便見得武當派一黑一藍兩道身影同時躍出,卻是俞蓮舟和殷梨亭二人。

      俞蓮舟聽得路遙囑咐,並不與成昆硬碰硬,而是掌上運上武當雲手的功夫,對上成昆的爪力一黏一帶,將其悉數化入虛處。而殷梨亭衣袖一捲將路遙攬向身後避開成昆攻勢,左手長劍出鞘,一招「無心出岫」纏向成昆腰際,迫其撤手。兩人招式尚未用老,俞岱言和張松溪二人也早已躍眾而出,四人同路遙各自守得一方,蓄勢待發。

      成昆冷笑到:「怎麼,你們武當七俠何時竟同個小丫頭胡鬧起來,也要同老夫為難麼?」

      張松溪朗聲道:「成前輩若是身正影直,又何必對一個小姑娘下如此毒手?有道是大丈夫立身處世無不可對人言,成前輩何不坦言自己身份來歷?若執意隱瞞,豈不是將我們這許多江湖人視作招之則來揮之即去的玩物麼?」

      江湖群雄此時已然有些茫然不解,不明白武當派為何此時出來一味追究成昆身份,只聽得俞蓮舟朗聲道:「諸位江湖朋友同道們聽了,此人乃是成昆,這些年隱匿於韃子的王府之中,他同元狗勾結一處,意圖消滅我江湖勢力,屠盡武林同道,是以這些年一直意圖挑起武林紛爭,為的便是讓我們自相殘殺。」

      數百江湖人士聽得俞蓮舟這字字擲地有聲之言,「嗡」的一聲瞬間譁然,一時間無數抽氣之聲伴隨著將信將疑的竊竊私語,場面立時亂了起來。就在此時,忽聽得一聲「阿彌陀佛」,卻是少林空聞開口道:「路施主,老衲敢問,方才施主所說的少林圓真乃是何解?」

      路遙一手指著成昆道:「他易了容貌,大師難道看不出來麼?他的另一重身份便是圓真,潛伏於少林寺伺機而動,只待一有機會便掀起江湖風浪。」

      空聞清修多年,聞得此言亦是無比詫異,高宣一聲佛號,方道:「路施主說他是圓真,更說他勾結韃子意欲屠我武林人士,這些可有證據?」

      路遙妙目一轉,指著成昆笑嘻嘻道:「證據不就在此處?有什麼能比他親口承認自己身份更加有力?」

      路遙這話卻引得好幾人嗤笑出聲,「小丫頭,這些事便真是他所為,他自己又如何會承認?」何太沖道。

      路遙晃了晃腦袋,聲音清越:「這我自然有我的辦法,何掌門可曾聽說過阿芙蓉?」

      何太沖並不直知曉阿芙蓉乃是何物,然則在場群雄卻是有人知曉,聽得路遙說起,知曉阿芙蓉的幾人均是忍不住打了個寒戰。路遙繼續道:「這阿芙蓉乃是一味藥材,少量可以用於鎮痛清熱。而若是用得量大了,則會導致幻覺,令人飄飄欲仙,繼而使人成癮,不能自拔。時間一長,服用之人便難以離開此物,時時生活在幻覺之中,極難戒斷。然而極少有人知道,阿芙蓉若是何其他一些藥物混合,經過提煉可以成為一種藥劑,服用之後使人全無自主之力,意識卻是清楚的緊。別人問他什麼,他都決計會答真話,絲毫不會隱瞞,那真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而這劑古方,卻是被我配了出來。」

      江湖群雄不知曉阿芙蓉,不通曉藥理,但是路遙這段話卻是明明白白的聽懂了。個個面面相覷,眾人均是頭一次聽說竟然有這種藥劑可以讓人吐盡真言,一時間驚疑不定。

      「成前輩,我知道我們說你是圓真也好,勾結汝陽王府也好你定然都是不承認的。倒不如你吃一丸這藥,到時當著這許多江湖群豪的面你若說出你確實與汝陽王府無關,便算我路遙冤枉於你,到時你要殺要剮我都聽憑你就是了。」說著竟然還向成昆眨眨眼睛,一臉笑意。

      成昆冷笑道:「笑話,你若是在藥裡下毒,那老夫豈不是死的冤枉?更何況你這東西若是專門迷人心智,使得老夫說些子虛烏有之事,老夫不是白白屈死在你這個黃毛丫頭手裡?」

      路遙這時卻是搖搖手指,脆聲道:「晚輩自然不能對前輩如此不公。為了防止前輩所憂之事,我陪前輩一起吃。在場所有江湖人士均可作證,我這裡一瓶藥,悉數倒出來。便由空聞掌門指定吧,我和你各吃哪一粒。也算的我虧上一些,前輩如若將來死於中毒,盡可悉數算在我路遙頭上,任何人來尋我為你報仇,我絕不還手。吃完以後,便讓在場諸人隨意盤問你我,我的身世經歷我現在就可說得一清二楚,武當諸俠們也都清楚一些,到時候前後一對,不就知曉這藥到底有無效果了麼?如此前輩所說,方可取信於人。」

      說著她從腰際取出一直寶藍色猶如琉璃的小瓶,舉了起來在眾人面前晃了晃,扭頭對成昆笑道:「這法子不錯吧?我可是琢磨了好久才想出來的,怎麼,前輩來不來,若是來我可就給空聞大師讓他挑藥丸了啊!」

      成昆一張駭人面孔此時已然黑了下來,沉沉的目光盯向路遙,而路遙毫無懼色的抬起頭回視他,不躲不閃。

      「老夫縱橫江湖數十載,成名之時你個小丫頭還沒離娘胎!今日老夫好心前來告與諸位謝遜之事,卻被你這黃毛丫頭一番胡攪,你可有將在場諸位前輩放在眼裡?若是你說什麼便是什麼,這江湖之事豈不都成了兒戲?!」

      路遙無所謂的聳聳肩,聽得一旁殷梨亭朗聲道:「是不是胡攪兒戲,前輩吃了藥一試便知。此事關係江湖武林命脈,家國大義。前輩若是執意不肯,我們便也可依循江湖規矩,以武定勝負。若是前輩勝了,我武當自當向江湖群雄與前輩賠禮道歉,任憑前輩處置。可若是僥倖勝的一招一式,前輩也需以路姑娘所說,讓諸位武林同道求個心安才是。在場諸位可以為有所不妥?」

      此話一出,上百江湖群雄面面相覷,竟然誰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本來今日所來大半人乃是為屠龍刀而來,卻沒想到武當派和路遙這一打岔,竟然為此事糾結起來。屠龍刀雖重,然則便如殷梨亭所言,如果路遙所說為真,那麼確是關係到武林命脈各們各派生息的大事。更何況當此際者雖然江湖上紛爭不休,然則提到元兵,無論何們何派皆是痛恨不已,是以一時間諸人倒是沒了主意。

      便在此時忽聽得人群中有人開口道:「咱今兒來是為了屠龍刀和謝遜,汝陽王府什勞子的又有甚關係?扯這許多又有什麼意思?倒是讓他說說正事要緊!」

      本來六大派各個掌門都在猶豫,不知如何表態,聽了這話卻是齊齊皺眉。還沒等那人再開口,空聞高宣一聲佛號:「阿彌陀佛!路施主所言之事確是要緊。我少林對此雖不知情,但也不敢大意。至於圓真師侄身份,老衲回寺自會詳查。武當派和路施主今日願意為我武林一探事由究竟,少林無從反對。」

      路遙聞言心中一躍,向殷梨亭眨眨眼:怎麼樣,我說的可沒錯吧?

      殷梨亭微不可見的點了點頭,微笑看她。

      少林這一開口,其餘四派也便不再做聲,顯然是默認了。

      成昆方才聽得有人開口便覺要糟,殊不知那人根本便是傅秋燃找來的一個托兒,為的就是在此時讓出這麼一句讓各大派掌門皺眉的話,好促使其點頭同意此事。成昆見得江湖群豪此時竟無一人出聲,恨恨道:「怎麼,武當七俠今日卻要給這小丫頭賣命麼?」

      俞蓮舟道:「這件事情也實非路姑娘或者武當一家之事,今日武當便攬下這樁事情也無不可。」

      成昆森然道:「老夫豈會折在你們幾個小輩手裡?今日既然如此,你們便一齊上吧!老夫倒要看看武當七俠是否乃是徒有虛名!」

      俞蓮舟此時卻向成昆一拱手道:「我等以五敵一,於前輩實是不公。是以為求公平,晚輩們願讓前輩十招,只守不攻。」

      俞蓮舟一言,於場中幾乎是一石激起千層浪,群雄議論之聲立起。成昆武功之高眾人方才已然見識過,不出三招便將成名已久的殷野王打成重傷,其舉重若輕的態勢顯然還未使出幾成功力。高手相爭勝敗不過在一兩招之間,俞蓮舟如今一開口,便是讓十招,縱有五人,但若是成昆力攻一點,莫說勝敗,怕是要連性命都讓了出去。

      成昆一聲冷笑:「好個武當派,你們幾個自己嫌命太長,老夫今日便成全你們!」話音剛落,在場諸人只見得灰影一閃,場上殺氣暴漲,成昆迅如閃電一般一掌疾向路遙拍去。五人之中,他認定以路遙的功夫為最末,是以打算先一掌擊斃路遙以剎五人銳氣。

      路遙雲晴雙劍出鞘,右手雲劍前指,左手晴劍橫於身前,腳下卻是急退。俞蓮舟和殷梨亭在路遙兩邊,分別搶上。俞蓮舟一招武當雲手借力打力,不與成昆掌鋒正面糾纏,而是將其往側邊帶去,殷梨亭長劍斜引,虛虛實實並不刺出,卻封住其上下三路後招。張松溪俞岱言則進步補住兩人空位。

      如此一來,成昆一招攻勢卻是被五人分攤了去。原來諸人早就算準成昆必然上來疾攻路遙,是以將真武七截陣的陣法加以演化,取盡守勢。如此一來,任他功夫再是高強,加諸於一人身上的也不過只剩兩成。加上陣法中相互演化的效果,到把成昆的攻勢化了個七七八八。

      成昆兩招過後,才發現武當武功以虛化實的功夫實在太過厲害,自己第一式的攻勢兩次皆被俞蓮舟帶偏,而隨即幾人配合極是默契,將自己各類後招防得嚴密至極。然則畢竟論道精明狡詐,他也絕不是易相與之輩,此時已然看出五人所用陣法乃是主要為護住路遙,於是待得第三招過後,他一掌假意劈向路遙左肩,卻在招式用到五成,帶到幾人步法已然轉過之時,忽地回身一掌一腿悉數疾掃向身側得張松溪。

      這幾下兔起鶻落變招極快,眼見將及張松溪腰際,連旁觀得江湖群雄也有人低呼出聲,卻見得五人陣勢忽然一變,原本在另一側的俞岱言卻是轉到正面,一手玄虛刀法封住成昆腿上路數,稍進半步便有被削斷的危險。而俞蓮舟和殷梨亭則是一左一右竟是同時用出同一招花開並蒂,將其掌上左右兩路悉數封死。

      俞蓮舟等人同門學藝,默契程度絕非一般。如今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加上武當功夫歷來最是綿密,以真武七截陣一心防住成昆攻勢,也並非難事。路遙則同殷梨亭學了大半個月的陣法與劍術。她內力不濟,不過悟性很高,需要的是慢慢理解,一旦弄的明白,卻比別人更是應用自如。

      恰好殷梨亭最多的便是耐心,陣法每一步變化都與她講解的極是仔細,路遙每有想不透的地方,更是換著不同種的解釋方法向她說明,然後靜待一旁任她自己琢磨透,半月下來,這一套陣法路遙倒是學得明白透徹。故而如今她功力雖為最弱,但在陣法中位置變換最為頻繁,更有殷梨亭貼身相護,成昆一時拿他也是無法。是以轉眼間八招過去,諸人倒是未損分毫。

      直到此時,成昆已然漸漸明白此陣法厲害之處,其不停流動變換的位置,五人之間相護呼應配合的幾乎天衣無縫,風吹不入水潑不進,任你再是厲害,攻勢卻被化去了八成多,實無無用武之處。眼見十招將近,成昆心中混合慍怒驚疑,但是其陣法太過精妙,環環相扣絲毫不落,一時竟也想不出應對之策,當下咬牙心中一橫運氣十成功力逼得張松溪進勢一緩,隨即以極是不可思議的角度彎身,掠過本來看上去應該劈向俞蓮舟的一掌,出其不意的一記七傷拳直直擊向路遙。

      這一招出拳的角度路數全然不按常理,委實大出諸人意料。若是這一記對上俞蓮舟,以其內力勉力可以化解,但是路遙的內力自是遠遠不足與其與其硬碰。此時路遙身邊只有不曾離她身側的殷梨亭,其他人縱要補救卻終是略慢半拍。電光石火之間,路遙與他短短對視一眼,心意便悉數相同,瞬時定計。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3 12:25 AM

第七十八章   萬代不關身

      成昆這一記七傷拳,路遙自己是決計接不下來的,殷梨亭也只能避其鋒芒而後徐徐圖之。場邊江湖群豪都已感到成昆的強烈殺氣和拳鋒,心中禁不住一提。只見得路遙雲劍忽而驟起,用出的竟是一招武當的太乙劍法,將上盤三路封得嚴密。這下連成昆心中也是微愣。

      路遙自一開始用得便是桃花島的功夫,如今忽然出了這一招頗是艱深的武當劍法。便是這一愣,五人陣勢驟然變幻,殷梨亭路遙已然搶得先機。然則成昆江湖經驗豐富,拳勢些微下壓便立時擊向路遙下盤,按照路遙原來劍勢,這一記委實避無可避,眼見其便要傷在成昆七傷拳下,卻見得她手上晴劍忽而一掛,壓住自己雲劍去路,緊接著雙劍同出,方向各異,竟是桃花島的一招「陌上花開」,兩劍交叉之處,正是成昆拳勢所向,這一招變招速度之快幾乎令人乍舌。

      成昆見得自己若是不收拳,眼看著就要將整條小臂送入路遙劍下,當下只得緩了去勢,卻見得殷梨亭長劍如白虹貫日一般由雲晴雙劍之中刺入,纏向成昆手臂。三柄長劍無論在時間,力道還是角度上都配合的天衣無縫絲絲入扣,極其淩厲迅捷。殷梨亭的武當功夫以慢打快,路遙這兩招桃花島的劍法卻是劍劍直搶先機,竟是配合的毫無破綻。

      成昆節奏一下被帶的亂了,心中一驚,被逼的只得全力扯手,而他這一招本是極狠,如今其拳上內力不及化去,竟有五分全然貫到了自己身上。這一下周圍幾乎是轟得一下起了叫好之聲。而這時俞蓮舟幾人早已趁著成昆這一頓,轉到了自己的位置。

      成昆身受了自己這五成功力的一擊,一口血險些嘔了出來,強自運氣壓下,手上卻是不停,一橫心拼著內息耗盡的危險,毫不停頓的繼續急攻路遙中路。路遙只覺得對面迎面而來的一指陰寒之氣幾乎瞬時襲遍她全身,連呼吸之間似乎都能吸進寒氣直透臟腑。

      然而幾乎在同一時候,她只覺得腰上一緊,卻是斜後面殷梨亭攬住她腰際,運起武當借力打力的心法將其急速向前的去勢捲向一側,隨即抱緊她接連側向轉了十多圈以化解勁力。俞蓮舟、俞岱言同張松溪此時卻是搶入路遙原來的位置,三人近乎同時掌封住成昆指力,手上不停,同樣是借力打力,卻是將成昆的掌力幾乎一分為三,各自化去一成,剩餘卻是半分不剩的被推了回去。

      四周江湖群豪只見得四人極快的接了一招,隨即竟各自後退了十餘步方自停住。俞蓮舟等人雖多退數步,待得停下卻各自站定。而成昆這廂卻是面色青白中帶著幾分死灰,端地駭人。

      這一戰結果卻是大出眾人意料,五人陣法和招式上開闊者有之,雄渾者有之,靈動者亦有之,配合的天衣無縫宛如一人,實是令人驚嘆。雖然這十招無一招進攻招式,卻是分力借力,生生讓成昆傷在自己的內力之下。

      殷梨亭和路遙此時卻沒管這許多,兩人急忙搶上,殷梨亭急道:「二哥三哥四哥怎麼樣?可有傷到?」

      還沒等幾人搖頭,路遙便已然搭上幾人脈息,探得三人脈象雖急,但是中正有力並無內傷之像。俞岱言當先道:「我們並無大礙,正事要緊,小路。」張松溪此時也向兩人使了個眼色示意放心。兩人方自微微鬆了口氣,這才轉頭看向成昆。

      此時成昆受傷不輕,周身更是一股寒氣侵襲自身脈息。他恨恨得瞪向路遙目光如劍,路遙卻是不為所動的走上近前,噙著笑意,大眼睛轉了又轉,開口道:「成昆成前輩,這回可是心服口服?」

      成昆恨極咬牙道:「爾等小輩如此胡鬧,老夫豈能任由你等折辱,圖加些莫須有的罪名?!今日……」

      話未說完卻被路遙一個響指打斷,「行了行了,後面不用說了。我便猜到像前輩這等老狐狸,哪會輕易認輸。所以嘛,自然早就防著前輩此舉。今日這麼多人,看也看的累了,我便省些事情。前輩眼下可以按壓一下天突穴,看看是不是眼前泛白?耳際有依稀樂聲傳來?」說著更是眨眨眼,一臉莫測表情。

      成昆見了,心中一凜,禁不住一壓天突穴,竟果然見得眼前瞬時似有強光閃過,一片雪白,更加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聲音似是依稀樂聲飄於耳際。尚未回過神,便聽得路遙的聲音似乎是由遠及近道:「方才倒是忘了告訴前輩,這藥不僅有丸劑,晚輩閒來無聊,還多做了一副散劑,吸入便可,效力到比丸劑還好上些許。剛才前輩攻勢太猛,晚輩一緊張倒是灑出來不少。如今前輩這症狀,可是這藥起效了。待得過一會前輩眼前白光色彩變得花俏鮮豔些,咱們便可好好問問前輩這些年來到底都幹了些什麼。說的清楚了,也省的徒惹人懷疑不是?」

      成昆驀然瞪大雙眼,明知其乃是故意而為,卻是無可奈何:「好!好!好得很!老夫縱橫半世,今日竟然著了你個黃毛丫頭的道!」

      路遙聳聳肩,眼中卻是笑得狡詐,「哪裡哪裡,前輩謬讚了。路遙不過是個大夫,一點點微末道行比不上前輩老奸巨猾,便是武藝也是不及的。不過今日在場如此之多的武林前輩,待到前輩好好說說陳年舊事以後,這是不是莫須有的罪名自見分曉。而且彼時倒也用不到路遙動手啦,自有這許多高手親自來。」說著轉身拉了身側的殷梨亭的手,笑道:「六哥,你說是也不是?」

      江湖群雄眾目睽睽之下,路遙毫不扭捏大大方方的這麼一握讓殷梨亭心中砰然一動,隨即情緒雀躍起來,「是非對錯,自有江湖公論,小遙如今你也無需太操心。」兩句話前一句說得鏗鏘有力,後一句卻是溫柔無限。話語未畢,便見得路遙眼波盈盈流轉衝自己眨了眨眼。

      「成前輩,如何,眼前這光可有豔麗漂亮些?」

      成昆此時心下既是一片冰涼,亦是恨極,便刻間便見得眼前光芒果然如路遙所說鮮豔起來,就連意識也開始微微變得模糊,耳邊話語時而清晰時而含混。此時場上六大門派掌門宿老皆在此處,更有天鷹教數位高手,成昆功夫便是再強,也絕敵不過這些人聯手。成昆心中清楚若是自己被路遙套出實話,怕是在場諸位高手均不會放過自己,到時候怕是要當場斃命於諸人聯手之下。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的道理他比誰都更清楚,是以當下把心一橫,拼著最後一絲力氣,足下運足輕功,手上一掌擊向擋在身前的路遙和殷梨亭,盼得搶出一條出路。

      誰成想路遙和殷梨亭根本不欲攔截於他,武當諸人等得便是成昆這一逃。殷梨亭拉住路遙向後一躍躲開成昆掌鋒,任其幾步躍起奪路而出。成昆功力深厚,重傷之下仍舊一躍便踏上最近的一棵樹的樹梢,展開身法便要逃離。這一下子,路遙所說是真是假便再全不用追問,顯然若非心虛,又何必重傷之下如此急於逃離此地。

      此時諸派掌門離得場子尚遠,眼見成昆便要奪路而去,路遙和殷梨亭竟是毫不著急,甚至都不再看向成昆,而是對望一眼,同時鬆了口氣。路遙感受到手上殷梨亭握得緊了些,笑得極是甜美,殷梨亭此時看著安然無恙,盈盈笑語的路遙,心中也終是放下了高懸已久的大石。倒是滅絕以及宗維俠兩人瞬時躍起,急追而去,奈何相距本遠,成昆又是逃命之下拼盡全力,一時之間竟然差了甚遠。

      便在兩人人怒極直追之際,但見得成昆去路之上忽然從不知何處閃出一白一灰兩道身影,身法迅捷如電迎著成昆急速而來。成昆此時眼前模糊不清,只能判斷出來人方位,卻看不出來人樣貌,但是其濃重戾氣卻是隔著三丈都感受的到。

      成昆先是重傷在真武七截陣之下,繼而又強自運功,早已是強弩之末。是以當迎面兩人一左一右各一掌擊在其身上之時,他已然無力閃避。這忽然出現得二人卻乃是楊逍與范遙,傅秋燃和路遙全盤設計今日之事得時候,便料到這一步,早便託了二人於此。早先相鬥之時不必出面,唯在此時出手,只為取成昆性命。再者二人覺得此事終是因明教而起,終結在明教左右使者手裡也是應當。

      楊逍已然從范遙和傅秋燃兩人口中分別聽說了成昆的事情,當下一掌運起全身功力拍將出去。范遙幾回和成昆動手,便是為了取其性命,當下更是毫不留情。二人但求速戰速決,招式極快,幾乎是同時分別擊中成昆胸腹要害。成昆受這一擊,心脈受創極重,立時即斷。

      此時滅絕和宗維俠三人已然趕到,卻唯有宗維俠一掌正中成昆後心。而滅絕見得一身白衣的楊逍,忽而收了倚天劍,死死的瞪著楊逍面容,片刻間二話不說,倚天劍劍勢一轉,直直向楊逍刺去。楊逍雙目微微一眯,嘴角竟挑出三分笑容,一身白色粗布長袍袍袖一揮,斜斜帶開一招,全然不與滅絕纏鬥,開口道:「范兄弟,走了。」言罷腳下輕功不停,翩然而去。

      滅絕急追上去,奈何輕功終是差了一節,不到片刻便被楊逍甩了下來,卻是契而不捨的一味追趕,「楊逍,你這小賊休走!且與老尼鬥上三百回合!」

      一旁范遙正欲看熱鬧,聽得楊逍一喚,也便不再停留,目光掃過全場,看到殷梨亭同路遙二人並肩而立,含笑沖二人極快的眨了眨眼,隨即在江湖群雄越發響亮的議論聲中轉身而去,片刻消失在山道上。

      二人從來至去不過片刻時分,如驚鴻掠影,在場幾乎無人認出來,直到聽得滅絕怒喝,這才有人約略猜出二人身份。

      路遙和殷梨亭見得二人遠去,也無暇顧及其他,連忙上前查看成昆屍身。路遙細探之下,再三確認成昆心脈已斷,呼吸全無,已然死去,總算是鬆了口氣。這些日子勞心勞力,加上今日這一場惡鬥,委實費盡她太多心力。此時萬事塵埃落定,終是長出了一口氣。

      至於殷梨亭,中秋當日路遙和傅秋燃告知武當諸人今日計畫之時,一顆心便被懸了起來,唯恐諸人激鬥之時路遙會被傷到。更何況路遙幾次須得直面成昆言語相激,他更怕成昆忽然暴起傷人,是以今日自從路遙直面成昆開始,幾乎便未曾鬆開按住長劍的手。眼下兩人總算放下心中擔憂之事,並肩而立,衣袖之下兩隻手五指交纏,無需言語便得心意相通,一時間在這江湖群雄聚會之地竟然生出幾分雲淡風輕的溫柔情愫。

      這一番變故,卻是委實大大出乎其餘各派意料,待到如今,有人恍然大悟,有人面面相覷,有人無限唏噓,更有人關心屠龍刀的去向多些。成昆死前的一逃,確是等於默認了路遙的話,然則尚有不少事情諸人仍舊並不十分清楚全部事情的來龍去脈,此時悉數望向武當諸人。然則路遙此即好容易放鬆下來,又是一番激鬥體力消耗甚巨,此時哪裡顧得上這許多在她眼裡毫不相干的人,握了殷梨亭的手一句話都不想說。俞蓮舟等人見狀,當即上前同各派解釋成昆勾結汝陽王府,意圖削弱江湖勢力之事。武當諸俠自然熟悉江湖禮節規矩,此類事情舉重若輕毫不費力。倒是放了路遙殷梨亭二人在後面躲清閒。

      殷梨亭取出懷中手絹,到了些水囊裡的水,將其侵得濕了遞給路遙,「若是累了先擦擦臉,能得舒服一些。我們很快便可回去了。」

      路遙接過來,微嗔道:「唉,你們江湖上件件事情都是體力活。這折騰了一早上,到比我看一早上的診還要累上許多。」語雖如此,臉上笑意卻是不減。

      殷梨亭正要開口,卻忽然聽得一個森冷聲音忽道:「路姑娘可是好本事!這能將人逼得吐盡真言的藥倒是神奇的緊。」

      路遙和殷梨亭同時轉頭,見得正是一身黑色緇衣寬袍的滅絕。此時她冷冷的盯著路遙,「路姑娘有了這藥,我等江湖人可都是要畏懼三分啊。」

      兩句話四周群雄聽得一凜。方才路遙對成昆言及此藥效力之時,便有不少人聽得些許冷汗。畢竟人人都有不欲為他人所知之事,聽得此藥藥效,無不暗自慶倖路遙對付的是成昆而不是自己。

      「路姑娘這藥,若是落到有心之人手裡,怕是我等江湖中人均要受制於人了。到時候,豈不又是另一個成昆?」滅絕師太此語卻是說給周邊的江湖群雄聽的,意在為難路遙。她認定路遙同楊逍范遙兩人必有聯繫,加上方才欲同楊逍一鬥不果,如今倒是想起了路遙。

      路遙此時心情上佳,聞言竟也不惱,微微一笑道,「不瞞師太,這藥路遙如今也是頭一回聽說。」

      四周江湖群雄無不一愣,只聽得她繼續道:「其實此事本就是我詐成昆的,這世上哪裡會有這種藥啊?我用的不過是些略微改過方子的蒙汗藥,加了些阿芙蓉的碎末而已。能讓人眼前發白,耳中隱約有些幻音是真。不過過得一會兒便過去了。至於後面什麼的,都是我用來騙成昆實話的而已。是他自己做賊心虛,當先撐不住想要逃走,這才證明了我的話不假。」

      各派掌門弟子,江湖群雄這次的議論之聲幾乎是轟得一下立時響起。路遙更是無辜的沖滅絕師太聳了聳肩,「師太,所謂兵不厭詐,對付成昆這種老狐狸,不用點手段怎麼行?否則這江湖又要有多少人因為死於非命?」

      一番話說得不僅滅絕師太啞口無言,便連江湖各派群雄聽了,也險些把眼睛掉出來。路遙語罷,明明白白的擺出一副萬分疲憊不欲多說的模樣,這到讓諸人視線同時向殷梨亭望去。今日從始至終,路遙和殷梨亭不曾相離片刻,期間眼波流轉偶爾低聲笑談,更加二人之間無形的默契,頗有不少人看出些什麼,更加武當七俠平日聲望極高,眾人倒是有志一同的待他確認。

      殷梨亭微微點頭道:「此事確是如小遙所言,乃是我等設計於成昆,只為套出真話。」隨即看了看路遙,向諸人一拱手道:「諸位前輩若有何不解,過後當可相尋於我武當派。小遙今日一番激鬥,精神不濟,當得早些歇息,望諸位莫要留難。」

      諸人聽得殷梨亭點頭承認路遙所說,雖然訝異,卻也不得不信。只是今日之事實在太過出乎意料,一時間不知要何去何從。各派掌門此時倒是均對路遙起了疑問,均欲知道這許多江湖辛密她是如何知曉的。然而方才殷梨亭之語顯然是不欲諸人再問,各派掌門亦是自重身份不便同路遙為難。加之如今成昆身份被揭穿,其聲稱所知的屠龍刀與謝遜的消息也便難以取信於眾人,於是不到片刻間,海沙三江等小幫派人少靈便,即便作鳥獸散。

      至於其餘幾大派掌門,躊躇半晌,雖然對屠龍刀與謝遜一事心有不甘,但也終究無法表露太過明顯,終是帶了各派弟子先後離去。唯有少林派弟子收了成昆屍首,那易容手法頗是奇妙,竟然一時分辨不出真偽,於是只得先抬回去,以便之後核對圓真身份。

      這廂路遙看著下山的江湖群豪,長長的出了口氣,心知雖然諸派對於自己如何知道這許多辛密暗存疑惑,但終究這並非他們所關心之事,只盼得過些時候也便被遺忘在各種江湖紛紛擾擾的傳言中。

      約莫半刻中,偌大的場子上,便只剩得武當諸人。籌畫許久的事情終於塵埃落定,師兄弟幾人如今憶起方才成昆所施展的功夫,幸得真武七截陣之功,否則若是單打獨鬥,當真是兇險異常。如今諸人安然無恙,相視而笑,其間同門手足情誼自是無需多言。俞蓮舟此時卻是到得路遙面前,「小路和傅莊主這些日子為成昆一事費盡心思,更是為五弟一事勞神苦思許久,一翻激鬥亦是兇險。今日虧得這一番妙計揭穿此人,否則貽害無限窮。這前前後後諸般事由,我武當無以言謝,此番情義,銘記於心。」

      俞蓮舟歷來為人嚴肅沈默寡言,然則眼見這大半年來路遙數度為張翠山一事盡心竭力謀劃,今日更是被捲入江湖紛爭,於是這一番話發自肺腑,字字句句端地令人動容。

        路遙見得俞蓮舟如此,嚇了一跳,立馬站了起來,連連搖手道:「俞二哥如此豈非見外?路遙當諸位是朋友,略微花些心思亦是應當的。」說著摸了摸鼻子,笑道:「更何況若非幾位的真武七截陣,咱這點微末功夫也只能看著成昆那廝咬咬牙根,動手是斷然不敢的。這下倒有一回在群雄面前露露功夫的機會,端地難得呀!」

      俞岱岩聞言卻是大笑道:「二哥,小路有一句話倒是說對了。她又不是外人,何必說得這些?」言罷一雙眼睛在並肩而立的路遙和殷梨亭身上含笑打量,「六弟,你說是也不是?」

      如此直接暗帶許婚的一句話讓殷梨亭刷的紅了臉,低下了頭吶吶不語,一雙眼睛悄悄撇向路遙,袖子低下的手卻握的更發緊了。

      路遙感到手上熱度驟增,咬了咬嘴唇正打算用老辦法顧左右而言他,卻見得一旁的張松溪雙目微彎,眼中閃過幾絲光芒,笑道:「小路方才那一招太乙劍法用得可是頗得我武當功夫之精髓!六弟可是沒白教。」

      路遙聽聞他岔開了話題,也顧不得具體說了什麼,急忙符合道:「是呀,六哥這幾招劍法講的極是仔細,每一勢都是陪我一次次喂招練習,辛苦的緊。」

      張松溪此時卻笑開,眼中幾絲精光閃過,緩緩開口道:「太乙劍法乃是武當劍法中記得我門中精髓的一路功夫,按江湖規矩可是不能傳外人的。小路學的如此熟練,六弟若是就這麼回得山去,怕是要受罰了,這關上三五個月的黑房估計是免不了的。」

      歷來不太通曉江湖規矩的路遙驀然瞪大眼睛:「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3 12:40 AM

第七十九章   莫如雲易散

      福林會館的廳堂裡,殷梨亭坐在最後面的位置,看著站在最前面的講壇上一身素裙,面對上百大夫醫士從容自得侃侃而談的路遙,面上忍不住笑得異常溫暖。尤其每當路遙時不時不經意間看向自己隨即眼中閃過幾絲光芒的時候,更是禁不住心中每每一躍。

      那日清涼山一戰之後緊接著便是普濟醫會,路遙忙得可說每日連坐下來喝水得時間都不多。每日裡辰時兩刻到午時兩刻,過午未時兩刻到酉時兩刻,四個時辰裡,各地的大夫均是齊聚一堂,各有專精不同的大夫在講壇上講述各自所長。到得晚膳過後,更有傅秋燃在金陵風景上佳處備好的茶會酒會,大夫們任意來往談笑,或交換些醫務心得,亦或只是談天說地把酒言歡。

      待到今日已經是普濟醫會的第三日上。事實上路遙已然在前一日做過一次講述,內容並非泉州時疫,而是以俞岱岩斷肢為醫案病例的外科骨病雜論。那些所謂『牽引』『復位』等種種術語殷梨亭是聽不懂的,但是卻極是愛看路遙在臺上神采飛揚的模樣。而待到今日,本來當講述泉州時疫用藥及施針技法的蘇笑竟是未到,路遙不得不上去救場。

      在殷梨亭看來蘇笑到與不到倒是沒有所謂的,不過能多看路遙在講壇上眼神明亮時不時向自己微笑一會,內心隱隱覺得蘇笑不來倒也頗是不錯。

      「如上所述,來春回暖之時,惡核仍舊有可能在江西沿海一路復發。其時有效的藥方與針法或與前相同,那自然是最好。更或可能與前相異。諸位皆知後者往往更為常見。然則防止疫情傳播仍是最要緊之事。絕滅鼠、蚤一事應當早於天氣回暖之時。否則一旦復發,其後果不堪設想。諸位回去以後,可以多備百部等藥材,以防患於未然之際。」路遙語罷,環視全場,微微一笑道:「諸位前輩同行若有任何不解或建議,盡可發問。」

      此時下面幾乎立時有數人同時站起身,最先一人是名年約三旬的大夫,開口問道:「路大夫,方才你說以金針抑制藏紅花對於出血惡核病患的嘔血之症。但若是患者已然有妊,卻又如何處理?」

      路遙側頭凝思片刻,開口道:「周兄此問甚好。此等情況幸得此次泉州並未遇上。但若路遙接診此例,會以犀角代替藏紅花,輔以升麻為使,以調和其寒性。」

      那人點點頭,正要坐下,便又有人站起來繼續發問。路遙一一與之討論,更多則重在商量以後若再有惡核復發的對策。

      殷梨亭看得路遙與眾人一來一往有問有答、臉上神情均是全然投入,更是對醫道有著真心喜愛。想起昔日傅秋燃所言,微微低頭,思及路遙這些年四處行醫雖然背負極多過往,但是亦不乏喜愛之情,他心中微微釋然。

      過得些許時候,一直坐在殷梨亭一側的一名大夫忽然探過頭來。「這位兄台如何稱呼?」

      殷梨亭思緒被打斷,不僅一愣,抬頭見得一位頗是年輕的大夫正看著自己,拱手道:「在下姓殷,草字梨亭。」

      「原來是殷兄,在下姓孫名潤之,平陽人士。小弟初來這普濟醫會,人生地不熟,還仰仗諸位兄台多多引薦。」

      殷梨亭一愣,聽得他誤會自己也是大夫,好笑道:「殷某也是頭一次來這普濟醫會,而且……」

      「哦?竟然如此?那倒是緣分。」孫潤之聽得頭一句話,禁不住打斷殷梨亭,隨即頗是興奮的問道:「不知殷兄覺得這路大夫關於泉州時疫講得如何?」

      殷梨亭忍不住微笑,正要說自己並非醫者,卻聽孫潤之也不等他說話,即便開口道:「小弟倒是欽慕的緊。這幾年來路蘇譚歐陽幾位年輕大夫均是成名於普濟醫會,讓年輕大夫們著實有了個嶄露頭角的契機。尤其這路大夫,一介女子卻是於醫道上頗有見地,極精外科,以前家師數度提及,在下可是久仰其名,這次得見實是難得。小弟今年初來,也盼得三五年後,能得路大夫之成。」

      殷梨亭聽得他直言不諱稱讚路遙,彷彿比自己得了稱讚還要高興上三分,抱拳道:「那殷某先預祝孫兄早日達成所願。」

      兩人一來一往說得兩句,卻聽見一個清脆聲音道:「六哥。」

      兩人一起回頭,只見得路遙正一路走了過來,原來她已然替蘇笑講完了這一場,收拾了醫稿走了下來。到得殷梨亭身邊,脆聲道:「六哥可聽得煩了?」

      殷梨亭笑著接過她手中一摞醫稿,笑道:「哪會?你那些『牽引』『復位』之類的,我到也聽得有趣。你講了一個時辰外加半刻中,口渴了吧?先用些茶吧。」說著將案邊備好的茶水遞給路遙。

      路遙接過一口氣喝完,撂下茶碗看得對面一個青年正頗是驚訝的打量自己和殷梨亭,禁不住奇怪,「這位是?」

      孫潤之沒想到路遙竟會忽然過了來,先是頗為詫異,隨即心下一喜,「在、在下姓孫,名潤之。見過路大夫。」說著一揖為禮。

      路遙一拍額頭,「哦,我聽秋燃提過,孫兄可是葉老前輩同門師弟梁大夫門下?《和義方考》便是孫兄批註得吧?」事實上她卻想到前兩日阿瑜曾對她說過一個被朋友強拉來滿庭芳華聽曲兒的『呆子』,便是孫潤之。據阿瑜說此人進的歡館頗是有些尷尬,卻在一見到阿瑜之時,立時驚為天人,幾乎差點連下巴都掉下來,呆呆的看了能有兩盞茶時間動都未動,見得阿瑜衝他嫵媚而笑,立時結巴的連話都說不清,姐姐姐姐的叫個不停。他朋友見得如此,更是百般調笑。結果到得臨走之時,這人卻發現自己被強拉而來,身上竟連半點銀子都沒帶。一急之下,竟問阿瑜借銀子付賬,差點沒將阿瑜笑得半死。

      孫潤之聽得路遙竟是識得自己,頗是驚訝:「確是,路大夫竟是識得孫某,實是榮幸之至。」

      路遙強壓住笑,道:「哪裡哪裡,便是方才我講過的一個方子,還是《和義方考》上的一個方子化來的呢!孫兄的批註有意思得很。不過,咦?你們兩個方才倒是再說什麼?那麼高興?」

      孫潤之見得佳人在前,方才那番話卻有些不好意思說出口,連連扯謊道:「殷兄和在下正在討論些醫事。」

      路遙莫名其妙的看向殷梨亭,「醫事?六哥你和孫大夫談醫事?哈哈,六哥,難不成近朱者赤,你同我待久了,也打算不去仗劍行俠,打算開始懸壺濟世了?」

      殷梨亭替她理了理微亂的裙角,又給她倒了杯茶,才微笑道:「孫兄方才和我說些對於普濟醫會的看法,可算是醫事吧?」

      「哦,原來是這樣。」路遙微微點頭。孫潤之卻被路遙方才的話弄得糊塗,不明所以的看著殷梨亭,聽他道:「殷某對不住孫兄,方才未有機會解釋,殷某非是大夫,這普濟醫會乃是陪小遙同來。」

      孫潤之這才恍然明白過來,見殷梨亭替他掩飾過去方才頗有些唐突之語,心下感激,卻聽得殷梨亭問路遙道:「可要去用些晚飯?昨日秋燃兄同我說城北新開了間麵館,做得不錯。」

      「耶?你怎麼知道我惦念那麵館好久了?自然要去,我站了一個時辰快餓得斷氣了可是真的。」說著拉起殷梨亭,向孫潤之道了個別,相攜出了會館正堂。

      孫潤之見得路遙笑顏明媚語聲清脆,與同行大夫們所說的行醫時候不苟言笑態度嚴謹的模樣差了甚遠。握了殷梨亭的手,一副燦爛神情並肩出了門去,心中一時若有所悟,驚訝感慨,忍不住低低嘆道:「有道是綺筵公子、繡幌佳人,這卻是走來窗下笑相扶啊……」

      路遙內力平平,加之如今滿腦子都在計算去那麵館要吃些什麼,自然沒有聽到,殷梨亭內力不弱,兩句話字字句句聽得清清楚楚,腳下幾乎一絆,偷偷撇的路遙一眼見她毫無所覺,忽地心中一甜,兩手相握,覺得這晚風輕揚格外美妙,只因想起了那闕詞的下一句:笑問鴛鴦二字怎生書。

      這廂孫潤之還在感嘆,忽覺的肩上有人一拍,回身看去,禁不住一愣,只因面前之人他卻是認得,乃是普濟醫會的主人傅秋燃。

      「孫大夫,在下傅秋燃,可有幸與孫兄一識?」

      傅秋燃雖不為大夫,但是執掌大半中原藥材商路,更兼之普濟醫會之主,孫潤之自然早就聽聞,卻沒想到竟然今日會來同自己招呼。

      「哪敢哪敢,在下久仰傅莊主大名,今日得見榮幸之至。」

      傅秋燃卻不與他寒暄,微微笑道:「閣下師伯葉老前輩與我和路大夫均是故交,孫兄何必客氣。不知孫兄今晚可有閒暇?」

      「自是有的,傅莊主可有事情?」

      傅秋燃一笑:「今晚雅安醫館的祁津祁主事請在下在醉何樓用飯,有快馬送來的陽澄湖閘蟹和滇中的松茸,極是難得,不知孫兄可願一同前往?我也可給孫兄引薦引薦。」

      雅安醫館頗是有名,孫潤之聽聞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不知道本與自己並不相識的傅秋燃為何忽然開口盛情邀請,於是問道:「這自然是求之不得。只是不知傅莊主為何請得在下?」

      傅秋燃雙眉微挑道:「因我極喜閣下方才那一句歐陽永叔的『走來窗下笑相扶』。」說著直接拉了他笑道:「好菜好酒當請妙人,孫兄這幾句話頗得我心,今晚明月如霜好風如水,若是虛度豈不可惜?倒不如借這無限清景共圖一醉才是正經。醉何樓,孫兄莫要錯過好時光啊。用過飯後還可以去戲院,那裡新來了個戲班子,據說不錯,祁主事請客。」

      說著直直拉了還有些沒有反應過勁兒來的孫潤之出了福林會館,一路揚長而去。走得遠了還傳來孫潤之有些支支吾吾的話語,「傅兄久居金陵,可識得滿、滿庭芳華的……阿瑜姑娘……在下可不可以請她……同去?」

      福林會館百十來號人物此時走得剩不了幾個,另一邊卻是同來醫會的歐陽謙和譚繡寧,這幾日兩人均在秋翎莊的別莊之上落腳,兼之替已快臨產的紀曉芙調理身體。歐陽謙此時問得譚繡寧到:「譚姑娘,在下聽別莊住處的小廝說今日在城內戲園有進城剛來的戲班,上演出新的摺子戲,譚姑娘飯後可願前去一賞?謙亦有興趣,可當相陪。」

      譚繡寧也聽別院的小廝說過,那個戲班實是頗有名氣,而且據說是出新戲,很是好看,聽得歐陽謙建議,頗是心動。見得歐陽謙有些期待的看著自己,禁不住紅了臉,幾乎用蚊子一般的聲音道:「歐陽公子既有興趣,不妨同去。」說著也不顧歐陽謙回答,快步出了門去,身後跟著笑得高興的歐陽謙。

      片刻間偌大的福林會館主廳裡,只剩的秋翎莊主管藥材生意的徐天和雅安醫館的主事祁津。徐天捅了捅祁津,笑道:「明明已然九月中旬,我怎麼覺得這七月初七還沒過完啊?老祁,今晚醉何樓我就不去了,還是回家吃家裡娘子煮的粥好。年輕就是好啊,真是羨慕的緊!」

      祁津卻沒於功夫應他,兀自算著快馬運來的陽澄湖大閘蟹,滇中的松茸,加上數斤冰著的嶺南荔枝,以及從京城請來的戲班,裡外裡幾乎花了他所有中秋分紅,心中禁不住哀悼,一手捂臉。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3 12:48 AM

第八十章   走來笑相扶

      麵館是在金陵城北一對老夫婦新開的,連名字也尚未取好,另有兩個幫傭。館子不大,但是極是乾淨,幾張桌子條凳排於窗下。兩人撿了敞亮的地方坐下,路遙點了餐飯,不一會兒老婆婆就端上兩碗湯麵,兩個小菜,更加一壺極好的茉莉香片。剛放下來,忽見的殷梨亭正臉,禁不住一愣,打量半晌,忽然大聲道:「老婆子到說這大官人看著好生眼熟,原來竟是恩公!他爹快來,咱家恩公在這兒啊!」

      這一下到讓殷梨亭和路遙著實一愣,面面相覷,殷梨亭正要開口,就見得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家從後面轉了出來,後背已駝,腳步有些蹣跚,口中喃喃念叨:「老婆子這喊個什麼?」

      「他爹,你還念叨,快來見見咱家的恩公!」

      那老丈一聽,上前兩步看得清了殷梨亭相貌,竟一時激動扔了手中拐棍,神情喜極,連連作揖道,「竟是殷大官人!老頭子今生能再得見實是老天有眼!殷大官人這幾年可好?令兄可好?」說著便要躬身行禮。

      路遙和殷梨亭一驚,連忙起身相扶,「兩位老人家如此多禮殷某怎生受得起?還是莫要如此。習武之人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乃是應當之事,二老無需如此相謝。」

      此時殷梨亭方得想起眼前二人乃是一次他與大師兄宋遠橋下山,路經揚州城外時,遇到幾個散落元兵搶劫村落,險些擄了這家的閨女去。二人當即幾下解決了元兵,將那姑娘送了回來。其時元兵四處搶劫實是常事,對於宋殷二人來說,行走江湖更是時常遇到,隨手除之不計其數。是以根本未放在心上。到不想如今在金陵再遇,頗是出乎意料。

      殷梨亭和路遙費了幾番唇舌,才安撫住不停行禮的老人。一問之下才知道去年他家獨女嫁到金陵,夫妻感情甚好。姑爺雖不是大富大貴之家,人卻不錯。知道妻子乃是家中獨女,牽掛年邁父母,便將其接入金陵城中。老人家原來便是開了麵館為生,如今重操舊業,在姑爺女兒資助下開了間不大的館子,日子倒也過得充裕。

      兩個老人極是慇勤,一連價的端出不少拿手好菜。那老婆婆更是拉著路遙反反復復細說著當時殷梨亭和宋遠橋二人有如神助一般幾下放倒擄劫的元兵,救了她家閨女的事情。路遙一邊聽著,一邊含笑看著被說得極是不好意思的殷梨亭。

      一直低著頭的殷梨亭這回發現路遙不僅吃飯吃的快,還能吃得不動聲色,一邊同老婆婆講著話,一邊打量著自己,竟還能毫不耽誤嘴上吃東西,便連那一壺茉莉香片也被喝光大半。

      那老婆婆到如武昌郊外孫婆婆一般,極是熱情。這還不算,便連話語幾乎都是差不多,拉著路遙的手道:「殷夫人,你可是個好福氣的。殷大官人人好,本事大,得他為官人,實在是好福氣。」

      路遙被這一個『殷夫人』說得張大了嘴,「這、婆婆,唉。」路遙抓了抓頭髮,還沒等反應過來,只見得殷梨亭滿臉通紅的在桌上放下飯錢,極快告了個罪,運氣提起梯雲縱幾乎是逃也似得眨眼間便閃出了五丈外,片刻沒了蹤影。

      見得兩人忽然離去,那老丈對老婆婆道:「老婆子你這張嘴!沒見那姑娘還梳著姑娘的髮髻,看,把恩公嚇跑了吧?!」

      老婆婆卻是笑呵呵的收著桌上碗筷,白了老丈一眼,「你個瞎麼胡眼的老頭子懂得什麼?我能沒看見?便是現在雖不是,馬上也快了!」

      「啊?這怎地說?」

      老婆婆哼了一聲,將桌子擦了乾淨,才到:「你沒見殷大官人一雙筷子幾乎就沒停,盡給那姑娘夾菜了。一口菜只要那姑娘吃得些微不喜了些,殷大官人便絕不多夾半點。更何況看兩人那眼神兒,絕跑不了,早晚的事兒!」

      ——

      這邊殷梨亭攬了路遙一路運氣梯雲縱一口氣幾乎跑回了秋翎莊,方自停下。路遙見他紅到耳根的臉色,笑聲極是清脆,道:「六哥,這可不是我佔你便宜啊!」語罷一愣,想起一年多前,武昌孫婆婆那裡她也曾說過同樣的話,彼時殷梨亭的反應同樣如此,更是覺得好笑,繼續開口道:「既然不是我佔你便宜,你臉紅什麼呀?臉紅的怎麼也得是我吧?」

      殷梨亭被路遙說得幾乎不敢看她,「小、小遙……」

      路遙強忍住笑,一手拉了他進了秋翎莊。此時夕陽西下,將一路垂柳繁花染得泛著和暖的柔紅色,晚風輕拂,暗香浮動,一路上鳥鳴流水之聲不絕,極是動聽。此情此景,讓殷梨亭跳的極快的心竟也漸漸平緩下來,感受著手中路遙那邊傳來的呼吸起伏,自己的呼吸也漸漸和了拍子上去。

      兩人一路閒逛,也全然不論往何處走。忽然殷梨亭聽得路遙道:「六哥,你曾說習武為得乃是能護當護之人,如今見到這老婆婆,嘴上不說,心中想必高興。你這二十多年,沒白辛苦,能達成心願,今後也必能堅持下去。」

      殷梨亭聽聞路遙所言,忍不住抬頭去看路遙神色,見得她眼中神情無比真誠,卻又帶著半分落寞。想起傅秋燃對他所說得過往,更兼之孤山之上路遙在提及習醫本心得那一刻驀然出現的痛苦,殷梨亭心中猛然一抽,無數情景,見過的沒見過的,一時間同時湧上心頭。路遙堅持的信念,痛苦的背棄,背負的過往,他如今已然明白。孤山之上他不曉得來龍去脈,只是希望她可以好過一些。如今知曉這些陳年往事,心中所想卻未有改變,唯有此情更切。不由自主的張口道:「小遙,無論你習醫的心願和目的是什麼,此生也必是能達到的。」

      路遙低了頭,極淡的笑了笑,「或許,但願吧。」

      殷梨亭卻是有些急切的握住路遙的兩隻手,「小遙,你盡可信我所說。」

      路遙有些奇怪的看他,半晌開口道:「六哥,你……」

      殷梨亭幾度欲言,卻似又不知如何開口,只是一味握緊了路遙雙手。見得晚霞染得路遙面龐泛著淡淡金色,幾乎看得入迷,良久方道:「小遙,那次……我說陪你去吃魚……」

      路遙下意識的點點頭,見得殷梨亭漲紅了臉龐,深吸了幾口氣,終於開口道:「小、小遙……以後不僅陪你吃魚,我還……陪你一起四處行醫遊歷,好不好?這輩子我都陪著你,陪著你一起慢慢實現自己習醫的本心和所為之事……好、好不好?」

      路遙看著殷梨亭仿如琉璃明透見底的眸子,那裡乾淨清澈從未改變過,然則比起初見,如今裡面卻盛得滿滿得情愫,便是瞎子,也能感覺到那裡的溫度。

      橫塘側畔,她曾不由自主的答應同殷梨亭一起遊歷;同樣在橫塘側畔,傅秋燃的幾句話讓她明白這一個最最符合自己本心的「好」,才是最真實的。繼而讓她明白自己對於殷梨亭又何嘗能用「朋友」二字以論。然而路遙忽地沈默,前世今生無數往事一時間襲上心頭,歷歷在目。心思紛亂,她忍不住閉上眼睛,盡了最大力氣來讓自己可以集中思緒。

      殷梨亭默然不語的看著她,等她開口,手上握得愈發的緊。感覺幾乎是過了無比漫長的時間,才見得路遙緩緩睜開雙眼,極輕聲的道:「六哥,有件舊事,我一直未有告訴過你。只因這件事情於我來說,想要開口實在太過艱難。」

      殷梨亭搖了搖頭,「小遙,無論是什麼事情,我都無所謂。你若是不願開口或者只是不知曉如何開口,不說也罷。只要你快樂高興,過往之事又有什麼只得說得?」

      路遙聞言定定的看他。這些年來無論心中怎樣難過愧疚,行醫路上百般艱難,未讓她如這般瞻前顧後,不知所言過。然則看著眼前的殷梨亭,她忽地想到秋燃同她所說,想到這一路行來種種事情,除去秋燃,這世上自己若是連眼前這清澈如水的男子都信不過,還能信誰?於是,她微微閉眼,又輕輕扯了扯嘴角笑了一下,極緩慢的搖了搖頭,「不,六哥,這件事情,我必然須得告訴你,否則我會終生不安。」

      殷梨亭將路遙耳際碎髮輕輕捋了捋,別在她耳後,才溫聲道:「只要你願意,小遙,儘管可以告訴我。只是我希望你千萬莫要同自己為難,這世上沒有任何事情值得你讓自己不好過。」

      路遙為他的話心中微微一顫,同樣的話,孤山之上讓她緊緊攀住他,希望抹去往昔記憶中諸般不堪,而如今秋翎莊中,這話卻讓她有著強烈的一吐為快的衝動。

      秋燃說過,去看看你自己的心。

      她自己亦說過,這世上唯有自己的本心最是真實,裝了何物便絕不會有假。

      「我和秋燃,一直有一件不對任何人提起的過往。」睜開雙眼,良久幽幽的道:「六哥,你可信借屍還魂?」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3 12:58 AM

第八十一章   須似月頻圓

      正如傅秋燃所說,路遙慣於選擇直視那些讓她難過、或是害怕的東西。是以當這句可讓人極度驚駭的話被說出來以後,路遙鼓起莫大的勇氣,直視著殷梨亭的眼睛,不躲不閃,等待著對面的人無比驚訝甚至驚恐的表情。

      可是路遙在那雙無比熟悉清澈的眸子中,只看到一絲些微的詫異很快滑過,隨即竟然湧起溢滿的笑意,其中竟然帶著強烈的興奮與……不敢置信。蓋因他想起了前些時候傅秋燃的那句話:若是有一日阿遙解了你的疑惑,想來她便是愛上你了。

      路遙不解的看著殷梨亭,卻聽他道:「小遙你說了,我就信。」語罷喜不自勝的攬住路遙雙肩道:「借屍還魂麼?小遙,你還說不信九天神佛,如今我可是信啦!」

      「六哥,你……?你不……怕?」驚異的不是殷梨亭,而是路遙自己。

      「怕?怎麼會?」殷梨亭連道:「我以前便曾奇怪,小遙你年紀輕輕便有如此卓絕醫術,三哥的病多少大江南北的名醫都束手無策,你卻治得好,手法獨到而又匪夷所思。我更奇怪以你和傅兄的年紀,竟會有得這許多經驗見識。如今我是明白啦!小遙!小遙……」他雙眼光華灼人,高興的不知要說什麼,只是一味反覆喚著路遙名字。

      「可是……我,畢竟和你們都是不同……這許多說不清的事情……」路遙有些不知所措的看著殷梨亭。

      殷梨亭撫著她的長髮,一顆心幾乎飛了起來:「小遙你自然不同。從我望江樓識得你的第一日起,你便處處都和別人不同。那時你衝我笑,我便覺得這姑娘好生不同。唉……小遙,不同又如何了?」

      路遙這一次,竟是被殷梨亭問住了,一時居然答不上話。不同又如何了?眼前之人幾時因自己行止不同而有些許微詞?然則忽然思及過往,路遙本來鬆開的心忽地一沉,沈默著低下了頭,一瞬間的氣氛竟讓方才喜不自勝的殷梨亭也禁不住靜了下來。

      「六哥,可是你可知道,你識得的這個路遙,遠非真正的路遙。」語罷她閉上雙眼,似乎將自己重新放回了許多年前的那個世界。往事如流水一般,娓娓道來。水之一物,至柔至弱,卻可穿石。諸般往事,雖然時過境遷,卻仿似永遠擺脫不掉。

      殷梨亭靜靜地聽著路遙說著傅秋燃曾對他說過的事情。她語氣不若傅秋燃起伏、情緒心神表露明顯,而是自始至終清談異常,彷彿說著別人的故事。可是袖下交握的雙手上,他能感到她激盪的心緒與那些過往在她身上斧鑿石刻的記憶。他一邊聽著,一邊輕輕的拍著她,仿似如此便能將那種沉重撣去,而同時心中亦是無比慶倖:一如傅秋燃所說,那些該忘記的果然被她悉數忘記;而被記得的,殷梨亭亦信今後滿滿歲月中亦會漸漸淡去。

      「那人死後的一年以後,我同秋燃再一次做了一次援救大夫。那是我第二次參加地動之後的醫療救援。可是在第八天上,我出了意外,被壓在了打開的救援通道下面。我在那裡堅持了將近兩天,最後終是沒有如八歲那年幸運的等到別人救我出來。可是我最後清醒的時候,卻覺得無比解脫,只想要放手離去,一死百了,不用再面對這許多不堪過往。然而天不隨人願,等我再次醒來的時候,便已然在獨自一人處於竹谷之中,物換星移,世事大變。

      我在竹谷中過了八年,後來出得谷來,卻不料沒走多遠到了金陵,無意中去了普濟醫會,結果就遇到了作為醫會主人的秋燃。那時我才知道,那次地動之後,秋燃得了我的死訊,竟是覺得若長和我都已不在,他又有何留戀之處,竟然……」

      說著微微吸了口氣,嘆息一聲,「那時我忽然明白,原來自己居然如此懦弱可鄙!只想著自己能夠解脫,卻忘記了最最難過傷心的會是自己的親人。若長臨走前,唯一的願望便是我和秋燃能夠好好生活下去,秋燃為了我,可以追隨至此。他們愛我惜我猶如性命,我又有什麼資格踐踏他們的心和在天之靈?又有什麼資格不好好活?欠了的就要還,錯了的就要改,責任就要擔,罪孽就要償。我同秋燃相互約定,此生定然會好好活下去,為了他,為了若長,也為了做當做之事,償當償之債。」

      言罷她看向殷梨亭,輕聲道:「瀆職殺人,此番罪業,我只盼此生能替自己和秋燃還得清楚明白。所以六哥,路遙本非如俞二哥所言那般……也不值得你如此……」

      殷梨亭聽得路遙這藏在心中有如毒瘤一般的過往說了出來,微微鬆了口氣,將路遙耳際亂髮捋了捋,開口道:「小遙,我並非大夫,二哥也不是。在我們江湖人眼裡,你做的並未有錯。可我知道你身為醫者,心中定然日夜不安,如此努力行醫只為求安心。但是小遙你需記得,我曾同你說過,有些時候當你想不明白一些事情,或者覺得心中難過,就要說將出來。無論何事,說得出來,便會好受許多。」

      路遙看著殷梨亭安然平靜的神情,偌大的眼睛眨了又眨,一時間竟是半句話也說不出來。她曾以為殷梨亭會驚訝甚至害怕,但沒想到聽到這些故舊,殷梨亭的每一分神情話語與從前未有絲毫相異。這幾句話,他已幾次同她說過,無論在何等情景之下。情理之外,卻又是意料之中。

      她忽然明白,在眼前這個人清澈明淨的眼裡,路遙便是路遙,望江樓中武當山上,從泉州到金陵,或許以後再到天涯海角無數更加遙遠的地方,從未曾變過。驀地,路遙覺得喉間微酸微緊,心間五味陳雜。

      「小遙,我怕你傷心,一直不願提起……顧兄於你來說如師如父、如兄如友,顧兄離去於你便似山河變色一般。可是小遙,既然你願好好的活下去,那便要活得快樂,如此顧兄九泉之下才得瞑目。」

      說著指尖拂開路遙額際的碎髮,清眸之中無比赤誠:「小遙,以後的路我陪你好不好?五湖四海,今時明日,無論一帆風順還是舉步維艱,我願盡畢生之力,讓你真正的如望江樓中我初見的那個小遙,好像晴翠春流一般。讓你覺得懸壺濟世,不是為了清償前債,而是為了真心喜愛,全心以對,便如很多年前,還沒有經歷過這許多恩怨是非的小遙。」

      殷梨亭說至此,卻見得路遙忽而低下頭去,立時心中一緊,以為自己說錯了話,誰知隨即卻見得有幾點水漬落在自己前襟之上,竟是路遙淚水。顧若長去世以後,諸多的是非、恩怨、責任需要她去面對和肩負,而哭泣毫無任何用處。自顧若長的死訊到得的那一日起,她同秋燃,便未落過半滴眼淚。然則此時面對近在咫尺的人,路遙心中一根繃了多年的弦竟是忽然一鬆,淚水不可控制的湧了出來。

      幾乎一瞬間殷梨亭手足無措,見慣了路遙盈盈笑意神采飛揚,便是偶爾難過也只是埋頭不語;尤其是知曉路遙對顧若長的承諾,他從未想過路遙竟然有一日會如此。「小、小遙、我……唉,我!……你、你別……」他近乎手忙腳亂的從袖中掏出白色帕子,卻又不敢去擦,一時間額際隱隱滲出汗水。

      然則萬般事由終是抵不住心中急切,殷梨亭下意識的雙手攬住路遙肩膀腰身,極盡溫柔的抱住了眼前之人,默默不語,卻是一下下輕輕拍著她後背,仿如哄著小女孩一般。

      此時已然斜月高懸,橫塘側畔清光無限,微香暗來,水面微風撩起舞弄相擁著的二人的衣角,卻是一派寂靜無聲。

      不知過了多久,殷梨亭感到話中路遙漸漸平靜下來,忽見得她微動,抬得起頭來,眼角淚痕猶在,目光卻是清亮,其間光華流轉猶如星輝。

      「小遙……我……你……」

      正不知如何開口,卻聽得路遙道:「六哥,這一年多,同你一路行來,卻是我在這世上最是輕鬆暢快的時光。你方才說,若長於我乃是如父如兄如師如友,可是六哥於我,卻是有情有義有膽有識。」

      殷梨亭心中「砰」的漏跳了一拍,張口竟不能言。

      「往昔種種無從抹去。六哥,那許多恩怨是非以前的路遙,並非我如今所願做。你說初見我時覺得來人如晴翠春流,今後,我便當真同你一起行走天下,做那如晴翠春流一般的路遙。」

      兩句話幾似日月一般,霎時照亮殷梨亭整個人,不敢置信的看著路遙。聽得她親口所言,殷梨亭整顆心仿似都要飛出來一般,不能自已。「小、小遙……你是說、你是說……你,當真?」

      路遙見得他神情聽得他話語,眨了眨眼,心中些微疼痛。眼前這個男子,從初識的第一天起,便處處為她設想、擔心、打算,無論何時何地,從未想過他自己要得到什麼。比起他所做,自己只是方才那簡單如斯的一句話,便讓他這般欣喜若狂。路遙輕輕一笑,雙手攬住他的腰,踮起腳尖,閉上眼睛,極輕極輕的,將自己的雙唇印上他的。

      殷梨亭「唰」的一下,腦中一片空白。全身上下仿如火燒,卻又悉數淡去了知覺,唯有感到雙唇之上,路遙潤澤的唇瓣貼著自己的,極是輕淺,可是鮮明異常。她身上淡淡的藥草香味滲入到他的呼吸中,沁潤心脾,動人異常。殷梨亭神智全然紛飛四散,不由自主的雙手擁住路遙,雙唇溫熱的貼著路遙的輕輕摩挲,極是小心翼翼,彷彿稍微重一些眼前一切就會消散一般。

      路遙只覺得殷梨亭的唇熨貼著自己的,溫柔繾綣往復流連,虔誠的近似膜拜一般。雙臂擁住自己,緊實卻不緊迫,一如其情分綿恆卻不激烈。他清爽的皂香味道籠罩她全身,兩人氣息交融,一如夜風纏綿婉轉,卻更加摯熱動人。

      幾乎本能一般,路遙微微用舌尖輕觸了一下殷梨亭唇瓣,卻覺得瞬時間殷梨亭全身猛然一緊,連抱著自己的手臂都有些僵硬。隨即,似乎便感到有溫熱潤澤的事物極輕極慢的掃過自己的唇齒。這次她明白為何他方才驀然一僵,卻禁不住迎了上去。一時間,唇齒相依,柔情萬種,低微的輕吟化入這好風如水的夜色之中,而水面上兩人的倒影卻是映的愈發清晰。

      幾乎過了半載那麼久,兩人才有些微分開,殷梨亭尚好,路遙卻是不停的喘著氣,身體癱軟站不起來,被殷梨亭近乎半攬半抱在懷中。而這一次,清朗月光不僅映出殷梨亭如醉一般的臉色,便連路遙雙頰,也緋紅如落霞。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3 02:12 PM

第八十二章   朱顏可耐秋

      普濟醫會最後三日乃是諸位與會的大夫們坐堂,診視治療各種病症。更有不少患有疑難雜症的病患慕名而來,只因此時不僅有無數名醫,更兼這些大夫可以一同會診,集思廣益,對於醫治棘手症狀很是有益。

      由於大夫太多,會診並未設在雅安醫館或者普濟堂,而是按照傅秋燃的吩咐設在了福林會館。便連所用藥材器具也一併備下了,按照以往規矩看珍、開方、藥材一律不收任何費用。

      一百多名大夫,便是哪間屋子也裝不下。於是大夫們分開了房間,門口的大牌子上寫了其所在的地點。路遙往年多在中院的正堂。彼處人多又雜亂,一些大夫難以適應,倒是路遙以前救援經驗極豐,再惡劣的環境也能集中精神診病,於是每每自覺自願去了中堂,騰出安靜的側廂給上了年紀受不得吵的老大夫們。

      不過今年,主管醫會的徐天和另一名主管幾乎是極為有眼力見的將路遙安排在中院的花廳。此處乃是兩人特意吩咐了人新辟出來的一間屋子,屋子不大,卻頗是清淨。房間外面更加設了不少等待的坐席,免得等待的病人進得診室喧鬧。蓋因路遙和殷梨亭兩人抬眉低眼間的氣氛,兩人就是年近四十也感受的到。加之祁津中秋分紅被敲得精光的遭遇,讓兩人幾乎立刻意識到放得兩人一個清淨的環境裡,絕對是保住年關紅利的必要條件。

      於是小花廳裡只坐了四名大夫:路遙,歐陽謙,譚繡寧和孫潤之。再加上的,則是殷梨亭和受傅秋燃所托而來幫忙整理藥材進出賬務的阿瑜。

      自那晚到得如今,殷梨亭和路遙幾乎未曾說過幾句話。路遙實在太忙,說是每日義診到申時,而事實上每晚到了二更才勉強能將門口等候的病患診完。而至於殷梨亭,每每最愛趁著路遙切脈問診之時偷偷看她,臉上笑意盈然,心中如飲瓊漿異常甘甜。

      此情此景極似當初兩人一路由泉州行來,卻又有不同,蓋因路遙總會偷得片刻功夫,回眸衝他笑上一笑。然而殷梨亭一想到橫塘側畔極盡纏綿的唇齒相依,整個人立時猶如火燒炭烤一般。心下慶倖幸得病人實在太多,歐陽謙等人忙得團團轉,未曾見到此般情景。

      然而這屋中剩下四人,尚有一人並非大夫,而且有些無所事事,這便是昔日滿庭芳華裡將殷梨亭捉弄得幾次使出梯雲縱的阿瑜。於是當路遙前腳被一名老大夫請走去會診一名症狀頗是棘手的病患的時候,坐在椅中臉上猶自微熱的殷梨亭卻覺得一個人影往自己面前一站,正是阿瑜一身紫裙雙手橫抱,笑得一如舊日嫵媚動人,身段若水端地妖嬈生姿。

      許是因為阿瑜對路遙可說是無比真摯,於是愛屋及烏,自殷梨亭初次和路遙去滿庭芳華起,他就並不討厭這個帶著千丈紅塵味道的女子,覺得她頗有些江湖人豪爽俠義的的大氣,可又委實犯怵她那妖嬈生姿的舉止笑容。

      如今見得她近在眼前,為得拉開距離、更為掩飾臉上紅暈,他他下意識得向後靠去,誰曉得這一下竟讓椅子向後翻去,眼見就要倒,殷梨亭雙手一推,身體借力淩空一翻,輕輕巧巧的落地,復以單腳托穩椅子。整個過程寂靜無聲,另一邊的孫潤之等人都為曾發現變故。

      「阿瑜姑娘,找殷某有事?」說著垂頭向阿瑜抱了一拳。

      阿瑜見到此景,咯咯笑出了聲,「我見有個呆頭鵝,一連兩日只知道看著自己喜歡的姑娘傻笑,笑完了便一個人低頭磨咕,臉紅的像猴子屁股,於是這才好心來點撥點撥他。」

      殷梨亭聽得阿瑜所言,果然瞬間臉頰熱透,仿似被烤的熟了,「阿、阿瑜姑娘……」

      「阿什麼阿?真不知路遙怎麼看上你這麼個比大姑娘還害臊的笨蛋!」阿瑜鼻子裡哼了一聲,「姑奶奶今日慈悲心發作,好心來告訴你一聲,這討姑娘歡心呢,你這麼坐著傻看傻笑是沒用的。路丫頭那小笨蛋看這堆病病歪歪的的傢伙比看你的時間多得多啦!你要是真疼人家姑娘,又想讓人家姑娘多看你兩眼,須得換個做法才行!」

      殷梨亭這一聽,微微一愣,隨即竟然站直了身子向阿瑜再行了個禮,「殷某駑鈍,還請阿瑜姑娘指點一二。」

      阿瑜拂了拂丹紅荳蔻,微微一笑風情萬種,「這秋色正好,城西新來的宮記做的菊花酥、菊花糕可是不錯,花樣味道多得是。至於路妹妹喜歡哪個,就要看我們殷少俠有多瞭解路妹妹的口味了。而城東的三蘇坊的菊花露,到是不錯。」

      殷梨亭心中一動,從這裡到城西,以他輕功一柱香時間便可以來回,而路遙去會診,按以往經驗怕是半個時辰也回不來,於是連忙向阿瑜道謝:「多謝姑娘指點。小遙這幾日正覺得無甚可口點心可用,這幾樣東西想必可解殷某所念。」說著提了劍出了門,身法極是輕快。

      阿瑜看著殷梨亭背影出了門,剛一回身,卻見得方才還在診病的歐陽謙此時已然送走了上一個病人,正在自己面前。阿瑜只見得他一揖為禮,「阿瑜姑娘,可願指點不才區區一二?」

      阿瑜掃了房間一眼,果見得譚繡寧此時不在屋內。這兩日歐陽謙和譚繡寧她亦是看在眼裡,「嗯哼,你這傢伙倒是比那呆頭鵝多點出息,姑奶奶今日倒是發了善心照拂你們這一對對的小鴛鴦。這譚姑娘可不是像路丫頭那般的吃貨,倒是聽說紅袖齋新近從大都進了些九色玲瓏胭脂,似是不錯。」

      語罷懶懶的撥弄了撥弄自己衣袖,也不理歐陽謙道謝,款款出了花廳,自到院中池塘邊透氣去了。可還沒等坐穩,就見的孫潤之從屋中一路跟了出來,猶猶豫豫的走了過來,卻似又有不敢,磨蹭半晌這才靠了過來。阿瑜一挑眉角,似笑非笑道:「你不診病,過來幹嘛?」

      孫潤之睜了眼睛支支吾吾半晌,「阿瑜姑……姑娘,可否……可否也指點潤之一二?」

      阿瑜聽完噗的一笑,「那呆頭鵝喜歡路丫頭,歐陽看上了譚家妹子,你這廝跟著湊什麼熱鬧?」

      孫潤之被阿瑜噎得半晌說不出活,良久才牙一咬心一橫,語速極快毫無停頓道,「潤之是想問阿瑜姑娘你可喜歡什麼東西?點、點心還是胭脂水粉?」

      阿瑜聽聞竟是毫不驚訝,撣了撣衣袖,眼角一挑媚眼如絲,懶懶道:「姑奶奶可不是那兩個笨丫頭,咱就喜歡銀子。這除了銀子呢,就是男人,生的俊俏多金又老實的男人。」說著沖孫潤之努了努嘴,「而你呢,現在最好趕快回去看診,否則這看不完,中午人家吃飯,你可就要餓肚子了。」

      被阿瑜稱作笨蛋丫頭的路遙回來正好趕上午飯時分。殷梨亭正在門口張望,見得路遙回了來,歡喜上前:「小遙,城西新開了家點心坊,菊花酥和菊花糕做得一絕,你要不要嘗嘗?」

      路遙剛剛被一群老頭子吵得心煩,聽得有吃的,立即來了精神,「菊花酥?我到是頭一次聽說,快讓我看看。」說著極是高興的就著殷梨亭的手,如小孩子一般迫不及待的伸頭伸腦的去看。殷梨亭見她模樣,忍不住拍了拍她腦袋,笑道:「還有菊花露,三蘇坊的。」

      路遙眨眨眼,「三蘇坊?那是酒坊。酒可不行,診病時碰不得這個。」

      殷梨亭道:「這個我自然曉得。我嘗了嘗,這不是酒,倒似茶多些。至於菊花酒,等你閒下來再喝吧。」

      路遙這邊已然細細清洗了手,興致勃勃的吃著菊花酥,邊吃邊道:「嗯……嗯……有紅豆?太好啦!……嗯……就喜歡……這味道。」

      殷梨亭見得路遙吃得兩眼放光,滿面笑意的將沾在她嘴角的點心碎末抹去,道:「你慢些,莫要噎到才好。這又不是泉州。」

      路遙舔舔手指,「六哥你試試,好吃的緊。」又拿了一塊,正要遞給他,卻忽然想到殷梨亭在診室待了一早上而尚未洗手,碰不得吃食,於是下意識的踮起腳尖,將那點心送到殷梨亭唇邊。

      殷梨亭見得那白皙手指近在眼前,不由自主一怔,心突的漏跳了一拍,紅雲上湧。路遙這才意識到似乎周圍還有阿瑜等人,轉頭去看,卻見得幾人自顧自的事情,無人看他二人。她摸摸鼻子,又眨眨眼,繼而笑看著殷梨亭,絲毫沒有要把手收回來的意思。殷梨亭見得路遙三分戲謔卻更是燦爛的笑意,心彷彿要飄起來一般,微微低了頭,就著路遙的手吃了那菊花酥,入口但覺菊花清香紅豆甜潤。

      就在這時,忽聽得殷梨亭背後一個聲音傳來:「路姐姐,可有看到歐陽大夫?」正是剛剛進屋的譚繡寧。

      路遙和殷梨亭彷彿如小孩子做得壞事被人看到一般,唰的一下趕緊分開。殷梨亭低頭不語,可疑紅暈直達耳根,路遙撐起歷來的厚臉皮,揉揉鼻子道:「歐陽?沒看到,我回來他便不在這裡,繡寧你找他有事?不如問問阿瑜。阿瑜,可有看到歐陽去了哪裡?」

      阿瑜眼睛一轉,正要笑著說話,就聽的前廳一片嘈雜,似有不少人過了來。其間還夾雜著「輕些輕些,快,快叫大夫!」「都是大夫,叫哪個?」「誰都行!哎呀你們輕一點!」

      聽得似是有急症病患送來,幾人急急搶出門去,卻見得借個人手忙腳亂的抬進來一個人。殷梨亭替路遙撥開人群,路遙上前一看,禁不住一驚,「歐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3 02:24 PM

第八十三章   新花舊陌上

      譚繡寧腦中嗡的一下,跌跌撞撞的跑到前面,只見得歐陽謙被一塊門板抬著,一條小腿以一個極度扭曲的方向彎著,儼然是被重物砸的斷了,鮮血浸濕了半條長袍下襬,傷口猙獰異常。譚繡寧見此情景,臉色驀然慘白,淚水唰的便從嚴重直落下來,口不能言。「歐陽」二字半晌都未能成聲。

      路遙反應卻是極快,一步搶上,幾下用力扯了歐陽下襬衣襟,在大腿上方用力繫了個結以止血,還沒等血液緩下來,一旁殷梨亭出手如電,瞬時封住歐陽謙腿上幾處大穴。瞬間流血之勢大緩。路遙這邊一邊細看傷勢,一邊大聲道:「你們幾個直接抬他去後院西廂,從中堂走。徐主事?徐主事?」

      徐天早早到了,連聲應到:「路大夫,您吩咐。」

      「西廂開個台,把我的東西送到西廂。去叫瞿大夫來,再送幾身罩衣。」路遙語速極快。

      徐天毫不廢話,立時轉身一一吩咐下去,自己親自去取路遙的工具。

      路遙這邊拉起譚繡寧,「快來!」一路直奔後面。邊走邊聽張司清同她說事情經過。原來歐陽謙在紅袖齋挑胭脂的時候,紅袖齋一副貨櫃被取貨的掌櫃撞翻。歐陽謙去拉那掌櫃。奈何自己動作不快,一下子反到被倒下來的沉重貨櫃砸斷了小腿。

      路遙將殷梨亭直接塞進內堂,讓小廝幫他換上罩衣。臨出門道:「六哥你同去,止血的事情你的手法好得很。」

      說著自己拖了猶自未回過神的譚繡寧去了另一側的更衣室。指揮著幾個小丫鬟們將罩衣幫兩人換好。兩人進了診室,見得徐天果然已經將一切備好。殷梨亭和另外兩名雅安醫館的小廝也都到了,而床上的歐陽謙已然沉沉睡去。路遙見得譚繡寧淚痕猶在,神情恍惚,不禁嘆了口氣,「繡寧,不許哭了,看著我。」

      譚繡寧不知所措的看著路遙,聽得她到:「我方才看過,歐陽是脛腓雙骨斜斷骨折。如今止住血,性命無礙,流血主要是因為骨斷面劃破血肉所致。可是今日若是不把他脛骨復位好,傷口縫合,他下半輩子腳怕是要跛。」

      譚繡寧聞言,狠狠一哆嗦,卻聽得路遙繼續道:「繡寧,我和你哥哥相熟,知道你接診過也這種破損骨傷。如今我要你同我一到來給歐陽處理這傷。」

      「啊?……不、不行……我不行……歐陽他,不行……」

      路遙道:「不行?你怎會不行?這傷雖然不輕,但終是外傷。繡寧,你是大夫,你哥哥鹿寧是大夫,你父親譚老前輩是宣州名醫,外科頗精。繡寧,記得你自己是大夫,有些時候,不行也得行。」

      譚繡寧被路遙嚴肅的口氣鎮住,愣愣的看著她,不知如何回應。

      「現在,你站起來,和我一同去台前給歐陽做清創。莫要讓你譚家世代名醫的聲名掃地。」

      譚繡寧此來,為的便是使得譚鹿寧死後譚家百年醫名不墜。於是路遙這最後一句話,將她激得一口氣提起,咬著牙走近台前,強強忍住淚水,卻聽得路遙道:「繡寧,我知道這臺上躺的是歐陽,你便受不了。可是一個好大夫,總會遇到一兩回這樣的事情。什麼醫者不自醫,那均是扯淡的說法。」說著指向歐陽謙,「現在,這個人需要你。今日是我在,若是以後沒有人再能幫你,發生了同樣的事情,難道你要看著他跛腳半輩子?」

      譚繡寧心中一痛,看向昏睡不醒的歐陽謙。當初譚鹿寧泉州感染出血惡核病重的時候,主治便是歐陽謙。彼時路遙曾想讓譚繡寧同去,但是見得她淚眼婆娑方寸大亂的樣子,終究是沒能忍心。她的樣子,讓路遙想起許多年前,初次做救援大夫的自己:害怕無措,瞻前顧後。

      譚繡寧站在台前面對歐陽謙被斷骨斜面割破的血肉與扭曲的小腿,抬起雙手卻又不知如何下手。卻聽得路遙在耳邊道:「先做清創。確認止血,以馬齒莧酒清洗外傷周圍血跡異物,觀察傷口破損程度。你先做,後面的牽引復位方法我可以教你一種比尋常手法更加好用的辦法。」說著站在譚繡寧旁邊,用細鉗將浸過藥酒的潔淨白布遞給譚繡寧,「很簡單,你以前做過很多次的。」

      譚繡寧看著手中細鉗棉布,眼中有著萬般猶豫不定。路遙微微一聲嘆息,輕輕的從後面握住了她冰涼的手,極慢極緩的一點點清理著小腿被尖銳的斷骨劃破的創口。譚繡寧本來徬徨不已,此時卻忽然被握著手一點點做著以前自己十分熟悉的事情,聽著路遙在旁邊輕聲反覆重複著清創和復位的要點。那些都是她牢記且嫺熟的東西,於是漸漸的,方才手足無措的感覺一點點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漸做漸快的操作。路遙見此情景,鬆了口氣,撤開了自己的手,一邊同她講解著復位的手法。

      殷梨亭站在二人後面,默默地看著,想起當初泉州城中路遙酒醉後說過的陳年舊事,眼前似乎浮現出許多年前的路遙也曾如譚繡寧一般手足無措不敢施藥行針的模樣。彼時幸有顧若長在她身邊耐心教導以去心結,以精技藝。而如今,萬般是非紛擾過後,昔年不知所措的小女孩兒已然長大,褪去青澀稚弱,於醫道上名揚四海,於為人上勇敢堅韌,已然可以將這些東西教導於旁人。

      於顧若長,他在剛剛知曉之時,心中也曾些微酸澀。可是當初聽完路遙醉後說過顧若長所做,卻不得不佩服甚至感念。到得如今,忽覺的路遙如此幸運得以遇到顧若長,而他亦如此幸運,因緣際會得以遇到路遙。於是一時間心中感慨無限,最終化作三分燦爛笑意,掛在唇角始終不去。

      過得許久,路遙和譚繡寧處理完歐陽謙的傷勢,譚繡寧陪著仍舊未醒的歐陽謙去了後堂休息,而路遙一轉身就看到被帶來當作止血鉗的殷梨亭笑得如春陽秋月,整個人幾乎讓她挪不開眼,禁不住微張了嘴問道:「六哥?什麼是這般高興?」

      「我是在想,小遙,你若是去做個夫子,定能教的不錯。」

      路遙聽聞清脆而笑:「怎麼?六哥還記得說要給我做徒弟的事情?如今又改主意了?要拜師?」

      「不拜師不行的麼?」

      路遙聽聞,眨眨眼睛,笑道:「別人不行,六哥自是可以。反正我也偷了你們武當不少師。交換些咱獨門醫術,也省得六哥你回武當被張真人怪罪不是?這三五個月的黑房可不好受吶!」

      殷梨亭一愣,沒想到那日張松溪一句戲言路遙竟然還記得,下意識道:「別人恐是不行,小遙你自然是可以的。」

      路遙大眼睛微微一轉,帶著幾分壞笑:「哦?別人不行?為何我就行?」這些日子來她到是愈發愛看殷梨亭臉紅的模樣。

      殷梨亭果然被路遙一句話堵了一下,臉色微紅,卻是但笑不語,眼中光華流轉的看著路遙。路遙見他那琉璃一般的雙眸,忽地有些口不能言,情不自禁的踮起腳尖,輕輕在殷梨亭唇角上極淺的吻了一下。然而便在此時,嘭地一下,診室的門開了。

      「路大夫,莊主要你趕進去別莊,說是有位夫人快臨盆了!」這人赫然又是雅安醫館的主事祁津。他只見得路遙和殷梨亭兩人幾乎是極快的速度一閃分開,路遙倒吸了口涼氣,四處盼顧兩眼仿若無事,隨即疾奔出了診室,而身後著跟著幾乎要將臉貼進衣襟裡的殷梨亭。

      祁津看著兩人背影,頗是不解,卻覺得身後一人啪的拍了他的肩一下。上回他去秋翎莊找路遙結果被傅秋燃敲掉中秋紅利的事情仍舊歷歷在目,禁不住一抖,戰戰兢兢的回頭看去,終是鬆了一口氣。原來是徐天。誰知徐天卻是開口道:「祁老弟,為兄勸你一句,主動去同莊主認個錯,這年關的紅利許是還能保得個兩三分。」

      --

      紀曉芙生產還算順利,當然如果沒有那個全然不要形象如同即將發狂的公獅一樣的楊逍。原本路遙進了房間,殷梨亭在外面拉住因為紀曉芙痛叫而昏急打轉的楊逍。可是過不得一會兒,路遙就抬頭沖屋外喊了一句:「六哥你讓他進來吧。」

      此事不合規矩,不過殷梨亭一愣,隨即鬆了手。於是一陣風般衝進來的楊逍終於代替了路遙那隻幾乎被劇痛中的紀曉芙擰青的胳膊。

      紀曉芙習武之人身體強健,產前有譚繡寧和歐陽謙兩人幫其調養身體,在路遙眼裡這生產可謂順利的很。然則換在楊逍眼裡,卻儼然是不順之極。蓋因紀曉芙每次呼痛,楊逍倒比她本人還緊張,幾乎開始逼問路遙到底有什麼方法可以止痛。

      路遙已然被瞬間由光明左使變為市井之徒的楊逍吵得頭疼,撇了楊逍一眼,道:「沒有。」

      「沒有?!你不是號稱神醫麼?」

      路遙再撇他一眼,手上活計不停,一邊幫助紀曉芙理順呼吸,一邊道:「真要我說讓她不疼的方法,我也有一條。」

      「什麼方法?快說。」楊逍已然有些氣急敗壞。

      路遙聳聳肩,「別讓她懷孕,就這麼簡單。」

      一句話徹底讓楊逍變了啞巴,路遙耳根終於得了片刻清淨。

      整個過程兩個時辰都不到,在路遙看來痛快得很,當然不是每個人都這麼想。於是當終於鬆了口氣的楊逍看著紀曉芙因疲憊而昏昏睡去的時候,路遙倒是難得有機會抱著父親忽略掉的剛剛出生的寶寶打量,心中卻是頗是感慨,因為這個女孩子,是楊不悔。

      楊不悔,原本的故事裡楊逍的掌上明珠,極似紀曉芙,明麗動人,最終同殷梨亭相守終生。最後一件事,讓路遙心中一突,一種偷了別人東西的感覺仿如烏雲一般迅速隴上心頭。當初她因欲全武當諸人的手足情義而決定試圖插手原本命運的走向,可是殷梨亭,卻是一個意外,雖然這個意外讓她覺得無比美妙。但這美妙,卻是本應屬於自己懷中的這個孩子的。

      路遙忽地異常不安,莆田少林淨悲的話莫名湧上心頭:天道定數,不過因果二字,昔日種因今朝得果,今日種因明朝得果。如今她一手亂了原本因果,本是無愧於心。然則殷梨亭一事,她如今不僅存了私心,更佔了他人姻緣。冥冥之中,這條路通向哪裡,她不得而知。

      然則便在此時,她耳邊忽然響起輕柔溫潤的聲音:「小遙?怎麼站著發呆?可是累了?」

      路遙驀地回頭,見得殷梨亭一雙清澈無比的眸子正關切的看著自己,從自己手中接過了孩子,「來,我替你抱著吧,折騰這許久你也累了。」

      路遙下意識的將孩子遞過去,卻被他那一雙眼睛看得更加恍惚。想起一年來的種種經歷,忽地握了握拳。天道因果,於她來說又能怎樣?昔年她為了顧若長,可以不惜背棄堅守多年的信念,事到如今再怎樣痛苦也從不曾後悔。而如今,難道她不能為了眼前這個人再義無反顧一次麼?天道因果,對於這份情意來說,又算得了什麼?若有生死輪迴,如她和秋燃這般借屍還魂出現異世本就破了常規,又何必計較這些?

      思及此,路遙長長舒了口氣,衝著眼前看著自己神色開始有些憂慮的殷梨亭燦然一笑,雙手握住他上臂,湊上前去笑道:「是累的不行了,走,我們去天香樓好好吃一頓,然後將所有費用掛在師兄的賬上。神醫親自接生,這出診費可是不菲的。」

      殷梨亭輕拂路遙長髮,「小遙,有心事為何不說?」

      路遙嘆息,知道殷梨亭必然感得到,小聲道:「六哥,我是覺得,能遇到你,過往這許多也算值得了。」

      殷梨亭狠狠一怔,驀地握住路遙的手,低了頭掩去自己激盪心緒。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3 02:35 PM

第八十四章   折柳春常在

      一場秋雨一場寒,普濟醫會結束的時候,金陵已然完全涼爽下來。

      是夜秋翎莊客院中,殷梨亭梳洗過後一推房門,就見到正坐在院中涼亭裡的張松溪笑著衝自己招手。

      「六弟,來。」

      殷梨亭應聲過了去,隨手斟滿兩杯茶,遞了一杯給張松溪道:「四哥何事還未歇息?」

      張松溪接過來,笑道:「這不是在等六弟你麼?倒是六弟回來甚晚,此時還不休息,難道也是找四哥有事?」

      殷梨亭想到今日和路遙兩人跑去城外給一戶人家患病的小兒子診治病患,回程一高興兩人就跑去郊外玩耍,直到天色擦黑兩人才記得回家,臉上微微一紅。

      這神態卻被張松溪盡數收於眼底,心中好笑,「有道是為誰風露立中宵,原來當初怕黑不敢一個人睡的六弟如今也有了清宵不眠的時候了,就是不知這所為何人?」

      「四、四哥。」殷梨亭被笑得微窘,「何必戲耍小弟。」

      張松溪卻搖了搖頭,道:「四哥哪裡是戲耍你?四哥是特意來問你,這讓你清宵獨立的姑娘如今可知曉你的心意了?」

      殷梨亭被這一問,騰地一下臉如火燒,卻在張松溪的注視下幾乎微不可見的點了點頭。

      張松溪沒想到殷梨亭居然真的敢說了出來,看著殷梨亭這幅模樣,仍是禁不住雙眉上挑,「哦?那這姑娘可是願意?」

      聽得張松溪越問越發直白,殷梨亭嚅囁半晌,方才小聲道:「小、小遙……說,先去得竹谷處理她本門的功夫心法,之後……之後便、便同我回、回、回武當……拜會師父。」

      張松溪聽聞,更是禁不住一愣,隨即緩緩笑開,自家靦腆的師弟遠不如對方姑娘來的大方痛快,一旦確定了自己心意,竟是坦坦蕩蕩的直接上門拜訪了。他本以為此事尚需師父與幾位他們幾位師兄從中周旋一番才得讓路遙於此事上有所反應,竟沒想到這兩人倒是自己就把該定的定下來了。

      心中一時欣慰感慨,見得殷梨亭嚅囁模樣又忍不住道:「拜會師父?那咱們可需的快些回山,好準備準備辦喜事了。這事還須得同傅莊主好生商量一番。小路既是秋翎莊的大小姐,嫁到我武當來總不能委屈了人家。」

      「四哥,為何總拿小弟開心!……」殷梨亭雖然面龐上紅雲上湧,心中卻被說得一甜。

      從小相伴長大的張松溪又如何看不出,開口便道:「其一,這怎是我拿六弟開心?怕是六弟自己才是最開心的哪個吧?其二,這又非我渾說,這次出來已然兩月有餘,如今事情已了,也是當回山的時候了。」

      「四哥……我想……」

      話未說完,卻被張松溪一臉好笑的打斷,促狹道:「六弟是想和哥哥們一同回去?」

      「不是,四哥,我是想……想陪……」

      「想陪什麼?想陪小路一起去竹谷?」張松溪接道。

      殷梨亭連忙點頭,一抬眼看見張松溪一副瞭然的笑容,方意識到自己表示的太過急切了。

      「今日你不在的時候,二哥已經同我們說過了,你先陪小路去辦事,等到年前總能回山麼?」

      殷梨亭點點頭,「小遙說去得竹谷取了心法書冊即可。」

      張松溪挑眉道:「那便好。昨日二哥邀請傅莊主年關時節來我武當小住些時日,傅莊主已然允諾。你和小路可得早些回來,總不能到時候正主不到不是?」

      殷梨亭支支吾吾道:「可……小弟尚需親自稟明師父……這才……」

      張松溪笑出聲:「六弟呀六弟,你我兄弟又有那件事情逃過師父的眼睛了?這事師父可是早就知道了。你以為春初三月,師父為什麼派你下山去泉州送藥?去年這時候,師父怕便有此意了。這幾個月大師兄也同傅莊主幾次通過書信。就你和小路二人還渾然不覺而已。如今也不必瞞你,今日若不是你自己說出來你和小路這事,大師兄都已然打算過了年便親下金陵來提親了。」

      殷梨亭驀然抬頭,驚訝的看向張松溪,隨即漲紅了臉低著頭,嚅嚅囁囁半晌,也未說清楚半句話。

      張松溪見此情景,一手拍著殷梨亭肩膀,戲謔道:「我說六弟啊,這轉眼都快要為人夫婿了,怎麼還和當初剛上武當的小娃娃般,動不動就臉紅害臊的?小路那麼大方的姑娘,你就不怕她笑話你?」

      殷梨亭被張松溪逗弄的臉色更是紅中帶紫,半晌才支吾道:「小遙才不會……」

      張松溪大笑:「哈哈,小遙不會笑話?怕是小遙就是笑話,你心裡也是高興的緊吧?昨日三哥便同我說,將來你二人成親,小遙給師父他老人家敬碗茶叫聲『師父』,臉紅的絕對是你而不是她,我深以為然啊。」

      說罷撣了撣衣袖起身,「我先回了,六弟到可趁著夜晚風涼,慢慢想想小路到底會不會,也省的臉上燒得發熱難受。」語畢笑睨了殷梨亭一眼,逕自回屋去了。獨留殷梨亭一人在涼亭中兀自低頭,不知是為了消解臉上紅雲還是掩飾唇邊笑意。

      確如張松溪所說,路遙可是比殷梨亭大方得多。聽了傅秋燃提到要在年關時節去武當山小住,路遙自然明白武當諸人和他打得是什麼主意,淡定的摸了摸鼻子,聳了聳肩,沖諸人一笑道:「我自是沒意見,不過秋燃若去,記得把生意上的事情囑咐給洪叔,可別指望我。」

      秋燃聽聞笑睨道:「什麼時候指望過你?洪叔昨日就找我交接過賬目了,還說莫要讓你掛心,盡可同梨亭去竹谷便可。」

      路遙聽得此語,眨了眨眼睛,就是不用看她也知道此時殷梨亭必然被說得微窘,於是毫不害臊的直接拉起萬般靦腆的殷梨亭逕自出門玩去了。

      ——

      武當諸人,路遙殷梨亭甚至連傅秋燃都是在同一天離開秋翎莊的。武當眾人西行去向武昌,路遙殷梨亭則是往東南而去過平江路,去到竹谷所在的嘉興。而傅秋燃則帶同了宋晉文北上直去濟南路處理生意。臨別之時武當諸人一句「多加小心」道盡關懷之意。倒是傅秋燃拉過路遙在一旁嘀嘀咕咕了許久,邊說路遙一邊扭過臉來上下打量殷梨亭,看得殷梨亭一陣莫名其妙。

      幾人當下相互抱拳分道揚鑣。路遙和殷梨亭並轡而行,兩人的馬都是上好的紫騮,腳程極快。奈何兩人邊走邊聊說得高興,這一下子便錯過了在寧國路的宿頭。眼見天色擦黑,兩人於是不得已在過了寧國路的一個不大的鎮上尋了家乾淨的小客棧。這鎮名字倒是雅緻,叫做折柳鎮。而更妙的是這客棧倒也有個十分相配的雅緻名字,叫做長亭客桟。

      「長亭折柳」,路遙滿臉興味的念叨了幾遍,隨即道:「六哥,就這裡吧。我到喜歡這名字。」

      殷梨亭點了點頭,笑道:「『長亭折柳』,又偏是間客棧,這是有意讓人歸心似箭麼?」

      「『歸心似箭』到不至於,想想有人折柳相送,那此行必然有人惦念於你。這便是令人心中高興的事情啦。」

      殷梨亭將兩人的馬遞給迎出來的小二,道:「那小遙如今豈不是心中樂極?如今惦念你的人可是不少。」

      路遙拉著殷梨亭的袖子,一邊點頭一邊進了客棧,沖掌櫃道:「掌櫃,兩間上房,備好洗浴用器熱水。」

      掌櫃年紀約莫五十上下,抬頭瞄了兩人一眼,道:「對不住客官了,今晚房間就一間了。」

      路遙和殷梨亭一愣,隨即路遙道:「上房沒有的話,普通房間也好的。」

      誰知那掌櫃再次搖了搖頭道:「本店統共就只剩一間房間了。小店小本經營,地方不大,今兒晌午來了一戲班子,佔了七個房間。剩下這一個,還是原本留給我大閨女回家省親時住的。」

      「這鎮上就你一家客棧了?」

      掌櫃道:「咱這兒是個小地方,原本斜對面還有一家,不過去年老闆搬回老家了。如今就這一間。」

      路遙無奈的翻翻白眼,鼓了鼓臉頰,瞄了瞄一旁同樣有點犯傻的殷梨亭。此時天色已晚,再趕路怕是到了午夜也到不了下一站。若是在稍大的地方,有秋翎莊的產業,自然到哪裡都不會虧著二人。但是這小地方,路遙卻真是有些無奈了。想想這兩天天氣頗是寒涼,露宿山間總是不行,於是一咬牙,「一間就一間吧!總比沒有強。」

      掌櫃自然點頭,連忙叫小二引了兩人去了房間。

      房間倒也乾淨寬敞,可是殷梨亭卻是自從路遙點頭就開始有些手足無措起來。此時見得小二打理床鋪,臉色漲紅結結巴巴地道:「小遙我、我今晚在樓下堂裡湊合一晚便可,你、你好好休息……」說著幾乎逃跑一般轉身便要出去。

      路遙一把拉住殷梨亭袖子,強忍住笑意,無奈一嘆道:「六哥,眼下十月將過,夜裡天寒風冷,你這麼過一夜,小心生病。」

      「不、不會,我有內功護體,著不了寒、寒涼……」殷梨亭看著路遙拽著自己袖子的素手,心中一動,話更是說不俐落。

      路遙無奈撫額,繼續道:「好,就算著不了涼,今日趕路一天已然辛苦,你這麼坐一夜,明日裡豈不更累?」

      「不會……我運功打、打坐一晚便、便好……」

      路遙此時見殷梨亭模樣幾乎要笑出聲來,妙目一轉道:「唉,君子不欺暗室,我信六哥是君子,六哥難道自己不信?」

      此問殷梨亭發現自己無論怎麼答都是不對,漲紅了臉頰嚅囁著,「小遙……」

      路遙一挑眉,興味盎然有些欺負人的意思,「六哥不說那便是答應了?」

      殷梨亭知道自己是決計說不過路遙的,可是又不敢點頭,一時間只得無奈的看著路遙。

      路遙眨眨眼,不理他,扭頭對小二說,「小二哥,勞煩你再去弄張桌子進來,和屋裡的桌子拼上,多鋪兩床被子在上面便好。再弄點洗澡的熱水來。」說著隨手扔給小二一塊碎銀。那小二得了銀子,高聲應道:「客官放心,小的立刻就去,包您滿意。」

      「六哥,我可要睡床,你就湊合湊合在桌子上睡吧,怎麼也比大堂了又冷又潮的打一晚上坐強。」

      殷梨亭小聲道:「我們……唉,小遙,我是怕若是傳出去對你不好……所謂三人成虎……」

      路遙無聊的扇扇手,「那有什麼好不好的,睡得好不好才是要緊。再說,旁人說的有什麼要緊?自己舒服高興才是真的。你大堂裡打一晚上坐,你不舒服我不高興,可以麼?真要是三人成虎,咳咳,你負責?要不……我負責也行……」說道此,見得殷梨亭越發壓低的頭,終於笑出聲來。

      殷梨亭聽得她清脆笑聲,微不可見得點了點頭,也不知是答應了她在房裡休息還是答應那最後一句話。

      路遙將殷梨亭推出門道:「好啦,六哥先下去用些飯菜吧,我洗漱一下,再下去和你換。」言罷見得殷梨亭下了樓,這才關了門。

      殷梨亭的心思一直從出門到用完飯被路遙換回房間洗漱便始終未曾收斂回來,路遙見他神情心中暗笑,不欲再捉弄他,擦乾洗過的頭髮,向坐在窗邊動都不敢動的殷梨亭道了聲晚安,鑽進了帳子中。

      殷梨亭坐在窗邊椅子上許久,直至月上中天,聽得帳子內路遙呼吸漸緩漸慢,知她已然睡著,臉上的熱度才慢慢平息。這輩子頭一次和女孩子夜深人靜同處一室,還是自己念茲在茲的路遙,讓他無論如何不敢輕動。直到聽得路遙已然熟睡,四處漂遊的心神才漸漸定了下來。半晌躡手躡腳的走到鋪設的比一般床鋪還大上一些的桌子上,極輕的翻身上了去,合了眼睛默運武當心法,和衣而睡。

      路遙的體力不及殷梨亭,很快就睡得極深極熟。然則過得許久,忽然覺得有人輕搖自己的肩,「小遙?小遙……」

      路遙迷迷糊糊的揉了揉惺忪睡眼,張開一看,居然是殷梨亭。路遙累得狠了,一時間沒反應過來便是有二百個膽子也決計不敢進帳子的殷梨亭此時竟坐在床上,還以為自己做夢,翻了個身便要繼續睡,卻覺得猛然一涼,自己的被子被殷梨亭掀了開。路遙打了個哆嗦,這回是徹底醒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3 02:49 PM

第八十五章   無處驚覺夢

      路遙眨眨眼睛,莫名的看著本來絕沒有膽子進來帳子的殷梨亭,正在琢磨自己到底是醒著還是在做夢,卻覺得手上一沉,竟是他將雲晴雙劍塞入自己手中,極低極快道:「小遙拿好,待會千萬別出來,你的那些毒備在手邊。路遙聽得他語氣凝重,激靈一下清醒,立時反應了過來,「是什麼人?」

      殷梨亭搖了搖頭,「不知,不過很快便到,似是沖這裡而來。此人身法不慢,來者恐有不善。另有一人不會武功。你莫要出來,千萬記得。」

      路遙聽得殷梨亭語氣,知道他也並未有把握,心中一沉。不欲令他生憂,於是仍舊點了點頭,一隻手略略遲疑,從貼身包中取出兩個瓷瓶置於觸手可及之處。

      殷梨亭出了去細細掩好帳子,一手斜持長劍,穩穩立於之前,勢如凝嶽,靜待來人。果然不出所料,片刻間房間的窗戶啪得被推的開來,一條人影翻了進來。殷梨亭手中長劍一緊,接著月光看得來人身形步法,立時瞪大了眼竟驚駭異常,「成昆?!」

      來人一身黑衣身形消瘦臉色蒼白,去了上次易容,雖比清涼山上似乎蒼老許多,但以身法步法而論,竟是上次路遙反覆確認嚥氣的成昆無疑。

      對面之人一聲冷笑,聲音沙啞乾澀,「老雜毛教出來的小徒弟到有個好眼力!不錯,正是老夫!今日老夫就來送你和那死丫頭歸西!」

      殷梨亭睜大了眼睛:「怎麼可能?那日你不是已然斷氣?」

      「哼哼,剛誇你有個好眼力,轉眼便問蠢問題。武當殷六難道不知有龜息一說?」言罷尖聲冷笑,在這夜裡顯得異常突兀。

      而此時殷梨亭聽得身後帳子嘩啦一響,路遙拿著劍一躍身出了來。成昆既然已經知曉二人均在此,路遙出不出來便也沒有分別了。殷梨亭一個側步擋在她身前,聽得她道:「不可能!當日裡我探過你的脈息,你沒有用過任何龜息的必用藥物。而且你已然斷氣超過一刻,決不可能救回!我知你奸詐萬分,留了一百二十分的小心!」

      成昆狠狠瞪向路遙,「就是你這賤丫頭壞了老夫的籌畫!你到底是什麼人?如何知道這許多事情?!」

      「現在我怎麼知道的已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全江湖都知道了。」

      成昆被氣得咬緊牙根,「好,這是你這賤丫頭自己找死,怪不得老夫,老夫倒可以讓你和這小子死個明白!老夫龜息用的乃是獨門方法藥物,你這黃毛丫頭還以為只有自己一個神醫麼?!」

      路遙一愣,全然沒有想到居然會是此等情況。「老夫自有他人調製的秘方,與尋常龜息丹藥方法均是不同。」言罷抬頭看向房門,便在這時,彷彿應景一般,房間的門被人推開,一個頎長的身影進了來,便連路遙都聽得出來此人是半分武功也不會。路遙看清來人,失聲呼道:「蘇笑!」

      進來的人,正是普濟醫會上一直沒有蹤影的蘇笑。臉色難看神情奇異,全然沒有平日裡的滔滔不絕,一語不發的看著路遙。

      路遙反應極快,看著蘇笑,「是你?你幫他配的藥?」

      蘇笑沈默的點了點頭,仍舊沈默無聲。

      路遙長嘆一聲,閉上眼睛皺緊眉頭,「你普濟醫會未到,秋燃派人去找,回報來說你同峨嵋派的人一起離開。那是我以為你這些日子托峨嵋派庇佑,關係不錯,又歷來是說風是雨的性子,很是可能,便也沒再多問。如今想來,你是在救治調養他的傷勢?」

      蘇笑仍舊沈默的點了點頭,抬頭看向路遙,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最終沒有發出聲音。

      路遙忽而厲聲道:「你知道這龜息丹藥他是要用來做什麼的?!」

      這次輪到蘇笑閉上了眼睛,似是極為難過,繼續點頭。

      殷梨亭全神戒備盯著成昆,路遙此時卻是驀然睜開眼睛,咬著下唇,神情極是慍怒,聲音冷厲道:「蘇笑!你可知道他是什麼人?你可知道他若活著,會害死多少人?」

      蘇笑抬頭,慘然而笑道:「路遙,我都知道。」

      路遙瞪大了眼睛怒道:「那你竟然幫他?!你若以醫者身份救他也便罷了,可你居然幫他設套,算計我們?」

      蘇笑搖了搖頭,神情萬般痛苦,聲音沙啞道:「路遙,他是我父親。」

      僅這短短的一句話,卻是意外至極,讓殷梨亭倒吸一口氣,讓本是怒氣正盛的路遙立時斷了所有話語,先是瞪圓了眼睛看著蘇笑,半晌氣勢卻弱了下來,半晌低了頭去,嘆息不已。

      「他是我父親,便是有再多不是,我終是無法不救他。我本想借清涼山上的事,讓他就此退出你們所謂的江湖,才給了他藥。可是……路遙,對不起……」

      路遙沈默不語,蘇笑的一句「他是我父親」已然讓兩人明白一切,而蘇笑的心情她又何嘗不能明白?情之一物,遠非道德、責任可以擔負和解釋的。縱知是錯,卻仍會忍受著內心煎熬去做。

      殷梨亭卻將成昆神情看得一清二楚,忽然沖蘇笑道:「你當他是父親,他可有當你是兒子?」原來他見得成昆神情輕蔑,看得自己兒子慘然神色竟然毫不動容,連眉頭也未皺一下。

      這一句話竟然令蘇笑著實打了個冷顫,幽幽道:「他當不當我是他兒子非我所能決,可終究我當他是父親。」

      此時卻聽得成昆開口道:「哼,你到是比你那個娘有用的多!」

      蘇笑聽得成昆口氣,心中不豫,抬頭看向他,「我娘雖是出身風塵,可終究帶大了我。你便是不感激於她,便不能看在我救了你得份上,對她敬重一些麼?!」

      成昆被他說的啞然,一拂袖子冷哼一聲,不再理他。

      路遙嘆息搖頭,看著蘇笑幽幽道:「那日我得知幾次三番追殺我的人是他,曾有片刻不解,卻沒有想的明白,為何幾次追殺我的來人功夫都是不濟,我一直不明白為何殺手都這般不濟,如今想來,這事也是因為你了?」

      蘇笑聽得路遙已然猜出事情始末,不敢看她的眼,「路遙,我母親本是歌女,我十幾歲才識得這父親。所謂血濃於水,無論他什麼身份,做過什麼,他終是我父親,我不能看著他死。你們江湖上這些紛爭,我從未介意留心。可是一次偶然事情我知道了父親他在汝陽王府的事情,自那以後,我一直……一直試圖勸阻他……可是,唉……」

      說著轉向成昆,「泉州以後,爹您忽然對我好起來,我便知道事情有異。後來您找人追殺路遙,我這才暗中付了酬金,換了殺手。可又怕路遙會猜到泉州時疫是她被追殺的原因,繼而從我身上摸到您,不得已雇了人裝作追殺我自己的樣子……唉,爹,您收手吧……過去這許多性命,我治病救人替您還得一條是一條,今後您過安寧日子不好麼?……」

      一番言語,讓路遙心有慼慼,原來蘇笑那麼簡單樂天的性情之下,也有著如此隱晦而不能碰觸的地方。

      此時聽得成昆大喝:「閉嘴!夠了!你懂什麼!明教一日不滅,我便一日讓這江湖不得安寧!」轉而對上殷梨亭和路遙,「好了!拉拉雜雜扯上這許多舊事又有何用?今日老夫就先送你們這兩個黃口小兒歸西!也省的壞了老夫以後大事!」言語未罷身形已動,忽的一掌直向殷梨亭面門劈來。

      殷梨亭早便等著成昆出手,他心知肚明這一戰若是敗了,路遙與他二人性命定然保不住,當下沉腕揚劍迎敵,劍法綿密中正。二十多年武當習武,臨陣遇到強敵之際沉心靜氣一招一式絲毫不亂的本事此時被殷梨亭悉數發揮出來。

      路遙顧不得被甩在一旁的蘇笑,持了雲晴雙劍,斜步踏上,劍光如虹,手上用的都是當初在竹谷練得最熟的招式,腳下步法卻是殷梨亭所教的真武七截陣的步法。武當的招式她終究乃是初學乍練,其威力還與竹谷的招式差的甚遠。幸得成昆重傷以後尚未痊癒,功力只恢復了七八成,而路遙和殷梨亭心意相通,配合極好,雖然功力與成昆幾十年的功力差的甚多,但一時也不至落敗。

      殷梨亭是決計不想讓路遙一同正面迎敵的,奈何他心中清楚,若非借助真武七截陣,便是以俞蓮舟的功力想逃擋住成昆也是不易,更何況自己。一旦自己有失,路遙一人決計擋不住成昆,當下劍上守多攻少,全力封住成昆每一招進勢,密密護住路遙。

      武當劍法綿密起來可以滴水不漏,以他所想,成昆重傷之後必然不耐久鬥,而武當功夫卻講究愈戰愈強,自己若得前二百招護住二人,時間一久,或可有取勝之道。而路遙又何嘗不明白殷梨亭的心思?於是當下手上招式虛招極多,偶有做實,以節省體力。成昆先前已然領教過真武七截陣的厲害,本以為成陣須得五人,卻沒想到僅是路遙和殷梨亭兩人也已然成陣,當下心中暗訝,一時不敢硬攻。

      可是過得過得一百多招,殷梨亭和路遙兩人心中愈鬥愈驚,蓋因成昆非但沒有半分疲累趨弱之勢,反倒招式上愈發狠厲,有幾招殷梨亭接的已然手上虎口泛麻,路遙更是額上隱現汗跡。成昆此時卻是愈發得意,尖聲笑道:「老夫倒要看看你們這兩個毛還沒長全的小兒還能耍出什麼花招!」

      說著猛然一掌雷霆萬鈞之勢直直劈向路遙,儼然便是要置路遙於死地,以期破了真武七截陣,到把面向殷梨亭的左側門戶大開,全不設防,蓋因料到殷梨亭必然以保住路遙為要。果然殷梨亭見成昆驟然變招殺氣大勝直逼路遙,路遙更是連退數步,儼然無力招架,心中大急,立時劍勢一轉,身形急向路遙那邊擋去,手上長劍運足十成功力借力洩力,望把成昆招式勁力瀉得幾分是幾分。

      誰想到將將接上成昆招式,卻驀然覺得對方勁力一空,這殺氣凜然得一招竟然是虛招!待到回劍,卻已然不及,成昆身後一掌奇出,著實打在殷梨亭小腹之上。殷梨亭先覺得路遙在自己身後用力一推,將自己推開成昆掌鋒數寸,隨即自己「砰」的一下,仍舊被成昆擊了出去,但覺氣血翻騰上湧,內傷受的委實不輕。路遙在一側看得清楚,心中大驚,惶急喊道:「六哥!」

      殷梨亭雙足一落地,顧不得調息,腳下一轉提起真氣,一把將路遙拉出成昆掌底。路遙反應極快,瞬間翻出兩枚丹藥塞給殷梨亭,「六哥!……」她驚魂未定,心中極是擔憂殷梨亭,又有成昆在前,一時之間除了這兩個字什麼也說不出來,腦中卻是急速轉動,考慮著禦敵之策。

      殷梨亭但覺喉中腥甜,知曉自己所受一掌內傷不輕,幸得路遙那眼疾手快的一推,否則性命堪憂。見得路遙惶急之色,強忍住逆行氣血,開口低聲道:「我沒事。」說著將路遙給的丹藥一口服下。持劍成起手之勢,儼然便要再鬥。

      他氣勢不減,然則路遙已然看出若是他若再動手,這內傷怕要無治,性命不保。心中計量一定,微一咬牙,手中雲晴雙劍握得緊了。

      成昆此時卻是冷笑出聲,「嘖嘖,兩隻小鴛鴦死到臨頭還不忘記卿卿我我,好,老夫今日就送你們去地府作對鬼鴛鴦!」

      殷梨亭一語不發,強行壓下湧上氣血,綿綿徐徐一招「蒼山歸鶴」,毫無半分退卻。他心知今日是決計鬥不過成昆,卻全然顧不得這許多,卻忽覺的身側一陣勁風閃過,定睛看去心下大驚,竟是路遙以迅捷至極的身法急攻成昆,雲晴雙劍上劍招狠辣異常,招招有去無回,毫無守意只求創敵,便是成昆自己也被攻得冷汗倒懸,疲於應付。

      「小遙!回來!」殷梨亭心中大驚,他沒想到路遙竟然忽出險招,正要強提內力將她帶回來,卻見到令他心膽俱裂的一幕。路遙雲晴二劍幾乎同時直刺成昆喉頭,身上幾乎門戶大開,成昆何等功力見識,長袖一揮捲住路遙雙劍,「著」的一聲尖喝,一指戳中路遙肋下,複又一掌擊中路遙右肩,「砰」的一下,路遙被一掌打了出去。兩人動作迅如閃電,傷後的殷梨亭拼盡全力,也只來得及攬住被推出來的路遙。

      殷梨亭雙眼幾乎血紅,他何嘗不知成昆這一掌便是打在自己身上也是難捱,更何況功力身體都遠遜自己的路遙?此時已然顧不得成昆如何,也來不及查看傷勢,出手如風連點路遙二十餘處大穴,試圖護住路遙心脈,一掌抵住路遙後心,勉強提起所剩無幾的內力度入路遙體內,但覺路遙體內脈息極是紊亂,寒涼逼人,就連貼著她後心的手掌也被凍得發木,不錯眼珠的盯著路遙鐵青面色,心中只能祈求上天。

      路遙方才那兩招一出手,就算好了成昆必然如此回掌,已然將全部內力用來護住心脈,是以才勉強在中掌後未有立時斃命。然則只覺得整個身體由肋下中指的地方由四處蔓延,寒氣彷彿如冷厲的冰水,雖血液漸漸擴散開來,讓她連呼吸都困難。幸得殷梨亭由後心送入的和暖熱流,方稍稍緩解冰冷態勢。

      成昆見得此景,得意冷笑,「死丫頭這點道行竟還敢同老夫動手,果然是活得不耐煩了!怎麼樣,這幻陰指的滋味可好受?這一指便是你們武當宋元橋挨了怕也是難捱,你這小丫頭便等著去見閻王吧!」

      殷梨亭聽聞,心中前所未有驚駭惶急,見得路遙慘白泛青的臉色,雙唇瑟瑟發抖,知曉成昆所言不虛,當下忍住胸腹內傷,強運武當九陽功,將純陽內力毫無斷絕的送入路遙體內,只盼能緩解一二。

      成昆此時見得殷梨亭神情,更是得意,「你便是度她再多內力也是杯水車薪,她自己內功修為不濟,這股寒氣足以取她性……」說著忽然一啞,下半句話竟然再也說不出來,一手死死按住自己喉嚨,面頰瞬間泛出金色,一隻手指住路遙,「你、你……你……下、下毒?」

      路遙此時周身悉數被殷梨亭純陽內力略略回暖,幻陰指的傷勢也被強行壓下幾分,於是扯了扯唇角道:「難道你以為我蠢到自己捱這一指一掌就……就為了幾乎不能仍刺到你的那一劍?你不用試了,這毒也是我新配,沒得解。發作到斃命只需一盞茶而已。」說著瞥了蘇笑一眼,「他也解不了,這次……可沒騙你。」言罷呼吸急促,緩解陣陣在殷梨亭的內力壓制下尚未平息的寒意。

      蘇笑此時已然奔到成昆身邊,一搭脈息,眉頭皺緊,臉色如死灰般看著路遙,頹然向成昆搖了搖頭。這毒發作及其猛烈,成昆只覺得心脈似是被千萬針刺一般,死死瞪向蘇笑,口中「呵呵」作響,卻發不出聲音。

      蘇笑淚盈於睫,卻是無法。路遙所配此毒路數詭異,給他三五個月或可配的出解藥,然則此時卻實在無法,眼看著成昆眼口鼻中均是溢出鮮血,便要斷氣,「爹……」言罷眼中淚水落下,沾濕衣襟。

      成昆卻是氣若遊絲面如金紙,顫巍巍的抬手,想說什麼卻沒有力氣,最終一口氣緩不過來,「啪」的一聲手落在地上,終於斷了氣。

      路遙一嘆,「蘇笑你……莫、莫怪我,你為了護你所愛之人……我也有我所愛之人要護。」說著一手按住抱著自己的殷梨亭,低聲道:「六、六哥……抱我去……床上。」

      殷梨亭傷的不輕,但是終究尚不致命,見得路遙開口能言,心中大喜,一時間眼淚竟也要下來,「小遙,你、你哪裡痛……你,對了,藥……藥在哪?」

      路遙抓住殷梨亭的手無甚力氣,「藥……都在包裡……六哥你別……別急,我……就、就是冷……得、得哆嗦……」

      殷梨亭管不得蘇笑如何,急忙抱起路遙,極盡小心的將她放在床上,貼在她後心的手卻不敢收回,將三床被子悉數蓋在路遙身上,盼能緩解路遙寒戰,聽得路遙道:「六哥,我包袱暗袋裡有……有幾個藥瓶,你……你拿來……」

      殷梨亭不得已,這才收了手掌,極快的取了路遙要的東西,輕聲道:「小遙你要哪個,我拿給你……唉,我還是找個大夫來……」

      路遙嘆息:「六哥,我就是這裡最好的……大夫啦……六哥你取紅……紅色瓷瓶裡的丹藥一粒,白瓷瓶的兩粒,黑色瓷瓶的一粒,揉……碎了。」

      殷梨亭依言而為,混好遞給路遙,卻見路遙搖頭道:「這是給你的藥。」

      殷梨亭一顫,「你莫管我,你自己用什麼藥呢?我立時配!」

      路遙看著殷梨亭,心中一動,垂下眼睛道:「那箱子裡有一個銀瓶,裡面三丸丹藥,幫我就熱水服下。」

      殷梨亭立時起身,幾乎眨眼功夫就弄來了熱水,輕輕扶起路遙,將丹藥餵下。見得路遙雖然仍就發抖,臉色卻好了些,這才顧得上擦了擦眼睛,一口吞下方才那些藥,連水也來不及喝,連連去探路遙脈息,卻聽得路遙道,「六哥,蘇、蘇笑……呢?」

      「他方才攜了成昆離去了,未曾留下話語。」

      路遙點了點頭,「你胸腹中掌,方才那藥可以護你臟腑,遏制傷勢,眼下雖然好受些,但不可託大,待會你自己運功療傷,配合那丹藥當可回復,可若想痊癒,便須得好生調養……」

      殷梨亭打斷路遙,「小遙,我的傷勢我有數,可你得怎樣?那幻陰指要如何治療?右肩一掌要如何治?」

      「六哥虧得你純陽內功……這會子寒意下去不少。」

      殷梨亭皺眉:「那治標不治本,小遙你莫要蒙我。」

      路遙微微一嘆道:「我知道的。六哥……你取我金針來。」

      殷梨亭依言而為,取了金針回來,不知路遙要如何,卻聽得她道,「我沒法自己……動手,六哥,我說你做。」

      殷梨亭聞言點頭,知她內傷不輕,此時不過是被自己純陽真氣強行壓制,卻每說句話都很是費力,「小遙你簡單說便好。」

      路遙點點頭,身體仍舊冷得哆嗦,微一咬牙忍過一波寒意,開口道:「六哥,扶我坐起,將我上衣除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3 03:02 PM

第八十六章   南陌傳書急

      殷梨亭聞言,狠狠一愣,手上一抖,險些將裝有金針的包落在地上。

      路遙繼續道:「這、這幻陰指寒氣太……厲,需以金針制……制傷,六哥你……坐到、到我身後。」

      「小遙你少說話,我來就好。」殷梨亭見得路遙說話愈發艱難,心中大痛,顧不得種種事由,當下落下帳子,小心的扶起路遙,手上微一遲疑,極輕的解開了路遙中衣鈕子,露出白皙肌膚清秀鎖骨,瑩瑩燭火下旖旎異常。

      殷梨亭呼吸一窒血液倒湧,急忙移開了眼。衣袖一抖捲上手掌,剛剛觸及路遙肌膚,竟立時覺得一陣森然冷意席捲而來,「小遙!」,他全然沒想到方才已然被自己用內力壓制下去得寒毒竟然這般快的湧了上來。

      「這寒氣詭異、詭異的緊……」路遙彷彿覺得呼吸之間都是凜冽寒氣。

      殷梨亭難受以極,哪還想得到其他,當下目不斜視,扶正路遙雙肩,輕輕將她中衣脫了下來。而路遙縱然背對著他,也感得到他心中所想,輕聲道:「掌傷……不難治,可這寒氣先、驅散了再、再說……」殷梨亭縱是不通醫術,但是武學造詣深厚,這又怎會不懂,聽得路遙道:「肩井入針三分五釐,秉風入針三分八釐,天宗入針三分八釐。」

      殷梨亭當下收斂心神,提起金針,依路遙所說萬般小心的入針,生怕有半分錯處。

      「大抒兩分,風門兩分三釐,神堂兩分三釐。」

      一開始路遙尚有力氣獨自坐穩,到了後來卻不得不靠殷梨亭左手攬住靠在他懷中,方能強撐。殷梨亭此時同她肌膚相貼,溫香軟玉盡在咫尺,藥草幽香縈繞鼻端,他卻早已顧不得靦腆害羞,只盼自己入針深淺確鑿,止得路遙傷勢惡化。然則他二十多年習武,這行針卻是這輩子第一回,還是直接便在路遙身上試手,哪敢有半分大意,連大氣都不敢喘。

      一直過了半個多時辰,路遙肩頭後背已然刺入近上百金針,直到殷梨亭最後一針刺入心俞穴,路遙忽地一震,「哇」得一口烏黑血液吐了出來,染紅雪白中衣。殷梨亭心中一駭,「小遙!」,卻覺得路遙按住自己左手,小聲道:「沒事……」

      吐出來的血液成烏黑之色,本是治療內傷的好兆頭,想來應是方才那一掌之傷有所緩解。然則殷梨亭關心則亂,一時之間竟亂了方寸,聽得路遙提醒方才反應過來,收緊的心終是微微放開。穩穩扶得路遙斜倚在懷中,另一隻手端著杯清水,一點點餵了路遙喝下去。

      路遙此時已然耗盡體力,頭中昏然,勉強提神道:「紅色瓷瓶的丹藥……給我一粒,六哥……我……睡一會兒……」

      殷梨亭探她脈息,雖然仍舊混亂,卻已然不如方才那般將斷未斷,柔聲道:「小遙你好好休息。」言罷收了金針,將她衣衫細細攏好,複又丹藥取來餵她服下。見她一身吐出的汙血,想來這髒衣穿的難受的緊。殷梨亭臉上一熱,躊躇片刻,終究從包中取出自己一身乾淨的中衣,閉緊雙目,替已然昏睡的路遙脫下髒衣,換上了乾淨衣衫。

      此時他不似剛才那般全心全意用在行針制傷顧不得其他,是以根本不敢睜眼。其間指尖難免碰到路遙柔膩肌膚,次次心中狠狠一跳,卻又次次如受驚的兔子般收回,反覆半晌才將衣衫給路遙換好,自己坐在床頭一邊看護路遙,一邊運功調養傷勢。

      路遙給他服用的藥的確異常有效,成昆那一掌雖重,幸得路遙拉開他及時避過最淩厲的掌鋒,外加武當內功更可謂獨步武林,這不輕的內傷在他運功助藥力發揮以後,倒不再惡化,內息也漸漸擺脫方才澀滯之感。殷梨亭心中一喜,如此下去用不得半月,這傷便或可回復得八九分。

      然則尚未高興起來,殷梨亭心中忽地沉了下去,蓋因察覺到昏睡的路遙此時卻是全身隱隱發出寒氣,隔著三重被子都凜然逼人。他全然沒意想到這寒氣竟然仍舊未能除去,探向路遙脈息,卻覺得路遙整個人觸手生寒,當下心中大急,看路遙此時已然不似熟睡而是昏闕,連忙一把將其抱起靠在自己懷中,一手抵住其後心,一手抵住其小腹,運起武當九陽功將和暖內力源源不斷的送入。

      他心中異常焦急害怕,可又無論如何叫不醒路遙,萬般後悔為何當初未同路遙學些醫術,此時也不至於全然不知如何用藥,當下只得將內力不斷送入路遙體內。

      幻陰指本就是成昆以前的看家本事之一,其功力可想而知,加之全然便是要置路遙於死地,是以這傷只有更重。殷梨亭一開始以武當九陽功壓制,本來極是有效,卻沒想到極快這寒氣便又發作。路遙隱隱察覺不對,以金針將寒氣驅散,可竟然沒過得多久,便在此時自己昏睡之際竟然又再次復發。幻陰指之傷發作起來全身冰冷,便連呼吸都是寒涼尤其以中招的地方最為猛烈。若是換的殷梨亭,仗著內功精純尚可保得清醒,而路遙卻是很快便昏過去了。

      約莫過得半個多時辰,殷梨亭傷後氣虛,然而此時手上內力半分不敢減。過得一刻,路遙體內這一波湧起的寒意終於漸漸被壓平下去。殷梨亭這才緩緩收了手,然則看得路遙臉色蒼白,禁不住皺眉。路遙這邊得了殷梨亭真氣,寒氣漸漸平息,過得片刻果然微微轉醒,然則一睜眼便看到殷梨亭異常擔憂的神情,勉強抬手按住碰了碰殷梨亭小臂,輕聲道:「六哥……現在好多啦……」

      殷梨亭雙眉仍舊皺緊道:「小遙,這寒氣不對勁,為何幾次三番復發得如此之快?」

      路遙微微垂了眼,思索片刻,聲音微弱道:「六哥、你拿紙筆來……我、我開個方子……」

      殷梨亭立時去找,片刻即便回轉,聽得路遙極慢道:「人參三錢,附子二錢,紅花三錢,連翹五錢,金天麻一錢,黃芪三錢……」她一邊說一邊想,時而停下來思考半晌,似是猶豫不決。殷梨亭越寫越發擔憂。這麼久以來,他見路遙開方子從來都是一氣呵成絲毫未有猶豫,而這次竟然到後來每一味藥都要思索許久,甚至好幾味藥被反覆修改。過了足足一刻鍾,一張方子才寫得好了。

      「這方子當是……有效……」

      「小遙,我還是帶你去看大夫吧?」殷梨亭道。

      路遙苦笑道:「六哥,我恐怕就是這方圓幾百里之內……最好的大夫啦……」

      殷梨亭自是清楚,忽地心下難過起來,醫者救人治病,然則這種時候,卻最是無奈。見得路遙疲倦神情,細細將她被子掩好,拍了拍她頭髮,柔聲道:「閉上眼好好休息,我去找小二抓藥。」

      路遙此時合上雙眼,幾乎立刻便睡了過去。

      店小二睡得迷迷糊糊得被拉起來,本來極是不情願,可是見得殷梨亭遞給他的一錠不小的銀子,當下精神一振,二話不說拿了藥方子去敲藥鋪的門了。

      殷梨亭這邊轉回房間,尚未掩好門,忽的聽到床上一聲極是微弱的呻吟傳來,心中大驚,幾乎是以梯雲縱身法疾閃過去,掀開帳子一看,一股寒意立時湧上,這寒氣竟然如此之快又是復發起來。他當下顧不得其他,連忙如先前一般坐定,抵住路遙後心與小腹大穴,再次運起武當九陽功壓制。這一次花的時間費的力氣卻比前兩次都要更多,一直到天色微明的時候,路遙體內翻湧的寒氣才平息,悠悠醒了過來。

      殷梨亭擦了擦額頭汗水,「小遙,這寒氣不對勁,你如今哪裡難受?」

      路遙氣虛,微微沙啞道:「就是冷……六哥,這寒氣似是不能強、強壓……越壓越重……」

      殷梨亭正端過小二送來的湯藥,聽了此話抽了口涼氣,「什麼?這?!」

      路遙垂下眼眸,不再說話。殷梨亭見她似是思索,開口道:「小遙,先吃藥。」說著將一勺藥送到路遙嘴邊。路遙似乎神思不屬,當下竟未如以往一般拿過藥碗一飲而盡,竟是乖乖的張口,一點點將那些藥飲了下去。

      直到一碗藥盡,這才緩緩開口:「六哥……我們,先去竹谷吧……這寒氣,須得從內裡一點點化、化掉方可……我需得……借用竹谷的、內功……」

      殷梨亭擔憂道:「小遙,你如今可上的了路麼?」

      路遙點頭,「在竹谷總比……在這裡強……」

      「好,我這就去叫小二置辦馬車器物。」言罷將路遙唇邊藥漬擦去,放她躺平。他不敢離開太久,於是找小二交代了事物,不敢多留,立時回了房間。

      卻看到路遙半倚在床頭,勉強撐著將一隻腿上纏了細竹筒的信鴿放飛。而那信筒,正是他曾見過兩次的朱漆急件。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3 03:11 PM

第八十七章   奇文只雪藏

      之前兩次朱漆急件,如今回想起來所帶的消息都不是什麼好事,是以殷梨亭一見那朱漆竹筒,本來便懸在半空的心更是一緊,到見得那鴿子乃是被路遙放飛的,想是寄給傅秋燃的急書,這才鬆了口氣,連忙過去,替她掩好被子,「快躺下,你要送信喚我來就好,千萬莫要亂動。

      路遙此時也已然有些脫力,然則看著窗外鴿子漸高漸遠的影子,她閉上眼睛,心中嘆了口氣,腦中忽地回想起莆田少林淨悲的話:天道因果自有定數。彼時聽聞此話,她心中便十分明白這劫報的因果為何。有負天道的事情,兩世輪迴,她只做過一件。然則便是這一件,便足以讓她還上一輩子。

      那時聽聞,她曾沈默半晌,隨即淡淡一笑。正如她同殷梨亭所說的,錯了的就要改,欠了的就要償,是以她與秋燃坦然無畏任何劫報,也就對於此話毫不掛心。然則此時她看著眼中溢滿憂色的殷梨亭,曾經心中的那種坦然無畏竟然全然不再。蓋因事到如今,無論何種因果劫報應在自己身上,最是難過的,並非自己,而是眼前這個人。

      殷梨亭覺得自己手上一涼,低頭看去卻是路遙的手伸了出來握住自己的。那裡不若往昔裡溫暖,觸手冰冷,但他卻能察覺到異常的繾綣情愫。殷梨亭不由得雙手將路遙得手攏住,輕輕摩挲,試圖將其暖熱,反覆輕聲道:「小遙,會沒事的。到了竹谷將這寒氣化掉,一切便都沒事了……沒事了。」

      路遙聽得殷梨亭言語,睜開眼睛看著他,極輕笑道:「嗯,會沒事的……六哥……你莫要憂心了……」

      ——

      嘉興城西,雲升客棧。

      此時天色已然全黑下來,店小二撣了撣手上的巾子,打了個哈欠,起了身便要去關門打烊。然則剛到門口,這門板尚未拎起,就見得一輛馬車由北而來。趕車的年輕公子身形俊朗,在這秋末冬初之時竟也只穿了淺藍單衣。他單手一拉馬韁,將車穩穩的停在了客棧門口,隨即回身探入車裡,小心翼翼的橫抱出一人。

      令人驚奇的是,這人衣著全然不同於那年輕公子,身上竟是穿了北地深冬時才用得上的極厚的銀狐裘,穿了羊皮小靴,便連頭上也戴著狐裘的帽子耳罩,全身裹得嚴嚴實實,懷裡更是抱了個黃銅手爐。兩人正是趕了五六天路的殷梨亭和路遙。

      小二哪裡管得這許多,見得生意上門連忙上前,「客官裡面請,打尖還是住店啊?」

      「住店。」殷梨亭抱著路遙進了客棧,找了最靠近炭火的一張椅子,將路遙放下,又細細打理了一下黃銅手爐,省的有火星濺出,這才將其放入路遙手裡,替她拉緊領口斗篷,拍了拍她:「小遙要吃什麼?」

      路遙輕輕搖了搖頭道:「我不餓,六哥。」

      殷梨亭心中嘆息,「不餓也吃一點吧,喝些熱湯也能暖和點。」

      路遙知道自己若是不吃殷梨亭定然放心不下,於是慢慢點了點頭,疲憊的閉上了眼。

      殷梨亭幫她打理了一下衣袖,這才轉身對小二道:「勞煩小哥給一間上房,另備飯菜熱水,記得多加一份薑湯。還有,麻煩小哥幫忙準備一個煎藥的藥爐到房間來。」

      店小二連聲應了,抬頭這才看清坐在椅子中的女子臉色異常蒼白,神情疲憊。做這一行的自然曉得客人的事情莫要多問,於是當先給二人帶路。

      殷梨亭雙手抱著路遙,一路進了房間,顧不得放下包袱,先將路遙抱到床上。替她解了狐裘披風外罩,脫下靴子,展開毯子密密蓋好,又搭上了狐裘在外,回頭對小二道:「還請小哥多取上兩個炭火盆來可好?」

      那小二幹了這許多年,倒是頭一次見到這等境況。聽得殷梨亭吩咐,應了一句,轉身去了,出了門尚自納罕小聲嘀咕:「頭一次見到這般俊秀的公子哥,可怎麼就娶了個病秧子?」

      這話聲音雖小,可不僅殷梨亭,就是路遙也聽得清清楚楚,便是身體難受的緊,也忍不住「嗤」的一下笑出了聲,一雙妙目雖然疲憊卻也打量著殷梨亭。殷梨亭這邊用熱水沾濕了白巾子,坐在床邊替路遙輕輕擦拭了雙手臉頰,聽得路遙聲音有些微啞的打趣道:「俊秀的武當殷六俠可願娶我這病秧子?」隨即難得起興的笑睨著殷梨亭。

      殷梨亭這幾日擔憂難過,如今聽得路遙笑他,卻沒有如往日一般臉紅。體貼的幫她把枕頭放平,又理了理她額際碎髮,開口道:「小遙你只要能快些好起來,想怎樣便怎樣。」

      路遙開口正要笑,卻猛然咳了起來。這幾日寒氣上湧,侵上她肺葉,咳嗽的越發頻繁厲害。殷梨亭連忙扶了她一手輕撫她後背順氣,心下更是難受的緊。

      路遙咳了半晌,這才喘過氣來,小口小口的就這殷梨亭的手喝水。

      「六哥莫擔心,咳過就好了。」

      這句話幾天來殷梨亭已然聽過無數次,可又怎能不擔心?

      這幾天路遙和殷梨亭一直在趕路。其實折柳鎮與嘉興並不遠,按照路遙和殷梨亭原本的腳程,兩天就可到達。然而兩天的路,如今兩人走了足足六天還多。

      殷梨亭不敢將車趕得太快,蓋因路遙體內寒氣幾乎是每天復發一次,發作時候全身冰冷異常,寒氣逼人,這一番折騰下來又豈能受得了?更加此時已然是深秋時分,縱是南方亦是天寒。殷梨亭在馬車裡鋪了極厚的絨毯棉被,置了暖爐,用氈布窗簾遮住視窗,整個馬車裡溫暖如春。儘管如此,路遙仍舊全身冰涼。

      自察覺那寒氣絲毫壓制不得,否則愈發猛烈之後,殷梨亭亦不敢再用武當九陽功壓制,每日只能反覆度些內力給路遙,只為能加速她氣血運轉,收效卻是甚微。路遙這一次開出來的藥方,服用以後卻始終不見成效。眼見路遙臉色一天天蒼白,精神愈發萎靡,他暗自擔憂萬般,甚至不知從何處弄來了不少醫書。

      明知醫術一道精深異常,便是三五年之功也難有大成,卻仍舊忍不住挑燈夜讀。可就是再不懂醫術,這麼久以來他見得路遙行醫用藥,便不是藥到病除,也從未見過連續用藥這許多天還不見成效的時候。他幾次問路遙,她只是裹緊了厚厚的狐裘,言道一切到了竹谷再說。

      而路遙不敢說的是,這寒氣遠比她原本所想的要難治得多,而更要命的是,這病她第一次要殷梨亭代為行針逼散的時候,腦中渾渾噩噩,便用錯了方法。這寒氣若是聚作一團,雖然難受,但是卻易以內力化去。可是此時寒氣四散入經脈流動不息,藥石難及,就算到得竹谷,能不能以內功化去,她心中實無底氣。她行醫這許多年,始終謹慎至極,從未有過誤診誤用。然而這第一次出錯,就錯在了自己的身上。

      殷梨亭將小二送來的晚飯一點點餵給路遙。路遙本沒什麼胃口,可見得殷梨亭溢於言表的擔憂難過,倒也強打精神吃了些,隨即很快便昏昏欲睡。看著路遙昏昏沉沉的睡過去,殷梨亭眉頭緊緊皺起。路遙身上寒氣這些日子有增無減,他又怎會察覺不到。白日裡尚好些,到得夜裡寒氣發作起來卻是愈發厲害,無法入睡。

      無論服用多少安神藥物,甚至他幾次點她睡穴,過不得片刻便被由內而散的寒氣凍得醒過來,將被裘都染得冰涼。每到這時路遙都入昔日武當後山寒潭那夜一般,下意識的往暖和的地方湊。於是幾乎一來二去,每晚路遙都如同抱著暖爐一般躲在殷梨亭懷裡。此時殷梨亭哪裡顧得上靦腆臉紅,更顧不上所謂禮數了。昔時寒潭之畔,殷梨亭心中是忐忑不安無法入睡,而今時卻是憂心忡忡徹夜不眠。

      看著靠在自己懷中的路遙,殷梨亭輕輕撫過她冰涼臉頰,「小遙……」

      ——

      如此這般,兩人到得嘉興南郊的竹谷之時,已經是第七日上了。

      殷梨亭抱了路遙,沿著她所指的山間小路蜿蜒而行。那竹谷位於一處山坳之中,外面依山勢設了八卦陣法掩人耳目。對於自小長在道家的殷梨亭而言,這八卦陣法並不難破。一進了竹谷,殷梨亭四處環顧,頗為驚訝。

      此處四面環山,谷內碧竹猗猗,於秋末冬初仍舊翠欲滴。山谷一側有山泉由山壁流出,彙入谷中石潭。潭邊有著鵝卵石鋪就的小路,通向谷內。放眼望去,小路盡頭是三間竹屋。

      路遙打起精神向殷梨亭微笑道:「六哥……如何?不比……咳咳,你們武當差吧……?」

      殷梨亭輕輕拍了拍她後背,應道:「靈動韻致,確是水土養人。」

      「那,咳咳……那我就……不謙虛啦!」

      殷梨亭心知路遙說笑是未免自己擔心,微微嘆息,「小遙,你好好閉目養神,莫要說太多話。」

      路遙卻是伸手去摸殷梨亭的眉心,「唉,六哥,你再這般嘆氣……我都要去找找有沒有……咳……治嘆氣的法子啦……」

      殷梨亭這時已經抱著她到了竹屋前,推開屋門,但見得屋內桌椅塌幾一應俱全,均是竹製。右邊臥房之中竹床竹櫃梳妝小台更是清雅精緻。左邊則是書房,書櫃與書桌之上橫七豎八的擺滿了各種書籍,殷梨亭一看便認出路遙定然在這裡住過不短的時間:所居之處必然是書房最亂,書房窗下必然是曝曬草藥的藥架和藥爐。

      殷梨亭眼下顧不得別的,將床上清理一新,把路遙仔細在床上安頓舒服,隨即取來書房中全部武學書籍。路遙多年前就對武學這東西未曾上心,三天打漁兩天曬網,根基甚淺,如今連書都記不得是哪本。

      殷梨亭將書一本本遞過去,讓她指認。他見得這許多武功秘笈心中極是驚訝,蓋因無論掌法指法還是劍法,打眼一看三兩頁便知是極高明的功夫。然則比起驚訝,殷梨亭心中卻更是湧起極大的希望。會有如此精妙的招式,內功自然也絕不會差。

      直到殷梨亭將一本淺藍色的小冊子遞給路遙,路遙看了兩行,聲音一躍:「六哥……就是這個。」

      殷梨亭大喜,連忙接過細看,讀了半頁,驀然抬頭看向路遙,「小遙,這功夫你怎可不好好練啊!」

      那書上字體清秀古雅,規規矩矩的寫著:「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是故虛勝實,不足勝有餘。其意博,其理奧,其趣深,天地之象分,陰陽之候列,變化之由表,死生之兆彰,不謀而遺蹟自同,勿約而幽明斯契……」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3 03:21 PM

第八十八章   三焦亂陰陽

      給路遙一本醫書,她翻上兩三個時辰就能看完,然後興高采烈的給出自己頗是獨到新鮮的評價看法,樂此不疲。然則給她這麼一本講述內功心法的書,她翻不得兩三頁便沒了興趣扔在一旁了。

      這本未寫書名的《九陰真經》本來便是武學中最為精深的內功心法,甚是複雜難懂,也是給稍有些內功根基的人修習的。當初路遙看個三五頁實在不懂,按照那經脈運行的方法試了試,覺得摸不到什麼門道,便也不願花力氣,丟在了一邊,自顧自的收拾草藥去了。

      於是竹谷中幾年下來,配有圖解的精妙招式會了不少,而這內功卻委實少有進境,拿不上臺面。

      殷梨亭和路遙不同,他出身武當,自幼受得張三豐及諸位師兄精心教導,年紀雖輕,但武學之上見識委實不淺。將這心法粗略讀過一遍,便看出這功夫乃是極高明的心法,甚至絲毫不弱於武當九陽功。這書行文不長,而最讓他高興的是這書專門有一章,名為「療傷篇」。

      一讀之下,殷梨亭極是高興:「小遙,這心法端的高明至極!療傷一篇的心法你可會?用這裡面所述的方法,我當可助你化去經脈中的寒氣。」

      路遙見得殷梨亭如此興奮神情,無辜的眨了眨眼,更加斷定這心法到是給了殷梨亭的好。他看了幾眼,領悟的估計就比自己練了幾年的還要多得多,因為她甚至都不記得書裡還有什麼「療傷篇」一類的記敍了。

      殷梨亭見得路遙摸了摸鼻子,一臉無辜的表情,便知她定然是未曾讀懂過這書。看著她吐舌頭的模樣,微笑著摸了摸她頭髮,解釋道:「不會也沒關係,我講給你聽便好,這篇很是簡單並不難學。」

      言罷和路遙並肩而坐,讓她靠在自己肩上,密密裹了皮裘,隨即一字一句開始給路遙講解療傷篇裡面所記述的經脈運行的方法。他教授梅寒兮的時候,秉承了當年俞蓮舟授他武藝時不苟言笑的風格,當初看得路遙直眨眼。如今教路遙,反倒有點如哄小孩子一般,字字句句生怕她有一絲半點不明白,輕聲細語講的極為仔細。

      路遙內功修煉淺薄是因為這書讓她看得雲裡霧裡不知所謂,並非因為愚笨。如今殷梨亭講的事無鉅細,深入淺出,加之路遙若有不解張口便問,是以過得一個晌午,這療傷篇竟也真的被她弄得明白了。

      「以小遙你自身內力修為而論,一時半刻還不足以化去體內寒氣。我們便依這書上所記的方法,我將自身真氣由你少陰心經和太陰肺經二處推入,助你按書上所述來引導真氣,將其散如各處經脈,再以化氣之法而為便可。」

      說著安慰的輕輕拍了拍仍舊有些猶豫的路遙:「小遙你莫要擔心害怕。療傷時候你我雙手不離,你真氣運行之中有任何問題,我都可以隨時查知,從頭到尾我都會幫你,自是不會讓你一個人做的。」

      路遙聽得殷梨亭所說,思慮半晌,開口笑道:「六哥,這辦法……咳,好是好,可是有個問題……」

      「什麼問題?」

      「問題是……我肚子如今可是餓啦……咱們,咳,能不能先弄些……咳,吃的呀?」

      殷梨亭扶她躺下,「好,你先休息一會,我去去就來。你想吃什麼?」

      路遙正要開口,卻聽得撲稜稜幾聲輕響,一隻信鴿飛了進來,落在窗櫺上。殷梨亭認出這是秋翎莊的信鴿,伸手一探,將鴿子腿上的竹管摘下,取出裡面紙卷遞給路遙。紙上兩行字,路遙一讀,向殷梨亭笑道:「六哥……咳咳,這吃的自己送上門來了啦……」

      殷梨亭聽聞下意識的看向那頗是肥碩的信鴿,心下琢磨要路遙開個藥膳方子就著燉了,倒可滋補身體。誰知那信鴿竟然「嗚咕」一聲,撲稜稜的從殷梨亭手中跳到路遙枕邊,扭了屁股對著他。路遙拍了拍那信鴿,笑道:「咳,不是它……是洪叔送東西來了,咳咳……如今就在谷外八卦陣前。」

      殷梨亭這才明白,想來是傅秋燃接到了路遙前些時日的急書,連忙派了人來。他替路遙掩好被子,「小遙你好好躺著,我去谷外帶了他們進來。」

      路遙點點頭,見他一路展開輕功去了。一扭頭,看到床上放著的書,微微一嘆皺了一雙秀眉。這些天她已然能感到寒氣使得經脈運行愈發凝滯,針石不及。而更讓她擔憂的是原本因為被四散入經脈而變得稀薄的寒氣如今竟然隱隱有越來越濃的趨勢。殷梨亭不懂醫道,亦不敢為她以真氣壓制幻陰指的指力,未曾察覺這些微跡象。她亦不願讓他憂心,所以一直未說。

      方才殷梨亭說的辦法,確實是眼下唯一的辦法。或許是因為她身為醫者,一直尊針石藥劑為本,這頭一次用這種法子療傷,心下委實沒底,本能一般的略略不安。

      殷梨亭這邊動作卻是極快,一轉眼便到了谷外,果然見得秋翎莊的大管家傅洪帶了人,抬了幾大口箱子,在八卦陣外等候。見了殷梨亭來,傅洪上前行禮,「傅洪見過殷少俠。」

      殷梨亭連忙還禮,「傅管家勿要客氣。」

      「莊主在山東路收到大小姐的急書,立時派了老夫送了東西前來,自己帶了隨從去了崑崙山。」

      殷梨亭正引著諸人穿過八卦陣,聽得傅洪此語,心下一奇:「崑崙山?傅兄為何此時去向崑崙山?」

      傅洪道:「莊主星夜而去走得甚急,未有同老夫解釋,只言道見了大小姐如此說,大小姐心中就有數了。」

      殷梨亭點點頭,卻聽得傅洪問道:「殷少俠,大小姐她眼下……如何?」

      「眼下幻陰指的寒氣四散於經絡之中,雖不若聚於一團那般難受,但也一時化不下去。我曾以內功壓制,但那寒氣卻是越壓越強,發作起來更是厲害。不過如今小遙和我在她本門內功心法裡,找到了化去寒氣的辦法,若是此法好用,約得三五日就可將她經絡內的寒氣化盡。」

      傅洪聞言鬆了口氣道:「那就好,那就好!老夫便說大小姐行醫濟世救人無數,必有老天護佑,又怎能治不得自己的病?」

      「傅管家莫要擔心,梨亭自會助小遙化去這寒氣。」

      傅洪看著眼前的清雋溫潤的青年,笑得眼角重重尾紋堆聚起來,「放心放心,有殷少俠在,老夫自然是放得下心的。」說著話頭一轉,「殷少俠也莫喚老夫傅管家了,便隨大小姐喚我一聲洪叔吧。」

      殷梨亭一愣,聽得傅洪笑道:「莊主前些時候便知會了秋翎莊的各個管家主事,說您是秋翎莊未來的姑爺,平日裡若有任何吩咐、傳書,與他和大小姐的話是一樣的。」言罷笑呵呵的捋著鬍子,看著殷梨亭埋了頭疾步而行仿如落荒而逃一般,心中暗嘆徐天所言委實沒錯:年輕實在是好得很。

      ——

      當傅洪告知路遙此時傅秋燃疾奔崑崙山的時候,路遙足足皺眉思索了一炷香的時間。良久終於明白,秋燃怕是衝著《九陽真經》去了。心底那種不安忽地愈發濃重起來。若是九陽真經真的被秋燃取來,原本的整個故事便全然變了。

      可她亦明白,今日受傷的若是秋燃,她也絕對會直奔崑崙山,哪裡還會管以後如何?然而現在既然有其他辦法來化解體內的寒氣,那想來九陽真經還是該在哪裡在哪裡的好,否則將來麻煩怕是不小。心裡打定主意今晚便依著那書上所述之法療傷,只要一見療效,立時便給秋燃發急信。

      傅洪帶人送來了日常所用事物,尤其是有各類極是保暖的貂裘皮絨,從衣物披風到暖被軟枕無一不包。再有就是大量的藥材和成藥,列出清單供路遙開方配藥之用。而秋翎莊的僕役做事到都是同一風格,幾個小廝快手快腳的將閒置了數年的房間打掃乾淨,安置好器物,悉數無聲無息的退了出去。

      「大小姐,可要留幾個人在這裡照料打理?」

      路遙一邊小口小口的喝著祛寒的薑糖蘇葉湯,一邊搖了搖頭,輕聲道:「不用了。讓他們回嘉興城吧。這裡也未有多餘的地方住人,何況天寒,莫要……咳咳,凍到。若有事情,我飛鴿傳書給洪叔你便好。」

      傅洪自是清楚路遙不喜他人出入自己居處的習慣,歷來可以自己料理,外加又有殷梨亭看護,當下也不多說,用過了飯便帶著小廝們出谷去了嘉興城。

      這邊路遙惦唸著趕緊喚回秋燃,殷梨亭更是不願耽擱路遙傷勢,見得她此時精神還好,當下又同路遙細細過了一邊那書中所述的療傷法門,兩人即便對面盤膝而坐,雙掌相抵,以那法門調轉起內息。

      路遙感到殷梨亭暖熱的內息由太陰肺經和少陰心經緩緩推入,絲絲滲入被散入經絡的寒氣之間,逡巡迂迴。最外側的寒氣果然如書中所述,漸消漸弱,過不得片刻,路遙這些日子來蒼白的臉頰和嘴唇也因為內息漸行而恢復了三分血色。兩人心中大喜,殷梨亭仍舊不敢大意的一點點將自身武當九陽功的內息推入。

      漸漸兩人交融內息愈發接近丹田和心脈兩處,殷梨亭便感覺到越推越是吃力,想來這兩處委實是寒氣聚集最濃的地方。殷梨亭感到路遙內息一顫,微微有些紊亂,低聲道:「靜心,凝神。」言罷內息稍稍一緩,讓路遙有片刻調息的功夫,隨即再將內息推入。

      誰知這一推,殷梨亭彷彿覺得路遙體內內息似乎一空,只餘忽然大盛的凜凜寒氣四處流動。他心下一驚,路遙如無本身的內息相護,心脈和丹田極快必被寒氣所傷。當下他顧不得其他,急速催動內力裹上大盛的寒氣,卻覺得一直以來平順的寒氣此時竟然開始隱隱相抗。

      這一下兩人全然始料未及,路遙更是臉色泛青,經脈運行被寒氣攪亂,連口都張不開來。殷梨亭心中明白此時自己內力稍微一弱,那寒氣掙脫開來便能直創路遙心脈,以那寒氣此時的力度,怕是立時便能要了路遙性命。

      幸得他二十多年修習的幼功頗為精湛,當此即者半分不退,不疾不徐一分一釐的纏上湧動寒氣,以書中所記之法調解揉化。開始一盞茶時間雖然艱難,卻仍就有所成效,但隨著時間推移,路遙臉色卻是越來越難看。殷梨亭憂心拖得越久路遙越難堅持,路遙亦是明白。

      在僵持片刻調息後,路遙當下引導著殷梨亭所聚起十成內息緩緩滲入自己丹田,只盼先把這寒氣最濃的地方清化掉。未成想便在一瞬間,原本湧動的寒氣竟然急速蓬勃湧動,猛然和殷梨亭的和暖內息相抗,其勢之猛之烈前所未有。

      殷梨亭大駭,尚未明白所以,只覺得路遙先前忽然消失的內力驀地湧了上來,夾雜著強烈寒氣,由心脈與丹田兩處與他的內力重重相撞。殷梨亭心中猛然一沉,自己十成內力與路遙內息寒氣在毫無抵抗的丹田與心脈處相撞,莫說路遙,便是當世高手也決計承受不了。

      顧不得自己「噗」的一口血噴在床上,殷梨亭連忙去扶對面的路遙,只見得她此時已然昏迷過去,寒氣四溢氣若遊絲,臉色如死灰一般。

      「小遙!」殷梨亭這輩子頭一次明白驚嚇到心膽俱裂是怎樣的感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3 03:29 PM

第八十九章   何抵秋蓮苦

      路遙醒來的時候,腦中仍舊迷迷糊糊不甚清醒,感覺自己的頸子都躺得有些僵了。還沒完全睜開眼睛,就聽的耳邊一個異常沙啞顫抖的聲音:「小遙?小遙!」

      努力看清晃來晃去的人影,入眼的是殷梨亭蒼白憔悴的面龐,一雙眼睛泛著無數血絲,愁眉緊鎖。路遙感覺的被子下面他的手緊緊握著自己的,「小遙,你可算醒了!感覺怎麼樣?哪裡不舒服?」

      路遙這才回想起昏迷之前的事情,微一提真氣,立時覺得丹田之中劇痛無比,全身各處經絡有大半亦如針紮,而剩下不痛的地方卻是覺得空空如也,絲毫提不起脈息力氣。身為醫者,立時便明白出了什麼事。她見得殷梨亭模樣,心下難過,故意輕聲打趣道:「六哥……咳咳,你何時變成……兔子了……」話未說完,就覺得肺中寒氣湧動的激烈異常,禁不住猛然咳嗽起來。

      本來是想逗笑殷梨亭的一句話,這一咳卻讓殷梨亭愁得幾乎落下眼淚來。一手拍著路遙替她順氣,一邊啞聲道:「小遙你千萬莫多說話……」

      路遙感覺幾乎快要把肺都咳了出來的時候,這才勉強順過氣,只覺得腕上一涼,四隻手指搭在自己的脈上。定睛看得清楚,這人卻正是蘇笑。他一雙桃花眼此時亦是霧濛濛的滿是不可名狀的憂慮,路遙前所未見。搭完左手,緊接著又換了右手。尋常醫者切脈,用三隻手指。而醫術高明的大夫往往兩指便可。四指探脈,還是蘇笑這等大夫,病症便是他一個字都不說,路遙心中也已然有了底。

      殷梨亭十成內力擊在自己丹田之處,又正值自己寒氣與內息紊亂異常之時,沒有當場送命已然是自己命大了。如今還能醒來,蘇笑想來已然盡了全力。她看著眼前臉色憔悴的殷梨亭,心中一痛,握著他的手緊了緊,卻不知說什麼。

      蘇笑此時收了探脈的墊枕,直言不諱的向殷梨亭道:「路遙她太陰肺經,少陰心經,以及丹田受創甚重……這……我、唉,沒有辦法治,最多、最多只能保她三日內……無事。她體內寒氣如今倒是沒有關係了,我可以暫時以藥石壓制,畢竟也就三五日的……唉,沒什麼,總之……你好好照顧她吧……」

      說道此處亦不知如何說下去,無奈悲切的看了路遙一眼,見她衝自己點點頭表示明白了。三日內無事,三日後會怎樣,路遙身為大夫心中自然有數,便是殷梨亭也明白。

      蘇笑一握拳一跺腳,咬了牙出去了。都言神醫,可「神」字後面,終究還是跟一個「醫」字。蘇笑也曾很多次和病患的家屬親人說過這話,而這次卻是最艱難的一次。

      路遙點了點頭,拉過殷梨亭的手,三指搭上殷梨亭的脈象。她還記得昏迷前殷梨亭同樣因為內力震盪而吐血。上一次他內傷才剛好不久,這次但願莫要再受傷。一探之下,但覺脈象雖然不若平日裡強健有力,卻也平穩清晰,想來自己混雜了寒氣的內息對於他的內功修為來說,並未引起太重內傷,而且蘇笑必然已經給他用過藥。

      路遙鬆了口氣,這才轉頭看著面對自己異常沈默的殷梨亭,伸手去摸他的臉頰,輕聲道:「唉……六哥……咳咳,你這兔子模樣……咳咳咳,可真不、咳、真不中看……」

      殷梨亭不言不語,眼中的神情讓路遙心中難過萬分。方才蘇笑的那個「畢竟」後面接的是什麼,路遙和他心知肚明。這寒氣也無需壓制太久,心脈肺脈丹田三處受損,多少神醫來了,怕都沒用,寒氣治與不治,已然無所區別。

      路遙黯然思量當日淨悲的話果然應驗,所謂天道迴圈報應不爽,昔年她曾作為醫生輕易殺了病床上的人,如今她這輩子第一次誤診,便誤在了自己的性命上。

      「咳,六哥你、咳咳,你莫要自責了……這事,咳咳,怨我自己。那天當晚……我便不應該……咳咳咳咳,不應該用金針將寒氣散入經脈之中。而後來你越用內力壓制,寒氣越強,也是我未有認真思慮,咳咳咳……那強起來的並非寒氣……咳咳,而是我自己控制,控制不好的真氣……」話未說完再次咳嗽起來,岔了氣息。

      殷梨亭急忙將她從床上扶了起來,然她靠在自己身上,輕輕拍著她的背,「小遙……你別說那麼多……你……」話到後來已然不成語句。

      路遙半晌才順過氣息,倚在殷梨亭肩上,小聲道:「六哥你讓我、咳咳……說完。那書上的方法……沒有錯……只不過寒氣糾結在了我的內息之中,無法分清……咳咳,六哥,這不是你的錯……都是、咳咳、是我一開始便誤診了,否則……」否則會如何,眼下已經無甚意義了。

      她抬頭看向蒼白憔悴的殷梨亭,心中一痛,撐起身體揚起頭,極輕的吻住了殷梨亭的的紅紅的雙眼。

      殷梨亭但覺懷中之人氣息不再如往日裡溫暖明媚,但繾綣情愫溫柔異常,纏綿流連在他眉間眼角,一時間湧動情意。然而本是旖旎萬分的場景此時卻讓他心中大慟,禁不住緊緊抱住她,喉中哽咽口不能言。

      殷梨亭心中所想路遙又何嘗不知,然則身為醫者,她更是清楚這樣的傷何得醫治?她曾以為這一世早已看淡生死一事,只要每一天都努力做當做之事,讓秋燃和自己心安便可。真若如淨悲所說有因果報應,她自問可以坦然以對。然而如今,這四個字她卻是無法做到了。蓋因最傷心的,是眼前這個從始至終一心一意眼中只有自己的人。

      她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安慰他,就像從前無數次,她對病患的親人愛人說「對不起」的時候,也同樣不知如何才能安慰他們。可是這卻是頭一次,她為這種無力而異常難過。

      良久,兩人些微分開,殷梨亭輕輕撫開路遙額際碎髮,見得她臉色依舊蒼白,「小遙,你需得好好休息,什麼都不要亂想……」

      路遙輕嘆:「六哥……莫要亂想的是你才對……咳咳,我一點也不想休息……咳咳,你陪我聊會兒天吧……」

      殷梨亭不忍拂逆她的意思,攬了她靠坐在床頭,聽她問道:「我睡了多久了……蘇笑、蘇笑他咳咳、怎麼來了?」

      殷梨亭取過床邊茶壺到了杯溫水,一點點喂了路遙喝,一邊道:「小遙睡了快有兩日了。蘇笑是昨晚到的。聽洪叔說他前日找到了秋翎莊在嘉興的分號,指名要見你,說你的傷乃是因他而致,必要親眼診治才得放心。分號裡的人不敢自作主張,就將他帶到了洪叔那裡。洪叔自是認得蘇笑,那時又正好趕上你昏迷不醒,洪叔正急著找嘉興附近的名醫,於是便帶了他來。」

      路遙聽聞點了點頭:「這傷怨不得他……咳,淨悲師父說的對,天道迴圈因果報應,我行醫……咳咳這麼久,從未有過誤診……只是這次……咳咳……當初我同秋燃……到得如今有這種報應,實、咳咳、不為過……」

      路遙感到環著自己的手一緊:「小遙……」

      路遙回抱住他,輕聲安慰道:「六哥……你莫要難過……欠的這筆債一直壓著、咳咳,壓著我和秋燃……如今這下,可算是還清啦……」

      殷梨亭覺得眼中濕潤,卻是強忍著不願讓淚水落下來,「小遙這次若我不是那麼心急著以那療傷功法替你療傷,而是細讀一邊你這內功心法,也不會未曾發現我的內息對你會有這般損傷,我……」

      路遙嘆息:「六哥……咳咳,我費力說了這許多,你怎麼……咳咳,還是不明白……這件事跟你沒有關係的……天道報應,便是躲得過今時……也,咳咳,躲不過明日……若、若沒有你,光是成昆……咳咳,我便對付不了啦……」

      殷梨亭閉上眼睛,猛然搖頭聲音沙啞顫抖道:「不對,若不是因為五哥的事情,小遙你一屆介大夫,又何嘗會與成昆結下仇怨?」

      「……唉……成昆殺我,更是因為泉州時疫的事情……六哥,我們非要算得這麼清麼?」言罷雙眸盈盈若水望著殷梨亭。

      殷梨亭這才扶住路遙雙肩:「這件事情,你到是瞞了我到現在,若不是那日成昆喝蘇笑說出來……小遙你……唉!我那時還以為追殺你的始終是山東藥堂的人……」

      路遙輕輕撫了撫他的臉頰:「唉……我不就是仗著……咳咳,怎麼騙你瞞你欺負你……你都不會咳咳……同我生氣麼……」

      殷梨亭無奈嘆息,看向路遙的眼睛,眼中光華灼灼,抱著一絲僥倖:「小遙,你這次莫要騙我,我見得洪叔這幾日已經接連發了不下十封朱漆急件給傅兄,讓他急歸……你……你……你……」下面的話接連幾次,他都沒有力氣能說出來。重病之際喚親人急歸,其中意味不言而喻,他又怎會不懂。

      路遙一愣,沈默良久,輕聲道:「六哥……你這麼看著我,咳咳,我沒辦法騙你……你可不可以……不問了?」言罷咳嗽不止。

      此話出口,殷梨亭本來暗自還抱著半分希望的心情終於沉到谷底。蘇笑說的他不願盡信,傅洪說的他也不願盡信,可是他知道,這件事情只要還有半分回轉餘地,路遙都絕不會瞞他。「小遙不會的。我們去找師父,他老人家百年修為,一定會有辦法……」

      路遙苦笑,「六哥,不說武當一脈內息均是出自一門,便是丹田心脈兩處受損……咳咳,這已然是武家不能及的了……而且、怕是、咳咳、怕是也沒……那麼多時間了……」

      殷梨亭頹然垂下頭,忽覺的懷中的人微微一動,坐起了身體,面對面的看著自己。殷梨亭連忙扶著她:「小遙?……」

      路遙臉色蒼白,卻微微一笑,輕聲道:「六哥,你且聽我說……咳、到得如今在這世上我行醫六年多,當做的終是都做了,該還的也可算還清啦……心下頭一次這般輕快……可我覺得還有件事我若不做必然遺憾……」

      殷梨亭撫著她臉頰,「小遙你想說什麼……」

      路遙眨了眨眼睛,裡面光華璀璨猶如寶石,臉色蒼白卻是笑得萬分溫暖:「六哥,我是說,我們成親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3 03:43 PM

第九十章   青絲不相負

      殷梨亭眼前,路遙光華璀璨的眼睛和溫暖的笑意把她蒼白的臉頰映得似乎閃閃發光,「六哥,我是說,我們成親吧。

      路遙看著怔愣的殷梨亭,眨了眨眼,「怎麼,六哥……咳,咳咳……難道如今不願娶了?」

      殷梨亭半晌終於反應過來,本來讓人臉紅心跳美妙萬分的話語,此情此景說出來,他心中仿如針刺一般,雙手緊緊抱住路遙,伏在她耳邊輕聲道:「願意,小遙,小遙……我何嘗會不願意?我這就傳信給師父師兄……讓他們讓他們……」話說至此驀然想起武當離此再快也要九、十天的路程,這一句話便在也說不下去。

      路遙此時靠著殷梨亭肩上,輕輕拍著他後背,小聲道:「哪有、咳咳、哪有那麼麻煩?你知道我最不耐那許多條條框框的麻煩……我們明日便成親好不好……」

      「好,小遙你說什麼都好……說什麼都好……」

      路遙忽然感到頸項中有溫熱水滴落下,悄無聲息的落在自己冰涼的肌膚之上,一滴滴一下下,將她整個神智灼得疼痛異常。殷梨亭此時心中的絕望和恐懼,她也曾真真切切的親身體會。如今她便是欲以身相代亦是不能。

      良久無言,路遙輕輕擦著殷梨亭臉頰,淺淺笑道:「六哥,你若是哭了,別人、別人會說我剛向咳咳……武當殷六俠求婚……就把人嚇哭了……咳咳……這樣我豈不是很沒面子?……咳咳……」

      殷梨亭看著路遙臉色蒼白但是言笑晏晏的模樣,忽地明白她心中所憂的皆是自己,異常疲憊卻強打起精神安慰自己。於是連忙擦了擦臉,「小遙,你先躺下休息一會兒,我這就去找洪叔打點成親需用的事物。」

      路遙見他精神好了些,微微點了點頭:「好吧。你同洪叔說莫要太麻煩,他自是懂我意思。」

      殷梨亭替她蓋好被子,又將暖爐撥得更旺了些,看著路遙閉上眼睛沉沉睡去,這才轉身出了門,擦去臉上仍舊未乾的淚痕,直出了谷去。

      殷梨亭一出門,床上的路遙忽而睜開雙眼,用力從床上爬起來,扶著床沿一點點走到了桌前。前些時候蘇笑開方子所用的筆墨尚在那處。路遙撥開未束起的髮絲,頗有些吃力的鋪紙提筆,思略片刻,抬手寫到:「武當張真人敬啟……」當初顧若長過世以後紛紛擾擾是是非非到得如今也是歷歷在目,她不能讓同樣的事清,發生在殷梨亭身上。

      ——

      傅洪跟隨秋燃和路遙許久,做事異常周到,兩人的性情喜好摸得也是清楚。是以第二日過午送來的東西,自然萬般符合路遙心意。未有各類繁文縟節所需事物,卻是送來了兩件極是華美精緻的喜服。兩個小廝悄無聲息的將房間清理出來,掛上了暖香繡帳彩帷紅燭,備好飲食,隨即悄悄的退了出谷去,只留二人獨處,整個過程都未吵醒一直在熟睡的路遙。

      是以路遙一睜眼,就看到往日裡清雅的竹舍眼下一派明豔紅色,映著深秋初冬時難得的暖暖陽光與江南冬日裡特有的蒼綠,極是漂亮。

      殷梨亭見得路遙醒來,輕輕扶了她起來,遞了一早熬好一直溫著的藥給她。見得路遙眉頭皺在一起,微微笑道:「蘇笑說了,你若不好好吃藥,這成親也只能躺在床上成了。」

      他心中明瞭自己每難過一分,路遙必然心中憂慮一分。是以路遙未醒之時,他坐在床邊足足花了兩個時辰反覆叮囑自己要笑出來,就像路遙昨日一樣。

      果然路遙見得他溫軟笑容,心裡微微一鬆,接過那藥碗,一口氣喝了下去,喝完之後皺眉抱怨:「蘇笑這傢伙開方的習慣真不好……什麼苦加什麼……」

      殷梨亭端過梅子蜜茶一點點餵她喝下去,「當初在武當山上,我怎麼記得七弟可是一提煎藥就心驚膽顫的,卻又是誰開的方子?」

      路遙挑眉笑道:「那不是故意整他的麼,誰讓他叫我『小姑娘』的?從今以後我可是他嫂子啦……咳……再叫我『小姑娘』,就不是煎藥那麼好打發的了……咳咳……」

      路遙如此坦然大方讓殷梨亭禁不住臉上紅雲上湧胸中一熱,可隨即想起如今看來,怕是莫聲谷已沒有機會當面喚路遙一聲『嫂嫂』了。一時間不欲讓路遙看到自己微紅的眼眶,連忙偷偷扭過頭去,卻忽聽得路遙道:「六哥……咳、咳咳……你把那喜服拿給我好麼?」

      殷梨亭深吸一口氣,取過今日一早傅洪親自送過來的喜服,放在路遙面前。淺青色的花釵大袖,料子是極書的杭錦,明麗鮮豔,猶如春日翠色。上以金銀兩色繡線繡著展翼的鳳凰栩栩如生,由肩膀直及裙襬下緣,繡工細膩生動異常。腰際上錯落有致的墜繡著一圈清潤的翡翠,顆顆形如水滴,玲瓏可愛。路遙愛不釋手,「咳……虧得洪叔一夜間就能、就能弄來這衣裳……六哥,我還沒有過穿過……這麼漂亮的衣裳吶……」

      「小遙你喜歡便好。洪叔拿了許多件讓我挑,我覺得你必然喜歡這件,就拿了來。」

      路遙拽了那喜服一角道:「六哥,你先讓我把它換上吧……咳,女孩子看見漂亮衣裳,總是要穿上,咳咳,心裡才高興……」

      殷梨亭點了點頭,起身便要出去。剛走了兩步,忽地想起什麼,回了過頭來,臉色殷紅若血,結結巴巴道:「小、小遙……你一個人可行?若是不行……我、我……我幫你好了……」

      路遙聽聞一愣,隨即忍不住笑了出聲。自從被成昆打傷,她不是昏迷不醒就是行動不便,殷梨亭焦急之下細心照顧於她,更有那晚行針之時幾乎是半裸相對,彼時哪裡顧得上臉紅?眼下換件外衫,倒是害羞起來。「沒事……咳,換件衣裳而已。我若不行再喚你便是……」

      殷梨亭這才微微放心道,「我就在門外,你若需要,開口即可。」隨即出了房間,回手將門關嚴,生怕透了寒風進去。

      路遙看得殷梨亭出去,坐了起來,細細打量著那衣裳。一旁的梳粧檯上,還放著傅洪一同送來的花鈿金釵,胭脂水粉。

      這些年來她極少打扮,一來出門在外為了安全,二來平日裡不是行醫便是趕路,哪裡有閒暇功夫做這些對鏡貼花黃之事。可再如何,女孩子終究希望成親之日能漂亮些,路遙亦然,這才支了殷梨亭出去,盼得能讓他驚豔一番。看著面前不甚熟悉的瓶瓶罐罐,路遙一手托腮,暗自琢磨著這些都是做什麼的。

      不過顯然,這些瓶瓶罐罐遠沒有那些裝藥的瓶瓶罐罐買路遙面子,於是門外的殷梨亭足足等了一個多時辰,還不見路遙好。怕她一個人撐不住,他忍不住幾次出聲相喚,卻每每被告知莫要進門。這次聽得半晌未有聲息,殷梨亭禁不住焦急,「小遙?小遙?你可還好?要我幫忙麼?」

      只聽得門裡一聲悶悶的聲音,「好……」

      殷梨亭以為路遙寒氣又復發作,急忙一躍推門而入。進了房間,卻看見路遙好好的坐在梳粧檯前,身上已然穿好了花釵大袖的喜服,然而一頭濃密長髮卻是披散而下。見她不似難受模樣,這才鬆了口氣,輕輕走到路遙身後,「小遙怎麼了?」

      路遙抬頭看他,眨眨眼睛又撅了撅嘴,「六哥你娶我可還真是……咳咳……挺虧的……這些水粉胭脂什麼的我也沒怎麼用過,畫的真是,咳……不好看……而這新娘的髮髻……咳,我真的盤不上……唉,咳咳咳……」

      殷梨亭見得路遙果然臉上似洗過好幾次的模樣,想來是用不好胭脂反覆畫畫洗洗。輕笑出聲,雙手放到路遙肩上,「小遙你早說便好了,不用這些又有什麼關係。」

      路遙嘆口氣:「這些日子我臉色想來難看得很……」

      殷梨亭安慰道:「是白了些,不過倒是和這青色喜服相襯極了。至於頭髮,我替你綰便好。」

      路遙驚訝的看他,「咳咳咳咳……你會?」

      殷梨亭拿起放在妝臺上的木梳,慢慢的替她梳起烏黑長髮。「也不算會。不過記得去年中秋之時你梳過那個髮髻,好看的緊,也不難,想來是沒問題的。」

      路遙這才想起去年中秋之時武當山上諸人月下相聚,她曾一時起興換了秋燃遣人送來的鵝黃衫裙,梳了個簡單的墜香髻,簪了柄墜了碎黃鑽的白玉簪,卻沒想到殷梨亭記得那般深刻。

      殷梨亭手上極是輕柔,將路遙頭髮梳開,仔仔細細的綰了個與那晚一模一樣的墜香髻,卻並沒有取放在桌上的金銀纏絲的鳳簪,而是從懷中取出一隻翡翠簪輕輕簪在了路遙髮髻之上。這翡翠簪雕成竹葉模樣,晶瑩剔透通體飄翠幾若欲滴,便是外行也看得出是極難得的東西。路遙驚訝的看著殷梨亭,到不知他身上何時帶了這般事物。

      殷梨亭臉色微紅,解釋道:「當初在杭州的時候,我見了這簪子,便覺得極是配你,於是就買了來。只是後來,怕小遙你……一直……一直沒敢送你……」

      一番吞吞吐吐的話,簡單無華,沒有所謂的浪漫,也並非動人的誓言,可路遙的心忽地一下揚了起來。殷梨亭,是一個會悄悄去愛,認真去做的人,甚至不求結果,不問因由。路遙輕輕的抬手握住了殷梨亭放在自己肩上的那隻簪簪子的手,極輕極快的吻了一下。看著殷梨亭瞬間佈滿紅雲的臉,輕笑調侃道:「這算是聘禮?」

      半晌殷梨亭聽得路遙未有動靜,抬頭一看,卻見得路遙手裡正拎著一塊極品的羊脂白玉,溫潤細膩白璧無瑕,上面用蘭白二色混合絲線打了精巧漂亮的複翼磐長節,下面則墜了輕盈的流蘇。

      「普濟醫會那時候抽空打得。雖然縫人皮和、咳咳……繡荷包的手法差上不少,不過打結的手法倒是差不多。我見借你那劍上空落落的……就、咳、就想若是墜個劍墜便會好看很多。」說著指向那柄自己「借與」殷梨亭的師賜長劍。

      殷梨亭眼前一亮,連忙那個過來,欣喜不已的拿著那劍墜,上上下下反反復複的打量,半晌才小心翼翼的用帕子包好,仔細收入懷中。路遙笑出聲來:「那是劍墜……咳咳、咳,你,不繫在劍上、咳……收起來做什麼……?」

      殷梨亭卻是不答,一徑看著她,臉上的笑意猶如春池漣漪緩緩盪開。

      路遙最是拿他這幅模樣沒有辦法,微一撫額指著另一身喜服道:「六哥……咳,你不去換麼?」

      殷梨亭這才想起來自己尚未更衣,拿起那套衣衫,忽地覺得不對。總不能讓路遙此時出得門去等他在屋內更衣。微一猶豫,拿了喜服就要往外走,卻聽路遙道:「六哥莫要出門去了,外面風冷,咳咳,咳咳咳……一開門這屋裡冷得很。」

      殷梨亭一愣,聽得路遙道:「我到床帳裡去便好了,六哥你……咳、就在這裡換吧……」

      殷梨亭正要說什麼,就見路遙勉強站起身,扶著桌子回到了床上,將帳子落下,複又探出頭來補了一句:「咳咳、咳咳咳,六哥放、放心,我不偷看的……」

      殷梨亭不知是羞是笑,見得路遙縮了頭會去,拿著衣衫去了屏風後面,快手快腳的換的整齊。出來給路遙一看,暗紅色皂衣亦是極品的杭錦,繡工精緻異常卻又不似女子花釵大袖那般明豔亮麗,而是一律的朱紅暗繡,光華內斂。

      路遙見得殷梨亭的模樣,忍不住托腮道:「六哥……咳咳,你穿這衣裳漂亮搶眼的緊,咳,豈不是把我都……比下去了?……」

      殷梨亭笑著拍了拍她腦袋:「這裡就咱們兩人,除了你,便誰也看不見了。你還擔心這許多做什麼?」

      路遙一本正經點了點頭:「這麼說也對。」

      ——

      事出突然,自然也就把什麼納彩納吉納徵這許多都省了。路遙歷來不喜歡拉拉雜雜一大堆說法,殷梨亭更是心憂她身體支撐不住,便連迎親也因為門外天寒而省去了大半。不過就算是最後一步,所謂拜堂,她也不知道具體禮數。

      於是當殷梨亭扶她從床上下來,告訴她該做什麼的時候,路遙驚訝的看著他,「六哥怎麼知道……咳咳……?」

      於是殷梨亭忽然間整個人莫名其妙的紅的像蝦子一般,嚅囁道:「昨日洪叔特意同我解釋過了一遍,如今他便在隔壁花廳。」

      「喔……那就好……咳咳,不過六哥你臉紅什麼?」

      殷梨亭被路遙這般追問,瞬間臉色更加殷紅,蓋因昨日傅洪囑咐的何止拜堂須得如何?就連拜堂之前若干步,拜堂之後若干步,講得「事無鉅細」。正萬般不知所措,更不知如何回答路遙的時候,他忽然覺得身邊之人氣息有些不穩。

      側頭一看禁不住嚇了一跳。只見得路遙臉色又複蒼白,有些搖搖欲墜,想來是方才前後一番折騰所致。殷梨亭大驚,連忙攬了路遙靠在他身上:「小遙,要不要上床休息一會?」

      路遙深吸了兩口氣,搖了搖頭,「沒關係……總要拜完……拜完堂,咳咳咳……才做數的對不對?」

      殷梨亭未嘗想到路遙如此執著此事,更不忍拂逆她意思,點了點頭,取了軟紅繡金的蓋頭來。

      誰知路遙卻是搖頭,拿了它扔到了一邊去。殷梨亭不解,卻聽得她道:「六哥,我不要蓋那個……咳咳……蓋上了就什麼都看不到啦,新郎打扮得這般……咳、這般好看,怎能不讓我多看兩眼?」

      殷梨亭聞言,耳際一熱,攬著她出門進了隔壁剛剛佈置停當的花廳,傅洪已然在那裡等了許久。傅洪年已五十出頭,去過的婚禮已然不少,便是司儀也是做過的。他明白路遙性情,是以一切按照她的意思明瞭簡單,卻是頭一次主持這樣的婚儀:沒有引贊通贊,沒有伶人樂班,新人未有紅帶引綢相牽,新娘甚至沒有帶蓋頭,任由新郎半攬半抱著進了花廳喜堂。

      耳際殷紅略帶靦腆小心翼翼的新郎,臉色蒼白卻頗是坦然大方四處打量的新娘,雙手相握,兩人低眉抬眼之間儘是融融情意,仿要染盡春風。很多年後,每每傅洪同親朋好友聊及過往紅白喜事,都忍不住說起這場簡單至極的婚儀,實是他一輩子見過最是動人的一次,蓋因萬千繁華熱鬧,均是抵不過片字不付言語、但存眉間心上的「情摯」二字。

      殷梨亭將點燃的香遞給路遙,扶著她在軟墊上跪好。

      「跪——獻香——」

      路遙性子倔強,這一世從未跪過天地,更何談君親師,而今日卻是跪得心甘情願。

      「跪,叩首——」

      殷梨亭深深叩拜。既已結縭,所盼的不過是禍福同享,壽數相當。

      「再叩首——」

      兩人偷偷側頭相視,各自眼中光華流轉。

      「三叩首——」

      青絲垂地,萬般繾綣,一如情緣命數早訂。

      「禮成——」

      兩人雙手交握,一番跪拜對於路遙如今得身體已然很是辛苦,此時全身虛軟腦中微暈,腳下一個沒站穩眼見便要摔倒,幸得殷梨亭探臂攬住。他見得路遙顯然異常疲累難受,連忙雙手打橫抱了她,沖傅洪點頭相謝,隨即轉身進了房間。

      傅洪看著殷梨亭背影,微微一嘆,暗道難道果真是情深不壽?一時又不知傅秋燃要何時才能趕來此處,禁不住搖頭。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3 03:54 PM

第九十一章   紅衾為無色

      這廂殷梨亭將路遙輕輕放在床上,替她脫了鞋子,一回身見得路遙正看著他,輕輕撫了下她雙眼,「小遙,乖,閉上眼睛好好休息。

      誰知路遙又複睜開,鼓了臉頰道:「咳咳……六哥你莫哄我……成親,總是要飲合巹酒的……」

      殷梨亭見她堅持,想起蘇笑告知過他那酒已然加過枸杞紅棗一類生血暖氣的藥材,對路遙亦有好處,於是取來了以綵綢相繫的酒杯,遞給了路遙一隻,自己持了一隻,傾壺斟滿。此時屋外夕陽漸去,屋內卻是紅燭高舉,熒熒暖芒映著琥珀一般馥鬱芬芳的女兒紅,兩人雙臂相交,氣息近在咫尺,殷梨亭亦不知是路遙身上芬芳還是這酒液清香,心中暗盼這酒可以再多喝些時候。那酒入口酸甜苦辣錯雜,異常甘美卻又無可言喻。

      一杯飲盡,路遙蒼白多時的臉上竟也顯出些許紅暈,溫暖閃動的燭光下嬌豔至極。殷梨亭心中猛然一動,臉頰頸間血液上湧,卻隨即強壓下去,借轉過身去放酒杯來掩飾與那喜服同一顏色的臉頰。深吸了一口氣,他回到床邊,小心翼翼替路遙解下華美卻沉重的外衣,拉過又軟又厚的被子將她密密蓋好,「這回禮全了,小遙你太累了,好好睡一覺就會覺得好些。」

      沒承想路遙仍舊不閉上眼,而是一把拽住殷梨亭的袖子,推開被子坐起,大大的眼睛眨了又眨,眼波盈盈猶若春水,「六哥,你還糊弄我?」

      殷梨亭尚未開口,便覺得呼吸一窒,竟是路遙欺進他身前,雙手搭在他頸項間,探了頭輕輕吻在他唇角上。殷梨亭心幾乎要跳出胸腔,雙手不由自主抱住路遙,卻又不敢用力,想推開她亦是不能。便是再笨,當此際者怎可能不知曉路遙意思,可想到路遙如今身體,他又如何敢動?直到路遙一個吻結束,笑盈盈的看著他,他才呼出那憋了半晌的氣,滿面殷紅,一手輕輕拂了路遙髮絲,柔聲道:「小遙,不可以的,你身體需要休息。」

      路遙看著他,眨了眨眼,果然見他立時不知所措。她又眨了眨眼,看得他連忙低下了頭不敢看她,連身體似乎都僵了。她趁機上前,雙手抱住他的腰,仍舊抬頭貼上他的唇角,這回卻是輕輕舔了一下,立時便感到衣衫下灼人的熱度和僵硬的肌膚。

      路遙正要得意的笑起來,卻忽然覺得身邊之人小心翼翼的拉開她的手,氣息不穩,卻又似乎在強行抑制住什麼,雙唇貼在她額頭上柔柔一吻,微微喘息半晌才開口道:「小遙,你不能勞累,聽話,閉上眼睛好好睡。」從不願對路遙說一個『不』字的殷梨亭,此時卻頗是堅持。

      然而若論堅持,他卻不是路遙的對手。只見得路遙眼中笑意流轉,忽地上前靠進他懷裡,微涼的唇直接印上他的,吮吻流連。殷梨亭心弦湧動,一時間萬般情愫再也難以推開,情不自禁的攬住,本能一般的輕輕回吻著她,可他心中仍舊唸著路遙身體不適,不敢多動一下。

      然而忽然覺得竟有一雙頗涼的小手偷偷摸摸的從他衣襟探入,調皮的在他腰際劃來劃去。殷梨亭全然未曾料到,禁不住一陣顫抖,卻抵不過心底深濃情愫。待得他終於平復過來,腰帶已然不知去向,路遙的手伸過中衣貼著他,「小遙……不可以……你身體……」

      路遙才不理他,兩隻小手繼續搗亂,「咳……隨六哥你如何說……,我們大可如此、咳咳、耗上一夜……反正我就是不閉眼睡覺……咳……」

      殷梨亭聞言,知她必然說的出做得到,情動之中臉色殷紅,盡極小心翼翼的回吻住她的唇,仿如虔誠膜拜。路遙幾乎能感到他的拳拳情意和些微擔憂,悉數透過急速的心跳傳來過來。一時之間兩人分不清是方才飲過的女兒紅還是心中愛意,只覺得酸甜苦辣悉數湧上,濃的化不開來。

      殷梨亭滿腔情愫似要蓬勃而出,濃厚得無處乘放,最終化作溫柔繾綣的動作,柔撫著路遙肩頸後背,低聲道:「……小遙你若不舒服定要立刻告訴我……」

      路遙心中微痛,忽地雙眼一酸。眼前這個人從始至終,都是將她放在心尖之上。她雙手輕撥,將殷梨亭白色中衣合著喜服撥開,輕輕將臉頰貼在他因常年習武而結實寬厚的胸膛,想要去感受那下面的不停躍動的心。

      殷梨亭心中狂跳,禁不住抱住她,只聽得她嘆息:「六哥……咳咳,你好暖……」

      路遙這些時日被寒氣折磨得難過,中衣之下肌膚冰涼。殷梨亭心疼不已,本能一般的將自己的肌膚貼了上去,全心全意的唸著能讓她暖和些,沒注意到如此一來一往間原本便被路遙撥的鬆散的中衣滑落下來。他兩手輕輕摩挲著路遙四肢腰際,只盼得能多傳些熱量過去。路遙被攪亂了氣息,輕輕「嗯」了一聲,稍稍側身,卻不小心掙開了中衣的繫帶。殷梨亭見得那裡面小衣,全身但覺轟得一下猶如火燒,便是立時閉上眼睛,可它襯托出的異常美好窈窕的曲線卻在眼前閃現不去。

      殷梨亭一離開,路遙立時覺得身上一涼,她這段時日極是畏寒,禁不住低聲道:「六哥……冷……」聽得此言,殷梨亭再也顧不得其他,連連攬了她入懷,耳鬢廝磨間,小衣的兩條繫帶也不知被誰弄得鬆開,散落在一旁。

      自從受傷,這些日子以來路遙臉色始終蒼白,然則此時紅燭暖帳之中,她臉頰嘴唇竟也被映出三分血色,加上此時眼波盈盈流轉猶如春水一般望著殷梨亭,帶著幾點迷濛神情,端地動人。

      她神智有些昏昏沉沉,但是卻清晰的感受到了殷梨亭每一個動作均是輕柔至極小心翼翼,彷彿眼前之人一碰就碎了一般。他火熱氣息便在她耳畔,似是極力克制其沉重,生怕驚擾到她。一隻手攬住她腰際,逡巡摩挲,寬厚而滾燙。另一隻手替她撥開額畔兩縷長髮,輕輕琢吻她雙眼。近似虔誠膜拜一般的輕拂摩挲,仿怕驚嚇到她,輾轉流連於眼睛眉心,繼而滑過鼻尖臉頰,終於貼上她的雙唇纏綿不去,漸漸溫暖冰涼的唇。

      路遙兩隻手不知所措的四處摸索半晌,最終環在殷梨亭勁瘦的腰際,頗是緊張的緊緊扣住,卻又不由自主的陶醉於殷梨亭極盡溫柔纏綿的輕吻,直至停下來時她已然有些微喘。

      殷梨亭憂心她如今極是畏寒的身體,繼而將其摟在懷中試圖溫熱她頗涼的身子,然則與心愛之人肌膚全然赤裸相貼,情潮悸動洶湧。殷梨亭只怕路遙身體受不住,強自抑制住衝動,深吸好幾口氣,才勉強按下湧動不已的綺念。

      一低頭,只見得路遙正看著自己,清亮的目光裡此時如蒙了一層薄薄水霧,帶著三分嬌媚顏色,極是動人。一瞬間他只覺得似乎全身都要燒起來一般,低頭再次吻上她的臉頰,雙唇逡巡柔撫著路遙白皙頸項與秀麗鎖骨。感到懷中之人一陣微微顫抖,他連忙壓下所有動作,擔憂的看著路遙。然則尚未等他緩過神,只覺得路遙忽地抬頭吻上了他喉間,甚至調皮的輕舔了下那裡。

      殷梨亭重重喘息,「小遙……」隨即撫住她面龐,深吸口氣壓下一切恐會讓她不適的動作,「小遙莫要鬧……」

      誰承想路遙聽聞此言,輕笑出聲,隨即環在殷梨亭腰際兩隻微涼的小手更是調皮的在殷梨亭肌理分明的背上如跳舞一般上下挪動輕點,眼中滿滿是如小孩子惡作劇一般的笑意。殷梨亭瞬間覺得血液上湧,心跳急速加快,倒吸一口氣,連忙將臉頰貼在路遙頸項,悶聲道:「小遙……小遙……」

      路遙笑得正有些小得意,忽聽得殷梨亭悔道:「小遙,不行,你身體……唔……」一句話尚未說完,便被路遙吻住,沒了生息。路遙貼緊他,過得良久,直到她已然喘不上來氣這才分開,「我是大夫……六哥你可不是……」

      殷梨亭顧不得緊繃的身體,拂開路遙碎髮,凝望著她雙眸半晌,輕聲嘆息,聲音微啞:「你若是難受,定須得叫我停下,莫要忍著。」

      路遙嘆氣,「六哥……我又不是瓷娃娃……」言罷雙臂抱住殷梨亭,微微抬頭,櫻唇沿著他喉間親吻而下。殷梨亭強忍住喘息悸動,抱著她拍撫半晌,微微低頭,情不自禁的輕輕含住路遙耳垂。

      「六哥……嗯……」這次忍不住喘息的卻是路遙了。她還沒緩過勁,便覺得殷梨亭溫柔啄吻著她微涼肌膚,緩緩沿著鎖骨向下,隨即胸口一熱,極盡纏綿的吮吻流連在那裡。路遙全身無力,不由自主閉上眼睛,身體些微顫抖,聲音愈發柔軟,「六哥……啊……梨、梨亭……」

      殷梨亭聽得路遙這般喚他,苦苦壓制許久的身體仿如火花一般燃燒起來,一雙手本能的流連輕撫過路遙纖細的秀腰,平坦的小腹,以及修長如小鹿一般的雙腿,逡巡摩挲良久。路遙但覺暖熱的手掌帶著繭子憐愛異常的撫過自己微涼的肌膚,那種感覺舒服的令人嘆息。一雙手纏上他腰際,同樣的方式觸撫著緊瘦有力的肌膚。

      情至濃處,全無經驗的兩人一舉一動皆是隨心本能。雙掌相握五指交纏,雙腿輕碰追逐在一處。縱然殷梨亭已然反覆壓住火熱綺念,千般萬般小心輕柔,一舉一動極盡呵護,可當他極緩慢的進入到那柔膩溫熱之地的時候,路遙仍舊全身僵硬緊繃,雙手死死的扣入殷梨亭後背,「梨亭……唔……」,逸出的聲音不知是微泣還是輕吟,將臉埋在殷梨亭頸側。

      殷梨亭心中仿如弱絮輕沾,心疼萬分,低頭吻上路遙的唇,一雙手柔柔的按摩著路遙繃緊的身子,口中喃喃低哄著:「小遙……小遙……不痛了……」擔心路遙身體虛弱,他毫無所覺似的忍住愈發強烈的衝動,定定停在那裡,只盼她能好過一些。

      彷彿過了千年之久,他懷中路遙輕微動了一動,「嗯」的發出一聲極輕微的呻吟。一直在深呼吸的殷梨亭額際大顆大顆的汗水滑落,他怕路遙難受,動也不敢動半分,一手攬住路遙的腰際,一手輕輕的撫過路遙臉頰,吻上那裡。

      腦中一直混混噩噩的路遙這才略略清醒片刻,終於看清殷梨亭異常隱忍的表情,心中一酸,眼前之人無論何時何地,始終都將她放在第一位考慮,好不好、願不願、快樂不快樂,難過不難過,而從來未考慮過他自己。路遙眼中微濕,身子微微一縮,感到殷梨亭在不可抑制的顫抖,卻還強自壓制住任何動作,猶自輕輕在自己耳畔柔聲安慰:「小遙,不痛了……不痛了……」

      路遙輕輕抬頭,用舌尖舔去他額頭一滴汗水,伏在他耳邊悄聲道:「早就不痛了……」

      殷梨亭睜大眼睛,裡面乘著滿滿的心疼,似確認似擔憂的看著她。路遙輕輕一動,又悄聲道:「笨蛋……」

      殷梨亭一顆心終於放了下,卻又似飛了起來。他小心翼翼的動了一下,交融的身體因為這一下幾乎一起顫抖起來,兩人同時輕吟出聲。

      情之所至,心弦不歇。積澱滿懷的深濃情愫瀰漫在耳鬢廝磨的氣息間,唇齒相依,愛意交纏,陣陣盡極纏綿的低語和緩慢的律動,每一次都伴隨著繾綣纏綿的啄吻。沒有激烈蕩漾狂放不羈,唯有濃得化不開的情意裡盛滿著恆久未變的心疼愛憐和越積越高的喜樂歡愉。直到那歡愉全然淹沒了兩人,路遙緊緊抱住殷梨亭,將臉頰深埋進他肩頸之中,不住喚著梨亭二字,顫抖不已。殷梨亭只覺得積蓄許久的炙熱仿如暗夜的煙花一般,瞬間炸開,映澈靈台,絢爛至極。

      紅燭帳內,香衾暖被,路遙身體虛弱,疲憊不堪地偎在殷梨亭溫暖的懷中沉沉睡去,未曾知道身邊之人輕輕拍撫著自己,雙眼溢滿切切愛意,靠在自己耳邊低聲說著什麼。鮮豔異常的明紅彩帛也被這深濃情愫應和著絮絮柔聲低語襯得失去了顏色。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3 04:02 PM

第九十二章   聲聲子規啼

      路遙睜開沉沉睡眼,首先感到的是自己蜷縮依偎在一個極是溫暖的懷抱裡,舒服得令人嘆息。自己頭枕在他的肩上,臉頰貼在他胸口,一雙手搭在他腰際,溫和的熱力從兩人相貼的肌膚處傳來,暖著她微涼的身子。路遙微微一動,頓時覺得全身上下痠軟疼痛,禁不住輕吟出聲。

      但聽得頭頂殷梨亭輕聲喚道:「小遙……?」隨即她感到一隻大手輕輕幫她按柔肩頸與雙臂異常痠痛的地方。

      路遙抬起頭,見得殷梨亭半倚在床上,一手握著她的,看著她的雙眼當中滿溢著無可言喻的溫柔情愫。她驀地想起昨晚便是這雙眼睛,光是這樣看著她,便讓她的心萬般柔軟,幾乎不知今夕何夕,無法自已。紅燭暖帳兩人情動之時的點點細節忽地浮現,路遙竟是刷一下紅暈湧上臉頰。

      昨晚她只想讓他能夠暫時忘卻以後,只覺快樂開心,是以自己端地熱情,藉著一點酒意,膽子格外地大。然則如今醒來,竟是頭一次破天荒的自己紅了臉頰,而不是殷梨亭。

      殷梨亭想的卻是另一件事,輕聲在她耳邊問道:「小遙,還痛麼?」

      路遙驀地瞪大了眼睛,沒想到以殷梨亭的靦腆居然會如此問她,鼓了鼓臉頰,小聲道:「還……還好……就那麼一下,咳咳……」

      殷梨亭本是很擔憂的看著她,聽得他回答先是一愣,隨即瞬時結結巴巴的連話都說不出來,半晌才道:「小、小遙……我、我是說……是說你身上是否痠痛……的厲害……」

      路遙這才反應過來,知道自己誤會了他的意思,摸了摸鼻子,「也還……還好……咳咳……」見得殷梨亭面紅耳赤目光四處遊弋,感到貼著自己的肌膚溫度迅速升高,路遙忽地壞笑起來,抬頭輕輕吻了一下殷梨亭的耳垂。殷梨亭全身猛然一僵。

      昨夜縱然他萬般擔心路遙的身體,可是那美妙如斯情意交融的滋味卻是縈繞不去,端地令人神魂俱醉欲罷不能。更加他廿載習武,又值年少時分,精力旺盛蓬勃,一場纏情醉綿過後不似路遙一般疲憊萬般的沉沉睡去,而是幾乎徹夜未眠。可他卻擔憂路遙難以承受負荷,於是強抑住綺念渴望,摟住依偎熟睡的路遙定定坐了一夜。清晨時分路遙這輕輕一吻,立時讓他差點難以自已,幾乎要運起武當心法調息。

      路遙如做了壞事得逞的小孩子般,挑眉笑了起來。忽見的殷梨亭烏髮濕潤,身上還有陣陣皂香。好奇之下伸手一抹,只覺得觸手冰涼,禁不止打了個哆嗦。殷梨亭連忙將她那隻手拉進懷中,輕輕摩挲取暖,聽得她道:「六哥你頭髮怎麼濕了?還那麼涼?」

      「沒事的,我方才用井水沖了一下而已。」

      「井水?那多涼?!……咳咳……這個……」路遙既是大夫,稍微一想即便明白其中緣由,心下說不清是暖是酸,將臉埋進殷梨亭胸口,雙手抱緊他,一顆心不知可以何處安放。

      兩世生死輪轉,她有過無數期盼和夢想,盼得自己醫術卓絕出眾,盼得懸壺濟世救死扶傷,盼得秋燃能安然平靜的生活,盼得若長九泉之下得以欣慰,盼得自己可以為自己關愛與關愛自己的人擔負起過去是是非非。她也更明白,這些盼望是需要極大的勇氣和毅力去實現的,否則便永遠只能是期盼。於是這些年來,再累再難,她始終一邊笑著,一邊咬緊牙走下去,三千苦樂行遍。到得今日,這些期盼果真一一實現。

      可是如今,她最大的心願便是身側之人能夠平安喜樂,更莫要遭受自己曾經經歷過的猶如剝離血肉一般的痛苦。可是這次,無論她怎樣努力,卻終究無法達到了。青絲結髮也好,忘情纏綿也罷,莫不是盼著能讓眼前之人暫時忘卻近在眼前的事實。

      路遙清楚於一些人來說,深濃情愫便是這世間最無法抹去的東西,她更清楚她所做的對於殷梨亭無異於飲鴆止渴,可除此之外,她別無他法。正自心中異常難過的時候,忽聽得殷梨亭在她耳邊柔聲道:「唉,小遙,你又在一個人鑽牛角尖了……」

      路遙抬頭看他,見得他眼中光芒輕柔和暖仿如四月春陽,嘆息著揉了揉她的頭髮。

      「六哥……」她額頭輕輕蹭著殷梨亭,似是不知如何是好,又似捨不得這般安靜的時光。

      兩人便這般靜靜的相擁良久,彷彿片刻便是幾度年華。

      也不知過了多久,終是路遙先自收斂心緒,伏在殷梨亭懷裡輕輕動了動,「六哥……我想、咳咳、洗個澡……」

      殷梨亭聞言,點頭應道:「好,我便去燒水,你休息一會兒,馬上就好了。」說著起了身。路遙這才注意到他身上穿了白色中衣,而自己身上卻是未著寸縷。她便再是大方也終究是女兒家,昨晚萬般熱情不過是借了三分酒意,於是當下縮進被子裡,只留一雙眼睛在外面,一眨一眨的。

      殷梨亭卻是用那又軟又厚的被子將她密密蓋好,確認四處都未有漏風以後,才輕輕拂了她眼睛:「小遙你再睡一會吧,我燒好水便叫醒你。」

      路遙這回非常聽話的點了點頭,看著殷梨亭出了門。被子下面的手,卻是搭在了自己的脈上。與蘇笑一樣,四指探脈,閉上雙眼切得格外仔細,心中暗自盤算著從武當到得此處需要幾天,從崑崙到得此處,又需要幾天。

      她少年出道,行醫多年,頭一次用上四隻手指,也是頭一次如此拿不定主意。是以直到半晌殷梨亭回來坐在床邊輕聲喚她,她才發現竟已過了一個多時辰。

      「小遙,水好了。」殷梨亭拍了拍她。

      路遙睜開眼睛,「六哥,你同洪叔和蘇笑說……咳咳,他原本方子……將人參由四錢加到八錢,紅花由二錢加到……咳咳,加到六錢,去掉杜仲,改用……咳咳,改用顛茄。」

      殷梨亭應了,怕有差錯又和她核對一遍,隨即點了點頭:「好,待會我便去同他說。小遙,要不要我扶你起來?」

      路遙剛剛點頭,隨即想起自己身上卻是半件衣服也未有,又連忙搖頭。卻見得殷梨亭紅著臉從身後拿過來一塊極大的柔軟綿巾,雙手伸到被子下面將她用綿巾包好,隨即打橫將她抱了出來,幾步走到冒著熱氣的浴桶跟前,小心翼翼的將她放了進去,一邊有些結結巴巴的嚅囁道:「洪叔……同我說這兩日你若走動……會……會痛……,我才……才想了這法子……」

      路遙見得他的模樣,方才那點不好意思悉數被心中的好笑衝去,「六哥……咳咳,我覺得……冷水澡肯定沒有熱水澡舒服……是不是?」

      殷梨亭先是被她說的一愣,隨即明白她的意思,「小、小……」一個「遙」字還沒說出,就覺得路遙微涼雙臂抱住了自己頸項,帶著藥香的唇直接貼了上來,輕輕齧咬著自己唇瓣。心愛之人纏綿流連在自己唇上,殷梨亭便是自制力再強,也忍不住抱住懷中之人,動情回應,一時間掛著彩帛紅帳的房間蕩起融融春意。

      然而尚未過得片刻,路遙忽地覺得胸口一陣寒氣上衝,立時禁不住猛咳起來,那寒氣似乎要從肺中掙扎而出一般,讓路遙幾乎無法呼吸,咳得撕心裂肺。殷梨亭滿溢的情愫立時變為了不可抑制的心焦,卻又無法昨任何事情,只能扶住靠在自己身上的路遙,一邊拍著她後背為她順氣。

      過得半晌,路遙咳嗽終於漸漸平息下來,他幾乎要懸在喉頭的心方才落下一半,然則下一刻卻立時沉到了谷底,絕望和恐懼立時襲遍全身,蓋因路遙終於停下了咳嗽,頓了一頓,忽地一口血嘔了出來,落在霧氣蒸騰的浴桶裡,鮮紅異常。

      「小遙!小遙?!」殷梨亭肝膽俱裂一般的抱著忽然昏過去的路遙,瞬間覺得連呼吸彷彿都困難起來。

      ——

      蘇笑一一收回了金針,聽過殷梨亭告訴他的要改的方子,眼中閃過複雜的光芒,看著躺在床上昏睡不醒的路遙許久,又抬頭看了看坐在床邊面色灰白緊握著路遙的手的殷梨亭,閉上眼睛長嘆一聲。他這輩子從來都只說話,不嘆氣,然則這幾日嘆過的氣卻趕上別人半輩子的次數了。思量半晌,終於低聲道:「路遙要改,就改吧。」

      殷梨亭忽然開口道:「蘇笑……小遙她……還有……還有多久……?」

      「這……要看她自己了。身為大夫,再怎樣高明,也終究是治得了病治不了命,路遙更是清楚此事。」說著一手搭上殷梨亭得肩:「你好好陪著她吧,她似是在等什麼人或是什麼事。」

      殷梨亭心中大慟,良久低聲道:「她想來在等秋燃兄從崑崙山趕過來。」

      「崑崙山?」蘇笑喃喃不解。崑崙山至此少的也需半月時間,以路遙所改的藥方,那絕不是能讓她撐到那麼久的。若想要撐到傅秋燃到來,就應該用他原來的方子,藥性緩和治不得病卻能讓人拖得更久。而這個新的方子,卻是加了下血止痛的藥物,到更似希望保得神志清醒。

      他雖然不懂路遙用意,可他隱約能感覺到這個中原因她定然不欲讓殷梨亭知曉,是以不再提起。只是拍了拍靜靜坐著一動不動看著路遙熟睡得殷梨亭,隨即轉身出了門去。

      殷梨亭脫了鞋子與外衣,躺倒路遙身側,將她攬進懷中。輕輕的,一下一下的吻著她額頭,一語不發,眼角抑制不住的濕潤起來,沾濕了嶄新紅豔的鴛鴦繡枕。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3 04:13 PM

第九十三章   然諾千金重

      十一月初十夜,徐州路官道上,四騎快馬由西疾馳而來。馬是上好的青驄馬,體壯腿長,然則此時卻也顯出疲態,連續奔馳了兩日夜,便是再好的馬也吃不消。馬上四人年歲不等,長者年近四旬,幼者未及弱冠。此時四人雖是滿身風塵,精神卻是尚好,騎在馬上身形挺拔,未顯疲態。這四人正是連夜由武當直奔嘉興的俞蓮舟俞岱言張松溪和莫聲谷四人。

      兩天前武當接到路遙的朱漆急件,一讀之下武當諸俠均是驚疑不定,便連張三豐也皺了雙眉,當即令俞蓮舟與張松溪二人直赴嘉興。俞岱言和莫聲谷聽聞,卻是執意要同來。事出緊急,四人不敢耽擱,日夜不眠趕路,這才於第二日晚間到了銅官。

      莫聲谷拍了拍自己所騎的青驄馬,皺眉道:「二哥,這馬再跑下去怕是不行了。我們且在此處飲馬休息片刻吧。」

      俞蓮舟也感到自己的座騎體力有些不濟,沈默著點了點頭。四人翻身而下,將馬牽到附近河邊,任其飲水吃草。張松溪打開身上包袱,取了乾糧飲食出來,分與幾人。莫聲谷此時頗有些沉不住氣,率先開口道:「二哥,路姐姐信上說的……可是真的?」

      這一句話,卻是問出了幾人心中的疑惑,禁不住面面相覷,一徑沈默。良久張松溪方開口道:「這麼大的事情,小路她……怕是不會亂說才是……」

      俞岱言一扼腕,重重吐了口氣:「當時清涼山上成昆那廝明明已經中了兩掌一劍,當場氣絕是板上釘釘的了,怎麼可能還活過來?!」

      張松溪皺眉良久,忽地靈機一動,展開那信,仔仔細細辨認其上字跡,試圖從中找出些破綻來,蓋因路遙信上所說,眾人均是不願承認是真的。其他莫聲谷和俞岱言也略帶期盼的看著他,只望他說那信有問題才好。然而張松溪看了半晌,嘆了口氣頹然放下手,搖頭道:「這確是小路的字。小路的字仿得是六弟的體,又帶了幾分自身的飛揚之氣,旁人很難仿得來的。」

      此時一旁一徑沈默的俞蓮舟開了口:「那信想必是真。你我師兄弟在秋翎莊兩月有餘,見過他們傳書的手法,這朱漆急件和傳書的飛鴿,決計不易作假。」

      這件事情俞岱言和張松溪心裡都是清楚的,可是想到路遙信中所寫,禁不止皺緊眉頭搖頭嘆氣。不大的薄薄箋紙上,字跡頗似殷梨亭的手筆,卻又有些淩亂不羈:「……昔日莆田少林淨悲大師言道冥冥天道因果有報,今時一一應驗。路遙德行有虧,今得此果報實屬該當,然則只恐連累六哥傷情哀命。路遙亦曾歷經生離死別之苦,深知其中滋味,到得今日仍為所懼。如今時日無多,拳拳切切只盼六哥過得此際,能得安好,莫如昔年路遙一般。今書與真人與諸位,還請速來嘉興南郊十里竹谷,六哥有諸位兄長在側相顧,路遙亦可放心而去。蓋病勢漸沉,時日無多恐難久候,只得夙夜以待,還望甚之速之。十一月初六夜,路遙字。」

      莫聲谷忽地開口問道:「路姐姐說淨悲大師言她冥冥天道因果有報,這倒是什麼因?什麼果?路姐姐救死扶傷懸壺濟世這許多年,就是不得善報?怎麼會得如此惡報?什麼叫做德行有虧?真要有虧,為什麼那個成昆倒是怎麼都死不了?」

      「七弟,」張松溪拍了拍他肩膀讓他冷靜一下,「如今說這些都無甚用處。小路傷在成昆手上,卻是因為我武當才捲入的這些武林是非。如今我們須得要趕緊想辦法才行。」

      莫聲谷皺眉,「想辦法?路姐姐自己都治不了的病,我們卻是要去哪裡想辦法找大夫?」

      俞蓮舟沉聲道:「秋翎莊乃是江南與山東一帶最大的藥商,能將一個醫會辦得如此規模,這路子裡的人脈定是極廣,如今傅莊主想必正在想辦法。」

      「是!」俞岱言重重一點頭,「前些時候普濟醫會上這麼多有名望的大夫,又怎可能沒有人能治小路的病症?」

      莫聲谷連連點頭,張松溪心中卻是嘆息:路遙這病症想必是難有大夫可治。否則她又何必星夜而書這樣一封交代後事的急信?

      俞蓮舟此時卻開口道:「多說無益,趕緊趕路當是要緊之事。」

      諸人皆是點頭,一徑翻身上馬,張松溪忽地側頭看向俞蓮舟道,輕聲道:「若小路有個萬一,六弟他……」

      俞蓮舟目光微沉,聽得一旁俞岱言道:「六弟性情軟弱,又鍾情於小路,這……唉!」

      張松溪卻是緩緩搖頭不言。

      俞蓮舟再不多說,催馬當先而行,俞岱言等人連忙跟上,披星戴月向西往嘉興疾馳而去。

      ——

      同一時間,川中道上。一隊人馬急速往東飛馳而去。忽地一隻飛鴿撲稜稜的衝入人馬之中,落在當先一人肩頭之上。那人一身白色衣衫此時已然泛出些許灰色,想是一路疾馳而來不及更換清洗。他取出鴿腿上竹管中的短箋,飛快看過以後頹然放下手。

      緊跟其後的宋晉文上前,接過那信箋細讀。那信乃是徐天寫給傅秋燃的。「……大小姐的醫案和同蘇大夫的診斷藥方,屬下已呈山東葉老大夫、懷川楚大夫親覽。其所回覆皆與蘇大夫相同。今剛收到傅管家回信,其中言道大小姐改動了藥方,如此或尚有迴旋餘地。」之後附著的,便是葉、楚兩位大夫的診斷。

      「莊主……」宋晉文小心翼翼的看了看傅秋燃。顯然,葉、楚兩位可說是如今最是德高望重,長於此類病症的老大夫都已如此說,路遙的病恐是難有回轉。

      傅秋燃閉了閉眼,咬牙沉聲道:「留在崑崙山中的人可有消息回報?可曾找到所要之物?」

      宋晉文搖頭:「兩個時辰前剛有訊報,未有找到莊主說的那東西。」

      「同他們說,每個時辰放出鴿子報一回。」言罷猛一抽座騎,絕塵而去。宋晉文等人連忙跟上,以為他只盼得早一分到得嘉興才好。卻不知傅秋燃心中隱隱的恐懼害怕,想要到得嘉興,卻又不敢直視那一時分。

      ——

      殷梨亭半倚在床頭,一手輕輕拍撫著偎在自己懷中的熟睡的路遙。這兩日裡路遙睡覺的時間越來越少,常常睡不到兩個時辰即便醒來,一醒來就不停和他聊天說話,天南海北無所不包。頭一日他心下極是高興,以為她病情有所好轉,是以精神才好了不少。誰成想到得當晚,路遙的的咳嗽卻是愈發厲害起來,待得停下,他一翻她遮口的帕子,只見上面赫然一片鮮紅之色,妖豔至極。

      彼時他面色蒼白的見得路遙極是平靜的換了帕子,隨即當做任何事情都沒發生一般,繼而言笑晏晏的同他講述嶺南點心美食,忽地一句話都說不出,只能坐在她身邊,輕輕的攬著她,聲音微啞的應著她的話。

      幾日來路遙咳血之症愈發頻繁,從半日一次,轉眼到得現在幾個時辰便是一次,身體也更發畏寒,夜夜靠在他懷中,全身卻仍舊冰涼。他兩次問得蘇笑,蘇笑卻都只說了一句話:寒氣逆襲,心肺二經受創,有此咳血之症再也正常不過。

      殷梨亭問他可否以內力為她驅寒,蘇笑卻將頭搖的如撥浪鼓一般,言道除非你不想她再受這罪而立即要了她的命,否則千萬莫要這麼做。殷梨亭聽得心中森然,扭了頭去掩飾紅了的眼眶。

      路遙這邊過得片刻即便轉醒,「六哥……」路遙輕輕抱了殷梨亭腰際,將額頭蹭了蹭他手臂。殷梨亭柔聲道:「小遙,再睡一會兒吧。你才睡了一個多時辰。」

      路遙搖了搖頭,「不要,睡不著了。」

      殷梨亭嘆息,雙指懸在她睡穴之上,正要點下,卻被路遙看也不看,輕輕一回手握住手指,「六哥,我真的不睏了,咳咳……咳、倒是餓得緊。」

      殷梨亭聽她這般說,這才不再堅持,「小遙想吃什麼?」

      路遙側了頭想了半晌,忽地一笑:「烤魚。」

      殷梨亭點頭,谷中的瀑布下面的水潭中,便有不少頗肥的遊魚,「好,我去去便來。」說著替路遙蓋好被子,又將傅洪送來的和陽暖魄塞進她手裡,「小遙你好好躺著,待會一睜眼,魚就可以了。」路遙這回果然閉上了眼,殷梨亭這才放心出了去。

      待得他手中端著盤子回來的時候,路遙仍舊老老實實的閉著眼睛蜷在被子裡,殷梨亭微微放心,正在猶豫要不要叫醒她,便見她自己張開了眼睛輕笑道:「六哥,我都聞到啦,咳咳……你烤魚的手藝也有不少……咳咳,不少長進啦!」殷梨亭扶她起來,回手端來那烤好得魚持了筷子仔細將魚刺替乾淨,一小塊一小塊的就了粥餵給她。

      路遙今日似是食慾上佳,很快便將那魚吃的乾淨。殷梨亭遞了擦手的帕子給她。剛得收拾停當在床邊坐了下來,就忽聽得路遙道:「六哥,我求你兩件事情,好不好?」

      殷梨亭聽得此語,一手揉了揉她頭髮,道:「小遙,你我既已成親便是夫妻,怎可用這『求』字?你徑說便是。」

      路遙輕輕靠在殷梨亭肩上:「咳咳……六哥,我以前所有的醫案,論著……都在秋燃那裡。他自會……咳咳,印製成冊,以流傳於醫者當中……可是、可是,竹谷畢竟算我師門,而……這裡的功夫……我卻是沒有好好練過多少……」說著抓了殷梨亭的手:「六、六哥……這許多招式心法……你記得帶回武當……找了、咳咳……找了合適的人傳了下去……我也便盡了自己的責任……」

      殷梨亭聞言著實一愣,忽地意識到路遙竟然在交代後事,立時胸中仿如撕心裂肺一般,一把抱住路遙,下頜抵住她頭髮:「小遙……不會的。這些功夫當由你自己傳下去才行……我不答應……不答應……」

      路遙靜靜地靠在他懷裡,執了他的手,「六哥,我們在這世上,每個人都有自己必然要做的事情,由不得自己擇選,是不是?就像你日後也、咳咳……也必有責任,將武當的一脈功夫傳承下去不是?我這些年來執著於醫道,得了這些功夫的好處,卻未盡到、咳……盡到自己當做之事,心下不安的緊。六哥,所謂夫婦一體,這事只有、咳咳……只有你來辦啦。」

      殷梨亭終是沈默,心中卻如倒海翻江一般。他知路遙心中極重責任,無論何事,凡是她覺得是該當所做,必不遺餘力。可是這頭,他卻無論如何也點不下去。

      路遙卻繼續道:「至於第二件事……咳咳,六哥,」一翻身懇切的看著他,「是秋燃。我同秋燃相依為命這麼多年……如今我還有你,咳咳,可是秋燃卻是再無他人相護……秋燃他表面精明,其實脆弱的很,咳咳、昔年若長離去他已然痛徹心扉,如今我亦離去,叫他情何以堪?咳咳……六哥,你可不可以幫我看顧於他……萬莫讓他如當年若長離世後那般,咳咳……」

      幾本桃花島的功夫,便是責任,亦非懇切之事。可是路遙和傅秋燃之間相依為命的情分有多深多重,殷梨亭再是清楚不過。見她眼中切切之情,澄心澈骨。路遙看著他,前所未有的清晰的感受到他那幾乎滲入一呼一吸間的艱難和猶疑,就好比她允諾離去的若長絕不在他忌日哭泣之時那般。

      彼時她也曾怪怨連最後一面都不曾見到的顧若長,可是如今,他的心情她終於明瞭的一清二楚。諸般苦痛都有過去一日,便如她在紛紛擾擾之後終於可以好好生活下去,她知曉殷梨亭重情亦是重諾,如此諾言,便是幫他渡過這諸般苦痛最好的方法。

      也不知過了多久,外面天色已然漸漸泛白,殷梨亭深出了一口氣,看著近在眼前的容顏,極緩極慢的點了三次頭,「小遙,我應你便是。」

      然諾千金,緣淺情深。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3 04:25 PM

第九十四章   莫失亦莫忘

      蘇笑沈默的將煎好的藥遞給殷梨亭,看著他一點點餵路遙喝下去。平常蘇笑不敢見路遙,極少進得谷來,今日則殷梨亭特意叫了他來看看。蓋因昨日起,路遙前些日子愈發嚴重的嘔血之症竟然忽地停止了,越來越少的睡眠卻仿如積累到一起一般,接連睡了八九個時辰都未有轉醒。殷梨亭大急,連忙找了蘇笑來診脈。

      蘇笑搭完脈,心下一沉。路遙將他原本的藥方子改了,就是為了下血、提神之用,而如今不再有效,乃是病入沉屙,藥石已然不及之故。看著殷梨亭將藥一點點餵完,蘇笑坐在桌前抬手極快得寫了個方子。殷梨亭拿過一看,但覺腦中「嗡」的一聲,晴天霹靂一般,疼痛的感覺由胸中極快的蔓延到四肢百骸,經久不去。

      那紙上方子竟只有一味藥:人參三兩。

      人參三兩,和水兩盞煎至一盞,細服。是名獨參湯。

      殷梨亭不懂醫道,可是這麼有名的方子便連他這個不通藥理的人也是知曉的。獨參湯,乃是醫家開給重症彌留之際病患的吊命之藥。

      「我不知道路遙在等什麼,但是顯然她等的人還未來。這藥……煎好了就直接給她用了吧,她心裡明白的。」言罷,拍了拍殷梨亭肩膀。昔年泉州時他極是不喜歡這個有著明澈眼神的青年,覺得他不離路遙左右實在討厭,可是如今,他忽然覺得如今能陪在路遙的身邊,看著愛入骨血之人一點點離去,這樣的勇氣讓他微酸卻又敬重。因為這樣的勇氣,他沒有。

      殷梨亭看著那短短的藥方,手微微發抖,可是路遙前時囑託卻仍就歷歷在目,一時間耳邊又迴響起師父張三豐曾於俞岱言重傷之時的言語:這世上誰人不死?他撫過路遙熟睡中蒼白微涼的臉頰,忽覺的眼中溫熱酸澀異常。

      ——

      路遙醒來的時候,只覺的精神格外好,以前壓在胸口那種沉沉的感覺竟也輕了些,倒是口中有種人參特有的苦澀味。她些微一頓,便知道那是什麼。獨參湯,一直以來她都覺得這名字有些森然不祥,沒想到自己也有用上的一天,禁不住苦笑。

      身為大夫,這樣的時刻,她在別人身上看過許多回,診過許多回,這今日一早的精神上好是因為什麼,她清楚得緊。微微側頭看到睡夢中仍舊皺緊雙眉的殷梨亭,她情不自禁的輕輕抱住他。

      這些日子殷梨亭幾乎沒有合過眼,每每心痛難過的時候都不願讓她看見,而是藉口出了門去,回轉回來的時候面對她又是溫和輕柔的笑意。許是這許多日心力交瘁,往日裡只要路遙微微一動就會轉醒的殷梨亭如今卻是睡得正沉。路遙看著他清雋的雙眉間擰成的「川」,輕輕俯下身吻了吻那裡,果然見得殷梨亭稍稍動了動,緩緩睜了雙眼。

      「小遙?」和衣而臥的殷梨亭轉瞬即清醒過來,見得路遙臉色中竟有三分紅潤,眼睛格外閃亮,一喜之後隨即大慟,卻覺得路遙一手輕輕撫著他的雙眉,鼻子,乃至臉頰,輕聲道了句頗不相干的話:「六哥……你實在很好看啊……」

      殷梨亭握住她那隻手,正不知所言,聽的路遙又道:「六哥,你幫我拿些紙筆來可好?我想要給秋燃寫封信。」語氣平穩,不再如前些日子那般一句話總要咳上兩三回。

      殷梨亭低了頭片刻,再抬頭時果然微微而笑:「要炭筆?」路遙的習慣他最是清楚。自從武當與他習過字後,每每開方寫字多用狼毫,但給秋燃寫信的時候必用炭筆硬箋。

      路遙點點頭。

      一如蘇笑所疑,她等的的確不是秋燃,而是武當諸人。反覆計算,為的是不放心殷梨亭,亦為了不想讓秋燃再一次面對這種再不相見的別離。兩世相依相扶,她太清楚秋燃的內心,那裡有濃於血的情,精明萬般的外表下面,面對離別他卻遠沒有她堅強。

      佛曰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求不得,愛別離,五陰盛。生是第一苦,因為生永遠比死難。於這兩個她在這世上最在乎的人,她只能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化解沖淡這種苦難,縱然萬般流連不捨,卻也要把剩下的時間卡好。

      此時以她身體,這獨參湯開與不開服與不服已無區別。同為醫者,蘇笑此意,不過是在暗示她該做的事情了。

      路遙提起筆,本以為這許多年與秋燃患難與共心意相通,已然無甚需要付諸筆墨,可是又忽覺的滿腹言語,便是書盡千行亦不足以達其意。然而待到提起筆來,卻久久落不下去,多年情義不知從何道起。有道是欲笑還顰,欲歌先斂,如今她卻是欲書還休。於是這一封信,從清晨寫到日落,到得最後體力不濟,靠在殷梨亭懷中良久才寫完。看著殷梨亭替她將信密密封了起來,心中禁不住一鬆,彷彿放開了多年繃緊的一根弦,疲憊的閉上眼將臉頰貼在殷梨亭胸前,覺得整個人彷彿輕飄飄的如羽毛一般,「六哥……」一句話尚未說完,就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

      睡夢中她忽地便夢到了年少舊事,孩童時牽著顧若長的手一蹦一跳,少年時在學校裡同秋燃四處惹是生非,醫學院中挑燈夜讀徹夜不眠,頭一次穿上醫師白袍時一心一意的宣誓,剛做實習大夫時的小心翼翼卻又興奮萬分,與若長在戰火紛飛中做救援大夫時的恐懼與釋然,若長去世後同秋燃的相依為命一朝一夕;夢忽地卻又轉到了竹谷,初讀這許多醫書時的驚訝不解,之後與秋燃相逢的喜悅異常,千里獨行行醫濟世時的辛苦和執著;繼而心中一躍,夢到了武昌望江樓中那個眼神明澈而殷切的看著她的少年,武當山上動輒臉紅靦腆,泉州城中仗劍相護形影不離,孤山梅林裡軟語開解寬慰,杭州西湖邊兩手相牽脈脈無語,橫塘側畔相伴天涯的承諾,清涼山上聯手拒敵的默契,及至此時竹谷之中盡極簡單清淡卻又情愫深濃的婚禮洞房。

      夢境冗長而又清晰,光搖影動,一生兩世種種記憶猶如昨日,路遙忽地便想一直這樣睡下去,想看看再過後又會發生什麼,是否真的是莫失莫忘便能仙壽恆昌,是否真的是不離不棄便能芳齡永濟。然而她卻並沒有夢到以後,睜開眼睛時,自若長去後便很少湧出的淚水佈滿了臉頰,沾濕了殷梨亭胸前的衣襟。

      她覺得身體有些輕飄飄的,寒冷和疼痛的感覺都淡去了不少,唯有殷梨亭輕吻著她額頭和觸覺和在她耳畔輕聲說話的聲音愈發清晰。臉上的淚水被小心拭去,「小遙,不哭……乖,不哭了……」

      路遙想去伸手擦擦臉頰,卻發現自己實在沒多少力氣。「六哥,什麼時辰了……?」聲音低啞而無力,彷彿往日無限的精力悉數被抽了去。

      殷梨亭忽地意識到了什麼,緊緊抱了她,縱是早有心理準備,身體卻不可抑制的微微發抖,半晌方道:「四更了。」

      路遙輕聲道,「六哥……我想出去看看……」

      「小遙,外面天氣很冷,你身體受不得涼。」

      路遙些微執拗:「六哥,我便是想出去……我想看看日出……我好久都沒看到日出啦……!」

      殷梨亭何能忍心拒絕,輕輕吻了吻她額頭,「好,小遙你等等。」說著起了身穿好衣服,取了冬衣替路遙穿上,又用貂裘斗篷將她密密裹好,抱著她出了門。竹谷之側三面峭壁,向東那面卻在快至頂處有塊些微平坦的地方,有個老竹修葺的小亭子。殷梨亭抱了路遙坐在亭邊,此時夜色兀自深沉,冬日夜空裡漫天繁星閃爍,炯炯天河仿似如流動起來一般。

      路遙望著遼遠蒼穹,慢慢的舒了口氣,雙手握著殷梨亭替她攏斗篷的手,閉眼半晌終於聚了些力氣,低聲道:「當初,我也曾很怨若長,尤其是每年他的忌日,我卻都不敢哭……」

      殷梨亭想起泉州那夜路遙酒醉卻自始至終不曾流過半滴眼淚,微微笑道:「他知你是勇敢堅韌的女子,才會如此。」

      路遙微微搖頭:「不是的……是因為他知道將來終有一日,我會變得勇敢堅韌,會走出這一切。」

      「是了,有秋燃在你身邊,他才能放心而去。」

      「可那個時候,我和秋燃都一度以為,那種噩夢一般沒有盡頭的日子再也過不完啦……直到後來,發生了那麼多的事,是非對錯愛恨情仇都是分不清了……我曾許多次想要扔掉一切,再也不用負擔這許多悲傷難過。但最終發現,其實我什麼都扔不掉的。因為這些東西,根本無需扔掉,該扔掉的,是那種痛苦悲傷的心情……就像我說的,這世上還有秋燃那般的愛我,需我,我怎能不好好活下去?怎能讓他傷心難過?讓他一個人背負那般重的罪愆?……」

      殷梨亭忍不住,輕輕拍著她,啞聲道:「那些都過去了,小遙,都過去了。你是極好的大夫,懸壺濟世救死扶傷,你師門裡『普天同濟,博愛蒼生』八個字,你對得起,更配得上。」

      路遙聞言卻是笑了,笑容猶如星輝,將蒼白消瘦的臉頰都映得亮了起來:「是呀,都過去了。淨悲大師說天理迴圈因果有報,這筆舊賬,我終於還得明白乾淨了……六哥,當年武當山上你曾問我做大夫是否就是為了救死扶傷,那時我說我想明白了就告訴你……如今我想明白啦,做大夫其實本就是為了救死扶傷,而於我來說,救死扶傷則是為了好好生活,我那麼努力的活著,償當償之債,做當做之事,上天看的見……所以他也獎賞我的,你,就是我得到的最好的獎賞……」

      殷梨亭聞言一窒,低頭吻了吻她,深吸口氣,才笑了出來:「是,他若獎勵你,你可得好好繼續努力才行,不能偷懶……」

      路遙卻搖了搖頭:「六哥……我是想說你也應該好好生活下去才好。你是武當殷六俠,名滿江湖,仗劍行下鋤強扶弱便是你當做之事了……你還有師父師兄,他們關愛你,在乎你,你不可以讓他們傷心難過……」

      「小遙……」殷梨亭聲音微抖,卻見得路遙笑得極是燦爛,此時天邊微白,一縷天光從層層雲際間流瀉而出,灑在兩人身後的岩壁上,微弱卻清朗。

      路遙雙手握了殷梨亭的手,「六哥,你是我丈夫,總要比我勇敢才是。當年我可以走出來,好好的生活下去,如今你便一定能的。然後上天會看到,會給你獎勵的,就像他對我一般。或許等你走過這一場冗長舊事的時候,會有一個很好很好的姑娘出現在你的生活裡……」

      殷梨亭忽地一顫,抱緊了路遙,啞聲道:「不會的,小遙!不會的……你不要亂說……」

      路遙微微嘆息,閉了眼睛,輕輕拍撫著他:「六哥……我又何嘗願意……我怕你會忘了我愛上別的姑娘,可又盼你愛上別的姑娘而忘了我……我想你能快樂,可又自私的不想你喜歡別人……」

      語罷忽地覺得抱著自己的殷梨亭抖得愈發厲害,終是不忍心道:「六哥,罷了……緣來緣去皆不由人,情深清淺何嘗隨心?很多事情,由得因緣果報,也由得世間造化,你只要認認真真的好好生活下去,終有一日會有海闊天空的時候的……」話音卻是越來越低。

      殷梨亭將臉頰貼上她的,「小遙,莫說了,你好好休息……」

      路遙眨了眨眼,「不說就來不及啦……六哥,我以前年少讀書之時,聽過這樣一個故事:古時候有一個傳說,說有一隻神鳥,極是漂亮。楚王萬分欣賞,就將那隻鳥養在宮裡,供奉最好的飲食……直到有一日,一個孩子看到由天空飛過的神鳥,震撼於它的美麗,於是跪下來虔誠膜拜。之後,被震撼的孩子入山修行,最終得道……等他回來的時候,神鳥卻已經不在了。於是他去楚王為神鳥修建的墓前深深拜祭,唱到:『她已走了,我卻還在;而當我也將走了,有什麼永不離開……』之後飄然而去……六哥,你可知道,神鳥走了,留下來的便是孩子的成長,當有一日孩子也走了,永不離開的便是深愛……」

      殷梨亭怔怔的看著路遙,此時天色已漸漸亮了起來,橙紅的初陽將天邊雲層染得彷彿也暖了起來,白色天光漸漸變為明亮的金色,劃開夜色,將天邊點亮得蔚藍一片,和橙紅色得雲彩之間有著淺紫的光暈,裝點著蒼綠色的竹谷,如夢似幻。路遙的臉頰神色也忽地異常清亮起來,彷彿二人初見時她那青衫帶春水一般的明媚笑容。

      竹谷入口處有著些微響動,路遙輕輕一低頭,看見了自己一直等待的人,心下鬆了口氣。此時陽光灑在輕搖的翠竹與躍動的池水上,一片暖意。待得她再抬頭,卻見得殷梨亭清雋面龐佈滿淚水,蜿蜒而下打濕了二人衣襟,純淨明澈的眼睛裡溢滿著悲傷。路遙努力抬起手,撫著他的臉頰,微笑道:「六哥……你別哭呀……」

      殷梨亭按住她的手,「好……小遙,我不哭……」

      路遙笑得更加燦爛,「六哥,我唱歌給你聽吧……」

      殷梨亭握著她的手替自己抹掉淚水,點頭道:「好。」

      只聽得路遙聲音輕柔緩慢,撥動了幽幽綠竹盈盈清風,彷彿要化盡一去不返的流雲當中。

      「畫堂春暖繡幃重,寶篆香微動……

         此外虛名要何用?

         醉鄉中,東風喚醒梨花夢……」

      一遍遍一聲聲,繾綣迴環,裁出一場場舊夢。

      清朗晨光終是染亮整個天空,殷梨亭彷彿聽到了當初路遙初唱這首歌兒給他聽的時候,橫塘側畔的陣陣漣漪水聲,還有那一句她眨著眼睛笑盈盈而道出的「好」,淚水無聲無息不可抑制的泛流而下。

      「六哥……別再哭了啊……」聲音和氣息都弱了去,隨著流轉明眸依稀笑顏悉數消散在晨風裡,不復再起。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3 04:46 PM

番外二   長溝流月去無聲 - 傅秋燃

      若長離去的時候,農曆五月十五 。

      斯人獨去,囊配空歸。

      阿遙和我接到通知渾渾噩噩的趕來,在無國界醫生聯絡站的休息室裡坐了足足兩天,一語不發水米未進。面前的茶幾上放著的是一盤錄音帶,若長留給我和路遙的最後一樣東西。我們兩個,誰也沒有勇氣去播放它,彷彿一旦播放,若長就真的離我們而去,再也不復回來。

      就這樣,我們乾耗了兩天。事實上彼時,時間對於我們已經成為了沒有任何意義的東西,那種生命的一部分被強行剝離的鮮血淋漓的劇痛似乎便要永無休止的纏繞著我和阿遙的後半生。

      在無止境的折磨裡,我想起了許多許多年前,那個有著烏黑柔軟的髮絲,溫暖厚實的手掌的男孩子輕輕握著我的手,陽光下面明晃晃的笑著,對我道:「我叫顧若長,你須得叫我哥哥才對。」許是那種笑容太過輕柔和暖如春日陽光,一向有些不馴且喜愛胡鬧的我竟然奇蹟般的安靜下來,乖乖的點了點頭,叫道:「哥哥。」

      哥哥,這兩個字到如今我已經有好些年未曾叫過。如今我更喜歡叫若長。若長、若長,每每午夜夢迴,這個名字反反復複的縈繞在我的腦海裡,繾綣纏綿,揮之不去。過去如此,現在如此,今後亦然。

      記憶裡童年越來越遠,往事卻越來越清晰。阿遙如茶,浸潤心脾,在這混沌濁世中,讓我相信美好和信念的力量。而若長,便如最陳最烈的酒,酒釀越藏,其味越香。讓我寧願沉醉不願自拔。

      不同於阿遙有著一雙疼她愛她的父母,我的家卻是個我萬般不願回的地方。父親本也是個好人,只是三十歲上迷上了賭。短短兩年,還算的上普通的家境便被輸得破敗。一時間窘迫不堪。母親最終忍受不了終日不事生產只一味賭博,把希望寄託在賭局之上的父親,在一次父親酒醉,兩人吵了一架以後,終究收拾了行裝離開了家門。

      母親走後,父親傷心之下更是變本加厲的將所有時間扔在賭場,揮霍著本就不多的錢財和生命。我到也不希望他回家,只因每每他一回來,看見我便會紅了眼眶。若是喝醉了酒還會偶爾拳腳相加,邊打邊謾駡著母親那無奈的背棄。

      終於有一日,我在被父親痛揍一頓以後搶出家門,稀里糊塗的走到附近的公園裡,滿臉是傷衣衫淩亂的坐在沙坑裡大哭。便在這個時候,一個人蹲在我面前,遞給我一條乾淨的格子手帕。我抬頭欲看向那人,奈何眼睛哭得紅腫,陽光之下全然看不清那人面容。卻聽得那聲音無比柔和,輕問:「為什麼哭了?你家在哪裡?」

      他聲音如此溫軟,卻讓我立時哭得更厲害,一把抱住他,撒著孩子的脾氣:「媽媽不要阿燃,爸爸也不想要阿燃。我是沒人要的小孩!我才沒有家!」

      那人顯然一愣,半晌竟然輕輕抱住我,一手一下下的拍著哭得岔氣的我,聲音異常溫柔:「乖,不哭了,你叫阿燃?你不是沒人要的小孩,哥哥要你好不好?」

      「你是誰?」我抹抹紅腫的眼睛,奇怪的看著這個人。

      眼前是個比我大不了多少的男孩子,但是奇異的讓人有一種心安的力量。他將我拉起來,拍拍我身上的沙子,又拿帕子擦了擦我的臉和手,微笑著對我說:「我叫顧若長,你須得叫我哥哥才對。」

      那以後,我有了個叫顧若長的哥哥,他有著漂亮的眼睛,柔軟的聲音和溫暖的手掌。每天只要不在學校,我必然纏著他,跑前跑後,就連吃飯甚至睡覺都常常在他家裡。他的父母工作忙碌,也無暇照顧於他,大多數時候都是他自己照顧自己,如今還多了一個我。除了我之外,便是阿遙。

      那時的阿遙漂亮得像個小公主,常常穿著粉色的毛衣白色的裙子,每每總是帶著些奶聲奶氣的抱著若長,咯咯的笑。要不然就是揪著我的衣擺,搖來搖去,一邊唱著歌。歷來覺得女孩子們嬌氣煩人的我看著她那白嫩嫩的帶著小坑的小手,心中立時軟了下來,一任她萬般笑鬧。

      年歲漸長,阿遙和我同是飛揚跳脫的性子,而若長小小年紀便是穩重模樣,所謂三歲看大七歲看老,這話儼然全部應在我們三人身上。三個小孩子一同出去胡鬧,點子歷來是我和阿遙一個比一個鬼,一個比一個多。若長總是跟在我們身後,一任我們胡鬧,偶爾訓斥也從不認真。

      待到被大人發現,從來都是他立時上前把錯認下來,然後無奈的看著暗自吐著舌頭的阿遙和我。每到這時,我和阿遙就喜歡一人牽他一隻手。阿遙在想什麼我不知曉,但是我只是單純喜歡他手上那種溫暖而厚實的感覺。

      八歲那年一場地震結束了父親的生命,而我則因為在外面玩耍而躲過一劫。那時斷井殘壇的瓦礫間處處充斥著哭號之聲,我茫然的坐在自己家門口,看著已然斷氣的父親,驚訝的發現自己居然也會為了他難過,所為血濃於水或許便是如此。正在考慮要不要哭的時候忽然覺得身後一人猛地抱住我,熟悉的氣息縈繞,是若長。

      他用力的抱著我,喃喃的道:「阿燃,你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我用力的回抱他,忽然覺得這地震還真的並不那麼可惡。然而地震不僅讓我擺脫了那個始終不願回去的地方,卻也帶走了阿遙那對至死都在護著她的父母。她被救出來的時候,明顯已經嚇壞了,抱著為了找到她磕碰得一身是傷的若長哭的昏天黑地。那是我站在若長身後,看著若長抱著滿身是塵土和父母血跡的阿遙,輕聲細語的哄著她,他身體仿如仍在後怕一般微微抖動,手上還有著被砸傷刮傷的血跡。

      那一場地震帶走了什麼,成全了什麼,如今都已無法評說,但是它留給三個孩子的東西,至今還在左右著三個孩子的命運,命運的紐帶如此之強,從中而出的情份竟也可濃於血水。

      阿遙在那次地震以後的很久一段時間裡,都極是害怕一個人獨處,每每晚間睡覺,剛一闔眼就會大哭出來。若長於是每晚哄著她,講故事唱兒歌,便是等她睡熟,也會抓著若長不願撒手,稍稍一動便會引來她大哭,是以若長只能陪著她一同睡。而若長那時看著我拉著他睡衣說什麼也不鬆的手,笑著揉了揉我的頭髮,「阿燃也害怕麼?那也過來吧。」

      於是,小小的屋子小小的床,上面擠了三個相依為命的孩子,萬般狹窄卻又讓人萬般心安。黑夜當中有一隻手溫熱的手暖暖的握著你的手掌,那種幸福而踏實的感覺,便是兩世輪轉也未曾淡去過半分。

      從八歲到十八歲,十載光陰如白駒過隙,留到如今的,卻是數不清的記憶。閉上眼睛,彷彿還能聞到屋前桂花的清甜味道,還能聽到若長殷殷叮囑的輕柔話語,還能看到院中陽光斑駁的地面上,三個孩子玩過的棋子和彈珠。腦海中的年少時代,影影綽綽的都是阿遙和若長的身影,於前者清脆亮麗明媚萬般,於後者,心底裡卻存著不可言喻的依賴,以及渴望。渴望能去更接近那種溫暖,去追逐那寬容的眼神,甚至去觸碰那從來都流連關切在阿遙同我身上的心。

      許是因為年幼時的那場地震裡,眼看著父母離世對於阿遙始終有著太大的影響,她從很小起便立志做醫生。阿遙是極聰明的,十八歲的時候如願以償的進了醫學院,選擇了最辛苦的臨床。曾聽人說從小一起長大的孩子會相互影響,興趣愛好往往相似。在別人是真是假我不知道,可在我們三人卻是不爭的事實。

      志願單上,我和若長幾乎考慮都沒考慮就填了臨床醫學,其他的選擇似乎都不足以留住我的興趣。有人說八年醫學院生活好比地獄,臨床更是在地獄的第十九層,可我倒是覺得這八年過得異常美好。每日裡和若長共用著水杯暖壺飯盒,上課時抄著他的筆記畫圖,實習時在一個科室進進出出,夜裡聽著下鋪他熟睡時候平穩的呼吸,我常常心中盼著這醫學院怎麼就不能讀上十八年?

      直到有一日,我驀然發現原來這情分遠比我想的更加複雜難解。

      彼時我同若長同在外科實習轉科。實習大夫常常三班倒,異常辛苦。那一日若長便是在住院處輪值夜班。清晨時分我拿了同阿遙一起買來的早飯,一個人進了休息室。休息室裡只有若長一人,熬了一夜以後正躺在沙發上熟睡。我躡手躡腳的將早餐放在茶幾之上,正打算嚇他一嚇,忽見得初升的陽光透過寬闊的窗櫺灑進屋內,落在若長清朗白皙的面頰上,將他睫毛上稍都染成了淡淡金色,將他的臉頰稜角映得格外清雋美好。

      許是昨夜工作不少,若長顯然是累了,在我輕輕搖了搖他以後,竟是迷迷糊糊的動了動,轉眼又睡得熟了。不若平日裡的沉穩,反是有著讓人心中異常柔軟的幾分柔弱。陽光滑過他的鼻尖和嘴唇,那一刻我的心忽地猛然一動,鬼使神差伸手描繪著他嘴唇的輪廓,感受著那裡的起伏形狀。當我終於反應過來自己在做什麼的時候,立即仿如做了天大的錯事一般收回了手,恨不得把它藏到地下去。那一天整個早上,我的心不停跳動,極是不安卻竟又有幾分激動興奮,那種感覺便是如今亦無法淡去,不曾釋懷。

      那日以後,忽地我感到什麼東西不一樣了。不是若長,也不是阿遙,他們兩人從始至終什麼都沒察覺,因為那種隱隱的疑惑於不安被我藏的極深,深得甚至連我有些時候都察覺不了。可是每每到了深夜,那些疑惑不安又會悄悄冒出頭來,將我徹底淹沒。

      然則無論怎樣,時間都不曾停留。八年時光亦是很快過去,轉眼我們三人已然畢業。畢業典禮那天,學生穿著醫師白袍,在那有百多年歷史的禮堂裡宣誓。那時年少輕狂的我尚無從知曉,口中所念的希波格拉底誓言,足足讓我和阿遙糾結了兩世,背負了兩世,也努力了兩世。

      宣誓那日,依依陽光茵茵碧草,留給我的是當時不曾明白的希波格拉底誓言,以及一個如當頭棒喝一般的醒悟。那時阿遙穿著雪白的長袍極是歡快的拉著若長說笑,多年的心願一朝得償,執著如阿遙者又怎能不快活?可是我卻忽地主意到了若長看阿遙的雙眼。那雙眼睛裡竟是深沉似海一般,湧動著的竟是說不明的悸動和……深情。

      一直以來,若長對阿遙與我可說親密無間,我從來便以為這種感情簡單而天經地義,卻忽略了,若長雙眼下面,竟是掩藏著對阿遙這般的情意。一瞬間,我不僅驚詫,甚至忽地怕了起來,因為我忽然發現,原來,一直以來會在深夜湧出的迷惑不安,竟也似和若長眼中的悸動如此相似,幾乎如出一轍。這突如其來的醒悟先是讓我心中一喜,隨即大驚。那是若長,是從小相依為命的若長,是一手照顧阿遙和我的若長,是……愛著阿遙的若長啊……

      被這異常驚悚的認知驀然打倒,我竟然很快生起病來,一連數月,昏昏沉沉。若長和阿遙萬分擔心,幾次替我請假陪我在家休息,可我卻不敢面對他兩人中的任何一個,病未好全便回了醫院上班。阿遙和若長面面相覷卻是欲言又止,均是無法明白我的反常從何而來。終於過不得幾天,一台手術下來,我頭昏腦脹的靠在了手術室門外,昏過去之前聽到了身邊護士驚訝的叫聲。

      再次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自己科室的病房裡,微微一動,隨即眼前出現若長的面孔。他溫暖的手摸了摸我的額頭,細細做了常規檢查,終於鬆了口氣:「阿燃,你有哪裡不舒服?」

      我看著他頗是疲憊的臉,「沒有……我?……」

      他端了杯水喂我一點點喝了,這才道:「昨日裡你昏倒在手術室外,同台的大夫趕緊送你去了ICU,這才發現你低燒引發肺炎。阿燃,你……」

      話未說完,忽地床的另一邊一動,我這才發現阿遙趴在那裡,睡眼朦朧,頭髮有些淩亂,儼然沒有睡醒的模樣。可是見得我,立刻瞪大了眼睛,幾乎撲了上來,「秋燃!你可算行了!怎麼樣,還哪裡難受?可有胸痛?」手上卻是不停,又是量體溫又是聽雜音,一片手忙腳亂,全然沒有平日裡穩健的手風。若是被當年的導師看到了,怕是要好一頓訓斥。

      一旁若長拉住她,「阿遙,我已經查過了,阿燃他沒有大事了。」

      阿遙卻仍就不放心的看著我,「秋燃,都說了你若不舒服就要好好休息,有班我和若長替你代就好。你知不知道昨天可是嚇死我了。」

      話音剛落,科室裡的小護士進了來,一邊換著輸液架上的瓶子,一邊笑道:「傅大夫,路大夫說得對。若是再這麼來一次,咱們呼吸科都要嚇死了。你不知道昨日裡路大夫一聽說你昏倒在手術室外,被送來了呼吸科,立即奔了過來,據說一路上險些撞翻了兩輛送樣車,還跑掉了一隻鞋。等進了呼吸科,差點拉著咱主任的衣服領子,一個勁兒的問你到底怎麼了。連咱們主任都被她嚇得不清。顧大夫也是,兩天一宿沒闔眼啦。您可是到目前為止咱呼吸科最有面子的病人啦,兩位醫師親自陪床看護,就連這液,都是顧大夫親手給輸的。」

      聽著這多話的小護士念叨,我心中忽然一酸。所謂關心則亂,區區肺炎卻讓阿遙和若長兩個見多了各種重症的大夫急得如此。面對兩個如此愛我護我的人,我又如何能坦然面對自己心中的那種感情?又怎能讓若長苦惱?怎能讓阿遙傷心?

      其實世事本來很簡單,然則摻了一個「情」字,便變得益發艱難。然而就在我全然無法面對這兩個最親近得人得時候,許是上天成全,阿遙一張無國界醫生的申請表將我從進退兩難的情分裡救了出來。阿遙既然要去,我和若長自然也就想要同去。何況無國界醫生,確實是我的一個夢想。

      我本長於骨科,然而鬼使神差的,在填表的一瞬間,我在專業方向一欄填報了「傳染」。果然如我所料,申請批准下來以後,歷來長於外科的若長和阿遙被分去了阿富汗做外科急救,而我則被派到了利比理亞做傳染防疫。看著手中的信,我暗自長舒了口氣,卻又暗自萬般擔心兩人在戰亂地帶的安全。正自猶豫不定的時候,若長卻忽然塞給我一個盒子,「千萬帶好這個,出了任何事情,一定記得給我和阿遙消息。」

      我打開一看,竟是國際衛星電話。這東西兩個加起來,幾乎頂得上他大半年的薪水。

      「我以為阿燃你填報的必是骨科,到不知你卻對疾控有了興趣。」說著重重拍了拍我肩膀,「千萬記得時常報個平安來,莫要我和阿遙擔心。」

      手中拿著那盒子彷彿重似千斤,除了點頭我再不知如何反應。那時心疼,可卻不知這東西交給我的道理讓我奉行了兩世。

      三個人一朝分開,卻都沒有時間感到不適應,無國界醫生從來就是一個讓你沒有任何時間與精力煩惱其他事情的工作。電話裡阿遙告訴我,沒來過阿富汗就真的不懂得什麼是戰場和人命。我搖頭,告訴她你若來一趟利比理亞的難民醫院,才能明白什麼是活著。

      這裡抗生素奇缺,麻醉劑是稀有品,化驗勉強能做常規血檢,其他化驗莫說病毒系列,便是驗個肝功都是難上加難。醫院裡最先進的儀器是一台少說有十幾二十歲的X光機,便是這個,大夫們也都當個寶貝,若是這台壞了,可便再也弄不來了。每日裡診室外面排著上百米長的隊,從清晨到黃昏,隔離觀察室裡人滿為患,連樓道里都住滿了病人。十幾名不同科系的大夫夜以繼日的工作,仍無法彌補緊張稀缺的醫療資源。這樣的重壓之下,終於可以讓我把腦子暫時清空,只裝著各種病例。

      到這裡的第三個月,我接診了一個患鉤端螺旋體病的五十多歲的男人。人送來的晚了,腎功能趨近衰竭。這病不是絕症,可是在這樣的地方,不是絕症也是了。我告訴那個男人,若是去本地的國立醫院當是可以治的,而這裡除了一台二手X光機,幾乎什麼都沒有。

      男人聽了以後搖了搖頭,無論我怎樣勸說,都拒絕了。他告訴我他本就沒有打算看病,是因為無國界醫院不收任何費用他才來的。國立醫院的費用,他便是傾家蕩產也出不起。而他家除了他沒有工作的妻子,還有五個孩子等著吃飯,這錢若是用來給他看病,他的妻兒便無法生存下去。最後他求我,千萬不要將實情告訴他的妻兒。那次,我點頭點得萬分艱難。

      之後幾個大夫分別聯繫了國立醫院,苦口婆心之下依然被拒絕。上報到聯絡站,幾個大夫們心中卻都清楚,一個連二手X光機都要用上二十多年的地方,怎麼可能運進血透儀進來?我摀住臉,這世上沒有什麼會比讓一個醫生眼睜睜得看著還有救的病人死去更加絕望。

      這個男人走的那天,我做了兩次搶救。然則面對已然衰竭的生命,再多都是徒勞的。最後一刻,我違反規定放了他的妻兒進來,那時候我分明看到的是他眼中極度的留戀不捨,耳中聽到的是他妻子不知哪種語言的哭喊。我悄悄退出了搶救室,頹然的坐下,忽地摸到了衣袋中不曾離身的衛星電話。一瞬間,想聽一聽若長和阿遙聲音的衝動不可抑制的湧了上來。

      接通話費昂貴得嚇人電話,誰承想那邊傳來得聲音竟然並非若長或是阿遙。我心下一愣,詢問對方是誰,阿遙和若長在哪裡,得到的答案卻讓我覺得幾乎直直墜入無底深淵當中。兩個人昨日半夜裡去了離交戰火線極近的地帶的戰地醫院參與一個外科手術,到得現在還未歸來。那處火線搖擺不定,到得如今已然是戰鬥地帶,於是兩人也就和醫院本部斷了聯繫,聯絡站用盡辦法,然而到得如今仍舊未有任何訊息。

      短短片刻間,我覺得彷彿四周的空氣都凝成了寒冰,讓我無法呼吸,全然癱在那裡,心中卻猶如炭燒火烤。利比理亞和阿富汗萬里之遙,我要怎麼辦!我能怎麼辦!方才我還在為別人的不幸而心中不豫,卻沒想到緊緊幾分鐘後,這樣的事情就如晴天霹靂一般砸到了我自己的頭上!短短三十分鐘的時間之內,我仿如置身地獄,連手指都無法動一下。然而忽地,那衛星電話竟是自己又響了起來,我愣在那裡,一時不知到如何是好。電話一直在響,一遍又一遍,執著異常。我狠狠咬牙,按通接聽,只聽得那邊傳來一個聲音,宛如天籟:「阿燃?你剛剛打電話來?」聲音清越,正是阿遙。

      一瞬間我正愣愣的呆在哪裡,心一下墮入地獄再飛躍入天堂的感覺讓我半分都動不得,只能無意識的應和,聽得接過電話的若長道:「阿燃?我和阿遙昨天去這裡的野戰醫院支援一台手術,回程公路被封鎖了,耽誤了點時間。你可還好?阿燃?阿燃?」

      若長關切的聲音一遍遍迴響在耳邊。幾乎是那一剎那,鬱結在我心中數月的結似乎「啪」的一下便解了開,天地間竟也似一片通透。的確,我於若長有著悸動情愫,我於阿遙又有這手足親情。想想搶救室中的那個男人,他想活下來,留在愛人與親人的身邊,卻終不能得。而於我,愛人與親人便在自己身邊,千般關心萬般照顧,他們一片真心全然相繫,是老天是何嘗厚待於我?只方才那短短時分,我恐懼失去他們,便已然如此,若是真的有一天三人再也不得相見,亦或是情義疏離,便叫我情何以堪?三個人相互扶持這許多年,今後的路仍舊會風雨同舟,我有何必糾結在意於這情愫到底繫於誰?若長和阿遙這些年心中留給我得情分,何嘗少過半分?

      情之一字,貴在真摯。面對兩顆待我真摯得無以加複,決計不願傷我半分的心,我怎能如此自苦?忽地,我常舒了口氣,聽著那邊若長和路遙焦急的聲音,連忙應聲安慰。

      人說無國界醫生是為身處困境的人們提供幫助。而如今,這無國界醫生的六個月卻是給身處困境的我當頭一棒,如醍醐灌頂。比起離開時的沉重,再回來的時候,果然心情大變。機場裡,看著阿遙興高彩烈的抱著我,看著若長溫柔和暖的微笑,我心中終於安定了下來。有些愛,無需說出來,便讓它藏在深處一輩子,然後相互關愛扶持這一世,不離不棄,又有什麼不好?

      直到很久以後,一次我同阿遙聊起這些舊事,阿遙才道出電話的那天,她同若長在炮火紛飛的野戰醫院,她生平第一次學會了作為醫生,畢生需要奉行的準則。聽完以後我心中暗嘆上天真是厚待我們,便在同一天,我明白了我畢生要保護的情意,親情愛情,沒有孰輕孰重,只有深深將它們藏起來,一任歲月如流水,年華付春秋。

      然而,我沒想到,這相互關愛扶持一世的情分,竟然只有如此之短。不過三載,若長就出了事。自此碧落黃泉,一去不返。其後的事情我已然沒有勇氣再複相憶,那一段昏長的記憶是我畢生的夢魘,若長離世,我日夜酗酒,直到阿遙也相繼出事,這才終是讓我振作起來。若長留下的兩句囑託,我竟辜負的精光。我何嘗對得起他的囑託,又何嘗對得起此時最是傷心的阿遙?我狠狠將所有烈酒一股腦的扔出了門,認真且用力的洗了把臉,直直面對情形糟糕透頂的阿遙。

      幸得阿遙終是比我勇敢太多,熬過了戒毒,熬過了若長離世的噩夢,熬過了背棄理想的痛苦,兩世輪迴,她始終比我勇敢堅強,從來都是讓自己去直視那諸般不堪,讓自己背負起那本應有我一半的責任罪業,天涯獨行。而我,一如當年承諾若長的那樣,始終守護照顧於她,讓她可以心無旁騖衣食無憂,讓她可以慢慢實現我們三人當年的夢想,讓她疲憊萬般的時候,可以有家可回。於我們二人而言,情之一字,此時已不是真摯二字可以道盡,而是入骨的血脈相連。昔年自己心底的那於若長情愫越積越濃,卻被越埋越深,且讓這個秘密永遠的沉沒下去,萬莫要它探出頭來,傷了阿遙。

      ——

      當那個原本我以為會懦弱異常的男子在我面前堅定的告訴我這世上沒有承擔的起與不起,只有願與不願的時候,我忽地明白為什麼自己和阿遙會出現在這裡。有人說當上天拿走你一些東西的時候,就必然會給你另一些東西。阿遙這許多年的勇敢堅強並非徒然,眼前這個乾淨清雋的人,或許就是老天送給阿遙的獎賞。

      那晚殷梨亭走了以後,我將三盅酒向西傾撒,積壓了這許多年的淚水無法控制的流了出來,「若長,你終可放心了。」而我終於可以一任心底的思念執著如野草般瘋長,恣意舒展;終於可以一任心底的情愫如開封的陳酒,香飄四溢;終於可以再不必日夜存著那哪怕一絲一毫對於阿遙的愧疚之情;也終於,可以同時保全那纏入骨血的親情和從未淡去的愛慕。我心中淺笑,誰說世事自古難兩全?

      然則我再一次未曾想到,阿遙這一場情緣竟也如此之短。難道上天真的不見容於這些乾淨清澈的感情?阿遙終是太過瞭解於我,知我定然難以面對,連最後一面都未讓我見。那一瞬間,我忽然無比憎恨自己在生離死別面前的脆弱。

      可當殷梨亭將阿遙留給我的書信交給我的時候,我又忽然慶倖,慶倖阿遙定然也是不欲讓我見她的,而她離開的時候,心中定然也是溫暖而快樂的。沒有了千般業障萬種擔負,有心愛的人陪在身邊,若得如此,又有什麼遺憾?

      阿遙留下的信,極厚極重,就如這許多年她所履行的諾言,我所銘記的情分,若長所留下的囑託。可是,我終究沒有勇氣打開,去看一看那裡寫了什麼,彷彿只要不去打開,阿遙就永不會離去。我想阿遙亦是未曾打算我會打開它的。兩世輪轉,她在想什麼,我又怎會不懂?

      若長,阿遙終是離去,這一次我未再隨她而去。因為她已經勇敢的不需要我的護持,因為她終於走出了年少時的一場情殤緣劫,因為她終於能夠重新去愛與被愛,因為會有一個人深愛惦唸著她的情意不弱於你我。

      而我,終究被留在這異世當中,終於可以守著歲月靜好,終是沉溺在昔年那女孩清越的聲音中,那男孩令人心安的笑容裡。

      舊事從未淡去,喜怒愛恨仍舊鮮明。

      這個世上,每個人都會有恨。而最痛苦的,莫過於恨自己。恨自己無力,恨自己無能,恨自己懦弱,恨自己放棄了信念與理想,恨自己是一個不堪而可鄙的人。可是有些恨,挫骨揚灰,不後悔;亦如有些愛,兜兜轉轉,縱是無人知曉,也終究逃不出天網恢恢。

      若長與阿遙這兩個名字面前,任何事物,於我來說,都已然沒有了錯與對。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3 04:56 PM

合   驛路梨花可開否,誰舊唱,誰舊遊?

第九十五章   客情今古道

      元順帝至正六年,正月,管城。

      這一年天氣回暖頗晚,正月十五剛過,北方大部分地方經冬積雪尚未消去。而這兩日天氣竟又冷了下來,大雪已然下了半日。此時天色便要全黑下來,北風夾雜著鵝毛雪花紛紛揚揚肆意舞動。管城城郊,路上已經全然沒有趕路的行人,大雪覆蓋的官道上極是平整。

      官道一側,卻有個不大的小客棧。客棧分了上下兩層,上面住人,下面廳堂則開了個小酒館,兼賣些吃食。做的吃食_精緻談不上,倒是實惠便宜。此時客棧外面大雪紛飛,客棧裡卻是生著爐子,火光旺盛,頗是暖和。而正有七八個因為風雪滯留在此的客人聚了一處,點了些下酒菜,正聽一個說書的老頭在那裡講書。那老頭講得抑揚頓挫頗是精彩,聽的眾人采聲連連,便連掌櫃的也湊了過去跟著聽聽。

      那老頭說的頗是興奮:「這說時遲那時快,只見得武當七俠之三的俞岱言手起刀落,一招橫批直直砍向那成昆腰際。而那成昆也好生了得,那腰竟似水蛇一般綿軟靈活,就這麼刷的一扭,避了開去。成昆左路尚未退開,就見得俞三俠一旁的張松溪張四俠倒提了熟銅棍……」

      一句尚未說完,就聽的客棧門「吱嘎」一聲被推了開,眾人均未曾想到這樣的天氣還有人會有客,是以同時看去。只見得門口進來了兩個男子。前面一人是個四十出頭的勁瘦漢子,臉型眉間均是稜角方挺,一身青灰罩衫上滿是鵝毛雪花。後面一人是個約莫二十七八歲的青年,眉眼清雋,此時正回身掩上客店的門。

      掌櫃的見了連忙上前:「您二位是打尖還是住店?這麼大的風雪,可是凍壞了吧?小二,快上壺熱茶!」

      兩人撿了張乾淨桌子,那青年對掌櫃道:「我們是來打尖的,掌櫃的麻煩給上兩碗熱湯麵,一籠饅頭,再加二斤滷牛肉。」

      「好勒。不過我說客官,這麼大的風雪,看著夜裡也停不了,可是要凍死人。您二位還是在小店休息一晚,明早上路也是不遲。」

      掌櫃雖然是想做筆生意,卻也是好心,這樣的天氣,的確不適合趕路。兩人這廂倒是解開了覆滿大雪的罩衫,抖了抖搭在一邊,掌櫃一看不由得一愣。這滴水成冰的天氣裡,兩人罩衫下面竟然也只穿了件稍厚的長袍單衣,掌櫃光是看著便冷得很,又忽覺的自己方才似是說了句蠢話,一時之間倒有些微愣。

      那青年搖了搖頭,輕聲道:「我們兄弟忙著趕路,謝謝掌櫃好意了。」

      掌櫃的似乎也看出這兩人穿著雖是普通,然則行止間氣度似乎並非尋常人,知道客人的事情當是莫要多話,於是高聲應了,逕自去準備。

      這邊聽書的七八個客人見得這兩人安安靜靜撿了張靠牆的桌子做了,全然無意打擾旁人,也便不在留意,一徑催著那說書老頭繼續說。然則那老頭倒是多打量了二人幾眼,見得兩人神情朗峻,所攜包裹瘦長其中似有兵刃,頗似一副江湖會家子的模樣,禁不住心中好奇。然而聽書的卻是不幹了,連連催促他繼續往下說,老頭這才收回目光,接著剛才話頭講下去。

      「……那成昆便再是扎手,奈何武當四俠也是享譽武林的人物,只見得這最後一招上武當四俠四而化一,竟是將成昆一招雷霆萬鈞的掌力借力打力推了回去!當場便借成昆自己的掌力將他打得口吐鮮血。這時候方才那姑娘卻從四人後面出了來,往成昆面前那麼盈盈一立,脆聲問他:『成昆,願賭服輸,你既輸了就當履行你我約定才是!這藥就在這裡,你到吃是不吃?』成昆那裡肯依?恨恨的道:『老夫縱橫半世,豈能受你這無名丫頭欺辱?!』……」

      話語未畢,其中一人忍不住出聲相問:「這姑娘到底是什麼來歷?這藥又是哪裡來的?」

      那老頭笑言道:「你且先聽小老兒說下去便是。」語罷繼續說回原來的故事。

      沒有人注意到,坐在靠牆桌上的兩人聽得這故事,神情頗有些奇特。而那青年越往下聽,似乎便越有些神情異樣,放在桌上的手用力握成拳,微微低下了頭,眼中目光閃爍,似悲似喜,蓬勃湧動在紋絲不動的外表之下。

      往事如今被做成奇談故事流傳在世間,眾口相傳,已然不復原本面貌,可是昔日伊人一顰一笑卻終究歷歷在目,從未淡去,亦不曾更改。青年忽地感到手上溫熱,抬起頭來,見得中年男子不言不語,輕輕拍了拍他握緊的拳。從來生性嚴峻少言寡語、面容歷來清冷的師兄,此時眼中流露出無言撫慰。

      青年向師兄微微笑了笑,見得他眼中憂色終是褪了去,將小二剛剛端上來的面推到師兄面前,輕聲道:「二哥,你先用。」

      便在此時,忽地「砰」的一聲,客店的門被重重踢開,鵝毛大雪卷雜在凜冽寒風裡呼地猛然湧了進來,暖爐中的火光驀然搖曳閃爍,聽書的幾人同時睜不開眼睛,用手去擋。只見得四五個人手忙腳亂的衝了進來,手上還合力抬著一個人。就聽的為首的一個身形剽悍的大漢吼道:「掌櫃的!掌櫃的!快送熱水白布來!」

      說書的和聽書的見得來人各個身高體壯,手上拎著白晃晃得兵刃,被抬進來的那個人更是一路滴滴答答得落了不少血跡,均是噤若寒蟬,驚恐的看著幾人,不敢發出半分聲音。聽聽江湖奇談是一回事,一個不小心得罪了這群江湖人,那閃著森森寒光的長刀砍到自己身上,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那掌櫃店開得久了,到底也算見過幾分場面,戰戰兢兢的上來了,「這、這位客、客官……」

      「客什麼客?!還不快去?!耽誤了老子兄弟性命,老子拆了你這店!」那大漢手中長刀一震,刀頭鐵環嘡嘡作響,震得掌櫃的一哆嗦,「是、是,這就去!」說著一溜煙往後面跑。

      那幾個大漢七手八腳得拼了兩張桌子,將受傷的那人放到桌子上。只見得那人大腿和上臂上被著實砍了三刀,刀傷極深,血液如泉一般得向外湧,怎樣都止不住,片刻間就染紅了桌子。幾個大漢急得眼睛泛紅,撒了金創藥卻悉數被血水沖走,用手拚命按壓也無甚效果,只把那人弄得更加疼痛,呻吟不斷。

      正在客店內一團混亂之際,剛被掌櫃掩上的門又是碰的一下被踹了開,屋內眾人一驚,心下暗憂這又是來了哪路的人,卻見得門口一個和先前之人打扮得差不多的漢子,一手抓了個頗是瘦小的老頭,大步進了來。

      眾人還沒反應過來,就見聽得方才為首那大漢大聲道:「老九你找到大夫了?!」

      被喚作老九的漢子一手拎著這被「請」來的大夫,「快,我八哥的傷你要是治不好,今兒個就別想豎著從這兒出去!」心急之下直直推了一把,那老大夫推得猛一踉蹌,眼見就要摔倒,忽覺的一股柔和力道攔住他去勢,按住他肩膀將他扶穩。他頭一看,卻見一個二十七八歲的青年扶住了他,輕聲道:「老先生,沒碰著吧?」

      老大夫原本被嚇得不清,聽得這人輕聲細語,一時怔愣,「沒……沒、沒有……多謝公子……」

      青年搖了搖頭,「不用了,您還是先看看病人吧。」說著收了手,回到自己桌前坐下。

      那老大夫戰戰兢兢的到了那受傷之人身前,見得傷口,醫者天性終是冒了出來,拿過隨身的藥箱,取出了剪子棉布等物,小心翼翼剪開那人傷處衣褲,清理醫治。然則畢竟傷口深重,老大夫每動一下,受傷之人便呻吟痛呼一聲。一旁的大漢卻是不幹了,沖老大夫喝道:「老傢伙給我輕點!沒見著我兄弟疼得緊麼!」

      老頭被嚇的不輕,連連點頭,手上也不那麼俐落。過得半晌,出血的勢頭終於緩了些,卻始終不止。一旁的幾個大漢看得心焦,耳中又聽得自家兄弟呻吟不斷,禁不住一把拉起老大夫領子:「你這庸醫到底會不會治?!我兄弟這麼多血怎麼還不止住?他要是有個萬一,我拆了你這把老骨頭熬……」一句話尚未說完,大漢忽覺的眼前一花,手上驀然一空,待得看清,竟見那老大夫平白回到了病人身前,而自己面前身側卻站著方才那青年。

      「兄台,莫要耽誤了這老大夫治病。」

      大漢見得竟有人出來管這閒事,頗是慍怒,一掌向青年身上推去:「你是哪一路的?竟敢管老子的事?」他出手這一掌力道頗重,誰承想推在那青年身上竟如泥牛入海一般悉數被洩了去,全然無蹤。大漢一驚,不信邪的又猛力推了一掌,卻見得青年身形紋絲未動,淡淡的站在那裡。

      大漢心中一凜,以為對方是來找麻煩的,當即嗆啷一聲長刀一震,「小子!你誠心來找不自在老子成全你!」此時那被喚作「老九」的漢子也一步上前抽出兵刃相助。然則未成想兵刃尚未亮出,便覺得手上一麻,幾乎是一眨眼的功夫,自己手上兵刃便已不知去向,待得定睛看去,卻見那青年一手持了兩人兵刃,放在了一旁。

      大漢大驚,他本名嚴三霄,是太湖水寨的寨主,在江湖上也是成名多年的人物,行走江湖多年,竟是頭一次被人以如此快的手法奪了手中兵刃,甚至連半分還手的餘地都沒有。正自咬牙驚疑不定,卻聽得那青年道:

      「大夫們治病自有自己方式,閣下這般,便不怕耽誤了這人病情麼?」

      嚴三霄雖然不知這青年和旁邊那高瘦漢子是什麼來路,但光從這手輕描淡寫的空手入白刃,就明白論武功自己是決計沒有勝算,可是一時又下不來台,進退不得。此時一直站在後面的一人上得前來,對他低聲道:「老大,這人似無惡意,還是老八傷勢要緊。」嚴三霄這才恨恨得瞪了那青年一眼,幾大步奔去桌邊。

      此時方才那老大夫已經處理好了其餘傷勢,唯有腿上那道傷口血出得厲害,剛一灑上金創藥即便被沖散,絲毫不凝。眼見一瓶金創藥將要撒完,那傷口仍未有好轉,老大夫萬般無奈卻又心驚膽顫,生怕嚴三霄一個不如意又來拎他衣領。便在此時,他忽聽得青年開口道:「老先生,你試試這個吧。」說著將一個寶藍色瓷瓶遞了給他。

      那老大夫將信將疑得結果,拔開塞子一聞,但覺一股清甜之氣四溢。他經驗頗豐,一聞便知怕是極好的外傷藥,當下持了小瓶,將那白色粉末均勻灑在了傷口處。這藥一上,效果果然是立竿見影,幾乎不到盞茶時分,血就被止了住,看得眾人目瞪口呆。

      老大夫手上頗是俐落的包紮好傷口,對為首的嚴三霄道:「這位……這位大爺,他傷口已經處理停當,均是外傷,並無大礙。我寫兩個方子,以後每日將方子上的藥外敷,後面那個方子內服便可。過得半月自會痊癒。」

      嚴三霄見得自家兄弟沒了事情,這才緩了臉色。顧不得老大夫和那青年,三步並兩步找了人要抬了自己兄弟去送去樓上客房。

      這廂老大夫寫過了方子交託給掌櫃,卻是回頭看向青年,見他正同方才那未曾發話的中年高瘦漢子用飯,便上了前來,沖青年一拱手道:「這位公子今日替小老兒解圍,咱在這裡謝過公子相助了。」說著躬身一揖。

      青年連忙站起回禮,「老丈無需客氣,在下也不過是盡綿薄之力。」

      那老者此時倒似是從剛才的驚嚇中緩了過來,又見得青年溫和有禮,禁不住好奇,問道:「我見方才公子這藥可是好用的緊,但小老兒卻未見過,敢問這可是公子自製的外傷良藥?小老兒可否請教一二?」

      青年聞言一愣,微微低了頭,片刻後緩緩的搖了搖,輕聲道:「在下不通醫術,這藥乃是按內子所撰的藥方所配而成。」

      老大夫聞言禁不住睜大了眼,未想到這似乎頗是絕妙的方子竟是女子所撰。

      青年見得他神情,也不多解釋,只輕聲道:「老丈若有興趣,可參見去年新出的《外傷本普方》一書,書中均有記載。」

      「《外傷本普方》……」老大夫喃喃念叨,禁不住有些出神。

      青年這一番折騰,看著面前的餐飯,卻不知為何忽地有些吃不下了,定定的坐在那裡,神色不定閃爍。一旁的中年漢子見了,知道此時他怕是沒了胃口,拍了拍他肩膀,喚來了小二會賬,又將那饅頭和滷牛肉包得好了放入包內,隨即拉了那青年,攜了包袱披了罩衫,頂風冒雪出了客店,兩人騎了馬一路向北而去。

      這時屋內的老大夫忽地眼中一亮,似是想起了什麼,老邁聲音中透出些許興奮:「《外傷本普方》那書署名的不是金陵的路大夫的麼?!」

      說著四處張望,卻早已不見高瘦漢子和那青年身影,「內子?這幾年從未聽說路大夫消息,這姑娘倒是什麼時候成婚嫁人了?」

      旁邊的說書人一直在豎著耳朵留意這邊,聽得「金陵路大夫」幾字,忽地靈光一閃,張口便問道:「大夫,您說的那金陵路大夫,可是姓路名遙,是個女大夫?」

      老大夫不明白他們為什麼有如此大的反應,皺眉道:「路遙?嗯,便是她了。本來這小姑娘名聲可是響的很,倒是不知這幾年為何銷聲匿跡了,只有每年都會有她新刊印的醫案典籍,卻沒有聽過她其他消息了,難道是因為成婚了?這人又是誰……」

      此話一出,那方才說書的人似乎反應過來什麼,忍不住追到門前,放眼望去,卻早已不見兩人蹤影,唯餘雪地上兩排馬蹄印一路往北隱沒在官道盡頭——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5-13 05:04 PM

第九十六章   秋夢短長亭

      這冒著風雪趕路的,確是俞蓮舟與殷梨亭。

      正月十五剛過,張三豐交代下來些事物,須得俞蓮舟去得一趟徐州路,而殷梨亭又須得去趟濟南府,是以兩人當下同行,並打算打個辦完事情以後同去金陵,尋船出海,看看是否能得些張翠山的下落線索。

      兩人一路急行,很快便到了官道的岔路之處。往東是徐州路,往北是濟南府。兩人一勒健馬,當下停在了路口處。俞蓮舟將方才包好的乾糧遞給了殷梨亭,「六弟此去濟南一路小心。」

      殷梨亭接過師兄遞過來的包裹,默默點了點頭,見俞蓮舟雖不多話,神情卻是關切,微微一笑到:「師兄無須擔心,濟南那邊事了,小弟便去金陵同師兄會和,用不了幾日的。」

      俞蓮舟頷首。自家師弟的武藝他自是不擔心,卻也知曉有些事情非是武藝可以理得清的。當下不多說,拍了拍殷梨亭,見他衝自己行了個禮,調轉馬頭,一路往北而去,直至身形隱沒在風雪之後。俞蓮舟微微一嘆,繫了繫裝了兵刃衣物的包袱,向東直奔徐州路而去。

      ——

      殷梨亭這廂路趕得緊,加之到得第二日上風雪終是停息,是以也不停留,一路朝濟南而去。終於在正月廿二一早進了濟南城。

      此時濟南城仍舊是經冬雪未消,然而已然壓不住點點春意。這一日陽光上好,暖暖的照著市井,未消冰雪映出盈盈光亮,頗是漂亮。空氣中還有著過年時爆竹的氣息,商舖皆開,行人來來往往,很是熱鬧,任何人看得心中也會微喜。殷梨亭一路穿過頗是熱鬧的街面,往右一轉,進了一條稍微僻靜些的街道,行了數十步,路的左邊便是一個頗是別緻的小院。

      滴水飛簷,松木門板,兩邊還貼著過年時大紅的對聯福字。一條梅枝從院中探出頭來,上面已然有些淺淺新芽,嫩綠綠的應和著大紅的對聯和牆頭瑩白積雪,頗是可愛。殷梨亭下了馬,來到門前輕輕敲了敲,果然片刻便聽得屋內有腳步聲出了來,尚有孩童之音念叨:「來了來了,是誰呀?」

      門吱呀一聲被從裡面打開,一個十來歲小童一身紅襖,探出頭來一看,立時笑得小臉亮了起來,連聲喚到:「是殷哥哥!師父師父,殷哥哥來看你啦!」說著連忙將門完全推開,「殷哥哥快進來,快進來!」

      殷梨亭將馬拴好進了院子,淺笑著拍了拍他小腦袋,「小雲可好?一年不見,又長高許多。」

      被喚作小雲的小童蹦蹦跳跳的拉了殷梨亭衣襟,「那是,師父還老說我長不大!我可比去年長大多啦!」說著指著院中那棵梅樹,「去年殷哥哥來的時候,我才到最矮的那個圓結,今年已經超過去兩寸啦!」

      此時屋內應聲出來了個老者,約莫七十多歲年紀,身形佝僂卻是精神矍鑠,神態慈和。他見到殷梨亭,老邁的臉上禁不住一喜,「梨亭來啦?快進屋來,天氣這麼冷,凍壞了吧?」

      殷梨亭見了連忙上前恭敬行禮:「梨亭見過葉老大夫,您老身體近來可好?」

      這老者正是濟南名醫葉殊,與懷州楚中流兩人均是年高德劭,可謂是如今醫界的泰斗。

      葉殊連忙扶起殷梨亭,「梨亭你次次這麼多禮做什麼?如今還有人想的起我這老頭子,來同我解解寂寞,已經不容易啦。我這身體能不好?被雲小子折騰得可是健盛。」說著對那小童道:「小雲別總鬧騰,快去廚房多加副碗筷來。」

      那小童高聲相應,喜滋滋的去了,這廂老頭引了殷梨亭進得正房,直接在桌前坐下。桌上卻是擺著熱騰騰的清粥鹹菜和蒸好的包子,顯是方才和小雲二人正要用早飯。

      殷梨亭解下包袱,從中取出一個方方正正的薄木匣子,雙手遞與葉殊:「這是晚輩從武當帶來的些難得草藥,均是丹房的弟子們採來收拾停當的,想得葉老用的上,晚輩便帶了來。」

      葉殊也不客氣,收了那盒子,笑道:「難為梨亭你一個不通醫術的,倒是年年給老頭子送這些藥草物什,老夫不拿你當外人,也就不客氣了。倒是今年風雪這麼大,本以為你得晚些時日到的。應該還沒吃早飯吧?來來,老夫這裡也是剛剛做好,正熱乎著。這菜裡多加了生薑,趕快用點驅驅寒氣。」

      殷梨亭點頭,接過小雲剛從廚房拿來的碗筷,盛了熱粥出來,一口口慢慢喝起來。

      葉殊在一旁頗是感慨,問道:「你師父今年都要上百高齡了吧?身體可好?」

      殷梨亭聽得葉殊言及師父張三豐,連忙放下手中碗筷,應道:「是,師父他老人就今年四月初九便是百歲大壽了。身體精神都好得很,就是思念五哥,常常惦念。」

      葉殊對武當的情況也頗是瞭解,聞言嘆了嘆,方道:「不過你師父他老人家也是看的開的,既能得享百歲高齡,想來胸襟必定能容萬物納百川。到得今年他老人家壽誕,老頭子再備上賀禮送去武當山吧。」

      此時小雲卻在一旁忍不住了,一手拉著師父的衣襟一手拉著殷梨亭,脆生道:「師父師父,那今年我可不可以和殷哥哥去武當山啊?我都想去三年了!」

      葉殊看了看那小雲,笑斥道:「哪裡都少不了你這麼個小猴子。還有,你怎麼還叫殷哥哥?不是告訴你叫殷叔叔才對。」

      小雲卻是不幹了,大眼睛一轉一轉,癟了癟嘴道:「那是為什麼?我叫路遙姐姐做姐姐,那叫殷哥哥不是應該做哥哥麼?」

      葉殊聽得他提及路遙,臉色微微一緊,「小雲別亂說話!再鬧就別想去武當山了。」

      這下終於打到小雲的要害,於是十歲的小孩子驀然安靜下來,坐在桌邊雙手抱著粥碗吃飯,一雙大眼可憐兮兮的看著師父和殷梨亭,轉來轉去,不知在打什麼主意。

      殷梨亭輕輕摸了摸他的頭,柔聲道:「殷哥哥就殷哥哥吧,小遙也不喜歡有人喚她姑姑,到喜歡被喚作路姐姐。」

      葉殊這廂轉過頭,見得殷梨亭神情微苦,卻無異樣,微微鬆了口氣,卻又忍不住嘆息。

      四年多前,春初時分,這個少年忽然登門拜訪,讓他頗是莫名其妙。隨即這少年報出身份,更是讓他大奇,「在下姓殷,草字梨亭,是武當派門下。」葉殊行醫幾十年,常常和江湖人打交道,見聞也廣,武當派和武當七俠的名號他是清楚的,卻不知怎麼和自己聯繫了上。隨即聽得他道:「在下受內子所托,特來拜望葉老大夫,唐突之處還望老大夫莫要見怪。」

      葉殊當時更是一頭霧水,「內子?敢問尊夫人是?」

      見得面前的青年微微低頭,輕聲道:「在下內子便是路遙。內子曾言道昔年她剛出道之時,多仗葉老前輩支持提點,是以過去年年必來拜望。」

      葉殊這才恍然大悟,沒想到眼前這少年竟是路遙的夫婿,禁不住喜上眉梢,連忙拉了殷梨亭道:「這路小丫頭什麼時候成親了?怎麼也不說一聲?忽地多出來這麼個俊秀小子跑來拜會老頭子,還真是把老頭子弄糊塗了。前段時候我收到秋燃的書信,問我醫方,我到現在還擔心呢。聽說小丫頭後來自己改了醫方,想必是自己有了醫治辦法,這小丫頭一向有天分。如今到不成想她好得這麼快,竟一眨眼就成親了!小丫頭呢?她怎麼不和你同來?」

      卻見得殷梨亭猛然一抖,深深垂頭,幾乎不能自已,過了許久,方啞聲道:「內子傷重不治,四個月前已然……已然……不在了。」

      這一句話,讓葉殊足足愣在那裡盞茶時分,無所反應。

      「不在了?你說路遙丫頭她……去世了?」

      殷梨亭閉上雙眼,極輕的點了點頭,「在下此來,是替內子來拜望葉老前輩的。」

      當時葉殊看著眼前這煢煢而立,朗秀清雋的少年,一時竟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覺得他眉宇眼角,額際唇邊一分一毫都流露著無可言喻的悲思憂慼之情,濃厚的讓人無從安慰。

      四年來,每年正月末二月初,這少年都會從武當山趕來,拜望他這個聲名在外,實則卻頗是寂寞的老人,情懇情切。每每幫他做些修葺屋宇,整理庫房這等老人和孩童做不來的事情,上山採些唯有在險處方生的藥草,亦或是陪他聊聊天,待上個五六天便走。一如當年路遙在世之時所做,半點不曾更改。

      然則四年當中,他身上昔日裡初見時那濃重的悲思漸漸不再顯露在臉上,取而代之的是更合他溫和本性的微笑,乾淨清澈。可是葉殊感覺得到那些濃重的悲傷從未離去,只是在乾淨清澈的目光裡化作一團光影,越沉越深,不為外人查知。

      葉殊活了七十多歲,可謂閱盡世事,當此際者,卻也不知道說什麼微微嘆息一聲,「路丫頭有福,能得梨亭你為良人夫婿,可惜未有福緣相伴白頭……唉……」

      殷梨亭輕輕搖了搖頭,「小遙曾說她有太多事情未有做完,我若不做,她必是不安心的。如今我能將這些事情一一盡心做好,她也必是高興的。」

      路遙離去四年,同行裡卻鮮少有人知道昔日普濟醫會上常常語驚四座的佳人已然不在,蓋因這幾年每年都有署名「金陵路遙」的醫稿論著被刊印成冊,流傳於世。路遙行醫的手法和用藥皆是獨特,論述深入淺出,是以這些書如今頗為大夫們所青睞。但是極少有人知道,這些醫稿論著大多是眼前這個不通醫術的青年從原稿上一字一句親手滕抄謄寫下來。

      彼時傅秋燃曾在刊印前請葉殊作序,葉殊略一思索,心中感懷,抬手提筆,寫了一篇歷來不符合自己文風的序文。通篇序文只有一句話:春風流水消盡年少,歲歲等閒斜陽芳草。

      春風與流水帶走年華歲月,然則城外古道芳草依舊,不曾更改,卻不知昔年獨行古道的人今昔何方。

      這一句話,卻不知他是寫給多年前那個天分極高、卻咬牙切齒力辯一群瞧不起她年輕女子身份的老大夫的小姑娘,還是寫給眼前這個將萬般情意深存入心底,日復一日替妻子做著當做之事的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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