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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阿昧 -【妾室守則】《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望月歆兒    時間: 2011-11-23 03:46 AM     標題: 阿昧 -【妾室守則】《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5-16 12:33 AM 編輯

【書名】:妾室守則

【作者】:阿昧

【內容簡介】:

  一本《妾室守則》,兩下手段盡耍。

  三四處哄騙婆母,五百年歡喜冤家。

  嬉笑怒駡看不厭,正好星前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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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望月歆兒    時間: 2011-11-23 03:52 A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2-1-29 12:46 AM 編輯

正文第一章妾室守則

佈置華美的廳室內,兩名花枝招展的女子,坐在紫檀嵌琺瑯的繡墩上,不住地朝簾子後張望,可惜那幅湘繡簾,繡了滿滿的喜鵲鬧梅,讓人瞧不見裡間的景象。

著綠衣的女子不耐煩起來,問簾旁守著的丫鬟道:「知梅,這都甚麼時辰了,大少夫人怎麼還不起來?你趕緊進去催催,就說我和王姨娘等著請安呢。」

知梅伸出食指,作了個噤聲的手勢,勸道:「李姨娘再等等罷,大少夫人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早上起床,不許讓人催的。」

李姨娘柳眉倒豎,忿忿地別過臉去。

王姨娘沖知梅笑了笑,柔聲道:「我不著急,大少夫人成日操持家務,定是累著了,我們等一等,是應該的。」

李姨娘暗中嘀咕,成日操持家務?是成日忙著打馬吊才對罷。她一扭頭,正好瞧見王姨娘臉上的笑,她一向自命清高,實在看不慣那副諂媚的樣兒,竟起身先走了。

王姨娘跟沒瞧見似的,仍舊若無其事地坐著,靜靜等候。

又過了足足半個時辰,才聽見簾後有人懶懶地喚:「知梅,我的衣裳呢?」

知梅匆匆掀簾進去,取下黃花梨衣架上的一套紫色衣裙,送到床前,然後退至一旁侍立,她知道,自家大少夫人穿衣時,不喜旁人侍候。

王姨娘端了一盆溫水進來,先遙遙對著架子床曲了曲腿,再才去準備一應洗漱用品。

一刻鐘後,孟瑤,所有人口中的大少夫人,終於穿好了衣裳,伸著懶腰,慢吞吞地自帳子後轉了出來,走到臉盆架子前,接過摻了香料的澡豆粉,開始揉泡沫,洗臉。

王姨娘在一旁慇勤伺候,試水溫,絞毛巾,待得孟瑤換到妝台前,又忙著開香粉,遞油膏。

孟瑤抬了抬眼,朝旁邊一掃,發現少了一人,問道:「李姨娘呢?」

王姨娘答道:「回大少夫人的話,李姨娘先走了。」

孟瑤又問:「為何先走?」

王姨娘老實答道:「妾身不知。」

王姨娘本是家裡的丫頭,雖然在不久前撞大運,被抬作妾室,卻一直不得大少爺歡心,因此做甚麼事都小心翼翼,生怕得罪了人。孟瑤曉得她這性子,雖然覺得掃興,但還是沒作聲。

知梅自小丫頭手裡接過一把塗了油的梳子,來幫孟瑤梳頭,快嘴道:「還能因為甚麼走,等得不耐煩了唄,這樣目無主母的妾室,就該給她一頓板子,看她下回還老實不老實。」

孟瑤深以為然,但仍出聲斥道:「胡說,咱們書香門第,怎能動不動就見血光,傳出去讓人笑話。」

她的夫君,賀府大少爺,乃是州學教算術的一名教書先生,故而有書香門第一說。

知梅訓,垂了頭,但卻不甘心:「難道就白白放過她?」

孟瑤撥弄著玳瑁甲套,漫不經心道:「多大點子事,翻《守則》,照著罰她便是。」

孟瑤口中的《守則》,乃是簡稱,全名叫《妾室守則》,此《守則》本是孟瑤母親溫夫人所編,無奈溫夫人治夫嚴謹,一個小妾也無,直到夫君過世,這本《守則》也沒派上用場,於是只好轉贈給了閨女孟瑤。

知梅翻開線裝本《守則》,指著第二款第一條,念出聲來:「妾室侍奉主母,須晨昏定省,不得有誤。若有違反,罰月錢二錢。」

孟瑤「嗯」了一聲,示意她照著去做。

知梅掩不住地驚喜,湊到孟瑤耳旁道:「大少夫人,扣下李姨娘這二錢銀子,後宅款項,就該寬裕些了。」

孟瑤歎了口氣,苦笑。賀府雖然有錢,但大少爺只肯按月給後宅撥款,這筆錢,內含家中一應開銷,包括各人的月錢,雖然夠用,但遠談不上寬裕,據說這是因為賀家大少爺出身貧寒,擔心家中女眷大手大腳,才定下了這規矩。

知梅為後宅款項多了二錢銀子,就能歡欣鼓舞,孟瑤看了,很有些心酸感覺,但她為了大局,還是駁了知梅的話,讓她把扣下來的錢,賞給王姨娘。

知梅先是不忿,但馬上就想通了,當即取來二錢銀子,遞與王姨娘。

王姨娘捧著銀子,喜出望外,爬下磕了兩個頭,才去了。

這日恰好是月末,第二天就是月初,發月錢的日子,李姨娘的月錢,總共才一兩,這二錢銀子一去,就只剩下八錢,氣得她摔了個花瓶,趕到正房,要討個說法。

她到底還是怕孟瑤,不敢進屋,只在外拉著知梅理論。知梅有條不紊地翻《妾室守則》與她瞧,給她講道理,末了補充一句:「雖然扣了你的二錢銀子,可大少夫人又沒討著好,全賞給王姨娘了。」

這《妾室守則》,李姨娘也曾得過一本,可她又不識字,早就不知丟到哪裡去了,此刻見了知梅這本,也是兩眼一抹黑,一個字也不認得。正因為她辨不出《守則》上的句子,所以更加留意知梅口中所述,一聽說她短掉的二錢銀子是王姨娘得了,二話不說,掉頭就走,穿過角門,直奔東北角的獨立小院子。

無子的妾室,本沒有資格單獨成院,更何況這兩名妾剛有身份,還沒有圓房,但孟瑤厭煩她們嘰嘰喳喳,這才格外開恩,分了她們一人一間,院名兒都是一早就取好的,王姨娘那間名聽泉,李姨娘的則叫賞菊。

李姨娘到了聽泉院,仗著這裡離正房遠,叉起腰就罵開了,撇開那些難聽的詞,大意無二,就是叫王姨娘趕緊把二錢銀子還回來。

王姨娘迎到門口,怯生生地辯解:「李姐姐,那錢是大少夫人賞給我的,不是我偷拿。」

李姨娘一指頭戳到了她的額上去,罵道:「大少夫人給,你就敢拿?那是我的錢!」

王姨娘不善言辭,對接不上,只好閉了嘴不作聲。

李姨娘見她懦弱,愈發來勁,指著院門上頭的匾額,奚落道:「都說你這院子好,後頭有眼泉,可大少爺連多看你一眼都不肯,再多一眼泉水又怎樣?」

李姨娘出身好,娘家乃是後街上有名的殺豬李,而王姨娘是從人牙子手裡買來的,所以她在王姨娘面前才敢如此囂張。

王姨娘連個娘家都無,不敢應其鋒芒,便一個勁兒地朝角落裡縮,想要藏起來。

李姨娘這人,是得理不饒人,無理攪三分,見她好欺負,罵完了就還想動動手,揮著胳膊將王姨娘猛地一推。旁邊就是個博古架,受了震動,一個沒擱穩的木頭盒子落下來,正好砸在王姨娘頭上,立時血淌了一臉。

李姨娘嚇壞了,拔腿就跑,一氣奔回自家的賞菊院,關上門躲了起來。王姨娘性子再軟,受了傷還是曉得疼,捂著額頭就朝正房跑,欲尋孟瑤主持公道,不料卻在半道上遇見了大少爺賀濟禮,就哭著把李姨娘欺負她的事情,向他講了一遍。

賀濟禮面無表情地聽完,一把推開她,怒氣衝衝地趕到正房,質問孟瑤為何不理後宅妾室紛爭,責怪她治下不嚴。

知梅聽了,都替主母委屈,剛剛發生的事,孟瑤就算想管,也得需要時間不是?哪有剛剛得到消息,就趕來興師問罪的。

孟瑤正在算帳,撥著一架角上包了銀皮的算盤,朝賀濟禮掃了一眼,冷冷道:「妾身的確不懂治下,不如賣了罷。」

賀濟禮斷沒想到孟瑤是這樣的回答,愣住了。他今年還不滿二十歲,出身佃農之家,靠著老母親和兄弟日夜替莊主種地賺的一點錢,七歲進學,十五歲算術科狀元及第,十六歲就進州學當了教書先生,一路順風順水,升任教授也是指日可待。

他雖是個教書先生,為人卻不迂腐,極會暗地裡做生意賺錢,在短短的三兩年時間裡,白手起家,掙得了一份頗為可觀的家業,並在一個多月前,將城中門當戶對的孟家女兒孟瑤娶回了家。

當朝最為尊師重道,他在外面,處處受人尊敬,唯獨進了家門,在孟瑤面前只能聽到冷言冷語。那兩個妾室,雖然是老母親選的人,但都是經孟瑤同意了的,若今日不願管理,那日點頭做甚麼?

賀濟禮這般想著,滿腹都是氣惱。

孟瑤仍舊只瞧算盤,後悔兩個字,恨不得寫到臉上去,她不是後悔講了要賣妾的話,而是悔當初不該偏信了媒人的巧舌,只聽說賀濟禮少年英雄,又生得好看,就慫恿
母親把她嫁到了賀家來。賀濟禮雖然長在鄉間,但天生白淨,又生得眉清目秀,任誰見了,都要贊兩聲「比畫兒上的女子還好看」——不過他本人,並不喜歡這樣的稱讚就是了。

孟瑤嫁到賀家,洞房裡掀了蓋頭,發現媒人所言不虛,一陣竊喜,但還沒美多久,鄉下的婆母就進了一回城,一氣替賀濟禮納了兩個妾。她天真地等著賀濟禮開口說「不」,卻始終沒等到,無奈之下,只好迫於婆母壓力,吃了妾室遞上的茶,收下兩個姨娘。

此時他們兩口子隔著一張桌子,面對面坐著,我心裡怪你,你心裡怪我,怪來怪去,卻無一人開口講出來,只聽見那算盤珠子,劈里啪啦地亂人心弦。

賀濟禮到底不滿二十歲,少年心性,等了一等,仍不見孟瑤下文,乾脆賭氣道:「賣就賣,隨你。」說完,氣呼呼地走了。

第二日,溫夫人急急忙忙趕到賀家來,先誇孟瑤好計策,再問道:「那兩個妾呢,可曾賣了個好價錢?」



正文第二章賣兩個妾

孟瑤搖了搖頭,道:「不曾賣。」

溫夫人著急道:「大好的時機,怎麼還不賣,等到他們圓了房,可就來不及了。」

孟瑤奇道:「就算圓了房,要賣不是一樣的賣,有甚麼幹係?」

溫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語重心長道:「這男人哪,就好似那饞嘴的貓兒,要想讓他不偷腥,就只有不叫他見著魚。你聽娘的話,趁著他還沒嘗過那兩個妾的滋味,趕緊打發了去。」

溫夫人說完,又與孟瑤講了好些道理,告訴她,那甚麼「千帆過盡皆不是」、甚麼「取次花叢懶回顧」,都是胡說八道,只要他偷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

「浪子回頭金不換,只是男人的鬼話,專哄世間傻女子,閨女,你可千萬莫要上了當。」溫夫人再次拍了拍孟瑤的手。

孟瑤紅著臉,聽從了溫夫人此事宜快不宜緩的建議,打發人去尋人牙子。

尋人牙子,還要一會子功夫,溫夫人同孟瑤一處坐下,遣退下人,開始講知心話。

溫夫人先責怪孟瑤道:「當初你就不該幼稚到想去試探男人的真心,生生讓兩個妾進了門,你如今在這裡生悶氣,又有誰知道?賀濟禮見你收下妾,還當是你賢慧呢。」

對於此事,孟瑤也是後悔至今,遂貼著溫夫人的腿跪下,懇切道:「娘,是女兒不懂事,走錯了一步棋,望娘教我。」

溫夫人伸手拉她起來,放緩了語氣,道:「是我心太急,你才成親的人,哪裡懂得這個,慢慢學著,也就會了。也怪我低估了那鄉下老婆子,居然沒按規矩等到半年,就給你們送了妾來,不然我早就教你了。」

當朝約定俗成的規矩,夫婦成婚半年後,才開始納妾,無孕的,打著開枝散葉的幌子;有孕的,則列出孕妻無法服侍丈夫的理由。

孟瑤與賀濟禮成親還沒一個月,賀家老太太就送了兩個妾來,雖然礙著規矩,沒讓賀濟禮立時圓房,但到底還是打了孟家的臉了。

溫夫人忿忿道:「他們是看著你爹沒了,弟弟又還小,覺著孟家無人,好欺負。」

孟瑤卻笑道:「娘,你猜得恰恰相反,老太太是認為孟家的根基比賀家深,擔心我壓著賀濟禮一頭,這才早早兒地送了兩個人來,想以此給我提個醒兒。」

溫夫人聽過孟瑤的話,反倒放下心來,看來賀老太太對孟家,心裡還存著些懼意,這樣的懼意,能讓孟瑤在賀家的地位,更高一點。

孟瑤搖著溫夫人的胳膊,撒嬌道:「娘,你還沒教我,若再遇見這樣的事,我該如何拒絕婆母?還有,我這回賣了妾,她肯定會怪罪,我該如何應對?」

溫夫人道:「怕甚麼,責怪你也好,再送妾來也好,你只管自請下堂,我倒是要看看,她有沒有能耐,敢為了幾個妾就休掉你。」

孟瑤大吃一驚:「娘,善妒可是七出之一,怎敢搬上檯面上來講?」

溫夫人嗤道:「規矩都是給老實人準備的,你見過幾個正妻是真因為善妒被休的?就算她真休你,也沒甚麼大不了,孟家又不是養不活你,還有你弟弟呢。」

溫夫人的話,給了孟瑤極大的底氣,她的性子隨娘,本就好強,如今得了娘家撐腰,愈發無所畏懼了。

她們講完知心話,又等了足足半個時辰,仍是不見人牙子來,溫夫人家裡還有事,等不得,只好叮囑了孟瑤幾句,先走了。

孟瑤獨自又等了一刻鐘,正疑惑去的人怎耽擱了這樣久,就瞧見一名小丫頭急急忙忙地奔進來,稟道:「大少夫人,不好了,老太太來了,正拉著人牙子朝這邊來呢。」

孟瑤細細一問,原來人牙子走到半道,竟遇見了進城來的賀家老太太,賀老太太雖然不認得人牙子,卻認得去請人牙子的媳婦子,一聽說家裡要賣妾,扭住不放,直奔這裡來了。

說話間,賀老太太已進了門,孟瑤連忙起身行禮。賀老太太長年在鄉下種田,這兩年才閑下來,身子極為硬朗,她健步如飛地走到主座上坐下,責問孟瑤道:「虧你孟家還是大族,書香門第,難道連一點規矩也不懂得,竟敢賣婆母送的妾?」

孟瑤命人上茶,給賀老太太潤嗓子,不慌不忙答道:「回稟娘,賣妾一事,是濟禮的意思,他是我夫君,他的話,我哪敢不聽。」

賀老太太就是擔心賀濟禮彈壓不住媳婦,此刻聽說孟瑤不敢不聽賀濟禮的話,心裡高興起來,佯裝著罵賀濟禮道:「這混小子,教了幾天書,就不認娘了,趕緊把他給我叫來。」

小丫頭子不動,只看孟瑤,直到孟瑤點了頭,才朝外而去。

賀濟禮已接到了老母親進城的消息,正在朝家趕,一進家門,就被小丫頭攔住了,稱賀老太太在孟瑤房裡,請他過去。

賀濟禮到了正房,與賀老太太磕頭,問安。

賀老太太指了那人牙子,問他道:「聽說你要把那兩個妾賣掉?究竟她們惹著了你甚麼?」

賣妾不是孟瑤提出來的麼,怎麼變成了他的主意?賀濟禮一愣,望向身側,孟瑤正在看几上的花盆,跟沒事人一般,擺明要來個抵死不認了。

這女人,出事就朝男人身上推,賀濟禮忿忿地暗罵幾句,硬著頭皮道:「娘,養妾花錢哩,要吃,要穿,要戴,還要買胭脂水粉,自從她們進了府,賬上的錢掉得厲害,兒子擔心敗了家,這才想要打發走。」

這雖然是臨時編出來的理由,卻恰是賀濟禮的心裡話,他生性節儉,奉行不養閒人,而那兩個妾,只會花,不會掙,早讓他心裡不痛快了。

他將這番話講完,突然覺得渾身輕鬆,遂語氣堅定地補充了一句:「娘,既然人牙子都來了,就此賣掉罷。」

賀老太太亦是節儉的人,若不節儉,也不可能以佃農之家,養出了個狀元來,她聽了賀濟禮的話,很有些動搖,心想,反正這兩個妾,在兒子兒媳成親半年內,別想圓房了,這般養在家裡,確是浪費錢,不如先賣掉,等到半年後,再買兩個來。

只是這樣一來,無法牽制兒媳,累得兒子要受苦了。賀老太太懷著對賀濟禮的愧疚之情,慢慢點了點頭,同意他將李、王兩位姨娘賣掉。

王姨娘本就是買來的,當場交與人牙子領走;而李姨娘有娘家,就照著當朝的規矩,請了當初的媒人來,將人送還,取回部分彩禮。此事由賀老太太監督,孟瑤操辦,忙碌了半日,收回兩名姨娘的的身價銀子,交與賀濟禮入帳。

賀老太太累著了,讓人扶到另一進院子歇息,孟瑤欲跟過去侍候,卻被端著錢匣子的賀濟禮攔住了去路。

賀濟禮盯著孟瑤看了半晌,冷笑道:「好計策,才過了一個晚上,主意就變成我出的了。」

孟瑤垂眼不看他,道:「大少爺講甚麼,妾身聽不懂。」

賀濟禮見她裝傻,恨到牙根癢,卻又無可奈何,只好自己給自己找臺階下,道:「賣了也好,反正你沒能耐管,以其後宅雞飛狗跳,不如沒妾,圖個安靜。」

孟瑤見他貶低自己,不但沒反駁,反而笑道:「大少爺說對了,妾身的確沒能耐管理妾室,而且這份能耐,這輩子也不會有了。」

賀濟禮本是想打擊她,卻沒得逞,氣得掉頭就走,還丟下一句話:「既然少了兩個人,後宅的用度,也要減掉。」

孟瑤一直埋怨賀濟禮小氣,但今日這話聽在耳裡,只讓她覺得是落敗者的無奈之語,令她得意微笑起來。

賀濟禮抱著錢匣子,還沒到帳房,就被賀老太太叫了過去。賀老太太歪在竹榻上,叫個小丫頭拿一把綻了線的扇子扇著風,教訓賀濟禮道:「我們賀家,世代勤儉,不可一有了錢,就大手大腳,須得牢記祖宗教導。」

賀濟禮點頭稱是。

賀老太太生氣道:「你就曉得跟我打馬虎眼,你媳婦房裡那許多奢華陳設,為何不賣了去?我看柳木打的家什就很好,與她換了罷。」

賀濟禮忙道:「那是她的陪嫁,是她的臉面,怎好賣掉?」

賀老太太拍著榻沿子,恨鐵不成鋼:「我就是怕你在她面前抬不起頭來,才想著送妾與你,你怎麼卻還顧著她的臉面?依我看,那屋子裡的東西,都該賣掉,正好借此立一立你夫君的威風。」

賀濟禮死活不依,道:「窮到末路的人,才賣媳婦的陪嫁哩,那幾車子家什拖出去,兒子的臉朝哪裡擺?」

賀老太太沒想到這一層,思忖一時,覺得還是兒子的面子更重要,只好依了賀濟禮。

老母親到底還是講道理的,賀濟禮鬆了口氣,端來涼茶奉上,又留賀老太太在城裡住幾天。

賀老太太卻道:「我在城裡住不慣,再說還擔心家裡的豬,等吃過午飯就回去了。」

賀老太太家裡窮時,最大的心願就是自種幾畝糧食,養幾頭肥豬,如今好容易願望達成,她不肯捨棄,因此始終不願進城享福,只肯隨著另一個小兒子住在鄉下。
作者: 望月歆兒    時間: 2011-11-23 03:59 A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1-11-26 03:59 PM 編輯

正文 第三章 叔嫂合作
        
賀濟禮想著,賣妾的事,只是賀老太太碰巧遇見,她肯放下那幾頭豬進城來,必定有其他的目的。於是一問,果不其然,賀老太太是帶著小兒子賀濟義一起來的。

賀老太太道:「濟義哭著鬧著要進城,我實在拗不過他,只好把他送來了。都說長兄如父,你就把他帶在身邊,在州學幫他找份差事,就近管教管教他。」
   
賀濟禮就這麼一個親弟弟,還是種地賺錢供他讀過書的,賀老太太要將其送來,他自然沒意見,但後一個要求卻讓他犯了難:「娘,州學乃朝廷所設,要在那裡找差事,極為難辦,不如我另想法子?」
   
賀老太太卻不同意,道:「你弟弟愛賭錢,你又不是不曉得,當年為了供你讀書,才收斂了幾年,如今家裡寬裕了,他又舊病重犯了,一趁我不注意,就會溜出去。為著他這麼個毛病,你須得將他安排在眼跟前,牢牢盯著,我才放心。」
   
州學的確不好進人,賀濟禮努力與賀老太太講道理,但賀老太太就是不聽,勸得狠了,就一頂不孝的大帽子壓下來,叫賀濟禮好生鬱悶。
   
賀濟禮萬分無奈,只好應了賀老太太的無理要求,又問:「既是濟義要謀差事,怎麼不見他的人?」
   
賀老太太笑瞇瞇地道:「濟義孝順,聽說城北有一家店,做得好素簽紗糖,便特特趕去了,說要買來孝敬我。」
   
賀濟禮急了,這樣的藉口,乃是賀濟義慣常使用的伎倆,老太太聽了恐怕不下一百遍,怎麼還信?
   
他在賀老太太面前,痛心疾首道:「什麼買素簽紗糖,一準兒是去賭錢了。」
   
賀老太太不高興了,認定他是在詆毀自家弟弟,拉長了臉道:「你不孝敬我也就算了,還不許你弟弟孝敬?」
   
這般明顯的偏袒,讓賀濟禮心裡不舒服,暗道,我哪有不孝敬,是你偏心而已。
   
他只敢腹誹,不敢明講,低著頭悶了一會子,稱去找尋賀濟義,退了出來,奔向大門口。
   
守門的小廝告訴他,二少爺早就回來了,只是不知去了哪進院子。賀濟禮見賀濟義回了家也不來尋他,心頭火起,拔腿就朝院子裡走,親自去找尋,欲將他揪出來好生教訓。
   
此時賀濟義正在孟瑤房裡,將剛買的素簽紗糖、冰雪冷元子、生淹水木瓜、甘草冰雪涼水等夏日解暑零嘴兒擺了一桌子,招呼孟瑤來吃。

   賀濟義雖然是小叔子,但孟瑤曉得他們鄉下人家,不講究那許多規矩,加上房裡下人眾多,算不得獨處,於是就朝桌邊坐了,揀了塊木瓜吃著,笑道:「好久不曾吃過這樣的東西了。」

    賀濟義道:「我哥哥是讀書讀傻了,不知錢財乃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真不曉得他那般摳門做什麼。」

    孟瑤道:「做人正是要這樣,他若是能向你學學就好了。」

    賀濟義得了誇讚,手舞足蹈,捏著灑了一半的冰雪涼水杯子問孟瑤:「嫂子,你想不想賺一注錢,天天吃零嘴兒?」

    孟瑤望著賀濟義,笑了,賀濟禮這個弟弟,矮黑壯實,不但同賀濟禮長得不像,連性子也是南轅北轍,他問出這句話來,必定是又想算計哪個了。

    孟瑤隱隱猜到賀濟義在打什麼主意,故意教訓他道:「違法亂紀的事,咱們可不能做。」

    賀濟義拍著胸脯道:「嫂子放心,絕對不偷不搶,光明正道。」又小聲道:「只要嫂子假裝借我一筆錢便得。」

    「假裝借你?」孟瑤不明所以。

    賀濟義不答,擠眉弄眼,孟瑤好笑,遣退下人,只留下幾個陪嫁。賀濟義這才將早就謀劃好的計策講與她聽,道:「嫂子,待會兒我去跟哥哥講,說上回進城時,向你借了三十兩嫁妝銀子,叫他還你。他這人愛面子,必定會還,等你拿到錢,咱們二一添作五。」

    孟瑤想板起臉,但還是忍不住撲哧笑了:「你倒是把你哥哥琢磨得透徹。」

    賀濟義嘿嘿一笑,問道:「嫂子,你究竟是答應,還是不答應?」

    能從賀濟禮那鐵公雞身上拔下一根毛,有什麼不好的,孟瑤理直氣壯地想著,點了點頭。

    賀濟義見她答應了,十分興奮,一面大快朵頤吃點心,一面繼續講賀濟禮的壞話--小氣、摳門、脾氣又暴躁,反正渾身上下,就沒一個優點。

    他正在興頭上,又背對著門,就沒有發現,賀濟禮已悄然邁過了門檻,怒氣沖沖地朝桌邊走來。

    孟瑤一個勁兒地衝他使眼色,但等他回過神來時,還是遲了,賀濟禮一把揪住他的領子,拖到門外,伸手就是一個爆栗子,責罵道:「你回來了也不去見母親,還敢在背後講兄長的不是?」

    賀濟義呲牙咧嘴地被拎出門時,還不忘與孟瑤丟眼色,孟瑤會意,追到門口,板起臉向賀濟禮道:「你別忙著教訓兄弟,先把他欠我的三十兩銀子還來,那可是我的嫁妝錢。」

    「是,是,是。」賀濟義緊接而上,「哥,替我還了罷,我一個小叔子,使用嫂子的嫁妝錢,傳出去不好聽哩。」

    賀濟禮火冒三丈,劈手又給了他一個爆栗,氣道:「你既曉得傳出去不好聽,還借?」

    賀濟義嬉皮笑臉道:「誰沒有急著用錢的時候,哥哥原諒我這回。」

    賀濟禮私下裡的生意雖然有成千上萬的進賬,但在州學,每月只得四十兩,因此在他心中,三十兩銀乃是鉅款,於是問道:「三十兩可不少,你拿去做了什麼?」

    賀濟義左顧右盼:「與娘買了零嘴兒,你也知道,她老人家年紀大了,好吃個甜食。」

    「一派胡言!」賀濟禮一聽就知道賀濟義在扯謊,自家弟弟,他最瞭解,借錢除了去賭,再沒別的。

    賀濟義倒也不辯駁,只是不滿道:「哥哥既然不相信我,還問作什麼?」

    孟瑤一拍門框,沖賀濟禮道:「少在我面前演戲,只顧教訓兄弟,趁機不還我的錢。」

    賀濟禮雖然小氣,卻最怕別人講他不守信、欠債不還,因此即便肉疼得很,還是命人取了三十兩紋銀來,百般不捨地遞與孟瑤,並警告她,以後不許借錢給賀濟義,不然他絕不還錢。說完,將賀濟義拽到花壇旁,繼續訓斥。

    下次的事,下次再說罷,孟瑤暗笑一聲,接過銀子,轉身進了屋。知梅忍著笑,將銀子接過來,十五兩鎖進箱子,十五兩就擱在櫃上,等賀濟義來取。

    孟瑤看著滿桌子的零嘴兒,突生一計,喚過兩個小丫頭,命她們將還未動用的幾樣收拾了,與賀老太太送去,告訴她這是賀濟義孝敬的。

    孟瑤吩咐完,又叮囑了一句:「記得在老太太面前順路提一句,二少爺就在我這進院子裡,正被大少爺揪著打哩。」

    這兩個小丫頭,最會傳話,不然也入不了孟瑤的眼,她們到了賀老太太跟前,奉上零嘴兒,先把賀濟義誇得天花亂墜,再稱賀老太太有福氣,最後歎著氣道:「可惜就是頑皮了些,不然也不會被大少爺按住了打。」

    賀老太太一聽就火了,怒道:「他才進城,濟禮怎麼就打他?」

    小丫頭自然推說不知,只稱他們哥倆,就在孟瑤那進院子的花壇邊。賀老太太長年種田餵豬的人,身體康健,也不叫人扶,甩開手臂就朝孟瑤院子裡沖,一氣奔到花壇邊,果然瞧見賀濟義正垂頭站在賀濟禮面前,聽著訓斥。

    老太太到了他們跟前,一面搬著賀濟義的身子察看傷情,一面怒斥賀濟禮:「我叫你給兄弟謀個差事,你推三阻四,打起他來,倒是狠得下心。」

    賀濟禮暗自生氣,他總共就彈了賀濟義幾個爆栗,這也叫打?他心裡埋怨,嘴上卻不敢講,因為他知道,只要自己一開口,賀濟義必然要反告一狀,到時情況更糟。

    賀老太太見賀濟義身上並無傷痕,才稍稍緩了口氣,撫摩著賀濟義的腦袋,道:「小二,你也是老實,你哥打你,怎麼不告訴我去?」

    他還老實?那天下就沒奸詐人了。甄濟禮氣哼哼,踢著腳下的石子兒。

    賀濟義足足比賀老太太高半個頭,卻窩著身子倚到她懷裡,哼哼唧唧道:「娘,你吃過中飯就要走了,往後我還要跟著哥哥過活,等他再欺負我,我找誰說理去?」

    賀老太太恍然大悟,原來小兒子是擔心告了狀,等她一走,賀濟禮要變本加厲。她這樣一想,滿心都是對賀濟義的憐憫,摟著他的脖子摩挲了一會兒,突然想到一個主意,轉頭朝屋裡喚孟瑤。

    孟瑤正湊在窗戶那裡看戲呢,聽見叫她,連忙走了出來,恭恭敬敬道:「娘有什麼吩咐?」

    賀老太太指了賀濟義,道:「俗話說得好,長嫂如母,往後濟義跟著你們過,我可就把他交給你了,你要把他照顧好,不許濟禮打他。」

    孟瑤聽說賀濟義要在城裡過活,暗喜,他這一來,賀濟禮可就遇著剋星了,她也能趁機多拔幾根鐵公雞毛,以此改善生活。

    孟瑤屈膝向賀老太太行了一禮,應下了她的話,又當著她的面吩咐丫頭:「當初就與二少爺留了院子,趕緊去收拾出來,被褥擺設,都揀好的送去。」



正文 第四章 婆婆不可怕
      
賀老太太見孟瑤慇勤,很是高興,卻又擔心賀濟義對住處不滿意,遂叫他親自跟去看。賀濟義哪裡耐煩這個,堅決搖了搖頭,三蹦兩跳,轉眼不知竄到哪裡去了。

    賀老太太笑罵一聲「猴子」,將手搭上孟瑤的胳膊,道:「媳婦,你帶我去瞧瞧。」

    「是。」孟瑤應了一聲,攙了她朝後走,穿過東邊的小角門,到最後一進院子裡去。

    賀濟禮雖小氣,買下的這處宅子卻極大,前面五間三進的四合院倒還罷了,獨最後一進,乃是個大院落,四個角上,各有一處獨立成戶的小院子,西北角上,是李姨娘曾住過的賞菊院,東北角上,是王姨娘住過的聽泉院,而另外兩處,因還沒有人住過,不曾取名。

    大院落的中央,四處小院落的中心點上,有個波光粼粼的池塘,自孟瑤嫁過來,裡面就種了幾棵睡蓮,養了幾位錦鯉。池中無亭,卻有座竹橋,供人駐足觀賞。池邊還種了幾棵柳樹,並些尋常見的花朵,時值盛夏,那些花兒雖不名貴,卻也開得燦爛,奼紫嫣紅好不熱鬧。

    賀老太太每次來這宅子,都是腳步匆匆,不曾好好看過,因這回小兒子要住,就特意放慢了腳步,將各處瞧個清楚。她先是走到花圃前,瞧了瞧那些花兒,一臉的嫌棄模樣,道:「還不如我們鄉下路邊的野花好看。」

    孟瑤不曾去過鄉下,不知那裡的野花,是否真開得更好,於是不敢插話,只暗暗埋怨賀濟禮小氣,不肯栽些牡丹茉莉之類,讓個鄉下來的婆母都將自己看扁了。

    但還沒等她埋怨完,賀老太太又開口了:「不如將花草拔去,埋些糞肥,另種幾棵白菜。」說著,又遙指一處葡萄架,道:「那裡再種些豇豆,就更好了。」

    好好的小花園,拿來澆糞種菜?一群人愕然,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接話。

    賀老太太卻顯得興致勃勃,甩開孟瑤的手,大步走到池塘邊,指了裡頭的睡蓮道:「這個我認得,濟禮同我講過的,只開花,不產蓮米,栽它何用?不如也拔去,回頭我與你送幾顆結蓮蓬的種子來。」

    賀老太太越講越興奮,眼看著又要指向池子裡的錦鯉,孟瑤連忙上前,不然整進院子裡的活物,都要保不住了:「娘,那個是鯉魚,能吃。」說完又指那睡蓮:「這花兒能賣,比蓮米更值錢。」

    知梅也反應過來,招呼一群下人連聲附和:「老太太,這滿院子的花啊朵的,都能賣錢哩,那架子上的葡萄,再過個把月,就能摘下來吃了。」

    「到時我派人,與您老人家送幾串去。」孟瑤及時補上一句。

    經她們這樣一說,賀老太太再看院子裡的小花園,就親切起來,低頭瞧瞧池子,又走去瞅瞅花,最後抓起孟瑤的手拍了拍,笑道:「到底是城裡人,讀過書,比咱們鄉下還會種地。」

    養花弄草,極風雅的一件事,卻被講作了種地,偏又還是誇讚的語氣,一群下人拚命忍著笑,個個垂頭掩飾抽動的嘴角。

    孟瑤也是樂,乾脆笑出聲來,大大方方謝過賀老太太的誇獎,再扶她去瞧東南角的小院子,一面走,一面講:「這處院子,是四間小院中最大的,因此留著給二弟住。」

    賀老太太滿意點頭,一路到了院門口,在孟瑤的示意下,抬頭上望,只見月亮門上,有一塊長方形,突出空白的地方,她瞧是瞧見了,卻不解其意,茫然看向孟瑤。

    孟瑤忙解釋道:「這間院子還是嶄嶄新,不曾有人住過,因此沒有院名,如今既然二弟要住,就請娘親自來取個名兒。」

    鄉下人家若要正經取名字,那都是要恭請識文斷字的先生代勞的,賀老太太認為給院子取名,同給人取名不差分毫,都是極榮耀的一件事。如今孟瑤將這樣一件重大的事情交與了她,她心裡樂開了花,但嘴上卻嫌道:「偏你們城裡人講究,連個屋子也要取名兒。」

    孟瑤曉得她愛講反話,笑而不答。

    賀老太太一輩子沒念過書,大字不識,偏著腦袋絞盡腦汁想了半天,以詢問的語氣問道:「就叫種田院罷?」

    眾人又是一陣愕然,個個拿眼看她。賀老太太自己也覺著這名字不好聽,有幾分不好意思,抬頭只望門上空白的匾額處。

    孟瑤笑道:「老太太這名字取得真叫好,有兩句詩裡講,『開荒南野際,抱拙歸園田』,不如就稍稍改一個字,叫作『歸田居』,如何?」

    她這一席話解了圍,賀老太太雖然聽不懂那兩句詩,卻也跟著下人們齊聲叫好,連聲道:「歸田居好,就叫歸田居。」

    孟瑤指了月亮門上頭,道:「等過兩日,這裡就會鑿上『歸田居』三字,任誰見了,都要讚一聲咱們老太太有才學。」

    下人們紛紛附和,又七嘴八舌地捧賀老太太來湊趣,將她哄得眉開眼笑。一群人歡聲笑語進到院子裡去,賀老太太不要人扶,自己溜躂了兩圈,將三間兩進,帶東西兩間廂房的院子看了個遍,才進廳裡細細打量。

    中規中矩的佈置,兩張交椅夾著個小幾,迎門放著,兩旁也各有兩把椅子,同樣夾著小幾,幾上擺著青瓷花盆,種著小金橘;牆上掛著兩幅字畫,沒有落款,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賀老太太又進到作臥房的東裡間去看,也僅有一張床,掛著青紗帳,一張八仙桌靠在窗邊,兩張凳子,一個茶壺。

    這 未免也太簡陋了,賀老太太想起孟瑤房中的景象,不自覺撇了撇嘴。她琢磨著,如何暗示孟瑤,添上些貴重陳設,突然想起,不管添什麼,花的都是大兒子賀濟禮的 錢,實在不合算;若將孟瑤的嫁妝搬來,這小叔子使用嫂子的物品,怎麼講也不好聽,沒得惹人閒話。她想來想去,沒有妥當方法,只得罷了。

    若因賀濟義的房間簡陋,就怪到孟瑤頭上,那可真是太冤枉了,這些家什,全是賀濟禮未成親時,自己買的,成親後,他又不肯多出家用錢,孟瑤就是想買,也沒得錢。

    孟瑤察言觀色,猜到賀老太太心中所想,她不願因為賀濟禮的吝嗇,壞了自己的名聲,便道:「這些桌椅板凳,都是柳木的,實在虧待了二弟,我想全換成楠木的,濟禮卻總是不肯,我想添上些玉器,他也不許,只有廳上的金橘值兩個錢,還是學生送的。」

    賀老太太此時已轉過了彎來,想明白了,家什簡陋,才能替大兒子省錢,這是再好不過的事情。於是不但沒半句怪罪的話,反而讚道:「勤儉才能持家,濟禮很懂事,你肯聽他的話,也很好。」

    孟 瑤今日連得好幾回稱讚,真是出人意料。她嫁到賀家來,一共只見過三次婆母,頭一回是成親,堂上磕頭時,蓋頭遮著,沒見著,不算,第二日起來,才剛敬過茶, 賀老太太就稱不放心家裡的幾頭豬,趕著回鄉下去了;第二回見婆母,是成親不到一個月,賀老太太拿賀濟禮過年時孝敬的錢,買了兩個妾送到家裡來,想以此牽制 她;今日賀老太太送賀濟義來,就是這第三回了。

    因為見得少,所以孟瑤對賀老太太的脾性,並沒有大多瞭解,今日能得她老人家的歡心,真是誤打誤撞。她心裡想著,對付老人家,倒也沒想像中的那般艱難,也許一個哄字訣,就全解決了。

    她為了驗證這個想法,便與老太太講了幾個福壽雙全的故事,果然哄得她笑到見牙不見眼。

    賀 老太太這一圈逛下來,也不是沒有意見的,比如池子裡的魚,養得那般肥,也不見撈起來賣;比如那些花兒,既已開了,怎麼還不採摘?但她此刻臉上笑著,心裡樂 著,又想到小兒子賀濟義從此住在這裡,上頭有個厲害哥哥,靠這個嫂子照顧的時候多著呢,於是就將責怪的言語收起,待孟瑤格外和顏悅色了些。

    過了一時,小丫頭來報,稱午飯已拾掇好,問孟瑤擺在哪裡。

    孟瑤先問賀老太太:「娘走了這一會子,想必也累了,不如就擺在歸田居?」

    賀老太太卻身手俐落地從椅子上爬起來,道:「在鄉下,哪日不到田里走幾趟,來回好幾里路,都不曾累著我,這幾步算什麼。咱們飯廳裡吃去,那裡敞亮。」

    孟瑤聽甄濟禮講過,前些年時,賀家沒有地,賀老太太為了供賀濟禮讀書,就帶著賀濟義,四處打聽,看哪個莊上有地,便租了來種,有時運氣不好,租到的地,離家老遠,一個來回,能走上個把時辰,累得人心裡發慌。

    想想都累人的事,賀老太太卻講得輕鬆,這讓孟瑤心生佩服,將以往輕視的心,收起了幾分,甚至盤算著,是不是真把院子裡的那些花,拿出去換些錢回來,好讓老人家開心開心。
作者: 望月歆兒    時間: 2011-11-23 04:01 AM

正文 第五章 前世冤家

孟瑤扶著賀老太太,由一群下人簇擁著,來到飯廳。賀家房屋的風格,除了孟瑤那間,都是極大而簡樸,這飯廳也不例外。門口掛的竹簾子,是賀濟禮用歸田居屋後 的毛竹,自己劃了篾片做的;進得門去,當中一張八仙桌,牆邊擱著圓桌面,預備人多時用;全廳的裝飾,就只有牆角一隻高幾,擱著一株不開花的草。

    孟瑤請賀老太太坐了首座,賀濟禮與賀濟義打橫,她自己則照著當朝大戶人家的規矩,到賀老太太後面站定,準備服侍她吃飯,做些布菜的活兒。

    賀老太太頭一回見孟瑤,只是受了她幾個頭,不曾吃飯;第二回來,送了兩個妾,氣得孟瑤根本沒進飯廳;因此這是她頭一回享受兒媳布菜的待遇,又是歡喜,又是得意,笑道:“沒想到我這鄉下老太婆,也能如富貴人家的夫人們一般。”

    孟瑤此時已經牢記了“哄字訣”,忙道:“娘本來就是富貴人家的夫人。”

    ——只是你兒子賀濟禮小氣,生生將個富貴生活,過成了貧困。孟瑤這後半截話沒敢當面講,只故意看了賀濟禮一眼,後者卻不但沒領會她話裡的含義,還抬頭沖她笑了一下,似是對她哄賀老太太的事很滿意,嘔得孟瑤瞪了他一眼,別過臉去。

    賀老太太沒留意到兒子兒媳的小動作,自顧自舉了筷子,朝離她最近的一碗肉線條子伸去,不料還沒碰到肉,就聽得孟瑤一聲:“娘,放著我來。”緊接著一雙筷子斜插過來,夾了幾根肉條子,擱到她碗裡。

    原來所謂布菜,就是你想吃的菜,全由別個幫你夾,賀老太太很有些不習慣,但為了體驗一把富貴人家夫人的生活,還是忍了下來,夾起碗裡寥寥數根的肉條子,一口塞進了嘴裡。

    她吃完肉線條子,開口吩咐孟瑤:“媳婦,舀兩個圓子與我吃。”

    孟瑤愣住了,她未嫁時,是溫夫人請了頗有名望的教引媽媽,專門訓練了布菜的絕活的,當時教引媽媽就告訴她,婆母的眼睛看哪道菜,她就得趕緊夾過來,可哪有自己開口講出來的?

    賀老太太見她沒動作,急了,自己取了個調羹,一口氣舀了三、四個圓子。孟瑤這才回過神來,紅著臉道歉。

    賀濟禮放下筷子,奚落她道:“笨手笨腳的,盡給娘添亂,還不趕緊坐下,讓娘吃頓安生飯。”

    賀老太太也是覺得別人布菜,吃得不盡興,聽見賀濟禮這話,就順勢朝下首的位置指了指,叫孟瑤坐下吃飯。

    孟瑤依言坐了,想到不用餓肚子,就沒和賀濟禮計較,而是將賀老太太給歸田居取名的事拿出來講,繼續逗老太太開心。她講述間,把功勞全推給了賀老太太,隻字不提將種田改為歸田是她的主意。

    賀濟禮在賀老太太面前,向來是口拙的,應和了兩句,就詞窮了。賀濟義雖然沒念過書,一張嘴卻甜得很,幾句吹捧下來,生生把賀老太太比作了天上的王母,逗她老人家笑得合不攏嘴,格外多吃了半碗飯。

    飯畢,吃過茶,賀老太太就想動身回家,孟瑤命人套上車,與賀濟禮兄弟二人送到門口,目送她去了。

    三人送完賀老太太,賀濟義稱要去看看他的新院子,跑了。

    賀家前三進院子,都有夾道相連,而賀濟禮夫妻住在第三進,為了走路快些,賀濟禮命人開了小角門,走進夾道,孟瑤跟了進去,落後他半步,邊走邊數落他:“你這人,就曉得給我沒臉,真到了該你開口講話的時候,又成了悶嘴葫蘆,真不知那些書念到哪裡去了。”

    賀濟禮曉得孟瑤指的是他不如賀濟義嘴甜的事,他自己為了這個,不知吃過多少虧,不然也不會總暗地裡埋怨賀老太太偏心。但有些毛病,他心裡知道,卻聽不得孟瑤提起,一時間覺著失了面子,轉了個身,拔腿就走,從夾道側面的門,到前院去了。

    孟瑤望著那扇被賀濟禮大力甩過,仍微微發顫的門,扯著手帕子恨道:“有本事再別回來。”

    知梅暗歎一口氣,自家這位少夫人,見了誰都是圓滑無比,連最難對付的賀老太太,都能被她哄得開開心心,但怎麼她一見到少爺,就跟變了一個人似的,除了針鋒相對,還是針鋒相對呢,難道真是前世的一對冤家?

    知梅是孟瑤的陪嫁,自小貼身服侍的人,凡事都為她著想,於是出聲勸道:“少夫人,少爺愛聽溫柔話,你就講幾句又怎地,為何非要照著他的毛病挑?”

    孟瑤瞪了她一眼,道:“怎麼,只許他挖苦我,不許我奚落他?你到底是誰的丫頭?”

    知梅正要應答,孟瑤又笑了:“‘溫柔話’三個字都被你講出來了,莫非是你自己思嫁?”

    知梅羞得不敢抬頭,囁嚅道:“我這不是為了少夫人與少爺和睦,心急了……”

    “知道你忠心,愛和稀泥。”孟瑤被她這一打岔,忘了去記恨賀濟禮,邊笑邊朝前走,回到第三進院子。

    才邁過角門的門檻,孟瑤就瞧見抄手遊廊下,賀濟義在蹦跳著逗那籠子裡的黃鸝鳥,她帶著下人們走過去,笑道:“二弟,莫逗了,累死了它,你哥哥可捨不得出錢與我買新的。”

    賀濟義嘿嘿一笑,丟開了手,跟在她身後進房,道:“嫂子,我來取銀子。”

    孟瑤揮了揮手,命知梅取來櫃子上擱的銀子,遞與賀濟義,又再三叮囑他,莫要去賭錢,小心被賀濟禮責駡。

    賀濟義只管笑,也不知聽進去沒有。孟瑤命人送他去歸田居歇午覺,他卻嫌院子太新,睡不著,朝前院的外書房去了。

    孟瑤瞧著賀濟義的背影,向知梅笑道:“二少爺算計大少爺的錢,倒是有一套。”

    孟瑤這話,涉及賀家兩位主子,知梅一個下人,不便於接,只好道:“少夫人,那銀子我們也有十五兩,我去取來入少夫人的私賬?”



正文 第六章 鮮紅的草莓印

    賀家有三本帳,一本是外賬,在賀濟禮手中,另一本是內帳,孟瑤掌管,除這兩本公帳外,孟瑤還另有一本私帳,主要記錄著她自己的嫁妝——當朝有律可循的規矩,女子出嫁後,嫁妝由自己支配,不計入夫家財產。

    知梅口中的私帳,便是這第三本了。

    孟瑤擺了擺手,不讓知梅開賬箱,道:“所謂悖入悖出,這十五兩銀子,還是趕緊花掉的好。”

    知梅不解其意,開口討教。

    孟瑤告訴她,悖入悖出,即胡亂掙來的錢,最終得胡亂花掉,所以得趁早,免得遲了,生出事端來。

    知梅聽後,深以為然,遂不去開賬箱,而是開了平日盛錢的匣子,取出那十五兩細絲銀子,拿來與孟瑤瞧,又問她道:“少夫人想買甚麼?”

    孟瑤走到妝台前,翻翻揀揀看了一時,道:“買盒新胭脂罷。”說完朝知梅頭上看了看,道:“再與你買支簪罷,你也十五歲了。”

    自古以來的習俗,女孩兒到了十五歲,插簪,行及笄禮,便是成人了,知梅一個丫頭,哪想過要這待遇,聞言十分感激,跪下磕頭,謝孟瑤厚愛。

    她謝過孟瑤,又問道:“是奴婢去幫少夫人買,還是少夫人親自去挑選?”

    孟瑤毫不猶豫答道:“好容易嫁了人,能自由出入,自然是要去逛逛的。”

    當朝習俗,未嫁的女孩兒,不得輕易踏出二門,但已婚的女子,只要長輩夫君同意,便可頭覆一塊薄紗,或戴一頂垂紗帽,稍稍遮住容顏,上街去逛。

    孟瑤想要出門,須得婆母與夫君同意,賀老太太回了鄉下,可略過這步,但賀濟禮那關,還是得過。孟瑤顰眉思索,要不要放下身段,請賀濟禮回來。正猶豫,知梅 走到門口,手搭涼棚望瞭望天,建議道:“少夫人,這會兒日頭正高,坐涼轎出去也嫌熱,不如明日早起,趁著清晨涼快再去罷。”

    此時不去,便不用急著尋賀濟禮,到了晚飯時,他自然就回來了,孟瑤歡喜起來,吩咐知梅:“叫廚房晚上多做幾個好菜。”

    知梅會意,抿嘴一笑,退下去安排不提。

    夏天,天黑得晚,到了晚飯時,外頭仍舊明晃晃,熱得很,孟瑤便讓人把飯擺在了院中的葡萄架下,好就些陰涼,又讓人送了份飯菜到歸田居,免得賀濟義來回跑。

    平日裡都是這個點擺飯,算著時辰,賀濟禮也該回來了,但孟瑤等了又等,仍不見他的蹤影。

    知梅見孟瑤一臉的不耐煩,忙悄悄地使小丫頭去打聽賀濟禮的下落。沒過會子,小丫頭便來回報,稱賀濟禮其實就在外書房,卻不肯回房吃飯。

    知梅遣退小丫頭,想了想,走到孟瑤身旁,小聲道:“少夫人,少爺大概還在生悶氣呢,要不你去勸一勸?”

    孟瑤道:“他生氣,我還生氣呢。多大點子事,就不回來吃晚飯。”

    知梅歎道:“少爺哪裡是生氣,只是希望少夫人服個軟。”

    孟瑤氣道:“憑甚麼要我服軟?他一個大男人,也好意思。”

    知梅瞧她是不想去的樣子,正欲再勸,卻見孟瑤忽地笑起來:“你說的是,哪有晚飯得了,做妻子的卻不去請的?”

    知梅自小跟著孟瑤,熟知她脾性,這般先氣後笑,必不是甚麼好事,只怕賀濟禮要倒楣。

    孟瑤當真起了身,自夾道走去外書房,站在門口一瞧,只見賀濟禮一身月白直裰,袖口有些磨損,正坐在書桌旁,專心致志寫字。俊俏的人凝神專注做某件事時,格 外迷人,孟瑤刹那間有些晃神,片刻後才記起自己是來喚他回去吃飯的,忙走到他身旁,福了福身,笑著問道:“少爺這時候還不回房,是想去青樓?”

    賀濟禮手一顫,雪白的紙上濺上一大團墨點。去青樓?他堂堂州學的教書先生,為人師表,會去青樓?他抬頭直視孟瑤,眼裡似要噴出火來。

    孟瑤毫不畏懼迎上,質問道:“既然不去青樓,為何不回房吃飯?”

    賀濟禮的眼神變得有些茫然,去青樓與回房吃飯,這兩者之間有聯繫?他待向孟瑤問個明白,孟瑤卻早已趁他愣神時,去得遠了,只留下淡淡的木樨味道。

    大概是熏香的味道罷,或是窗前染的桂樹香?賀濟禮擱下筆,站起身來,回房,還是不回房?回房,不甘心,孟瑤這態度,能叫來請過他?不回,萬一她四處造謠,稱他想去青樓,豈不是平白無故壞了他名聲?

    罷了,這個厲害女人,不同她計較。賀濟禮跺了跺腳,命小廝進來收拾紙筆,自己則出門進夾道,回房去。

    葡萄架下,滿滿一桌子的菜,幸好天氣熱,不曾變涼。賀濟禮也不同孟瑤打招呼,自顧自朝桌邊坐下,舉筷就吃。他吃了兩口,才發現今日的菜色不同尋常,除了雞、肉、魚,竟還有一大碗燕窩蝦丸子。

    以他對孟瑤的瞭解,加菜,即意味著有事要求他,他想到這點,突然就得意起來,對孟瑤的一點子不滿,也煙消雲散,笑眯眯地夾菜,等著孟瑤開口。

    孟瑤猜到他心裡在想甚麼,偏不願助長他氣焰,強忍著就是不說。賀濟禮盼著她開口,但直到吃完飯、散完步,夜幕降臨,回房寬了衣,還是沒等到,急得他坐也坐不住,站也站不定。孟瑤瞧他一副著急上火的模樣,真要懷疑,那心裡有話的人,不是她,而是他。

    賀濟禮定力不如孟瑤,待到脫光了鑽進被窩,終於忍不住在她耳旁猶豫問道:“你沒話要講?”

    孟瑤伏在枕上笑了個痛快,故意道:“無話。”

    她笑得那樣大聲,賀濟禮再笨也瞧得出自己是被耍了,一時生起氣來,不分由說,抓住她就啃,在她脖子處留下密密幾個紅印,再得意洋洋道:“我看你講不講。”

    孟瑤覺著不對勁,爬起來取鏡子一照,瞧見那幾個顯眼的紅印子,倒抽一口氣,舉起鏡子就朝床上的賀濟禮招呼:“我明日想上街,上街!你把我啃成這樣,我還怎麼出門?”
作者: 望月歆兒    時間: 2011-11-23 04:04 AM

正文 第七章 一件直裰

    第二日清早,孟瑤還是出了門,沒有立領的衣裳,就朝頭上先戴了一層紫羅面紗,上頭再戴一頂紫羅帽,雙層紫羅垂下,勉勉強強遮住了脖子上的紅印。

    一乘細竹編成的涼轎,停在院中,轎門邊上印著小小一個賀字,知梅打起轎簾,請孟瑤上轎。

    孟瑤仍記恨賀濟禮,也不知會他一聲,徑直上了轎,經二門、出大門、一路朝最熱鬧的脂粉街而去。

    脂粉街,正名清河街,因街後有條清河流過而得名,這條街道上,胭脂水粉店林立,城中女子,都愛來逛,因此得了個諢名,脂粉街。

    脂粉街不寬,僅能供滑竿通過,涼轎進去,稍嫌擁擠,孟瑤就在街口下了轎,帶一眾下人,朝前慢慢逛去。

    脂粉街的店鋪排列,有序可尋,街口站著,左手邊皆為帶學印的,所謂學印,即那些店鋪的招牌右上角,都雕有一枚印章,這些印章,式樣相同,但顏色各異,分金印、紅印、藍印三種;右手邊的店鋪,招牌上則僅有店名,無學印相加。

    孟瑤並不知這些學印因何而加,只知品質上佳、信譽度高、有錢人最愛去的,是那金印店,其次為紅印、再次為藍印;至於那些無學印的店鋪,只有家境稍差的女子,才會光顧。

    街上人多,知梅上前,扶了孟瑤的胳膊,詢問道:“少夫人,直接到常去的那家?”

    那兩個妾還在家裡時,孟瑤每日如坐針氈,根本無心逛街,好容易得了安定,當然要好好逛一逛,她站在街口興致勃勃地看了一番,決定把那金印胭脂店,一家一家地逛下去。

    左手邊的金印胭脂店,足有十來家,孟瑤一路逛下來,卻絲毫不嫌疲憊,最後在一家老字型大小喬家胭脂行停下,瞧那雕花貨架上的一隻景泰藍盒子。店裡的夥計,都是 極有眼色的,她才看了兩眼,就有人將盒子取下,捧到她面前,掀開蓋兒來,殷勤介紹道:“夫人,這盒胭脂,乃本店秘制,外頭再買不到的。”

    孟瑤接過盒子,細細打量,只見裡頭的胭脂,既非尋常的片狀,亦非時下最流行的粉狀,而是類似抹面的脂膏,潤滑細膩。這胭脂的顏色倒好,但孟瑤卻猶豫:“看這模樣,不是加了牛髓,就是加了豬胰,不會容易抹不均勻?”

    店夥計翹起大拇指,贊道:“一看夫人就是懂行的。”又自信滿滿道:“若不易抹勻,也不敢自稱是秘方。”說著,捧上店內的試用品,請孟瑤抹上些瞧瞧。

    孟瑤臉上有妝,不便試用,知梅就朝自己臉上抹了些,正是孟瑤最愛的淡淡桃花色,於是毫不猶豫付了四兩銀子,買下一盒。

    自喬家胭脂行出來,孟瑤駐足,看看左邊,又看看右邊,猶豫了一會兒,帶知梅去了一家藍印首飾鋪,花去六兩銀,與她買了一支玉簪。雖然成色不算好,知梅還是 激動得紅了眼眶,她原本以為,孟瑤頂多帶她去右邊的店子,沒想到,卻得了一支學印店的簪,這在賀家下人裡頭,可算是獨一份了。

    知梅本就是忠心的,何況得了榮耀,更要替主子著想,於是建議孟瑤,將剩下的五兩銀,與賀濟禮買一份禮物,博他一笑。

    孟瑤正打算拿這五兩銀子,上專門招待女客的酒樓坐一坐呢,忽一聽到知梅的提議,詫異道:“他那般待我,我還要買禮物討他歡心?”

    她意指昨晚的草莓印,講完才醒悟,面對的是丫頭,刹那間臉紅到脖子,幸好有雙層紫羅遮著,瞧不大清楚。

    知梅以為她還在為昨晚賀濟禮不主動回房吃飯的事生氣,耐心勸解:“少爺是嘴冷心熱……”

    孟瑤仍在為草莓印的事臉上發燙,還沒聽清知梅講甚麼,就慌忙打斷她道:“依你,去買一方頭巾送他罷。”

    五兩銀子,足夠買一塊綢頭巾,一行人去了一家金印頭巾行,其他人在門外守候,孟瑤由知梅陪著進去,照著賀濟禮平常穿衣的顏色,挑了一塊月白色逍遙巾。

    孟瑤買這逍遙巾,乃是知梅勸來的,本有幾分不情願,但等到真買下來,卻不知怎地,忽然想起賀濟禮昨晚在書房寫字,那袖口是有些磨損的,於是就不知不覺,走到了隔壁的成衣店去。

    店內衣架子上,各式衫裙琳琅滿目,女夥計熱情上前招呼,捧了時下最流行的緙繡裙,來與孟瑤瞧。孟瑤卻擺了擺手,道:“我想買一件直裰。”說著命知梅將才剛買的頭巾取出來,指與夥計瞧,讓她找一件同色同料的出來。

    這家店,並不只賣女衣,其實也有許多男子服飾,只是因為開在脂粉街,所以衣架上陳列的大多是女裝。女夥計就著知梅的手看了看,馬上鑽進櫃檯,翻找去了。

    知梅卻有些吃驚,少夫人這是要買給誰?難道是與兄弟孟裡挑的?待得夥計把不同尺寸的直裰擺上櫃檯,而孟瑤挑了一件大的,知梅才反應過來,這是與賀濟禮挑的。她心下更為詫異,臉上卻露了笑容,接過夥計遞來的包袱,跟在孟瑤身後出門回家。

    孟瑤這一趟脂粉街逛下來,足足花去三十兩,而她還意猶未盡,坐在轎子上,盤算著甚麼時候再誆賀濟禮幾兩銀,好好逛一逛。

    回到家,摘下紫羅帽,孟瑤對著鏡子照了照,幾點草莓印愈發顯眼了,她心頭火起,舉起手裡的帽子,朝著鏡子砸去。知梅連忙攔下來,分析道:“少夫人定是熱著了,這天氣,屋裡該擱冰盆了,我叫他們買冰去,再與少夫人請個郎中來瞧瞧,如何?”

    孟瑤的臉,又泛上紅暈,側頭掩飾著,道:“家裡有治過敏症的藥膏,不必再請郎中。倒是冰塊,確是該買了,但我們家並無冰窖,須得與少爺商量過後再說。”

    孟瑤自小就對一些東西過敏,且每年的過敏源不盡相同,有時是花粉,有時是食物,只要過敏,身上便起紅疹,怎麼治也治不好。溫夫人曾為她這毛病傷透了腦筋,後來重金請京城名醫配了一劑萬用藥膏,才算勉強對了症,凡遇過敏,擦上一點兒,三天就好。

    這藥膏極其有效,知梅深信不疑,因此孟瑤不願請郎中,她也沒深勸。



正文 第八章 夫妻吵架

    酉時,賀濟禮教完課,自州學回來,進門便瞧見孟瑤坐在妝台前,擺弄著一隻景泰藍盒子,他走近前一看,原來是盒胭脂,順口問了一句:“今日上街買的?幾個錢?”

    孟瑤低頭聞了聞,答道:“四兩。”

    “多少?”賀濟禮本已轉過身去,準備換家常衣裳,聞言手一抖,直裰落地,“這樣小小一盒,竟得四兩銀?”他也不去撿衣裳,幾步走到妝台前,拿起景泰藍盒子看了又看,問道:“這與尋常胭脂有何不同,為甚麼這樣的貴?”

    孟瑤開了小抽屜,取出平常使用的一盒,遞與他瞧,解釋道:“這個是粉狀的,二兩銀,你手裡拿的,因做成了脂膏,所以貴些。”

    賀濟禮一手捧一隻胭脂盒,對著比較了又比較,覺得唯一的區別,就是一盒上頭印的是梅花,一盒上頭印的是菊花,除此之外,沒甚麼兩樣,而且二兩銀的那盒,才只用了一點點,完全沒必要再買盒新的。

    他瞧胭脂,瞧到痛心疾首,想當年在鄉間,他連飯都吃不飽,一個銅板要掰作兩半花,如今雖說掙了幾個錢,可也不能這樣鋪張浪費呀。他將兩盒胭脂重重放下, 道:“這兩盒沒用完前,不許再買新的。而且,那二兩銀的,我覺著就挺好,不必非買四兩銀的。”其實他很想說,不必非要買學印鋪子裡的東西,有些無印店鋪的 貨色,也很好,但想了想,還是把這話咽回去了。

    孟瑤耐心與他解釋這兩盒胭脂的區別,解釋胭脂對於女人的重要性,但賀濟禮哪裡聽得明白,恨不得講,不擦脂抹粉就最好了,省錢。

    知梅從簾子外聽到他二人爭執不下,忙取了成衣店的包裹,走進來笑道:“少爺,少夫人特特為你買了新衣裳,新頭巾,您趕緊試試,看看合身不合身。”

    正在努力使孟瑤相信那兩盒胭脂沒區別的賀濟禮猛地打住話頭,面露尷尬:“給,給我買的?”

    知梅點頭,奉上衣物,孟瑤卻一把奪去,丟到地上,扭身就走:“這種不講道理的人,理他作甚。”

    知梅沖賀濟禮抱歉一笑,道:“今日少夫人的舊病症犯了,身子不爽利,難免急躁,望少爺海涵。”說完,替賀濟禮撿起衣物,轉身也出去了。

    孟瑤病了?賀濟禮一怔,丟開衣物,奔出去詢問,孟瑤卻根本不理他,只丟去大大一個白眼,為著那幾個草莓印,眼裡還飽含怨恨之意。

    賀濟禮悶悶地走回臥房,將新直裰換了,戴上新逍遙巾,無精打埰地踱出來。掀開簾子的那一刹那,屋中大小丫頭的眼都亮了,經知梅各瞪了一眼,方縮頭垂眉。

    孟瑤感覺到屋內氣氛的異常,微微側過臉去,入眼處一襲暗銀紋月白直裰,配著同色逍遙巾,襯得賀濟禮的身形愈發修長挺拔,引得正在生悶氣的她,也禁不住暗道一個好字。

    這位身形修長挺拔,讓人挪不開眼的男人,走到孟瑤面前,問了一句極煞風景的話:“這一身,得幾兩銀子?”

    孟瑤猛地向另一邊側過臉去,氣的。

    知梅看看賀濟禮,又看看孟瑤,想了想,將屋內丫頭媳婦子都帶了下去,臨走前替孟瑤答覆了賀濟禮的話:“少爺,你這件直裰,加上頭巾,足足二十兩紋銀呢。”

    她這番話,乃是好意,心想著,賀濟禮知道孟瑤替他買了這樣貴的禮物,一高興,過去哄一哄,孟瑤的氣也就消了。哪曾想,賀濟禮一聽這話,怒氣滿面,吼道:“二十兩?二十兩銀子能買十石米,你可知曉?”

    孟瑤波瀾不驚,看他一眼,回道:“胭脂、直裰、頭巾,花的都是我的嫁妝銀子,大少爺大可放心,窮不了賀家。”

    嫁妝銀子買的?賀濟禮張口結舌,一口氣生生憋在了胸前,悶得慌,但旋即更為火大,仿佛有一隻無形的巴掌,打在了他臉上——誰允許她花費嫁妝銀子的,這不是在暗示眾人,他賀濟禮養不了家?

    正在此時,小丫頭來報,稱晚飯已得,問孟瑤擺在何處。賀濟禮不待孟瑤發話,含著怒氣道:“我不吃了,隨你們擺在何處。”說著,一把推開小丫頭,甩著袖子朝前院去了。

    賀宅極大,他卻無處可去,只能走到外書房,踢桌子踢板凳地洩恨。賀濟義揉著惺忪睡眼,自裡間出來,正要抱怨,抬頭看見賀濟禮穿了新衣,立時醒了,幾步竄到他跟前,一面撣料子,一面讚歎出聲:“哥,這是緞子罷?哪裡買的,也與我做一身,叫我出去顯擺顯擺。”

    賀濟禮怕他弄髒了衣裳,忙推開他道:“這是綢子,別亂碰。你嫂子與我買來,才剛上身。”

    賀濟義也是個有錢就花的主兒,一猜就猜到這衣裳,是孟瑤動用了那十五兩銀子買的,遂故意戳了戳賀濟禮的新直裰,問道:“哥,這是嫂子拿嫁妝銀子與你買的罷?你可真好福氣。”

    這話不提還好,一提,賀濟禮的火氣又上來了,氣道:“整整二十兩,虧她下得去手。”

    賀濟義怪叫道:“哥,你是讀書把腦子讀糊塗了罷?嫂子特特拿嫁妝銀子買衣裳討你歡心,你不領情也就罷了,還嫌她多花了錢?”

    賀濟禮壓住幾分喜悅,猶豫著問道:“她真是為了討我歡心?”

    賀濟義覺得自家哥哥,簡直是無藥可救,翻了翻白眼,準備去吃飯。賀濟禮卻抓住他,不許他走,問個不停。賀濟義無法,只得耐著性子指點他道:“你是讀書人,禮尚往來,應是知曉,既然嫂子送了衣裳給你,你是不是也得備一份回禮?”

    賀濟禮指了指頭上,道:“還有頭巾。”

    賀濟義跟看怪物似的看了他兩眼,掙開他的手,跑遠了。

    賀濟禮站在門口感歎道:“我果然是個糊塗的,還不如二弟……”還沒感歎完,忽地記起一事,猛地一拍門框,高聲喚小廝,吩咐道:“趕緊到東街妙手神醫賈家醫館,將賈神醫請來與少夫人瞧病。”
作者: 望月歆兒    時間: 2011-11-23 04:06 AM

正文 第九章 賀濟禮挨打

    孟瑤坐在窗前,對著院中一株花開紅火的安石榴,生悶氣。知梅不厭其煩地從旁勸解,替賀濟禮講好話。孟瑤見她和稀泥,更為氣惱,聽得厭了,竟起身命丫頭婆子 們收拾細軟,大聲道:“連盒胭脂也不讓買,特特送他新衣,還反被責駡,這種日子,有甚麼過頭,且回娘家去,向娘親講,我要和離。”

    和離可不是鬧著頑的,知梅心下發急,正要勸她,忽聞門外陌生男子的咳嗽聲,登時嚇了一跳。

    深宅內院,怎有陌生男子出沒,孟瑤也怔住了。

    湘妃竹簾晃動,進來的卻是賀濟禮,他神情複雜地朝孟瑤望去一眼,吩咐知梅道:“我請了東街賈神醫來與少夫人瞧病,你們趕緊拾掇拾掇。”

    賀濟禮主動去請郎中,此乃示好,是夫妻二人和好的兆頭。知梅大喜,忙忙地帶領小丫頭們搬椅子,設簾子。

    孟瑤大驚失色,瞧病,瞧甚麼病,難道要瞧她脖子上的草莓印?想到郎中就在門外侯著,她恨不得就地打一個洞,鑽進去避羞。

    眼看著簾子設好,郎中就要進來,孟瑤不好當著下人們的面將事情真相告訴賀濟禮,只得匆匆躲進裡間,順路狠狠踩了賀濟禮一腳,疼得他倒抽一口氣。

    孟瑤將門反鎖,拍拍胸口,到榻前坐定,準備來個抵死不開門。門外的賀濟禮與知梅等人,輪番上陣,拍門的拍門,叫喊的叫喊,擾得孟瑤心神不定。她在屋內焦躁地來回踱了幾圈,瞧見大開的窗戶,恨不得搭個凳子爬出去躲起來,但到底顧及身份,只是想想罷了。

    賀濟義在房內吃過晚飯,上哥嫂處溜達,不料遇見這情景,立時興奮起來。他是個唯恐天下不亂,只怕沒熱鬧的傢夥,先在門口扯了扯賈神醫的鬍子,再躥到賀濟禮面前,向屋內的孟瑤深表同情:“原來嫂子同我一樣,怕看病,怕吃藥,哥,你就放過她罷。”

    賀濟禮將他臭駡一頓,轟了出去,又轉身向折損了兩根鬍子的賈神醫連連道歉。

    賈神醫捂著疼痛的下巴,呲牙咧嘴地勉強笑了笑。他在門口已候了半晌,仍沒瞧見病人,雖說賀家付的出診費頗為豐厚,但這般耗下去,也不是個事。正思忖,突然想起初到時,屋內有人要和離,這裡是賀濟禮的屋子,想必那人便是賀家少夫人。

    賈神醫揉著下巴,細細琢磨,賀家少夫人與賀家少爺鬧和離,又不肯出來瞧病,難不成是有難言之隱?是了,一定是兩口子鬧和離是真,看病是假,又或者是賀家少爺性子急,爭吵中打傷了少夫人,急忙請郎中來瞧,而少夫人認為家醜不可外揚,所以不肯露面示傷。

    轉瞬的功夫,賈神醫腦中已峰迴路轉好幾道,斷定了這兩口子要離,決定置身事外,不染塵埃,遂叫住一名小丫頭,將賀濟禮請了出來,稱醫館事務繁忙,家中還有小女等他吃飯,匆匆地辭去了。

    賀濟禮已是敲門敲到沒力氣,攤到椅子上,沖知梅揮了揮手,道:“告訴她,神醫走了,叫她出來罷。”

    知梅再次敲門,將這話轉告,孟瑤在內聽了,將門栓打開,喚賀濟禮進來。

    知梅走到賀濟禮面前,道:“少爺,少夫人請您進去。”

    賀濟禮一個激靈,叫他進去作甚麼,難道與他進門時聽到的“和離”有關?他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步履沉重地推門進去,又想著這事兒鬧起來不好看,反手將門重新栓上了。

    孟瑤見他栓門,很滿意,舉著個梳妝時用的帶柄小菱鏡,沖上來就打。賀濟禮抱著頭,滿屋子亂竄,又不敢吱聲,好容易躲到牆角,將背露給孟瑤,任她打著,忍著痛開口問道:“作甚麼打我,總要有個說法。”

    孟瑤聞言,住了手,丟開鏡子,將他搬過來,指著自己脖子處的密密紅印,壓低了聲兒怒吼:“甚麼病,這就是病,你請神醫來瞧?”

    賀濟禮無故挨打,本有幾分氣惱,逃竄中還曾想過,如何把場子找回來,但此時一聽孟瑤的話,再看脖子處他的傑作,滿腹的怨氣怒氣,立時拋了個一乾二淨,就地蹲下,毫無形象地狂笑出聲。

    孟瑤氣得直跺腳,撿回鏡子,又拍了他幾下,連聲問:“大熱天的,又不好戴個圍脖遮著,這叫我怎麼見人?”

    草莓印,閨房樂,但若被旁人知曉,便是笑話一樁了。賀濟禮止了笑,認真思考一番,想出個主意來:“你給平常穿的衣裳,加一道領子豎起來,不就成了?”

    孟瑤怔了,囁嚅道:“我……我不會。”

    賀濟禮不信,他們成親前,媒人照著禮俗,送來兩方帕子,據稱是孟瑤親手所繡,那上頭的鴛鴦,並蒂蓮,真個兒是活靈活現,連賀老太太都贊過一聲好的。

    “既然會繡花,怎不會縫領子?”賀濟禮自懷裡掏出一方帕子,指著上頭的鴛鴦,問道,“難道這不是你繡的?”

    “當然是我繡的,成親大事,我怎會拿別人繡的來糊弄你。”孟瑤急急忙忙地辯解。有句話,她沒敢講——她生平只會繡這兩方帕子,除此之外,一概不會。

    說來這也不能怪她,是溫夫人自己不擅女工,又不將這些放在心上,才耽誤了閨女的功課。等到說了人家,再學已經遲了,只好臨時抱佛腳,苦練要送到夫家去的兩方帕子。除了這兩方帕子,孟瑤恐怕連基本功都不紮實,那時穿針引線,全是繡娘代勞的。

    賀濟禮見孟瑤給了肯定回答,便道:“那你去尋兩塊布料,縫個嚴實的領子,將脖子遮起來。”

    孟瑤不敢再講自己不會,支吾了一陣,尋出個理由來:“胡人才穿立領的衣裳呢,尋常人哪裡會縫?不如你拿我的衣裳到裁縫鋪,尋個能耐的裁縫,與我縫上領子。”

    賀家就有擅長針線的媳婦,琢磨一時,總能縫出來,何必去裁縫鋪花錢?賀濟禮本不願答應,但突然想起,既然他是要與孟瑤送回禮的,這豈不是個好機會?



正文 第十章 又見王姨娘

    孟瑤見賀濟禮眉頭緊鎖,猜到他捨不得出錢,正想罵他幾句,忽見他眉間舒展開來,沖她笑道:“若尋不到相同的布料,加個領子豈不難看,不如我去裁縫店瞧瞧,就把那胡裝,與你買一身。”

    當朝與西域諸國交好,世人穿胡裝者甚多,也算是時下一股潮流,孟瑤願意嘗試一番,卻不相信賀濟禮有這般大方。她想著,自己女工不佳,到底是理虧,於是開了床頭錢箱,取出一錠嫁妝銀子,遞與賀濟禮。

    賀濟禮一見,又是氣悶,又是尷尬,推開她的手,悶聲道:“我自有錢。”

    他想問一問孟瑤,和離的事,是氣話,還是當真,但一句話在嘴邊滾來滾去,就是不敢講出口,磨蹭了半天,還是甚麼也沒問,出門去了。

    此時天還未黑,賀濟禮匆匆朝外走,在大門口,迎面遇上了閒逛的賀濟義。賀濟義一見哥哥,馬上纏了上來,問他去何處。賀濟禮想著,送孟瑤回禮的主意,就是賀濟義出的,不如帶他同去,於是照實答了,再命小廝抬過兩乘轎子,與賀濟義前後分別坐了,朝脂粉街而去。

    行至街口,兩人下轎,步行去裁縫店。路上,賀濟禮趁機教導賀濟義:“你的差事,我已在加緊托人,你自己也要爭口氣,莫只顧著賭錢。”

    賀濟義發誓賭咒不耍錢,又道:“哥,差事不用急,慢慢來,你別為我愁壞了身子。”

    好好一句勸慰的話,自他嘴裡講出來,就沾上了些油腔滑調,賀濟禮想敲他一下,又顧及在外面,只好瞪去一眼,責道:“我就曉得,你只想進城耍,甚麼尋個差事,全是藉口。”

    賀濟義不接話,突然朝前一指,對著眼前的招牌,念出聲來:“三家衣豐店。”

    甚麼怪店名?賀濟義疑惑,抬頭一看,入眼五個大字:“王家裁縫店。”他實在忍不住,朝賀濟義後腦勺拍了一下,罵道:“去年送你去私塾,你死活不肯,現在可知道丟人了?”

    賀濟義委屈道:“年紀大了,記性不好,去了私塾,也是給哥哥丟人。”

    他今年也才十五歲,這叫年紀大?賀濟禮哭笑不得,忽地又記起賀濟義小時也曾念過兩年書,後來因為兄弟倆都上學,家裡負擔不起,他才主動退學,把機會讓給了自己。

    憶罷往事,愧疚之情浮上心頭,賀濟禮看向賀濟義的眼神,很是柔和了些,甚至在與孟瑤買完胡裝後,咬咬牙,與他也買了一件藍綢直裰。

    賀濟義等不得回家,在店裡就將直裰穿了起來,沿著街道大搖大擺,看得賀濟禮直想笑。

    兄弟倆回到家,在門口下了轎子,賀濟義忽然拉住賀濟禮,問道:“哥,剛才我光顧著自己試新衣,忘了問你,這大熱天的,你與嫂子買件立領的胡裝,不怕把她捂出痱子?”

    這時節,能遮住草莓印就好,哪裡還顧得上痱子,賀濟禮扯開他的手,敷衍了兩句,準備回房。賀濟義卻自認為陪了他上街,就得對他買的東西負責,纏住他不許走,問個不休。

    賀濟禮被他煩到頭大,抬腿踢了他一腳,才抽身進了夾道,帶著能捂出痱子的高領胡服,一溜煙地跑了。

    他回到房內,摒退下人,將胡裝交與孟瑤,一面看她換裝,一面暗自心疼,這套衣物,可整整花去他二十五兩紋銀,再加上賀濟義的那身,足有三十五兩出頭。

    孟瑤忽地一句,打斷他思緒:“怎麼只買一套,讓我如何換洗?”

    還想買一套?!賀濟禮死命壓制住抽動的嘴角,盯著她看了許久,道:“天氣熱,晚上洗了,早上就能幹。”

    孟瑤為著胭脂和賀濟禮身上的新衣,餘怒尚未消退,一聽這話,眉頭一挑,便要生氣,但突然不知想起了甚麼,不僅吵架的話未出口,還把嘴角朝上勾了勾。這情形若被知梅看見,一定會暗暗替賀濟禮叫苦——先惱後笑,孟瑤又開始算計人了。

    孟瑤未答話,賀濟禮就當她是默認了自己的看法,笑贊一句“娘子穿胡服甚美”,走到外間補吃晚飯去了。

    夜裡二人歇下,臨睡前,他迷糊問了一句:“胡服可曾洗淨晾好?”孟瑤裝作已入夢鄉,未曾作答,到了第二日早上,才慌裡慌張地攀住賀濟禮的胳膊,哭喪著臉道:“昨晚混忘了,不曾叫她們連夜洗胡服。”

    賀府的髒衣物,一般都是清晨清洗,若有例外,得提前通知漿洗婆子。賀濟禮使人去一問,果然,那套胡服才剛上晾衣繩,還瀝瀝地滴著水。

    孟瑤可憐兮兮地挨在賀濟禮旁邊,看他。賀濟禮歎一口氣,怎辦,總不能叫她不穿衣,只好將出幾塊銀子,讓知梅派個跑得最快的婆子,上脂粉街再買一套胡服來。

    賀濟禮還要去州學教書,不能久留,交待過知梅,便去吃早飯。孟瑤自簾縫朝外看,見他一張俊臉皺著,想必是在心疼那幾十兩銀子。她的心情,立時就變好了,昨日爭吵的不快,也漸漸消散。

    賀濟禮吃罷早飯,進裡間講了一聲,到州學去了。約摸兩刻鐘後,胡服買回,孟瑤換上,出來坐下,就著一碟子腐乳,一碟子醬菜,吃了半碗粥。

    早飯後不久,門上來報,齊家夫人到訪。孟瑤稍顯詫異,齊家雖為賀家北邊的鄰居,但齊夫人出自名門,不大瞧得起人,向來不與鄰居們來往的,今日怎想起來串門子?

    她指了個小丫頭,命其去接客,又讓人備茶備果子,預備招待客人。

    過了一時,門外環佩叮咚,小丫頭一聲“齊夫人來了”,打起斑竹簾。一行人魚貫而入,為首一位貴夫人,容長臉兒,柳葉眉,高梳鵝膽心髻,旁插金玉梅花,上穿沉香色水緯羅對襟衫兒,下著白碾光絹挑線裙,正是久未謀面的齊夫人。

    不愧是當朝四大姓喬家的女兒,真真是通身的氣派,孟瑤暗贊一聲,起身相迎。

    齊夫人身後還跟著一人,穿了不太合身的綠絹衣裙,挽著個一窩絲,低眉順眼,孟瑤瞧著極為眼熟,再定睛一看,吃了一驚,這不是才賣出門去的王姨娘?齊夫人突然領了她上門,是要作甚麼?
作者: 望月歆兒    時間: 2011-11-23 04:09 AM

正文 第十一章 山雨欲來(上)

    齊夫人見孟瑤留意王姨娘,微不可見地笑了笑,命其上前,與孟瑤行禮。孟瑤眼尖,瞧見了那抹笑容,立時斂神靜氣,再不敢露出半分情緒。

    二人分賓主坐下,丫頭們捧上清涼飲子和點心,兩盞鹿梨漿,一碟子生津烏梅,兩小碗消暑水晶皂兒。

    孟瑤讓了一讓,道:“尋常小吃,齊夫人將就用些。”

    齊夫人端了鹿梨漿,笑道:“賀夫人太客氣。”

    齊夫人借著喝涼飲,不動聲色地朝對面打量,只見孟瑤頭上銀絲髻,面上未貼花鈿,一副家常扮相,但身上卻穿著一套不合時宜的胡裝,大熱天的捂得嚴嚴實實。

    齊夫人心中生出憐憫,又有幾分賭對了的喜悅,看來昨晚的傳聞,是真的了——據說因孟瑤賣了賀濟禮的妾,賀濟禮大發雷霆,將其傷至不敢見神醫。

    她放下盞子,掃了一眼站在丫鬟堆裡的王姨娘,略為思忖,決定先從此行目的講起,免得白做了好事:“都怪我家中事多,不然實該常來拜訪賀夫人的,我家的第二個兒子修之,正在州學讀算術科,師從賀先生呢。”

    當朝科舉共兩科,進士科與算術科,其中進士科是通向高官之路,最為人們推崇;而算術科,由於是專門學科,無法擔任高級官員,所學者甚少。但新皇登基四十餘年來,推行廉政,陸續斬殺了許多貪汙官員,引得朝廷上下人心惶惶,除俸祿之外,不敢多拿一根針。

    全靠俸祿,官員人人都窮,無法過富足生活,於是在官宦之家,流行起一種新模式,即嫡子出仕,庶子從商,兩者相互依存,互惠互利,也算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的一種做法。

    齊夫人口中的第二個兒子齊修之,大概便是妾生的庶子了;她開口就提這個,想必正是為其而來,孟瑤猜想著,與齊夫人客套了幾句。

    齊夫人見孟瑤不怎麼接話頭,暗服其謹慎,問道:“賀夫人可曾去過喬家金印胭脂行?”

    孟瑤不知她怎麼忽然轉了話題,照實答道:“才剛去那裡買過胭脂。”

    齊夫人笑道:“那是我娘家的本錢。”

    喬家果然家大業大,不僅朝中有勢力,生意也遍佈全國,孟瑤忙贊了幾聲。

    齊夫人卻歎了一口氣,道:“我父親早有意送我一家金印店,只可惜齊家沒資格經營,奈何?”

    孟瑤先父官至國子監博士,乃是標準的書香門第,她對於生意場上的事,茫然一無所知,只得赧然一笑。

    齊夫人不厭其煩,解釋了一番,原來經營學印店的資格,取決於兩項,一是算術科科考名次,二是學習成績,若想經營金印店,除了科考得進前三甲,學習成績也必須是前三等,這兩項條件,缺一不可。

    齊夫人講完,又絮叨了一陣,話裡話外的意思是,齊修之來年開春科考,名次不成問題,只是這州學裡的成績,還需賀濟禮幫幫忙。

    平時的成績都無法進入前三等,科考怎會沒問題?想必是齊夫人已托娘家通好了路子。孟瑤雖然不懂學印的事,但在閨中時,曾聽先父提過篡改成績的利害關係,自然不肯答應,遂端了盞子喝涼飲,當作沒聽清。

    齊夫人見她眼觀鼻鼻觀心,便許諾了一句:“等我家開了金印店,還望賀二少爺能屈尊來做個掌櫃的。”

    她連賀濟義尋差事的事都知道,看來是真下了功夫,孟瑤望著手中的盞子,微微一笑:“我那小叔子頑皮,婆母想讓他哥哥把他帶在身邊看管,方才放心呢。”

    原來是一心想進州學,看不上店鋪掌櫃一職,齊夫人垂了垂眼,卻並未灰心,她講賀濟義,本來就是順路一提,此行備的大禮,乃是——她招手命王姨娘近前,將她 朝孟瑤那邊推了推,道:“都是隔壁鄰居,你的苦,我看在眼裡,著實心疼。我仗著虛長你幾歲,大膽講一句,其實夫妻相處之道也不難,不過是他想要甚麼,你就 給罷了……”

    話未完,門外小丫頭的聲音響起:“少夫人,有客求見。”

    孟瑤懶得為個鮮有來往的人費腦筋,不願去揣摩齊夫人喚王姨娘的用意,正默默編造趕她走的理由,忽然聽說來了客,仿佛見到了救星,忙問:“是哪家的客人?”

    小丫頭掀簾進來,猶豫了一下,才稟道:“回少夫人,是後街殺豬李家的閨女,李小鳳。”

    後街李家,那不是先前被遣返的李姨娘家?孟瑤隱約記起,李姨娘仿佛是有個閨名喚作小鳳,只是她同賀家已沒有任何關聯,突然上門作甚麼?

    理他呢,能有藉口打發走齊夫人便成,她最是講究身份地位的,定然不肯同殺豬人家的閨女同室而處。孟瑤微笑起來,吩咐那小丫頭:“快快請進來。”

    果然,齊夫人一聽見這話,馬上起身告辭,孟瑤偷笑著虛留幾句,送她出去了。

    不多時,小丫頭打起簾子,昔日的李姨娘,今日的李小鳳,穿了一身油膩膩滑溜溜的衣裙,拎著一條約莫二兩重的肥豬肉,進來了。

    孟瑤叫小丫頭搬了個凳子請她坐,笑道:“來就來,還客氣甚麼。”

    李小鳳與她行過禮,將肥豬肉遞與小丫頭,挨著凳邊坐下,大概是因為穿得寒酸,有些縮頭聳肩,回道:“不是甚麼好東西,只怕賀夫人看不上。”她一面答,一面 偷瞄,望見孟瑤不但沒穿平日的華服,還一臉疲態,忍不住暗暗高興,看來今早給賈家醫館送豬肉時聽來的傳言,是真的了——據說孟瑤失了賀濟禮的歡心,正面臨 被休的危險。

    李小鳳強按下喜悅,不讓笑容偷跑出來,東扯西拉,講了些自認為有深意的話:“賀夫人,我聽說許多富貴人家,都以納妾來固寵,不知是真是假?”

    她忍著沒笑,孟瑤倒笑了,一句“我們家窮著呢,怎知富貴人家的事”,將她打發了出去。知梅趕到房門口,遞與她兩分銀子,道:“你家殺個豬也不容易,那塊肉,當我們買的。”



正文 第十二章 山雨欲來(下)

    送走李小鳳,已近中午,孟瑤被擾了一上午,頭昏腦脹,正準備去歇會子,門口的小丫頭叫道:“溫夫人來了。

    話音剛落,簾子呼地一下被掀開,溫夫人滿面怒色地沖了進來,迅速環顧廳內,吼道:“賀濟禮人呢?”

    孟瑤瞧著不對,連忙揮退下人,迎上去問道:“娘,濟禮惹您生氣了?”

    “他這般待你,你還一口一個濟禮。”溫夫人拉住孟瑤,上下打量,忽見她高高的領口扣著,淚就流了下來,抱住她哭道:“我兒,不該輕信了媒人的話。”

    今日登門的人,怎麼都怪怪的,孟瑤暗自疑惑,問道:“娘,你這是怎麼了?”

    溫夫人不答,抹了抹淚,伸手朝她領口探去,欲解那粒包金紐扣,口稱:“我兒,讓為娘瞧瞧你身上的傷。”

    孟瑤唬了一跳,連忙去擋,死命地不讓溫夫人解扣子。

    溫夫人見她如此,眼淚又下來了,拉了她的手道:“好,好,不看就不看,你隨娘回家去,若賀家不給個說法,咱們就和離。”

    孟瑤詫異莫名,幾個草莓印,要鬧到和離?她滿腹疑問,又不好問出口,默默隨溫夫人走了幾步,突然想起,這若回到娘家,脖子上的草莓印,可就瞞不住了。她心 裡一慌,忙掙脫溫夫人的手,吞吞吐吐道:“娘……我這……不是傷……沒妨礙的,最近家中事務繁忙,我等過幾天得了閑,再回去瞧你和兄弟。”

    溫夫人氣道:“他將你打成這樣,你還不肯走?你是擔心才成親就回娘家鬧和離,抹不開面子?面子值幾個錢?”

    孟瑤哭笑不得,又不敢露出脖子讓溫夫人“驗傷”,只好使出了老手段,躲進裡間,將門拴上,咬定了不跟溫夫人走。

    溫夫人哭也哭了,罵也罵了,橫豎拿她無法,只好將幾個陪嫁叫進來,劈頭蓋臉罵了一通,責怪她們無用,不知護著小姐。

    陪嫁們莫名其妙,又不敢回嘴,只能默默受了。

    溫夫人罵累了,坐下歇著,叫過知梅,道:“回頭我叫人送些冰來,你將冰盆備著。”

    孟瑤在裡間聽見,回道:“娘,大熱的天,冰送來也化了,我家又沒有冰窖。還是等濟禮回來,我同他商量商量,挖個冰窖再說。”

    溫夫人聽她要同賀濟禮有商有量,火氣又上來了,拍著桌子罵道:“我一輩子要強,怎會生出你這麼個軟腳蝦出來。”

    “我瞧我媳婦挺好,怎麼就軟腳蝦了?”賀老太太穿著下田的粗布衣,系著補丁裙,草鞋上沾滿泥巴,大邁著步子走了進來,滿臉不悅。後頭還追著個小丫頭,大概是趕著來通報,卻沒跟上賀老太太的步伐。

    溫夫人先是一愣,欲起身,待看清是賀老太太,反倒繼續坐著了,也不上前見禮,冷哼道:“你們家濟禮,長本事了,先前不顧半年之期提前納妾,也就罷了,如今還學會打媳婦了。”

    先前納的妾,早就賣了,賀老太太卻不知為何,不敢反駁,只疑惑道:“濟禮打媳婦了?我怎地不知?”她想了一想,再結合剛聽到的傳言,猛地恍然大悟,急急問道:“我媳婦在哪裡?”

    知梅瞧過溫夫人的臉色,朝裡間指了指。

    賀老太太撲向裡間,大力拍著門板,叫道:“媳婦,我曉得你受了委屈,但身子有病,不治可不成,你趕緊出來,我與你請神醫去。”

    孟瑤本欲出來,但一聽請神醫的話,那搭上門栓的手,就又收了回去。

    賀老太太聽屋裡沒動靜,急了,道:“媳婦,你別急,回頭我幫你教訓那兔崽子。”

    賀老太太言語裡越維護孟瑤,溫夫人越生氣,道:“打都打了,多講無疑,我先帶女兒回家,叫你們濟禮上門賠禮道歉,不然便和離。”

    娶個媳婦,可不容易,怎能說和離就和離,賀老太太被唬住,慌忙道:“親家,我一聽說媳婦病了,鋤頭一丟,衣裳沒換就趕了來,實在不知她是挨了打。”

    溫夫人不相信,道:“明明是賀濟禮打傷了我家孟瑤,哪來的疾病一說。”

    兩位親家各執一詞,爭了起來,一個說是病,一個稱是傷,辯的是如火如荼。知梅看看溫夫人,又看看賀老太太,急得似那熱鍋上的螞蟻,她去試著拍了拍裡間的 門,孟瑤卻不願出來兩頭不是人,躲得無聲無息,她實在無法,只好重回兩位老太太身旁,問了句:“兩位夫人,你們這傳言,是從哪裡聽來的?”

    爭吵聲戛然而止。

    溫夫人仔細回憶一番,道:“早上有些頭痛,使了個小廝上醫館取藥,瑤兒被打受傷的話,便是自他那裡聽來的。”說完,為了證明自己不是捕風捉影,又補充道:“我本來還不信,結果來了一看,瑤兒捂著高領子,還不許我看,這不是遮傷是甚麼?”

    知梅知道孟瑤那是脖子過敏,但為何不許溫夫人看,她也不知,於是只好閉口不言。

    賀老太太道:“我正在田間鋤草,聽進城歸來的鄰居說兒媳婦病了,急急忙忙就趕了來,她被打的事,確實沒聽說,我估計一多半是謬傳。”

    “怎會是謬傳,我看是你賀家不敢承認。”溫夫人氣道。

    眼見得二人又要吵起來,知梅忙道:“我看都是謠言惹禍,七嘴八舌,傳得沒邊沒譜。”她心裡一直認為孟瑤是過敏症犯了,但這真相一講出來,豈不是長了賀老太 太的威風,駁了溫夫人的面子?她是自孟家出來的,或多或少有些個偏心,於是隱去事實不提,只忿忿道:“定要查出是誰亂嚼舌根,嚴懲不貸。”

    溫夫人待要再問,卻見知梅一個眼色丟過來,立時悟出些甚麼,馬上附和道:“我這就回去使人查探,揪出造謠的人來,送去見官。”

    知梅送她到院門口,悄悄將孟瑤並未挨打,只是過敏的事情告訴她。溫夫人這才放了心,隔空嗔怪孟瑤:“過敏有甚麼大不了,偏還捂著不許我看,鬧出些誤會來。”

    知梅送過溫夫人,重回廳上,但還沒進門,就被追著賀老太太來的小丫頭攔住了。小丫頭看了看廳裡,小聲道:“知梅姐姐,老太太方才進府時,就站在門口與大少爺納了一個妾,我趕來告訴大少夫人,卻一直沒尋著機會,你趕緊進去講一聲兒。”
作者: 望月歆兒    時間: 2011-11-23 04:12 AM

正文 第十三章 一乘小轎

   又納了妾?知梅大吃一驚,示意那小丫頭在門外稍候,自己先進廳去,向賀老太太講些賀濟義想念他的話,云云,賀老太太幾日未見小兒子,也是想得緊,又見孟瑤不出來,便站起身,朝歸田居去了。

    知梅叫了兩個機靈的小丫頭跟去,等賀老太太邁過了三、四進院子間的小角門,才遣去廳中下人,喚報信的小丫頭進來。

    孟瑤在裡間聽見賀老太太走了,沒等知梅叫她,自己推門出來,長長舒了口氣。

    知梅湊到孟瑤耳邊,將小丫頭報的信兒轉述,孟瑤聽後,心中怒火滔天,面兒上卻絲毫不露,問那小丫頭道:“我記得你叫小言,是也不是。”

    被她喚作小言的小丫頭點了點頭,笑道:“少夫人好記性,我是少爺立府後,買的第一批丫鬟。”

    孟瑤一笑:“你倒也記的清楚。”

    知梅瞧了瞧孟瑤的神色,推小言道:“趕緊把你聽到的,看到的,原原本本講與少夫人聽。”

    小言沖孟瑤屈了屈膝,應了個是字,講開了。原來她送李小鳳到大門口,卻發現先前送出去的齊夫人沒走,而是站在大石獅子下,同不知甚麼時候到的賀老太太講話。

    齊夫人央賀老太太辦一件事,賀老太太滿口應承,齊夫人一高興,便道送她一個妾,賀老太太卻猶豫,擔心養不活,這時李小鳳走過去,出了個主意:“咱們都會針線活,繡幾方帕子,做幾個荷包,便能自己養活自己,老太太不必擔心。”

    賀老太太聽後十分歡喜,贊她有頭腦。齊夫人見狀,便道:“那我先將人帶回去,待會兒使個小轎子送過來,少不得還有幾件不值錢的陪嫁。”

    賀老太太笑顏逐開,目送她去了。李小鳳趁機自薦,賀老太太瞧著有幾分喜歡她的樣子,拉著她問東問西。

    知梅聽得提心吊膽,別又一氣納了兩個罷,忙問:“老太太允了?”

    小言笑道:“老太太當時就問她了,是不是同齊夫人那個妾一樣,白送。李小鳳的身價,在她老子娘手裡攥著呢,她自己哪裡作得了主,老太太一聽抬她進門須得花銀子,二話沒說就拒絕了。”

    知梅聽後,松了口氣,望向孟瑤,孟瑤卻道:“一個也是納,兩個也是納,有甚麼分別?”又問小言道:“老太太許諾了齊夫人甚麼事?要送來的那個妾,你可曾見著?”

    小言搖了搖頭,道:“回少夫人的話,齊夫人講的事,我只聽見‘學印’二字,其他的全聽不懂。她送的那個妾隱在石獅子後,我沒看見。”

    孟瑤聽後默然不語,知梅等了一會兒,見她無話,便要取銀子賞小言,卻叫孟瑤一個眼神止住。孟瑤看了小言一眼,淡淡道:“下去罷。”

    小言神色無異,行禮退下。

    知梅有些奇怪,就算不打賞,也得囑咐她兩句莫外傳,怎麼直接讓她下去了?她雖然疑惑,但也知道,孟瑤這樣做,一定有她的道理在,因此沒有開口相問,只靜靜站立一旁。

    孟瑤默默坐了一會兒,突然吩咐道:“趕緊去齊家,告訴齊夫人,她所托之事,咱們辦不了,那個妾,也別送來了。”

    知梅匆匆而去,片刻回返,急稟:“少夫人,老太太已收下賣身契,正命人將轎子朝裡抬呢。還有少爺也進門了,正朝這邊來。”

    孟瑤忽地起身,疾步朝外走,卻在門口與賀濟禮碰個正著。賀濟禮後退半步,側身,指了院子裡,怒道:“那是甚麼?”

    孟瑤朝外一看,只見一頂藍布小轎,正從夾道裡出來,後面還隨著兩隻紅漆木箱。轎上坐的是何人,她已然猜到,但因心中有氣,故作不知,淡然問道:“平時中午不是在州學吃飯,今日怎地有空回來?”

    賀濟禮聽著是關切之語,臉色稍霽,道:“我聽見些流言蜚語,說我們夫妻鬧和離,因此特意趕回來,問問你是真是假。”
    孟瑤扯了扯嘴角,道:“本來是假的,不過馬上便要成真了。”

    賀濟禮聽不明白,也沒空去琢磨,他滿心都是外面那乘轎子,接著方才的話問道:“抬進我們家來的轎子,是怎麼回事?”

    孟瑤看向門外,藍布小轎進了第三進院子,卻未作停留,徑直朝第四進院子去了,想必是賀老太太事先作了吩咐。

    她轉身進房,揀了張椅子坐下,端盞啜茶,道:“那是北邊的鄰居齊家送來的妾,恭喜大少爺白得一佳人。”

    啪地一聲,賀濟禮一掌拍在她身旁的小幾上,怒問:“為何不經我同意,就收下齊家送來的人?你難道參不透這其中的利害關係?”

    孟瑤自然是知道的,不然也不會拒絕了齊夫人,但賀老太太再次提前納妾打她的臉,讓她有些心灰意冷,於是懶得回答,只輕輕搖了搖頭。

    賀濟禮當她真是不知,氣便消了,耐心解釋道:“你可曉得齊家為何白送一妾過來?那是想讓我幫他家的二兒子篡改成績。州學成績事關重大,有好幾名學監盯著 呢,我收下齊家的妾,便得替他們辦事,這若讓學監發現,我的前程就全毀了;若賴皮些,不替他們辦這事,他們便會反告我一狀,稱我收受學生賄賂。”

    原來只要這妾進了門,賀濟禮就沒好日子過,孟瑤聽明白了,嘴角啜上一絲微笑,淡淡地告訴他道:“妾是娘收下的,我並不知情。”

    賀濟禮聞言,尷尬非常,原來他方才那通脾氣,對錯了人。此時他曉得錯怪了孟瑤,卻又愛惜面子,不肯承認,硬拗著責怪她道:“你這當家主母,怎麼管家的,連個看門的小廝都調教不好,竟讓那頂轎子直直進了門,也不曉得攔一下。”

    孟瑤聽了這話,滿腹的氣惱之上,又平添一份委屈,賀老太太收下妾的事,她也是剛剛才得知,哪裡來得及插一雙翅膀,飛去攔著?

    賀濟禮大概也曉得自己責怪她的理由太過牽強,講完便走了,沖去第四進院子的歸田居,準備好好與賀老太太理論理論。



正文 第十四章 質問賀老太

    賀濟禮到歸田居時,賀老太太正與賀濟義話家常,聊得熱火朝天,瞧見他來,忙招呼他道:“濟禮,快來,我今日出門交好運,齊夫人白送我一個妾,與你放在屋裡,正好。”

    敢情她還以為自己占了便宜?賀濟禮頓生無力之感,火氣也隨之而來,質問道:“娘,天下哪有白得的好處,難道不是因為你答應了齊家甚麼?”

    賀老太太作猛然記起狀,將齊夫人托她辦的事講了一遍,與之前孟瑤所述相差無幾。

    賀濟禮將利害關係講與她聽,稱收下齊家的妾,將與他前程有礙,賀老太太卻責備他道:“所謂遠親不如近鄰,你與齊家比鄰而居,須得互幫互助,更何況我聽說齊家家大業大,與他們攀上關係,只有好處,沒得壞處。”

    攀關係?賀濟禮一陣頭暈目眩:“娘,我如今避他們還來不及,你倒去攀關係?篡改成績非同小可,一旦被學監發現,我是要丟飯碗的。”

    賀老太太很猶豫,一來她是真認為改改成績不是甚麼大事,覺著賀濟禮乃是小題大做;二來,她已在齊夫人面前拍了胸脯作了保證,此時反悔,豈不是丟了大顏面?

    賀濟禮見賀老太太不反駁,也不吭聲,急得跳腳。

    賀濟義見哥哥著急,幫著勸了賀老太太兩句:“娘,州學又不是我哥哥開的,成績豈能說改就改?他沒那個能耐,你逼他作甚麼?”

    賀濟義講的道理,淺顯易懂許多,賀老太太立時就明白過來,拍著腿向賀濟禮笑道:“你這孩子,自小就愛面子,辦不到就直說,也不是甚麼大事,非要編造些理由來糊弄人。”

    眼看著賀老太太想通了,賀濟禮卻很不是滋味,他真真切切的理由,怎麼就成了糊弄人?賀濟義隨隨便便一勸,就勝過他口舌無數?分明是賀老太太偏心罷了。

    但不管怎樣,賀濟義乃一片好心,是在幫他,因此賀濟禮再生悶氣,還是投去感激一瞥。

    他擔心遲則生變,催促賀老太太將賣身契拿出來。賀老太太一面翻尋,一面惋惜:“你瞧瞧那個妾,乃是故人,送還回去,真是可惜了。”

    賀濟禮這才留意到屋內還有一人,豐腴身材,圓盤臉,眉眼熟悉,原來是先前賣過一道的王姨娘。他一想到這是齊家送來的人,有礙他的前途,馬上厭惡地挪開眼去,不想再看,加緊催促賀老太太找賣身契。

    賀老太太翻過懷裡翻袖裡,翻過小幾翻椅子,越翻越急,額頭冒汗,口中喃喃自語:“明明就放在這裡,怎麼不見了……”

    賀濟義就挨在她旁邊,聽見這話,忙安慰她道:“娘,莫著急,慢慢找。”

    賀濟禮還道賀老太太故意隱藏,心一急,撲通跪下了,道:“娘,這個妾若留在我們家,兒子橫豎都是個死,不如你現在就將我一頓打了,免得將來入牢獄去受苦。”

    賀老太太聽他講得這般嚴重,才真信了他先前的話,嚇得哭起來:“是真找不到了,我明明放在這裡……”

    賀濟義見到賀老太太的眼淚,馬上責怪賀濟禮逼母太甚,賀濟禮心生愧疚,忙安慰了賀老太太幾句,好言問道:“娘,你仔細想想,到底放在哪裡了?”

    賀老太太睜著朦朧淚眼,指了指小幾上的金橘盆:“這裡……”又指了指自己剛坐過的椅子:“那裡……”

    賀濟禮與賀濟義都被她弄糊塗了,齊聲問道:“到底哪裡?”

    賀老太太被問急了,一屁股坐到地上,大哭起來,嗚嗚咽咽沒了全話。

    賀濟禮兄弟面面相覷,連忙將她扶起來坐著,叫小丫頭來替她擦臉,又發動全院上下找尋賣身契,尋到者重賞。

    歸田居為了一張賣身契,亂作一團,不多細表。且說第三進院子裡的孟瑤,在賀濟禮離去不久,便又迎來了溫夫人,溫夫人是打探到了造謠者,特特趕來相告的,不曾想卻聽到了更讓她氣憤的消息——賀老太太再次給賀濟禮納妾了,且未事先知會孟瑤。

    她大罵賀老太太比那造謠的賈神醫更可惡,攥緊孟瑤的手,強命她回娘家,鬧和離。

    孟瑤緩緩搖頭,語氣堅定,道:“娘,我不稀罕做賀家的媳婦,但卻不願垂頭喪氣地和離,就算要走,也要昂首挺胸。”

    溫夫人望著她,思忖一時,悟了過來,鬆開她的手,連贊三個好字,笑道:“這才是我的好閨女,有志氣!就算要走,也得先收拾了那個妾,再給賀老太婆些顏色瞧瞧,不然他們還真當我們孟家的女兒是泥捏的。”

    孟瑤理頭髮,整衣裙,道:“娘,你且略坐坐,我去去就來。”

    溫夫人幫她正了正頭上的金釵,點頭道:“到底是你賀家的事,我跟著去不像樣子,就在這裡為你坐鎮,你若受了委屈,趕緊使人來告訴我。”又叮囑幾個陪嫁眼睛要亮,腦子要靈,嘴巴要利,莫要讓人占了便宜去。

    孟瑤帶著一眾從人到了歸田居,站在廳門口一看,幾張椅子四腳朝天,小幾推到了一旁,金橘擱到了地上,而上上下下的人全勾著腰,垂著頭,不知在翻尋甚麼,整個亂得不成樣子。

    賀老太太率先看到了孟瑤,她仍以為孟瑤還病著,趕忙自小幾下鑽出來,頂著一片金橘葉子,沖她喊道:“媳婦,你身子不爽利,還過來作甚麼,我這裡不消你侍候,你趕緊回去躺著罷。”

    關切之心倒是好的,只是添堵在前,再怎麼情真意切也無益,孟瑤面無表情,冷冷道:“我與濟禮成親還未滿半年,娘便數度納妾,將我的顏面、孟家的顏面踩在腳下,任人恥笑,這叫我如何躺得安穩?”

    賀老太太一怔,辯解道:“我以為那是白得的便宜……”

    孟瑤打斷她的話:“老太太,這世上不是每一種便宜,都能白占。”

    賀老太太才因為這個,挨了賀濟禮的訓,此時又聽孟瑤提起,委屈不已:“我乃好心……”

    “老太太,好心亦能辦壞事。何況你這哪是甚麼好心,純粹是在打孟家的臉,若不是我娘死命攔著,我家伯父兄弟,只怕早打上門來了。”孟瑤講完,不再理會賀老太太,而是朝牆角的王姨娘抬了抬下巴,喝道:“人都上哪去了,還不把她叉出去。”
作者: 望月歆兒    時間: 2011-11-23 04:16 AM

正文 第十五章 甩不開的妾

    當家主母的話,誰人敢不聽,一眾丫鬟媳婦子蜂擁而上,架起王姨娘就走。

    孟瑤方才的話,甚得賀濟禮的心,但他想起失蹤的賣身契,又不禁面色一黯,走過去攔道:“她的賣身契不見了,暫時還趕不得,不然若被有心人接去,告我一狀,或死在了外頭,那我可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賣身契丟了?”相比賀濟禮等人的慌亂,孟瑤顯得十分鎮定,她環顧廳內,見揪住王姨娘的人中,有報過信的小言在內,便招手叫她過來,果斷吩咐道:“到門上傳話,讓他們拿大少爺的帖子,上官府問一問,看王姨娘的賣身契,是紅契,還是白契。”

    當朝不論甚麼契約,都分為紅白兩種,到官府備過案、蓋過印信的,是紅契;反之為白契。若紅契丟失,問題不大,花上些銀子到官府補辦一張便是;而白契丟失,則會讓買賣關係當即失效。

    賀濟禮聽了孟瑤的話,眉頭舒展,暗生佩服,以他目前的狀況,不論紅契白契,都于他有利。紅契丟失,補辦一張,再連人退還齊家;白契丟失,更為簡便,直接將人趕出去就得。

    賀老太太聽得“官府”二字,著實唬了一跳,在她心裡,只有發生了天大的事,才需要上官府。此時孟瑤派了人去,是否意味著丟失賣身契,正是一件天大的 事?賀老太太想著想著,冷汗浸濕了後背,她心知自己闖了禍,又沒能耐替兒子解決,只好顫著聲音開口道:“你們忙……我先回鄉下去了……家裡還有幾頭 豬……”

    簍子是她捅的,卻欲將爛攤子丟下,讓別人傷腦筋,天下哪有這樣便宜的事。孟瑤滿心不悅,當即截斷賀老太太的話,道:“老太太,你可是家裡的主心骨,怎麼能 走?全家大小都等著你拿主意呢。”說著,側頭吩咐知梅:“趕緊叫她們把第二進院子收拾出來,請老太太住進去。”

    知梅甚是機靈,馬上介面:“回少夫人,那進院子本來就是給老太太準備的,時時有人打掃,即刻便能入住。”

    孟瑤滿意點頭,指了兩個陪嫁婆子,讓她們把賀老太太攙去第二進院子歇息,等去官府的人回話。

    賀老太太張了無數道口,卻一句話也沒能插上,被兩個膀大腰圓的婆子半扶半架,朝第二進院子去了。

    孟瑤料理完,轉身回房,至始至終都沒有看賀濟禮一眼。

    溫夫人正在三進院廳裡侯著,見孟瑤回返,臉上卻沒有笑容,心內一緊,問道:“怎麼,老太婆不肯?”

    孟瑤搖頭,道:“那妾是個禍害,賀濟禮比我更想趕她走,只是老太太弄丟了賣身契,現今還賣不得。”

    賣身契是小事,無論丟與不丟,只要銀主想賣,王姨娘都能脫手。能儘快處理掉她,自然是好事,只是如此一來,未免讓賀老太太覺得太過輕鬆,不能給她個教訓。溫夫人皺眉道:“賣掉這個妾,僅僅解了一時危機,難保那糊塗老太婆日後還要朝家裡領人。”

    孟瑤卻笑了,笑容裡一半歡喜,一半憂慮,歡喜的是,此事不可能如此簡單;憂慮的是,賀濟禮倒楣,她也討不到好去:“齊夫人何許人也,行事定然縝密,娘且瞧著,官府那邊,肯定沒有好消息。”

    正說著,門上來報,去官府的人回來了。孟瑤頭也不抬,道:“老太太在第二進院子呢。”

    傳信的是先前領這門差事的小言,她聽孟瑤提賀老太太,先是一愣,隨即明白過來,應了個是字,將門上的人帶去了第二進院子。

    他們走後,孟瑤故意多坐了會兒才起身,留溫夫人稍坐,也朝第二進院子而去。第二進院子才是後宅主院,不論面積還是家什,都比其他院子大一圈,廳上格局簡樸,同歸田居無二,但那些椅子凳子,卻統統大一號,不知是為了填滿空間,還是彰顯院主的地位。

    賀家幾人都在廳上,估計聽過了門上所述,個個眉頭緊鎖,賀老太太更是蜷作一團,縮進了大椅子裡。

    小言見孟瑤進來,主動上前稟報,稱齊夫人甚是狡猾,不但簽了紅契,還另附一份贈予文書,那文書上限定,若賣身契遺失或損毀,必須由贈予人出示贈予文書副本,受贈人才能補辦賣身契或取消賣身契備案。

    贈予文書副本,在齊夫人手上,她精心設了局,就是等著瞧成果,自然不會將其拿出來。也就是說,只要賀老太太找不著賣身契,賀濟禮就得認王姨娘為妾,賣不得,送不得,即便死了,也是賀家的人,還是算收過齊家的賄賂。

    孟瑤朝賀濟禮看去,他大概也是想到了這點,眉頭緊鎖,面色鐵青。賀老太太被賀濟禮沉鬱的臉色嚇到了,跳下椅子,拉住孟瑤連聲問道:“媳婦,怎辦,怎辦?”

    孟瑤掙脫開來,退後一步,口氣冰冷:“老太太抬人進門時,可沒知會我一聲,我哪裡曉得該怎麼辦。”說完,拍了拍袖子,帶領從人離去。

    她回到房中時,已是飯點,立時傳下話去,各房擺飯,更在二進院廳中擺下酒席,請溫夫人入座。

    溫夫人見她行事有條不紊,料想無事,遂到桌邊坐了上席,與她共飲一杯,又吃了些菜,才詢問事情如何。

    孟瑤將二進院廳內的情景講與她聽,又道:“我只看了,聽了,甚麼意見都沒發表。”

    溫夫人大贊:“正該如此,賀老太婆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且讓他們自己慌亂去。”說完,舉杯與孟瑤相碰,以示慶賀,又道:“你別理會這事兒,只管看戲,等賀 老太太這回吃了大虧,看她以後還敢不敢擠兌孟家;你自己也放機靈點,若賀濟禮沒能力解決,惹來禍事,就趕緊和離,免得受到牽連。”

    溫夫人的話,孟瑤聽進了一半,其實她自己另有主意,不僅要讓賀老太太曉得厲害,還要換得賀濟禮的一個承諾。



正文 第十六章 柳暗花明

    溫夫人吃完酒席,又坐了會子,告辭歸家。孟瑤正欲命人將殘席撤下,賀濟禮夾著一卷冊子,興沖沖走進來,口中叫嚷著:“娘子,我尋到了好辦法,你快來瞧。”

    他坐到孟瑤身旁,取出胳膊下夾的那卷冊子,翻開幾頁,遞與她瞧,眼中透出喜悅,道:“要趕王姨娘走,還有一個法子,只要她主動求去,而我們家又同意,則買賣關係自動失效。”

    孟瑤沒想到他一頓飯的功夫,就想出了對策,倒真有些佩服他心思敏捷,不過面兒上仍是淡淡的,將律例推還給他,道:“與我甚麼相干。”

    賀濟禮今兒瞧了孟瑤一天的冷臉,很有些憋悶,不過他也知道,賀老太太此舉傷了她的顏面,她生氣是應該的,於是沒有計較,而是賠著笑臉問道:“你不是有個《妾室守則》?且借我瞧瞧。”

    他要《妾室守則》作甚麼?孟瑤十分詫異,想開口詢問,又不願與他這個面子,於是只吩咐知梅取《守則》,甚麼也沒打聽。

    兩個二等丫頭見他們談完了事,便上來收拾飯桌,賀濟禮卻道:“且慢,我還沒吃呢。”說著,端起孟瑤用過的碗,匆匆扒了半碗飯,再帶著《妾室守則》,朝外書房而去,並告訴孟瑤,晚飯不回來吃了,直接與他送去外書房。

    這個下午,二進院子不斷有消息傳來——老太太又急哭了、老太太請了佛像了、老太太要去廟裡燒香了……諸如此類,等等等等。孟瑤心裡跟明鏡兒似的,賀老太太這是鬧給她看呢,期望她聽到動靜,能過去瞧瞧,幫著出個主意。

    可孟瑤最大的本事便是穩得住神,哪會理這個,任憑二進院怎麼鬧,她只當沒聽見,捧著一卷閒書閑閑看了一下午,吃罷晚飯,聽知梅講了兩個笑話,也不等賀濟禮,心情愉悅地上床歇息。

    夜半時分,孟瑤睡得正香,朦朧中感覺有人在摸自己的臉,忽地驚醒,本能尖叫一聲。一隻手急急忙忙捂上她的嘴,黑暗中有人低聲道:“是我。”

    孟瑤聽出是賀濟禮的聲音,長出一口氣,拍掉他的手,怒道:“晚歸也就罷了,還嚇起人來?”

    賀濟禮的臉紅了,還好未掌燈,孟瑤瞧不見,他並不是存心嚇孟瑤,而是自外書房回來,心裡有事,想叫醒她,又不敢,在床邊踱兩步,摸摸她的臉,摸摸她的臉,再踱兩步,最終還是把她吵醒了,惹來一聲罵。

    雖然知道賀濟禮看不見,孟瑤還是瞪了他一眼,翻了個身,準備接著睡。賀濟禮趕忙推了推她,道:“娘子,你先別睡,我有話講。”

    孟瑤只好又翻過來,沒好氣道:“何事,快講。”

    賀濟禮自懷裡掏出一冊子,拍了拍,道:“你這《妾室守則》,編得不好。”

    孟瑤一聽,立時怒火又起,敢情他大半夜的將她叫起來,就為了講一句《妾室守則》的壞話?這本《守則》,乃溫夫人所編,他批評《守則》,就等於批評溫夫人,孟瑤不能忍受他批評自家娘親,當即與他爭辯起來:“哪裡不好了?你若講不出道理來,我不饒你。”

    賀濟禮走去點燃了燈,舉到床頭放著,再翻開《妾室守則》,一頁一頁翻與她瞧,道:“這上頭條目列得不錯,但處罰卻太輕微,根本無法逼王姨娘自行求去,有甚麼用處?”

    孟瑤明白了,原來賀濟禮在外書房研究《妾室守則》到半夜,是為了趕王姨娘出門,這讓她忍不住偷笑出聲。

    賀濟禮見孟瑤展顏,趁機順桿而上,央道:“娘子,你是行家,且幫著加幾條厲害的上去。”

    孟瑤暗自琢磨,甚麼才叫厲害的。賀濟禮見她不吭聲,囉嗦個不停,稱加上的懲罰措施,得讓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迫不及待地想離開賀家,一刻鐘也不願多待;又稱,王姨娘為人一向謙卑,不容易挑錯,須得加緊逼著,積極創造條件,努力讓她犯錯。

    孟瑤強忍著笑意,板著臉拒絕了他的要求,道:“誰人抬進來的,誰人料理,沒得踩了我,還要我出力的。”

    賀濟禮拍著胸脯向他保證,此類情況,絕對是最後一回,再不會有不尊重她的事情發生。

    孟瑤不是輕易心軟的人,在賀老太太沒吃到苦頭前,她才不會輕易甘休,遂捂住耳朵,翻身蒙被,再不理睬賀濟禮。

    賀濟禮無法,只得吹熄了燈,脫去衣衫,挨著孟瑤睡了。孟瑤不肯幫忙,但王姨娘還是得趕,第二日,他起了個大早,將《妾室守則》送到了賀老太太處,讓她照著《守則》,設法挑王姨娘的毛病。

    可憐賀老太太哪裡認得字,不想接這差事,又怕賀濟禮生氣,只好癟著嘴收下,將賀濟義喚了來,叫他念給自己聽。

    賀濟義連招牌都能認錯的人,哪裡認得全《守則》上的字,但母命又不可違,只好捧著冊子,磕磕絆絆,結結巴巴地念。

    頭天晚上,無人給王姨娘安排住處,她在四進院的花圃旁將就了一夜,清晨醒來,對著池塘攏了頭,擇去身上的雜草枯葉,再拿帕子沾露水抹了抹臉,動身朝二進院去,給賀老太太請安。

    賀老太太雖說前後與賀濟禮納過兩回妾,但其實並沒跟妾接觸過,不知如何應對;而賀濟義又還沒將《妾室守則》念全,讓她沒個依據,只好臨時想出個法子,吩咐廚房克扣王姨娘早晚兩頓飲食,只許吃午飯。

    王姨娘好心來請安,卻落了個沒飯吃的下場,好不委屈,但她也知道,如今賀家上上下下都視她為禍害,喊冤是無人理的,於是老老實實地給賀老太太磕過頭,再默默轉身,朝第三進院子而去。

    孟瑤半夜被賀濟禮吵醒,此時仍在補覺,各下人都是斂聲靜氣,生怕吵著了她。王姨娘為小丫頭所攔,站在門口等候,暗自琢磨——賀老太太在此,孟瑤竟敢賴床,不去請安,看來賀家能作主的人,還是孟瑤,而非抬她進門的賀老太太。
作者: 望月歆兒    時間: 2011-11-23 04:19 AM

正文 第十七章 妾室變丫鬟

    巳時,孟瑤終於醒了,慢條斯理地穿上立領小袖胡裝,系上細鏤帶,再登上一雙鏤空軟皮小靴,走去臉盆架前洗臉刷牙。

    待她洗漱完畢,坐到妝台前梳頭時,知梅一面與她挽高髻,一面稟報:“少夫人,王姨娘來請安,在門外侯了個把時辰了。”

    孟瑤望著鏡子,不答,卻問:“可曾知會過老太太?”

    知梅明白她所指何事,回道:“大少爺親自帶的信兒,稱大少夫人病未痊癒,需臥床靜養,不便前去請安。”

    孟瑤沖著鏡子微微一笑,嘴上卻道:“他會這樣好?肯定講的是怕我把病氣過給了老太太,才不許我去請安。”

    知梅照例幫賀濟禮講了許多好話,孟瑤只笑著,並不接。高髻梳好,知梅幫孟瑤插上花釵梳子,又舉著小菱鏡與她照了一回,笑道:“可惜沒得渾脫花帽,不然更為道地。”

    孟瑤起身,走到大穿衣鏡前照了照,笑了:“好看倒是好看,就是熱了些。”她摸了摸領口的錦繡緣飾,出臥房,經正廳,到西邊廳內坐下,兩名二等丫頭端上早飯,一碟白魚幹,配著鮮辣醬,一盤四色饅頭,並一大碗在井水裡湃過的小米粥。

    知梅靠近孟瑤身旁,問詢道:“少夫人,叫王姨娘進來伺候您用飯?”

    孟瑤略一點頭,知梅便朝門前的小丫頭使了個眼色,小丫頭即刻出去,領了王姨娘進來。

    王姨娘在門外已有了賀府以孟瑤為尊的猜測,此刻心存敬畏,結結實實磕了兩個頭,問過安,仍不敢爬起來。

    孟瑤的表情卻很柔和,沒等她多跪,便許她起身,問道:“你自老太太那邊過來,想必已用過早飯了?”

    王姨娘忙道:“少夫人還未用飯,妾身哪敢先吃。”

    孟瑤喝了口粥,又夾了幾根魚幹,嚼完咽盡,才道:“你該自稱奴婢,妾身不是你用的。”

    王姨娘愣住了,不解其意。

    知梅瞧了瞧孟瑤的神色,從旁解釋道:“少夫人未吃你的茶,你就還是個丫頭。”

    王姨娘倍感委屈,卻無法反駁,當朝風俗,即便她是作為妾室被抬進門的,但只要沒有奉茶的程式,她的身份便不會被人承認。許她進門的,是賀老太太,但此時王 姨娘已不敢將她抬出來壓孟瑤,她心想著靠山已失,難免悲從中來,垂淚抽泣道:“奴婢並無加害大少爺之心,只怪命如浮萍,身不由己。既已入賀家門,奴婢定會 對少夫人忠心無二,還望少夫人垂憐。”

    孟瑤望著她可憐兮兮的模樣,冷笑連連,她還牢牢記得,臨出嫁前溫夫人講的話,凡是入門與自己爭搶男人的,都是死對頭,除非甘願求去,否則別想得到她一絲憐憫。想到這裡,孟瑤故意道:“既然你無意加害大少爺,不如自行離去,免得與他招來橫禍?”

    王姨娘眼中顯出幾分慌亂,屈膝跪下,垂頭道:“奴婢既已是賀家的人,自當與賀家同甘共苦,再苦再累,不敢有半分怨言。”

    王姨娘自有一套歪理在,細細思量,倒與賀老太太某些時候,有異曲同工之妙,孟瑤對這樣的回答並不感到意外,非但沒生氣,反而莞爾一笑,道:“你與老太太定然談得來,不如伺候她去,往後不必來請安了。”

    王姨娘伏在地上,作謙卑狀:“奴婢身份低微,哪敢在老太太跟前盡孝,能服侍少夫人,已是奴婢的福分了。”

    古往今來的規矩,惟嫡妻方有資格在雙親面前盡孝道,妾室也好,通房丫頭也好,都是輪不上的。像今日早上王姨娘欲拜見靠山,獨自去了賀老太太處,而非由孟瑤帶領,認真追究起來,其實是違了規矩的。

    孟瑤含笑看了王姨娘一眼,好心提醒她道:“你想多了,一個普通丫頭,哪談得上孝道不孝道?”

    孟瑤故意將“普通”二字咬得很重,王姨娘聽了出來,暗暗著急,妾室降為通房丫頭,至少還是賀濟禮的人,好歹有希望,但若變作普通丫頭,身份可就大不一樣 了,她擔心日後處境,忍不住出聲辯解:“少夫人,老太太買我進來時,賣身契上填的可是妾室,並非普通丫頭。”

    一般的賣身契,上頭都有賣身者入府後的身份一欄,這一項,不僅影響著其身價,也決定了他/她在銀主家的地位。這道理,孟瑤自然知道,但她卻不慌不忙回了王姨娘的話,道:“你說賣身契上填的是妾室,且拿來我瞧瞧?”

    賣身契頭日就不見了,孟瑤這樣講,分明是要耍賴。王姨娘在此緊要關頭,倒也思維敏捷,雖然猶豫了片刻,但還是答上了話:“我的賣身契,官府裡有備案,少夫人遣人去一查便知。”

    孟瑤未接話,知梅先斥道:“少夫人做事,輪得到你來指手畫腳?”

    在絕對的權力面前,一切的辯解都是徒勞,此乃正室位置的賦予,孟瑤端起粥碗,吩咐知梅:“送這姓王的丫頭去老太太那裡。”

    知梅應了,領王姨娘出去,將她交與一名慣常跑腿的末等小丫頭。她辦完差事,回到西廳,笑道:“少夫人到底還是心軟,幫老太太指了方向。”

    孟瑤歎道:“有甚麼辦法,賀家若因此倒楣,我也討不到好去,少不得暗中相助一二,只盼著老太太經此一事,真有悔過。”

    她們主僕卻都想錯了,大概是孟瑤的指點太高深,賀老太太不但沒弄明白,反而犯起了糊塗,與賀濟義兩人背著王姨娘竊竊私語:“你嫂子將她降成了普通丫頭,那還如何照著《妾室守則》來?”

    賀濟義瞎出主意:“叫我哥再編一本《丫頭守則》?”

    賀老太太面有崇敬之色,道:“《妾室守則》是親家太太編的,全城獨一份,你哥哥哪有這本事。”

    賀濟義拍了拍大腿,動作像極了賀老太太:“那好辦,叫嫂子編一本,她是親家太太的嫡親閨女,自然得了真傳。”



正文 第十八章 暗助賀老太

    賀老太太認為賀濟義的話很有道理,毫不吝惜地贊了幾句,遣人前往孟瑤處,央她編一本《丫頭守則》。孟瑤身為當家主母,管理丫頭下人,亦是職責之一,因此也覺著此法可行,但她不願明著幫扶賀老太太,於是斷然拒絕。

    賀老太太無法,長籲短歎,還好賀濟義有些機靈勁,教她將《妾室守則》活學活用,一會兒指使王姨娘去茅廁擔糞,一會兒指使她上房添瓦,幾天下來,人沒趕走,倒差點從房上摔下來,把賀濟禮嚇了個半死,這若就此去了,即便*****契找到也無濟於事。

    孟瑤冷眼瞧著,見賀老太太總也不得法,心內暗暗著急,畢竟王姨娘在賀府留著,於她而言,也是添堵的事。其實她將王姨娘降為普通丫頭,就是為了方便賀老太太行事,畢竟身份越低微,越好揪錯處,可惜賀老太太怎麼也想不明白,叫人乾著急。

    知梅也看了這幾日,忍不住勸孟瑤道:“老太太忙亂這幾日,想必吃到教訓了,若再由著她鬧下去,只怕王姨娘還沒趕出府,她先病了。”

    兒媳不施援手,造成婆母累倒,這樣的罪名,孟瑤可擔待不起,她承認知梅講得有理,思忖片刻,記起上回她故意不賞小言,旁觀幾日,見她並無不滿,想來可堪一用,於是吩咐知梅,將小言喚進來,附耳交待了幾句。

    小言領命,前往賀老太太處,稱有事求見。賀老太太正是焦頭爛額的時候,無心見個小丫頭,揮了揮手,叫她改日再來。小言站在堂外,笑道:“正是有些個不成形的主意,想拿來替老太太分憂呢。”

    賀老太太聞言大喜,忙叫她進來,問道:“你有甚麼主意,且講來聽聽,若真有用,大大賞你。”

    小言忙道:“只盼能有些用處,不敢居功。”說完,垂手而立,不再出聲。這意思,是暗示賀老太太遣退旁人,才好說話,可惜賀老太太看不懂,等了一時,急了:“怎麼還不講?”

    小言哭笑不得,只好上前幾步,湊到賀老太太耳旁,小聲道:“老太太,何不放一個人,貼身跟著她?這日夜盯著,再伺機教唆教唆,還怕她不犯錯?”

    賀老太太聽了這話,恍然大悟,原來要趕王姨娘走,須得挑錯,而非折騰她。她上下瞧了小言幾眼,見她約莫十三、四歲,生得伶俐可愛,便乾脆指了她跟著王姨娘,但卻不知尋個甚麼藉口。

    小言悄聲笑道:“理由不難找,咱們家的小丫頭,才進門時,都要跟著大丫頭學規矩的。”

    賀老太太滿心歡喜,連贊她好幾聲,當即喚來王姨娘,指著小言道:“我這裡有個小丫頭,跟你學學規矩,白日裡你們一同當班,晚上歇在一處。”

    王姨娘臉上有驚慌之色,一閃而過,欠身垂首,道:“我入府的日子,還沒小言久,哪有資格教她規矩。”

    賀老太太正不知如何接話,就聽見小言斥責道:“咱們身為奴婢,主子發話,只有聽的,沒有反駁的,你卻竟敢頂嘴?”

    小言說完,轉向賀老太太,詢問道:“老太太,這等刁婢,如何處罰?”

    賀老太太心內,怎一個佩服了得,她折騰了王姨娘這些天,也沒能罰到她,沒想到小言來了還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就揪到了王姨娘的錯處。

    小言見賀老太太發呆,忙輕喚一聲:“老太太。”

    賀老太太回過神來,忙道:“拖下去掌嘴。”

    王姨娘不知在想甚麼,聽了這話,竟無甚反應。小言暗暗奇怪,故意道:“老太太,她到底年紀大了,心散了,該早些配個小廝。”

    王姨娘渾身一震,不敢置信地抬頭看她。小言卻不給她開口的機會,叫來幾個婆子,塞住她的嘴,拖了出去。

    很快,院子裡傳來嗚咽聲,那是王姨娘被塞住嘴,呼痛卻又喊不出來。小言趁著婆子們行刑,溜回第三進院子,向孟瑤稟報方才的情形。

    孟瑤聽後,歎道:“實在不願見血光,只是她不聽勸,非要置賀家於死地,我也就顧不了那許多了。”

    小言忙道:“少夫人菩薩心腸,我們卻容不得她,若賀家真毀在她手裡,我們這些人,都要陪葬。”說完又道:“我看王姓丫頭有蹊蹺,照說有個小丫頭跟著學規矩,是件體面的事,她卻死活不肯。”

    孟瑤道:“或許是怕你整治她?”

    小言卻搖頭,道:“老太太把我指給她時,我還沒使手段呢,她又如何知道?”

    孟瑤沉吟片刻,道:“也許是真有甚麼見不得人的事或物,你將她盯緊些,一有異常,立即來報。”

    小言應了,重回第二進院子不提。

    孟瑤躺到竹榻上,苦笑,說是不理會這事兒,可身為賀家人,哪裡又真能置身事外,少不得出謀劃策,共渡難關,只盼著賀老太太經此一事,能長些經驗教訓。

    門簾晃動,知梅進屋,仔細瞧了瞧孟瑤的臉色,稟道:“少夫人,後街殺豬李家的閨女李小鳳,又來了,我叫她回去?”

    若不是李小鳳插嘴,出了個甚麼自養自身的餿主意,賀老太太又怎會下定決心收下王姨娘。孟瑤臉色一沉,旋即微笑:“客人上門,豈有朝外趕的道理,快快請她進來。”

    先怒後笑,看來孟瑤想要耍弄李小鳳一番了,知梅暗歎一聲,自家這位少夫人,還真是“睚眥必報”。

    半盞茶功夫後,李小鳳出現在門口,仍舊是一身油膩膩的衣裙,補丁摞補丁,頭上作少女髮式,插了支黑乎乎的木簪,一樣是油汪汪。她上回來時,手裡拎的是肥豬肉,這回卻捧著塊白乎乎的板油,笑道:“沒甚麼好東西,送塊板油與少夫人熬豬油吃。”

    知梅叫小丫頭接過板油,一看,那板油大概有兩個巴掌大小,不知熬出的油,能不能蓋住碗底。

    孟瑤看著李小鳳,覺著她有些可憐,但這可憐,不能作為害人的理由,這樣一想,她的心腸又硬了起來,命小丫頭將板油丟還回去,故作嫌棄狀,道:“我們賀家窮到如此地步了?連塊油也吃不起?”

    李小鳳聽明白了,這是嫌她的禮太輕呢,其實她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訕訕道:“改日再來瞧少夫人。”

    小丫頭送了李小鳳出去,知梅看著她的背影,嗔怪道:“少夫人,你這是故意暗示她要送厚禮呢。”

    孟瑤難得露出一回調皮模樣,左顧右盼:“我可甚麼都沒講。”

    主僕二人說笑了一回,擺上晚飯,等候賀濟禮歸來,但直到天黑,也不見他蹤影。孟瑤正欲遣人去問,忽見小言火急火燎地奔進來,撲倒在地:“少夫人,不好了,王姨……王姓丫頭趁我去領晚飯,拉了大少爺進房,將門反栓起,任我怎麼拍也不開。”
作者: 望月歆兒    時間: 2011-11-23 04:22 AM

正文 第十九章 聽牆角

    “莫慌,起來慢慢講。”孟瑤的反應很鎮定,讓驚慌失措的小言漸漸平復,將事情講述了一遍——她去廚房排隊領晚飯,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回來時便見賀濟禮跟在王姨娘身後進了屋,等她追去時,門已關緊了。

    兩番言辭,孟瑤聽出了不一樣的地方,問道:“大少爺到底是自己進去的,還是被拉進去的?”

    小言一面仔細回憶,一面道:“王姓丫頭在前,大少爺緊跟在後……”

    她沒有直接回答孟瑤的問題,但屋內的人都聽明白了,賀濟禮是自願進房,並非被逼迫。其實想想也是,賀濟禮是主子,又是個大男人,除非他自己願意,王姨娘又怎能拽得動?

    孟瑤面上,仍舊波瀾不驚,讓一屋子的下人暗生佩服。她是真的不慌,若放在先前王姨娘頭一回進府時,她或許還要擔些心,但如今王姨娘礙著賀濟禮的前程,他恨她還來不及,怎會去進她的房,何況王姨娘也並非花容月貌,不過年歲大點兒,身子長開了罷了。

    想是這樣想,但有個疑惑,讓人無法忽視——賀濟禮怎會跟王姨娘進房,還將門反栓?有甚麼話不能當著人面講?

    孟瑤端起手邊的一碗木瓜汁,慢慢喝著,知梅見她秀眉微顰,猜出她心事,遂遣退旁人,獨留小言,先責道:“少夫人交待的差事,還沒過半日,就讓你辦砸了。這下可好,人沒盯著不說,反讓她鑽了空子。”

    小言慌忙跪下道:“是我辦事不力,請少夫人責罰。”

    知梅略等了等,見孟瑤沒有反應,作默許狀,便接著向小言道:“還不快去盯著,將功贖罪。”

    人已進了屋,怎麼盯?小言一怔,待瞧見知梅的眼色,才醒悟過來,眼睛看不到,還有耳朵可以聽。她連忙應了一聲,爬起來就走,一路小跑朝院後去。

    賀府女僕,除了當值的,全住在第四進院子後面的後罩房內,王姨娘的那間,在西北角的頂裡面,周圍除了雜物房,就是茅廁,幸而這樣,使周遭沒有甚麼來來往往的人,方便聽牆角。

    小言左右看看,鑽進隔壁的雜物房,將耳朵貼在了牆壁上。後罩房乃下人居所,牆壁不太厚,那邊的話語聲,斷斷續續傳了過來,小言越聽,臉越紅,忍不住抬起頭來,又想起這是正經差事,知梅還等著回話,只好將耳朵又貼了上去。

    過了一會兒,屋內沒了言語,卻傳來悉悉索索的脫衣聲,小言再也受不了,捂著臉跑出雜物間,奔向第三進院子。

    她路上走得急,臨到門口,卻猶豫起來,這樣的事情,直接告訴孟瑤,好還是不好?會不會刺激到她?她想著想著,腳步慢下來,躲到門邊上,將簾子掀開一小道縫,悄悄朝更靠近門邊的知梅招手。

    知梅瞧見了她,孟瑤卻也瞧見了,出聲道:“有甚麼話不能進來講?”

    小言見她發話,不敢再躲,掀簾進去,紅著臉稟道:“回少夫人的話,我聽見大少爺在……在……在叫王姨娘脫衣裳。”

    她結巴了半晌,終於把話講全,大出一口氣。

    孟瑤怔住,知梅出聲相斥:“胡說,聽是你聽錯了。”

    小言知她是寬慰孟瑤,並非不信,於是沒有接話,垂首不語。孟瑤手邊,還放著那碗木瓜汁,她手指撫上碗邊紋飾,心內滋味,複雜難明,真寧願是小言聽錯了。

    仔細想想,趕王姨娘出門,與收用她,還真不矛盾,別說收了房,就是那許多替主人生兒育女過的,還不是一樣被變賣。孟瑤的心,慢慢朝下沉,突然就覺著滿院的知了,叫得讓人心煩,遂指了窗外的那株大樹,吩咐知梅道:“叫人拿了長竿,粘知了去。”

    知梅知她心中不快,忙領命出門,剛交代完丫頭婆子們,又被孟瑤叫了回去:“派兩個人,一個去後罩房,一個去老太太那裡。”

    知梅聽明白了,馬上讓小言重返王姨娘處,繼續聽牆角;又另找了個孟家帶來的媳婦,簡單交待她幾句後,讓她去賀老太太處打探消息。

    過了一時,去賀老太太處的媳婦子先回來了,喘著氣稟報道:“大少爺去後罩房的事,老太太已經知道了。”

    孟瑤彈了彈木瓜汁碗,發出清脆的聲響,問道:“老太太怎麼說?”

    媳婦子回道:“老太太講話,分了兩茬,先誇大少爺做得好,說白得的妾,不用白不用,用了再趕也不遲,這樣才不吃虧。”

    這的確是賀老太太的邏輯,讓人憎恨中又不免帶上些啼笑皆非,孟瑤接著問道:“見了你,又轉了話頭?”

    媳婦子道:“少夫人真是料事如神,老太太講著講著,瞧見了我,馬上轉口,罵大少爺不曉事,成親未滿半年就鑽了丫頭的房。”

    孟瑤自嘲道:“甚麼料事如神,想來是她見你是我的陪嫁,怕先前的那句話傳到我耳裡罷了。”

    知梅忙寬她的心道:“老太太曉得轉口,可見心裡有少夫人。”

    孟瑤不置可否,端起木瓜汁,一飲而盡,皺眉道:“熱得緊,買冰去。”

    買冰的事,拖了這幾日也沒提起,怎麼到了關鍵時刻,卻想起這檔子小事來?候命的媳婦子不明所以,知梅卻明白,孟瑤是心內煩亂,想借些涼氣清醒清醒,理一理思路。

    賀府人口不多,後宅未設帳房,銀錢全由孟瑤掌管,知梅要遣人去買冰,只能向孟瑤取錢。孟瑤卻不去開錢箱子,只叫她附耳過來,低語幾句。

    知梅聽後大吃一驚,道:“少夫人,這……這不大好罷,三伏天的冰,本就價格不菲,何況還要挖個冰窖?若讓大少爺知曉,還不知怎麼生氣呢。”

    孟瑤面若冰霜,生氣道:“他生氣?他已讓我生氣在先,誰還顧他的感受?”

    知梅平日裡做和事佬做慣了,一時口不擇言,此刻聽見孟瑤生氣,才猛然醒悟自己講錯了話,後悔不已,忙垂頭退了出去,遣人去買冰,請工匠挖冰窖。



  正文 第二十章 屋內景象

    冰塊很快買來,四隻滿滿的青花瓷盆,擺到各個角上,屋內的溫度很快降下來,涼爽宜人,連方才勸阻孟瑤的知梅,都舒坦地展了笑顏。

    冰盆不小,自夾道運來第三進院子時,驚動了賀老太太,她讓人開了夾道門,瞠目結舌看了一時,又默默算了算開銷,立即腳不點地地朝後面院子奔去。

    她到了三進院正房,還未進門,便有涼意迎面而來,遂不由自主停留,先享受了一會兒清涼,直到掀簾的小丫頭手都酸了,才走了進去。裡面更為涼爽,渾身汗津津的感覺,漸漸消失,讓賀老太太暗責孟瑤鋪張浪費的同時,也佩服她真懂得享福。

    孟瑤離了座位,過來行禮,見賀老太太一面的愜意模樣,眼睛卻四處搜尋,便故意指了個角落與她瞧,道:“老太太,是那冰盆散出來的冰涼氣,趕緊來坐下涼快涼快,那一盆子,得二兩銀子呢,可別浪費了。”

    “啥,二兩銀子?”賀老太太正驚詫,忽見另一個角落裡還有一盆,隨後又在孟瑤有意無意的指點下,看見了第三盆、第四盆,一盆二兩銀子,四盆即八兩銀子,這 個月是三十一天……賀老太太不識字,但帳卻會算,她飛快地把價格理了一遍,額上冒出冷汗,哆嗦著問孟瑤:“媳婦,你沒打算每天都用冰罷?”

    孟瑤疑惑道:“難道娘覺著屋子裡涼涼爽爽,不好?”

    賀老太太一個“好”字講出半邊,遲疑了一下,轉口道:“太涼易凍出毛病來,媳婦,你還要生養,別涼著了。”

    知梅從旁笑道:“老太太,我們少夫人自小就用冰,從未著過涼,您老人家就放心罷。”

    賀老太太見她冒出來堵話,暗恨,卻又無計可施,便道:“媳婦,我曉得濟禮今日胡鬧,傷了你的心,你放心,等他一出來,我就教訓他,打到你滿意為止。”她想著,入伏好幾天了,今日並不算最熱的,孟瑤卻選擇了這會兒買冰,定然是氣著了,等她消了氣,自然就不買冰了。

    孟瑤面向賀老太太,臉上掛著笑容,口中卻是譏諷之語:“我相信老太太,才將王姓丫頭交與您,可還沒過幾天,您兒子就鑽了他的房,這要論起錯來……”

    這要論起錯來,賀老太太頭一個該打——後半句她礙著自己的兒媳身份,未講出口,但屋裡的每個人,包括賀老太太,都聽明白了。

    賀老太太臉上紅一塊白一塊,很是精彩,她不敢再照原計劃接著提冰的事,這想法就有些變了——孟瑤用著冰,她屋裡卻熱烘烘,叫人如何平衡?於是扭捏著,強作理直氣壯模樣,指著屋角道:“哪有晚輩房裡清清涼,長輩卻熱得慌的?將那大盆子冰,與我也搬兩盆去。”

    要用冰,另買兩盆便是,何必非要搬孟瑤屋裡的,知梅不服氣,正要開口,卻聽得孟瑤冷聲道:“誰叫我不快活,我也定會讓他不快活。想用冰,自個兒拿錢買去,難不成才給我添了堵,又來算計我的物?”

    這話實在算不得恭敬,賀老太太想斥責她,卻理虧在前,嘴張了又張,還是沒敢開口。

    就在賀老太太灰溜溜地準備離去之時,小言回來了,進門喚了聲“少夫人”,忽見賀老太太也在,便打住了。

    孟瑤眼望著賀老太太,示意小言照實講來,道:“若真個兒給了我沒臉,便就地將那賤婢打死。”

    賀老太太嚇白了臉,慌忙道:“媳婦,使不得,那丫頭一死,濟禮受賄的事便坐了實,咱們賀家可就完了。”

    孟瑤冷笑一聲:“拼個魚死網破罷了,好過任人欺辱。”

    賀家的奴僕,一多半是孟瑤的陪嫁,只聽命於她,若她一聲令下要打死王姨娘,還真沒人攔得住。賀老太太真嚇著了,雙腿一軟,一個站不住,歪倒在地,口齒打架,講不全話。

    孟瑤叫過兩個媳婦子,將她扶起,攙到榻上,暗道,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將賀濟禮逼入險境的,可是她老人家自己個兒。

    賀老太太不肯躺下,也不再想聽小言的稟報,直接拉住孟瑤的手,朝外走,道:“咱們去後罩房,我將濟禮交給你,要打要罵,任由你。”說著說著,老淚縱橫:“媳婦,你饒賀家一條生路,我再也不敢了。”

    即便賀老太太是真被嚇出了幾分悔意,孟瑤仍恨她這一把眼淚——明明是她欺人太甚,這一哭,旁人反覺著是孟瑤這兒媳的不是。

    孟家陪嫁來的幾個媳婦子,比丫頭更懂人情世故,一見賀老太太落淚,舉著汗巾子就上去了,乾脆俐落地抹掉她臉上的淚,大聲道:“大少爺再不爭氣,也是您的兒,您可千萬別氣壞了身子。”

    外面侍候的下人,將這話聽了個一清二楚,等到賀老太太掛著淚痕出來時,她們心裡想著,那是被賀濟禮氣的,臉上就沒了異樣表情。

    一行人由賀老太太打頭,穿過第四進院子,來到後罩房;孟瑤命僕從留在角門口,僅帶了知梅和小言,隨賀老太太行至西北角。此時王姨娘所住房間的門,已經開 了,裡面的狹窄空間,被一架未上漆的木屏風,隔成了前後兩段,屏風上,搭著幾件女人衣裳,屏風後,隱約有人影晃動。

    孟瑤沒來時,已猜到了結果,但親眼見到,仍舊氣得慌,一雙手在袖子裡攥成了拳頭,長長的指甲,陷進了肉裡去。

    賀老太太見到那幾件衣裳,慌了,忙朝屏風後喝道:“還不趕緊滾出來受罰?”

    屏風後一女子,應聲而出,正是王姨娘,她身下裙子仍在,上半身卻僅著一闌裙,那闌裙,雖頂個裙名兒,卻並非裙子,而是背心式樣,前開襟,肩開襠,全憑幾根帶子松松系著,露出白花花的一片肉。

    賀濟禮緊隨其後,走出屏風,他身上的衣裳,倒是穿得整整齊齊,只是額上有明顯汗珠,面上帶著喜色,讓孟瑤銀牙緊咬,恨不得上去撕了他。

    賀濟禮一抬眼,瞧見了她,歡喜叫道:“娘子,真是意外之喜……”
作者: 望月歆兒    時間: 2011-11-23 04:26 AM

  正文 第二十一章 缺失的理由

    喜色,他臉上有喜色!除了喜色,還是喜色!孟瑤仔細看了又看,欲尋出一絲愧疚或悔過,但卻失望了,沒有。她忿然轉身,不理會賀濟禮在身後的辯解,快步走回三進院,吩咐幾個陪嫁,收拾物品,準備回娘家。

    賀濟禮從後趕來,瞧見滿屋子的下人,已開始拖箱子,收陳設,他吃了一驚,忙問道:“娘子,你這是作甚?”

    孟瑤坐在廳中主座上,一面叮囑下人們,莫要落下了陪嫁物品,一面輕描淡寫地回答賀濟禮:“回娘家,和離。”

    賀濟禮心想孟瑤定是生了誤會,趕忙自袖中掏出一張紙,遞到她面前,道:“娘子,你瞧,王姓丫頭的*****契,齊家的贈與文書也在上頭,全是在她身上搜出來的。”

    孟瑤掃都不掃一眼,漠然道:“與我何干?”

    賀濟禮不滿了,道:“你也是賀家人,有甚麼比賀家的安危更重要?如今*****契找到了,你該高興才是。”

    孟瑤斜了他一眼,道:“你明明知道我是甚麼意思。”

    甚麼意思?賀濟禮摸了摸他挺拔的鼻子,仔細想了想,恍然,忙發誓賭咒道:“我與那丫頭沒甚麼,她之所以除了衣衫,皆因我要搜她身上藏的*****契。”

    “哦——”孟瑤把尾音拖的很長。

    “你不相信我?”賀濟禮急了。

    孟瑤搖頭,道:“我相信。”她嘴上說著相信,卻並不讓收拾物品的下人們停下來,賀濟禮奇怪道:“既然相信,那你還要走?”

    孟瑤盯著他的眼,道:“搜出*****契,不是‘意外之喜’麼?那正事兒是甚麼?你又為何會進了她的房?”

    此話乃是孟瑤從最初,一直持續到現在的疑惑,賀濟禮聽後,支吾起來,反復就一句話:“我同她沒甚麼。”

    至此,孟瑤斷定,賀濟禮的原意,是要收用王姨娘,只是衣衫脫到一半,意外發現*****契,這才臨時轉了意圖——這與他口中的“意外之喜”,正好對上。

    思路清晰,推斷有理,孟瑤卻越想越傷心,忍不住落下淚來。

    知梅知道,孟瑤一向好強,不喜旁人見到她的軟弱,遂令下人們停下手中的活兒,將她們帶了出去。

    自孟瑤嫁到賀家,賀濟禮還是頭一回見到孟瑤落淚,刹那間就慌了,鞠躬作揖,哄道:“娘子,你別哭呀,我真與她沒甚麼。”

    反復就這一句話,孟瑤哪會理他,仍舊默默流淚。

    賀濟禮急得團團轉:“娘子,莫哭了,我與你買身新胡服。”

    “娘子,我與你買胭脂,四兩銀的,四兩銀的。”

    “祖宗,你要甚麼,我就與你買甚麼,求你別哭了。”

    ………………

    孟瑤靜靜地哭完,抹幹眼淚,擦淨淚痕,起身,朝外喚道:“磨蹭甚麼,趕緊進來收拾東西,再使個人先回孟府,知會我娘。”

    賀濟禮趕到門口,推開欲進來的下人,再哐當一聲,將門關緊,張開雙臂攔住,道:“不許走。”

    孟瑤氣道:“既然不想讓我走,就將鑽丫頭房的原因講清楚,不然你攔得了我一時,攔不住我一世。”

    “我……我……”賀濟禮吞吞吐吐一時,急道:“娘子,我對那丫頭,當真無意,你就信我這回。”
    講的是一回事,其實有不同,孟瑤聽出來了,問道:“果真無意收她?”

    賀濟禮重重點頭。

    “那你進她房裡去作甚麼?”孟瑤繼續問道。

    關鍵時刻,賀濟禮又卡殼了,猶猶豫豫,磨磨蹭蹭。孟瑤暗恨不已,伸手大力推開他,開了門,叫陪嫁們進來,繼續收拾物品。

    賀濟禮上前阻攔,可攔了這個,擋不住那個,擋了那個,又攔不住這個,慌亂一時,忽地生出妙計,轉身跑出去,一氣沖到大門口,給守門的小廝下了死命令,不許放孟瑤以及孟家的陪嫁出去。吩咐完,又奔至後門,照樣吩咐了一遍。

    很快,孟瑤那裡就收到了大門被鎖的消息,因為她派去孟家送信的媳婦子,在門前被攔住了。孟瑤使人去罵了一回,但守門的小廝,還是她未嫁過來時,賀濟禮親自買的,因此對賀濟禮極為忠心,他們雖然出於對孟瑤的尊重,任由來人罵著,可死活也不開門。

    孟瑤又使人去後門打探,遇到的卻是同樣的光景,她氣憤非常,將賀濟禮罵了百遍,但卻無濟於事,只好讓陪嫁們暫將箱籠歸位,等候機會。

    此時,賀濟禮又奔到了賀老太太房裡,給她也派了任務——盯住孟瑤,不許她回娘家。

    *****契既已找到,賀老太太本是想即刻回鄉下的,但一聽說孟瑤要和離,想著娶個媳婦不容易,便放棄了回鄉的打算,滿口答應賀濟禮,一定將她看牢。

    隨後的兩三天,賀老太太除了吃飯睡覺,就是搬個小板凳,守在院門口,一盯通往第三進院子的角門,二盯院側的夾道。到了晚上她要歇息,便叫丫頭們代勞。

    這幾日裡,孟瑤無時不刻想要出去,然而賀濟禮管教下人也很有一套,不但看門的不受威逼利誘,連守角門夾道的小丫頭,買菜的媳婦子,採辦的夯漢,都一心向著賀濟禮,不肯收孟瑤的賄賂替她辦事。

    孟瑤曾想過讓小言幫她捎信兒,不料也被看門的攔回來了,這讓她痛恨賀濟禮之餘,也不免對他管家的才幹,生出幾分佩服。

    賀老太太這幾日,朝第三進院子走得勤,這日她又來勸孟瑤:“媳婦,那丫頭已然賣了,當時人牙子就驗過身,確實還是女孩兒家,既然濟禮與她沒得干係,你何不就此罷了?”

    跟來的一名媳婦子,也來勸孟瑤:“少夫人,要想男人不偷腥,只能靠管束,哪能指望他們自覺。恕奴婢講句逾越的話——大戶人家的男人,不朝家裡收人,已屬難得,若連他們的想頭都要計較,這日子可過不下去。”

    “你的確是逾越了。”孟瑤側頭,吩咐一旁侍立的陪嫁們:“拖下去,掌嘴。”又叮囑:“到前面院子去打,叫那起子眼裡沒主子的奴婢,都長長記性。”

    賀老太太認為處罰太重,很是不滿,責道:“媳婦,你與濟禮鬥氣,何必遷怒下人?還要拖到我院子裡去打,是想讓我沒臉?”

    孟瑤笑道:“老太太多心了。”講完,陡然變臉,怒道:“成親未滿半年,即便只有想頭,也是罪過。”

    賀老太太嚇得渾身一哆嗦,縱然明白這話其實是講與她聽的,也不敢再吱聲,任由孟家陪嫁們將那哭天搶地的媳婦子拖了出去。



正文 第二十二章 鬧和離

    自從那多嘴的媳婦被拖下去扇了嘴巴子,賀老太太被唬住,有些日子不來煩擾孟瑤,讓她清靜了兩天。

    這日孟瑤在房內坐著,照舊煩惱如何出府,一陪嫁媳婦歎道:“可惜看門的幾個小廝,個個都會拳腳功夫,咱們陪嫁過來的夯漢雖有四五個,卻仍打不過他們,不然硬闖出去也好。”

    知梅駁她道:“雖然少夫人想和離,但出去後也一樣要做人,怎能不顧及些體面?”

    孟瑤聽她們講得熱鬧,苦笑道:“你們太小瞧了大少爺,他早想到這層了,稱,若我硬闖,即便出去,他也不給休書。”

    和離與休妻,聽起來很不一樣,一個是女家休夫,一個是男家休妻,其實女家並無資格寫休書,就算是和離,一樣要由男方出具休書一封,才算是真了結了夫妻關係,故此賀濟禮能講出那般威脅孟瑤的話來。

    這可真是出不去了,屋內沉寂下來。

    孟瑤因為灰心失望,和離的願望又達不成,於是決定在賀府實行“你不讓我快活,我也不叫你好過”的策略,利用管家大權,先將全府上下的用度減了一半——她院裡的人除外。

    賀濟禮每月撥給後宅的錢本來就不多,這下去了一半,光景可用艱難二字形容,連一向節儉的賀老太太,都有些吃不消了,更別提愛亂花錢的賀濟義。

    這日中午,自王姨娘事件後就留在二進院的小言,為賀老太太端上午飯,一盤老菜葉,一壺熱開水。

    自從賀濟禮發達,賀老太太已多年未受過苦,哪裡咽得下這個,立時抱怨不停。但因孟瑤只減了主子的用度,未動下人的份額,因此屋內靜悄悄,無一人附和。

    賀老太太自唱獨角戲,沒得趣味,便站起身來朝外走,孟瑤那裡她不敢去,賀濟禮還未歸家,只有遠行至歸田居,來看望賀濟義。

    賀濟義嫌熱,午飯就擺在葡萄架下,他見賀老太太這時候來,有些吃驚,一面扶她入座,一面問道:“娘這樣快就吃完了?”

    賀老太太還沒吃呢,如何作答,只搖了搖頭,朝飯桌上看去——一盤切片釀肚子、一碗血粉羹,一盤炒青菜,還另配了一壺酒,這菜色也算不得豐富,但對比賀老太太的那盤老菜葉,卻好過許多。

    賀老太太萬分驚訝:“甚麼削減全府用度,敢情只減我的?”

    賀濟義並不知賀老太太飯桌上的光景,道:“我的也減了,以往至少還有一盤辣辣的肉片子,極為下飯……”

    賀老太太聽不下去,打斷他道:“你瞧瞧我那裡,只得一盤老菜葉,一壺熱開水,你嫂子擺明瞭不叫我好過。”

    賀濟義一聽,連忙叫人添了碗筷,邀賀老太太同吃,頻頻與她夾菜。他是心疼老娘的,卻不好意思隔空責怪孟瑤——誰叫他桌上的菜色,比賀老太太豐富許多呢?

    嫂子他不敢責怪,親哥哥卻是敢的,遂向賀老太太道:“我哥手裡捏著大把的錢,也不說將些出來,與你自買飲食。”

    賀老太太擺手道:“他把過的,我沒要。”

    賀濟義奇道:“這是為甚麼?”

    賀老太太瞅了瞅桌邊侍立的丫鬟,小聲道:“後宅克扣下來的那些銀兩,全落入了你嫂子處,若你哥另取出錢來貼補,只怕她要偷笑了。”

    這是擔心孟瑤佔便宜呢,賀濟義聽明白了,只是自家嫂子出身富貴,會看得上那幾個小錢?他勸了賀老太太一通,讓她以保重身體為重,無奈賀老太太根本聽不進去,只得作罷。

    桌上飯菜的份量,算不得多,賀老太太堪堪吃了個半飽,放下碗筷,吩咐賀濟義道:“小二哪,等你哥哥回來,你去問問他,你嫂子到底要折騰到何時?”

    “折騰到許她回娘家唄,全府上下都知道。”賀濟義脫口而出,又道:“娘,我大嫂真算不錯了,和離太可惜,你勸一勸我哥,多哄哄我嫂子,兩夫妻,有啥疙瘩解不開的?”

    此話提醒了賀老太太,孟瑤恨她,是為王姨娘進門,而她要鬧和離,癥結還是在賀濟禮身上。賀老太太想到這裡,長歎一聲:“我真是時運不濟,讓你哥哥給帶累了。”

    她想通了關節,決定對症下藥,等賀濟禮傍晚歸家,立時命人將他請到歸田居,斥責了一通。

    賀濟禮這幾日,很不好過,被趕到了外書房居住不說,飲食也是有一頓沒一頓,他心內本就憋悶,再經賀老太太說了幾句,一時火氣上來,竟頂嘴道:“事端皆由娘而起,若您不收下齊家送來的人,甚麼事也沒得。”

    兒媳是別人養大的,不服管教也就罷了,現在連兒子也敢當面頂撞,這還了得?賀老太太氣急敗壞,折了根葡萄枝,追著賀濟禮抽。

    賀濟禮不敢躲閃,卻大叫一聲:“娘,我身上的直裰,可值十五兩紋銀!”

    賀老太太的葡萄鞭子,生生停住,趕著上前,朝賀濟禮身上看了又看,摸了又摸,拍著胸口後怕道:“虧得我收手快,不然打壞了。”

    賀濟禮趁機稱這直裰太貴,要趕緊回房去換下來,免得揉搓皺了。賀老太太覺著他所言有理,便放他去了,又叫賀濟義跟過去,伺機勸一勸他。

    自從孟瑤鬧和離,賀濟禮就被趕到了外書房居住,飲食也是有一頓沒一頓,這會兒,書桌前的空敞處,擺了一張小圓桌,上頭一個大饅頭,一碟小鹹菜。他苦笑一聲,上前坐下,抓起饅頭啃起來。

    賀濟義跟進來,朝桌上一掃,故意驚訝道:“哥,你這伙食還不如我?”

    賀濟禮白了他一眼,沒作聲。

    賀濟義挑了個凳子,挨著他坐了,道:“哥,你與嫂子吵架,害得咱們的娘吃苦,你心裡怎麼過意得去?”

    賀濟禮咽下饅頭,又端起茶盞喝了一大口,方才答道:“我拿錢給娘,叫她想吃甚麼,自己買去,她卻只是不肯,我有甚麼辦法?”

    賀濟義指了桌上的鹹菜,大笑:“你與娘也沒甚麼分別,明明手裡大把的錢,卻不肯自買美食,甘願吃鹹菜啃饅頭。”

    賀濟禮敲了他一筷子,低聲道:“你懂甚麼,我這是在讓你嫂子出氣呢,她這一股子氣不消,怎麼會消停?”

    此言有理,賀濟義連連點頭,但卻又疑惑:“哥,你既然不願嫂子生氣,為甚麼不將鑽丫頭房的緣由告訴她?”他講著講著,忽作恍然大悟狀,猛一拍賀濟禮的肩膀,叫道:“哥,難道你真是看上了那丫頭,進房寬衣解帶時,才湊巧發現了她偷藏的*****契?”
作者: 望月歆兒    時間: 2011-11-23 05:01 AM

  正文 第二十三章 事情真相

    賀濟禮一把拍掉賀濟義的手,氣道:“誰看上那丫頭了?把我看成甚麼人?”

    賀濟義仔細觀察他神色,覺得不似作偽,便信了他,笑道:“也是,那丫頭長得還不如咱家隔壁的黑妞,比起嫂子來就更差得遠了,想來哥哥你也瞧不上她。”

    黑妞是他們鄉下老家的鄰居,生得又黑又壯似座鐵塔,賀濟禮見賀濟義拿她作比,忍不住笑了,又敲了他一下,道:“怎能拿你嫂子同個丫頭作比較,小心被她曉得,尋你麻煩,我可護不了你。”

    賀濟義不以為然,道:“我又沒得罪嫂子,她待我好著呢,你還是顧你自己罷。”接著又追問先前的問題:“哥,你究竟是為了甚麼,才進了那丫頭的房?”

    賀濟禮不肯講,賀濟義窮追不捨,最後到底敵不過他磨人的功夫,道出了實情。

    原來那日,賀濟禮偶遇王姨娘,本欲繞道而行,但王姨娘卻稱她曉得個法子,能幫他與齊家脫了幹係。賀濟禮正為此事焦頭爛額,忽聞有方法,怎能不動心,立時追問起來,但王姨娘卻故意賣關子,半遮著臉含羞看他,就是不開腔。

    賀濟禮成了親的人,甚麼不懂,一看就知道王姨娘打的是甚麼主意,他厭惡這般舉動,但卻心急那擺脫齊家的法子,於是便將計就計,裝出一副對王姨娘感興趣的模樣,拋去幾個拙劣的媚眼,又拉了拉她的小手,將她勾進了房。

    兩人進房後,王姨娘想要先成就好事,賀濟禮卻執意要她先講擺脫齊家的方法,一番爭執過後,王姨娘仍不肯講,卻當著賀濟禮的面,脫起了衣裳。賀濟禮正欲阻攔,卻見她放在胸前的手,猶豫了幾下,不動了。

    既然存了這個心,哪有衣裳脫一半才反悔的?賀濟禮覺著有蹊蹺,主動出聲,要求她繼續脫——這便是小言在牆外聽到的那些了。

    “等到衣裳脫至只剩闌裙,果見她胸前藏有一物,我奪過來一看,竟是她的*****契。想必是她那日偷藏起來,貼身攜帶,今日偶然遇見我,一時興奮,忘了此物還在胸前。”賀濟禮講著講著,面有些許得色,“真真是意外之喜。”

    賀濟義聽明白了,卻不解,疑惑道:“挺好的一件事,為甚麼不直接告訴嫂子,害她生氣至今?”

    賀濟禮又是一記筷子敲去,低聲怒吼:“我一大老爺們,去勾引個丫頭,若傳了出去,我還做人呢?”

    賀濟義看了看他眉清目秀的臉,再想像那日的情景,忍不住笑出聲來:“哥,你以美色誘人,傳出去的確不怎麼好聽。”

    賀濟禮恨他講得直接,瞪去一眼,道:“這事兒若告訴你嫂子,我得被她笑話一輩子,所以,還不如由著她鬧一回,時日久了,她的氣消了,也就好了。”

    賀濟義連連點頭,抓起他面前的大饅頭啃了一口,含混著告辭,朝外跑去。才聽完就要走,必定沒好事,賀濟禮太瞭解這個親兄弟,遂伸手去抓他,問道:“你這是去哪裡?”

    賀濟義平日裡手腳很利索,今日卻偏偏跑得慢,讓賀濟禮抓著了,回頭咧嘴一笑,道:“這樣好笑的事,我去講與娘聽聽,讓她老人家也樂呵一回。”

    賀濟禮死命拽他坐下,急急道:“你曉得是個笑話,還四處去講?”

    賀濟義瞥了他一眼,不以為意道:“娘又不是外人。”

    賀濟禮一字一句道:“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許再講與第三人知曉。”

    賀濟義並不反駁,只將右手伸至他面前,掌心朝上。

    賀濟禮不解其意,問道:“這是作甚麼?”

    “封口費。”賀濟義閑閑地回答。

    賀濟禮盯著他,咬牙切齒,這小子,大概從朝外跑開始,就存了敲詐的心罷,只恨自己就算明知這是個圈套,也得朝裡鑽,因為將他色誘丫鬟的笑話,拿去四處亂講的事,賀濟義還真做得出來。

    他一面瞪著賀濟義,一面不甘不願地掏出一兩銀子,放到他掌心。

    賀濟義瞄了一眼,叫起來:“哥,你打發叫花子呢?”

    賀濟禮頓時有身為魚肉之感,強忍著揍賀濟義的念頭,又掏出一兩來。

    賀濟義掂了掂掌心裡的兩塊銀子,還是嫌少,正要開口,卻被心疼不已的賀濟禮吼了回來:“再貪心,二兩也無!”

    賀濟義見哥哥真氣著了,只好把繼續加價的話咽了回去,嘀咕道:“那我就吃些虧罷,誰叫咱們是親兄弟呢。”

    賀濟禮趁他轉身,朝他屁股上結結實實踢了一腳,罵道:“曉得是親兄弟,還來訛我的錢。”

    賀濟義被踢也不生氣,回頭嘻嘻一笑,晃了晃手裡的銀子,一溜煙跑遠了。賀濟禮氣呼呼地,重新坐下啃饅頭,他哪裡曉得,賀濟義出了外書房,並未回歸田居,而是徑直奔向第三進院子,沖進廳內,四處張望:“我嫂子呢,快叫她出來,有故事講與她聽。”

    孟瑤笑著自裡間走了出來,指了椅子叫他坐,又命人端加了冰的涼飲來與他喝。她是很樂意見賀濟義的,因為他每次來,總能帶給她實惠,想必這回也不例外。

    小丫頭端上冰鎮西瓜汁,賀濟義大口喝著,順路朝孟瑤遞了個眼色。孟瑤抿嘴一笑,揮退下人,只留下知梅。賀濟義的眼色,仍使個不停,孟瑤卻朝他微微搖頭,那意思是,叔嫂同屋,若沒個旁人在,傳出去怎麼好聽?

    賀濟義見孟瑤執意要留下知梅,只好指了指屋角,命她退遠些。知梅看了看孟瑤,照做了。

    賀濟義挪到孟瑤旁邊的椅子上坐了,伸出手去,嘻嘻笑道:“嫂子,我這一樁事,你一定感興趣,且先付些辛苦費。”

    孟瑤笑道:“我都是一心想和離的人了,賀家有甚麼事是我非要知道的?你愛講不講,恕我不奉陪。”說著,站起來身來,看都不看賀濟義一眼,就朝裡間走。

    賀濟義才在賀濟禮那裡大獲全勝,沒想到卻不是孟瑤的敵手,頓生挫敗之感,嘟囔著道:“罷了,算我吃一回虧,免費講與你聽罷。”



   正文 第二十四章 開挖冰窖

    孟瑤笑著重回座位,故意催促,稱自己忙得很,乃是抽空來聽賀濟義閒話。賀濟義曉得自己說不過她,甘拜下風,耷拉著腦袋,將賀濟禮鑽丫頭房的緣由,大致講了一遍。

    孟瑤聽完,樂不可支,掩嘴大笑:“你哥哥居然……居然……怪不得……看我回頭怎麼笑話他。”

    賀濟義慌忙道:“不可,不可,這事兒你聽過就算,千萬別告訴他人,尤其是在我哥面前得裝作不知情。”

    孟瑤打量他兩眼,忽地伸出手去,掌心朝上。

    賀濟義見這姿勢甚為熟悉,先唬了一跳,驚問:“作甚麼?”

    孟瑤閑閑地回答:“封口費。”

    賀濟義瞠目結舌:“嫂子,你……我沒錢……”

    孟瑤毫不客氣地打斷他道:“少廢話,你若不是收了你哥的銀子,能囑咐我別講出去?”

    孟瑤言之鑿鑿,跟親眼看到了似的,賀濟義登時洩了氣,不甘不願地從袖子裡掏出一兩銀子,放到孟瑤掌心。

    孟瑤掂了掂,嫌棄道:“太少。”

    賀濟義叫起來:“這還少?他總共只給了我二兩,已分你一半了。”

    孟瑤歎了口氣,將銀子收起,道:“好罷,算我吃虧,誰叫我是你嫂子呢。”

    賀濟義眼睜睜看著那塊銀子落入了孟瑤的荷包,欲哭無淚,憤然轉身,飛快逃走,一面跑,一面感歎,村裡老人們所言,果然不錯,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以後見了孟瑤,須得謹慎又謹慎,莫又被她哄騙了去。

    賀濟義走後,孟瑤又樂了一陣,後隨手將那一兩銀子拋給了知梅,問道:“方才二少爺講的話,你聽見了?”

    知梅忙道:“奴婢甚麼也沒聽見。”

    孟瑤滿意點了點頭,吩咐她傳話下去,賀府後宅各人,恢復用度,又親自走去外書房,請賀濟禮回來住。

    此時天色已暗,賀濟禮正挑燈,準備備課,忽見院中一溜大燈籠,照亮如白晝,趕忙出來一看,卻見孟瑤站在當中,笑吟吟看他。

    這是唱的哪出?是來逼他開門麼?賀濟禮忐忑不安,走上前去,問道:“娘子,這麼晚了,你來作甚?”

    孟瑤笑道:“你也曉得晚了?那還不回房?”

    賀濟禮一時腦筋轉不過彎來,他不是被趕來外書房的麼,怎反來責他未回後院?

    知梅見一向精明的大少爺成了癡呆模樣,暗暗替他著急,站在孟瑤身後,連連與他遞眼色,直到眼眶發酸,對面的賀濟禮才終於悟了過來,驚喜問道:“娘子,你來接我的?”

    燈籠也打來了,人也到了,可不是來接他的?孟瑤沖他翻了個白眼,轉身先行。

    賀濟禮滿腹驚喜,無以言表,受苦受難這些天,終於盼到孟瑤氣消了。他小心翼翼地陪著孟瑤回到房內,大氣也不敢喘,生怕她一個不高興,又將他趕了回去。

    兩口子到桌邊坐下,知梅點燃燈,帶領下人退去,順手幫他們關上了門。賀濟禮不敢開口,怕講錯了話,只就著光,偷偷看孟瑤。孟瑤卻是托著腮,正大光明地細細打量他,看一時,笑一時,最後撐不住,甚至伏在桌上大笑起來。

    賀濟禮因著這笑聲,先是莫名其妙,漸漸地,感到毛孔悚然,暗自思量,孟瑤是不是想出了甚麼花招,要來整他?他越想越擔心,站起身來,道:“娘子,你要是氣還沒消,我繼續住外書房。”

    孟瑤腦子裡想的,根本不是眼前的事兒,隨口接道:“你想多了,我只是瞧你長得好看,多瞅幾眼罷了……”一語未完,又忍不住笑了。

    賀濟禮不知她心中所想,被這番直白的言語,鬧了個大紅臉,待得臉紅過後,又暗罵自己愚笨,娘子打情罵俏的話,都講到這份上了,他還在等甚麼?遂移步上前,扯了扯孟瑤的袖子,湊到她耳邊低語:“娘子,天色已晚,咱們早些上床歇息罷。”

    就如同他不知孟瑤所想,孟瑤也一樣不曉得他的心思,見他突然間含情脈脈,很是詫異,一時愣住了。賀濟禮還道她害羞,暗念,身為男子,須得主動,遂一把將她攔腰抱起,朝床邊走去。

    這會兒孟瑤已回過神來,但也沒有推卻,只伸手攬住他脖子,同入芙蓉銷紗帳。

    俗話道,小別勝新婚,此話自是不虛,兩人幾番糾纏,雲雨數度,方才沉沉睡去,一夜美夢。

    如此過了幾天,賀濟禮本想解除前後門的出入禁令,但因孟瑤總時不時地沖他傻笑,使他極度懷疑她仍存有和離之心,所以不敢掉以輕心,只將禁令解了一半——許進不許出。

    孟瑤已然知曉那日的真實情況,大門開不開,她再也不著急了,反正大家女眷,講究的便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不過外人能進來,那耽擱了好些天的冰窖,倒是能開工了。

    這日,她仔細看過賀宅圖紙,又命管家領著工匠頭領,在府內看了一圈,最後選了四進院東面,圈出一塊地,開挖冰窖,即刻動工。

    傍晚,賀濟禮回來時,工地上仍舊熱火朝天,一擔擔的土被挖出來,挑出後門,這般大的動靜,他自然注意到了,連衣裳都沒換,便朝後面去。

    第四進院子東面,一塊不大的地方,由不透光的黑紗布團團圍住,僅在背對院門的位置,開了一出口,以供擔土。賀濟禮近前一看,許多工匠正在朝下挖土,那坑口雖小,裡面卻既大又深,黑乎乎地瞧不清楚。

    他滿腹疑惑,叫來管家一問,得知是在挖冰窖,大吃一驚:“買冰也就罷了,挖這勞什子作甚?難道你們不知道,冰窖是個吃錢的物事?”

    賀濟禮這般詫異,是有依據的,時下窖藏夏天冰塊,需實際用量的三倍才夠用,因為其中的三分之二會在淩陰中融化。

    這道理,賀府管家十分清楚,他是隨孟瑤陪嫁過來的,在孟家時,管的就是冰窖一項。但當朝大戶人家,但凡有些家底的,誰家沒個冰窖?只要家中有錢,誰又在意 那融化掉的冰塊?他對賀濟禮的反應,很是不以為然,道:“大少爺,咱們家也不是沒錢,挖個冰窖,您走出去更有面子哩。”
作者: 望月歆兒    時間: 2011-11-23 05:04 AM

正文 第二十五章 半扇豬肉

    賀濟禮別的面子都要,唯獨不忌諱別個說他小氣吝嗇,他甚至巴不得人人都道他小氣,以免有人妄圖占他小便宜或者開口借錢呢。他將管家駁斥了幾句,管家垂首不敢言,但也不肯遵照他的吩咐命工匠停工。

    賀濟禮見說服不了他,只得去尋“罪魁禍首”,孟瑤。

    孟瑤才剛在算帳,帳本攤在桌上,人則躺在竹塌上小歇。知梅見賀濟禮進來,笑道:“大少爺回來了,少夫人,我叫她們擺飯?”

    賀濟禮推開她,大步走向孟瑤,將她拉了起來,道:“吃甚麼飯,趕緊隨我去看。”

    孟瑤莫名其妙,問道:“看甚麼?”

    賀濟禮朝外一指,氣哼哼地道:“買冰已是花費驚人,還要挖個冰窖?那東西,人工費不算,一個熱天下來,得浪費多少冰?”

    這些日子,孟瑤一直都在用冰,賀濟禮雖未阻攔,可也沒給錢,對此孟瑤早是滿腹怨言,這會兒聽他又計較起冰窖的事來,不禁面上一寒,但忽地想起此局早已鋪設 好,轉而又笑了,軟語道:“不過一個冰窖,值得你發這樣大的脾氣?讓那些不知情的人看了,又要風傳咱們夫妻不和了。”

    上回賈神醫的謠言,讓賀濟禮受害匪淺,他對此留有後怕,聞言忙把吵架的念頭壓下,心平氣和地同孟瑤商量,勸她停下冰窖的工程。

    孟瑤自是不許,輕輕搖頭,命下人們擺飯。

    賀濟禮白費了一通口氣,口乾舌燥,端起帳本旁的冰鎮沉香水一飲而盡,問了個關鍵性的問題:“我並未朝後宅多撥銀兩,買冰和挖冰窖的錢,是從何而來?”

    孟瑤看著丫頭們擺碗擺筷子,笑而不答,賀濟禮追問道:“是你的嫁妝錢?”

    他一向不喜歡孟瑤動用嫁妝錢,免得旁人笑話他無力養家,因此這話語裡,明顯帶上了幾分氣惱。孟瑤聽了出來,忙搖頭否認,她不想這時節與他吵架,因此再過些日子,有他氣到跳腳的時候。

    賀濟禮不信,正好帳本就攤在桌上,他坐過去,先將公帳查了一遍,又逼著孟瑤搬出私帳,也掃了一眼,見筆筆帳目都是清楚的,並無買冰及冰窖的支出,不禁大惑不解:“錢是從哪裡來的?”

    此時晚飯已上桌,孟瑤朝桌邊坐了,叫他來吃飯,笑道:“又不曾少了錢,你慌甚麼?”

    作為一位吝嗇人士,賀濟禮覺得這話很有道理,遂放下了心中包袱,高高興興坐到桌邊,把飯吃了。

    他雖然不再煩惱,但疑惑未減,總琢磨著,孟瑤到底是使了甚麼法子,能運來免費的冰用,還能招到免費的工匠挖冰窖?他一人想不明白,便走去第二進院子,準備問問賀老太太。

    自孟瑤不再鬧和離,二進院也用上了冰,一進門,涼意襲人,賀老太太坐在鋪了竹墊的交椅上,同賀濟義閒話,有說有笑。

    賀濟禮在門前瞧見,先小小嫉妒了一下,才邁腿進去,向賀老太太問安,又受了賀濟義的禮。

    賀老太太招呼他坐下,笑道:“昨日她們與我搬了個羅漢床來,叫我無事時歪一歪,可我長年下田種地的人,哪裡躺得住,便叫她們又抬回去了。”

    賀濟禮笑道:“那是您媳婦的孝心。”

    賀老太太心裡高興,嘴上卻道:“甚麼孝心,准是她用過了不要的。”

    賀濟禮曉得她是這脾性,也不反駁,只問她與賀濟義,可知道家裡買冰和挖冰窖的費用,是從哪裡來的。

    賀老太太奇道:“不是你把的錢?”

    賀濟禮搖頭,道:“我已查過帳,分文不差。”

    不是賀濟禮出的錢?那肯定就是孟瑤的嫁妝錢了。賀老太太真高興起來,連連拍腿,由衷贊了好幾句,還道:“媳婦算是好的,會當家,我也就放心了,明日回鄉下去,照料我那幾頭豬。”

    賀濟禮忙留賀老太太多住幾日,卻對她的誤解恍若未聞,並不提那不是孟瑤的嫁妝錢,任由賀老太太將她誇到了天上去。

    賀濟義在一旁默默看著,沒有言語,因為他吃過孟瑤的虧,對她此舉,持保留態度;但賀濟禮問他時,他卻甚麼也沒說——怕得罪了孟瑤,再吃一道虧。

    賀濟禮一番打探未果,只得再次將疑惑壓下。他雖然心疼錢,但想著冰窖到底是家中的財產,若建的不好,吃虧的是自己,於是格外上了心,每晚歸家,第一件事便是去監工,一來二往,倒比孟瑤更勤勉,以至於讓不少人誤認為挖冰窖是他自己的主意。

    冰窖即將完工之時,被強留多住了幾日的賀老太太,由於太過想念家中的幾頭大肥豬,再也住不安穩,準備動身回鄉下。臨行前,孟瑤張羅著擺了一桌酒,雞、鴨、魚、肉滿碗端上,取個餞行的意思。

    賀老太太一直以為冰和冰窖的錢,是孟瑤自己出的,因此待她十分親熱,趕走賀濟禮,拉她到自己身邊坐下。

    賀濟禮見一張八仙桌,孟瑤與賀濟義打橫,他卻落到了下首,心中生出諸多不滿,暗地裡朝孟瑤丟了不少嫉妒的白眼過去。

    孟瑤只當沒看見,頻頻與賀老太太夾菜,討好的同時,也是一種暗示,只要不與她添堵,她便是個孝順的好兒媳。

    一家人正其樂融融,小丫頭來報:“後街殺豬李家的閨女李小鳳,又來了。”

    此時賀濟禮也在,李小鳳來的不是時候,孟瑤不欲見客,賀老太太卻眼尖,瞧見門外擱了塊紅紅白白的東西,看似一塊豬肉,遂指了問道:“那是甚麼?”

    小丫頭答道:“回老太太的話,那是李小鳳送來的豬肉。”

    有人送禮,賀老太太眉笑眼開,忙稱要看看。

    兩名力壯的媳婦子領命,將豬肉抬了進來,孟老太太一看,立現驚訝之色,那豬肉厚膘足,整有半扇,李小鳳真是大手筆。

    其他人都不知李小鳳為何突然送份厚禮來,各自猜測,只有孟瑤心知肚明,暗自發笑。



正文 第二十六章 嚇退李小鳳

    賀老太太因半扇豬肉,樂開了懷,想見李小鳳,孟瑤本欲阻攔,卻忽然想出個嚇唬李小鳳的妙招,便遂了賀老太太的願,命人請李小鳳到二進院側廳坐下。

    賀老太太認為孟瑤多此一舉,道:“直接叫她到飯廳裡來,一起吃點子不好?”

    孟瑤正色道:“她如今是待嫁女孩兒家,怎能輕易見別家的男子?”說著,朝賀濟禮和賀濟義掃了一眼。

    賀老太太嘀咕道:“偏你們城裡的規矩多。”

    孟瑤不應,只顧吃飯,賀老太太如今對她懼意頗多,不敢強拗,只得也捧了碗,匆匆扒完,朝偏廳而去。

    不過半扇豬肉,賀老太太就把人家當作了座上賓,孟瑤暗自好笑,起身跟去,臨行前小聲威脅賀濟禮,李小鳳未走前,不許到二進院晃悠。

    她到達偏廳時,屋內已是歡聲笑語,李小鳳仍舊一身擰得下油來的補丁衣裙,縮頭聳肩地坐在凳子上,對面,賀老太太正在大談養豬心得,講至興奮處,手舞足蹈,她身後的兩名小丫頭,則拼命忍著笑,神色怪異。

    靠門的小丫頭瞧見孟瑤,報導:“老太太,大少夫人來了。”

    孟瑤走上前去,笑嗔:“老太太,別個李家只管殺豬,又不親自餵養,哪裡懂得那些。”

    賀老太太怔了怔,問李小鳳道:“你們家只宰不養?”

    李小鳳點了點頭。

    賀老太太明顯失望了,道:“那有甚麼趣味。”

    孟瑤在賀老太太左手邊坐下,笑道:“怎麼沒得趣味,那樣大一扇豬肉呢。”說完,眼睛瞄著李小鳳,又道:“你不曉得,我們老太太最愛的,並非肉片子,而是肥肥厚厚的蹄膀,啃起來才帶勁。老太太,您說是不是——”

    後一句,她問的是賀老太太,賀老太太連連點頭:“是,是,是,還是你有孝心,曉得我愛吃甚麼。”

    李小鳳呆住了,自她被遣回家,彩禮錢交還了一多半,父母兄弟待她就沒有好臉色,一天到晚不是摔摔打打,便是嘀嘀咕咕,翻來覆去地怪她沒本事,害到手的銀錢飛了不說,還要賴在家裡吃喝,多花些開銷。

    上回她拎著板油來見孟瑤,被孟瑤一番嫌棄,回家就扯了個謊話,稱賀家有意再收她,連哄帶逼,叫老父李三爹割下半扇豬肉,再央兩個兄弟抬到了賀家來。

    她送半扇豬肉,已屬不易,這會兒孟瑤又暗示她送蹄膀,可把她嚇著了,臉上煞白煞白。

    賀老太太見她神色不對,關切問道:“怎地了?身子不爽利?”

    李小鳳勉強笑了笑,起身告辭:“改日得閒再來瞧老太太。”說著,腳不沾地跑了,生怕再待久些,孟瑤又要哄著賀老太太,暗示她送甚麼。

    賀老太太瞧她跑得慌慌張張,遺憾道:“這孩子急甚麼,多坐坐又何妨。”

    孟瑤忍著笑,道:“准是回家備蹄膀去了。”

    賀老太太大悅,笑道:“那孩子懂事,等她再送來時,留她多坐坐。”

    孟瑤脆聲應了,命丫頭們將李小鳳送來的半扇豬肉與賀老太太帶上。賀老太太忙擺手道:“一小半就夠了,我一老婆子,能吃多少,你們這裡人口多,多留些。”

    孟瑤執意與她全裝上車,笑道:“村裡的鄉親多,娘好容易進城一趟,總要捎些甚麼回去。”

    賀老太太每次進城回去,都要大宴四鄰,因而聽得此話,十分高興。孟瑤扶了她,走到前面看丫頭媳婦們裝車,一木盒碗碟、兩大罐茶葉,另有三四袋乾果子,並那半扇豬肉,將車廂擠了個滿滿當當。

    孟瑤一看車內沒了賀老太太坐的地方,忙指揮媳婦子,將那乾果子搬一袋下來,賀老太太一聽,生怕少了一袋,急急跳上車去,朝那袋子上坐了,笑道:“不妨事,擠一擠,一會兒功夫就到了。”

    孟瑤笑道:“那您老人家當心些,別顛下來。”

    賀老太太將身前一指,笑道:“有這半扇豬肉擋著呢,顛不下來。”

    正說著,賀濟禮與賀濟義也到了,兩人親自上前查看一番,再與賀老太太敘別兩句,送出門去。

    小倆口順著夾道回房,賀濟禮好奇那半扇豬肉,問孟瑤道:“俗話道,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那李小鳳平白無故送那許多肉來,打的是甚麼主意?”

    她有甚麼企圖,孟瑤自然知道,但卻不想講與賀濟禮聽,只信口胡謅道:“大概是仰慕二弟罷。”

    賀濟禮聽她用上“仰慕”一詞,再聯想猴子似的賀濟義,拍著夾道大笑不止,驚起牆頭飛鳥無數。

    孟瑤冷眼瞧他,見他是真信了七八分的樣子,放下心來,並在心裡向無故被牽連的賀濟義道了一聲對不起。

    轉眼五、六天過去,冰窖建好,開始儲冰,孟瑤見賀濟義的差事,遲遲沒有著落,便與他另尋了個活兒,叫他去守冰窖,免得成日遊手好閒,時不時偷賭。

    賀濟義哪裡待得住,拼命反對,孟瑤威脅他道:“守好了,不但有月錢,還有工錢,若守不好,一樣也無。”

    賀濟義吃驚道:“不守冰窖,連月錢也不給?”

    孟瑤點頭。

    賀濟義不服:“你不講理。”

    孟瑤仍舊點頭。

    跟不講理的人,還能有甚麼說頭?賀濟義只好哭喪著臉,踱到冰窖去,蹲在門口的涼棚下。

    賀濟禮晚上回來得知此事,特意去看他,笑話他道:“平日裡只有你不講理,如今遇到剋星了?”

    賀濟義跳將起來,拉著他看冰窖門口的大鐵鎖,開始告狀:“哥,明明上了鎖,還叫我守甚麼?”

    賀濟禮朝他後腦勺拍了一掌,道:“你嫂子與你派個輕鬆活計,每個月白送你幾兩銀子使用,你還不高興了?”

    原來這事兒還能這樣理解,賀濟義摸了摸被拍疼的後腦勺,高高興興地重新蹲到棚下,再沒了怨言。

    賀濟禮回到房內,由衷贊孟瑤:“那小子,也就你鎮得住他。”

    孟瑤卻沒理他,只低頭看一封書信,看著看著,驚慌失措:“濟禮,我兄弟來信,說我娘失蹤了!”
作者: 望月歆兒    時間: 2011-11-23 05:06 AM

正文 第二十七章 不告而別的溫夫人

    孟家深宅大院,奴僕成群,溫夫人不可能無緣無故失蹤,賀濟禮不信,也沒當回事,他走進臥房換家常衣裳,朝外高聲道:“定是孟裡那小子逗你頑呢。”

    孟裡是溫夫人的獨子,孟瑤的親弟弟,他自小上學,外表看去是個文弱書生,人人都贊他文質彬彬,但其實骨子裡頑皮堪比賀濟義,時常想出些花招捉弄人,故此賀濟禮認定孟瑤收到的那封信,只是個玩笑。

    經賀濟禮這一提醒,孟瑤亦想起自家兄弟的個性,在短暫的驚慌過後,鎮定下來,嗔笑著“這小子”,將信件丟至一旁。

    雖說認定了是玩笑,但她到底不放心,便與賀濟禮商量,要回娘家一趟。此時距她鬧和離,已有一段時日,賀濟禮早對她放下心來,於是爽快允了,並讓她代請溫夫人的安。

    第二日,孟瑤早起,命廚房做了幾樣可口小點心,又將院中的葡萄揀大的摘了幾串,拿雕花鏤空盒子裝了,登車朝孟府而去。

    孟府有兩房人,長房孟兆均,孟瑤大伯父;二房孟兆允,為孟瑤已逝的父親。長房一家,因孟兆均在京為官,隨住任上;於是這家鄉老宅,僅有二房一家居住,確切地說,是溫夫人帶了尚未成年的幼子孟裡住著。

    賀府與孟府,一個在城東,一個在城南,孟瑤的車駕,由兩匹棗紅馬打頭,沿著六十二步寬的街道,斜穿半個城區,行至孟府門首。

    寬深的朱漆大門,角飾彩繪雀替,一排四門簪,上懸金邊匾額,彰顯著孟家的官宦身份。孟瑤在門前下車,轉乘孟府迎出的一乘小轎,行至後宅前,下轎,再經由垂花門右側的抄手遊廊,抵達正室。

    這正室東邊,有三間耳房,正是溫夫人平素起臥之所,孟瑤回到娘家,格外自在,也不消人帶領,自拾階而上,進到東房門裡來。臨窗描金彩漆羅漢床,鋪著黃花梨涼墊,地下一溜四張楠木椅,兩邊各設高幾,幾上茗碗瓶花——房內陳設如舊,獨獨不見溫夫人。

    孟瑤心下奇怪,喚了小丫頭來問,小丫頭卻支支吾吾,答不上來。她正滿腹疑惑,管家娘子趕來,笑道:“大小姐,夫人出門兩日,過兩天就回來了。”

    大概是走親訪友去了,孟瑤暗自猜測,問道:“幾時走的?去了哪裡?”

    管家娘子欠身回道:“夫人十天前離家,動身往西京去了。”

    孟瑤吃了一驚,十天,那可是小半個月,怪不得許久不見溫夫人來探她,原來是遠行去了西京,可是他們孟家在西京並無親友,溫夫人突然獨身去那裡作甚麼?

    管家娘子答不上孟瑤的問題,只道:“夫人臨行前,外宅交與我家那口子,內宅交與了我,除此之外,別無他話。”

    以溫夫人的性子,說走就走的事,她的確做得出來,孟瑤覺得太陽穴突突地跳,直到管家娘子告訴她,溫夫人帶了許多僕從跟隨,方才稍稍放心。

    管家娘子親自捧上茶來,孟瑤吃了半盞,問道:“少爺還在州學?”

    管家娘子回道:“今日無課,在家呢,大概哪裡耍去了。”

    正說著,就見一名身著元色直裰的白皙少年走進門來,正是與孟瑤去過信的兄弟孟裡。

    孟裡上前行禮,舉手投足間,斯文無比。行禮過後,他到孟瑤身側坐下,面帶笑容,口氣裡卻略帶不滿:“大姐,你回來作甚?”

    孟瑤抓起瓶中裝飾用的五彩雞毛撣,順手就打了他一下,怒道:“我回來作甚?娘走的第一天,你就知道了,是不是?為何等到十天后才與我去信?”

    孟裡沒防到她出手這樣快,不曾躲開,苦著臉道:“娘在家時,從頭管到腳,好容易出門幾日,你讓我清閒清閒,成不成?”

    孟瑤聞言一驚,轉向管家娘子:“他幾日沒去州學了?”

    孟裡目前在州學進士科就讀,算是品學兼優的好學生,只是生性貪玩,一旦逮著機會,就要賴著不去上學,故而孟瑤有此一問。

    管家娘子忙道:“天天都去的,並不曾曠課。只是……只是每晚回家後,便懶散了些。”

    因明年開春便要科考,溫夫人對孟裡管教較嚴,除每日去州學上課外,回家還要溫習額外的功課,或背書,或作文章。管家娘子的意思,即孟裡每日只上學,沒顧那些額外的功課,回到家除了玩耍,還是玩耍。

    其實溫夫人對待子女,並不嚴苛,只是孟裡太過頑皮,借著一副文弱外表迷惑人,暗地裡卻攆雞趕狗,沒個消停,迫使她不得不從嚴管教。孟瑤看著面若無辜的孟裡,歎了口氣,道:“既然娘不在,那便住到我家去罷,姐代母職,也說得過去。”

    孟裡好容易自由自在,哪肯去孟瑤身邊受拘束,當即大聲反對,拔腿欲逃。孟瑤喝令幾名媳婦子將他攔腰抱住,丟去車上,再命兩名會功夫的家丁看守,先行拖去賀家。

    待孟裡強行被帶走,孟瑤接連又下了好幾個命令,先使人分別去孟裡房裡和外書房傳話,叫他的大小丫頭替他收拾衣物,叫小廝們收拾筆墨紙張;再命管家娘子傳話給管家,即刻派人,快馬奔赴西京,瞧瞧溫夫人究竟在做啥。

    一番安排過後,孟瑤登車回府,臨行前交待管家娘子,緊閉門戶,小心看守,直至溫夫人歸家。

    車駕行至賀府門首,孟瑤瞧見先到的孟府馬車就停在石獅子前,那兩名會功夫的家丁,則守在車側。她使人去一問,得知孟裡不曾半路逃走,而是順順利利被賀濟義接了進去,這才松了口氣,下車上轎,朝後院而去。

    她回到房內,卻不見孟裡身影,忙問:“我兄弟去了何處?”

    小丫頭回道:“孟少爺由二少爺陪著,徑直到歸田居去了。”

    孟瑤心想,孟裡還不知要在這裡住幾天,能與賀濟義談得到一處,倒是好事,因此沒使人去喚他,而是吩咐丫頭們送幾盤果子去。



  正文 第二十八章 又中埋伏

    一時更衣換妝畢,孟瑤帶了冰鎮涼飲,到歸田居去看小兄弟與小叔子。她還未進門,就聽見屋內傳來賀濟義無精打采的聲音:“孟裡,你還真是無趣,連賭錢都不頑。”

    孟瑤一驚,正要掀簾,卻聽見孟裡答道:“你賭錢,不過是為了多贏幾個,可我家又不缺這些,賭它作甚?”

    這話雖有炫富的意味,卻讓孟瑤很是欣慰,她走進屋去,看著賀濟義道:“教唆人行賭?本月月錢、工錢,全部扣光。”

    賀濟義正想繼續勸說孟裡呢,忽聞此言,大驚失色,結結巴巴道:“嫂,嫂子,全扣光?你是玩笑罷?”

    孟瑤滿臉嚴肅,道:“是不是玩笑,等月底領錢時,你就知道了。”

    賀濟義曉得,孟瑤是言出必行的主兒,她既然這樣講了,那月底肯定沒錢領。他一想到不但沒了月錢,還要白守一個月冰窖,登時欲哭無淚,怪罪孟裡道:“你還真是個災星,一來便害我失財。”

    孟裡雖然自己不服孟瑤管教,卻極樂意看見別人在自家姐姐面前吃虧,當即笑著回嘴道:“當心你的言語,別又被我大姐罰。”

    賀濟義被罰錢,本就難過,再聽見孟裡搶白,更添氣惱,揮拳便打。孟裡文弱書生,哪經得起這一拳,幸虧孟瑤手疾眼快,迅速將他拉至一旁,才躲了過去。

    賀濟義沒打著,認定孟瑤偏心,氣呼呼地進裡間去了,再不肯露面。孟瑤無奈搖頭,帶孟裡回到第三進院子。她尋思著,孟裡學業要緊,不能由他跟著賀濟義廝混,於是等賀濟禮回來,與他商量過後,將孟裡的住處,安排在了外書房。

    晚上,賀濟禮聽孟瑤講了溫夫人去西京的事,並不怎麼吃驚,道:“又不是沒帶奴僕,岳母在城中待久了,出門遊山玩水,這也沒甚麼。”

    孟瑤經他這一說,覺著有理,心便放寬了,吹燈歇下不提。

    十數天過去,到了月底,孟瑤與賀濟禮都忙碌起來,一個結內帳,一個理外賬,沒個歇腳的時候。

    這日適逢假期,賀濟禮便到帳房坐了,攤開帳本,擺上算盤,專心算帳。正當他將那算盤珠子撥得起勁時,忽聞門外小廝稟報:“大少爺,有人上門討賬,您見是不見?”

    賀濟禮做生意這幾年,精明謹慎,向來只有他向別人收錢的,沒有別人上門討賬的,因而聽得這稟報,笑駡:“糊塗東西,准是別個上門送錢,這也能聽混?”

    小廝連連搖頭,道:“大少爺,真是上門討錢的,稱我們賀府欠東街商行紋銀一千兩。”

    一千兩?不可能。賀濟禮滿腹狐疑,但因小廝言之鑿鑿,只好命他將來人請至偏廳,看茶接待。

    待他鎖好帳本,走到偏廳,只見兩名商人打扮的漢子,正坐在那裡吃茶。那兩人見賀濟禮進來,起身行禮,言語倒是恭敬,道:“賀少爺,自月初到月末,貴府在我 們商行共購散冰一百六十盆,整冰兩百塊,共計紋銀一千兩,當初約好月尾付錢,因此我們兄弟倆奉掌櫃之命,前來叨擾。”說著,將一張帳單遞過去。

    賀濟禮接過來一看,條目數額,與兩人所述不差分毫,帳單右下角,則有賀府的小小印章,他這才明白,自家後院用的,冰窖藏的,這些那些冰,是打哪來的。

    甚麼有免費的冰用,原來是孟瑤打了府上的旗子,到外面賒來的,賀濟禮咬牙切齒,儘管偏廳未擺冰,他卻覺得後背涼颼颼——又被自家媳婦算計了。

    兩名討賬的商人見他神色有異,趕忙添了一句:“本商行一貫的規矩,是概不賒欠的,全因賀少爺在生意場上久有信譽,才破例賒了一回。”

    話講到這份上,賀濟禮還能說甚麼,就算只為了自己的信譽,也得將這一千兩銀子付了,更何況,那些冰的確是他府上用了的,並未冤枉他。他苦笑一聲,收起帳單,回帳房取錢,剛打開錢屜子,小廝趕著來報:“大少爺,多取一百兩,有工匠頭領上門,討要挖冰窖的工錢。”

    賀濟禮朝桌上重重捶了一拳,取出一千一百兩銀票,交由小廝送去。此時他再也無心算帳,鎖好錢屜,怒氣衝衝地,拔腿奔向後院。

    這會兒孟瑤正在發月錢,面前帳本錢箱等物,擺了滿桌,旁邊還站有討錢未果,骨碌著嘴的賀濟義。

    賀濟禮沖進廳裡,喝令滿屋的下人:“都下去,我與少夫人有話講。”

    賀濟義見他進來,仿佛見到了救星,攀住他道:“哥,你來得正好,叫嫂子將月錢把我罷。”

    賀濟禮滿腹怒火,哪有閒心與他討月錢,一語不發,拎起他後領,丟了出去。賀濟義自認又遭到了不公平待遇,站在院裡大罵:“哥,你娶了嫂子就忘了親弟。”

    這是哪裡學來的渾話?賀濟禮一愣,手下卻未停,哐當一聲,將門關嚴了。他大步走到桌前,將適才得來的帳單朝孟瑤面前一拍,吼道:“這是甚麼?”

    孟瑤早知道有這一天,一面偷笑,一面故意忙著撥算盤,匆忙掃了一眼,嗔道:“虧你久做生意的人,連帳單也不認得?”說著,騰出一隻手,輕推賀濟禮:“我這兒正忙著呢,別鬧。”

    賀濟禮深吸一口氣,換了個問法,道:“當初為何不告訴我?”

    孟瑤反問:“若一早便告訴你,你還會同意我買冰?”

    賀濟禮照實答道:“不會。”

    “那不就結了?”孟瑤輕描淡寫,讓賀濟禮更是火冒三丈,只是冰買也買了,冰窖挖也挖了,再生氣又能如何?也只能生氣罷了。

    但一腔怒火,總要有個出處,於是他抓起花瓶欲摔,卻聽見孟瑤提醒:“五十兩。”

    轉而抱起香爐欲砸,孟瑤再次提醒:“一百兩。”

    這提醒聲,讓賀濟禮無物洩憤,最後只好踢倒一隻紫檀繡墩,聊以自——慰。那繡墩經他一踢,骨碌碌滾到櫃角,蹭掉了一點漆,孟瑤忍著笑大叫:“那是我的陪嫁,壞了得賠。”

    賀濟禮忍無可忍,拂袖而去,並決定給孟瑤些顏色瞧瞧,於當晚宿在了外書房。
作者: 望月歆兒    時間: 2011-11-23 05:09 AM

正文 第二十九章 西京之謎

    賀濟禮所謂的“給孟瑤顏色瞧瞧”,就是接連三天,都睡在外書房,名號是,讓孟瑤獨守空房,以示懲戒。當然,這只是他自個兒心裡的想法,旁人無從知曉,孟瑤也不例外,因此等他第四天頭上歸來時,孟瑤只當他是服了軟,暗地裡偷笑。

    夫妻倆勉強和好後的第三天,溫夫人回來了,她得知孟裡來了孟瑤處,便沒下車,直奔賀家來接他。

    孟瑤迎至門前,溫夫人卻看似心情不佳,不肯進去坐。孟瑤當她是旅途疲憊,沒太在意,只拉了她到一旁,問道:“娘,有甚麼事值得你大老遠地跑去西京?”

    溫夫人勉強一笑,道:“本來有事,現在沒了。”

    孟瑤聽得沒頭沒腦,再問時,溫夫人卻不肯多答,直稱累了,喚過孟裡,準備登車。

    孟裡不知為何,不肯上車,躲到孟瑤身後道:“娘,我多陪大姐幾日,稍後再回。”

    孟瑤一面去拉他,一面笑駡:“娘出門多日,難道你不想念?”還沒等她抓住孟裡,溫夫人已是點了頭,道:“那便多麻煩你姐姐幾日罷。”

    這哪似溫夫人的性子?放在平常,只怕早抓住孟裡強丟上車了。孟瑤和孟裡都怔住了,直到溫夫人的車駕飛馳離去,才醒過神來,面面相覷:“娘這是怎麼了?”

    孟裡到底是男孩兒,雖有疑惑,馬上就丟開,不知跑到哪裡去了。孟瑤卻是怎麼也放不下,坐立不安,知梅提醒她道:“少夫人,你曾派了一隊人馬去西京,也不知回來沒,不如悄悄使人去問問?”

    這些天,孟府一直沒有消息傳來,孟瑤差點都忘了這檔子事,聞言馬上命人去問,得到的回話卻是——去西京的人是隨溫夫人一起回來的,他們不知是看見了甚麼,還是受了甚麼囑咐,反正是一句話也不肯透露。

    孟瑤愈發如墜雲霧,卻只能幹著急,她知道,以溫夫人的性子,若她自己不想說,旁人再怎麼問也無法。

    第二日,她特意回了趟娘家,卻沒見著溫夫人,管家娘子告訴她:“夫人正在待客。”

    能讓溫夫人接待的,想必是女客,孟瑤便道:“來的是甚麼人,我也去見見。”

    管家娘子卻支吾著攔住她道:“大小姐還是改日再來罷。”

    孟瑤知道這必是溫夫人之命,也不好太過為難管家娘子,只好帶著滿腹的疑惑和好奇離去。她回到家中,才剛坐定,便有小丫頭來報,稱北邊的鄰居齊夫人到訪。

    齊夫人才擺過賀家一道,居然還敢登門?孟瑤毫不猶豫地揮手,連個藉口都不編,斬釘截鐵道:“不見。”

    知梅靠近孟瑤,悄聲道:“少夫人,聽說齊夫人也剛從西京回來,與溫夫人是前後腳。”

    孟瑤一聽此話,馬上改了主意,叫住傳話的小丫頭,命她將齊夫人請進來。

    一時齊夫人進來,孟瑤留神看她,只見她一身鮮亮服飾,卻仍遮不住眉間的疲態,果然是一副才剛出過遠門的模樣。

    齊夫人與孟瑤相互見禮,分賓主坐下,寒暄問候,卻隻字不提王姨娘之事。也許在她心中,王姨娘只是與賀老太太做的一筆不成功的交易,與孟瑤毫無幹係;又或者,她自始至終都認為還是賀家占了便宜,要知道,賣掉王姨娘的錢,可是賀家得了。

    孟瑤不管齊夫人怎麼想,已是先將她恨了三分,只愁尋不到機會報仇。她心裡有股子怨氣,反而沉得住,哪怕對西京再感興趣,也按捺著不發問,只等齊夫人先開口。

    齊夫人大概也是一樣的想法,邊吃茶,邊閒話,直到茶水去了半盞,才終於不敵孟瑤的耐性,開口道:“我昨日才從西京回來。”

    孟瑤見她直截了當就講了,微微吃驚。

    齊夫人繼續道:“半道上瞧見賀夫人娘家的車駕,欲打個招呼,不料令堂卻未聽見,真真是讓人遺憾。”

    孟瑤輕輕吹著茶沫,琢磨這句話,據她所知,齊夫人根本不認識溫夫人,若想打招呼,必定是有話要講,否則,此話便是騙人的。

    她放下茶盞,附和道:“的確遺憾,興許是馬車太快,我娘沒聽見,待他日我遇到她,定將齊夫人心意轉達。”

    齊夫人現出順帶提起的樣子,道:“這樣熱的天,溫夫人千里迢迢去西京作甚麼,若是有甚麼要買,跟我講一聲兒,我與她捎回來。”西京是繁華所在,許多人奔赴那裡,只為了大肆採購一番,故而齊夫人有此一說。

    孟瑤聽明白了,前面所有的鋪墊,都是為了引出這一句——溫夫人去西京作甚麼。她摸清了齊夫人前來的目的,放鬆下來,這問題她還想知道答案呢,齊夫人再怎麼套話,也註定要失望而歸。

    孟瑤至此再無甚顧忌,放心大膽地反問道:“天氣的確炎熱,齊夫人去西京作甚麼?”

    齊夫人鋪陳了一大篇,才將問題巧妙地提了出來,哪曉得孟瑤一個花槍也不晃,直截了當就將問題又拋了回去,這讓她很有些憋悶,端起茶盞飲盡至底,答道:“我家三哥就住在西京,我這幾日正好得閒,便去看看他。”

    這話一聽就是假的,走親訪友,何不揀個涼快日子,非要頂著日頭趕路?孟瑤曉得她是不會講實話的,再探也無用,便不浪費口舌,敷衍了幾句,就喚小丫頭端上湯來。

    迎客茶,送客湯,齊夫人是懂得規矩的人,即使想再多坐會子,也不好意思久留,只得起身告辭。

    知梅送她到門口,回轉向孟瑤道:“少夫人,瞧齊夫人那模樣,還想多套幾句話呢。”

    孟瑤略一點頭,思忖一時,吩咐道:“請孟少爺過來,再派人去孟家,將齊夫人到訪的情景,講與溫夫人聽。”

    知梅應了,自去辦理。

    不多時,孟裡自歸田居的方向過來,進屋匆匆行禮,急問:“大姐,有甚麼話,趕緊講,我那裡還有要緊事。”

    他與賀濟義在一處,能有甚麼要緊事?孟瑤一陣狐疑,卻暫時沒空去理會,只問道:“你在州學讀進士科,可認得一個叫齊修之的?”



正文 第三十章 不理齊家事

    普通一句問話,卻讓孟裡大驚失色,講話都不利索了:“他,他是我同齋同學,大,大姐,你問他作甚?”

    州學進士科,由於人數眾多,被分為五齋,分別教授,每齋二十至三十人不等。同齋同學,即齊修之與孟裡是在同一齋讀書。

    孟瑤起疑,皺眉問道:“你無事驚慌甚麼,難道在州學欺負人家了?”

    孟裡憤恨道:“我欺負他?他欺負我還差不多?”

    齊修之欺負自家兄弟?孟瑤一驚,忙問具體情況,欲替他解決。但孟裡講後,她發現那都是些孩童間的瑣碎小事,大人不好插手,只好囑咐他平日放機靈些。

    孟瑤歎道:“本來還想讓你幫著打聽些事情的,既然你與他關係不好,那便算了。”

    孟裡眼珠兒轉了幾下,浮上笑來,問道:“不知是甚麼事情,且先講來聽聽,我打聽不到,還能委託旁人。”

    孟瑤想打聽的,是齊夫人去西京的緣由,她將這些告訴孟裡,又道:“此事不動聲色地打聽才好,怎能委託他人,鬧得沸沸揚揚?”

    她本以為孟裡沒法子,豈料他卻頗有信心地回答她道:“此事包在我身上,最遲明早,最早今晚,就能給你信兒。”

    孟瑤很是高興,忙先謝他,又叮囑道:“打聽歸打聽,別惹是生非。”

    孟裡不耐煩地應了一聲,出門仍朝歸田居去了。

    有人幫著打探消息,總比獨坐瞎猜的好,不論有無結果,孟瑤都安了一半的心,吃過午飯,照常算帳,料理家務。

    下午,有人來報,稱孟裡與賀濟義結伴出了府,孟瑤雖然奇怪他倆在一處,但也沒深想,只當賀濟義是搭伴的。

    晚上,孟裡歸來,身上的綢直裰揉皺了好幾處,面上卻有掩不住的興奮之色。孟瑤見狀一喜,忙問:“打聽到了?”

    孟裡點頭,道:“齊夫人去西京,是為了替一位遠房表妹說親。”

    孟瑤追問:“說給誰?”

    孟裡答道:“她想把那位表妹,嫁給她西京的三哥作填房。”

    這些話,乍一聽合情合理,但仔細一琢磨,卻讓孟瑤驚詫萬分,齊夫人的表妹,不就是她三哥的表妹?以妹嫁兄,這不是亂倫?

    當朝禮儀之邦,喬家又是大族,焉會出現此等醜事?孟瑤提出質疑,向孟裡道:“定是你聽岔了。”

    孟裡卻搖頭,詳盡解釋了一番,原來齊夫人並非嫡出,而是由姨娘所生,那位表妹,只是她庶母娘家一位遠房親戚的女兒。

    自古以來的規矩,庶母的娘家,算不得親戚,即便有表姊妹關係,也不能拿到檯面上來講,如此一來,齊夫人將“妹”嫁兄,倒也說得過去。

    只是,齊夫人嫁妹,與溫夫人有甚麼幹係?為何溫夫人去了西京一趟,引得齊夫人如此上心?孟瑤送走孟裡,歪在榻上沉思。

    賀濟禮沐浴歸來,見她仍在發呆,遂朝塌沿上坐了,推她道:“你娘不肯吐露心事,擺明瞭不願你插手,你還四處打探,不怕她惱了?”

    孟瑤對此話不以為然,誰知還真讓賀濟禮講對了,第二日一大早,孟府就有溫夫人的口信傳來,叫孟瑤無須理會齊夫人的動作,一切隨她去。

    孟瑤聽過這話,雖然還有好奇,但卻因溫夫人自身的淡然,安下心來,從此果然不聞不問,齊夫人數度來訪,都讓她拒之門外。

    有一日,賀濟禮無意中提起,再過些日子,便是賀老太太的生辰,不過並非整壽。孟瑤暗記在心,想讓賀老太太提前高興一回,便命人將四進院園中的花朵採摘了,拿去齊家售賣,將價格開得高高的。

    這是孟瑤小小的報復——賀濟禮到底還是齊修之的老師,齊家縱使萬般不願買花,也不好拂卻賀家的面子,只能咬牙以高出數倍的價錢,買下幾籃子根本不值錢的花。

    不論何人,任他再有錢,只要吃了虧,一樣會鬧心,孟瑤接過賣花小丫頭遞來的銀兩,想像齊夫人生悶氣的模樣,暗樂。

    晚上賀濟禮回來,聽說了此事,比孟瑤還高興,大笑:“接連兩樁事,都是齊家吃悶虧,夠他們煩心好些日了。”

    齊家富足,雖不及孟家,但在城裡也是數一數二的,怎會為了一個妾和幾籃子花的錢就煩心好幾天?即便是吃虧,也不至於如此罷?孟瑤疑惑,詢問賀濟禮。

    賀濟禮面露不屑,道:“外面瞧著熱鬧罷了,其實全靠齊夫人的嫁妝支撐,齊老爺只是個末品京官,能拿幾個俸祿?”

    孟瑤細一想,還真是如此,她早就聽說,齊老爺官場不得志,為人又清高,不肯依仗齊夫人娘家的勢力,以至於一直領不到肥缺,只能在京城混著。京官本就清貧,何況還是最末等的,看來齊家的富貴,真只是齊夫人的嫁妝堆起來的。

    孟瑤想到這裡,又添疑惑:“齊夫人只是庶女,哪來那麼些嫁妝?”

    賀濟禮道:“雖然是庶出,到底也是喬家的體面,嫁妝怎會太少?不過我估摸著也花得差不多了,去年他家給我送來的年禮,遠不如前年豐厚。”

    原來齊府的底子這樣的薄,怪不得齊夫人著急要開金印鋪子,不過若齊家並非寒微,嫡妻的位置,也輪不到齊夫人頭上,當朝凡是門當戶對的人家,可沒誰願意迎娶庶女的。

    孟瑤暗暗佩服賀濟禮心細,嘴上卻笑駡:“也只有你這樣的精明鬼,才連每年的年禮都要拿來作比較。”

    她一面說,一面取了一塊印花包袱皮,將賣花所得的銀兩,連同一些衣物,一起包起來,又道:“她上回來求你幫齊修之篡改成績時,將中進士講得那般容易,我還道她有多大勢力呢,原來不過是個身份低微的庶女,想必為了此事,在娘家沒少花銀子。”

    “正是沒身份,才要處處打腫臉充胖子呢。”賀濟禮應了一句,又拍拍那包袱,問道:“準備給娘送去的?我還以為自從上回你與她鬧了一場,生分了呢。”
作者: 望月歆兒    時間: 2011-11-23 01:29 PM

正文 第三十一章 李小鳳落水

    孟瑤笑道:“甚麼叫親人?即吵歸吵,鬧歸鬧,吵鬧過後,還是親親熱熱一家人。”

    賀濟禮覺著此話大有哲理,卻故意尋歪,道:“如此說來,下回你與娘一個不合,仍要吵鬧?”

    孟瑤一時沒悟過來,認真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講完才醒覺,賀濟禮是逗她,忙沖到妝台前抓小菱鏡,高舉欲打。賀濟禮早有準備,一個閃身躲過,大笑著溜出門去了。

    第二日,孟瑤派人將包袱送去鄉下,賀老太太收到錢物,很是高興,又聽說那錢是孟瑤賣花得的,更為歡喜,逢人便誇自家娶了個持家有方的好兒媳。

    過了幾日,賀老太太壽辰至,孟瑤再次派人去鄉下,將她接了來,因不是整壽,不好大辦,就在後園廊下擺了兩桌,邀請幾位至親來坐席。這處遊廊甚寬,上垂紫熟葡萄,遠眺粼粼水池,幾處微風吹來,很有些趣味,引得眾人都贊孟瑤巧心思,讓賀老太太面上極有光彩。

    賀家的親戚,大都在鄉下,得由賀老太太回村後,另行宴請,因此這日來府上吃酒的,其實只有溫夫人和孟裡。

    並排兩桌,賀濟禮、賀濟義與孟裡一處,賀老太太、孟瑤與溫夫人則在五步遠的另一桌。

    孟瑤一聲令下,丫鬟們魚貫而出,端上盤盞來,兩桌菜色一樣,先是一脯臘拼盤,肉線條子和肉臘;接著是兩樣切時果,生藕鋌子與與浮梨;最後是六盤兩碗八個熱菜,雞鴨魚肉、燕窩海參,不消細表。

    賀老太太滿面春風,猶怪小小壽宴,太過鋪張,溫夫人聽著很不對味,難道親友賞臉來赴席,要拿些青菜蘿蔔待客不成?

    孟瑤見自家娘親臉色不虞,忙小聲道:“老太太就這性子,娘別朝心裡去。”

    溫夫人也知道,今兒再怎麼著,也得給閨女面子,於是強壓不滿,舉杯祝壽,將些吉祥話兒來講。

    賀老太太並無惡意,孟瑤又刻意圓場,酒過三巡,言談漸歡,廚房送上長壽麵,眾人正吃著,小丫頭來報:“後街殺豬李家的閨女李小鳳,帶了半扇豬肉來,為老太太賀壽。”

    賀老太太的壽辰,她是怎麼知道的?孟瑤疑惑,舉目掃過眾人。賀老太太笑道:“我進城時,遇見李小鳳,念著她與咱們送過半扇豬肉,便停車與她閒話了幾句,提到我今日做壽,沒曾想她竟然記住了。”說著,吩咐那小丫頭:“快快有請。”

    賀老太太定是故意的,目的就是再收李小鳳半扇豬肉,孟瑤聞言暗笑,但卻不願讓她進來,因為賀濟禮還在跟前。

    然而今日賀老太太是壽星,無論如何也不能拂了她的面子,更何況李小鳳是來賀壽的,怎能將客人拒之門外。孟瑤再不情願,也只能由著小丫頭請人去了。

    一時李小鳳進到遊廊裡來,到賀老太太面前磕頭拜夀,行足了大禮,方才起身。

    大概因為今日赴宴,她一身補丁衣裙漿洗得還算乾淨,僅在袖口處沾了些油漬,但臉上的情形卻十分奇怪,足有半邊臉是紅腫的,嘴角還殘留著一絲血痕。

    孟瑤估摸著,這准是她為了給賀老太太送壽禮,向父母強討那半扇豬肉,才挨了打,又或者,那豬肉根本是她挨打被拒後偷來的。

    李小鳳磕完頭,在賀老太太的示意下,繞著桌子,挨個行禮,拜過過溫夫人,拜過孟瑤,又走到旁邊那桌去,與賀濟禮三人道萬福。

    其他兩人也還罷了,惟對著賀濟禮時,她雙眼含淚,欲言又止,此時孟瑤背對著她,瞧不見,但孟裡卻看了個清清楚楚,遂不滿哼了一聲,故意狹促問道:“殺豬李,你臉上是怎麼了?”

    殺豬李是城裡人對後街李家的稱呼,老的是殺豬老李,小的是殺豬小李,但李小鳳一個姑娘家,哪受得了這叫法,當即臉紅成一片,淚珠兒也滾落下來。

    溫夫人忙斥責孟裡不知禮數,卻並不叫他道歉。李小鳳滿心委屈,轉身回席,垂首抽泣,哭訴在家的悲慘生活,穿的是最爛的,吃的永遠是兄弟剩下的,還常常饑一頓飽一頓。

    孟瑤暗自惱火,她在家過得不如意,與賀家何干,非要拿到這裡來講,存的是甚麼心?

    賀老太太憐惜李小鳳,但卻不喜有人在自己的壽宴上哭泣,當即變了臉色。孟瑤也是主人家,不好說甚麼,溫夫人便開口道:“李家閨女,今天是賀老太太的好日子,你哭哭啼啼的多不吉利,快些把淚擦了,敬老人家一杯酒,也沾沾福氣。”

    李小鳳總還不算太蠢,得了提醒,忙抹淚擤鼻涕,卻又尋不到帕子,手忙腳亂了好一陣,才端起酒杯,與賀老太太祝壽。

    賀老太太經她這一哭,失了吃酒的興致,便提議到池邊看魚,於是各人暫停杯箸,走下遊廊到園中去。此時賀濟義已不知領著孟裡上哪裡去了,餘下幾人,孟瑤扶了 賀老太太,賀濟禮陪著溫夫人,後面跟著李小鳳,順著碎石小徑,先到池邊瞧了一回錦鯉,又登上水上竹橋,取魚餌投食,引它們來爭搶。

    池中錦鯉,紅、白、藍、紫,黃、黑、金、銀,色彩斑斕,煞是好看,賀老太太幾人正瞧得出神,忽聞撲通一聲,伴隨著尖叫,接著是一群丫頭的驚呼:“李家閨女落水了!”

    眾人驚慌側頭,只見有一人正在水中拼命掙紮,高呼救命,瞧那服色,正是李小鳳。

    池塘岸邊,砌著整齊的大石,根本不存在滑落池中一說,孟瑤心知李小鳳落水有蹊蹺,但此時並非追究緣由的好時機,因為瞧她那模樣,是真不會水,若再無人下去救她,恐怕性命堪憂。

    誰人去救?岸邊都是丫頭婆子,無一人會水。再看賀老太太和溫夫人,俱是搖頭,孟瑤焦急起來,她雖然不把李小鳳的死活當回事,但若人是死在賀家,幹係可就大了。

    正緊迫時,賀老太太突然道:“濟禮,你小時不是游過水?趕緊下去救她。”



正文 第三十二章 李家鬧劇

    賀濟禮本在等著下人們去救,此刻聽得賀老太太焦急的詢問,才知園中僅有他會水,趕忙紮起前襟,摘去香囊玉佩等飾物,直接從橋上縱身躍下,引得大小丫鬟一片驚歎。

    賀濟禮水性不錯,很快游至李小鳳身後,將她推至岸邊,叫兩個婆子拽了上去。

    婆子們手忙腳亂地將李小鳳放平到草地上,才發現她衣帶松落,薄衫大開,而裡頭竟未著闌裙,直接將個胸脯現了出來。婆子解衣,不及遮蓋,賀濟禮已是跳上岸來,一眼看見,趕忙別臉走開。

    李小鳳尚有神志,遠望賀濟禮,嗚嗚哭個不停,直到婆子與她蓋上衫兒,壓肚子裡的水,才住了聲氣。

    孟瑤賀老太太幾人,見李小鳳性命無憂,便再顧不上她,只簇擁著賀濟禮進屋換衣,擦頭髮。

    賀老太太經這一嚇,再無吃酒的心思,面上現出疲態,溫夫人瞧了出來,便起身告辭。

    孟瑤送出門來,歉意連連。溫夫人不以為意道:“我是你親娘,得罪不了,只打點好那殺豬李家的閨女便是,別與女婿惹出麻煩來。”又道:“你兄弟不知哪門子脾氣犯了,還想在你這兒住幾天,你多費心,管教著他。”

    孟瑤一一應了,送她到二門,方才重回賀老太太處。賀老太太指了賀濟禮旁邊的椅子,叫她坐了,道:“李家閨女好心來與我賀壽,卻落水受了驚,實在叫我過意不 去。媳婦,你待會兒親自送她回去,與她爹娘講幾句好話,再奉上些銀兩。”說完又歎:“可惜那半扇豬肉,竟是一點沒賺著,指不定還要折本。”

    孟瑤尚未開口,賀濟禮先反對道:“又沒甚麼大礙,使個有頭臉的管事媳婦走一趟便得,萬一他們見賀家少夫人到了,獅子大開口,漫天要價,怎辦?”

    賀老太太覺得如此做人不太道義,但卻一樣的心疼錢,沉吟片刻,還是准了,又囑咐孟瑤,一定要派個會說話,有分量的管事媳婦去。

    孟瑤應了,自回房料理,將管園子的來富媳婦叫來,交待了幾句,再領著她去西廂耳房見李小鳳。

    此時李小鳳已換過一套下人衣裙,正伏在一張小小臥榻上,哭個不停。孟瑤並不問她為何哭泣,只站在床邊,講了幾句道歉的話,再命來富媳婦上前,吩咐她道:“好生護送李家閨女回去,向她爹娘講明緣由。”

    來富媳婦應了,上前將李小鳳扶起,幫她套上鞋子,再與小言兩個一左一右,扶她到外面坐車。

    馬車一路行至後街,到達李家肉鋪前,殺豬老李李三爹,同兩個兒子李大李二,穿著粗布褂子,圍著油膩膩的大圍裙,正掄著光膀子砍骨頭,將那案板剁得山響。

    來富媳婦掀開車簾,回頭問李小鳳:“就是這裡?”

    李小鳳朝車外望了一眼,面露懼色,但只一閃而過,答道:“是這裡,到了。”

    來富媳婦在先,小言殿后,護著仍虛弱的李小鳳下了車,攙著走到肉鋪前。來富媳婦向李三爹問過好,賠著笑臉道:“李三爹,你家閨女……”

    話才開了個頭,李三爹已是跳過案板,高舉砍刀,帶著呼呼風聲,朝李小鳳身上招呼去,口中吼著:“死丫頭,你還敢回來?”

    李小鳳嚇得尖叫一聲,不顧腿還發軟,連跑帶爬朝鋪後跑。李三爹窮追不捨,跟了進去。李二嘴裡不乾不淨地罵著,與李大道:“只怕爹老了,追不上大姐,我進去看看。”說著,也抓起砍刀,朝裡去了。

    來富媳婦與小言面面相覷,不知何故。她們差事還未辦妥,不敢就回,只好向留守案前的李大打聽情況。

    李大一臉橫肉,同李二一樣,亦是罵罵咧咧,道:“我那吃裡扒外的大姐,挨打了還不死心,偷拿家裡半扇豬肉,上趕著與那八竿子也打不著的賀家送去了。”他猛 吐一口唾沫,接著道:“咱們一天賣到晚,也不一定能賺回半扇豬的錢,她倒好,前後朝外送兩扇了,整整一頭豬哪,我爹能不打她?”

    講罷,打量來富媳婦幾眼,瞧她們是奴僕打扮,狐疑問道:“你們是哪家的?”

    來富媳婦最會看風頭,不然也不會被派了來,她怕直接講實情,要被李大拿刀追著砍,便先將裝衣物銀兩的包裹拎到他眼前,拍了拍,道:“你家大姐在我家不慎落 水,受了驚嚇,本來是她自個兒不當心,不幹我們家的事,但我們老太太與少夫人心慈,特特派車送她回來,還送她兩件衣裳穿。”

    李大人長得粗,心卻不粗,在來富媳婦拍包裹時,他已留神看了,那衣物下硬邦邦,定是藏有銀子,他臉上的一堆橫肉,馬上笑得顫巍巍,一面伸手將包裹摟過去,一面道:“她一個隻吃不掙的,落個十回八回也沒甚麼大不了,勞太太夫人們費心了。”

    來富媳婦見他講得不倫不類,就只笑了笑,沒有應聲。小言暗道,瞧他那模樣,只怕是真想李小鳳多落幾回水,好多得些好處。

    李大緊抱著包裹,回頭朝裡喊道:“娘,有貴客來了,趕緊出來接著。”

    過了約摸半盞茶功夫,一老嫗出來,扶牆站了,沙啞著喉嚨問道:“是哪家的貴客,人在哪裡?”

    大概是因為老眼昏花,來富媳婦與小言明明只與她離一張案板,她卻睜著眼四處亂瞧,沒個準頭。李大伸手將她拉過來,推到來富媳婦跟前,才使她看清了來人,歡喜笑道:“原來客人在這裡,快隨我進來。”

    她帶著來富媳婦與小言朝裡走,路過李大身旁時,湊近看了看,迅速將那只包裹奪到懷裡抱起,快步沖進門,嘟囔道:“老娘還在哩,客人送的禮,輪不到你這小兔崽子來收。”

    李大想追,卻要顧著攤子,只能在外破口大駡:“我是你親兒,怎麼收不得?你不過是偏著小的罷了……”
作者: 望月歆兒    時間: 2011-11-23 01:31 PM

       正文 第三十三章 等著你來

    那老嫗眯著眼,模模糊糊瞧著來富媳婦與小言進了門,高聲問道:“你們進來了?”

    小言忍著笑,就在她跟前答道:“進來了。”老嫗便上前,哐當一聲把門關上,將李大的謾駡聲隔在了外面。

    來富媳婦已知老嫗看不見,乾脆捂著嘴笑了個夠,才問:“敢問大娘如何稱呼?”

    老嫗自一張缺了腿的桌下扒拉了兩隻凳子出來,請她們坐下,答道:“稱呼?你說大娘,那就大娘罷。”說著,走去桌邊,取那黑不溜秋的茶壺倒水。

    來福媳婦又咧嘴笑了一氣,抬頭打量屋內情景,一間小廳,廳側兩房,角落裡堆著破被褥,不知是哪個打過地鋪,再近前,雜物遍地,除了桌旁有塊空地,別處全無插腳的地方。

    正看著,第一間房裡有打罵聲傳出,李大娘飛快地沖進去,叫道:“老不死的,叫你歇會子,莫打壞了她,免得賣不出去,你怎地就是不聽?”

    李三爹怒吼:“再攔,連你一起打。”

    來福媳婦拉著小言,藏在門邊瞧了一時,只見裡頭明晃晃兩把砍刀,著實嚇人,李小鳳蜷縮在屋角,耷拉著腦袋,不知是凶是吉。小言拉了拉來富媳婦的袖子,小聲道:“咱們人送到了,錢物也把了,話兒也傳到了,且回罷,他們家再鬧出人命,可與咱們沒幹係了。”

    來富媳婦也是怕出甚麼事,點了點頭,朝內張望一眼,拉起小言悄悄兒地出門上車,催著車夫趕緊朝回奔。

    回到賀府,她倆一刻也沒耽誤,徑直去孟瑤處回話,將李家的情形講述了一遍。孟瑤早已猜著那半扇豬肉是李小鳳偷的,但聽說李三爹同李二拿著砍刀追著李小鳳打,還是唬了一跳,驚問:“難道那不是親閨女?竟下得去手?”

    來富媳婦笑道:“怎麼不是親生的,只不過不像我們家母慈子孝罷了。”

    孟瑤笑駡:“曉得你最甜,會講話,可惜今日沒派上用場不是?”

    來富媳婦笑得更歡,道:“我這張嘴,只會與人說話兒,碰上兩把大砍刀,可就沒轍了。”

    一時話回完,來富媳婦仍不告退,孟瑤心知有事,便叫小言等先退下,只留知梅。

    待得房中無人,來富媳婦道:“少夫人,李家父兄的脾氣,李小鳳會不曉得?她明知偷了肉,逃不過一劫,為何還要冒險為之?”

    孟瑤證實了心中所想,並沒冤枉了李小鳳,於是微笑起來,道:“我就曉得派去你沒錯。”

    來富媳婦欠身,謙虛幾句,繼續道:“今日李小鳳從水裡上來時,那衣冠不整的模樣,大夥兒都瞧見了,大少爺也瞧見了,難保她不在此處作文章。”

    知梅歎道:“來富嫂子,當時的情形,你也瞧見了,是救也得救,不救也得救,她如今並不是我們家的人,若死在我們家,是要吃官司的哩。”

    孟瑤笑道:“怕甚麼,我收拾好了屋子,等著她來呢。”

    來富媳婦笑道:“少夫人有安排,奴婢就放心了。”

    孟瑤略一點頭,揮了揮手,來富媳婦退下。知梅上前,問道:“少夫人,我叫她們在後罩房收拾一間柴房?”

    孟瑤搖頭冷笑:“不必,我自有安排。她自投羅網,可就怪不得我了。”

    知梅屈膝一福,笑道:“少夫人放心,《妾室守則》已備好了。

    她們這邊先知先覺,提早備屋子,那邊殺豬李家,李小鳳被打到只剩半口氣,才尋到講話的機會,將賀濟禮瞧見她胸脯的事講了。

    話音剛落,李三爹又是一巴掌呼過去,罵道:“有如此好事,怎麼不早說?累得老子白費了些力氣。”

    李二歡喜道:“大姐清白失的好,若能進去賀家,還愁換不回半扇豬肉?”

    李大娘沖向李三爹,又咬又抓,哭道:“你這老不死的,叫你輕些打輕些打,這下把閨女的相給破了,可怎生是好?”

    李二一面躲,一面大叫:“娘,瞧錯了,我是你的兒,我爹在那邊。”

    李三爹也怕李大娘的抓撓,躲遠幾步,才回嘴道:“賀家大少爺不能白瞧了我女兒,就算破了相,他也不能不要。”

    李大娘這回瞅准了人,猛撲過去,在他臉上留下五道血印子,大罵:“糊塗老東西,破了相,還能賣得起價?”

    “哎呀。”李三爹這才醒悟過來,顧不得臉痛,猛一拍大腿:“我果然糊塗,怎忘了人不是豬,不是有膘就能賣好價。”

    李二朝骨瘦嶙峋的李小鳳看了幾眼,暗道,就算是論斤稱,他家大姐恐怕也值不了幾個錢,何況現在臉上還腫得似個豬頭,不好見人?如此這般,要怎樣才能向賀家多討些銀子?

    這問題,李三爹也在思考,倆父子琢磨了半天,也沒能想出轍來,只好讓李二出去守攤子,換腦子最靈光的李大進來出主意。

    李大聽到李小鳳失了清白的消息,欣喜若狂,先哈哈大笑一陣,才道:“這回咱們占著理,可不興賣女兒,要賀家抬聘禮來,風風光光迎我大姐過門。”

    納妾,雖然都是買賣關係,但有時為了給女家體面,不講*****銀子,只談聘禮,更有甚者,會使用娶妻“六禮”中的一兩項,或到官府買正式的納妾文書,登記在冊。

    既然是體面,自然不能只依女子容貌,於是能趁機多討些聘禮,李大打的,便是這個主意。

    李三爹連聲稱好,李大娘也熄了怒火,歡歡喜喜去扶李小鳳起來。



        正文 第三十四章 李家鬧事

    李小鳳已經渾身是傷,走不動路,兩頰還腫起老高。李大娘將她攙到廳中,叫李大把牆角的破被褥展開,再扶她躺下,歎道:“閨女,別怪爹娘狠心,只是你兩個兄弟,年過三十還沒娶親,家裡房屋又不夠住,每日殺一口豬,賺來的錢還不夠糊口,不賣你,日子怎過?”

    李小鳳淚如雨下,為奴為妾,並非她所願,只是在家裡實在沒活路了,橫豎是個死,不如拼一場、賭一場,去到賀家,還能過幾天睡安穩、吃飽飯的生活。

    李大娘見她只是哭,勸不住,生怕加重了傷勢,忙跑到門口,高叫:“老不死的,大兒,你們走了沒?”

    李三爹同李大還在屋裡呢,聽見她叫喊,忙走出來罵道:“鬼哭鬼嚎個甚麼,咱們總得備些傢夥,打上賀家去,不然怎能多要些錢?”

    李大娘回轉身子,沖著牆笑了笑,道:“我是提醒你們,別忘了把藥錢也要上,你看小鳳這一身的傷,不得治呀?”

    李三爹聽了這話,登時看她順眼許多,笑駡:“老婆子,關鍵時候倒還不糊塗。”

    說話間,李大尋好了傢夥,除了兩把砍刀,還有一根門栓,外面的李二收了攤,也進來幫助,三父子將砍刀別在腰間,門栓橫在手裡,氣勢洶洶地朝賀家去。

    他們哪曉得,賀家門上幾個小廝,功夫個頂個的強,他們有殺豬砍刀,人家有長柄紅纓槍,他們有門栓,人家有鐵棒,三兩個回合下來,砍刀也跌了,門栓也斷了。

    三父子丟了傢夥,立時矮下氣勢,被提溜進右門房,挨牆蹲著。李三爹抱著頭,嚷嚷道:“我馬上就是你家的親戚,不與下人講話,只見你家大少爺。”

    李大比李三爹稍顯機靈,沖幾名小廝拱了拱手,賠笑道:“幾位小哥,我家大姐落水,被你家大少爺看去了身子,這事兒總得有個說法。”

    李二叫道:“你家少爺若不給聘禮,正式抬我大姐過門,咱們就去告官。”

    李小鳳落水的事,小廝們亦有耳聞,不敢擅自作主,便使一人進去報信。

    賀濟禮正在二進院內,陪賀老太太講閒話,聽得李家三父子鬧上門來,很不高興,向賀老太太道:“我救人,乃是好心,就算見著了甚麼,非得收她,也不該打上門來。”

    賀老太太也不高興,這會兒賀濟禮夫妻的半年之期未過,就算進來個妾,也只是擺設,毫無用處;若是白送來的,也就罷了,可李家口口聲聲索要聘禮,這可是大花費,比半扇豬肉貴多了。

    賀老太太不願出錢,便與賀濟禮道:“你是男人,她才是女孩兒家,就算看了她的身子,吃虧的也是她,怕甚麼。”說著,吩咐報信小廝:“將李家人趕出去,不許他們再登門。”

    賀濟禮卻攔道:“娘,兒子是州學教書先生,若見了別家姑娘的身子,即便是情勢所迫,若不收她,等到傳出去,只怕連學生都要在背後指責我。”

    賀老太太一琢磨,確是如此,若李小鳳被賀濟禮看到胸脯的事傳開,必定再無人肯娶她,如果由此害得她嫁不出去,賀濟禮不被人戳脊樑骨才怪。

    想通了關節,賀老太太只能歎一口氣,道:“那就收了她罷,這是情勢所逼,想來你媳婦也不會怪罪,只囑咐她,聘禮不可多給。”

    賀濟禮應了,先吩咐小廝,讓李家人回去等候,再到第三進院子,去與孟瑤商議此事。

    孟瑤早知道李家人鬧上門來了,故意按兵不動,瞧賀老太太與賀濟禮的反應而已。此刻她聽賀濟禮講了不得不收李小鳳的理由,心下點頭,嘴上卻道:“她以前就是你的妾,你能說不是早就看上了她,借此機會重新抬她進門?”

    賀濟禮正色道:“別說她那模樣我瞧不上,就算瞧上了,成親未滿半年,我也不會巴巴地抬個妾進來傷你的顏面,這回重抬她進門,不過是情勢所迫罷了。”

    孟瑤追問:“真只是情勢所迫?”

    賀濟禮點頭:“當真。”

    孟瑤安了心,面帶笑意,又問:“老太太那裡是甚麼意思?”

    賀濟禮將賀老太太的囑咐轉達,又講了自己的意思,道:“當初買李小鳳,是花了十兩銀子,而今他家嚷嚷著只聘不賣,就再加二兩罷。”

    是賣是聘,孟瑤不在意,不過體面多些少些罷了,進了門,一樣都是妾,但聘禮,她只肯出五兩,理由是,賀家的臉面要顧全,可也不能讓李家太得意。

    賀濟禮擔心此舉不妥,講了出來,孟瑤卻從來富媳婦那裡知道,李家爹娘偏疼老二,早想出了一條妙計,直稱她有法子,讓賀濟禮放心。

    晚上,孟瑤寫好婚書,喚來富媳婦過來,附耳教導幾句,叫她扮個媒人,隔日上李家去提親。

    第二日,來富媳婦便起了個大早,撐了把清涼傘,帶著婚書銀兩等物,來到李家肉攤前,道明來意。

    李大認出她是賀家的下人,不滿道:“怎不遣個媒人來?”

    來富媳婦譏諷道:“喲,你當是娶妻呢,還要媒人,能得我來,已是體面了。”

    李大還要回嘴,李三爹卻心急聘禮錢,攔住他道:“有錢便得,哪來那麼些有的沒的。”說完,讓李大守攤,與李二兩個,把來富媳婦讓進門去。

    來富媳婦進門,閒話不提,徑直將婚書遞與李三爹。李三爹稱自己不識字,來富媳婦道:“我也不識字哩,你自找人看去,看准了,再與我回信。”

    李三爹看到婚書,就仿佛看到了錢,喜笑顏開地帶上李二,出門尋那識字的算卦先生去了。

    來富媳婦推辭掉李大娘送她的好意,獨自出門,卻到肉攤前尋李大,問道:“你爹收了聘禮,想必要分你一半?”

    李大有些警覺,不肯答。來富媳婦也不追問,只將一兩銀子並一小盒印泥放到案板上,道:“實話與你說了罷,我們家主人,只肯出五兩銀子,若你有能耐讓你爹在婚書上按手印,這一兩就歸你,事成之後,拿著按了手印的婚書來賀家找我,還有二兩與你。”
作者: 望月歆兒    時間: 2011-11-23 03:29 PM

正文 第三十五章 不讓你得意

    李三爹頭回賣李小鳳時,收了十兩銀子,卻只分給李大二兩,後來因李小鳳被遣回,還把錢收回去了。李大想著,李三爹收的錢再多,只怕也是給老二留著,還不如……

    想到這裡,他迅速伸手,將銀子和印泥抓起,藏進懷裡,向來富媳婦道:“我爹待會兒知道婚書上只寫了五兩,必要將它撕了,我到哪裡按手印去?”

    來富媳婦早有準備,另將出已蓋好賀家印章的婚書,一式兩份,自案板下悄悄遞與李大,迅速離去。

    李三爹回來時,果然是大動肝火,將那婚書撕了個粉碎不說,還沖著賀家的方向破口大駡。李大為了三兩銀子,很沉得住氣,跟著駡街,一點兒沒露。到了夜裡,李 三爹鼾聲如雷,李大拿著婚書,悄悄潛進他房裡,輕輕捏起他食指,輕輕鬆松朝婚書上按了手印,還細心地將其中一份塞進他枕下。

    李大擔心夜長夢多,不待天亮,即刻奔去賀府。值夜小廝已得過吩咐,請他到門房坐了,再拿婚書進去,與孟瑤驗真偽。

    因賀府買賣過一趟李小鳳,留有契書底子,孟瑤打著呵欠,拿出來一對照,見那手印,是李三爹的不假,便留下婚書,叫小廝與李大交付銀兩。

    李大接到銀子,美滋滋回家,藏好,倒頭就睡。天未亮時,李三爹早起殺豬,發現枕下的婚書,詫異非常,他莽漢一個,不信鬼神,當即就懷疑是誰動了手腳,待得請算卦先生辨認後,得知聘禮只有五兩,大驚失色,挨個逼問家中各人。

    李大裝糊塗,不肯認,反指著李三爹手指上的紅印泥,叫嚷:“爹,莫不是你自己老糊塗,做了事,卻忘了?”

    李三爹這才發現印泥在自個兒手上,登時百口莫辯。

    李大娘一場大哭,哭過又來勸李三爹:“既然這事兒已成定局,趕緊把閨女送去賀家罷,不然治傷用藥,還不得花錢?”

    李三爹覺著有理,且心內還有疑惑,想要上賀家問一問,便不等賀家抬轎子來,自己將李小鳳背了,走到賀家門首,問那小廝:“昨夜是不是有人上你家來送婚書?”

    李三爹前日來鬧過,小廝認得他,笑道:“你殺豬殺糊塗了罷,哪有夜裡送婚書來的道理?”

    李三爹又問:“那我家的婚書,是不是你家接了?”

    小廝好心道:“這個卻是不知,我進去幫你問問。”說完,到門房後溜達一圈,複來回話,罵道:“你才剛問的是甚麼話,害我被主人罵一場,你自家送來的婚書,被我家接了都不曉得?”

    李三爹曉得他會功夫,不敢鬥狠,挨了罵也只能賠著笑,問道:“敢問小哥,是我家哪個送來的?”

    小廝沒好氣道:“去去去,又不是我接的,怎曉得是哪個。”

    李三爹追問:“勞煩小哥幫忙問一問,是誰接……”

    一句未完,小廝已將門關了一半,嚇得李三爹不敢再問,忙把躺倒一旁的李小鳳拖過去,塞進門裡,道:“這是你家新納的姨娘,趕緊送進去。”說完,生怕小廝瞧出李小鳳身上有傷不肯收,一溜煙跑了。

    此時天未大亮,小廝就著門上的燈籠瞧了一眼,嚇得叫了聲:“鬼呀。”門房裡的小廝聽到聲響,奔出來一瞧,也被李小鳳臉上身上的傷唬了一跳,忙跑去喚來婆子,將其抬去內院。

    昨日夜裡的聘書,是孟瑤事先吩咐過,小廝才膽敢將她叫醒;而這李小鳳,孟瑤沒吩咐,婆子就不敢去驚擾,只將其抬到垂花門耳房內,留人看守。

    天色大亮,孟瑤方才起身,此時賀濟禮早去州學了,她梳洗完畢,獨自去與賀老太太請安,並陪她一起用早飯。

    賀老太太喝了兩口粥,記起聘禮的事來,道:“媳婦,趁著我還沒走,趕緊把聘禮的事兒了了,我才好放心回鄉下。”

    孟瑤道:“聘禮已下,五兩銀。”

    賀老太太的粥碗,直直跌到桌上,所幸未灑,驚訝道:“只花了五兩?我當初買,可是十兩銀。”

    孟瑤點頭,並未居功,只道:“聽說她被父母打傷了,抬進來後,治傷用藥,至少還得一、二兩銀子,如此算來,這五兩聘禮,倒也不少。”

    賀老太太笑道:“那也比十兩合算,媳婦,你比我會當家。”

    正說著,知梅腳步匆匆進來,稟報李小鳳進府的事,又道:“天沒亮就把人送來了,因老太太、少爺、少夫人都未起身,婆子們不敢擅作主張,便將人留在了垂花門耳房。”

    孟瑤心裡有底,不慌不忙,與賀老太太夾了一筷子蘿蔔乾,問道:“依娘看,此人該如何安置?”

    賀老太太早見識過了孟瑤的手段,不敢亂答,只道:“媳婦你是嫡妻,你看著辦。”

    孟瑤笑道:“有人說,李小鳳落水,全怪老太太引她來賀壽,但媳婦卻曉得,您是無心之舉,要怪也只能怪那日園中,再無他人會水,小廝們又遠在外院,遠水解不了近渴。”

    孟瑤笑意盈盈,賀老太太卻覺著後背有些涼,忙不迭送地發誓賭咒,稱自己絕無此意,又大罵是哪個亂嚼舌根,挑撥離間。

    孟瑤臉上笑意不改,話鋒卻突然一轉:“但畢竟半年之期未過,我顧全了賀家的顏面,賀家也該顧一顧我娘家的顏面,這李小鳳,娘就先帶回鄉下去罷。”

    賀老太太雖然也不願李小鳳進門,但既然已經進了,還是想派上用場的,聞言就有些不高興,問道:“這事兒濟禮知道嗎?”

    孟瑤本來沒想到這茬,聽了這話,反得提醒,乾脆將事情推到賀濟禮身上去,答道:“老太太,這正是濟禮的主意呢。”

    賀濟禮這會兒在州學,賀老太太沒法去問他,只好點頭同意。

    孟瑤將碗裡的粥喝盡,拿帕子擦了擦嘴,向知梅道:“方才聽清楚了?”

    知梅忙應道:“聽清楚了,婢子這就去辦。”

    賀老太太看著知梅出門,心知李小鳳去鄉下之事,已成定局,只好自己寬慰自己,道:“跟我去鄉下也好,上山采草藥,藥錢也省了,還能幫著喂豬。”



正文 第三十六章 替罪羊

    殺豬的閨女去養豬,倒不失為一個好主意,孟瑤微微一笑,待賀老太太吃完,起身辭去,回到第三進院子。此時太陽還未升高,難得涼爽,她便不進屋,只在廊下散著步。

    廊邊上,掛著一隻圓頂鳥籠,一隻黃鸝鳥,正站在籠中的鳳凰臺上,歡快唱著,孟瑤走近,以手扣籠,知梅忙遞上一碟金燦燦的小米粒,孟瑤卻擺手:“罷了,定已有人喂過了,莫慣壞了它。”

    知梅手捧小米,望著籠中黃鸝,歎道:“少夫人不讓李小鳳進來,是為她好,她怎麼就是不明白,非死乞白賴地上趕著要來呢。”

    孟瑤輕輕一拍鳥籠子,道:“在她看來,關在籠裡,有籠裡的好處,不必風吹日曬,不必為口食奔波。”

    知梅聽了這話,突然想起自身,當年她爹娘老子,可不就是用這樣的話哄著她,將她給賣了。萬幸她只做了個丫鬟,當真過了幾年舒坦日子,但李小鳳是想勾引大少爺,恐怕就沒這麼幸運了罷。

    孟瑤忽而又笑了:“我倒是要讓她知道,為妾這碗飯,也不是那麼好吃的。”

    知梅一點兒也不同情李小鳳,在她看來,李小鳳不論遭甚麼罪,都是自找的,但既然她人已到了賀家,總不能才來就不明不白死了,不然于孟瑤名聲有礙,遂道:“少夫人,李小鳳身上有傷,天氣又熱,那垂花門耳房悶不透氣的,再讓她待下去,只怕……”

    孟瑤明白知梅指的是甚麼,略一沉吟,道:“後罩房不是有間房,是以前的王姓丫頭住過的,就將她暫時安置到那裡罷,尋個郎中來與她瞧瞧,我也不是那等狠心的人。還有,明兒一早,老太太就要回鄉下,到時記得把李小鳳與她帶上。”

    知梅應了,自去辦理,將這差事,交給了小言。小言與一名婆子,將李小鳳抬到後罩房,請郎中來瞧過,再喂水塗藥。

    李小鳳塗過藥,渾身疼痛減輕,又吃了兩口粥,恢復了些力氣,直覺得賀家與自家比起來,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看來,自己拼了這身性命奔進賀家來,真是奔對了。

    她認定自己贏了一場大賭注,心情愉悅,身上的傷,也沒那麼疼了,扶著小言的手,就想站起來,口中道:“我不能躺著,少夫人還沒吃我的茶呢。”

    孟瑤待李小鳳是甚麼態度,全府上下都知道,小言更是清楚,她欲出言相諷,又怕激著了李小鳳,加重了她的傷情,只好哄道:“李姨娘,你急甚麼,明兒一早,老太太要親自吃你的茶呢。”

    自古以來,妾室進門,只有嫡妻吃茶的,哪有長輩親自來吃,難道這是賀家看在她落水的份上,特意給的體面?李小鳳嘴角翹著,胡亂想著,最終抵不過傷痛,迷糊睡去。

    小言待她睡著,出門上鎖,到前面回稟孟瑤,將李小鳳心急吃茶的事,被她哄住的事,一五一十講了一遍。

    孟瑤聽完,未置言論,卻道:“你是個得力的,我有心提拔你,卻尋不出拿上檯面來的功績,不如這回你隨老太太去鄉下,貼身伺候,如何?”

    小言是個機靈的,不然當初也不會留意到賀老太太與齊夫人的悄悄話,回來稟報,她聽了孟瑤的話,馬上會意,笑道:“少夫人英明,確是該有個人跟去的,別說老太太身邊要個知冷知熱的人,就是那李家閨女,遍身的傷,也要個人端水端藥。”

    孟瑤見她七竅玲瓏,一點就透,十分高興,點頭道:“你是個懂事的,就是這個話。”

    知梅取來一塊二兩重的銀子,遞與小言,道:“到了鄉下,不像城裡色色都齊全,總有地方要花錢,這些你拿著。”

    小言也不推辭,大方接了,與孟瑤磕頭道:“奴婢不是貪圖少夫人的賞錢,只是替少夫人盡心盡力把差事辦好,才是真忠心。”

    孟瑤暗贊一聲聰敏,讓她下去了。

    申時,賀濟禮自州學回來,先去第二進院子,與賀老太太請安。賀老太太已是等他一整天了,不等他行禮,先一把拉到身邊坐下,問道:“老大,李小鳳跟我去鄉下,是你的主意?”

    賀濟禮還不知李小鳳已進門,笑道:“人都還沒來,娘你操心這些作甚。”

    賀老太太朝他身上拍了兩下,痛心疾首道:“我的糊塗兒子,你就由著你那厲害媳婦一手遮天罷。”

    賀濟禮不明所以,忙問出了甚麼事。

    賀老太太指著第三進院子的方向,道:“那李家閨女,你的新姨娘,聽說昨天夜裡就進府了,你媳婦卻只是瞞著,今兒早上才告訴我。還說是你的意思,叫新姨娘隨我去鄉下。”

    賀濟禮笑道:“我與娘子夜裡睡一張床,她根本沒起過身,哪會曉得夜裡送了人來,娘你錯怪她了。”

    賀老太太寡居的人,聽他把“同睡一張床”的話都講了出來,先臊得滿面通紅,連呸三聲,才開口罵道:“虧你還是教書先生,孟浪至此。”

    賀濟禮這才意識到自己講錯了話,也鬧了個大紅臉,不好意思再坐下去,站起來就走。

    賀老太太追著問道:“老大,你新姨娘跟我去鄉下,到底是不是你的主意?”

    賀濟禮正臊著呢,半遮著臉,急急跑路,想都沒想就答了一連串的“是”。賀老太太見是兒子自己的主意,只得回座歎息:“兒大不孝哪。”

    可惜賀濟禮已跑遠了,不曾聽見,他一氣奔回自家院子,臉上還帶著可疑的潮紅,惹得孟瑤又是偷看,又是皺眉。

    知梅瞭解自家主子的心思,幫她問道:“大少爺,你見過李家閨女了?”

    賀濟禮搖頭:“才從老太太那裡來,不曾見過。”他到孟瑤對面坐下,吃了半盞茶,忽地想起賀老太太問過的話,仔細一琢磨,回過味來,忙拿來質問孟瑤:“讓李小鳳隨娘一起回鄉下,是你的主意罷?怎地同那回賣妾一般,又安到了我這替罪羊的頭上來?”
作者: 望月歆兒    時間: 2011-11-23 03:31 PM

正文 第三十七章 連施三計

    孟瑤吃驚看他,道:“那不就是你的意思?你忘了?”

    賀濟禮迷惑了,仔細想了想,還是沒能記起,自己何時講過讓李小鳳跟去鄉下的話,只好問道:“我甚麼時候講的?”

    孟瑤掩嘴一笑:“昨日夜裡講的,你忘了?”

    “你,你胡說,我可沒得夜裡講夢話的習慣。”賀濟禮還沒會過意來,一本正經地質疑。

    知梅已捂著嘴,在一旁笑到岔氣,這一來一去幾句,孟瑤分明先後使了栽贓嫁禍計、耍賴計,以及哄騙計,都是慣常使用的,偏賀濟禮還是瞧不出來,照樣迷糊被耍。

    賀濟禮聽見知梅的笑聲,才醒悟過來,登時覺得失了面子,臉色一沉,甩袖子進裡間去了。

    知梅忙沖孟瑤使眼色,叫她跟進去哄哄,孟瑤卻不肯,心想,此事明明受害的是她,作甚麼還要她來瞧人臉色?

    兩夫妻正鬧彆扭,賀老太太來了,進門就問:“媳婦,我才問過濟禮,李家閨女進府的事,他在剛才回家之前,根本不曉得,怎會出個讓她跟我去鄉下的主意?我看這主意,分明就是你容不下李家閨女,自個兒想出來的。”

    賀老太太心裡還是有些怕孟瑤,雖為質問,仍不敢稱李小鳳為新姨娘,只以李家閨女呼之。但孟瑤還是生了氣,道:“讓李小鳳隨老太太去鄉下的原因,早上已講得十分清楚,是……”

    一語未完,裡間簾響,賀濟禮手執一把畫了水墨畫兒的摺扇,翩翩然進廳裡來,接住孟瑤的話:“是兒子的主意。”

    賀老太太一拍小幾:“老大,你——”

    賀濟禮收了扇子,欠身道:“娘,是兒子忘性大,昨晚講的事,今日就不記得了。”

    他講得誠懇,賀老太太分不清真假,只得自小幾上收回巴掌,沖孟瑤尷尬笑了笑,起身離去。

    孟瑤萬萬沒想到,賀濟禮才給她臉色瞧,轉眼就出來維護她,不禁驚喜萬分,又見他換了一身青色直裰,拿一把白底潑墨山水的扇子,真真是……讓人……

    她正心神蕩漾,那位玉樹臨風的賀大少爺,走到她面前,使摺扇將她一敲,開口道:“我看娘講得對,你就是容不下李小鳳。”

    他竟也是這樣想的!孟瑤且驚且怒,轉而又犯疑,既然如此,他為何要將事情承應下來,替她打掩護?不等她向賀濟禮問個明白,後者已搖著摺扇,出門去了,稱州學教師今晚小聚,不回來吃飯了。

    怪不得換了衣裳,原來要出門吃酒,只不知打扮成這副惹人的模樣,是要勾引誰,孟瑤忿忿罵著,攤了帳本去算帳。

    第二日早上,賀老太太穿戴整齊,收好了行李,準備動身回鄉下。賀濟禮特意告假,同孟瑤兩個來送她,旁邊還站個直打呵欠的賀濟義。

    孟瑤先講了讓小言跟去鄉下的事,賀老太太心想,小言本來就是家裡的丫鬟,換個地方當差,也不是甚麼大不了的事,便允了孟瑤的提議。

    接著,小言攙上李小鳳,與廳中各主子磕頭。賀老太太見她站都站不穩,憐心頓起,忙道:“不必多禮,先去車上躺著罷。”

    李小鳳還記著昨日小言的話,等著與賀老太太敬茶呢,忽聞此言,大吃一驚,再朝旁邊一看,幾隻箱籠口袋擺著,分明是要出門的樣子,不禁疑惑:“老太太,您這是要去哪裡?”

    賀老太太道:“咱們回鄉下,這便走了。”

    李小鳳聽她講的是“咱們”,驚訝更甚:“不是今日早上吃我的茶麼,怎地卻要去鄉下?大少爺去不去?”

    李小鳳自上回被賣出府,再來賀家,處處透著小意兒,不曾想,這才重新進門,就又有了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樣子,難不成她真以為做了妾,就是一步登天,就是人上人了?孟瑤又是生氣,又是好笑,故意伸出手去,將賀濟禮朝前一推,道:“人家問你話呢。”

    賀濟禮經這一推,正好對上李小鳳的臉,被那突然放大的紅腫臉龐唬了一跳,慌忙回歸原位,狠狠瞪了孟瑤一眼。

    李小鳳也不是傻子,自然曉得是自己臉上的傷,嚇著了賀濟禮,忍不住哭起來。

    孟瑤當家主母,執掌家事,可顧不得她哭不哭,手一抬,便有兩名婆子上前,將她架了出去,丟去車上。

    賀老太太也是會看風頭的人,見孟瑤態度強硬,行事果斷,那許多想說的話,就沒敢吐出來,安安靜靜地由兒子們送上了車,一路回鄉下去了。

    送過賀老太太,賀濟禮回到房中,責備孟瑤道:“我乃一家之主,你在眾人面前,推我作甚?”

    孟瑤不理他,只將一本帳簿丟到他面前,再推去一隻算盤,示意他算帳。賀濟禮還道有甚麼重要帳目,要勞動他大駕,遂端正朝桌邊坐了,來撥算盤,卻發現帳本翻開的那頁上,僅有一項,記著李小鳳的聘禮,共八兩銀。

    賀濟禮已然看過婚書,上面只寫著五兩銀,賬上卻是八兩,其中必有蹊蹺,想來是孟瑤為了使李三爹按手印,從中做手腳,開銷掉了。在他看來,這樣的花銷,實屬 正常,便推開帳本,笑道:“這事兒娘子做得漂亮,三兩銀花的不冤枉,不但折損了李家的面子,還比頭回買李小鳳時,少了二兩。”

    孟瑤將帳本一拍,道:“誰問你這個?婚書上只有五兩銀,你也只給了我五兩,剩下的三兩,誰人來付?”

    “我付,我付。”賀濟禮提筆,親自來做帳。孟瑤悄悄繞至他身後,伸手扯下他腰間的錢袋,將裡頭的錢全倒進了自己的荷包。賀濟禮自然不依,起身相奪,你追我趕,亂成一團。

    所幸在孟瑤捧出帳本時,屋內的下人就已自覺退了下去,不曾有人見到這一幕,不然賀濟禮夫妻不和的傳言,又要滿天飛了。

    還沒等他們分出勝負,溫夫人至,小丫頭一聲通報,嚇得屋內二人趕忙整衣衫,理頭髮,扶桌椅,慌亂了好一陣,才去開門。



正文 第三十八章 溫夫人的打算

    溫夫人站在門口,看著他們仍稍顯淩亂的頭髮,想歪了,猶豫了一下,才走到屋裡去,還顯得有些不好意思。

    孟瑤請她到西廳,朝鋪了涼席的羅漢床上坐了,隔著一張梅花小幾,面對面地說話兒。李小鳳剛走,溫夫人便至,賀濟禮心知有一番責難在前頭等他,就忙著要獻殷勤,親自斟了茶,捧到溫夫人面前來。

    他卻想差了,溫夫人並非不講道理的人,李小鳳落水那日的情景,她是親眼所見,明知是不得已而為之,又怎會責怪於他。

    溫夫人接過茶,吃了兩口,向仍不敢落座的賀濟禮道:“李家的丫頭,不許她進城,除非你娘子開口。”

    賀濟禮連忙應了。

    溫夫人見他一副緊張樣子,笑了:“瞧你這拘謹模樣,倒像我要吃了你似的。”又道:“孟裡在你家,勞你費神了。”

    賀濟禮忙道:“他懂事得很,不消人費神,只怕我家怠慢了他。”

    溫夫人拉他到自己身邊坐下,細細問他飲食住行,州學教書情形,有如自家親兒一般,講了會子,道:“你且忙去罷,我與閨女講講話兒。”

    賀濟禮便起身離去,路過孟瑤身旁時,沖她皺眉瞪眼,作了個兇狠模樣,暗暗威脅她,別在溫夫人面前講他壞話。

    孟瑤心中暗笑,將頭一低,當沒看見。

    待賀濟禮出去,溫夫人又讓知梅帶走屋內下人,方才向孟瑤問正事:“我聽說李小鳳賴上了你們家?怎沒即刻就轉手賣了?”

    孟瑤道:“來一個,賣一個,何時是個頭?”

    溫夫人詫異道:“那你就來一個,收一個?”

    孟瑤淺笑:“娘,你別急,且等女兒收拾她幾個,殺雞將猴儆了,自然不會有人敢再貼上來;就是老太太和賀濟禮,我也要想法子斷了他們納妾的心。”

    溫夫人撫掌笑道:“所謂治病須得治本,你這樣才是長久之計。閨女,你比娘有本事。”

    孟瑤謙虛道:“都是娘教的,也得虧有娘編的《妾室守則》,女兒才有了治妾的依據。”

    溫夫人看女兒,越看越愛,又想起尚未成年的兒子,向孟瑤問他的近況。

    孟裡在賀家住了這幾日,早出晚歸,不曾有一天耽誤學業,雖說總朝賀濟義房裡鑽,倒也沒染上甚麼惡習。孟瑤一一講與溫夫人聽了,叫她放心。

    溫夫人平生最為兩名兒女自豪,聞言舒心一笑,不再提及,轉而將話題引到自己身上,道:“閨女,為娘想把自個兒給嫁了。”

    “甚麼?”孟瑤一驚,未及答話,知梅在門外稟道:“少夫人,齊夫人遞帖來訪。”

    不過是鄰居串門,卻依足了規矩遞帖子,想來是被賀家拒絕的次數多了,擔心再次碰壁罷。

    孟瑤略微皺眉,望向溫夫人,齊夫人此行,必然還是沖著她來的,見,還是不見?

    溫夫人的臉上,竟露出勝利者的笑容,先讓孟瑤使人去大門口請齊夫人進來,再將事情元末,講了一遍。

    原來早在一個多月前,西京便有媒人上門,替喬家三老爺提親,這位喬三老爺,乃是孟瑤先父孟兆允的同年,溫夫人早前也曾見過幾面,印象很不錯,只是多年過去,不知其人品是否依舊,於是就擇了個日子,駕車遠赴西京,一探究竟。

    孟瑤恍然大悟,原來溫夫人和齊夫人分別去西京,為的是同一人,難怪後者一從西京回來,就沖到賀家探消息。

    這探聽的結果,讓溫夫人很失望,喬家世家大族,喬三老爺的原配雖已過世,家中妾室卻是成群,嫡庶兒女也有好些。

    溫夫人當時想著,她放著家裡的清閒日子不過,去他家做後娘也就罷了,難不成還要替喬三老爺操心那一堆妾室?於是就灰了心,無精打采自西京回來,決定回絕這門親事,那日孟瑤回娘家看她,她未能出來相見,就是在與媒人商談此事。

    溫夫人先夫孟兆允,已去世多年,當朝雖提倡女子守節,但改嫁之人比比皆是,因此孟瑤聽說自家娘親要改嫁,並不十分驚訝,反而覺著,溫夫人為了自身姻緣,竟親自去打探男家情況,真乃奇人也。

    但讓她不解的是,齊夫人先前上門,興許是為了替妹子爭搶喬三老爺填房的位子,可現如今溫夫人已回絕了這門親事,與喬家再無關聯,她還上門來作甚麼?

    溫夫人聽過孟瑤的疑問,笑容裡帶上了幾分羞澀,道:“我沒想到,喬三老爺是真心求娶,為了給我一個體面,竟將妾室盡數遣散。他已做到這份上,我還能說甚麼,上回媒人來時,我就將這親事應了下來。”

    娘親終身有靠,孟瑤替她高興,可又有許多話想問,譬如,此事孟裡知道不知道?京中大房,是否同意溫夫人改嫁?雖說初嫁由親,再嫁由身,但那僅指再嫁時挑選人家,能由著自己的心意,至於婆家許不許你再嫁,卻是自己做不了主的。

    還沒等這些話問出口,門外知梅咳了一聲,齊夫人到了,孟瑤只好打住,靜候客人進門。

    過了一會兒,通報聲起,齊夫人走了進來。孟瑤雖厭惡齊夫人,卻要把禮數做足,遂起身相迎,與她相互見禮。

    齊夫人由孟瑤引至廳中,見到溫夫人,她與溫夫人都有誥命在身,但溫夫人的品階卻更高,於是溫夫人穩坐不動,先受了她一禮,再才起身回了個半禮。

    齊夫人數度登門,幾番被拒,歷盡艱辛,終於見到了溫夫人,不知是太過心急,還是生怕溫夫人跑了,竟捨棄了以往試探性的開場方式,開門見山道:“溫夫人,我今日來,不是為自己,而是替我母親喬老太君帶一句話,你尚未過門,便教我三哥遣散了妾室,此舉實為不妥。”

    溫夫人一聽,氣惱非常,一氣她不尊重人,見面就是指責;二氣她一個已嫁庶女,竟狐假虎威,拿喬老太君來壓人;三氣她不辨是非,遣散妾室明明是喬三老爺自己的主意,卻把罪過安到了別人頭上來。
作者: 望月歆兒    時間: 2011-11-23 03:33 PM

正文 第三十九章 虎眈狼窺

    齊夫人看出溫夫人很生氣,她暗暗高興,靜靜等待,等待溫夫人發脾氣,那樣她就能在喬老太君面前,為溫夫人多加上一條罪名——脾氣暴躁,不堪為喬家當家主母。

    溫夫人讓她失望了,她雖然滿面怒容,卻並未發作,而是站起身來,道:“這是我女兒家,談我的事,不大合適,不如請齊夫人移步,到我家再談?”

    齊夫人正是為她而來,求之不得,當即同意,向孟瑤告辭,準備隨溫夫人去孟府。孟瑤當著齊夫人的面,不好與溫夫人講甚麼,只得將她們送了出去。

    溫夫人走後,孟瑤在窗前站了很久,心情複雜,她父親去的早,溫夫人外要防著大房侵佔財產,內要撫育一對兒女,雖說性子強悍,也著實吃了不少苦,好容易熬到女兒出嫁,兒子即將科考,也是該替自己打算打算了。

    但改嫁,即意味著離開孟家,遠赴西京,孟瑤再想見娘親一面,只怕就難了,她萬分地捨不得,望著廊下的黃鸝鳥,濕了眼眶。

    賀濟禮自園子裡溜達回來,見溫夫人已離去,而孟瑤立在窗前獨自傷感,忙悄聲問知梅:“少夫人怎地了?”

    知梅輕輕搖頭,示意他自己去問。

    賀濟禮挪到孟瑤身邊站了,卻不知怎麼開口,斟酌了半天的詞句,講出一句:“多大的人了,還哭,不知羞。”

    孟瑤馬上側頭,瞪去一眼:“誰哭了?”

    賀濟禮沒想她落淚時還這般厲害,頓感自己的一腔關切之情,付諸了東去流水,忿然轉身,道:“當我沒問。”

    孟瑤卻伸手拉住他袖子,帶著哭腔道:“我娘要改嫁了。”

    賀濟禮驚訝轉身,只見孟瑤眼眶紅紅,一臉茫然無措,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孟瑤,直覺得此時的她,柔弱非常,風一吹便會倒,忙上前幾步,將她攬進懷中,緊緊摟著,輕聲問道:“怎麼突然要改嫁?嫁給誰?”

    孟瑤將方才的情景講與他聽,又道:“瞧那樣子,我娘的親事只怕還懸,大房的態度,我兄弟的態度,都還不盡得知;齊夫人又是來勢洶洶,恐怕已視喬家填房的位置,是她妹子的囊中之物,還不知在喬家人面前,怎麼詆毀我娘呢。”

    賀濟禮本來想好了一大篇安慰孟瑤的話,聽了此言,卻犯起了糊塗,奇道:“你這到底是捨不得岳母改嫁呀,還是盼著她改嫁呀?”

    “我……我……”孟瑤猶豫片刻,肯定道,“我雖然捨不得,但還是盼著娘親能有好歸宿,改嫁,雖然會引來長舌婦說三道四,但總好過守一輩子的寡。我只擔心我娘應付不來那許多局面,長房、齊家,夠她煩心的,她只有一個人,我又幫不上忙。”

    賀濟禮的臉色,很不自然,他的娘親賀老太太,可也是守著寡,照孟瑤這樣講,若要讓賀老太太的後半生更幸福,也該把她給嫁了?

    孟瑤滿心都是溫夫人的事,留意不到賀濟禮的心思,只看見他突然變了臉色,還道他也贊成那些女人守節的混帳話,馬上掙脫他的懷抱,奔進裡間,關上了門。

    賀濟禮好容易溫柔一回,卻莫名其妙被推開,不禁也生起氣來,摔門而去。

    院裡守著的知梅,見到這情景,暗自詫異,明明屋內沒傳出吵鬧聲,怎麼就鬧翻了?她正奇怪,聽見屋內孟瑤喚她,連忙推門進去。

    孟瑤的眼睛有些紅腫,一看就是才剛哭過,但淚痕已擦得乾乾淨淨,還撲了些粉作掩蓋,知梅暗歎一聲,自家這位少夫人,性子隨了溫夫人,自小就好強,這麼些年,竟是未曾變過,只不知這回,是為了何事傷心難過。

    孟瑤招手叫她近前,吩咐道:“你親自去州學,把舅少爺接回來,吃了午飯再去,就說家裡做了好菜,等著他。”

    知梅應了,出門使人套車,奔州學而去。

    約摸兩刻鐘後,孟裡歸來,急急奔進第三進院子,埋怨孟瑤:“有甚麼天大的事,非要叫我回來?我中午還趕著臨帖呢。”

    甚麼中午趕著臨帖,不過是想把晚上的功課提前做了,放學後好鑽到賀濟義的房裡去。孟瑤此刻有正事,懶怠說他,問道:“娘要改嫁的事,你可知曉?”

    孟裡先搖了搖頭,忽而又點頭,道:“好像聽她提過,但沒在意。”

    孟瑤氣了,伸手給了他一下,罵道:“你不是娘的親兒子?這樣大的事,你竟沒在意?也不曉得來知會我一聲兒?”

    孟裡覺得這一下挨得冤枉,雖礙於平日教養,沒有急得跳腳,卻提高了聲量分辯道:“大姐,娘根本就嫁不了,說了也是白說,我告訴你又有甚麼用?”

    此話倒是印證了孟瑤心中猜想,問道:“為甚麼嫁不了,大伯不許?”

    孟裡道:“不是不許,大伯盼著咱娘改嫁呢,但只許她在他的門生裡挑。那些個門生,咱娘一個都瞧不上,媒人來一個,咱娘回絕一個,大伯一氣之下,就派了人來,撂下狠話,說咱娘若不嫁他門生,就別想出孟家門,得守節一輩子。”

    孟瑤與孟裡的伯父孟兆均,乃朝中三品大臣,仗著官運亨通,又是長房,為人一向飛揚跋扈,各房各院的事,他都愛插一腳。當年孟家老太爺去世時,二房想分家, 他不許;孟瑤父親去世時,溫夫人再提分家,他仍舊不許,為的就是謀求二房的家業;這回他逼著溫夫人嫁他門生,想必是覺得只有將她嫁給了自己人,才好牽制住 她,向二房的家產動手。

    想到這裡,孟瑤隱約明白了溫夫人的用意,她之所以藏著掖著,直到給媒人回了帖兒,親事定下一半才透出消息,就是不想讓京城那邊知道——孟兆均恐怕最不希望溫夫人嫁到喬家去,喬家家大勢大,有了他們做靠山,二房家業的邊邊他都沾不上。

    溫夫人的處境,竟比想像中的更為艱難,孟瑤忍不住又紅了眼眶,責怪孟裡道:“伯父逼著娘改嫁他門生的事,你是甚麼時候知道的,為何沒告訴我?”

    孟裡道:“那時你剛嫁到賀家來,娘說你剛做新媳婦,事情本來就多,不許我講給你聽,怕你勞神。”



   正文 第四十章 廊下相商

    溫夫人處處替女兒考慮,生怕讓她勞神費力;女兒有事,她總是第一個趕到,而自己有了苦處難處卻不說,一個人扛著。孟瑤想起溫夫人拳拳愛女之心,再也忍不住,喚了一聲娘親,背過身去,狠落了幾點淚,才再轉過身來。

    孟裡不知前因後果,見孟瑤如此,很是不解,便問緣由。

    孟瑤瞧他這樣子,更為不解,反問道:“難道你不知娘已答應了喬家的親事?”

    孟裡點了點頭,道:“曉得是曉得,可有甚麼用?大伯不同意,她自己答應了不頂事。”

    孟瑤仔細觀察他神色,試探問道:“你不願意娘改嫁?”

    孟裡道:“若能嫁,自然好,可萬一嫁不成,我也沒辦法,總不能讓我這做兒子的,想著方兒的把娘親給嫁了,別個怎麼看我?”

    這倒也是實話,孟瑤輕輕點頭,看來溫夫人的煩惱,也只有她這個做女兒的,能幫著分憂一二了,只不知能不能幫得上忙。不過孟裡表了態,讓她安心不少,若嫡親的自家人先鬧起來,再能耐也無用了。

    孟裡見她無話再吩咐,便稱要臨的帖子還很多,連飯也不吃,回州學去了。孟瑤心內煩悶,坐不安穩,索性走出門去,到園中散步,此時日頭正高,陽光毒辣,只有園邊遊廊的葡萄架下,有著一絲陰涼。

    陣陣微風,遠遠地自池塘那邊吹來,拂動裙擺,孟瑤低頭,擺正壓裙幅的玉禁步,暗暗思忖,從小到大,都是溫夫人呵護她,替她遮風擋雨,如今自己大了,也該為娘親打算一番了,只是,應從何處著手呢……

    賀濟禮同孟瑤鬧彆扭,摔門而去之後,也在園中漫無目的地溜達,這裡僅有遊廊一處蔭涼,自然而然,兩人迎面遇上了。

    孟瑤欲打招呼,卻想起他是聽到溫夫人要改嫁,就變了臉色的,於是抬頭,裝作打量架上的紫葡萄。

    賀濟禮也想打招呼,卻見她裝作沒看見自己,於是又生氣了。他見孟瑤看那葡萄架,還道她想吃葡萄,便故意扯下一串尚未成熟的青葡萄,擲到她懷裡,忿忿道:“酸死你。”說著,與她擦肩而過,朝遊廊那頭去了。

    孟瑤滿腹心事,無暇琢磨他的態度,苦笑一聲,朝廊邊坐了,一個一個扯那青葡萄,慢慢吃著。

    遊廊不長,賀濟禮帶著氣性,腳步快,轉瞬就走到了盡頭,只好轉身,朝回踱,等他走了一段,發現孟瑤竟還在原處,坐在廊邊傻傻發呆,手裡捧著那串青葡萄,已吃了一半。

    他想著,莫非她有煩惱事,才變得喜怒無常?於是走近,欲搭話,卻不知從何講起,只好自她手中搶過一粒青葡萄,丟進嘴裡,但沒嚼幾下,就酸得呲牙咧嘴,忙吐了出來,詫異問道:“這般酸澀,你怎麼咽得下,虧你還吃下了大半串。”

    孟瑤低頭看了看手中的青葡萄,又抬頭怔怔看他,道:“大概心裡有事,沒覺得。”

    原來真是有事,猜著了,賀濟禮不再計較她的態度,挨著她坐了,問道:“巴掌大的後院,你心裡能有甚麼事?”

    明明是關心的意思,自他嘴裡講出來,就是叫人生氣,孟瑤將剩下的半串葡萄,狠狠擲到他身上,起身欲走。

    賀濟禮氣道:“好心當作驢肝肺,不講便算了,誰求你來。”

    孟瑤停下腳步,道:“方才在房裡,都已講與你聽了,你既已表了態,又來問甚麼?還擺出一副瞧不起人的模樣。”

    賀濟禮仔細回憶一番,記起溫夫人改嫁的事,奇道:“我表過甚麼態?岳母要改嫁,需要女婿表甚麼態?”

    此話有理,孟瑤語塞,只好把賀濟禮先前的變臉,歸結於自己看錯了。又想著,俗話道,三個臭皮匠,賽過諸葛亮,既然他並不反對溫夫人改嫁,不如就將心裡的煩 惱與他說說,兩人一番商量,說不定就能想出幫溫夫人的法子來。於是就朝廊邊重新坐了,向賀濟禮道:“我且問你,一名女子若想改嫁,須得哪幾步?”

    這問題太過簡單,賀濟禮想都沒想,便答道:“首先須得原夫家尊長同意,其次得有新婆家要你,兩下都順當,想嫁便嫁了。”

    孟瑤歎道:“我娘要改嫁,於這兩處,都不順當,如何是好?前有齊夫人虎視眈眈,後有大伯威脅逼迫,我想幫她,卻不知如何下手,這才煩惱。”

    她將溫夫人如今的具體處境,詳細道來,賀濟禮越聽越憤慨,道:“所謂初嫁由親,再嫁由身,大伯有權決定放不放岳母走,卻無權決定她嫁與何人,他這般作為,實在欺人太甚。”

    他又想到,孟家大房覬覦二房家產,那豈不是企圖侵佔他親小舅子的產業?他越想越氣憤,一拍廊柱,站起身來,道:“此事得管,孟裡還小,不能叫他成人後沒了家業。”

    孟瑤聞言大喜,也站起身來,問道:“你願意幫忙?”

    賀濟禮挺了挺胸,道:“幫,怎麼不幫,一個女婿半個兒哪。”

    孟瑤露出笑容,拉了他到一處坐下,頭碰著頭,商量怎麼個幫法,但討論了半晌,還是沒出結果。他們與喬家不熟,無法制止喬夫人在喬老太君面前講溫夫人的壞話;孟家大房遠在京城,一時間也想不出能挾制住大伯孟兆均的人選來。

    正愁眉苦臉,賀濟禮突然將孟瑤的手一拍,道:“這事兒具體情形如何,岳母定然比咱們更清楚,既然起心要幫她,何不先聽聽她的意見?”

    孟瑤點頭稱是,溫夫人一向是個有主意的人,興許她早有了法子,只待落實;若是沒有,講出難處來,大家再商量。

    賀濟禮認為,既然溫夫人已答應了喬家的親事,那麼此事宜早不宜遲,於是起身,準備使人套車,陪孟瑤回娘家去。

    孟瑤卻攔住他道:“我娘還沒走時,齊夫人就找上門來了,她倆是一道回去的,咱們且先派個人去打探打探,等齊夫人走了,再去不遲。”
作者: 望月歆兒    時間: 2011-11-23 03:53 PM

正文 第四十一章 趕赴孟府

    賀濟禮聽說齊夫人也在孟家,稍顯吃驚,她一個庶出已嫁之女,能囂張到上門去挑釁,背後一定有人撐腰,而這撐腰之人,定然在喬家有分量。他想到這裡,猶豫起 來,與孟瑤道:“岳母改嫁,你家不放人倒也罷了,若是喬家並不十分同意,嫁過去只怕也沒舒坦日子過,費這心思作甚?”

    一席話,講得孟瑤也躊躇起來,兩人在葡萄架下踱了好一會子,才決定,還是先到孟家走一趟,問問溫夫人的意思再行事。

    半個時辰後,派去孟家打探的人回返,稱齊夫人已經離去,又稱溫夫人正想見賀濟禮與孟瑤,請他們速速趕去。

    賀濟禮夫妻二人,不知發生了甚麼事,趕忙使人套車,前往孟府。

    孟府朱紅的廣亮大門依舊深邃,孟瑤望著金匾上凝重的大字,歎了口氣,與賀濟禮下車登轎,直至垂花門。

    孟府規模,比賀府大上一倍不止,除去前院是一體,垂花門以內,分為東西兩院,大房在西,二房在東。照說大房為長,該住東院,但老太爺、老太君在世時,偏疼小兒,又獨喜溫夫人,於是命二房一家入東院相伴,這就一直住下來了。

    為了這東西尊卑,大房的夫人石氏,沒少與溫夫人明爭暗鬥,溫夫人本不在意這些,卻氣她以長房身份壓人,乾脆拿出強硬態度,就是占著不搬,反把石氏氣到了大老爺京城任上去,好幾年沒回來。

    如今這西院空著,只能隔著一道天井,瞧見院門上生了鏽的大鎖,還有兩名才總角的小廝,在門前東倒西歪。

    孟瑤領著賀濟禮,自抄手遊廊向右走,悄聲告訴他:“大房雖遠在京城,但這守門的小廝,全是伯母親自挑選,不然我娘哪由得他們站沒個站相。”

    賀濟禮暗暗一笑,惦記著別人東西的人,自然也防著別人惦記自己,這便是所謂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兩人下抄手遊廊,進月亮院門,到達西院,迎面一個福祿壽喜大影壁,壁後大院落,上面五間大正房,兩側各有三間耳房。本來賀濟禮是貴客,該請到堂屋中去,但今日溫夫人有事,便不拘泥小節,直接讓人將他們請到了東側耳房。

    小丫頭打起簾子,溫夫人身邊的婆子萬媽媽接著,與他們行禮,笑道:“多日不見姑爺小姐,快些進來,夫人在裡面等著你們呢。”

    萬媽媽本是溫夫人的貼身丫鬟,後來許了人,仍舊在她身邊當差,是溫夫人跟前最得力的下人。孟瑤與賀濟禮笑著問候了幾句,隨她進到東次間。萬媽媽通報了一聲,關上次間的門,到外面守著。

    東次間是間小書房,因為空間不大,是在厚牆上直接掏出的書架,臨窗一張小書桌,書架對面,並排四張椅。孟瑤夫妻才剛與溫夫人行過禮,便被拉到椅子上坐著, 聽了齊夫人到訪孟府的經過——齊夫人言語間咄咄逼人,直截了當地告訴溫夫人,喬家老太君並不屬意於她,希望她知難而退,好自為之。

    孟瑤聽後,大為驚訝,道:“這可不像齊夫人性子,她往常講話,總是藏頭藏尾,外加試探幾番,今日到娘這裡,怎麼變了樣子?”

    溫夫人初識齊夫人,還道她本來就是跋扈性子,假借喬老太君之名,虛張聲勢呢,此刻聽了孟瑤的話,不禁也犯起疑來。

    賀濟禮算得局外人,反而看得更清,當即道:“想必她口中所言,多半是真的,今日來尋岳母,也並非完全為私利,而是來傳話。”

    若齊夫人所言屬實,那喬老太君就的確是為喬三老爺盡遣妾室而大動了肝火,從而遷怒溫夫人。

    孟瑤很是替溫夫人擔心,這尚未進門,婆母先惱,將來能有安穩日子過?

    溫夫人卻緩緩搖頭,道:“雖說繼室進門,沒有先遣妾的理,但也有許多人家,為了給未來媳婦一個體面,將妾室另行安置的,既然並非先例,喬老太君發甚麼脾 氣?再者,我之前聽聞喬家有妾,只是回絕媒人的提親而已,又沒逼著喬家來娶。他們先自願送了庚帖,後又來指責我善妒,這不是自食其言,自打自臉?”

    孟瑤聽得這一番言論,有理有據,思路清晰,暗自佩服,接話道:“因此齊夫人所言,必定有鬼,要麼是拿了雞毛當令箭,要麼是她在喬老太君面前,進了讒言。”

    “全猜錯了。”溫夫人微笑起來,拉起孟瑤的手,當著賀濟禮的面教她道:“閨女,你還是做人媳婦的時日尚淺,不知這婆母,向來都是不許媳婦出風頭,高過自己 去的,喬老太君借了齊夫人的口來告訴我這些,只是提前警告我,進喬家後,要規規矩矩,不許因為得了體面,就自以為是,不把尊長放在眼裡。”

    一席話聽完,孟瑤對溫夫人是佩服得五體投地,深感作為一名媳婦,自己還要學習的地方太多太多。她撲到溫夫人懷裡,撒著嬌道:“娘,你這一嫁,以後誰來教我?”

    溫夫人故意道:“那娘不嫁了,一輩子陪著你。”

    “娘——”孟瑤這一聲喚,帶了長長的尾音,顯得嬌憨無比。溫夫人摟了她在懷,向賀濟禮笑道:“我這閨女,人前老成無比,一遇到娘,就變作小兒了。”

    賀濟禮看著孟瑤這樣,再想起賀濟義在賀老太太面前,也是一般兒地撒嬌,只有他自己,人前人後都是被當作大人對待,心裡不禁有些酸溜溜。

    孟瑤自溫夫人懷裡抬起頭來,問道:“娘,你急急忙忙地叫我們來,不止為了這事兒罷?”

    溫夫人笑道:“是我那會兒被齊夫人氣糊塗了,一時心急,就遣人火急火燎地叫了你們來,後來一想,此去京城,往返得大半個月呢,根本不消著急。”

    京城?誰去了京城?去京城作甚麼?孟瑤同賀濟禮都是一臉茫然。



正文 第四十二章 分頭行動

    溫夫人解釋道:“齊夫人在我這裡沒討著好,我猜著她下麵有舉動,便派了人悄悄尾隨,果不其然,她回家後不久,便有一騎快馬自側門出來,直奔京城去了。”

    孟瑤奇道:“喬老太君在西京,她遣人去京城作甚麼?”忽而又恍然大悟:“定是與我大伯報信去了。”

    溫夫人點頭,道:“她是想前後兩處下手,將我攔在孟家出不了門,好讓她那遠房的表妹嫁到喬家去。”

    孟瑤不齒齊夫人作為,道:“難道她那表妹除了喬家,竟無人可嫁了?就非要同娘一爭高下?”

    齊家的情況,卻是賀濟禮最為瞭解,當即為她們講解了一番,原來喬三老爺雖非族中長子,卻是齊夫人他們這一房的嫡長子,他當家多年,手中握有實權,齊夫人家 的庶子齊修之,要想在明年的科考中得個進士,還須得喬三老爺鼎力相助,大概是因為這層關係,齊夫人才拼著力氣,想要將自家表妹安到他身邊去。

    齊家如今過日子,僅靠齊夫人的嫁妝支撐,已屬困難,一切希望,都在齊修之有出息、開學印店上,為了生計,齊夫人定然是不達目的不甘休了。

    孟瑤明白過來,問溫夫人道:“娘,齊家人這一去,大伯得到了消息,定要趕回來阻攔,咱們須得想個甚麼法子才好?”

    賀濟禮從旁道:“大伯阻攔,是預料之中的事,我們想幫岳母,卻沒個主意,叫人慚愧。”

    溫夫人胸有成竹,拍了拍賀濟禮的肩,笑道:“此事倒真需要你們助我,只望你這話,不是客套而已。”

    賀濟禮忙道:“小婿自是真心實意,岳母有甚麼要幫忙的,儘管講來。”

    溫夫人一手一個,拉他們夫妻到近前,附耳幾句,又叮囑他們千萬莫要走漏消息,連孟裡也暫時別告訴,免得他年紀輕不醒事,無意間透了出去。

    孟瑤與賀濟禮想到大伯孟兆均最終的目的,都覺得溫夫人此計不但可行,且迫在眉睫,於是滿口應下來,匆匆告辭,自去佈置。

    夫妻倆並未一同歸家,而是在半道上分手,賀濟禮下車去州學,告假,再騎上小廝趕著送來的一匹快馬,直奔老家賀家村而去。

    孟瑤則相對清閒,仍坐在車上,不緊不慢地回家。雖然已離家個把時辰,第三進院子裡的冰盆仍是添了滿滿的冰在,一進門,涼意襲人,孟瑤顧不得享受這番清涼,由丫頭們服侍著去了大衣裳,取下頭飾,僅著一件家常背子,走到第四進院子裡去。

    這第四進院子,東面、西面和北面,各有一扇小角門,北面的角門通向後罩房,東面和西面的角門,則分別通往東西跨院。其中西跨院,因無人居住,被用來作了倉房,孟瑤命管事娘子開了角門,走進院內。

    西跨院面積不小,內套三個獨立的一進小院子,各院的格局,與歸田居類似,三正兩偏,孟瑤由倉房管事娘子來旺媳婦帶領,裡外瞧了一遍,見前兩所院子,各堆了 些家什器皿等物,但並未裝滿,而最後一所則空著,她吩咐來旺媳婦,將第一所院子的東西挪一挪,擠一擠,騰出空間來,再將第二所院子裡的物件全搬過去。

    來旺媳婦照辦,很快將第二所院子騰空,孟瑤進去查看一遍,出來後直奔跨院南面,指著院牆與來旺媳婦道:“咱們家要將西跨院修整一番,你立時找人來,在這面牆上臨時開門,以供磚瓦車輛進出。”

    來旺媳婦心想,西跨院西面開闊,為何不在那邊開門,非要選擇牆外多樹的南面?她開口相勸,待孟瑤背著人與她耳語幾句,方才明瞭,拍著胸脯打包票道:“我辦事,少夫人放心。”

    她是孟瑤的陪嫁,孟家的家生子,兩個兒子還在溫夫人莊子上守著呢,因此孟瑤信得過她,交待完事情,又提高了聲量道:“白日裡動土,太陽大,又吵鬧,因此我叫工匠們晚上再來,到時你們須緊閉門戶,小心看守第一所小院,莫讓人趁亂鑽了空子。”

    來旺媳婦會意,同樣提高了音量,好叫眾人都聽見:“少夫人放心,晚上我叫他們全守在第一所院兒裡,不許出去亂逛。”

    孟瑤滿意點頭,囑咐她抓緊時間砸牆開門,領著一眾從人離去。回到第三進院子,知梅端上冰鎮橙汁,孟瑤喝了幾口,遣退閒雜人等,吩咐道:“派個妥當人,去一趟我娘家,告訴夫人西跨院新開院門的位置,讓她趕緊買磚買瓦,天一黑就動工。”

    賀家修整院子,怎讓溫夫人出錢買磚瓦?雖然娘家有錢,可也沒得這般算計的。知梅有許多困惑,但甚麼也沒問,幹乾脆脆應了一聲,出門去辦事。

    是夜,好幾輛裝滿了磚瓦的大車,自孟府後門出發,斜穿城區,來到賀府後,再穿過林間道路,經由西面新鑿出的院門,進入跨院,在院中卸下磚瓦沙石,露出車底銅皮包角的大箱子來。

    此時值夜的婆子們全由來旺媳婦領著,聚在第一所院子裡,此外的地方靜悄悄,無一人走動;而另兩所小院空蕩蕩,院門大開。駕車的車夫,全是年輕力壯的小夥子,卸完沙石,不待休息,迅速將幾十口大箱子搬進兩所小院。

    孟瑤帶著面紗,靜靜站在樹後,一面看,一面默默清點箱子數量,待得他們搬完,又挑著燈籠進去對好了箱子編號,方才出來落鎖,鑰匙貼身收藏。

    第二日,西跨院眾人見院中確有磚石,未有疑心,第三日頭上,孟瑤一面使人將著那些磚石,加厚小院院牆,一面將自己久置不用的幾口嫁妝箱子,當著眾人的面, 搬去了第二、三所小院存放,並以此為由,加派人手,親自挑選了幾名陪嫁,到西跨院當差,負責看守存了她嫁妝的兩所小院。
作者: 望月歆兒    時間: 2011-11-23 03:55 PM

正文 第四十三章 出人意料的決定

    第四日,賀濟禮自賀家村歸來,他騎馬在前,後跟一輛牛車,至門前停下。車上下來一位鬚髮皆白的老人家,著鄉紳打扮,接著是賀老太太。賀濟禮趕上前,親自扶了那老人家,將他們引進前院堂屋,賀老太太卻稱女人不便在前廳議事,遂轉至東面偏廳落座。

    兩名小廝端上香茗、果品等物,又有丫頭捧了銅盆毛巾過來,與他們擦臉擦手。孟瑤在後面接到消息,忙遣人去孟府送信,再命人備冰盆,親自送到前面來。

    她到達偏廳,先與賀老太太行禮,歉意道:“老太太才回去,又讓我們叫了來,實在過意不去。”

    賀老太太確實有些不滿,她剛到家,幾頭肥豬的食料尚未備齊,就被賀濟禮催了來,此時心裡正牽腸掛肚。但她自賀濟禮那裡,已將事情弄清了個大概,深知若孟裡 家產被占,將來受窮,必要到她賀家來打秋風,因此幫溫夫人,就是幫自己,於是那幾分不耐煩,就壓在了心底,並沒有拿出來難為孟瑤。

    賀濟禮將孟瑤領到那位白須老人家面前,介紹道:“這位是村長,咱們村最最德高望重的人。”

    孟瑤福身問好,表足感謝之情。賀村長略一點頭,並無過多言語,想來是賀濟禮早打過了招呼。

    過了一時,溫夫人腳步匆匆進來,在賀濟禮介紹後,欲與賀村長行禮,賀村長從賀濟禮那裡,已知道她是五品誥命,死活不肯受,反向她抱了抱拳。

    賀老太太在一旁看著,心內發慌,原來村長都不敢受溫夫人的禮,那她平日裡與溫夫人互行平禮,豈不是……

    正想著,溫夫人已走到她面前,福了下去,她連忙躲閃開去,遠遠地對著溫夫人行了個禮。

    溫夫人還要再拜,賀村長出來阻止,道:“既然是急事,就趕緊辦了罷,免得夜長夢多。”

    賀老太太忙道:“村長所言極是,趕緊把事情辦完,我好回去喂豬。”

    溫夫人回身,與眾人道:“恕我無理,請諸位稍待,容我先與老太太講幾句。”

    賀村長將手一抬,意為請便。溫夫人便與賀老太太到裡面的側廳去了,兩人關著門,也不知在講些甚麼。

    賀濟禮親自與賀村長換過一道茶,再回座悄聲問孟瑤:“都準備好了?我特意耽擱了幾日才回來,就怕家裡的事情沒辦妥。”

    孟瑤瞥了他一眼,道:“自己辦事不力就直說,倒質疑起我的能力來,我這裡早先幾日就妥當了,只不見你回來,好不焦急。”她話一出口,又後悔,賀濟禮來回奔波,為的都是她娘家,她怎能出言相諷,實在不像話。

    為了表達自己的歉意,她趁著賀濟禮端茶,也伸出手去,接著袖子遮擋,飛快地朝他掌心裡撓了一下。

    賀濟禮心裡正不暢快,忽經此一撓,滿腹鬱結神奇般煙消雲散,嘴角也翹了,眼也笑眯了,又怕對面的賀村長瞧出來,忙著端盞子,抬袖子,遮臉遮眼,好不忙活。

    溫夫人與賀老太太密談了足足半個時辰,才從裡面出來。孟瑤留神看去,兩人的眼圈都是紅的,臉上還有流過淚的痕跡,她很難想像這兩人會哭到一起去,不禁訝然。

    溫夫人招來貼身服侍的萬媽媽,自她手中取過兩本一模一樣的物品登記冊,先交與賀村長過目,待得驗證過後,再一本捧與賀老太太,一本遞給孟瑤夫妻,宣佈道: “我家幾個箱籠,現就在賀家存著,如今我將其交與賀家老夫人保管,請賀村長作個見證。”說著,將出一張託管文書來,請賀村長念了一遍。

    賀老太太的眼圈又紅了,上前握住溫夫人的手,哽咽道:“親家,你放心,只要我在,你家的箱籠就在,哪怕我不在了,還有濟禮,少不得你家半根針。等過兩年你家小兒子成人了,再請村長來,當面清點物品,交還與他。”

    溫夫人含淚點頭,一行人由孟瑤帶領,到西跨院查點過箱籠,再回到廳中,將文書上的手印按了。

    事情圓滿了結,就在廳中擺了一桌,請賀村長吃酒,直至太陽偏西,才將他同一盒細絲紋銀一道送上了車。賀老太太雖受了溫夫人的囑託,但因宅內有孟瑤看著,各人俱是放心,於是便隨賀村長一道回去了。

    箱籠存了,文書簽了,事事都妥當了,孟瑤卻摸不清頭腦了,她原以為請賀村長來,是要讓他做見證,將孟家物品,交與自己保管,沒想到溫夫人所托之人,卻是賀老太太。

    若賀濟禮是摳門,賀老太太就是愛占小便宜,乃是個雁過拔毛的性子,那些貴重物品交到她手裡,能穩妥?

    賀濟禮就在跟前,這些話,孟瑤不敢當著他的面講出來,只得對著溫夫人以目示意,表達自己心內的困惑。

    溫夫人了然一笑,朝她身上一靠,撫著額道:“哎呀,有些醉了,閨女扶我到後面歇一歇。”

    這理由找得好,孟瑤忍著笑,扶她回第三進院子,進到臥房,將門關起。溫夫人到靠窗的桌邊坐了,笑道:“怎麼,怪娘不信任你了?”

    孟瑤當真有幾分委屈,但也曉得,自家娘親,怎會不信親閨女,溫夫人這樣做,必定有她的道理在。

    溫夫人瞧她半撅著嘴,扯著袖子,一看就是在鬧彆扭,遂笑著摟她入懷,一面拍著,一面解釋道:“娘不是不信你,是不信你家老太太。你想哪,若東西在你手裡,她不變著方兒摳些出去才怪——她可是連你屋裡的嫁妝都盯上的人。”

    孟瑤明白了,只有文書上按的是賀老太太自己的手印,又有賀村長做證人,她才會為著一個信字,為著自身名譽,不覬覦那幾十隻箱籠。

    不過,賀老太太自偏廳出來後所講的那些話,聽起來可是發自肺腑,溫夫人到底與她講了甚麼,竟使得她心甘情願替孟家保管財物?
  


正文 第四十四章 突添症候

    孟瑤心裡疑惑,就問了出來,溫夫人歎道:“能講些甚麼,左不過是守寡難過,拉扯兒女的艱辛。我與老太太都是苦命人,同病相憐。”說完,她拉了孟瑤的手,囑咐道:“你家老太太雖然愛犯糊塗,但心眼兒是好的,往後須得孝順她,事事以她為先。”

    孟瑤鄭重應了,又問道:“娘,你只講了這些,就讓老太太哭成那樣?應還有別的言語罷?”

    溫夫人伸出食指,點了點她的鼻尖,笑駡:“就數你鬼機靈,偏不告訴你。”

    孟瑤不依,扭著身子撒嬌,溫夫人卻撐著不肯講,只得罷了。溫夫人沒坐多大會子,便起身辭去,稱十來天后大房必至,她須得回家提前部署,多作打算。孟瑤叫她放心存在賀家的箱籠,又再三叮囑,若大房進京鬧事,一定要通知他們前去幫襯。

    溫夫人離去後,賀濟禮自外書房回來,歪在榻上散酒氣,孟瑤念他這次出了大力,便作一回溫柔小媳婦,執一把團扇,親自來與他扇風。

    賀濟禮卻嫌她力道太小,不得勁,奪過扇子猛扇一氣,道:“還是園子裡涼快,咱們遊廊裡躺著去?”

    他是個大男人,使個躺椅躺在廊上倒還罷了,孟瑤媳婦家,怎好如此,因此只叫他自去,又叫兩個尚未留頭的小丫頭跟去服侍。

    賀濟禮叫丫頭們先將躺椅搬去,自己落後一步,問孟瑤道:“可還想吃葡萄,待會兒與你捎兩串回來。”

    孟瑤笑道:“甚好,還是那種青葡萄,我嚼著有味。”

    賀濟禮回想那滿口的酸澀,直詫異她的喜好,轉身去了。

    賀濟禮剛走,知梅便湊近了稟道:“少夫人,有個陪老太太一起來的小丫頭,替小言捎了封信來,先前少夫人一直不得閒,我便留下了信,替少夫人賞了她兩錢銀子。”

    知梅是一等大丫頭,掌管孟瑤盛放零散銀子的錢匣,照著孟瑤訂下的規矩,凡一兩銀子以下的打賞,她有權自己作主,事後稟報即可。

    孟瑤點了點頭,遣退屋中其他下人,接過信來,與知梅同看。桑皮紙糊成的封筒內,裝有一張草紙,上面並無字跡,只有幾幅畫,看似用燒過火的黑木條畫的。

    知梅撇了撇嘴,道:“咱們家也算得個書香門第,鄉下老家,竟連筆墨紙張都無?”

    孟瑤笑道:“他們又不識字,要那些東西作甚?”

    “那倒也是。”知梅也笑了,繼續瞧那張紙。

    紙上的畫,共有三幅,雖然粗糙,但也看得出,第一幅畫的是一名女子,身上劃了許多道黑線條;第二幅仍舊是那名女子,身上的黑線條不見了,渾身光溜溜,身旁還有一箭頭,指向第三幅畫中的男子。

    知梅看完,一頭霧水:“這畫的都是些甚麼?若少夫人允許,等她回來,我要親自教她寫字,不然真誤事。”

    孟瑤卻笑道:“不會寫字也有不會寫字的好處,譬如這樣一封信,就算落到他人手中也不礙事,因為別人看不懂。”

    兩人一陣大笑,知梅問道:“少夫人看懂了?”

    孟瑤點頭,折起信紙,塞回封筒,再走到桌前坐了,命知梅備筆墨紙硯,也畫了一幅畫,不過,畫上僅有一扇門,一扇緊閉的大門。

    知梅看到現在,還是糊裡糊塗,想問,又不敢,只得依照吩咐,將孟瑤畫的畫吹幹,折好,裝進封筒,交由個小廝送去鄉下。

    過了會子,跟去園中的小丫頭送青葡萄來,道:“大少爺怕大少夫人等急了,命我先送兩串來。大少爺還說了,叫大少夫人莫吃多了,免得酸倒了牙,晚上咽不下飯。”

    此話講完,笑倒了一屋子的人,孟瑤不知該樂該氣,哭笑不得。知梅親自洗了葡萄,使一塊乾淨帕子托著,去皮去籽,奉與孟瑤。孟瑤連吃三個,胃中突然一陣翻騰,忙用托葡萄的帕子捂住嘴,忍了好一會子才平復。

    知梅慌忙撤下葡萄,道:“到底是沒熟的東西,少夫人少吃為妙。”

    孟瑤並不慌亂,但卻突然想起件事情,不由得怔了半晌,待回過神來,馬上環顧房內,見僅有幾名二等丫頭在門邊侍立,並無年長的媳婦婆子,方才放下心來,安撫知梅道:“想來是吃急了,不礙事。”

    知梅道:“少夫人身子金貴,再說大熱天的,容易吃壞肚子,還是請個郎中來瞧瞧罷?”

    孟瑤沉吟片刻,點頭道:“使得,只別請那賈神醫。”

    知梅聞言就笑了,道:“東街上還有一家甄家醫館,與賈神醫是死對頭,口風極嚴,從未傳過謠言的,不如就請了他來?”

    甄醫館,賈醫館,真真假假,倒也有趣,孟瑤笑著允了,又囑咐她道:“不過是小毛病,莫傳出去,更別告訴大少爺,免得他擔心。”

    自家少夫人還真是要強,身子不舒服,也要瞞著眾人自己扛麼,知梅暗歎一聲,應下孟瑤的話,自出去辦理。

    甄家醫館的速度極快,賀府的人去了不到一刻鐘,就有郎中坐著小轎來了。孟瑤聽得通傳,命知梅早作準備,放下簾子,準備遮手腕的帕子。

    傳話的小丫頭見知梅忙活,卻道:“少夫人不必如此,奴婢才剛見到甄家郎中,是位女子呢。”
    知梅聞言恍然,向孟瑤道:“少夫人,甄家的幾位女兒,都是自幼學醫,專為深宅大院裡的夫人小姐們瞧病,圖個方便,這回來的,大概就是其中的一位。”

    孟瑤聽了,十分高興,女郎中來瞧病,省卻許多麻煩,於是叫知梅不必再準備簾子帕子,又將其他下人遣去廳中等候,稱自己要與女郎中說說話兒。

    未幾,甄家女郎中至。孟瑤僅留知梅侍候,與女郎中在裡間談了許久,足足過了三刻鐘方才出來。

    知梅送女郎中到門口,與留守院中的幾個丫頭笑道:“還好少夫人沒甚麼事,只是天氣熱,嗓子幹,肺燥而已,使沖淡的鹽水漱漱口就好了。”

    一丫頭笑道:“我們正擔心少夫人呢,無事就好,我這便與少夫人調鹽水去。”
作者: 望月歆兒    時間: 2011-11-23 03:56 PM

正文 第四十五章 歸寧小住

    知梅點頭,轉身進屋,孟瑤問道:“怎麼說?”

    知梅答道:“都信了。”又猶豫道:“真要瞞著?連老太太、大少爺也要瞞?”

    孟瑤歎道:“瞞的就是他們,夫人那裡,倒是能講。”

    知梅欲勸,待得想了一想,自己也歎起氣來,道:“瞞著也好,如今正是多事之秋,若講出來,又添許多煩惱。”

    孟瑤想起甄如是的叮囑,暗道,只怕瞞著亦有煩惱。但那叮囑,卻不好拿來與知梅商量,只好朝窗前坐了,單手托腮,獨自思忖。

    知梅見她如此,想逗她開心,遂斟了盞涼茶,放到她手邊,笑道:“舅少爺還是與少夫人親,在我們這兒住著,自在得家也不想回。”

    她這無心之語,卻提醒了孟瑤,讓她想出個好主意來,道:“去告訴大少爺,我娘即將遠嫁,馬上又要直面大房,我想趁著她還在跟前,回娘家陪她住幾日,等事情解決了再回來。”

    女子無事回娘家小住,須得尊長或夫婿首肯,知梅領命,走到園子裡,摒退廊下侍候的小丫頭,再拿孟瑤的話,去問賀濟禮。

    孟瑤的要求合情合理,賀濟禮想不出理由拒絕,當即便同意了,隨即又站起身來,自葡萄架上摘下兩串青葡萄,回到房中,向孟瑤道:“岳母的事情,我說好要幫忙,不如我與你同去。”

    若他也去了,同在家裡有甚麼分別?孟瑤自然不肯,道:“你也去了,西跨院裡的箱籠誰人照管?你在家看著那些,一樣也是幫我娘。”

    此話有理,賀濟禮點了點頭,不再要求同去。孟瑤便命人收拾衣裳首飾,使人備轎,又遣人去孟府知會溫夫人。

    一時安排妥當,賀濟禮送孟瑤到門口登車,道:“明日再走不遲,何必趕著今晚去?”

    孟瑤道:“我嫌遲,等大房自京城回來,只怕想安安靜靜與我娘講講話兒都不成。”

    此話也有理,賀濟禮只得放她去了。

    孟瑤是坐轎子去的,到得孟府,直入垂花門,方才下地。溫夫人得了信兒,早讓萬媽媽在此處等著了。孟瑤笑道:“不過回來住兩天,怎敢勞動萬媽媽大駕。”

    萬媽媽落後她半步跟著,笑道:“小姐存心打趣我老婆子不是?你小時候,我要接你遲上一點半點,你的嘴還要翹上老高呢。”

    孟瑤沒有乳母,溫夫人無暇時,都是萬媽媽帶她,因此兩人熟稔,一路說笑,直至正室東耳房。

    溫夫人迎到門口,不待孟瑤行禮,便摟進懷裡,抱著拍著好一會兒,才放開她,上下打量,只見她外面雖然套了件出門的衣裳,裡面卻是家常服色,便問道:“臨時起意?為何?”

    孟瑤紅著臉垂了頭,輕笑:“真是甚麼也瞞不過娘。”

    溫夫人挽著她入內坐下,笑道:“我是你親娘。”

    孟瑤平日裡老成,今日難得作嬌羞狀,垂首弄衣帶,不言語。溫夫人心生詫異,忙摒退左右,問道:“出了甚麼事?”

    孟瑤湊到她耳旁,小聲講了幾句,溫夫人驚喜道:“當真?”

    孟瑤點了點頭,道:“此事除了郎中,我就只告訴了知梅,老太太那邊沒去信,濟禮那裡也瞞著。”

    溫夫人輕輕拍了她一下,嗔道:“傻閨女,這也能瞞?你突然回娘家來住,就為了這個?”

    孟瑤道:“若讓他們曉得,家裡一多半就要添人,即便不添,鄉下的李小鳳也要進城,這些事,我本來早就算計好了,倒也不怕,只是近來事多,不想另添煩惱,且等這幾天過去,再告訴他們不遲。”

    此話不無道理,若賀老太太知道這事兒,定要進城添亂,還是暫且瞞著的好。溫夫人緊握了孟瑤的手,歉意道:“都是娘拖累了你,不然你還能專心對付家裡。”

    孟瑤亦反握住溫夫人的手,笑道:“你是我親娘,難道我又不是你親閨女?”又道:“說來慚愧,娘的事,我也幫不了甚麼大忙,除了照看那幾隻箱籠,就只能等大伯來時,多遣些人手過來。”

    溫夫人取了個軟枕,替她墊在腰後,笑道:“我這裡人手少?還要你遣來?你放一百二十個心,你大伯再跋扈,也是當官的人,臉面要顧全,不會動粗。”說完又擔憂,大房雖不會對人動粗,卻難保不對財下手,若他們得知孟家的箱籠在賀家,不知會不會打上門去。

    知母莫若女,孟瑤見溫夫人的眉頭皺了起來,便問:“娘,你是擔心走漏了消息?”

    溫夫人道:“那日雖然是夜裡,但車多,動靜不小,難保無人看見,若你大伯得了蛛絲馬跡,必要借機生事,趁機奪財。”

    孟瑤笑道:“娘請放心,濟禮自願要幫忙,早上下打點好了,就怕到時大伯不來呢。”

    溫夫人且驚且喜,問道:“濟禮有甚麼法子?”

    孟瑤附耳幾句,又道:“只怕這法子太過毒辣,畢竟是一家人。”

    溫夫人將椅子一拍,道:“你大伯明著逼嫁,暗裡謀財,早已沒把我當作一家人,我又何必顧他?”

    話雖如此說,但她還是囑咐孟瑤,行事莫張揚,不能讓大房的名聲,影響到孟裡。

    孟瑤應了,靠在溫夫人肩上,開始撒嬌,要求晚上與她同睡。溫夫人笑著逗了她幾句,突然歎道:“閨女,你說娘是不是太自私?若我堅持要守節,你大伯再怎麼逼我嫁他門生,也是無法。就為著這嫁去喬家,累得多少人替我操心,真真是罪過。”

    孟瑤輕輕搖了搖頭,道:“娘,你今年才剛三十五,大好的日子還在後頭,你若執意守節,孤苦一生,我這做女兒都替你苦。”

    溫夫人的心思,孟瑤是真明白,孟家兩房人未分家,溫夫人是怕僅憑一己之力,沒法替幼子護住家產,嫁去喬家,除了自己有歸宿,還能替兒子找個靠山。至於那些箱籠為何不直接求助喬家,大概是怕被人誤認為是嫁妝罷。

    溫夫人緊緊將她摟了,眼中落下淚來,直稱娘親的心事,女兒最懂,講著講著,泣不成聲。

    孟瑤知她並非畏懼前程,而是想起了前塵往事、一時感概,便不相勸,只輕輕拍她的背,由著她痛哭了一場。



正文 第四十六章 大房回鄉

    溫夫人好強,哭過之後,抹盡淚水,出來在人前,依舊是剛強模樣,指揮丫頭婆子們把孟瑤在家時的閨房收拾出來,又吩咐廚房做孟瑤愛吃的菜品。

    孟瑤就此在娘家住下,其間賀濟禮藉口送青葡萄,來探過一次,但用過飯就被趕了回去。

    過了四、五日,兩輛馬車自城外而入,行至孟府門首停下,京城大房果然回鄉來了。

    溫夫人與孟瑤聽得門上通報,雖然心中冷笑,但仍依足了禮數,前往西院拜見大伯孟兆均。

    她們順著抄手遊廊,繞至西面,發現東院大門仍舊緊鎖,看門小廝正用一根細鐵棒,死命撬著,而大房一行在一旁等待,個個木著臉。二人上前一看,原來是那門鎖經久未動,鎖眼裡生了鏽,打不開了。

    溫夫人忍著笑,領了孟瑤與孟兆均行禮,暗暗嘲笑,真不知他們費勁開這門鎖作甚,西院好幾年未曾打掃,就算開了鎖,裡面也住不得人。她雖這樣想著,卻隻字不提邀請他們去東院住的話,只站在一旁看熱鬧。

    孟兆均雖然才從車上下來,又是在自己家裡,卻一身緋袍錦帶,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是個官。孟瑤足有三年沒見過他,冷眼瞧去,覺著他比以前更胖了一倍,兩頰的肉多到垂下來,稍微一動,就顫得厲害。

    孟兆均此次回鄉,未帶嫡妻石氏,僅有一名妾室鐘姨娘及她所生的女兒孟月相隨。他朝後招了招手,鐘姨娘與孟月便上前,與溫夫人和孟瑤行禮。

    這兩人,孟瑤也是幾年未見,回禮同時,亦打量一番,鐘姨娘樣貌改變不大,僅在眼角添了兩道魚尾紋,她穿著天青緞二色金的繡衫,裝扮極其張揚,想來在京城不 是得寵就是得勢,不然也不能夠跟著回鄉來;孟月今年不是十四就是十五,眉眼漸漸開了,丹鳳眼,薄嘴唇,像極了鐘姨娘,她穿了一件寶藍緞衫,頭上也並無金 銀,倒是顯得比其生母沉穩低調許多。

    西院的門鎖,最終還是沒能打開,孟兆均只好命人將他的行李搬去了外書房,再吩咐鐘姨娘道:“拿著你們的包袱,到東院去住幾天。”

    女眷不能住外院,鐘姨娘與孟月搬到東院去,合情合理,但孟兆均自始至終都沒問一下溫夫人的意見,這樣的霸道,讓溫夫人黑了臉,當場反對道:“東院沒得空房,大哥另覓住處罷。”說完根本不等孟兆均接話,就帶著孟瑤回返,將院門緊閉。

    孟兆均氣得七竅生煙,卻又無可奈何,畢竟他一身官服,不好去踹寡居弟媳的家門。最後無計可施之下,只得將垂花門靠西邊的三間耳房收拾出來,讓鐘姨娘和孟月暫時住下。

    雖說西院將門關了,但孟兆均就是奔溫夫人回來的,人不能不見,於是稍事休息後,帶了鐘姨娘,忍著氣親自走去拍門。

    溫夫人也正氣著,本不欲見他,但想到自己改嫁還須得他首肯,不便把他得罪狠了,就只好命人開了門,將他請到堂屋來。

    孟兆均才剛吃了苦頭,卻不受教訓,一進堂屋,大搖大擺朝主座上坐了,開口就訓斥溫夫人,稱她改嫁,是貪圖喬家權勢。

    溫夫人反駁道:“喬家提親在前,又不是我上趕著,怎麼就成了貪圖權勢了?”

    孟兆均語塞,只好改斥她擅自作主,應了喬家的親事。

    溫夫人在椅上定定地坐著,道:“此事確是我辦得不夠妥當,不過帖子都回了,大哥也就允了罷。”

    孟兆均聽得她一副無賴口吻,氣到臉上的肉亂抖,孟瑤猜測他要發火,正欲出來打圓場,卻見立在他身後的鐘姨娘,悄悄將他的背一戳。

    孟兆均馬上收怒氣,換笑臉,向溫夫人道:“我也是為你好,你妝奩雖不算少,但跟喬家的門第相比,還是差遠了,若嫁過去,必要受人白眼,何苦來哉?還不如嫁與我門生,雖然小家小戶,卻樂得自在。”

    自在?溫夫人一聲冷笑,只怕她前腳嫁他門生,他後腳就將孟裡的那份家產摟走了。其實溫夫人為自己改嫁所準備的嫁妝並不少,足夠讓她在喬家有臉面,只不過這些話,她不會告訴孟兆均罷了。

    溫夫人沒再反駁孟兆均的話,只以沉默來表達自己要改嫁喬家的決心,孟兆均軟硬兼施,費盡唇舌,也沒能說動她。

    談到最後,孟兆均摔了只茶盞,兩人不歡而散。

    孟瑤暗暗佩服溫夫人的定性,上前攙她回房,溫夫人卻擺手道:“且等著,他們不會就此甘休,過不了多大會兒,便會再來。”

    溫夫人料事如神,果然不到一盞茶的功夫,鐘姨娘回返,稱奉了孟兆均之命,前來清點祖產。

    自老太爺在世起,孟家祖產就由溫夫人代為打理,內含田地房屋,並城中幾處鋪子,這些產業,雖名為祖產,其實大部分都是二房自己掙下的,老太爺在世時曾發過 話,二房自掙之物,分家時歸二房所有,但大房一直垂涎,這才不肯分家,並一而再地混淆視聽,人前人後將二房的私產稱為祖產,妄圖將這份財物,全歸到自家名 下來。

    鐘姨娘雖然打著祖產的幌子來,其實想要查的,只是二房的產業,而溫夫人早就將那些帳冊地契轉移到賀家去了,自然不肯讓她查,便譏諷了一句:“妾室掌權,敗家之兆。”

    鐘姨娘欲辯解,溫夫人卻根本不拿正眼看她,只與她身旁的婆子講話:“回去告訴大老爺,孟家還沒敗哩,輪不到一個妾來查祖產。”

    鐘姨娘又氣又羞,無功而返,孟兆均得知詳情,罵她辦事不力,又恨溫夫人狡詐。他罵完鐘姨娘,親自去查帳,卻被溫夫人以“寡居,不好與大伯同處一室”的理由,拒之門外。

    孟兆均脾氣暴躁,幾番碰壁,馬上通知京裡調派人手,欲硬闖東院,並揚言,只要祖產賬上有虧,就要剝奪溫夫人掌管祖產的權力,並將她逐出門外。
作者: 望月歆兒    時間: 2011-11-23 03:58 PM

正文 第四十七章 賀濟禮的圈套

    溫夫人聽見這樣的話,恨到咬牙,將心一橫,也放出話去,稱只要孟兆均敢硬闖,她就豁出臉面,求助於喬家,看看是喬家的勢大,還是孟兆均的勢強。

    雙方僵持不下,孟兆均每日于外書房雷霆咆哮,拿下人出氣。鐘姨娘來看他,進言道:“老爺,依妾身看,東院根本沒必要闖。”

    孟兆均先一巴掌摑到她臉上,再才發話:“你竟然替二房講話?那寡婦給了你甚麼好處?”

    鐘姨娘沒有躲,直直受了,繼續講話,連腔調都未變:“老爺,二房不讓查帳,定然有鬼,以其強闖東院,不如先向街坊四鄰打聽一番。”

    孟兆均脾氣雖躁,卻不愚蠢,馬上問道:“可是你聽說了甚麼?”

    鐘姨娘一欠身,道:“妾身花了八兩銀子,打聽到一個消息,大概是七、八天前,有好幾輛大車,深夜自咱們家出發,駕到城東去了。”

    城東?孟兆均一摸鬍子,驚呼出聲:“賀府!”

    鐘姨娘湊近幾步,道:“老爺同妾身想得一樣,二夫人定是將金銀珠寶,地契帳本,都運到大小姐家藏起來了。”

    孟兆均猛地一拍桌子,怒道:“咱們孟家的財產,怎能由她運到別人家去?我去找她問個明白。”

    鐘姨娘忙拉住他道:“老爺,大好的機會在眼前,你去問二夫人作甚麼?依妾身看,老爺直接帶人去賀家討要,趁機……”

    “趁機把那幾車錢財,都運到我西院來。”孟兆均接上後半句,喜笑顏開。鐘姨娘亦是滿面笑容,不消他吩咐,趕緊帶人去砸西院的鎖,打掃屋子,準備接收二房財產。

    孟兆均則清點人手,帶了十名家丁,直奔賀府。

    賀濟禮早料到孟兆均要來,自他回鄉,就告假在家等著了,這會兒聽得門上通傳,疊聲命人快請,暗笑,總算是來了,若再遲些,州學該催他回去教課了。

    孟兆均在賀濟禮面前,還是收斂了幾分,進得門來,先東扯西拉,敘了些閒話,又送了他幾樣京城特產,邀他得閒時,進京去耍。

    賀濟禮沒見過孟兆均在溫夫人面前的跋扈模樣,還暗道,果然是官場上的人,會講場面話,行場面事。

    寒暄過後,轉入正題,孟兆均也不擺長輩架子,客客氣氣道:“我回鄉有些時日,獨今日得閒,特來取回暫存在賢婿處的箱籠。”

    賀濟禮早聽孟瑤講,孟兆均霸道似強盜,剛才見他又是送禮,又是套近乎,本來還不信,此刻聽了這句話,方才知道孟瑤所言非虛。那些箱籠,明明是溫夫人寄存, 但自他嘴裡講出來,就變成了他的;而且他這消息,左不過是打聽來的,卻偏講些迷惑人的話,讓人誤以為是溫夫人托他來取的。

    賀濟禮感歎幾句,開口道:“甚麼箱籠?小婿一直在家,怎沒聽說過?”

    孟兆均來之前,特意又花了銀子,多方打聽過,斷定溫夫人運了大量箱籠來賀家,而且就藏在西跨院,此刻他見賀濟禮裝傻,臉色一沉,道:“只是暫存而已,並非贈與,賢婿怎可言而無信?難不成是想侵吞我孟家財產?”

    賀濟禮繼續裝傻,抵死不認,眼神卻十分閃爍,始終不敢與孟兆均對視。

    孟兆均見他這般,進一步認定溫夫人的箱籠,肯定就在賀家,遂暗笑一聲,道:“賢婿既然一口咬定未收孟家財物,可敢開了西跨院讓我看看?”

    賀濟禮一聽,大驚失色,竟手一抖,打翻了茶盞蓋子。孟兆均瞧在眼裡,滿臉的笑意,差點掩不住,愈發催促賀濟禮,讓他帶自己去看。

    賀濟禮不從,但耐不住孟兆均連聲催促,只好不情不願地起身領路,帶了他與那十名孟家家丁,自夾道而入,行至西跨院,開了充作倉庫的第一所小院的門。

    隨著正房廂房的門被打開,數十隻黑漆大木箱呈現于孟兆均眼前,他幾乎按捺不住心中雀躍,想要直接撲上去,但他多年為官,基本的謹慎尚有,轉瞬間強壓喜悅,面無表情地下令,叫從人上前檢查箱底,看有無孟家的表記。

    賀濟禮暗罵一聲老狐狸,若不是他早有部署,說不定還真讓他鑽了空子去。

    孟家十名家丁,分散開去,三兩結伴,鑽進各個房間,開始抬箱角,低頭查看。孟兆均背著手,立等好消息,但還沒等到家丁們回報,先聽見賀濟禮扯著嗓子大喊大叫:“來人哪,抓賊!”

    孟兆均反應極快,一驚過後,馬上叫攏家丁,欲抵擋賀家奴僕,但讓他不敢置信的是,自牆後門外沖出來的,並非賀家人,而是黑帽紅服的官府捕快。

    這分明是個圈套!孟兆均立刻反應過來,但仍為時過晚,數十名捕快手執明晃晃的大刀,將他們團團圍住。

    為首的捕頭喝了一聲:“拿下。”衙役們一擁而上,先將孟家家丁挨個捆了,孟兆均官服在身,不敢動他,便左右夾住,不許他動彈。

    孟兆均惱羞成怒,氣道:“本官……”

    捕頭抱拳一拱,毫不客氣打斷他的話:“再大的官,也不能擅闖民宅,強取豪奪。”

    孟兆均惡狠狠看向賀濟禮,咬牙切齒道:“我這是在親戚家,怎叫擅闖民宅?”

    捕頭笑了:“咱們只負責抓人,這些話,大人還是留著與我們知府講去罷。”

    孟兆均不怕上公堂,知府的品階,還沒他高呢,但到親戚家走一趟,就被安上擅闖民宅、強取豪奪的罪名,這讓他的顏面朝哪裡放,若真去了,只怕回到京師,都要成為眾同僚的笑柄。

    孟兆均越想,臉色越黑,為了不去公堂丟人現眼,他明知這是個陷阱,也只得強撐著辯解,稱他孟家有財物寄存在這裡,是賀濟禮不肯老實交出來,這才到後面來看看。

    捕頭經驗豐富,馬上問道:“既然是寄存,憑藉何在?”

    孟兆均拿不出來,氣勢短了半截,他本來能肯定那些箱籠就在西跨院,但既然這是賀濟禮設的局,一切另當別論,只好敷衍道:“憑藉在家中,忘了帶來。”



正文 第四十八章 誰在算計誰  

    賀濟禮牢記著溫夫人的話,為了孟裡的臉面,不能將他的親大伯逼得太狠,此時見孟兆均已至詞窮,便出來打圓場,朝捕頭一拱手,道:“都是自家親戚,鬧開了我臉上也不好看,不如就此罷了。”

    其實他很想借著此時情形,逼孟兆均同意溫夫人改嫁,但一來當著眾人的面,怕壞了溫夫人的名譽;二來以孟兆均的狡猾,肯定只會假裝同意,一旦歸家,馬上反悔。因此只能罷了,等以後另想辦法。

    捕頭還未開口,捕快們先不依,嚷嚷道:“費力出來一趟,豈能讓我們白跑?”

    賀濟禮以目示意孟兆均,為難道:“大伯,你看……”

    孟兆均不是傻子,自然曉得是甚麼意思,黑沉著臉,自從人手裡接過一塊銀子,拋了過去。

    捕頭穩穩接住,道了謝,卻不肯先走,直到孟兆均一群人動了步,才跟在後面出去了。

    賀濟禮扶著樹,一陣大笑,再回房提筆寫了幾行字,折進封筒,命人送去孟府,與溫夫人報喜,稱自己總算不負重托。

    孟兆均一身怒氣回到家中,叫來鐘姨娘,關起外書房的門,一陣拳打腳踢,直到累了才住手,抖著兩頰的肉罵道:“賤婦,瞧你出的好主意,害我差點上了公堂。”

    他罵完鐘姨娘,又開始罵溫夫人,叫囂道:“若我得不到二房財產,就不許她改嫁喬家,看她能怎麼辦。

    鐘姨娘一直伏在地上,深埋著臉,叫人看不清表情,直到聽見這句話,方才微微抬頭,道:“老爺,你是想得財,又不是想得人,不許二夫人改嫁,能有甚麼助益?依妾身看,二夫人這般跋扈,還不如將她嫁出去,才好行事。”

    孟兆均見她還敢來出主意,忍不住又踹了她一腳,吼道:“誰不許她嫁?我數十個門生,由著她挑呢。”

    鐘姨娘忍痛勸道:“老爺,喬家勢大,朝中人多,若喬三老爺真想娶,而老爺不肯放人,萬一他們在官場上為難於你,怎辦?”

    孟兆均雄心壯志,怎肯止步於三品官階,聽聞此言,背起手,在房內轉起圈來。孟老太爺臨終前,曾經留過話,要求他們分家時,二房財物仍歸二房,但卻未立遺囑,因此只要溫夫人改嫁,不再是孟家人,尚未成年的孟裡便沒了庇護,只能任由他揉搓。

    但這些的前提,是溫夫人順從于他,改嫁他的門生,若改嫁喬家,使她有了依仗,只怕就不好下手了。

    想到這裡,他忽地又記起,齊家去京中報信時,曾提過喬三老爺為了給溫夫人一個體面,盡遣家中姬妾,如此看來,喬家迎娶溫夫人的決心,應是十成十。若真是這樣,他硬攔著不許溫夫人嫁,確是與喬家過不去,只怕要遭到喬家的報復。

    一邊是仕途平坦,一邊是二房豐厚財物,這兩樣,孟兆均都捨不得割棄,直轉到頭發暈,也沒能拿定個主意。

    鐘姨娘偷眼觀察他的神色,揣測到他正在猶豫不決,遂道:“老爺是在疑慮喬家,擔心二夫人嫁去後,不好討回寄放在賀家的財物?”

    孟兆均看了她一眼,沒有作聲。

    鐘姨娘便知她猜對了,繼續道:“老爺多慮了,若二夫人真拿喬家作了依仗,為何不將那些箱籠,直接運去西京存放?豈不比沒官沒品的賀家更為妥當?那喬家人多 手雜,雖然喬三老爺當家,可家中又不止他一個,盯上二夫人的人多著呢,只怕她嫁去後,自己的事都顧不來,哪還有心思管賀家的箱籠。”

    孟兆均覺得她言之有理,嘴上卻斥道:“一派胡言。”又道:“賀家狡詐,不下二夫人,即便沒有喬家插手,那些箱籠,恐怕也不好得手。”

    鐘姨娘見他把自己的話聽了進去,暗喜,道:“二夫人一向精明,搬去賀家寄放的箱籠,定然做過表記,只要咱們明察暗訪,找出孟家箱籠的所在,便可正大光明地上門去討要——二房與咱們沒分家,到時二夫人已成了別家人,三少爺又尚未成年,老爺去討要,理所當然。”

    聽似絕妙好計,但是,要查明孟家箱籠的所在,何其之難?孟兆均忍不住又想打人,氣道:“除了賀家自己人,誰能曉得那些箱籠放在何處?我先前就是輕信了你的話,以為在西跨院,這才中了賀濟禮的奸計。”

    鐘姨娘挨了罵,又挨了打,總算漸哄得孟兆均入巷,忙接上一句:“老爺講得是,既然只有賀家人才知道我們家箱籠的所在,那咱們就與他們送個賀家人去。”

    送個賀家人去?甚麼意思?孟兆均把疑惑的目光,投向鐘姨娘。

    鐘姨娘輕聲道:“老爺,月娘今年十五了。”

    月娘是孟月的乳名,因生在八月十五,故得此名。

    孟兆均明白了鐘姨娘的意思,卻並未露出欣喜表情,反作深思狀,過了一會兒,突然道:“大夫人不是欲將月娘許給……”

    鐘姨娘聽他提及主母石氏,暗恨,大膽截斷他的話道:“老爺,事急從權,咱們家中的小姐,除去已嫁的,就只剩月娘年紀合適了。其實妾身也捨不得,妾身只有這一個女兒……”

    “你還有個兒子。”孟兆均打斷她的話,道,“你下去罷,此事不許跟任何人提起。”

    鐘姨娘似被窺破了心事,眼中驚慌神色一閃而過,但旋即鎮定下來,爬起來行禮,退了出去。

    孟兆均沒有立時採納她的意見,而是廣撒銀兩,企圖收買賀府看守倉庫的下人,但接連兩日過去,仍一無所獲,倒不是一個都收買不到,而是那些下人也不知詳情。

    無奈之下,他只好又召來鐘姨娘,與她道:“月娘只是庶出,本來就是為妾的命,嫁去賀家,倒也不算吃虧。”

    鐘姨娘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欣喜若狂,強壓興奮之情,道:“老爺,此事就交與妾身去辦,我早已想好了說辭。”說著,湊到孟兆均耳邊,低語幾句。
作者: 望月歆兒    時間: 2011-11-23 04:01 PM

    第四十九章 交換條件

    孟兆均聽著聽著,臉一沉,道:"甚麼說辭,我看這就是你的心里話."

    鍾姨娘慌忙跪下,磕頭道:"老爺,妾身只有這一個女兒,少不得豁出命去,替她打算打算."

    孟兆均不信這話,盯著她看了許久,道:"你打的甚麼主意,老爺我一清二楚,不過若此事真能辦成,也少不了你的好處."

    鍾姨娘一番盤算,為的就是這個承諾,聞言激動不已,嘴上卻道:"妾身一心只為了老爺,若將來事情辦成,老爺賞賜一二,妾身感激,若沒賞賜,妾身也不抱怨."

    孟兆均明知這話很假,卻仍舊愛聽,抬了抬手,示意鍾姨娘起身,命她去抓緊辦理.

    鍾姨娘沒急著去找孟瑤,而是先到了孟月那里.孟月仍住在垂花門耳房內,正捧著個圓繡繃,一針一線繡花鳥.鍾姨娘掀簾進去,朝她身邊坐了,將孟兆均要送她去賀家做妾的打算,講給她聽.

    孟月一針走偏,戳到指上,滲出血來,趕忙含到嘴里.

    鍾姨娘哪里不曉得她的心思,看在眼里,歎了口氣,卻一句話也沒問,只道:"夫人為了不讓你二哥得勢,只肯把你許給破落戶,你若嫁過去,雖說是個正妻,卻要天天吃菜咽糠,好不難過,還不如去給你堂姐夫做小.一來賀濟禮年輕有為,家里有錢;二來有你堂姐在上頭,別個欺負不了你去;三來,你若放機靈些,早點探出咱們家箱籠的位置,你父親一高興,定要分些與你二哥,只有你二哥過好了,你在婆家才立得住,大哥是夫人生的,靠不住."

    孟月聽到最後一條,低垂的眼簾,猛地一動.當朝庶女,若想去門當戶對的人家,就只有做妾的命,但賀家的門第,明顯不如孟家,她雖為庶出,也完全有資格做正妻,而孟兆均卻想送她去這樣一個人家做妾,打的是甚麼主意?想必鍾姨娘最後那句話,才是關鍵所在罷.

    孟月想得通透,但卻一語未發,她知道,自古以來,兒女婚事不由己,反對也是白反對,還不如裝作懂事聽話的樣子,傳到孟兆均耳里,還能討他幾分歡心,多與自己備幾份嫁妝.

    鍾姨娘見她始終不作聲,當作是默認,笑著拍了拍她的手,起身去找孟瑤.

    孟瑤此時就在娘家,仍住她以前的閨房,小小的一棟樓,掩映在花紅柳綠中.小丫頭來通報時,她正與溫夫人閑話,聽說鍾姨娘來訪,不禁笑道:"想必是大伯在我家吃了虧,派她報仇來了."

    溫夫人與大房交鋒,正在興頭上,便道:"且叫她進來,瞧瞧有無長進."

    小丫頭領命,引進鍾姨娘.鍾姨娘一進門,見溫夫人也在,先遲疑了半分,才上前行禮.

    溫夫人看在眼里,故意道:"怎麼,鍾姨娘不願見到我?"

    鍾姨娘忙道:"豈敢,妾身今日來,正是為了二夫人的事."

    "哦——"溫夫人一副頗有興趣的樣子,還特意命人搬來一只圓凳,叫她坐下說話.

    鍾姨娘見有座位,大喜,暗忖,看來溫夫人急著想要孟兆均許嫁,有示好之意.

    她懷著喜悅的心情,到凳子上坐下,卻不開口講話,只朝旁邊侍候的下人們看.

    溫夫人存心要看她做甚麼,十分配合地遣退閑雜人等,只留下知梅與萬媽媽.

    鍾姨娘見人都撤了,便清了清嗓子,道明來意,稱她所生的女兒孟月今年滿了十五,大夫人石氏欲將其許給一破落戶為妻,她不願女兒受苦,卻無奈自己只是個妾,無權替兒女的婚事作主,只好仗著孟兆均對她還有幾分舊情,趁著石氏不在跟前,將女兒送與賀濟禮做妾,希望孟瑤能念著姐妹情,照拂于她.

    孟瑤對大房的情況不太了解,溫夫人卻知道,鍾姨娘這番話,也許沒說全,但的確是真的.她因為有個兒子,雖不算最得寵,卻處處有體面,去京城後,又不知耍了些甚麼手段,竟協助石氏管起家來,石氏擔心她尾大不掉,近來處處打壓,才起了將孟月低嫁的念頭.

    不過,她想把孟月送入賀家,只是為了給她一個好歸宿?溫夫人可不信,孟瑤更是不信.

    孟兆均為了掩飾自己的目的,特意允許鍾姨娘講這篇真話,但殊不知他謀奪二房家產的企圖,已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溫夫人與孟瑤根本不消花力氣,就猜出了鍾姨娘的真實意圖.

    只是,她憑甚麼有底氣講出那番話?憑甚麼敢明目張膽地朝賀府送一個妾?

    溫夫人暗地里握了握孟瑤的手,向鍾姨娘道:"你才說身為妾室,無權作主兒女婚事,卻又擅自送孟月入賀家,難道是想讓大夫人嫉恨我家瑤兒?"

    鍾姨娘不敢說此事是孟兆均做的主,只道:"若大小姐肯照拂月娘,二夫人改嫁喬家的事,包在妾身身上."

    溫夫人哼了一聲,道:"想得倒挺美,我大不了不嫁了."

    溫夫人講出這般破釜沉舟的話來,鍾姨娘沒了轍,正欲將孟兆均逼她改嫁門生的事拿出來激她,卻聽見孟瑤道:"這事兒我應了,但要等我娘順利出了門子,月娘才能抬進我家來."

    溫夫人一驚,但還沒等她開口,鍾姨娘先搶道:"我明兒就將月娘送去,等二夫人嫁到喬家,大小姐再吃她的茶,如何?"

    這是怕孟瑤反悔罷,真有些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意味.

    一絲嘲諷的笑容,浮上孟瑤的嘴角,道:"我希望大伯能和和氣氣地送我娘出嫁,至于月娘,我今晚便回去與她收拾屋子."

    鍾姨娘沒想到孟瑤這般爽快答應了她的條件,喜出望外,起身行禮告辭,趕著與孟兆均報告好消息去了.

    溫夫人不等鍾姨娘走遠,就發起急來,握著孟瑤的手,淚眼婆娑:"閨女,我知道你是為了娘,可也不用這般受委屈."

    孟瑤笑道:"娘,你放心,若月娘能探到那些箱籠的地方,那我這個家,算是白當了."

    溫夫人嗔道:"跟娘裝傻?你明明知道我指的是甚麼."



    第五十章 歸家

    孟瑤抽出手來,幫溫夫人拭淚,道:"娘,我知道你不怕大伯,可總這般僵著,叫喬家怎麼看你?女兒惟願娘有個好歸宿,盼著娘能風風光光地再嫁,只要娘能過得好,讓我做甚麼都情願."說完,又安她的心道:"月娘就算進了門,也只是我腳下的泥,更何況,我根本就不會把她留到敬茶的時候."

    溫夫人根本不信她這話,伸手拉她起身,要她去鍾姨娘面前講明,不收孟月.孟瑤掙了幾下,沒掙脫,只好狠下心來,道:"娘,我與賀家納妾,你管這許多作甚?"

    溫夫人哪里聽不出她這是故意發狠的話,摟住她一場大哭,稱要去退了喬家的親,不嫁了.

    孟瑤知道溫夫人是心疼自己,但卻又十分地不解,問道:"娘,妾室又不是洪水猛獸,你這般憂慮作甚?女兒只是不願納妾,並非害怕納妾,就算月娘真成了濟禮的妾,也沒甚麼,哪值得娘為一名小妾退了喬家的親事?"

    溫夫人望著孟瑤,半晌講不出話來,良久方喃喃道:"你到底與娘不同……乃是土生土長……"

    孟瑤聽不懂,問道:"娘,你在講甚麼?"

    溫夫人忙住了嘴,另尋出話來,繼續勸她.但孟瑤心意已決,要不惜一切代價,讓溫夫人風光出門子,因此任溫夫人如何勸說,她也不為所動.溫夫人無可奈何,只得隨了她.

    第二日一早,迫不及待的鍾姨娘再次登門,一是准備送孟月去賀家,二是帶了媒人與納妾文書來,希望孟瑤在文書上按個手印,就此把事情定下.

    孟瑤丟開文書,斷然拒絕,道:"好事都讓鍾姨娘占全了?我娘的親事,八字還沒一撇,你就要讓我在納妾文書上簽字,甚麼道理?"

    她堅持要等到溫夫人的花轎順利出了門,才肯在納妾文書上按手印,鍾姨娘無法,只得尋了個借口暫且離去,請示孟兆均.

    孟兆均聽後,大罵她愚蠢,道:"這事兒還消來問我?送月娘去賀家,是讓她打探箱籠位置,不是讓她去做妾享福的,只要賀家同意她進門住著,管她是甚麼身份?"

    這番話聲量大些了,被門外的孟月聽見,若有所思.

    到底是親生女兒,鍾姨娘替孟月委屈,但卻不敢有異議,低頭受過訓,仍出門領了孟月,再次去尋孟瑤.

    孟瑤見她不再糾纏于納妾文書,便爽快將孟月留下,並書信一封,派人連信帶人,送去賀府.

    鍾姨娘見她根本不把孟月當回事,心中犯疑,但畢竟目的已達成,也不好再問,只好叮囑了孟月幾句,起身辭去.

    孟瑤不親自送孟月去賀府,有兩層原因,一是不願給她這個臉面,二是那封信里,已將她的企圖講了個清楚,相信賀濟禮不論是為了這企圖,還是為了她身份未明,都不會亂來.

    她這里很是放心,然而賀濟禮接到人和信不到半個時辰,就親自趕了來,質問她道:"既然岳母的婚事有了定論,你怎地還不回家?這樣長久住著,外頭還不知傳成甚麼樣."

    孟瑤不以為然,能傳成甚麼樣,左不過是那些無聊人士,會猜測他們夫妻是不是又在鬧和離了.

    賀濟禮沒能勸動她,溫夫人來幫忙,拉了她到里間,道:"你先前說要瞞著,是因為我的事尚未解決,如今既已妥當,還隱瞞作甚麼?趕緊跟濟禮回家去,將好消息告訴他."

    孟瑤聽了勸,心想那些麻煩,遲早都是要來,不如回去早作准備,占個先機,于是出來,命人收拾衣裳物品,隨賀濟禮歸家.

    她與賀濟禮順著抄手游廊,出二門,發現已有兩乘轎子,在那里等候,而轎門上各有小小一個賀字.平日賀濟禮來,都是坐車,今日怎地抬了轎子來?孟瑤低頭上轎,心下奇怪.

    兩乘轎子,一前一後出大門,朝賀府而去,途經東大街,賀濟禮突然喊了聲"停轎",孟瑤不明所以,掀簾一看,轎子正停在甄家醫館前.

    賀濟禮下轎,走到孟瑤轎窗前,道:"聽聞甄家醫館有女郎中,不如順路請一個,回家與你診診脈."

    哪有無病請郎中的,難道消息走漏?孟瑤先是一驚,但馬上鎮定下來,反正此次回家,就是打算公布這事兒,他要請郎中,正好.于是道:"有理,防范于未然,那便請一位罷."

    她爽快同意了,賀濟禮卻並不進醫館,只把頭伸進轎窗,以責備的口吻問道:"你還要瞞我到何時?難不成真要我再請一回郎中?甄家醫館的出診費,可不便宜."

    孟瑤既窘又驚,以扇遮臉,不敢看他.好在賀濟禮念及這是在大街上,並未多作糾纏,問過這句,便替她將轎簾放下,命轎夫重新起轎.

    孟瑤的心,隨著轎子起伏,忐忑不定,胃也來湊熱鬧,一陣一陣地泛上惡心,好容易抵達二門,她不顧儀態,沖下轎子,在垂花門里就干嘔起來.

    賀濟禮緊跟著下轎,沖去扶住她,笨手笨腳地替她拍背,口中講的卻並非安慰之語:"誰叫你瞞著我,活該."

    孟瑤瞞他,還不是擔心有妾來添亂,身為女人,本來就難,忽聞此言,更覺委屈,忍不住蹲到地上,痛哭起來.

    賀濟禮雖然猜不到孟瑤心中所想,但見此情景,卻也意識到自己闖了大禍.他在旁傻站了一會兒,不知如何勸解,索性將孟瑤整個抱起,一氣沖回臥房,直到把她放到床上,才故意裝作喘氣尋話頭:"果然是有了,重了不少."

    他這動作來得突然,孟瑤有些發怔,一時忘了流淚,駁斥道:"胡說,明明沒胖."

    賀濟禮講的是懷孕,孟瑤計較的卻是身材,這讓他越發覺得,女人的心思,真是難以捉摸.
作者: 望月歆兒    時間: 2011-11-23 07:12 PM

    第五十一章 孟七小姐

    孟瑤並不喜在人前落淚,方才是情緒所致,一時失控,這會兒回過神來,反覺得難為情,抹去淚痕問道:"你怎麼知道我有了?"

    賀濟禮彎下腰,扯了扯抱她時揉皺的袍子,道:"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我娘懷濟義時,就愛吃青葡萄."

    "你說誰是豬?"孟瑤抓起一枕頭,使勁砸過去.

    賀濟禮伸手一抓,丟至床腳,再上前按住她,責道:"別亂動,動了胎氣怎辦?"說著,趁機將只白淨修長的手,覆到了她肚子上去,

    孟瑤暗笑他的小動作,道:"也有許多沒懷的,一樣愛吃那酸東西."

    賀濟禮專心致志地摸肚子,道:"沒懷?那你神神秘秘地請甄家醫館的女郎中來作甚?甚麼天熱肺燥,也只能夠哄哄小丫頭."

    原來他都知道,怪不得會送青葡萄到孟府去,孟瑤不知不覺紅了臉,側過身去,不好意思看他.

    自家的厲害娘子,居然也有臉紅的時候,賀濟禮深覺有趣,湊過去朝她唇上輕輕一點.

    大白天的來這個,孟瑤的臉開始發燙,卻又不想躲開,兩人卿卿我我,正得趣之時,忽聞門外通報聲:"大少爺,少夫人,孟家七小姐求見."

    在孟家兩房姊妹中,孟月排行第七,她雖進了賀家門,但身份未明,下人們並不知道她是來做妾的,因此只以孟七小姐呼之.

    二人的游戲,被這一聲通報打斷,皆面現懊惱之色.賀濟禮道:"你身子不爽利,不見也罷,叫她回去罷."

    孟瑤本也是這個想法,但聽過小丫頭對孟月的稱呼,心內卻另生計較——既然合府上下都不知孟月是來做妾的,自己不妨也只將她當個單純的妹妹.妹妹住到賀家,那是正經客人,自然是要見的.

    鍾姨娘想讓孟月來做妾,她就偏不把她當個妾看,反正文書未立,讓她們有苦說不出,孟瑤如此一番考慮,便不顧賀濟禮阻攔,執意起身下地,道:"她如今是客人,自住到咱們家,我還沒見過,這會兒她特特跑了來,若將她拒之門外,豈不是大失禮節."

    此話既是表明她對待孟月的態度,又暗含著對賀濟禮的警告,說完,也不管賀濟禮有無聽懂,率先走了出去.

    孟月已在廳內坐著了,天青緞衫,元色裙,身後立著她自家里帶來的大丫鬟.孟瑤自簾後一出來,她便站起了身,迎上去行禮,口稱:"月娘見過大姐."

    當朝嫡女的地位,比庶女高出許多,孟瑤托大,不曾回禮,只道:"七妹客氣了,快些請坐."

    孟月退回右手邊的座位坐下,雙手交疊,擱至腿上,背挺得筆直,問道:"大姐近來可好?"

    孟瑤暗道,本來挺好,你來後,便不好了.她心里這般想,面上卻笑意更濃,答了個"好"字,又問她在賀家可住得習慣.

    孟月略一欠身,答道:"有大姐照顧,妹妹哪有不習慣的,大姐夫已送了日常用度及兩名丫頭過去,妹妹是特意來謝謝大姐的."

    賀濟禮送的人與物,她卻只謝孟瑤,若在旁人眼里,真真是懂事,但孟瑤卻暗哼一聲,自家這位堂妹,心機可不淺.

    她端起茶盞,輕啜一口,笑道:"自家姐妹,客氣甚麼,若是缺甚麼差甚麼,盡管來找大姐."

    孟月謝過她,立起身來,福身告辭,臨行前,問了一句:"大姐,園子里怎還有男子?"

    孟瑤知她指的是賀濟義,笑道:"那是我家小叔子,賀家二少爺."

    孟月輕輕點頭,並不多問,轉身去了.

    她走後,賀濟禮才出來,孟瑤對他此舉很是滿意,特意送了個笑臉,問道:"你把孟月安排在哪里?"

    賀濟禮一笑:"賞菊院."

    原來孟月與賀濟義成了對望的鄰居,難怪一來便遇見他了.第四進院子里,除了歸田居,就只有賞菊院離西跨院最近,所謂最危險的地方,即是最安全的地方,孟瑤想著,也笑起來,這樣的安排,果然妥當.

    夫妻倆還沒講幾句,賀濟義蹦跳了進來,口中大聲喚著:"嫂子,你才回來?"

    賀濟禮斥道:"教你的禮節,都忘光了?怎麼不讓丫頭通報一聲就闖進來?"

    賀濟義不解:"自己家里,還要通報?"突然又壞壞地笑了,指著賀濟禮道:"哥,難道你們藏在屋里干壞事,所以才要丫頭先通報一聲?"

    賀濟義未進來時,屋里除了賀濟禮,就只有孟瑤,他兩口子在一起干壞事——這話可有大歧義,賀濟禮的臉,刷地一下就紅了.他欲出言相斥,又恐賀濟義不是那個意思,猶豫再三,還是忍了.

    孟瑤也臉紅,但在人前,卻不甘示弱,狠瞪賀濟義一眼,問道:"你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來有何事?"

    賀濟義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了,笑嘻嘻道:"多日沒見嫂子,想念了,來看看."

    孟瑤笑道:"勞你掛念."說著,喚進知梅,叫她把孟府帶來的點心裝一盤子,與賀濟義送到房里去.

    賀濟義道了聲謝,問道:"嫂子,園子里新住進來一位小姐,生得好樣貌."

    孟瑤還未接話,賀濟禮先罵道:"無禮,這話是你能講的?"

    賀濟義在鄉間混跡慣了,許多規矩都不懂,此時雖挨了罵,卻不知錯在哪里,只好把目光投向孟瑤.

    孟瑤先責賀濟禮:"他是你親兄弟,有規矩不懂,你教他便是,罵他作甚?"

    賀濟義厚顏,聞言連連點頭,氣得賀濟禮差點把茶盞蓋子拿起來砸他.

    孟瑤教訓完賀濟禮,轉向賀濟義,道:"那是我娘家堂妹,你喚她七小姐便是."又教他道:"你是賀家二少爺,走出去有體面的人,往後切不可在人前議論女子容貌,以免別個說你輕浮."

    賀濟義很不以為然,遇見美貌女子,贊她一聲好看,怎麼就成輕浮了?他欲反駁,卻被賀濟禮一眼橫過來,只好閉了嘴.



    第五十二章 賀老太進城

    孟瑤望向賀濟禮,笑道:"這兩人前後腳地來問對方是誰,倒跟約好了似的."

    賀濟禮明白這話的意思,孟瑤是怕賀濟義與孟月走得太近,被套了話去,不過賀濟義對孟家箱籠的事一無所知,並不怕誰來問,于是朝孟瑤遞了個眼神,示意她安心.

    賀濟義又打聽了一番自己下個月的月錢,站起身來,准備離去,賀濟禮卻叫住他,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濟義,你就要當叔叔了,往後行事,須得穩重些."

    孟瑤沒想到他就這樣講了出來,羞澀一笑,垂下頭去.

    賀濟義愣了一愣才反應過來,指著賀濟禮大笑:"明明是樁喜事,非要擺出教訓人的模樣."

    賀濟禮被他笑得有幾分不好意思,側過頭去不理他,只與孟瑤商議,趕緊派人回鄉,將這好消息告訴賀老太太.

    賀濟義聽了這話,忙道:"不消派人,我走一趟便得,許久不曾回去,很是想念."

    賀濟禮瞪他道:"我看你是想躲懶,趁機不守冰窖."

    賀濟義愁眉苦臉,把求救的目光投向孟瑤.孟瑤抿嘴一笑,替他求了幾句情,讓賀濟禮點了頭.

    賀濟義聽得一個允字,一跳三尺高,猶如一匹脫缰的野馬,歡呼著跑遠,惹得賀濟禮一陣皺眉.

    賀濟義走後,孟里又來,眉眼間俱是笑意,口稱他替溫夫人報了仇,事情已了,准備歸家.

    溫夫人改嫁一事已有了著落,他報的哪門子仇?孟瑤納悶,忙向他問究竟.

    孟里只道是報了齊家的仇,具體情況卻不肯說.孟瑤心想,齊家所做的事的確讓人憤恨,孟里給他們些教訓也是該的,即便做過了,捅出了簍子,還有他們這些大人替他兜著呢.于是不再追問,只叮囑他道:"若出了事,記得來告訴大姐,別傻傻站著讓人欺負."

    孟里聽她的語氣,大有支持他報複齊家之意,不禁大樂,高高興興收拾了包袱,回孟府去了.

    孟瑤離家幾日,有許多雜務等著她處理,待送走孟里,便朝桌前坐了,先聽各處管事娘子稟事,再攤了賬本來對賬.她不在的時間里,後宅的帳是由賀濟禮管著,他到底是科班出身,不僅賬目記得清清楚楚,一手字也寫得好看.

    孟瑤看著看著,嘴角浮上笑意,賀濟禮捧了盞茶,到一旁湊熱鬧,吹噓自己有能耐,雖串通官府設計了孟兆均,卻因為知府大人的公子是他學生,一文錢未花,最後打賞捕快的錢,還是孟兆均自己掏的.

    孟瑤聽了,唇邊笑意更濃,桌旁侍立的知梅,則一臉的崇拜.賀濟禮見她們如此,愈發講得起勁,一雙好看的眼睛,閃閃發亮.

    那邊賀濟義騎馬回鄉,在豬圈里尋到賀老太太,將孟瑤有喜一事,講與她聽.賀老太太喜不自禁,當即連豬也不喂了,食瓢一丟,就要奔去城里,瞧未來的大孫子.

    正在圈里清理豬糞的李小鳳趕忙直起身子,叫道:"老太太帶上我呀,多日不見少夫人,怪想念的."

    賀老太太正要答應,賀濟義卻為難,因為馬背上坐三人,實在勉強.一匹馬價值不菲,賀老太太怕它累著,只得安撫李小鳳道:"你且在家喂豬,隔天再來接你."

    李小鳳恨不得飛到城里去,但既然賀老太太這樣說了,也只能委委屈屈點頭,扒著門眼巴巴地瞧他們去了.

    賀老太太在馬背上顛了將近一個時辰,差點散了骨頭,好容易在賀府門前下馬,已是兩眼昏花.賀濟義哼哧著把她背了進去,放到羅漢床上躺著,喂水與她喝.

    孟瑤與賀濟禮接到通報,很是驚訝,賀老太太竟心急如此,當天便趕來,他們還以為明日才到呢.

    兩人到第二進院子,見賀老太太,孟瑤瞧她滿頭是汗,忙命人先將她屋里的冰盆搬來.

    賀老太太拉她坐到床邊,擺著手道:"我不礙事,媳婦你如今身子重,要當心."說完又責備賀濟禮:"也不曉得攙著你媳婦些."

    賀濟禮本就是家里最不招人疼愛的,如今見孟瑤都越過了他去,愈發不快,將臉一別,悶聲道:"哪里就那樣嬌氣."

    賀老太太見他頂嘴,氣著,伸手要打,孟瑤極樂意賀濟禮挨兩下,故意伸手將他一扯,害他撲至床前,結結實實挨了兩巴掌.

    孟瑤趁著他們母子斗法,悄悄起身出房門,到廊下尋到乘涼的賀濟義,問道:"李小鳳沒鬧著要來?"

    賀濟義仔細想了想,才記起豬圈里除糞的那人,便是李小鳳,答道:"她倒是提了想一同進城,只是馬背上坐不下,娘許了她改日去接."

    孟瑤點了點頭,謝他相告,轉身回屋,仍朝羅漢床邊上坐了.賀老太太打罵過賀濟禮,側身與孟瑤道:"媳婦,明**記得遣人回鄉,接李家閨女去,不拘馬車驢車都行."

    大凡有些錢的人家,嫡妻懷孕,都要另收個人侍候的,賀老太太此舉並無不妥,孟瑤卻不願答應,遂故作不解,問道:"好端端的,接她來作甚?"

    賀老太太拿出大道理來講,道:"自然是為了替賀家開枝散葉."

    孟瑤撫著小腹,羞澀笑道:"媳婦已然懷上賀家血骨,何須她來開枝散葉?"說著,眉頭一皺:"難道老太太認為我懷的孩兒,不及她屠夫女來的高貴?"

    其實賀老太太也不大瞧得起屠夫,聞言便未反駁,只拿眼看賀濟禮,希望他出面,管一管他這厲害媳婦.

    賀濟禮沒辜負她的期望,開口了:"當初迎李小鳳進門,聘禮是五兩,待她掙夠了自己的身價銀子,再談回城的事罷,不然咱們家虧得緊."

    賀老太太見他站在孟瑤一邊,突然記起,送李小鳳回鄉,就是他的主意,難道孟瑤不許李小鳳回城,並非自己善妒,而是因為他不喜李小鳳?

    妾與妻不同,娶妻要遵循父母之意,納妾卻只是圖個自己喜歡,倘若真是賀濟禮不喜歡李小鳳,那留她在鄉下賺身價銀子,順便照料那幾頭肥豬,倒是妥當不過.賀老太太這般想著,便點頭道:"就留她在鄉下罷,改日娘再與你挑個好的來."
作者: 望月歆兒    時間: 2011-11-23 07:13 PM

    第五十三章 應對之策

    賀濟禮謝過賀老太太好意,再取過一把扇子,幫她扇著.賀老太太攔下他的手,道:"媳婦跟前沒個老人看顧,我實在不放心,准備搬到城里來住.你也莫假孝順,好生把你媳婦照料好,與我添個大胖孫子,才是真心里有我."

    賀濟禮一一應了,將扇子遞給小丫頭,再扶孟瑤起身,告辭,好讓賀老太太休息.

    因孟瑤有孕,雖天氣炎熱,第三進院子里還是減掉了兩只冰盆,賀濟禮夫妻回到房里,心照不宣地先遣退下人,再脫去大衣裳,僅著中衣,面對面躺到鋪了涼席,擱了軟墊的木榻上.

    賀濟禮望著孟瑤的肚子,感歎道:"你如今也是有人疼的人了,娘把你放在我前頭呢."

    孟瑤手執團扇,慢慢扇著,暗道,不納妾,才是真疼我呢.賀濟禮見她不答,也不再言語,將手枕到腦後,閉上了眼睛.

    孟瑤看著他俊秀的臉,突然發現自己有些琢磨不透他的心思,他既然同意不讓李小鳳進城,為何不干脆賣了她?要知道,嫡妻並無出妾的權力,李小鳳的去留,最終得他來決定.難道是因為李小鳳賣不了五兩銀子,會折本?她想著想著,也迷糊睡去.

    第二日,溫夫人聽聞賀老太太進城,特來看望,兩位親家手執著手,親親熱熱講了半日的貼心話,直到吃過午飯,溫夫人才騰出空來,去了孟瑤屋里.

    孟瑤這臥房,由一架絹制紗隔分作里外兩間,內里置床,並一應起臥用具,外間靠窗放著羅漢床,地下一溜四張椅.

    孟瑤請溫夫人上榻坐了,命丫頭們端上消食解暑的涼飲,親自奉與溫夫人,笑道:"我就知道娘今日要來."

    溫夫人端碗飲了一口,笑問:"那你倒說說,我今日為了甚麼而來?"

    孟瑤故作沉思狀,道:"首猜李小鳳."

    溫夫人搖頭,道:"你還當為娘真猜不出你的心思?你不過是想挨過三個月,好將她賣得遠些,以絕後患."

    依據當朝律例,凡妾室有父母娘家,且入夫家不滿三個月者,夫家只能退還,不能轉賣.這也是第一次打發妾室時,王姨娘賣給了人牙子,而李小鳳卻仍回李家的原因.

    李小鳳這回進賀府,還未滿三個月,若孟瑤此時想趕她走,只能將她退回李家,而不能將其遠賣.

    孟瑤臉上一紅,道:"是女兒故弄玄虛了,娘編得出《妾室守則》,豈會不知我這小心思.不過三個月後能不能順利將李小鳳賣掉,還得看濟禮的意思,畢竟我雖為正室,能打妾罵妾,卻無權賣妾."

    溫夫人先贊道:"你比娘更有遠見,只要李小鳳還有壞心思,退上百回千回,她仍要貼上來,不如小心謹慎地先挨上三個月,再將她遠遠地打發了."贊完又笑:"李小鳳屠夫女一名,並無過人顏色,她又不是賀濟禮的心頭肉,只要你開口,他焉有不賣的."

    孟瑤聽得贊言,驚喜道:"娘,你不怪我太過狠心?你上回問我此事,我未據實相告,就是怕你責怪于我."

    溫夫人道:"所謂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李小鳳都欺到你頭上來了,就算下手狠些又有何妨,即便將她賣入青樓,也是她自找的."

    孟瑤還真將青樓列入過李小鳳將來的歸宿,聞言抬頭,與溫夫人對視一笑,將此事撇過不提.

    她喝著涼飲,繼續猜溫夫人此次前來的目的:"是為了孟月?"

    溫夫人還是搖頭,道:"本來我還為你提心吊膽,但如今納妾文書未簽,她根本還算不得你的妾,我現在操心,嫌早了些."

    孟瑤見溫夫人終于轉過了彎,點頭笑道:"娘說的是,妾值個甚麼,能買就能賣,即便是立了正**書的,只要濟禮無異議,一樣賣得——即便他有異議,我也要逼著他在出妾文書上按手印."

    溫夫人笑道:"到底是懷了身孕,有了依仗的人,講話都硬氣許多."

    孟瑤不好意思地笑笑,撐著頭,凝神再猜,溫夫人此來,不為李小鳳,也不為孟月,那是為了甚麼?她突然想起賀老太太昨日講過的話,問道:"娘是擔心我家老太太還要給濟禮納妾?"

    溫夫人一點她鼻尖,道:"總算猜著了."

    孟瑤大為驚訝,溫夫人何以能未卜先知,曉得賀老太太想再替賀濟禮納個妾?

    溫夫人聽了她的疑惑,笑道:"我哪里是未卜先知,只是太了解自家閨女,以你的性子,李小鳳必定不能夠再進城,賀濟禮身邊無人服侍,老太太自然要另想主意."說完又問:"你打算如何拒絕老太太的'美意’?"

    孟瑤不答,卻反問溫夫人:"娘,你當初懷我和弟弟時,是如何拒絕老太君'美意’的?"

    溫夫人笑嗔:"我看你是算計賀濟禮算計慣了,連娘的話都敢套."

    溫夫人嗔歸嗔,還是原原本本講了當年的事,她那時也沒使甚麼特別的法子,一是慫恿夫君孟兆允出面去擋;二是拿出悍婦的派頭,直接拒絕.

    孟瑤聽後暗道,她與賀濟禮成婚才三,四個月,感情遠未到他主動不願納妾的地步,如今他肯順著她不讓李小鳳進城,已屬驚喜之列,萬不敢奢望他更進一步.難道要學溫夫人那第二招,也做個悍婦?只是納妾這種事,向來不是女人說了算,若賀濟禮執意要納,即便她硬攔著,也沒得趣味.

    溫夫人也認為,若想家中無妾,關鍵在于賀濟禮,只要他不想納,賀老太太亦無法.

    孟瑤下床,換到溫夫人那邊,挨著她坐了,小聲講出自己的打算.溫夫人聽後大笑:"虧你想得出來."

    孟瑤抱著她胳膊,撒嬌道:"娘,你只說可行不可行."

    溫夫人笑道:"你這倒是一箭雙雕的好法子,既讓賀濟禮不去別的女人那里,又得了賢惠的名聲.只是有一樣,無論如何,不得大意,須派人時時盯著,以防萬一."

    孟瑤點頭應道:"女兒省得."又湊到溫夫人耳邊,悄悄道:"說起來,女兒得這主意,還要感謝李小鳳,若不是濟禮再三附和我的意見,我也不會得知他厭惡哪種人."

    溫夫人想著孟瑤的計策,又笑起來,端了涼飲一飲而盡,起身下床,告辭歸家,稱要替賀老太太物色個好人牙子來.

    孟瑤笑著謝她,送她去了.



    第五十四章 李小鳳的抉擇

    李小鳳在鄉下等了一天加一夜,也沒等來接她進城的馬車,不禁焦急萬分,豬也沒心思喂了,豬圈也沒心思打掃了.

    小言無可奈何,只好代行其職,到豬圈忙活,一面剁豬草,一面勸她:"我是怕豬餓瘦了,老太太著急,這才幫你的忙,若真要算下來,實是你的罪過,你不怕由此得罪了老太太?我勸你還是安心喂豬,別老琢磨著要進城."

    孟瑤有孕,難得的機會,此時不進城,更待何時?李小鳳心急如焚,哪里聽得進去,道:"小言,好丫頭,你留在鄉下替老太太喂豬,我進城去看看,回頭再來接你."

    小言自然不放心她一人回城,忙丟了菜刀,站起來道:"我跟你一起去."

    李小鳳看了看圈里的那幾頭豬,不悅道:"你去了,豬誰人來喂?"

    小言笑道:"我是侍奉老太太茶水的,喂豬並非我的差事,即便餓死了,也責不到我頭上."

    李小鳳大怒,上回她傷勢剛好,恰逢賀濟禮回鄉辦事,千載難逢的機會,卻被這丫頭給攪黃了,這回小言又不肯替她喂豬,不禁舊愁新恨一起湧上心頭,抓起一把豬食葫蘆瓢,就朝小言身上招呼.

    小言動作極快,迅速彎腰,將方才丟下的菜刀抓到手里,高高舉起.李小鳳一向欺軟怕硬,一見她手里有刀,不待她言語,自己先矮了半截,軟語打商量道:"好丫頭,你幫我喂豬,回頭我付你銀子."

    小言一口啐到她臉上:"少一口一個丫頭,你和我一樣哩.付我銀子?你哪里來的銀子?"

    李小鳳惱羞成怒,氣道:"等我回城做了姨娘,多的是銀子."

    小言不屑地撇撇嘴,不接話.

    李小鳳氣得扭身就走,回房將一套換洗衣裳包起,就要徒步進城.小言趕忙跟去,本想提醒她托左鄰右舍來照看豬圈,想了想,話又咽回去了,只默默跟在她身後,朝城里而去.

    坐車一個多時辰的路程,兩人僅靠腳量,足足走了大半天,直到腳底打泡,才行至賀府門首.李小鳳又累又餓,撲著要去敲門,卻被小言一把揪住,打了個踉蹌.她正要發火,卻見小言朝側門處一指:"李小鳳,那兩人好似你家父兄."

    李小鳳扭頭一看,果真兩個熟悉的背影,正湊在賀府側門前,扣那門環.她猶豫著走上前去,喚了一聲:"爹,二弟?"

    那兩人轉過身來,果真是李三爹與李二,他們見著李小鳳,笑容堆滿臉,門也不敲了,拉起她就朝回走.

    李小鳳是要進賀府的,哪舍得隨他們去,忙問:"你們這是作甚麼?"

    李三爹笑道:"閨女,我們就是來尋你的."

    李二亦笑:"這幾日,我們來了無數趟,都被看門的攔回去了,幸好老天有眼,今日將你遇著了."

    李小鳳一頭霧水,被他們一左一右挾持,架著朝後街而去.小言不知他們要去何處,生怕把李小鳳跟丟了,不及到門上知會一聲,就匆匆跟上.

    原來李三爹與李二是回自家肉鋪,徑直架著李小鳳進門去了,小言有心瞧瞧他們要做甚麼,便跟了進去.不料才進門,李三爹就認出了她來,打發她到外面跟著李大賣肉,理由是,李小鳳如今是賀府半個主子,她身為賀府丫頭,得聽李小鳳使喚.

    小言不從,但李三爹是存心想要支開她,一手就將她推了出去,哐當一聲將門關上.

    李小鳳見李三爹行事神神秘秘,愈發奇怪,問道:"我已不是李家人,你們這是要作甚麼?"

    李三爹將李大娘朝李小鳳懷里一推,李大娘就抱住李小鳳哭起來:"閨女,當初將你送去賀家,是情非得已,如今我們與你另尋了門好親,若你允了,一輩子榮華富貴,吃穿不盡."

    李小鳳聽她講得不文不類,推開她,譏諷道:"你們又想將我賣與何人?"

    李大娘忙搖頭,道:"這回不是賣,乃是明媒正娶."原來前些時日,有位外鄉行商投宿李家,李三爹見他頗有些本錢,便時時處處去套近乎.這位外鄉行商,極喜奉承,一來二去,竟與李三爹投起緣來,透露出欲與他家結親的意思.

    李三爹喜不自禁,與四鄰送去幾兩豬肉,瞞下李小鳳已出閣的消息,只稱自家小女去走親戚,尚未歸家.

    李大娘待李三爹講完,湊到李小鳳耳邊低聲講了幾句.李小鳳臉燙似火,小聲道:"我並未與賀家大少爺圓房,你講的那些餿法子,用不上."

    李大娘聽說她還是女孩兒身,大喜,與李三爹道:"閨女允了,你趕緊去賀家退聘禮,求他們放人."

    李小鳳叫道:"我幾時允了?"

    李大娘一臉莫名其妙:"你莫不是落水變傻了?賀家再有錢,你也只是個妾,好處落不到你名下,你若是嫁與行商做正室,他家的錢,還不盡著你花?"

    李小鳳囁嚅著嘴唇,竟講不出反駁的話,一邊是遭到嫡妻無情打壓的妾室,一邊是有錢行商的正妻,稍微有點頭腦的人,都會選擇後者.只是她曾經為妾的身份,真能瞞得過去?

    李三爹聽了她的擔憂,同李大娘一樣,都笑她傻:"那行商是個外鄉客,只要瞞到你們成親回家鄉,哪還有人曉得你的底細?"

    李小鳳心動,開始猶豫,李三爹不等她猶豫完,便將她朝外一推,道:"你還磨蹭甚麼,趕緊回賀家求老太太,求大少爺,求大少夫人,讓她們放你回家."

    李小鳳琢磨著,孟瑤不喜她,人人皆知,她若得知自己想走,恐怕求之不得,自然是允的,只是行商這邊若不妥當,她可就賠了夫人又折兵了.想到此處,她回身與李三爹道:"行商求娶我一事,八字還沒一撇,我怎敢貿然去求賀家放人?"

    李三爹見她不信,遂取出張庚帖與她瞧,但李小鳳不識字,根本看不懂.還是李大娘有辦法,從房里捧出幾錠銀子,道:"你爹已是將聘禮收了."
作者: 望月歆兒    時間: 2011-11-23 07:15 PM

    第五十五章 細數《妾室守則》

    李小鳳雖向往有錢行商的正妻生活,但見李三爹行事毛躁心急如此,仍不免咬牙暗恨,怪不得他們火急火燎地要找自己回家,原來是收了別個的錢了.

    她一跺腳,恨道:"要是賀家不放人,我看你們怎麼辦."

    李大娘慌了,拉住她道:"閨女,都怪你第二個弟弟不爭氣,學人家逛青樓,欠了老鴇銀兩,被人追討上門,你爹實在是沒法,才收下行商的聘禮,好將青樓的債務先還了."

    李小鳳將身一扭,掙脫出去,摔著門道:"你們三番兩次賣我,哪里還當我是個女兒,他逛青樓欠了錢,關我甚麼事."

    "他再不爭氣,也是你二弟."李大娘口中嚷著,腳下不停,追了出來,但眼神卻不好,將肉攤前的李大當作了李小鳳,拽住嘮叨個不停.

    李小鳳想笑卻笑不出來,四面一打量,不見了小言,便問一直在門外的李大道:"我帶來的丫頭呢?"

    李大悄悄將手中的一錢銀子塞進袖子里去,裝作無事,道:"早就回去了."

    "死丫頭,也不等等我."李小鳳咒罵著,抬腿離去.她回到賀府門首,守門小厮仿佛知道她要來一般,不待她問,便主動將門打開,放她進去了.

    李小鳳突然就有了身為半個主子的優越感,腰也挺直了,眼神也朝上飄了.她昂首挺胸地走進第三進院子,卻聽見第四進院子傳來琴聲,一時摸不准孟瑤究竟在何處,便先走到角門處望了一眼,只見一位眼生的青衣衫女子,正坐在池邊樹下彈琴.

    家中何時多了女人?李小鳳帶著滿腹狐疑,轉回第三進院子.待得小丫頭通報過後,她進到廳里,發現小言早已在孟瑤跟前立著了.

    定是趁機講她壞話了,李小鳳忿忿猜想,暗橫一眼過去.

    小言似沒看到,退至一旁,將她顯露到孟瑤面前.

    李小鳳上前一福,口稱:"給少夫人請安."

    孟瑤語氣平淡:"幾日未見,規矩也忘了."說著,朝旁一瞥,知梅馬上取出《妾室守則》,翻開幾頁,念道:"《妾室守則》第二款第三條,妾室三日以上不見主母,須得行大禮."

    李小鳳記的是第二款第二條,妾室見主母,須得行禮,在她看來,只要遵守了《妾室守則》上的規矩即可,管它是第幾條?她覺著十分委屈,想要頂嘴,但一想到外鄉行商正妻的位置,她還是想要的,于是便忍了下來,屈膝爬下,與孟瑤磕頭.

    孟瑤略一點頭,卻並未叫她起身,問道:"誰許你進城的?"

    李小鳳理直氣壯地答道:"老太太許了叫人來接我,卻總不見人來,我擔心老太太是忘記了,這才自己走了來."

    知梅這回不待孟瑤吩咐,直接念道:"《妾室守則》第三款第一條,妾室不得違背主母吩咐."

    孟瑤接道:"老太太許了你不假,但你須得靜候來人,若無人去接,就該留守原地,不得擅自離開."

    李小鳳為了心中的目的,表現得十分乖巧,當即又磕了個頭,道:"奴婢知錯了,以後再不敢了."

    孟瑤沒有繼續責她,轉問知梅:"共計多少罰銀?"

    知梅算數不在行,遂走去桌邊撥算盤,過了一時,回來稟道:"少夫人,違反第二款第三條,須罰銀三錢;違反第三款第一條,須罰銀五錢,並家法五次."

    所謂家法,即打板子,五次就是五板子.

    李小鳳一聽,臉都白了,不是被板子嚇的——五板子量太輕,還不及李三爹的拳頭呢,她是拿不出那八錢銀子.

    孟瑤沒有逼她立時拿出錢來,只摸著指甲套,淡淡地道:"我這里問完了,送她去老太太那里罷,老太太想問問她喂豬的事."

    豬!李小鳳這時才想起來,她是丟下豬進城的,未將其托付給左右鄰居,她的一張臉,又白了幾分.

    賀老太太待她,雖然比孟瑤好些,但那幾頭豬卻是她老人家的寶貝,若是怠慢了,還不知怎麼罰她呢.李小鳳額上冷汗直冒,不肯隨小丫頭朝外走,連連磕頭道:"少夫人,我爹娘最近生意好,賺了幾個錢,想贖我出去呢,還望少夫人開恩."

    李三爹欲將李小鳳贖回改嫁的事,小言早用一錢銀子,向李大打聽到,轉述給孟瑤聽了.

    孟瑤見李小鳳此刻自己講了出來,想必是同意了李三爹的安排,不禁暗暗高興——本還以為要等滿三個月,才好將她打發地遠遠的,不曾想這般走運,不但日期提前,還不費吹灰之力.

    孟瑤心里笑出聲來,面兒上卻淡淡的,還道:"這事兒我作不得主,且容我與大少爺商量商量罷."

    知梅聽得此言,馬上朝小丫頭揮了揮手,不容李小鳳分說,將她拖去了賀老太太處.

    屋內安靜下來,只有孟瑤的指甲套,敲擊茶盞的聲響.知梅悄悄走去角門處望了望,回來笑道:"少夫人,七小姐仍在撫琴,但大少爺早不見影蹤,倒是二少爺鬼鬼祟祟地藏在樹後,不知是聽琴,還是要嚇人."

    孟瑤手一頓,道:"他音律一竅不通,哪里懂得聽琴."

    此話一出,知梅便知孟瑤心放寬了,道:"李小鳳主動求去,我把大少爺請回來商量商量?"

    孟瑤點了點頭,知梅轉身出去,但才踏出房門,就見賀濟禮已朝這邊來了,她忙進去通報了一聲,再命小丫頭另端一盞涼茶上來.

    賀濟禮自掀了簾子,大步進屋,抓起孟瑤的帕子,抹著汗道:"大熱的天,彈甚麼琴,也不嫌熱.你該勸勸你七妹,莫要中了暑,倒是我們的干系."

    孟瑤清亮的水,微拂的柳,樹下佳人撫琴,極雅的畫面,他卻只聯想到中暑?孟瑤仔細打量他的神色,不似作偽,不禁暗笑不已,忽又歎著氣道:"我是為了我娘,才無奈許孟月進府,若你真收了她,我這臉面可沒地方擺了."



    第五十六章 孟瑤的疑惑

    賀濟禮看孟瑤一眼,覺得不可思議,別說孟月進賀府的動機不純,就看她大熱天到太陽底下彈琴的癡傻模樣,也入不了他的眼呀,他又沒瘋.

    孟瑤雖未等到回答,但僅憑他那表情,就明白了一二,嘴角不知不覺翹了起來.

    小丫頭端上涼茶,賀濟禮大飲一口,囑咐道:"少夫人以後的飲食,不可加冰,頂多到井水里湃一湃."說完又向孟瑤道:"非是我小氣,只是聽人講,有身孕的人,少吃冰為妙."

    周圍的丫頭媳婦們俱掩嘴偷笑,被賀濟禮橫了一眼後,知趣退了下去.

    孟瑤得了關心,吃到嘴里的茶,立時變得甜絲絲,她帶著笑,將李小鳳主動求去,及小言打聽到的情況,講與他聽,又道:"既然她另有志向,不如成全了她."

    賀濟禮問道:"李家出多少贖身銀子?"

    孟瑤只求李小鳳嫁得遠遠的,倒沒想過這個,聞言一愣:"不曾問過,當初聘禮是五兩,想必至多也只這個數."

    賀濟禮聽後連連搖頭,道:"當初花費的可不止五兩,而是八兩,她要贖身,沒問題,但須得付足八兩銀.還有她進門時那一身的傷,雖是去鄉下敷的草藥,可畢竟也耽誤了功夫,也要付錢,至少一兩.至于吃喝住用,看在她替娘養了幾天豬的份上,就算了."

    孟瑤聽他這噼里啪啦一通算,怔道:"你也太精明."

    賀濟禮不以為忤,反引以自豪:"過獎,誰讓我是算術科先生呢."

    八兩加一兩,一共九兩,即便把違反《妾室守則》的罰錢抹去,對于李小鳳和李家來說,也是一筆巨款,孟瑤生怕李小鳳這回走不脫,就得等滿三個月,急道:"你又不缺錢,少收她幾兩又能怎地,只要她肯走,比甚麼都強.若是拖下去,那外鄉行商等不得,不要她了怎辦?"

    賀濟禮唇角啜笑,湊近她道:"你迫不及待想趕她走?"

    孟瑤只恨不得將她趕至天邊,方算解恨,以前不明說,是怕賀濟禮拿她當妒婦看,如今肚里揣了一個,膽子便大了,頭一揚,道:"是又怎地?"

    誠實也是一種無趣,賀濟禮覺得意興闌珊,端了茶盞繼續吃茶,道:"你放心,外鄉行商跑不了."

    孟瑤見他篤定,不禁疑惑,他哪里來的把握?

    賀濟禮吃完茶,起身欲朝外書房去,叮囑她道:"記得耐心收錢,一文也不能少,其他的事,不消你操心."

    孟瑤越聽越疑,正要追問,小丫頭來報,稱賀老太太有請.孟瑤心知是為李小鳳的事,便也起身,同賀濟禮朝第二進院子去.

    二進院的西次間內,賀老太太正在發脾氣,一柄雞毛撣子舞得霍霍有聲,沖躲到椅後的李小鳳大吼:"你給我出來."

    這溜椅子靠牆,旁有一只木櫃,櫃里擱著些裝飾用的細瓷盞碟,賀老太太投鼠忌器,這才不敢追過去.

    李小鳳連李三爹的毒打都不怕,怎會怕賀老太太的雞毛撣子?孟瑤心下疑惑,待透過椅背縫隙,瞧見她臉上的一道傷痕,才明白過來,敢情賀老太太是氣急了,隨處招呼,李小鳳怕破了相,這才藏到了椅子後面.

    賀濟禮朝李小鳳抬了抬下巴,悄聲與孟瑤道:"又得請郎中療傷,記得這筆帳也算到李家名下."

    他還真准備趁此機會大撈一筆?孟瑤張口結舌.

    賀濟禮走到賀老太太跟前,去奪雞毛撣子,道:"娘,你打傷了她,還得我們出要錢,實在劃不來."

    賀老太太卻不肯撒手,氣哼哼地道:"我一力打死了她,就只消一床席子."

    賀老太太能講出這番話,顯見得是真氣著了,椅後的李小鳳一聽,刹那間面無血色,孟瑤看了她一眼,走去扶住賀老太太,道:"老太太,咱們家有家法哩,要打,就喚婆子們來,何須老太太親自動手,累著了不劃算."

    此話如了賀老太太的意,遂將雞毛撣子丟給賀濟禮,隨孟瑤到椅子對面的羅漢床上坐下.

    這一打岔,賀老太太的氣性散了不少,孟瑤察言觀色,便不再提喚婆子來打死李小鳳的話,只問:"李小鳳做了甚麼,竟惹得老太太如此生氣?"

    賀老太太一拍矮幾,指向李小鳳,道:"這賤婢,獨自跑到城里來,竟把我的豬扔在鄉下不管."

    孟瑤一聽,忙喚知梅,吩咐道:"趕緊遣人帶上銀子,快馬去鄉下,請左右四鄰照管豬圈."

    賀老太太緩了口氣,道:"我只顧著生氣,倒忘了豬了,幸虧媳婦記得."又叫住知梅道:"不消帶錢,鄉下人不比城里人無情無義,相互幫個忙,哪會收錢."

    孟瑤亦是城里人,卻對賀老太太後一句話無甚異議,揮了揮手,叫知梅去了.

    李小鳳仍躲在椅後,不敢出來,生怕一露面,就要被家法處死.

    孟瑤沒去理她,只將她自行求去一事,講與賀老太太聽.賀老太太不虧與賀濟禮是母子,一聽此事,想到一起去了,拍著矮幾道:"贖身可以,銀錢要給足,還有我的豬,叫你餓瘦了,也得付錢."

    賀濟禮笑道:"娘所言極是,此事就交與我娘子去辦,收足了錢,咱們才放人."

    賀老太太並不知賀濟禮亦有此意,聞言不滿了,心想,主意是她出的,為何卻讓孟瑤收錢,好處都讓她得了?于是便道:"媳婦懷著身子,正是要將養的時候,豈能勞心勞神."

    賀濟禮皺眉道:"您老人家不會撥算盤,心又軟,如何應付得了李家?"

    孟瑤一聽這話,猛地把眼一閉,心道要糟.

    果然,賀老太太氣得從羅漢床上直接跳了下來,沖到賀濟禮身前,大罵他眼里沒她這個娘.

    賀濟禮這張嘴,在外能說會道,能教書,會賺錢,怎麼一回到家里,就只會惹人生氣?他雖是偏著孟瑤,孟瑤卻並不領情,她只望李小鳳趕緊走得遠遠的,不給錢都行.

    賀濟禮一直認為賀老太太偏心,因此在她面前脾氣極倔,眼看著兩母子愈爭愈烈,孟瑤趕緊招手叫過小言,讓她去請賀濟義來打圓場.
作者: 望月歆兒    時間: 2011-11-23 07:16 PM

    第五十七章 李小鳳負債

    賀濟義還在後面園子里偷聽孟月彈琴呢,大半個身子都探了出來,也不知琴前的主僕二人有無看見.

    小丫頭行至樹後,將賀老太太與賀濟禮吵架的事講了,賀濟義暗氣賀濟禮吵架也不挑時候,骨碌著嘴,戀戀不舍地丟了那樹,隨小丫頭到第二進院子去.

    他進到西次間時,賀老太太正提著雞毛撣子,朝賀濟禮身上招呼,他趕忙上前幾步,隔開二人,道:"娘,哥又惹你生氣了?"說著,手下腳下不停,將賀老太太攙到了羅漢床上去,隨手把雞毛撣子奪來丟了.

    賀老太太指著賀濟禮,氣呼呼地向賀濟義道:"你哥有出息了,瞧不起我這做娘的了."

    賀濟義不知出了甚麼事,忙問詳細.孟瑤就在跟前,賀老太太不好意思直說賀濟禮偏疼媳婦,只道他輕視自己,不肯讓她來收李小鳳的錢.

    賀濟義雖不文不武,但在這種事上,卻比賀濟禮機靈許多,馬上笑道:"你瞧我哥這張嘴,明明是心疼娘,不想讓娘操心,卻偏一說出來就是氣人."他深知賀老太太脾性,又道:"娘,你只管讓他收,收齊後再交與你,豈不省事?"

    賀老太太叫這話點中了心事,老臉一紅,嗔道:"誰稀罕那幾個錢."

    孟瑤才是真不稀罕那幾個錢,忙道:"老太太別聽濟禮胡扯,我還年輕,哪里經得起事,收錢一事,還得老太太從旁輔助,等到收齊,再交由您入賬."

    兩下的好話哄著,終于讓老太太順平了氣,甘心將收錢一事交與孟瑤去辦.她歇了會子,又想起李小鳳,抬頭一看,還躲在椅子後,忙命賀濟禮兄弟挪開椅子,將她提出,丟到柴房里鎖起,等下鄉的人回轉再定她的罪.

    賀濟義見事情解決,哧溜一聲,又朝後園子去了.賀濟禮滿心不悅,扶了孟瑤回房,悶坐生氣,暗道,賀老太太愈發偏心了,見了他就是打,見了賀濟義,便沒來由的高興.

    孟瑤則是滿腹疑惑,一疑賀濟禮為何篤定外鄉行商不會撒手;二疑他為何非要搾出李小鳳的錢來.她有心向賀濟禮問個明白,卻無奈他正在氣頭上,任你怎麼問都不吭聲.

    晚飯前,回鄉之人歸來,稱賀老太太的幾頭豬已是餓極,將豬圈的隔板拱翻了一塊,逃將出來.雖然左鄰右舍齊幫忙,把它們捉了回來,但仍有一頭小豬崽下落不明,另有一頭大公豬跌到溝里,摔斷了一條前腿.

    賀老太太一面聽,一面心疼地直打哆嗦,等到聽完,已是講不出話來.賀濟禮便作主,把李小鳳自柴房里提了出來,按著生豬的市價,罰她九兩紋銀.

    李小鳳已算不清自己身上背了多少債務,目瞪口呆.賀老太太回過神來,補了一句:"還要再打十板,替我那小豬崽償命."

    孟瑤點頭,命人將李小鳳拖下去,堵上嘴,連著違反《妾室守則》的那五板,連打十五下,才再拖進來.

    施刑的婆子都是人精,曉得主人家不想要李小鳳死,又心疼藥錢,于是打的都不重,因此李小鳳雖挨了十五大板,仍有力氣哭著求饒.

    賀老太太還在生氣,吩咐孟瑤算賬.孟瑤仍對賀濟禮搾錢一事有疑惑,但心想他並非莽撞之人,不如自己也配合一二,于是把李小鳳先前違反《妾室守則》的罰銀也算了進去,共計紋銀十八兩八錢.

    賀濟禮聽得多了八錢,沖孟瑤贊許點頭,再喝問李小鳳道:"你可聽清了?叫你爹娘將十八兩八錢銀子拿來,即可便放你歸家."

    李小鳳本一心求饒,忽聞此言,卻得了提醒,暗道,讓李三爹出錢去,何樂而不為,他收下外鄉行商的聘禮,也不過是為李二還青樓的債務,還不如分出些來贖她回去.

    她想到這里,一把抹去了淚,抬頭道:"還望大少爺與我家去個信兒,讓我爹娘拿銀錢來贖我."

    賀濟禮滿意道:"那是自然,口信一定送到,只是你家爹娘向來不拿你當閨女,不知舍不舍得銀子."

    李小鳳忙道:"贖身本就是他們的主意,豈會不出銀子,若確是不肯,我再親自去說."

    賀濟禮"嗯"了一聲,允了她的話,命人將她帶下去.賀老太太余怒未消,不肯讓她住正經屋子,只許她住柴房,還因為她餓了那幾頭豬,讓孟瑤也餓她一頓.

    須臾過後,李小鳳被關進柴房,兩名下人朝後街而去.賀老太太又氣又傷心,躺倒在榻上,飯也不想吃,只喝了幾口湯.

    孟瑤與賀濟禮服侍完賀老太太,一起到飯廳吃晚飯,又命人去請賀濟義,卻一連請了三遍,才見他姍姍來遲.

    賀濟禮一敲筷子,喝道:"站住,做甚麼去了?吃飯還要人請好幾道?"

    賀濟義滿面是笑,卻不肯答,道:"哥,你太沒良心,一個時辰前,我剛在娘跟前與你打圓場,轉眼你就來罵我."

    賀濟禮理虧,一時下不來台,孟瑤忙指了指空座位,喚賀濟義道:"趕緊坐下吃飯."說著,又夾了一筷子肉,擱到賀濟禮碗里.

    賀濟禮見孟瑤親自與他夾菜,臉色總算好看了些,又來而不往非禮也,亦夾上一筷子魚肉,小心挑去刺骨,擱到她面前的小碟子中.

    賀濟義覺著他倆太過唧唧歪歪,看不下去,咳嗽兩聲,道:"怎麼只有我們吃飯,娘呢,孟七小姐呢?"

    賀濟禮不滿看他一眼,答道:"娘被李小鳳氣著了,只喝了兩口湯,歇著了,你趕緊吃完去陪陪她."

    賀濟義一聽,抓緊時間扒飯,含混著繼續問道:"那孟七小姐呢,我才剛見她進了院子,怎麼沒來吃飯?"

    孟瑤解釋道:"她是女客,怎好同你們一起吃飯,我叫人與她送到房里去."

    賀濟義不以為意:"都是親戚,怕甚麼."

    賀濟禮橫了他一眼,罵道:"不想吃就滾出去."

    賀濟義還是有眼力勁的,回過意來了,敢情哥嫂都討厭孟月,只是既然討厭,為何還要接她到家里來住?他百思不得其解.



    第五十八章 誘賭之事

    一時吃完飯,三人一齊去了賀老太太跟前,陪她說話兒,賀老太太卻嫌吵,獨留賀濟義陪伴,卻讓賀濟禮與孟瑤回房去.賀濟禮再次覺得自己受了冷落,很不高興,一路上沉著臉,誰也不搭理.

    親母子倆的事,孟瑤不好置喙,只能隨他使性子,盡量不去招惹他.

    賀府下人去李家捎過口信,好幾天不見動靜,賀老太太本有心與賀濟禮再納一個妾,見此情景,估測李小鳳走不了,便將這心思暫且放下了,畢竟家中再添人口,要花費嚼用.

    孟月今日來的作息,極有規律,今日彈琴,明日觀魚,後日賞花,三件事輪流著來,她倒並不挑賀濟禮恰在園中的時間,只是每天如此,怎麼也會三五不時地偶遇.

    賀濟禮見她每日頂著大太陽游手好閑,愈發覺得她不可理喻,但礙著她是客人,不好講甚麼,只叮囑園中的下人,留神塘沿子,別又讓一人掉下去.

    賀濟義如今的差事,是看守冰窖,天天坐在四進院東面的樹下,遙望孟月,或趁園中下人們不注意時,也與孟月偶遇幾回.

    孟月不候他,可也不避他,遇見了,一樣攀談幾句,順便套些話,可惜賀濟義並不知孟家箱籠的詳情,讓她很失望.

    李小鳳挨到那十五板的傷好,再也待不住,主動請纓,回李家游說李三爹去了.

    孟瑤突然清閑下來,真真正正開始養胎,算算賬,散散步,請甄如是到家來診診脈,日子過得極為愜意.

    她愜意,孟家大房就坐不住了,來人將孟月接回去小住,不知是要興師問罪,還是另傳授秘笈.

    孟瑤掐指一算,離溫夫人出嫁僅剩一個多月,只要花轎順利抵達西京,她便前腳與孟兆均簽納妾文書,後腳讓賀濟禮寫一張出妾文書來,原封原把孟月退回去,讓孟兆均和鍾姨娘干瞪眼.

    賀府多出來的兩名女人暫時全走了,院中無人要防,孟瑤起心去看溫夫人,待稟過賀老太太,便由賀濟禮親自護送,乘轎朝孟府而去.

    兩人在垂花門前下轎,順著抄手游廊,繞向東院,途經天井,只見對面西院的大門,仍舊緊閉,大房一家幾口,大概正在密謀著甚麼罷.

    溫夫人跟前的萬媽媽迎至院門,將他們引了進去.溫夫人正在房內訓子,戒條拿在手里,責問對面跪立的孟里:"你是不是也賭了,老實交待."

    那戒條乃純鐵打造,可不比隨手的巴掌,下去是要腫起老高的,孟瑤心疼小兄弟,忙拉著賀濟禮快走幾步,與溫夫人請安,問道:"娘,孟里犯了何事,讓你要動用戒尺?"

    溫夫人讓他們在身邊坐下,道:"你們一個在家安胎,一個在州學教書,都是兩耳不聞窗外事,才不曉得街頭巷尾已是傳遍了,皆稱孟里唆使你們家賀濟義賭錢,我不知是真是假,這才逼問于他."

    賀濟禮聞言,忽地一下就站起來了,驚道:"我還道濟義自從守了冰窖,便老實了,竟不知他又偷摸著出去賭錢."

    孟瑤最為冷靜,想了一想,道:"既然說是孟里唆使,那必定是他暫住我們家時的事了?"

    孟里雖未點頭,卻看了她一眼,驗證了她心中所想.

    孟瑤又想起孟里自賀家離開時,曾得意洋洋地宣稱自己替溫夫人報了仇,難道賭錢一事,與此有關?她試探著問孟里道:"你是讓濟義與齊家人賭博?"

    孟里還是沒點頭,只看了她一眼.

    孟瑤奇怪了,賀濟義好賭,人人皆知,並不是甚麼了不得的事,即便他唆使賀濟義與齊家人賭了,雖有過錯,卻也算不得頂天的錯事,有必要戒條擺在跟前還要硬扛?

    溫夫人瞧出孟瑤的疑惑,替孟里答道:"據說齊家庶出的第二個兒子齊修之,經賀濟義誘賭,不但輸掉了嫡母讓他送給州學先生的重禮,還把自家妹子給押上輸掉了."

    孟瑤明白了,與賀濟禮兩個都笑起來,十分開心.雖說賭錢不當,但願賭服輸,齊家多惡,能使他們吃些苦頭,極好的事,賀濟禮頭一回覺得,賀濟義賭博,倒也不是一無是處.

    孟瑤心細,想到了別處,齊家吃虧是好事,溫夫人急著逼問孟里作甚?她撇開賀濟禮,悄聲問詢.溫夫人顯得有些不好意思,原來她是擔心賀濟義賭博時,拉上了孟里,將他帶壞了.

    孟瑤回想孟里在賀家住著時的情景,肯定道:"孟里那時除了州學,便是書房,並未去過別處,娘無須擔心."

    溫夫人聞言放下心來,叫起孟里,道:"唆使別人賭博,也有錯處,回房抄書十遍."

    孟里正要反駁,溫夫人又道:"本來准備讓你抄一百遍,念在你還有些小聰明,讓齊家吃了虧,所以減掉九十."

    孟里得了贊,不再開口,沖孟瑤和賀濟禮拱手一笑,出去了.

    溫夫人轉向賀濟禮,歉意道:"都是我家孟里把賀濟義帶壞了."

    自家兄弟甚麼品性,賀濟禮很清楚,臉紅成一片,忙道:"岳母休提這話,羞煞小婿."

    兩人在那里客氣,孟瑤突然問道:"齊修之把自家妹子押上輸掉了,是甚麼意思?"

    溫夫人笑道:"大概是少年心性,又賭紅了眼,輸到最後無物可輸,便立了張字據,將他同一個姨娘所出的妹子,當作了賭資."

    賀濟禮驚駭道:"他好大的膽子."

    孟瑤卻道:"立了也是白立,他妹子的婚事,哪由得了他作主."

    溫夫人點頭道:"大概孟里與賀濟義也都曉得,只是想捉他一個把柄,叫他回家吃嫡母幾板子,所以並未聲張."

    孟瑤輕瞥賀濟禮,想道一聲你兄弟好緊的口風,又怕他當著溫夫人的面下不來台,只得按下,准備回家再與他論詳細.

    溫夫人想起一事,叮囑賀濟禮二人道:"他們贏來的錢物,孟里全給了賀濟義,你們回家後問他拿來,連同那張賭妹子的字據,一起送還齊家去,越大張旗鼓越好,狠狠打他齊家一回臉,看他們以後還敢不敢摻和別人家的事."
作者: 望月歆兒    時間: 2011-11-23 07:17 PM

    第五十九章 兩乘轎子

    賀濟禮夫妻覺著溫夫人的主意不錯,齊齊點頭.溫夫人與他們又聊了會子,便命人擺酒,吃了幾杯.

    一時席罷,幾人閑坐品茶,隔窗瞧外面新開的芍藥花,正相談甚歡,小丫頭來報,稱鍾姨娘領著孟月求見.

    溫夫人轉頭與孟瑤道:"定是想讓你把她捎回去."

    等到鍾姨娘二人進來,果然是為了此事,孟瑤暗帶嘲諷一笑,沒有拒絕,只讓她自備車轎.

    不料鍾姨娘卻道:"我們臨時回鄉,只得兩乘大馬車,在城中行走不免太過招搖,不如讓月娘同大小姐一乘轎子,也好貼身照料你."

    她還不是妾呢,要她照料甚麼,誰知有沒有安好心,孟瑤端茶盞的手一緊,正要開口拒絕,卻聽見孟月嗔怪鍾姨娘道:"姨娘,大姐有孕,獨乘轎子恐怕都嫌擠,我上去添亂作甚麼.這里離賀府又不遠,叫丫頭陪我走著去."

    鍾姨娘馬上搖頭,道:"你千金小姐,怎好走得路,既然怕擠著了你大姐,便與賀大少爺一處.你們遲早是一家人,不消避諱那許多."

    溫夫人一聽大怒,大罵她不要臉.孟瑤卻道:"一個已是姨娘,一個是存心做姨娘,哪來的臉面."

    鍾姨娘確是這樣想的,既然是妾,最重要的便是抓住男人的心,至于那些個矜持,貞潔,名譽,是正妻才需要考慮的事,與妾何干?她這般大膽講話,還有一層意思,乃是暗地里提醒孟瑤,莫要忘了她們的交換條件.

    孟瑤斜瞥鍾姨娘,滿眼全是鄙夷,道:"孟月想走路,那便走罷,叫她自己的丫頭陪著."

    鍾姨娘見她真應了孟月的話,絲毫情面不留,不悅道:"大小姐莫忘了,二夫人要順利出門子,還得我幫忙."

    這便是赤luo裸的威脅了,溫夫人銀牙緊咬,恨不得立時將她們趕出去.孟瑤輕輕按住溫夫人的手,勸她稍安勿躁,既然要達到目的,該忍耐的,還是要忍耐.不過有些事情,無須附同,不然鍾姨娘還真當她自己是個人了,孟瑤轉手問溫夫人道:"娘,家中有無空閑轎子,借孟月一乘."

    溫夫人正要應承,賀濟禮卻起身道:"不必麻煩,就用我帶來的那兩乘,擠一擠便是."

    他同意與孟月同乘一轎?鍾姨娘滿臉驚喜,不敢置信,連一直垂首的孟月,都驀地抬起了頭.

    溫夫人很是不虞,但細觀賀濟禮夫妻的表情,卻看不出甚麼,便將有些話,暫且壓下.

    一行人出院門,經抄手游廊,到達垂花門外,兩乘賀府涼轎,正在此處侯著.賀濟禮自溫夫人旁攙過孟瑤,將她送上其中一乘,隨後朝溫夫人一禮,自己也跳了上去,緊挨著孟瑤坐了.

    他始終未發一語,但意思十分明了——他夫妻倆一乘,孟月獨自另一乘.

    溫夫人瞧得面帶微笑,鍾姨娘卻十分窩火,偏又不好發作,只得帶著三分怒容七分訕笑,將孟月攙上了另一乘轎子.

    孟月雖為庶出,但一般兒是嬌生慣養,今日卻被賀濟禮的舉動無言羞辱,忍不住在轎上抽泣起來.

    兩乘轎子一前一後,隔了只得三步遠,而轎壁又不厚,那哭聲,清清楚楚傳到了賀濟禮夫妻的耳朵里.賀濟禮氣得直捶橫欄:"這是在大街上,她哭哭啼啼作甚麼,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搶了個無辜小媳婦回家呢."

    孟瑤歎道:"我們小時,也是在一處耍過的,從來端莊大方的人,怎麼一要做妾,就變得不要臉面了?同姐夫擠一乘轎子,傳出去好聽?"

    賀濟禮道:"閨譽不佳,只礙著她做正妻,並不礙著她做妾,自然前後舉止不一了."

    孟瑤點頭道:"你說的是,她若真如願與你坐了同一乘,名聲一壞,愈發賴上我們家了."

    哭聲仍斷斷續續傳過來,不少路人駐足張望,賀濟禮自轎簾縫隙里瞧見,急得似熱鍋上的螞蟻,突然,他將手探進孟瑤懷里摸了一把.孟瑤面紅耳赤:"你作甚麼?"

    賀濟禮又開始摸胳膊:"你手帕子呢,拿來,我去將她的嘴堵上."

    孟瑤掩好衣衫,輕啐他一口:"你這一去,別個真以為你是搶了良家婦女了."

    賀濟禮氣得又捶橫欄:"良家婦女不會想和姐夫同坐一乘轎子."

    他對孟月印象不佳,孟瑤是暗樂的,至于孟月哭哭啼啼別人會怎麼想,她才不在乎呢.

    賀濟禮見她不出主意,只好繼續自己想辦法,掀開轎簾,喚過知梅,命她去將孟月的嘴堵上.

    孟瑤瞧他是起了心了,忙挪過去道:"賭了嘴,還有手呢,不頂事,你嚇她一嚇便是."

    知梅得令,走到後面轎子前,隔窗小聲嚇唬了孟月幾句,總算令她哭聲小了些.

    好容易抵達賀府二門,賀濟禮不待孟月下轎,吩咐幾個婆子,直接將她自夾道抬到賞菊院去,免得丟人現眼.

    孟月聽得"丟人現眼"幾個字,猶如突遭雷轟,睜著一雙淚眼呆住了,直到被丫頭攙扶下轎,仍呈癡傻模樣.

    到底同姓一個孟,孟瑤覺著賀濟禮用語重了些,道:"她雖沒安好心,也是身不由己,不理她便得."

    賀濟禮不以為然,道:"她是身不由己,難道我們不是身不由己?既然她不知好歹,走了這條道,就莫要怪他人不客氣."

    孟瑤聽了他這斬釘截鐵的話,突然覺得自己的善心發得莫名其妙,難道是懷孕了,愛多愁善感了?她自嘲笑了笑,主動搭上賀濟禮的胳膊,朝後院而去.

    兩人先到第二進院子,告訴賀老太太,他們回來了.賀老太太出人意料地,居然在算賬,使一根手指,大力撥著一顆算盤珠,猶猶豫豫,一時撥上去,一時撥下來,幾個丫頭立在旁邊看戲.

    賀濟禮與孟瑤都是會使算盤的人,也湊到旁邊看,強忍笑意.

    等到那粒算盤珠撥到第十下時,賀濟禮再忍不住,出聲道:"娘,你到底是要撥上去,還是要扒下來?這來來回回不停歇,算盤磨損也快."



    第六十章 賀老太偏心

    賀老太太臉一紅,惱羞成怒,拍著算盤氣道:"我是在算賞菊院的開銷,那個孟家七小姐,在我們家住了這許多日,嚼用不少,雖說咱們是親戚,不能向她要錢,但賬還是得算清楚的."

    孟月吃穿住用,花的都是賀家的錢,這筆帳,孟瑤自然是早已算了的,賀老太太如此裝模作樣,不過是因為孟月在賀家白吃白喝太多天,有些不滿罷了.其實孟瑤自己也不甚痛快,不好意思道:"她又來了."

    賀老太太露出驚訝表情:"她家就在城南,為何總往咱們家跑?"

    說起來賀老太太才是溫夫人所托之人,孟瑤便遣退下人,關上房門,由賀濟禮將事情元末,向賀老太太一一講了.

    賀老太太自從那日同溫夫人密談之後,對她的態度大有改觀,深有同命之人的感覺,聞言氣憤道:"原來孟家大伯這樣的壞心,怪不得親家要改嫁,箱籠要托與我們家."說著,轉向賀濟禮夫妻,道:"那個七小姐,既是打著孟家箱籠的主意,以後就不能讓她隨處亂走,等到親家去了西京,立馬將她送回去,這樣黑心腸的小姐,不能多留,以免禍害了我們家."

    夫妻倆一一應了,起身告辭.賀濟禮惦記著賀濟義誘賭的事,將孟瑤送回房中後,立即去了第四進院子,在冰窖前找到打瞌睡的賀濟義,將他提溜回歸田居.

    歸田居陳設如昔,西里間的布局卻同以前大不一樣,原先的幾把椅子堆到了牆角,當中多出一張破破爛爛的長形大桌子,桌上擺著骰鍾,牌九等賭具.

    賀濟禮一眼瞧見,差點氣到吐血,揪住賀濟義的領子罵道:"你竟敢在家中開賭場?"

    賀濟義辯解道:"有嫂子盯著,我哪兒敢.那是我出不了門,手又癢,一個人頑來著."

    "出不了門?"賀濟禮開始磨牙,"那街頭巷尾的傳言,是怎麼回事?"

    "傳言,甚麼傳言?我一天到晚守著冰窖,可不知街上有甚麼傳言."賀濟義滿臉詫異,瞧不出真假.

    賀濟禮自端一把椅子坐著,命他站好,將溫夫人所述,講了一遍,又道:"我這會兒沒空審你,你把贏來的財物交出來,待我料理完齊家的事,再來慢慢找你算賬."

    原來是誘賭齊修之的事敗露,賀濟義已是賭慣了,毫不驚慌,只是他留神賀濟禮的表情,覺著有些怪異,他明明是憤憤怒至極,眼里卻含著三分笑意,這到底是真責怪他,還是假裝的?

    賀濟義想起他的秉性,忽地恍然,定是他小氣摳門的毛病又發作了,想要侵占自己辛辛苦苦贏來的財物.他這般想著,就拿定了主意,一文錢也不交與他,道:"你以為我要賭?我只是講義氣,為了幫孟里的忙,那些錢物,乃是他與我的報酬,與賭博無關,你想要搾錢,尋別個去."

    搾錢?他說自己搾錢?賀濟禮瞪圓了雙眼,上前一個爆栗,喝道:"休要胡說八道,我只是想要物歸原主."

    賀濟義不敢還手,可也不甘原地挨打,連忙跳著躲開去,叫嚷道:"你瘋了,哪有贏來的錢,還要送回去的?"

    賀濟禮將溫夫人的道理講與他聽,賀濟義卻聽不懂,反複只有一句,休想讓他把齊家的錢物交出來.

    賀濟禮是秀才遇見兵,有理講不清,只好耍橫的,命小丫頭取來一把掃帚,照著賀濟義就打.

    賀濟義高呼"殺人啦",邊躲邊跑,狂奔至第二進院子,撲倒在賀老太太面前.賀濟禮已是氣極,哪管賀老太太,追到面前,一掃帚打下去,賀濟義吃痛,忙躲到賀老太太身後,任賀濟禮怎樣怒喝,死活不冒頭.

    賀老太太驚著了,直到此時才回過神來,一面斥罵賀濟禮,一面將賀濟義摟到面前,查看他身上的傷.

    賀濟義紮到賀老太太懷里,努力擠出幾滴眼淚,訴道:"娘,你總跟我們講,為人要有情有義,我謹遵你的教導,幫了一回我哥他小舅子的忙,我哥卻不分青紅皂白,照著我就打."

    賀濟禮聽他顛倒黑白,氣得臉都青了,甚麼叫不分青紅皂白,他明明是有理有據,有錯的那個人,是他賀濟義才對.

    賀老太太撫著賀濟義的背,沖賀濟禮喝道:"孽障,你還站著,不知錯?"

    這便是讓賀濟禮跪下認錯了,他卻梗著脖子,仍直挺挺站著,頂嘴道:"爹過世的早,我這做哥哥的,是代行父職."

    當朝講究長幼有序,又有俗語長兄如父,若賀濟義做錯了事,賀濟禮確是有教訓他的權力.

    賀老太太挑不出他這話的毛病,只好道:"濟義到底犯了甚麼錯,讓你下得了狠心打他?你若講不出個子丑寅卯來,別怪我不饒你."

    賀濟禮費力追了一路,也不過打了他一掃帚而已,還沒舍得下重力,哪有賀老太太講得這般嚴重,不過是她偏心罷了.賀濟禮覺著鼻頭有些發酸,強忍了,努力心平氣和地將事情一一道來.

    賀老太太聽後,斷定是賀濟禮不講理,道:"賭錢固然不對,但濟義是為了義氣,功過相抵,再說那錢既然是他贏回來的,為何要把與你?"她說完,拍著賀濟義道:"小二,你贏了多少錢,拿來娘與你保管,別弄丟了."

    這是明目張膽地鼓勵賀濟義攢藏私財,賀濟禮隱隱有怒氣,故意道:"既然濟義要留私帳,那趕明兒兒子也弄一本去."

    賀老太太知道,賀濟禮感念賀濟義當初為他讀書做過犧牲,在銀錢上從來不做手腳,無論大賬小賬,全入了公中,為的就是將來分家時,能名正言順地分一半給賀濟義,感謝他當年的恩情.

    他如此為賀濟義著想,賀老太太卻當面讓賀濟義另攢私財,如何叫他不生氣?

    賀老太太意識到自己講錯了話,讓賀濟禮傷了心,氣勢立即減去幾分,退步道:"濟義把錢物交出來,入公帳便是,莫與齊家送去."
作者: 望月歆兒    時間: 2011-11-23 07:18 PM

    第六十一章 十分和諧……

    賀濟禮自然不依,稱自己才是當家人,讓賀老太太安心享福,莫要插手家中事務.

    這話再一次惹惱了賀老太太,大罵他不孝,爭吵起來.

    孟瑤得到消息,扶著知梅趕過來,瞧見那吵吵鬧鬧的場面,極為頭疼,只好哄賀老太太道:"娘,你急甚麼,齊家行為再不端,面子還是要的,即便我們把錢物送還,他們也不好意思收,你放一千一萬個心,這些錢,最後還得回歸我們家."

    "當真?"賀老太太高興起來,笑道,"還是媳婦明事理,不像濟禮,只會惹我生氣."

    賀濟禮哼了一聲,扭頭就走.孟瑤生怕賀老太太又鬧起來,忙叫丫頭們扶她上羅漢床,又讓人送賀濟義回去.

    她安頓好各人,才回到房內,安撫賀濟禮,卻發現他眼角有淚痕,遂問了幾句,不料這一問,賀濟禮不好意思,又惱了,甕聲甕氣道:"灰迷了眼,不消你操心."

    孟瑤早已自二進院小丫頭處得知了詳情,猜到他是因為被賀老太太傷了心,才如此難過,遂不顧他氣惱,上前緊緊擁住他,默默不語.

    賀濟禮身子一僵,待意識到孟瑤是在主動抱他,心底又躍上隱隱喜悅,他忙著伸手回抱,不知不覺把剛才的傷心煩惱事,淡忘了許多.

    二人相擁良久,孟瑤呼出的溫熱氣息,帶著淡淡的木犀花香味,撫過賀濟禮脖頸,令他有處地方,蠢蠢欲動.他曾垂詢過甄家醫館的甄如是,知道女人懷孕前後三個月,都有些個禁忌,生怕自己一時控制不住,傷了孟瑤胎氣,忙輕輕將她推開寸許.

    孟瑤突然離開他的懷抱,有些不明所以,待瞧見他坐姿頗不自然,順著朝下一看,只見他腰下帳篷,已然支起.她好歹也是成親數月,連身孕亦有了的人,微一錯愕,馬上明白了這是怎麼一回事.

    等她朝窗外看了一眼,發現明晃晃的太陽還在天上掛著,不禁驚歎一聲:"這可是大白天哪."說著,雙頰迅速飛上紅暈,囁嚅道:"你……"

    相比她的羞怯,賀濟禮顯得泰然自若,將她的手緊握一把,隨即松開,義正嚴詞道:"我乃血氣方剛的男子,此舉實屬……"

    一語未完,孟瑤已撲哧一聲,笑場了.

    賀濟禮本不覺得有甚麼,被她這一笑,卻尷尬起來,站起來就朝外走.孟瑤的笑容凝住了,他已是火起,這是要去哪里?難道是要去尋別的女人瀉火?家中可不但有個名義上的妾室,還有個虎視眈眈正不知從哪里下手的好妹妹,外面更有許多煙柳場所……

    不能讓他走.孟瑤毅然起身,快步追去,在他即將邁出紗隔時,攔下他來,拽回床邊,脫鞋,解褲帶,扒褲子,一氣呵成.

    賀濟禮驚呆了,不知作何反應,傻愣愣地看著她面帶決然之色,做著猥褻之事.

    自家娘子,怎能用"猥褻"一詞,賀濟禮使勁甩了甩腦袋,正想勸阻孟瑤莫要為了一時痛快,不顧腹中胎兒,卻見她並不解自己的衣衫,而是爬到床角,左翻右翻,自褥下摸出一本小冊子,仔細看起來.

    賀濟禮見她停手,突然有些懊惱,更有些失望,遂忍住下腹傳來的陣陣燥熱,挪到孟瑤身後,探頭一看,只見那小冊子上,畫著成雙成對光溜溜的男女,但卻並非一般的**,因為那些女人,只是手口並用,卻未真正顛鸞倒鳳.

    但凡上過幾年學的男子,有幾個沒私底下傳閱過這種東西,賀濟禮一眼認了出來,不免口干舌燥,一手輕攬孟瑤的腰,將她摟入懷中,另一手則將那本小冊子,遠遠丟了開去,湊到她耳邊道:"書上是死的,看它何用."

    孟瑤已是臉上發燙,不敢看他,喃喃道:"我不會……"

    賀濟禮輕笑一聲:"夫君教你."

    這不是女人才要學的本事麼,他怎麼也會?孟瑤驚訝抬頭,忽而憤怒:"你去過青樓了?還是在我進門之前,已收過通房?"

    "不告訴你."賀濟禮低頭,瞧著她因憤怒而更加鮮豔的雙唇,突生情迷意亂之感,俯身吻了下去.

    孟瑤被這一吻,也有些晃神,不但忘了方才的質問,反而仰頭迎上.賀濟禮一面以舌撬唇,滑入她口中,一面抓住她的手,引著她到那里去,教她上下律動,教她左右**.

    一個耐心教導,一個虛心向學,正當微喘聲與低吟此起彼伏之時,門外傳來讓人火冒三丈的聲音:"財迷哥,齊家錢物,與你拿來了."

    賀濟禮低聲詛咒,示意孟瑤松手,探身向床外,沖門口喊道:"到廳內待著,等我出來與你對賬."

    他根本不知齊修之到底輸了多少錢,對的哪門子賬,賀濟義恨恨踢了房門一腳,轉去了廳里.

    賀濟禮聽著他遠去的腳步聲,松了口氣,抓過孟瑤的手,又放了上去,吐出倆字:"繼續."

    孟瑤驚訝:"你……"

    賀濟禮握住她的手,與她助力,好讓她的動作更快些,苦笑道:"我這樣怎麼出去."

    孟瑤故意道:"架子上的臉盆里,還有涼水,沖沖便得."

    賀濟禮氣著,一口咬到她唇上,又吸又吮,最後的結果是,他洩出一股子火氣,清清爽爽舒舒服服出去了,而孟瑤雙唇紅腫,只能紮在房里.

    賀濟義在廳內候了許久,涼飲吃過三碗,才見賀濟禮身著下擺皺巴巴的直裰,姍姍來遲.

    他雖疑惑,但到底未經人事,沒朝深處想,只撅嘴指了指地上擺的大小三只錦盒,道:"喏,你要的東西,全在這里了."

    盒上本系有緞帶,但不知去了哪里,賀濟禮掀蓋來看,最大的一只長盒里,是一幅《品茗圖》,瞧那下頭的落款,乃是名家真跡;另一只方形盒子里,是一方端石素池硯;最小的一只盒子里,則是一塊田黃石印章,不過底部並未雕上名字.

    這三只盒子里的東西,既貴且珍,少說也值兩百兩銀子,齊家不過與州學先生送禮,便如此大手筆,多半與篡改齊修之州學成績有關,只不知是要送與何人



    第六十二章 決策已定

    賀濟禮蓋好錦盒,向賀濟義伸手,問道:"聽說還有一張字據,在哪里,一並與我."

    賀濟義自懷里摸了摸,沒找著,回去翻了一氣,終于帶來一張缺角少邊的紙.賀濟禮接過來一看,上面果然寫著齊修之拿庶妹齊佩之作賭資抵押云云,下有署名,手印,字跡亦對得上.

    他將字據折好,塞進袖子,又命人將錦盒攏作一處捧了,准備上齊家去.

    賀濟義見他連一張不頂用的破字據也不放過,不禁好奇:"哥,莫非你真要把齊修之的妹子迎進我們家來?"

    賀濟禮隨口騙他道:"白撿的人,為何不要,正好你還沒成親."

    賀濟義聽後,神色怪異,賀濟禮不理他,徑直朝齊家去了.

    時值傍晚,日頭偏西,正是出外勞作的人歸家之時,齊家宅邸臨街,薄暮下,可見三三兩兩的行人,不斷從門首路過.

    賀濟禮在台階處停下,示意僕從上前敲門,稱要見齊修之.齊家守門小厮認得賀濟禮是齊修之的老師,不敢怠慢,一面請他入內去坐,一面奔去喚人.

    賀濟禮要的就是大張旗鼓,不肯進門,只在台階上站著,等到齊修之出來,他也並不添油加醋,只是原原本本將賭博一事講了一遍,並再三替賀濟義道歉,最後命人把錦盒及字據送還.

    所謂願賭服輸,贏了錢卻又還回來並道歉的,可謂是稀奇事,路人紛紛圍觀,贊歎賀濟禮不愧為人師表,行事令人佩服;又有不少人因那字據而指指點點,議論紛紛,令齊修之臉上紅一塊白一塊,也不管錦盒未收,拔腿躲進了門里去.

    賀濟禮施施然朝四面拱手一禮,自圍觀人群自動讓出來的路中穿過,不緊不慢踱著步子,回家去了.

    他前腳進門,才剛坐下,後腳齊夫人就派人來了,他見來人上著天青色滾邊背子,下系紅羅裙子,頭上還插著釵子,裝扮不似一般媳婦子,忙退避內室,另換孟瑤出來.

    孟瑤在簾前稍作停頓,朝外望了一眼,認出那人是齊家妾室劉姨娘,齊修之生母,齊夫人想必是氣極了,竟讓她來收拾殘局.

    小丫頭打起簾子,知梅扶了孟瑤,到主座坐下.劉姨娘忙立起身來,前行幾步,跪倒在地.

    孟瑤驚訝道:"劉姨娘,怎麼行如此大禮,我哪里擔得起."

    劉姨娘伏地不起,眼中含淚,道:"賀夫人,我家夫人命我來送還賭物."

    孟瑤朝她身後一看,有兩名齊家小丫頭,手捧錦盒立在那里,想必正是賀濟禮適才送還的物件.這是她預料之中的事,正要命人接過來,卻見賀濟禮在簾子里沖他擺手,便轉口道:"既已還了,哪有再收回來的理,劉姨娘莫要客套,快快請起."

    劉姨娘見她不收,不但沒失望,反而面露驚喜,急急問道:"賀夫人當真不要?"

    孟瑤心下奇怪,點了點頭,讓她回去轉告齊夫人,小孩子聚賭,不算甚麼大事,就此揭過罷了.

    劉姨娘自地上爬起來,抹了把淚,取出一張破爛的紙,問道:"這字據,賀夫人當真也不要了?"

    若這字據是齊老爺立的,自然有效,齊修之落的款,有甚麼用處?劉姨娘特特拿出字據來問,難道……難道是齊夫人想假戲真做,將庶女送入賀家,而劉姨娘舍不得自家親生女,所以才有了那些奇怪的舉動?

    孟瑤朝簾里瞥了一眼,賀濟禮沖她搖頭又點頭,饒是她心思玲瓏,仍猜不出是甚麼意思,只好自己斟酌著回答劉姨娘道:"小孩子間的游戲,哪能當真,濟義賭錢,已是讓他哥哥狠罰了,只望他們從此迷途知返,走上正道才好."

    劉姨娘滿面喜色,連聲稱是,再三稱謝後,行禮辭去.

    孟瑤走回簾里,碰了碰賀濟禮,問道:"你又是搖頭,又是點頭,到底是讓我收回財物,還是不收?"

    賀濟禮答道:"那三只錦盒不能收,齊夫人從來不做沒好處的事,說不准你前腳收下錦盒,她後腳就誣告我收受賄賂."

    孟瑤明白了,這便是他搖頭的意思.

    賀濟禮頓了頓,又道:"不過字據卻是能收的,即便齊家送過庶女來,咱們字據在手,不怕她誣告."

    原來他點頭,是這意思,孟瑤略一思忖,明白過來,賀濟禮只怕齊夫人誣告他收受賄賂,並不怕她坐實賀濟義賭博的證據,畢竟賭錢雖上不得台面,卻並非朝廷禁止之事,許多賭場,還是官方開設的呢.

    賀濟禮見她似有所悟,繼續道:"齊夫人已是丟了一回人,必想挽回些面子,做出願賭服輸的高姿態,那幾個錦盒和字據,她一定會再送來.等她再遣人來時,你便將字據收下."

    孟瑤卻緩緩搖頭,道:"你收下齊家庶女,待要如何?與她開臉,放到濟義屋里?他還未娶親,萬一將來的娘子是個不待見通房的,豈不要因此記恨上我們?"

    雖說長兄如父,但主動替兄弟收通房,確實有多管閑事之嫌.賀濟禮認為孟瑤講的很有道理,想了想,道:"字據上並未言明是妾是婢,不如先把人抬進來,交與濟義,至于他想給甚麼名分,全憑娘作主,你看如何?"

    孟瑤方才的話,一是表明自己的態度,二是試探賀濟禮的態度.此刻見他並未對齊家庶女動心,便放下心來,樂得做個甩手掌櫃,應道:"你說的是,有高堂在上,濟義的事,輪不到我們哥嫂作主."

    賀濟禮點頭稱是,孟瑤又笑話他道:"你精明至此,難怪會發財,能占的便宜,一個也不放過."

    賀濟禮對這話不以為忤,反引以自豪,道:"送上門來的便宜,不占才是傻子."
作者: 望月歆兒    時間: 2011-11-23 07:19 PM

    第六十三章 為妾為婢?

    過了幾天,齊家尚未再遣人來,街頭巷尾的流言卻已傳得沸沸揚揚,都道齊家庶子齊修之,已把妹妹齊佩之輸給賀家二少爺了,齊家不日便要送人過去.

    賀濟禮本還以為這謠言是那日圍觀的人傳出來的,但使人一打聽,卻是出自齊家後門.他不禁十分奇怪,齊夫人不論是想挽回些許面子,還是想借機除去庶女,直接將人送來便是,何苦要散布些流言蜚語,生生壞了庶女的名聲?

    他與孟瑤正坐在房內思索齊家的目的,劉姨娘求見,原來謠言並非齊夫人所為,而是齊家嫡女齊瑜之暗中做的手腳,原因是她出閣在即,而齊老爺和齊夫人一致認為該讓庶妹齊佩之做個滕妾,陪她一起出嫁,好在夫家多個臂膀.

    齊瑜之不願意,又拗不過父母,便趁著這回齊修之賭輸,使親信散布了齊家願賭服輸的謠言出去,以迫使齊老爺與齊夫人改變滕妾的主意.

    賀濟禮對齊夫人的感觀先入為主,思忖一時才把前因後果捋清,問劉姨娘道:"如此說來,上次你家夫人遣你來送還財物字據,是賭我家不會收,做做樣子而已?並非真心要歸還?"

    劉姨娘點頭.

    賀濟禮又問:"真想要送你家庶出小姐到我家來的,是你家嫡出小姐?"

    劉姨娘再次點頭,道:"我家夫人為了此事,大發雷霆,已將大小姐軟禁,但外面流言紛紛,已傳到與大小姐定親的人家去了,他們再不肯收佩之,夫人除了將她送進賀少爺家,別無他法……"

    她還有句話沒講出來,齊佩之因這留言,名聲已毀,滿城稍微有點體面的人家,都不肯要她了.

    劉姨娘滿眼淚花,明顯還有話要講,卻聽見外面小丫頭通報,稱齊夫人來了.她渾身一哆嗦,嚇得從椅子上跳起來,慌忙四顧,欲找個地方藏起來.

    孟瑤猜想她是擅自出門,所以如此驚慌,但齊家妻妾之間的家務事,她可不想擔干系,因此一個眼神,命丫頭們守好左右次間的門,不許劉姨娘躲藏進去.

    簾起,一陣環佩叮當,齊夫人著一件玉色繡的八團衣服,進到廳里來,盡管服色明亮,卻難掩她眉間隱隱怒色.

    劉姨娘貓著腰,躲在椅背後,齊夫人沒發現她,落座後馬上向賀濟禮與孟瑤發難,稱街頭巷尾的流言,是他們散布出去的,目的就是為了白得齊家一女兒.

    她已知其中關節,還如此顛倒黑白,真真讓人氣憤.賀濟禮面無表情,道:"我家若真想要你家女兒,那**送字據來,我便收下了,何須散布流言這般麻煩?"

    孟瑤覺得賀濟禮太過客氣,直接威脅齊夫人道:"不知姊妹不和,姐姐散布流言,壞了妹妹名聲這樣的事,傳出去好不好聽?"

    他們竟已知道了?從何而知?齊夫人抓緊椅子扶手,努力克制站起來的沖動,亦將有些難聽的話,一點一點壓回去.

    孟瑤趁著這空檔,命知梅悄悄將劉姨娘引到里間去了,幸而劉姨娘是躲在齊夫人背後,沒有令她察覺.

    齊夫人見賀濟禮兩口子好整以暇,又想起溫夫人婚期已定,自家表妹進駐喬家無望,不由得面現頹然之色,在屢次與賀家孟家的交手中,她是完完全全的敗將.

    賀濟禮將她面上表情盡收眼底,故意命人上湯送客.

    齊夫人回過神來,忙道:"都是隔壁鄰居,抬頭不見低頭見,何必鬧得這樣僵,我明日就將庶女送來,少不得還有幾件陪嫁."

    雖說齊家這庶女不關賀濟禮的事,孟瑤一口答應也沒甚麼;但賀濟義尚未娶妻,若孟瑤作主與他收個人在房里,將來弟媳進門,豈不是遭怨?孟瑤不願出頭做惡人,便道:"人是我家小叔子贏的,是否做妾,還得老太太作主,待我們稟明,再與齊夫人回話."

    齊家賠上了嫁妝,他們還要"稟明",顯然有推脫之意,齊夫人臉色一沉,道:"字據上白紙黑字,照辦便是."

    她不知賀老太太脾性,真是多此一舉,若賀老太太得知白得人又白得嫁妝,一定點頭如搗蒜,斷不會講一句拒絕的話.孟瑤暗自搖頭,道:"齊夫人想是記差了,字據上並未言明你家庶出小姐是要做妾,我們自然要先稟明老太太,再問問濟義的意思."

    "你這是甚麼意思?"齊夫人終于忍不住,拍案而起.

    齊修之賭錢,是一樁錯事;輸掉送給先生的禮,是第二樁;拿妹子作抵押,是第三樁.加起來三件錯事,已讓齊夫人在公婆面前受盡了指責,在妯娌間聽盡了譏諷.

    齊佩之並非她親生,只不過是庶出,本來就是做妾的命,即便送入賀家做小,她在齊家公婆兄弟妯娌間,也算有個交待.但若齊家血骨淪落到布衣人家為奴為婢,只怕就算齊家尊長不休她,她自己也抬不起頭來.

    齊夫人想著想著,額上有冷汗顯現,微顫著嗓音道:"我家官宦,你家布衣,我家女兒到你家做妾已是委屈,你還要怎地?"說完又補上一句:"你賀家莫要欺人太甚."

    孟瑤生氣道:"字據上白紙黑字,乃是你家兒子親手所書,怎能說是我們欺人太甚?再說我們並未拒絕你的提議,只不過想先稟告尊長,合情合理,齊夫人又何必咄咄逼人?"

    賀濟禮忽地起身,接道:"倒是你非逼著我們收你家女兒為妾,欺人太甚."

    齊夫人還要再爭辯,賀濟禮已是將"送客"二字喊出聲來,她再不想走,面兒上卻是掛不住,只好起身告辭,直覺得雙腿發軟,靠隨行丫頭們攙著,才走了出去.

    孟瑤瞧著齊夫人出了第三進院子,沖里間叫道:"出來罷."

    劉姨娘掀簾出來,撲到她跟前道謝,又以央求的口吻道:"賀少爺,賀夫人,求你們別讓佩之為妾,叫她做個丫頭即可."



    第六十四章 賀老太別出心裁

    在一般人的心目中,做妾室比做奴婢,要好得多罷,何況齊佩之還有個為官的娘家,即便為妾,日子也差不到哪里去,劉姨娘為何卻希望她僅做個丫頭?孟瑤本不願理睬齊家事,但齊佩之為婢,能狠挫齊夫人的銳氣,亦屬她的心願,因此問道:"劉姨娘何出此言?"

    劉姨娘解釋得十分含糊,大意是,齊夫人出于某種目的,故意將齊佩之教養得很是天真,除了吟詩作畫,別無所長,心眼兒更是一個也無,她身為生母,擔心齊佩之做了妾,沒有活路,因此希望她只做個普通丫頭.她講完又道:"我定會加緊攢錢,盡快把她贖出去,還望賀夫人體諒我這一片心,成全于我."

    原來想讓齊佩之做奴婢,是為了將來把她贖出去,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盡管孟瑤猜測劉姨娘真實的目的,左不過是些妻妾相爭的戲碼,但聽了這番話,仍不由自主地動容.

    同情歸同情,齊佩之的事,她與賀濟禮還真做不了主,只要賀老太太聽得嫁妝二字,任誰也勸不過來,于是只好抱歉地笑笑,建議劉姨娘自己去跟賀老太太說.

    劉姨娘見孟瑤給指了路,謝了又謝,當真就去了,但待了不到半盞茶功夫,就被賀老太太轟了出去.

    孟瑤夫妻聽到消息,還來不及有所反應,便有小丫頭來傳賀老太太的話,命他二人即刻到她屋里去,將齊家庶女的事講個明白.

    第二進院子一明兩暗三間正房,賀老太太在西次間羅漢床上盤腿而坐,見賀濟禮夫妻進來,指了指對面的一排椅子,黑著臉道:"媳婦你坐,濟禮跪下."

    孟瑤心知是為了齊家之事,暗地里與賀濟禮使了個眼色,示意他能忍則忍,莫要與賀老太太置氣.

    賀濟禮在羅漢床前跪下,臉色比賀老太太還難看.

    賀老太太問道:"你媳婦料事如神,齊家果然來歸還錦盒字據,卻為何不收?"

    賀濟禮前幾日才因為齊家事,與賀老太太鬧過,心中尚存三分氣性,垂首不語,一副我不與你講,你奈我何的模樣.

    眼看著賀老太太要生氣,孟瑤連忙起身,半真半假地胡謅道:"老太太,只怪齊家太奸詐,若是銀錢,我們也就收了,可惜那三只錦盒里的東西,都被做了暗記,只怕我們才收下,齊家就要誣告濟禮收受賄賂,如何是好?"

    賀老太太記起王姨娘事件,對齊家的壞心腸堅信不疑,便信了孟瑤的話,緩和臉色道:"看來我們家與齊家錢財無緣,也只得罷了."

    孟瑤舒了口氣,重新坐下,不待賀老太太再次發問,主動講起齊家庶女之事.此事賀老太太在劉姨娘處已然得知,待又聽孟瑤講了一遍,兩下對照,心中漸漸有了主意,問道:"齊家果然是官宦人家?"

    孟瑤照實答道:"官宦是官宦,只是不得勢,據說錢財也敗了."

    賀老太太聽了,竟展顏笑道:"如此正好,若娘家勢大,必不把我們賀家放在眼里."

    娘家?孟瑤詫異道:"老太太,媳婦聽不明白."

    賀老太太笑道:"街上的謠言,齊家的劉姨娘已跟我講了,如今她家庶出的閨女無人肯娶,只有嫁到我家來,正好趁此機會,叫他們多備嫁妝."

    孟瑤愣道:"這是劉姨娘的意思?"

    賀老太太嗤道:"她一個妾,能有甚麼見識,是我聽過她的話,自己想出來的."

    賀老太太的打算,倒是合著規矩,賀濟義沒有功名在身,且連個正經差事都無,齊佩之雖然只是庶女,但好歹是官宦人家的女兒,配給他做正妻,綽綽有余.而且,若沒有賭錢字據這一鬧,以賀濟義的身份地位,想討個齊佩之這樣的小姐作媳婦,根本沒指望.

    若齊佩之的娘家不是齊家,孟瑤都差點要為這樁婚事拍手叫好了.她看了看仍在地上跪著的賀濟禮,心想,他大概和自己一樣,不願同齊家做親戚罷?

    賀濟禮仿佛感應到孟瑤的目光,抬頭問賀老太太道:"齊家給我下過圈套,又險些壞了岳母的親事,這樣不堪的人家,娘願意與之結親?"

    賀老太太笑呵呵地道:"你到底還是太年輕,不明白這其中的道理,只要我們與齊家成了親戚,他們再壞也不會害到咱們家來,畢竟我們倒了黴,他們也討不了好去."

    真正壞心腸的人,哪管你是不是親戚,賀濟禮脖子一梗,就要反駁,卻被門外的通報聲打斷:"老太太,李小鳳回來了,要見大少爺與大少夫人."

    賀老太太正不想與賀濟禮爭辯,忙道:"許是帶了贖身的銀錢回來了,你們趕緊去瞧瞧."

    賀濟禮不肯起身,孟瑤見他又犯了死腦筋,忙過去將他一把拉起,拽了出去.賀濟禮不滿道:"事情尚未解決,你拉我出來作甚?"

    孟瑤笑罵他道:"你一進家門,腦子里就少了根弦,在老太太跟前尤其如此,婚姻大事,豈是說娶就娶的,多的是時間慢慢勸轉她老人家,何必在她興頭上與其爭辯?且等她過了這陣子興奮勁,咱們再來."

    言之有理,賀濟禮卻不肯服輸,哼了一聲,甩開她先回去了.孟瑤搖搖頭,罵了聲"小心眼",扶著知梅的胳膊,慢慢朝第二進院子走.

    她才到院門口,就見賀濟禮藏在牆根下,偷偷朝角門內張望.自家院子,鬼鬼祟祟做甚麼?孟瑤心下奇怪,抬手示意知梅等人暫留原地,自己則躡手躡腳走到賀濟禮身旁,也朝內望去.

    院中立有一人,上著天青緞衫,下著元色裙,雖然背對著他們,但一看這服色,便知道是孟月無疑.
作者: 望月歆兒    時間: 2011-11-23 09:55 PM

第六十五章 一唱一和

    孟月不知背後有人偷窺,立在院中紋絲不動,腦袋卻不時偏向東西廂房,似在探究著甚麼.

    孟瑤朝賀濟禮看去,只見他盯著院中,眉頭微皺,眼里卻含著嘲諷的笑意,遂小聲問道:"她在瞧箱籠的位置呢?"

    賀濟禮回道:"**不離十."

    果然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西跨院離賞菊院近在咫尺,孟月不去懷疑那里,卻大老遠地跑來他們院子觀望.孟瑤暗自發笑,拉著賀濟禮走進去,裝作才看見孟月,一面打招呼,一面責罵小丫頭:"怎麼不請七小姐進屋去坐?"

    孟月見他倆是並肩進來的,目光一黯,垂下頭去.

    小丫頭委屈回道:"七小姐講規矩,說大少爺少夫人都不在,她不便進屋."

    這是哪門子的規矩,不進屋,是為了方便瞧廂房罷,孟瑤望去一眼,見孟月臉上紅了,也不點破,只請她進去坐,笑道:"自家姊妹,客氣甚麼,下次再來,盡管進來等."

    孟月跟著進去,趁著孟瑤命人上茶,打量廳內.她上次來時,因是頭一回,心內難免緊張,不曾好生看,此刻目光一掃,發現滿屋子紫檀家什,桌上,凳上,都嵌著琺琅,一時小丫頭捧上茶來,茶盤竟是楠木所雕,茶盞則為湖田窯藍底白花.

    賀家別間屋子是甚麼光景,孟月大略知道,如今看來只有孟瑤這院子逼人的富貴,想來這些東西,都是她的陪嫁.溫夫人真是大手筆,二房真是有錢,難怪父親心心念念他們的箱籠,孟月想著想著,又嗟歎起來,不知他日自己出嫁,能有幾件像樣的陪送.

    孟瑤的話,打斷她思緒:"不知七妹到我這里來,有甚麼事?"

    孟月一抬頭,發現賀濟禮已避入里間,眸子又黯了一黯,回道:"我來大姐家,多有打擾之處,好生過意不去,欲擇日設宴,請老太太,姐夫,大姐和二少爺吃頓便飯,還望大姐賞臉."

    設宴?又要耍甚麼花招?若是想套磁,主意可就打錯了.孟瑤故意問道:"七妹請客,大姐肯定是要去的.只不知你將酒席設在何處?大房西院,還是後花園溪旁?"

    孟月聞言,臊得從臉一直紅到脖子,再開口時,聲音細如蚊蚋:"就在我現住的賞菊院."

    既然是請客,自然要在自己家,哪有上別人家請客的道理?更何況孟府近在咫尺,坐個車就到.若說她沒懷鬼心思,誰信?孟瑤暗自冷笑,敷衍道:"七妹定在哪個日子,跟知梅說一聲,若那日有空,老太太又有興致,我一定陪她過去."

    孟月見她口風立時就變了,卻不敢有疑問,應了一聲,起身告辭,朝第二進院子去了.

    賀濟禮自里間出來,朝孟瑤旁邊的椅子上坐了,道:"看來她不折騰到岳母出嫁,是不會罷休了."

    孟瑤看他一眼,道:"若她請動了老太太,真要赴宴,你也不許去."

    賀濟禮對孟月是真看不上眼,且有許多防備的心,聞言也不問緣由,直接就點了頭.

    知梅上來,問道:"大少爺,少夫人,李小鳳是現在帶上來,還是再等等?"

    賀濟禮笑道:"趕緊叫她來,咱們還等著收錢呢."

    孟瑤一口茶差點噴出來,捂著嘴笑道:"瞧你這財迷樣兒,一見有錢收,眉開眼笑."

    賀濟禮不介意別個說他財迷,卻嫌這話不好聽,遂瞪去一眼,警告她,待會兒李小鳳進來,不許在人前落他面子.

    一時李小鳳上來,這回她謹記了《妾室守則》里的規矩,爬下磕頭,給他們請安.

    孟瑤抬眼一掃,見她一身粗布衣裙上,沾了不少油膩,不禁笑道:"你家爹娘還真是一點虧不吃,你這才回去幾天,就逼著你做活兒了?"

    賀濟禮則臉一唬,不悅道:"你如今還是我家的人,怎能替李家白做事?"

    他們一個紅臉一個白臉,嚇壞了李小鳳,莫非她幫李家賣了幾天肉,賀濟禮要收工錢不成?原先欠下的十八兩八錢,還沒著落呢,這若又要加價碼,如何是好?

    孟瑤見李小鳳嚇得直打哆嗦,講不全話,忙幫賀濟禮補上一句:"看在李家招待了你幾頓飯食的份上,下不為例."

    李小鳳這才定下心來,抬手抹去額上冷汗,道:"我這回回去,與爹娘講了贖身銀子的事,我爹拿不出那許多錢,叫我問大少爺與少夫人一聲,減些可使得?"

    賀濟禮臉一沉,道:"你當是買豬肉呢,還討價還價?告訴你爹,一分銀子也不能少."

    李小鳳面露絕望,呆呆望著他.

    孟瑤忙出來打圓場,道:"瞧你說的,買豬肉是買,贖身也是買,有甚麼不同,還價就還價罷."

    賀濟禮稍緩神色,問李小鳳道:"既然少夫人替你求情,就破例一回.你爹願意出多少銀子?"

    李小鳳朝孟瑤投去感激一眼,道:"我爹只有九兩銀子."

    賀濟禮一聽,理也不理她,直接喝命左右人等,將她拖下去.李小鳳忙道:"大少爺,還有商量,還有商量."

    賀濟禮道:"你又想贖身,又不願出錢,有甚麼好商量的?且下去籌銀子罷,何時付齊,何時放人."

    湊齊十八兩八錢銀子,對于李小鳳來說,簡直難以登天,即使在李三爹願意贖她的情況下,也只籌了不到一半.她伏在地上,朝前跪行幾步,抱住賀濟禮的腳,苦苦哀求:"大少爺,你行行好,少收我幾兩,放我走罷."

    賀濟禮一腳踢開她,嘲道:"既然這麼想走,當初何苦挖空了心思要進來?你當我們賀家是甚麼地方,想來就來,想去就去?"

    孟瑤聞言心中一動,難道賀濟禮也覺著李小鳳當初落水是有意為之?她側過頭,去看賀濟禮臉上神色,冷不防就被再次跪行上前的李小鳳抱住了腿,嚇了一跳.

    賀濟禮怕李小鳳傷著了她,趕忙起身,將其拎起,丟了出去,命人關進柴房.



    第六十六章 一波三折

    媳婦子們剛把李小鳳拖下去.前面院子又鬧騰開了,賀濟義的叫嚷聲,同賀老太太的安撫聲此起彼伏,直傳到第三進院子里來,嚇著了廊下的黃鸝鳥,也跟著喳喳叫個不停.

    這家里,真沒一刻安靜的時候,不似孟家,甚麼手段都在暗地下,見了面人人一團和氣.不過,這樣鬧騰的日子,為何卻讓人覺得更輕松呢,孟瑤百思不得其解.

    知梅命人取下鳥籠,拿進屋內,又著小言去柴房看住李小鳳,不許她亂跑,最後回屋,指了前面院子問賀濟禮與孟瑤道:"大少爺和少夫人不過去勸勸?"

    賀濟禮酸溜溜地道:"老太太必定是哄著二少爺的,哪消我們過去勸."

    下人面前,講這個作甚,孟瑤不滿看他一眼.扯住他袖子,將他拉了起來.賀濟禮無可奈何,只好跟在她身後,無精打采朝第二進院子去.

    賀濟禮猜得沒錯,與其說是兩人在爭吵,不如說是賀濟義一人在吵,賀老太太只是從旁勸解.賀濟義今日不知怎地,就是不聽勸,任憑賀老太太費盡口舌,只顧嚷嚷:"我不娶齊家閨女,我都沒見過她,為何要娶?"

    原來是為了婚事,賀濟禮與孟瑤對視一眼,尋了兩張角落里的椅子,悄悄坐下.他們只是來應個景兒,免得賀老太太事後怪罪他們不理兄弟的事,因此默不作聲,打定了主意只看戲.但這計劃,很快就被打亂,賀濟義一見他們倆,馬上猛撲過來,抓住賀濟禮道:"哥,你讓我還財物,我交了,你讓我還字據,我也交了,事事都聽你的.怎麼到頭來,卻讓我娶齊家那閨女?"

    說完扭頭向孟瑤告狀:"嫂子,我可是你男人的親兄弟,你不能看著他陷害我."

    孟瑤聽他講得不文不類,先笑了,朝賀老太太一指,道:"婚姻大事,自有老太太作主,與你娶親的事,還輪不到你哥哥插嘴,你真是冤枉他了."

    賀濟義雖說總被孟瑤設計,卻相信她的話,立刻轉向,重新磨賀老太太去了.賀濟禮還是擔心賀濟義誤會他的,因此感激孟瑤救場,側頭沖她一笑.孟瑤毫不客氣收下他的謝意,小聲道:"記得你欠我一人情,將來要還的."

    "還說我小氣,我看你才是小心眼,個把人情還惦記."賀濟禮不滿回嘴,將目光投回賀老太太和賀濟義身上.

    賀老太太被賀濟義堵在羅漢床一角.無法脫身,急得額上冒汗,忙忙地勸道:"小二,城里與鄉下不同,娶親前,都是不曾見過新娘的,不信問你哥.像你這樣沒見過就不肯娶,那一輩子也甭想討著媳婦了."

    賀濟義並不去向賀濟禮求證,而是梗著脖子道:"誰說的,孟七小姐,我不就見過?"

    屋里的人都呆住了,愣神中還帶著些驚訝,片刻過後,目光全投往賀濟義處,盯得他渾身不自在.

    賀濟義鄉下生,鄉下長,不懂那些個禮教,膽子大得很,見眾人都看他,干脆挑明了講:"娘,哥,嫂,我想娶孟七小姐."

    賀濟禮滿臉驚詫,又帶了三分薄怒,孟瑤猜到他想甚麼,忙小聲提醒道:"他又不知孟月是送把你做妾的."

    賀濟禮臉上的表情歸于平靜,看向賀老太太.

    賀老太太亦知曉孟月的來曆和目的,但卻是最快反應過來的人,此刻她臉上已看不出一丁點兒別樣情緒,只垂首作思考狀.

    孟瑤朝賀濟禮那邊湊了湊.小聲道:"與你打賭,老太太是在掂量,齊家庶女與孟月,誰的嫁妝更豐厚."

    賀濟禮亦小聲道:"不止,娘家會不會仗勢欺人,娘也是要考慮的."

    孟瑤看了他一眼,不再作聲,賀老太太可不就是因為她娘家硬實,才總擔心她壓過賀濟禮一頭.賀濟義乃是賀老太太的心頭肉,她考慮得肯定更周全.

    在他們竊竊私語的時候,賀老太太已作出了決定,拉過賀濟義道:"小二,那孟七小姐有甚麼好?身無分文,娘家又跋扈,連你嫂子,她親堂姐都看不上眼的人,你娶來作甚麼."

    平心而論,孟瑤的確不希望孟月進賀家門,她可沒心思成天與個懷著別樣目的的人打交道.賀濟禮更不希望孟月進賀家門,一來他瞧不上孟月這個人,二來他實在不願與孟兆均那樣的人結親.

    他們正想著,賀老太太看了過來,詢問他們的意見.夫妻倆異口同聲支持賀老太太.認為孟月此人不可取.

    賀老太太見他們關鍵時刻還是同自己站在一邊,大喜,但賀濟禮夫妻只管表態,並不想擔起勸服賀濟義的重任,講完話,立刻雙雙告退.

    賀濟義的叫嚷聲,再次從西次間響起,孟瑤駐足簾前,猶豫道:"要不還是進去幫忙勸勸?"

    賀濟禮面色不虞,道:"婚姻大事,娘自作主便是.根本不消問濟義的意見,如今他這般鬧騰,都是慣出來的毛病."

    孟瑤想了想,與他並肩朝外走,道:"由著他鬧去罷,到時我到老太太跟前提一提孟月沒甚麼嫁妝,事情就了了."

    賀濟禮心贊一聲好計,又囑咐道:"此事不可傳出去,不然你大伯又要起歪心思."

    孟瑤掩嘴笑道:"這事兒你大可放心,大伯就算聽見了消息,也會當沒聽見,你想,他還沒探到箱籠所在,卻要先陪送一筆嫁妝,豈不是虧大了?"

    賀濟禮一想,確是這個理,不禁也笑起來.看來不論賀老太太決定如何,孟兆均都不會嫁女,孟月鐵定是做不了賀濟義嫡妻了,兩口子這般想著,開懷不少,一路說笑著回房,關上門歇息不提.

    賀濟義足足鬧騰了兩三天才消停,與賀老太太達成協議,將齊家庶女齊佩之與孟月都納為妾室.

    孟瑤聽到消息,哭笑不得,真不知這兩母子是怎麼想的,齊佩之倒還罷了,孟月卻是八字沒一撇,他們就敢大言不慚地說要納人家為妾,也不問問孟家尊長願不願意?

    賀濟禮則十分汗顏,都覺得沒臉走出去見人,孟兆均為人再怎麼不地道,那也是堂堂三品大員,讓他家庶女與賀濟義做妾,簡直是異想天開,徒惹人笑話.

    不經意間欲行笑話事的賀老太太渾然不覺.兀自張羅著要遣媒人去城南孟家說媒,害怕丟人的賀濟禮慌忙前去阻攔,勸道:"孟月居心不良,若成了咱們家的妾,孟家箱籠的位置,遲早要被她探出來,娘真想辜負岳母的一番囑托,做個不信不義之人?"

    賀老太太本就不喜孟月,不待他勸第二聲,已是猶豫起來,道:"我何嘗不曉得這個道理,只是濟義……"

    都是慣出來的毛病,賀濟禮暗哼一聲,道:"他尚未娶妻,納妾這樣的大事,自然是娘來作主,不用問他的意見."

    賀老太太左右為難,琢磨了好半晌,茶水飲盡了三盞,終于想出個兩全其美的法子來,命人請來賀濟義,再次同他打商量,稱孟月在賀家時日不長,不知其品性如何,待得她暗中觀察一段時間,再納她為妾不遲.

    賀濟義不同意,吵嚷:"娘,你出爾反爾."

    賀老太太見他納孟月的心這般急切,不禁犯疑:"莫非是你小子不學好,半夜鑽了別人家的狗洞了?"說著,急急忙忙上前抓他的胳膊:"我兒,娘這就與你納妾收通房,你別淘淥壞了身子."

    鑽狗洞,乃鄉下說法,意即男子色心起,半夜三更偷摸到別家女子的床上去,行那見不得人的事.賀濟義才十五,再怎麼大膽,也是未經人事,聞言臉紅,慌忙擺手道:"娘你休要瞎猜,我並不急著納妾."

    賀老太太立馬接上:"那好,暫不納孟七小姐,待娘考驗考驗她再說."

    賀濟義張口結舌,不知賀老太太是無意,還是故意設了個圈套,他不甘心束手就擒,忙道:"只有收了孟七小姐,我才肯收齊家庶女,如今娘不願如我的意,那齊家庶女也別想進我屋里來."

    賀老太太要的,只是齊家那份嫁妝,至于齊家庶女去不去賀濟義屋里,她才不操心呢,于是眉笑眼開道:"都依你,娘都依你."

    賀老太太看似再三妥協,賀濟義卻沒占到便宜,不禁滿腹牢騷,城里真不是個好地方,連一向純良的娘親住了幾日,都變狡詐了.

    他母子倆此次的協商結果傳到第三進院子里,賀濟禮暫時松了口氣,只盼著溫夫人快些出嫁,好把孟月送回去,萬事大吉.

    孟瑤也很高興,身為女子,她明白未娶親先納妾,是多傷未來弟媳的臉面,雖然還不知未來弟媳是誰,她也一樣不希望有人一進賀家門就郁郁寡歡.

    既然決定了要迎齊家庶女進門,賀老太太便馬上著手准備起來,以免夜長夢多.孟瑤勸她稍安勿躁,先遣人去齊家傳信,告訴他們賀家願給的名分.
作者: 望月歆兒    時間: 2011-11-23 09:56 PM

    第六十七章 賀老太算計齊夫人

    齊夫人收到賀家口信.臉色頓沉,當即告訴來人,她齊家女兒,決計不會到別家為奴為婢.

    遠處雷聲滾滾,四周悶熱沉沉,一場大雨,即將傾盆而下,齊夫人獨坐窗前,陰郁的臉色,猶如天邊烏云.劉姨娘等人立在一旁,大氣也不敢出.

    一聲炸雷,嚇得齊佩之一個踉蹌,撞倒高幾上的花瓶,在青磚地上跌作碎片,發出清脆的聲響.

    齊夫人轉頭欲罵,卻出不了口,畢竟如今這種局面,一怪齊修之,二怪齊瑜之,而齊佩之自始至終,只是個受害者.

    但齊夫人心中這口氣.怎生咽得下,自她嫁入齊家以來,齊老爺的官職始終挨在最末,權談不上,俸祿更是寥寥無幾,這樣大一個家,全靠她一人苦苦支撐.

    夫妻本該同甘共苦,這也就罷了,但面前這一個姨娘,還有她所生的一子一女,為何也要她來養活?

    以前未出閣時,只知庶母命苦,而今自己也做了嫡母,方知正妻才是最倒黴的那一個,每日從睜眼到入睡,無時不刻在為生計操心,反觀這些個妾,優哉游哉,光吃飯不做活,還時不時跟針似的,戳你一下子.

    暴雨臨近,天色暗下來,齊夫人隱在窗前陰影中,映著時不時的閃電,臉上變幻莫測.

    氣氛沉悶,劉姨娘心下忐忑,偷偷看了齊夫人一眼.大膽上前問道:"賀家的提議,夫人意下如何?"

    齊夫人因這一聲詢問,心中怒火徹底爆發,劈頭蓋臉將她一通責罵,先罵她生了混賬兒子,再罵她養了歹命的女兒.

    劉姨娘不敢頂嘴,默默受了.

    齊夫人罵得累了,起身道:"去房里跪著,直到我回來."

    劉姨娘心中一喜,死死按壓住:"夫人這是要去賀家?"

    齊夫人怒目而視:"我做事,需要向你彙報?"

    劉姨娘頭一縮,不敢再問,拉起齊佩之,回房去了.

    齊夫人沉聲命人備轎,欲往賀家去.陪嫁婆子來勸:"天色陰沉,眼見得要落雨,夫人改日再去罷."

    話音剛落,伴著一聲巨雷,大雨傾盆而下,齊夫人呆呆地朝外望了好一會兒,吩咐道:"正是要下雨去才好呢.備傘備轎."

    婆子聽她語氣哀戚,不敢再勸,出門准備去了.

    齊夫人深歎一聲,旁人都道她這嫡母心狠,都道齊佩之命苦,他們哪里曉得,她才是最苦的那一個,打落了牙只能自己吞,還沒個知冷知熱的人.

    一時轎子備好,婆子撐了傘,扶她上轎.短短幾步路,齊夫人思緒萬千,前幾次去賀家,她態度強硬,卻沒討著好,這回少不得要趁著雨勢裝一裝可憐,以博得些同情.

    她身為庶女,自尊心尤其之強,低頭伏小這類事,除了在嫡母面前,鮮有為之,如今要她去向賀家講好話,心中簡直跟刀剜似的疼.

    不待她多想,賀家已至,門上通報過後,直接讓轎子進了二門,到後院方才停下.陪嫁婆子上前掀簾撐傘,悄聲道:"夫人,是他家第二進院子."

    賀老太太的居所?看來孟瑤是存心不管這事兒了.齊夫人不曾和賀老太太打過交道.不知其脾性,更不知今日這刻意的放低姿態,能不能達成目的.她一面忐忑,一面隨引路小丫頭走進門去.

    雨下得大且急,盡管賀府院中有青石板鋪路,齊夫人裙子的下擺,仍沾了不少泥水,看去髒兮兮.

    賀老太太初次與齊夫人打交道,心中還藏著多求嫁妝的目的,不免殷勤備至,呼喝小丫頭道:"齊夫人裙子髒了,還不趕緊拿布來幫她擦擦."

    齊夫人任由賀家的小丫頭們忙活,心定下了一半,待裙子拾掇乾淨,上前與賀老太太見禮.賀老太太慌忙跳開,道:"齊夫人是誥命,我一鄉下老婆子,哪敢受你的禮."

    齊夫人聞言,另一半心也定下了,低頭伏小的打算,更是暫且按下,只帶著些習慣性的趾高氣昂,向賀老太太道:"今日貴府遣人去我家送信.我卻沒聽清,特地親自來討教."

    賀老太太是實誠人,聞言還以為齊夫人耳背,遂提高了音量,大聲道:"聽我媳婦講,齊夫人想把庶出小姐送到我家來,我已是允了,不知齊夫人何時得閑,將字據和嫁妝一並送過來?"

    賀老太太中氣十足,齊夫人嚇了一跳,勉強穩住身形.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既然是做婢女,談嫁妝作甚麼?難道是報信的講錯了,或者是方才雷聲太大,自己聽岔了?其中肯定是有誤會,齊夫人心中隱隱升上幾分喜悅,問道:"老太太,你提及嫁妝,我就不免多問一句,你家欲以何禮迎我家庶女進門?"

    三書六禮,是迎娶正妻;取一二為之,是正經納妾,齊夫人的意思,即是詢問賀老太太,賀家是要娶齊佩之為正妻,還是要納她為妾.因為賀老太太言語中有"嫁妝"二字,齊夫人便只考慮了妻和妾,根本沒作其他想法.

    但賀老太太的回答,讓齊夫人大吃一驚,只見她搓著手掌,十足地不好意思,開口道:"你家閨女,自然是要做妾的,只不過開臉的事,要遲上些日子,先委屈她做個丫鬟."

    說來說去,還是做奴婢,反要齊家陪送嫁妝,世上竟有這般厚顏無恥之人?眼見得齊夫人的臉色變了,賀老太太忙道:"這只是權宜之計,齊夫人放心,待到時機成熟,一定抬你家閨女做妾,決不食言."

    齊夫人見賀老太太信誓旦旦,信了幾分,又想起大戶人家的規矩,正妻未進門前.確是不便納妾,頂多收幾個通房.她這樣一想,氣就順了,問賀老太太道:"不知何時才叫時機成熟?"

    其實賀老太太只要答一句,待賀濟義娶親過後,由正妻料理,齊夫人也就接受了,但她哪曉得大戶人家的那些個規矩,苦思冥想過後,回答道:"等我親家溫夫人出了門子,便抬你家閨女做妾,如何?"

    等溫夫人改嫁去了西京,孟月也就該打發回京城了,到時人都不見了,賀濟義再鬧也沒用,正是時候哄他納了齊家庶女.賀老太太是這樣想的,齊夫人卻不知情,暗自疑惑了好一陣,問起緣由.

    賀老太太卻道:"我保證那時納你家閨女為妾便是,齊夫人何須問這麼多."

    齊夫人垂首沉吟,賀濟義未娶正妻,不便提前納妾,因此只能先委屈齊佩之;這樣的理由,在齊家尊長面前很說得過去,讓她心內一陣輕松,待抬起頭來時,臉上就帶了些許笑意,道:"老太太,咱們得提前說好,我家佩之是做通房,來日一定要抬為妾室."

    賀老太太滿口答應,又與她商量,等她把齊修之抵押庶妹的字據拿來後,兩家再簽訂一項協議——齊家送人送嫁妝到賀家,賀家則保證在溫夫人改嫁後,抬齊佩之為妾.

    齊夫人仍覺得在這樣的協議上提到溫夫人,有些莫名其妙,但一想溫夫人改嫁在即,肯定是在賀濟義娶親之前,以此為限,齊家是占好處的,于是便沒提出反對意見.

    賀老太太見齊夫人點了頭,便歡天喜地地坐到她旁邊,與她商量起齊佩之的嫁妝來.齊夫人一陣厭煩,卻又不得不忍耐,一番討價還價之後,許諾賀老太太繭綢兩匹,銀釵,銀鐲各兩對,胭脂水粉,杯碗碟盞等日用器皿衣箱.

    這嫁妝太過簡薄,賀老太太大失所望,此時才真明白,納妾與娶妻,乃是天壤之別.

    齊夫人許完嫁妝,又問道:"不知老太太出多少聘禮?"

    賀老太太正不滿,不假思索答道:"你家庶女是我家濟義贏回來的,有字據為證,還要聘禮作甚麼?"

    齊夫人氣得滿頭珠翠亂顫,卻又駁不出話來,只得忿忿起身,道了聲告辭,朝雨中去了,她家婆子追著去打傘,趕得急了,腳下一滑,摔了個四腳朝天,惹得賀家丫頭們掩嘴偷笑.

    賀老太太見到這一幕,驚訝道:"齊家想送庶女出門,竟心急到如此地步?"說完後悔不已,早知如此,就該硬拗著多討些嫁妝的.

    第二日雨過天晴,齊家抬著箱籠和轎子,把庶女齊佩之送到了賀家.孟瑤奉著賀濟禮的吩咐,過來收了齊修之抵押庶妹的那張字據,其他的事,任由賀老太太去安排.

    齊佩之既是賀濟義的通房丫頭,自然是住到他的歸田居.賀老太太扣下陪嫁,命人將她送了過去.賀濟禮來尋孟瑤,立在門邊,盯著嫌棄首飾成色不好的賀老太太,故意問道:"看娘這樣子,是打算將這些陪嫁,入濟義的私帳?"

    公帳私帳之分,賀老太太再不敢擅自作主的,她正欲搖頭,突然反應過來,道:"這是濟義屋里人的陪嫁,自然不能入公帳."說完將孟瑤一指:"你媳婦的陪嫁,我可沒見著一文."

    孟瑤明白賀濟禮的意思,既然是陪嫁,就該歸還齊佩之,不然落到旁人眼里,便是賀家連一個妾的財物都要霸占,好不丟人.然而親母子斗法,她是不便插嘴的,免得落得兩頭不是人,遂把腰一扶,拿有孕身乏作借口,回房去了.



    第六十八章 各人反應

    賀濟禮見孟瑤開溜.兀自站立不動,駁斥賀老太太道:"我娘子的嫁妝,既沒入公帳,也沒入私帳,乃是她自己保管,這是當下的規矩."

    這番言語,便是逼著賀老太太將嫁妝歸還齊佩之了,她好容易得來這些財物,自然不肯依,與賀濟禮爭吵起來.

    他們這邊吵得熱鬧,歸田居里也沒消停,賀濟義本在東邊守冰窖,遠遠地瞧見有兩名丫頭走進他院里去,一個眼生,一個眼熟,他還以為是孟瑤遣人與他送消暑的涼食,忙不迭送地跑了回來.豈料一進門,那名眼熟的丫頭便與他行禮,口稱恭喜,道:"老太太與二少爺新收了通房,特遣奴婢送來.不知二少爺欲將她安置在哪里?"

    賀濟義定睛一看,認出她是賀老太太院里的丫頭小言,再朝旁邊一看,那名眼生的丫頭,發式服色,與普通丫頭很有不同,倒與孟月的裝扮有幾分相似,遂問道:"這是齊家庶出的小姐?"

    齊佩之上前一步,屈膝行禮,口稱:"二少爺萬福."

    賀濟義想要的人,並非是她,心里有些不舒服,但見她溫婉有禮,又發不起脾氣來,只好喚來個歸田居的丫頭,吩咐道:"你們住在哪里?帶她一起去住罷,回頭我與嫂子講一聲."

    小言見他不懂通房丫頭與普通丫頭的區別,忙道:"二少爺,她是老太太要放到你屋里的,不能跟丫頭們一起住."

    賀濟義隱約明白了些事體,扯起齊佩之的袖子,奔往第二進院子,歸田居的丫頭們欲追,小言卻攔道:"那是二少爺的通房,將來的姨娘,她同二少爺在一處,你們追去作甚.難不成心里有算盤?"

    幾個丫頭似被點中心思,面紅耳赤,不敢反駁,只有幾個等級比小言高的,暗暗投去怨恨的目光,但礙著她是老太太跟前的人,只得把這口氣忍了.

    小言掃了她們一眼,也朝第二進院子去了,她進廳門時,賀濟義正同賀老太太爭吵,死活不要齊佩之做通房;賀老太太被他纏著,一臉無奈;齊佩之驚羞不已,含淚相望;賀濟禮則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袖手旁觀.

    小言上前,將賀濟義與賀老太太分開,再將後者攙到羅漢床上坐下,又回頭勸賀濟義道:"二少爺,這通房不也是丫頭,有甚麼分別?你就依了老太太,收下齊小姐罷."

    賀老太太道:"既入了我賀家門,還叫齊小姐作甚.往後都稱齊姑娘."

    小言應道:"是,老太太."

    賀濟義見她們一唱一和,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里,氣得跳腳,道:"跟你們講不通道理,我找嫂子去."說完,朝第三進院子去了.

    孟瑤見到他,撫額哀歎,真是躲也躲不過.她就是不想理會這事兒,才藏在房里沒過去,哪曾想賀濟義自己跑上門來了.

    賀濟義沒留意孟瑤臉上的神色,朝桌前一坐,忿忿將方才的事講了一遍,求孟瑤與他作主.

    孟瑤哭笑不得,低頭不語.知梅從旁道:"二少爺,你這可求錯了人,哪有小叔子收屋里人,大嫂去插手的?"

    賀濟義不管這一套,仰著臉道:"長嫂如母,怎麼不能插手了?嫂子,娘明明和我說好,齊家庶出小姐只到我們家來丫頭,卻轉眼就變成了通房,哄我哩.你是當家的,這事兒你得管."

    孟瑤忍著笑道:"多個屋里人,知冷知熱,有甚麼不好?那齊小姐我見過的,生得甚是美貌,你會不喜歡?"

    賀濟義方才只顧與賀老太太吵架.不曾留意齊佩之的容貌,聞言撓了撓頭,道:"管她生的甚麼樣,反正我不要她."

    孟瑤知道他心中有執念,才會如此,倒真有些佩服他,出主意道:"你若不喜她,也強求不來,不如就讓她住到歸田居後面那進院子里去,既可以不見她,又能如了老太太的意."

    歸田居前後有兩進,賀濟義平時坐臥,只在前院,後面一向是空著的,若齊佩之只住在後面,果然可以眼不見心不煩.他聽了孟瑤的建議,覺著十分可行,忙歡喜謝過,蹦跳著朝賀老太太處去了.

    孟瑤望著他稚氣未脫的背影,笑了一氣,吩咐知梅道:"幫人幫到底,叫歸田居的丫頭們,把後面小院子的西廂收拾一間出來.與齊小姐住."

    孟瑤取出一本小冊子,想了想,又換了本新的,單記上齊佩之的名字,後面跟著她的待遇——每月月錢五錢,每年四季衣裳各兩套.

    剛記完,墨跡未干,賀濟禮就一陣風似的回來了,將竹簾子帶起老高,噼啪啪直響.瞧他這模樣,不用猜.肯定是與賀老太太吵架吵輸了,孟瑤不敢多言,惟恐觸黴頭,只將一盞清熱去火的涼茶,擱到他手邊.

    賀濟禮端起盞子,一飲而盡,悶聲道:"娘不肯歸還齊姑娘的嫁妝."

    天氣炎熱,孟瑤低頭,看那冊子上的墨跡迅速干去,不以為意道:"兄弟的家務事,道理講到即可,至于他們理不理,與咱們甚麼相干."

    話是這樣說,但若傳出去,多少要丟賀濟禮的臉,讓他一口氣難平,只能捶著桌子洩憤.

    孟瑤有些心疼桌面上嵌的琺琅,忙將剛記完的冊子丟過去,道:"以其操心那些有的沒的,不如為銀錢發發愁,這才是你的本行."

    "我的本行是教書,不是為銀錢發愁."賀濟禮不滿看她一眼,撿起冊子,翻開來看.這一看,又讓他氣著了,齊佩之的嫁妝,他一文錢沒碰著,卻要另將出錢來養她,這些,看在賀濟義是親兄弟的份上,也就忍了,但為何明明他花了錢,還要背個強占妾室嫁妝的名?

    孟瑤見他緊攥冊子,白淨的手上青筋暴起,臉上更是黑似鍋底,忙軟語勸他道:"操這些閑心作甚,不過一年六兩銀子.幾套衣裳罷了,年底咱們把老太太的豬賣了,湊一湊就有了,不用著急."

    賀濟禮抬眼看她,似笑非笑:"你算計娘?"

    孟瑤一驚,正懊惱言語不當,卻又聽見他一拍桌子:"就這麼定了."

    這回輪到孟瑤忍俊不禁,笑趴到桌上,賀濟禮拿冊子拍了她一下,道:"別光顧著笑,家里多盯著些,別讓濟義一個接一個的納妾,我可養不起."

    "老太太要納,我哪里攔得住."孟瑤嘟囔了一句,收起冊子,進里間歇息.賀濟禮緊跟進去,親自拴上門,同她研習圖冊上的手法去了.

    齊佩之頂著通房丫頭的名號,在歸田居後院住下來,領的月錢,比一等大丫頭還要多一錢,這消息迅速傳開去,落在眾人耳里,反應各有不同.

    賞菊院離歸田居最近,孟月是看著齊佩之進了對面院子的門,感歎命運不公,撫琴垂淚道:"同樣是官家小姐,她做了通房,好歹還有個指望,不似我,身似浮萍,進退兩難."

    跟著她到賀家來的大丫頭亦歎:"可惜賀家不是二少爺做主,不然跟他也是行的."

    孟月到底是未出閣的小姐,聞言害羞,啐道:"胡說些甚麼."

    大丫頭望著她哀哀一歎:"姨娘心里惟有少爺,也只有我這婢子,與小姐講講知心話罷了."

    孟月聞言,淚如雨下,再彈不成調,伏在琴上嚶嚶哭泣.大丫頭也不勸她,望著窗外出神,自言自語道:"管他是誰,若真成了他的人,老爺還能把你討回去不成."

    哭聲猛地一頓,隨即又響起,卻變作抽泣,與窗外的知了聲連成一片,讓人分辨不清.

    李小鳳雖被關在柴房劈柴,但由于此處位于後罩房,乃奴僕聚居之所,因此消息靈通,很快就知道了齊佩之的事.那些下人們,個個都來嘲笑她:"齊姑娘一個通房,都能拿月錢,你好歹也是大少爺下過聘禮的,卻只能在這里劈柴."

    李小鳳心中有大志向,任她們怎樣奚落,也不為所動,待到講得難聽了,就舉起柴刀,嚇唬幾下,次數多了,倒也不再有人敢來惹她.

    受刺激最大的,乃是歸田居的五名丫頭,一個一等,兩個二等,兩個三等,那四個小的,心內不平,又不好表達,便激著一等丫頭知茵道:"例來通房丫頭,要麼是正頭娘子自娘家帶來,要麼是從近身服侍的人里頭挑,如今二少爺選通房,卻越過了姐姐去,好無道理."

    知茵繡著一塊帕子,微微抬眼,不動聲色地將她們四個的神情記在心里,笑道:"大少爺十七歲開府,如今才過兩年,哪里來的'例來’?"

    另四個丫頭噎住,嘀咕道:"大戶人家的規矩,左不過如此,姐姐真就甘心?"

    知茵刀槍不入,仍舊淺淺笑著:"主子的心思,哪是我們做下人的揣度的."

    人人只知知茵是孟瑤入府後,買的第一批丫鬟,卻不知她其實是孟家家生子,繞了個圈子進的府,乃是溫夫人替閨女埋的一枚暗棋.她繡完最後一針,立起身來,揉了揉肩膀,道:"坐乏了,你們盯著些,我出門走走去."
作者: 望月歆兒    時間: 2011-11-23 09:57 PM

    第六十九章 同情之心

    幾個丫頭七嘴八舌道:"姐姐且去.這里有我們呢."

    知茵道了聲謝,慢悠悠出房門,繞著池塘轉了一圈,朝第三進院子去了.

    那四名丫頭自認為得了機會,相視一笑,悄悄溜出西耳房,躲到後院西廂房窗下,朝里望去.

    西廂房內陳設簡單,甚至可稱簡陋,窗戶對面,靠牆一張木床,掛著灰撲撲的蚊帳,床頭一只舊木箱,近窗一張小桌子,兩只凳子,齊佩之就坐在此處,低頭抹著眼淚.

    幾名丫頭偷眼朝床上一看,被褥還是散的,明顯不曾鋪好,遂以為齊佩之是為這個哭泣,冒出頭來奚落道:"不過也是個丫頭.拿甚麼喬,趕緊自己拾掇拾掇,不然叫知茵姐姐來罵你."

    齊佩之正為自己被搶的陪嫁而傷心,忽聞這一通沒頭沒腦的責罵,不禁呆怔住了,傻傻望向窗外,不知怎麼接話.

    丫頭們見她沒反應,認為她不聽話,左右瞧瞧無人,便湧進房去,指手畫腳起來.齊佩之本來就傷心,一見這陣仗,嚇得躲到角落里,大哭.正巧賀濟義回院喝水,還沒進房門,就聽見這一通哭,遂循聲到後院,推門走進西廂房.

    幾個丫頭名為指責齊佩之不收拾屋子,實則翻東翻西,把屋子糟蹋得更為髒亂,賀濟義進門時,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場景.

    丫頭們瞧見他,先是一驚,旋即鎮定下來,仗著他平日里好伺候,笑嘻嘻一福,就准備撤出去.不料賀濟義一聲大吼:"站住."把她幾個嚇得一哆嗦.留在原地面面相覷.

    賀濟義雖然不願收齊佩之,但也沒想過要糟踐她,因此見到這四名丫頭的劣行,氣憤難當,抬腿踢翻一只凳子,吼道:"自己去大少夫人那里領罰."

    幾名丫頭從沒講過他聲色俱厲的模樣,一時嚇住,不敢分辨,灰溜溜走了出去.

    齊佩之見丫頭們撤走,把賀濟義當作了救星,淚汪汪上前一福:"多謝二少爺相救."

    昔日大戶人家的小姐,如今卻淪落到被幾個低等丫頭欺負,賀濟義心里突然覺得很不是滋味,遂好言安撫道:"別哭了,只要有我一口飯,就少不了你吃的."

    飯?吃的?齊佩之從未聽過這樣的安慰之語,竟有些聽不懂,微微一怔,道:"妾身並不曾餓肚子,勞二少爺掛念."

    真個兒是雞同鴨講,賀濟義翻了翻眼皮.道:"那幾個丫頭欺負你,是我管教無方,定會讓嫂子狠狠罰她們,我保證以後再不會有這種情況發生."

    齊佩之隱約明白了他的意思,道:"我哭,並非因為她們欺負."

    賀濟義奇怪問道:"那是因為甚麼?"

    齊佩之是因為嫁妝被奪,才傷心哭泣,但賀老太太乃是賀濟義的親娘,她斷不敢在他面前講她的不是,只好婉轉答道:"妾身自齊家帶了些日常使用過來,卻不知擱在了何處,方才遍尋不著,這才急哭了."

    她並非正室,不敢稱齊家為娘家,但賀濟義不笨,一聽就明白了,她所謂的日常使用,就是嫁妝,至于為甚麼找不著,稍稍一想就有了答案,除了賀老太太,再無第二人.

    賀濟義對齊佩之並無喜愛之情,卻同情于她,當即拍著胸脯道:"不消著急,且等我去與你尋來."

    齊佩之沒想到他答應得這般干脆,又驚又喜,倚在門邊上,目送他去了.

    賀濟義頂著太陽,奔至第二進院子.進門高呼:"娘,齊姑娘的嫁妝,現在何處?"

    賀老太太自西次間走出來,見他一頭一臉的汗,忙掏出帕子幫他擦拭,心疼道:"她的嫁妝,娘替你收著呢,跑不了,你急甚麼."

    賀濟義微微彎腰,好方便她替自己擦汗,口中道:"嫂子的嫁妝,都是她自個兒收著,齊姑娘的自然也該一樣,娘還是把箱籠還她罷."

    "這話是你嫂子教你的?"賀老太太手一頓,沉著臉問道.

    賀濟義搖頭道:"我直接來的,不曾去過嫂子那里."

    賀老太太這才緩了神色,收起帕子,拉他坐下,叫人端涼茶來,道:"你嫂子是正室,齊姑娘只是個通房,這兩下能相比?小二,莫犯傻.你把箱籠與她,還不知她怎麼胡亂花銷,不如娘替你保管,更為妥當."

    賀濟義不以為意:"我不稀罕她那幾個嫁妝,娘你還她."

    賀老太太自是不依,又勸又哄,但賀濟義的倔脾氣上來,比賀濟禮更甚,雖然不會同賀濟禮一樣與賀老太太吵架,卻擅用纏字訣,堵得她走不了道.吃不了茶.

    賀老太太實在沒法,只好進屋翻了翻,自齊佩之的嫁妝中,挑了胭脂水粉出來,攏作一盒,拿出來交與賀濟義,謊稱齊佩之的嫁妝,只得這些.

    賀濟義雖有些不信,但賀老太太稱,一個通房,能有多少陪嫁,于是只得接了,放過賀老太太,告辭出來.

    他捧著盒子,順著青磚小道,路過第三進院子,瞧見方才被他遣來的四名丫頭,正立在太陽底下,個個臉上曬得通紅.他腳步一頓,拐向廳中,將手中盒子擱到桌上,高聲喚孟瑤.

    知梅走出來,將他讓至西廳,笑道:"幸虧大少爺不在,不然二少爺這般大呼小叫,又得挨罵."

    賀濟義舌頭一吐,走進門去.

    西廳里,孟瑤正歪在羅漢床上,拿一只軟枕墊著腰,聽後園的管事娘子來富媳婦報賬.

    來富媳婦見賀濟義進來,停下行了一禮,再回身繼續稟道:"本月園中的花兒,本來預計能賣二兩銀子,但因每日向賞菊院供花一籃,實際收入只有一兩五十錢."

    孟瑤聽完,不悅道:"以後不許朝賞菊院送花."

    來富媳婦應了,見她再無其他指示.退了出去.

    孟瑤坐直了身子,笑問已落座的賀濟義:"怎麼,又心疼起那幾個丫頭了,來討人情?"

    賀濟義搖頭道:"正是來與嫂子說這個,只罰她們的站,實在太輕,起碼也得跪著.我院里不養仗勢欺人的下人."

    孟瑤略一思忖,覺著他言之有理,遂吩咐知梅,讓那四名丫頭,回歸田居院中跪著去,直到賀濟義許她們起來為止.

    賀濟義聽她安排完,仍賴著不許走,吭哧問道:"嫂子,方才來富媳婦講的,是孟七小姐所用的花兒?"

    孟瑤不知他突然問這個作甚,茫然點了點頭.

    賀濟義更加扭捏起來,道:"嫂子,你若舍不得錢,那幾籃子花算我的,從我月錢上扣."

    孟瑤臉色一變,斥道:"她同你甚麼關系,作甚麼要你來出錢,別平白汙了我家妹子的名聲."

    賀濟義見她一臉嚴肅,唬了一跳,忙擺手道:"嫂子,我絕無此意,只是孟七小姐乃官家小姐,在家時定是錦衣玉食,一到我們家,就連朵花兒也用不上,豈不可憐?"

    孟瑤臉色依舊沉郁,道:"她家離這里,不過半條街道,要用花,回去取去."

    賀濟義還要再辯,孟瑤已是起身稱乏,朝外去了.他緊跟而上,只見孟瑤在正廳桌前駐足,問道:"這盒子是誰的?"

    賀濟義忙走去掀開,指著里頭的胭脂水粉道:"是齊姑娘的嫁妝,我向娘討了來,正准備與她送去."

    齊佩之的嫁妝,哪只這幾盒胭脂,分明是賀老太太哄他的,孟瑤嘴角一勾,沖賀濟義意味深長一笑,掀簾進臥房去了.

    賀濟義待要為孟月的幾籃子花跟進去,卻被知梅攔住.知梅義正嚴詞地責怪他道:"二少爺也該學些規矩,長嫂的臥房,也是你能闖的?"

    這點道理賀濟義還是懂的,曉得自己行事有差池,生怕賀濟禮回來後會罵他,忙一轉身,腳底抹油地跑了.

    知梅進屋,只見孟瑤坐在桌前,以手托腮,神情不悅,便走過去安慰她道:"少夫人,二少爺根本不知孟家箱籠的事,因此迷戀七小姐,也情有可原."

    孟瑤歎道:"他不是蠢人,該看得出我不喜孟月,卻仍當面駁我的話.如今孟月還不是他甚麼人,他就敢如此,若真讓她進了門,還不知是甚麼光景呢."

    知梅道:"少夫人寬心,這事兒二少爺剃頭擔子一頭熱,除了他自己,誰都不會答應,怕甚麼?"

    話是這樣說,但為妾的程序,不比娶妻那般繁瑣,即便人人都不同意賀濟義納孟月,但只要他略施手段,比方說多朝孟月屋里去幾趟,壞一壞她的名聲,這事兒就成了一大半了.

    而且賀濟義偷看孟月彈琴,已不是一回兩回,孟月對他的心意,一定有所察覺.如今溫夫人嫁期臨近,她卻還未完成"任務",孟兆均肯定催得又凶又急,令她心急如焚,在這節骨眼上,她會不會退而求其次,利用賀濟義一回?畢竟若她空手而回,孟兆均一定饒不了她.

    孟瑤撫著桌角上的雕花,心思急轉,孟月的宴請,定在三日之後,到時必有動作,只不知,她的目標,是原定的賀濟禮,還是轉向了賀濟義.

    還有歸田居的那幾個丫頭,聽知茵講,個個都覬覦著賀濟義通房之位,不是安分的,是遣,是留,讓人傷腦筋.若是賀濟禮知道,定要大發雷霆罷,因為多一個通房,就要多支出一筆月錢——孟瑤想象著賀濟禮發脾氣的模樣,又不知不覺笑了.



    第七十章 兩手准備

    烈日炎炎,滿院唯有知了鳴叫.賀濟義滿頭是汗地趕回歸田居,將盒子放到齊佩之跟前,面帶得意看她.齊佩之心中喜悅,來開蓋子,一看里頭僅有幾盒胭脂水粉,滿臉的笑容頓時僵住了.

    賀濟義瞧她神色有異,忙問:"怎麼,數目不對?"

    齊佩之照實答道:"出門時,除了這幾盒胭脂水粉,嫡母還贈了兩匹繭綢,兩對銀釵,兩對銀鐲,和一箱子杯碗碟盞."

    賀老太太竟瞞下了這麼多!原來自己被她哄騙了,賀濟義瞠目結舌.他有意幫齊佩之把嫁妝全數討回,但卻深知賀老太太脾性,若此時再去,必達不成目的,因此安慰了齊佩之幾句,答應她改日一定討回嫁妝.

    齊佩之本以為自己不討他喜歡,這輩子沒指望了,如今見他竟肯為了維護自己.同賀老太太叫板,不禁喜出望外,望向他的眼神都變了.

    賀濟義講完話,轉身就走,齊佩之直送他到角門,才知趣停步,賀濟義以為她不放心嫁妝,回身再作了一回保證,方才去了.

    跪在院子里的四名受罰丫頭,見到這副情景,心下嫉妒非常,等賀濟義進了屋,小聲交頭接耳:"甚麼執意不收齊姑娘,都是假的,瞧二少爺如今待她的樣兒……"

    孟月在太陽底下彈完琴歸院,路過歸田居,恰聽見有人議論齊佩之,不自主放緩腳步,朝院中看去,只見歸田居四名丫頭兩兩相對,頂著日頭跪在當中,滿頭滿臉的汗,直淌進脖子里.

    不知她們犯了甚麼規矩,受到如此懲罰,不過現還跪著,就敢交頭接耳,確是該罰.孟月望了幾眼.繼續朝賞菊院的方向走,待低頭思索一時,招大丫頭上前,吩咐道:"侍琴,去替我打聽幾件事情,一件是,歸田居那四名丫頭,因何而罰跪;第二件是,賀家二少爺……待齊姑娘如何."

    侍琴瞬間明白了孟月的心思,帶著些歡喜看了看她的神色,道:"管賀二少爺待齊姑娘如何,只要他還願意聽小姐的琴即可."

    孟月面現紅暈,咬了咬下唇,道:"那……順路套一套話,打聽打聽他的喜好."

    侍琴高興道:"小姐明白人,事到如今,不能光顧著老爺那頭,總要兩手准備,替自己也打算打算."

    孟月不置可否,慢慢走向賞菊院,在門口停下.望著遠處的院牆,忽地問道:"你說,若我沒找著箱籠,老爺會把我打死麼?"

    侍琴雖非孟家家生子,但也是在孟家長大的,見慣了孟兆均粗暴的行徑,聞言先顫了一下,方才答道:"姨娘不是已為小姐安排好了,就算找不著箱籠,你也會成為賀家的妾,又不會重回孟家,既然不回去,老爺怎麼打你?"

    孟月打量侍琴神色,強自鎮定,仍掩不住那滿臉的驚嚇,想來她也知道,若完不成任務,作為幫手的她,也逃不過一劫.正是因為這樣,她才希望自己留在賀家罷,而賀濟禮眼看著無望,她就時不時提起賀濟義,原來即便在一名婢女的心中,她孟月也不過是一件用來保全性命的工具,至于跟哪個男人,幸不幸福,誰會關心?

    孟月看向高高院牆的眼神,變得哀戚,身為女兒家.是多麼的身不由己.賞菊院的丫頭們迎了出來,這些都是孟瑤親自挑選,送過來的,孟月不敢再多露表情,收斂心思,走了進去.

    傍晚,孟月當著眾丫頭的面,贊賞侍琴今日服侍的好,特許她出去散步,透透氣.侍琴謝過孟月,離了賞菊院,繞花園轉了一圈後,鎮定自若地朝歸田居而去.

    歸田居前院正室西邊的小耳房,乃當值丫頭的居所,侍琴早打聽得清楚,徑直推門進去,稱自己閑逛至此,特來尋姐妹們說說話.

    那四名丫頭才結束了罰跪,在屋內小聲抱怨,正是想找個聽眾的時候,見侍琴前來,很是高興,忙拉她坐下.嘰嘰喳喳起來.

    侍琴不費吹灰之力,就把事情全打聽到,高高興興告辭,回到賞菊院,關上門向孟月稟報,先講了賀濟義愛吃的菜,愛喝的酒,又道:"小姐,你讓我打聽的兩件事,其實是同一件,賀二少爺為了齊姑娘,責罰下人.還同賀老太太大吵了一架."

    原來賀濟義待齊佩之如此情深意重,外頭那些齊佩之不得寵的傳言,竟是假的.孟月怔了一怔,道:"齊姑娘是個好福氣的,雖然暫時只是個通房,卻有人撐腰,有人疼惜."

    侍琴道:"只要小姐想,一樣能得到."

    孟月又聞暗示,突生不悅,皺眉道:"你怎麼知道那就是我想要的?"

    侍琴聽出她語氣不善,沒敢接話,垂首立到了一旁.良久,孟月長長歎氣,低喃一聲"罷了",命她過來幫自己去了釵環,上床歇息,卻是輾轉反側,不得入眠.

    直到天邊發白,孟月仍未睡著,索性爬起來,叫醒侍琴,命她趕繡香囊,內側留一個"月"字.

    侍琴聽了這吩咐,便知孟月還是把自己的勸聽了進去,暗喜,忙收起地上的鋪蓋,去取針線.

    孟月卻止住了她,道:"香囊押後再說,且先隨我去廚房."

    侍琴一怔,大戶人家的小姐,不論嫡庶,都輕易不去廚房那地方,即使孟月想要替賀濟義准備酒菜,使些銀子吩咐一聲便得,哪消親自動手,引人注目?她心下疑惑,便一邊服侍孟月梳洗.一面問道:"小姐,大清早的,你去廚房作甚麼,若是想吃甚麼,我去講一聲便得."

    孟月自鏡子里看著她有些模糊的臉,輕笑:"不是你勸我要兩手准備?這便是另一手."

    侍琴仍想不明白,但卻聽出孟月的口氣不算太好,遂不敢再問.一時孟月打扮停當,帶著侍琴出門,問道:"連**都在外打聽事情,銀子花了不少,當知道廚房在何處?"

    侍琴忙回道:"在後罩房."

    "那柴房呢?"孟月又問.

    侍琴隱約猜到孟月要去作甚麼,小聲回道:"也在後罩房."頓了頓,又道:"她不過一個不受寵的女人,雖說是下過聘禮的,卻別說姨娘,連個通房都沒掙上,上下直呼其名,小姐找她有甚麼用?"

    孟月明知侍琴才是與自己同一戰線的人,但就是怨她三番兩次勸自己選賀濟義,以至于看她不順眼,道:"我自有主張,不消你多言.若你是個腦子靈光的,也不會一個好法子也想不出來,逼得我親自動手."

    侍琴得了訓斥,滿腹委屈,卻不明白孟月這股子怨氣從何而來,只得默默跟在她身後,到了後罩房.

    賀府的後罩房分上下兩層,上層住人,下層是各種工房,廚房的位置,乃是請風水先生算過的,設在東南角上.

    孟月站在角門處,朝內張望,只見一名管事娘子打扮的媳婦子,正站在廚房門口,指揮眾人舂米,擇菜,准備早飯.她還沒朝內邁步,守角門的婆子先迎了上來,笑道:"孟七小姐,您快止步,這處地兒髒亂,莫汙了你的腳."

    孟月一笑,侍琴一塊碎銀子便朝那婆子遞了過去,道:"媽媽,我們七小姐准備後天在賞菊院宴請老太太等人,少夫人已是准了,所以今日特來廚房瞧瞧,有些甚麼菜色."

    那婆子毫不推辭,將銀子塞進袖子,扭頭高喊:"來旺媳婦,孟家七小姐找你."

    孟月暗恨跺腳,這婆子竟這般可惡,收了她的錢,卻不辦事,還嚷嚷著讓眾人皆知.

    婆子卻好似沒瞧見她臉上神色,笑著招呼來旺媳婦到她跟前,介紹道:"孟七小姐,這就是廚房管事娘子,來旺媳婦,你想知道甚麼菜色,盡管問罷."

    來旺媳婦早接到了孟瑤的信兒,知道孟月後天要開宴,忙道:"哪敢勞動孟七小姐親自來,廚房擱著許多生魚生肉,沒得熏著了您,您趕緊回去,待我忙完早飯,去您院兒里回話."

    這兩人站在角門口,拿話堵住了孟月,讓她再找不出朝里邁步的理由,但溫夫人婚期逼近,她再沒有時間浪費,今日無論如何,也要闖一闖.

    她悄悄後退兩步,挪到侍琴身後,將她朝前一推,恰撞到婆子與來旺媳婦中間,把她倆撞了個踉蹌.孟月趁此機會,沖到廚房門口亂翻一氣,再趁廚房眾人因此人仰馬翻之時,瞄准屋旁有柴垛的那間,沖了進去,反手將門拴上.

    屋中散堆著柴火,牆上掛著幾把柴刀,地上一張破席,席上坐著一蓬頭垢面的女子,身穿補丁摞補丁的衣裳,正揮刀劈柴.那女子見孟月沖進來,驚訝抬頭看她,叫道:"我認得你,你是少夫人的堂妹,孟七小姐."

    孟月見她面有表情,眼神並非茫然,亦有認識人的熱情,不禁笑了.此時守門婆子已追到柴房門口,卻無奈門被拴上,只好拼命拍打,催孟月出來.

    孟月朝外看了一眼,自袖中摸出一塊銀子,擱到那女子身前,匆忙道:"我知道你是李小鳳,急需銀錢贖身,你若幫我一個小忙,這塊銀子就歸你."

    李小鳳問也不問她要自己幫甚麼忙,先飛快地把那銀子抓起,攥進手心里,再才點著頭道:"孟七小姐有甚麼吩咐,盡管說."
作者: 望月歆兒    時間: 2011-11-23 09:59 PM

    第七十一章 處罰(上)

    孟月欲附到李小鳳耳邊講話.但終究嫌棄她身上太髒,有股子怪味而未成行,只微微俯身,小聲問道:"你可知道賀家存放貴重物品的倉庫在哪里?"

    李小鳳蓬發遮面,眼珠子轉了幾下,點了點頭,但卻摸著手心里的那一點銀子不作聲.

    孟月猜她是嫌少,故意點頭又不作聲,吊她胃口,她忍著氣,再將出指甲蓋大小的一塊碎銀子,丟到李小鳳腳下.

    李小鳳抓起來咬了咬,攥進手里,笑道:"賀家倉庫離孟七小姐的賞菊院就幾步路,那西跨院便是."

    "甚麼?西跨院是賀家倉庫?"孟月怎麼也沒想到,賀家倉庫就在離自己最近的地方,登時有種受騙之感.她狠瞪了李小鳳一眼,暗悔自己不夠細心,今日這兩塊銀子,花的實在冤枉.

    李小鳳咧了嘴樂著,脫下鞋子,將銀子藏進腳板心底下.

    她也不嫌臭.孟月嫌惡皺眉,捂著鼻子又問:"西跨院里放的,全是賀家的東西?"

    李小鳳哪里曉得這個,卻不搖頭,只伸手要錢.

    孟月當她是知道,驚喜不已,忙伸手朝懷里掏銀子,但只聽得砰的一聲,柴房簡陋的門板整個朝里倒下來,砸到她身旁的地上,濺起一屋子的灰塵.

    這聲響巨大,嚇得孟月軟了半邊身子.守門婆子同來旺媳婦同時沖進來,一左一右把她架住,扶了出去.

    孟月一出柴房門,就見侍琴那丫頭已被五花大綁,跪在路旁,她本就驚魂未定,見到這副情景,愈發慌張起來.

    侍琴見到她,高喊:"小姐救奴婢."

    旁邊押她的一婆子也不罵她,直接甩過一巴掌,再拿一塊髒麻布堵住她的嘴,道:"有甚麼冤屈,少夫人面前講去罷."

    孟月知道孟瑤不待見她,但總想著,畢竟是堂姐妹,表面功夫會做足.但卻萬萬沒想到,孟瑤竟會縱容幾個婆子來欺負她,一時間不禁又急又慌,臉色慘白.

    她可是冤枉了孟瑤,孟瑤又不是大羅神仙,哪會曉得她突然來闖後罩房?只不過是賀府規矩甚嚴,守門婆子生怕擔了干系,因此甯願冒著得罪主人親戚的危險,也要把本職工作先做好.

    孟月到底養在深閨,沒見過這種陣仗,生怕她們就這樣押著自己,再捆著自家丫頭走出去,失了顏面,于是虛張聲勢道:"我可是你們少夫人的堂妹,父親是朝中三品大員,現就住在城南,你們竟敢對我不敬,快放開我."

    守門婆子沒被嚇著,繼續架著她朝外走,道:"拜孟七小姐所賜,反正今兒老婆子這錯是犯了.還不如將擅闖後罩房的人送到少夫人面前去,將功贖罪,求少夫人少打幾板子."

    此刻最著急的,乃是來旺媳婦,由于賀濟禮過度的小氣,後宅用度一向算得精准,包括這廚房每頓的食材.方才孟月在廚房門口那一翻,摔碎五個雞蛋,踩爛兩棵青菜,讓早飯無從安排.

    早飯少了份量,餓著了主子,可是大罪過,來旺媳婦心中有氣,架著孟月胳膊的手越收越緊,疼得孟月眼淚汪汪.

    兩人架著孟月在前,另兩名婆子拖著粽子似的侍琴在後,來到第三進院子,先在院中跪下,口稱:"奴婢等失職,請少夫人責罰."

    孟瑤孕中犯困,尚在夢中,知梅不敢擾她,只好稟于才剛起床的賀濟禮.賀濟禮看了看睡得正香的孟瑤,犯起了難,雖說孟瑤也不喜孟月,他再怎麼責罰,她也不會有想法,但眾下人都不知他們之間的恩怨,只知他們是親戚.若他以堂姐夫的身份,將孟月處置重了,旁人不但要說他薄情寡義,更要說他不尊重妻子,苛待她娘家人.

    為一個討人嫌的孟月,讓他背上不尊重妻子的罪名?賀濟禮堅決搖了搖頭,吩咐知梅道:"後宅之事,哪輪得到我這大老爺們來管……"他說著說著,突生一計,笑道:"老太太就是為了照料少夫人,才特特搬到城里來的,如今家里出了事故,自然是老太太幫著料理.快,叫她們都到前面院子去."

    知梅瞠目結舌,大少爺這是叫禍水東引哪,這,這……

    賀濟禮見她呆著不動,催了一聲,她這才應著去了.

    守門婆子一行奉命來到第二進院子,跪下.知梅進去稟報,講清原委,賀老太太早就起來了,正愁沒事做.忙命人將他們帶進西次間,依次跪好.

    孟月與賀老太太不熟,有些害怕,不知自己是站好,還是跪好.

    賀老太太把她晾在一旁,沒有搭理,只挨著詢問那幾個婆子,待聽得廚房失了五個雞蛋兩棵青菜,立時動怒,厲聲問孟月道:"孟七小姐,這是在賀家.不是孟家,你跑到我家廚房搗亂作甚麼?你可曉得五枚雞蛋幾個錢,兩棵青菜又是幾個錢?沒見過你這麼糟蹋東西的."

    賀老太太在鄉下散漫慣了,並不覺得孟月闖後罩房有甚麼罪過,只是心疼雞蛋和青菜,因此口中反反複複,就是這幾句話.

    孟月聞言,緊張的心松了一半,忙道:"是我魯莽不當心,定會按市價雙倍賠償."

    賀老太太馬上緩了神色,揮手叫她們下去.這事兒就這樣了了?該罰的一樣沒罰,未免也太過兒戲.別說知梅看得雙目圓瞪,連一心受罰的幾個婆子都面面相覷.

    孟月忽生幾分得意,又有些後悔,早知道賀老太太這樣好糊弄,就該同她多親近親近.

    但她還沒邁出西次間的門檻,就被人堵住了,抬頭一看,竟是孟瑤,不禁愣在了原地.

    孟瑤一身家常衣服,頭上只釵未插,一看就是剛起床的模樣.她上前幾步,孟月不由自主地讓道,側身立于一旁.孟瑤邊朝里走,邊笑道:"七妹見我來就要走?"

    孟月連忙搖頭,上前見禮.

    孟瑤沒理她,自顧自朝賀老太太福了一福,在她右手邊坐下.

    守門婆子幾人呼出一口氣,原樣跪好,孟月不好再走,只得在旁邊站了.

    孟瑤請示過賀老太太,讓守門婆子和來旺媳婦,將方才後罩房的情形,重新講了一遍.

    孟瑤聽完,慢慢理了理袖子,笑道:"自從我有了孕,這腦子就不好使了.這麼多重罪加在一起,叫我直犯迷糊."

    賀老太太因不懂賀府的規矩,到現在仍有些犯迷糊,但她朝下掃了一眼,不論是婆子還是孟月,都沒有她要保的人,于是樂得不理會,與孟瑤道:"媳婦別著急,事情再多,咱們一條一條的來."

    孟瑤笑道:"還是老太太有主意,就這麼辦."她故意讓知梅取來筆墨,寫下一條,孟月與侍琴擅闖後罩房,守門婆子看守不力.寫完,以袖掩嘴,打了個呵欠,道:"先把這項罰完,再論下面的罷,免得我費腦筋."

    守門婆子自知失職,不等人來拽,自己走了出去,按著家法簿上寫的,在院中挨了十板子才進來謝恩.

    孟瑤又按規矩罰了她五天的月錢,讓她到一旁暫候.不論是打板子,還是罰月錢,都是家法簿上寫得清清楚楚,有據可循,因此無一人抱怨,整個西次廳安安靜靜.

    孟瑤對此情景十分滿意,暗道,還是溫夫人的主意好,這家法簿果然好使.

    守門不力的人已受了罰,沒道理闖門的人卻輕易放過,孟瑤冷冰冰的眼神掃過侍琴,再掃過孟月,使這兩人不由自主一哆嗦.

    侍琴嘴被堵住,沒法出聲,只得以頭觸地,磕頭不止.

    孟瑤趕忙讓人制止侍琴,將她提了起來,心道,她可是孟府大房的丫鬟,就算要頭破血流,也該到孟府去,不能讓她背這個名.

    孟月疾行幾步,到賀老太太和孟瑤中間跪下,辯解道:"老太太,大姐,我今日行事確是莽撞了些,但不過是擔心後日的宴席,所以想去廚房看看,哪曉得看門的婆子向我索要錢財,卻又不放我進去,我一氣之下,這才硬闖."

    她向守門婆子行賄之時,僅有侍琴在旁,因此將顛倒黑白的事,輕松道來.屋中之人全望向守門婆子,不知孟月所言是真是假.

    守門婆子這一把年紀,也不是白活的,馬上還言道:"孟七小姐說奴婢索要賄賂,可有人證?"

    孟月把侍琴一指.

    守門婆子嗤笑道:"她是孟七小姐的丫頭,自然偏著七小姐,她的話怎能作證?"

    眾人深有同感,又望向孟月.

    孟月忽地覺得渾身發冷,她只想到當時無人,正好誣陷守門婆子,讓自己脫身,卻沒想到"當下無人"這詞,也是能為守門婆子反用的.

    孟月登時又陷入了困境,只得死死咬定守門婆子向她索要了賄賂.而守門婆子拒不承認,一時間局面僵持.

    孟瑤卻顯得十分輕松,道:"七妹,你生于官宦人家,大抵規矩該懂得,她一個下人不懂事,向你索要賄賂,難道你就真給了?你這心眼子,都長哪里去了?"

    賀老太太幫腔道:"正是,若想查看菜色,問過我媳婦後再去也不遲."



    第七十二章 處罰(中)

    孟月暗恨孟瑤護短.不去怪守門婆子收受賄賂,反來質問行賄的人.但這會兒滿屋子都是賀家的人,顯得她格外勢單力薄,心中再不平,也不敢表現出來,只得垂頭認錯:"此事確是我考慮不當,望老太太和大姐原諒我這一回."

    孟月是客,且是正經小姐,孟瑤不可能把她像下人一樣拖出去打板子,于是與賀老太太道:"主子變壞,都是下人教唆的,我看侍琴這丫頭著實可惡,但她卻不是我家奴婢,不好越俎代庖,只有送回我大伯那里了."

    這會兒孟瑤無論說甚麼,賀老太太都是全力支持,自然無異議,點了點頭.

    孟月慌了,她還沒完成任務,先折損一名大丫頭,若讓孟兆均知道.還不得扒了她的皮.她驚慌失措,伏地磕頭,央道:"是我管教不力,待會兒回了賞菊院,一定狠狠罰她,還望老太太和大姐別送她回我家去."

    賀老太太見孟月竟替一個丫頭磕頭求情,真覺得她是被下人教壞了,忙叫孟瑤別再耽擱,趕緊把侍琴送回孟家去.

    孟月一急,撲上前去,抱住孟瑤的腿,苦苦哀求,知梅忙招呼幾個婆子將她拉開,小聲道:"七小姐,下人都在跟前,你這是作甚麼,別掉了孟家小姐的份價."

    孟月此刻只求保命,哪還顧得了甚麼份價,再說她本來就是要做妾的人,甚麼都能不管不顧,只要能達到目的即可.

    孟瑤一聲不吭,任由她鬧,突然,門外沖進一名媳婦子,手捧一小小紙包,高舉著捧到賀老太太面前,稟道:"老太太.我們剛才正清理被孟七小姐翻亂的籮筐,卻發現了這個."

    小言接過紙包,遞與賀老太太.賀老太太接過來打開,里面是一包細細的白粉,她疑惑問道:"這是甚麼?"

    來旺媳婦道:"那幾個菜筐,只有孟七小姐翻過,想必是她遺落在那里的."

    賀老太太便又問孟月,孟月茫然搖頭,稱紙包並非她的東西.

    孟瑤插話道:"不如先請人來瞧瞧,看這紙包里包的是甚麼."

    雖然正是三伏天,孟月看著孟瑤波瀾不驚的臉,突然心有寒意閃過,她似乎捉摸到了些甚麼,又有些不敢置信,呆呆地看著賀老太太將那紙包遞與孟瑤,又由孟瑤遞給知梅送了出去.

    不到一盞茶的功夫,紙包又被送了回來,知梅急急走到賀老太太和孟瑤面前,帶著些驚慌口吻道:"老太太,少夫人,這紙包里包的.竟是下三濫的江湖藥粉,蒙*汗*藥."

    "甚麼?蒙*汗*藥?"賀老太太和孟瑤同時驚叫出聲,滿屋子的下人亦是驚呆了.

    來旺媳婦最先反應過來,大聲道:"老太太,少夫人,我們廚房的人,連甚麼是蒙*汗*藥都不曉得,這紙包定是孟七小姐的東西."

    孟月心中的那一點點揣測變成了事實,登時寒意襲身,哆嗦著抬頭直盯孟瑤,一字一句道:"這不是我的東西."

    她這一哆嗦,在旁人看來,就是做賊心虛,送紙包來的媳婦子叫道:"老太太,少夫人,廚房門口的那幾筐菜,只有孟七小姐動過,全廚房的人都能作證."

    孟瑤絲毫不懼孟月直視過來的目光,反盯著她問道:"你還有甚麼話好說?"

    賀老太太看著小幾上擱的蒙*汗*藥,一陣後怕,心道,她這是想把全府人都藥到昏迷不醒,再趁機搜尋孟家箱籠的下落呀,此人真是心腸毒辣,幸虧沒依著賀濟義納她為妾,這回也多虧廚房的媳婦子們機靈,事先把藥翻了出來,不然後果不堪設想.

    孟月的回答卻推翻了她的想法:"大姐,若我是想下藥.該直接撒在飯菜里罷?丟個紙包到菜筐,除了能給自己留把柄,還有甚麼用處?"

    孟瑤沒有被問住,不慌不忙道:"這藥,你是想留著後天宴請時用的罷?今日闖到廚房探消息,卻不慎遺落到了菜筐,也真是天意."

    孟月一時想不出辯駁的話,愣在原地.賀老太太則恍然大悟,雙手合十念叨道:"真真是黃天保佑,讓你提前丟了藥包,又讓我們發現,不然賀府一家老小,全要落在你手里."

    孟月看向孟瑤的目光,忽地變得怨毒,咬牙擠出一句:"大姐,你好巧的心思."

    孟瑤一笑,竟不置可否.知梅從旁道:"這是老太太和少夫人治下有方,不然真讓你鑽了空子."

    孟瑤把小幾輕輕一拍,道:"人證物證俱全,多講無疑,去請大少爺過來,我們一同到大伯那里去,把事情講個明白."

    賀濟禮早就到了.一直在外偷聽,此刻見孟瑤提他,便走進來道:"還去大伯那里作甚,多此一舉,直接去見官."

    賀老太太連聲附和:"對,對,這事兒得討個說法."

    不論是見孟兆均,還是直接上公堂,對于孟月來說,都是可怕至極,她這會兒已沒有心思去猜想孟瑤是怎麼設計她的.心里除了怕,還是怕,臉色慘白到毫無血色.

    孟瑤見她被嚇著,又添一把火:"使人去請狀師寫狀紙,把人押到官衙去."

    屋中跪了一地的媳婦子,人是現成的,一聽見吩咐,馬上跳將起來,兩個拽起侍琴,兩個架住孟月,直往外拖.

    孟月面如土色,不管不顧地尖聲大叫:"不是我,紙包不是我的,孟瑤,你陷害我!"

    孟瑤鎮定自若地問道:"陷害你我有甚麼好處?"

    賀老太太跳下羅漢床,指著孟月的鼻子罵道:"我們家供你吃供你喝,你不知感激也就罷了,居然還想投毒,簡直是忘恩負義."

    孟月情急之下,腦筋格外靈活,還嘴道:"孟瑤,你說你陷害我沒好處,那你倒說說,我投毒又能有甚麼好處?"

    此時屋中下人眾多,她是斷定了賀家人不敢把孟家箱籠的事明講出來,所以才有恃無恐,反問了這一句.但孟瑤卻面露不忍之色,問道:"這理由卻有些不好聽,關乎七妹的名節,你當真要聽?"

    孟月啐了一口過去,罵道:"聽你胡謅."

    孟瑤歎了口氣,道:"自家姐妹,何必鬧到如此地步.你投毒為何不投別的,只投能讓人全身麻痺昏睡的蒙*汗*藥,還不是想趁我們人事不省之時,行跟那王姨娘差不多的事."

    孟月根本不知王姨娘是誰,一片茫然.賀家的下人卻都知道,王姨娘是曾經解過衫兒,勾引過賀濟禮的那一位,登時明白了孟瑤的意圖,朝她投去鄙夷的目光,並在心里暗罵一句:"不要臉."

    孟月見屋中下人的眼色都變了,竟是信了孟瑤的樣子,不禁罵道:"你們一丘之貉,狼狽為奸,都是串通好了來害我的."

    孟瑤一直坐在羅漢床上,起都沒起身,聞言道:"七妹在我面前胡言亂語沒甚麼,待會兒到了公堂,可要謹慎些,知府大人可是會打板子的."

    孟月方才只顧著恨孟瑤,這時才記起自己的處境,慌忙掙紮道:"大姐,別送我去見官,咱們有話好說."

    賀濟禮也道:"罷了,到底是你母親家人,她見了官,你臉上也不好看,還是送她回孟家,讓大伯罰她罷."

    "不,不——"孟月一聲尖利大叫,竟是駭得走了調,比起上公堂失顏面,她更怕孟兆均的手段,若是她慘敗而歸,孟兆均一氣之下,把她胡亂配個販夫走卒都是有可能的.

    孟瑤端起茶盞,慢悠悠啜了一口,道:"七妹,事情是你做下的,如今卻又不願見官,又不願見伯父,你到底想作甚麼?"

    賀老太太哼道:"我們賀家可不是軟柿子,任由你拿捏,這事兒絕不能就這樣算了."

    孟月見賀老太太等人不肯善罷甘休,心里又急又恨又悔,急的是賀家給出的兩個方案,她都無法接受;恨的是孟瑤居然拿蒙*汗*藥陷害于她;悔的是,早知道這樣,就不去廚房,直奔柴房了.

    她正急得滿頭冒汗,賀老太太已是催促著媳婦子們拖著她朝外走,賀濟禮則在與孟瑤大聲商量,還是送她去孟兆均跟前,免得到公堂一露面,壞了名聲,累得孟家女兒都嫁不出去.

    孟月聽他們商量得熱鬧,一時急火攻心,竟雙眼一黑,暈了過去.

    "哎呀,孟七小姐暈過去了."左右架住她的媳婦子感覺到手中一軟,慌忙叫道.

    賀老太太雖恨孟月,卻怕在賀家鬧出人命,忙命人將她扶到椅子上坐著,按人中灌涼茶.眾人正忙著,賀濟義不知從哪里得了消息,猛沖進來,見到孟月攤在椅子上,雙眼緊閉,人事不省,不禁大急,質問道:"你們把她怎麼了?"

    "混賬!"賀濟禮見他為了一個不怎麼地的女子,竟沖家人發脾氣,伸手就想扇他一巴掌.孟瑤忙攔住他道:"濟義不知實情,怪不得他."說著,指了指小幾上的紙包,歎著氣道:"我這堂妹不爭氣,竟想著些歪門邪道."

    賀濟義不明所以,追問詳細.

    孟瑤道:"我來講,恐怕你不信,還是去問老太太罷."

    賀濟義聽了,又跑去賀老太太跟前,拉著她緊問.

    賀老太太將前因後果講了一遍,恨道:"幸虧沒聽你的話,不然養這麼個歹毒女子在家里,咱們家都得被她給害了."
作者: 望月歆兒    時間: 2011-11-23 10:00 PM

    第七十三章 處罰(下)

    賀濟禮對賀老太太所述.將信將疑,但小幾上擺著的蒙*汗*藥,又由不得他不信,一時間臉上神色十分複雜.他走到孟月身前,語氣沉重地開口:"你為何要這樣做,我們家並不曾得罪你."

    孟月雖然看不上賀濟義,但卻深知他對自己的心意,暗道這大概是自己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了,連忙淚水盈盈道:"賀二少爺,我是被冤枉的."

    賀濟義滿臉驚喜,轉頭道:"娘,嫂子,她是被冤枉的."

    賀濟禮氣得跳起來,先瞪著眼向賀老太太道:"娘,他為了個投毒的人,把親人都忘了,今日我要教訓他,您別攔著."說著幾步上前,大力勾住賀濟義的脖子,欲把他拖出去.賀濟義哪里肯依,大力掙紮.

    賀府尚輪不到賀濟義作主.孟瑤沒把他放在眼里,但卻不願因為一個孟月,傷了他們兄弟間的情分,要曉得,兄弟不和而導致的家宅不甯,比妾室更甚百倍.于是她開口攔道:"濟義,你急甚麼,咱們又不是要送她去見官,只不過送她去自個兒父親姨娘身邊罷了,那是她親生的父親姨娘,難道還能為難了她?"

    賀濟義聽說不見官,馬上緩了神色,也不鬧了,掙脫賀濟禮的胳膊,朝孟瑤行了一禮,道:"謝嫂子."

    孟瑤望著他似笑非笑:"我的堂妹,要你來謝,你是甚麼身份?"

    賀濟義的臉,刷的一下就紅了,而賀老太太見他心心念念一個壞女子,再也忍不住,不管他是自己最疼愛的小兒子,抽出花瓶里的雞毛撣子就沖了過去,朝他身上抽了幾下.

    因孟月不是去見官,賀濟義心下大寬,無意再多做停留,躲著雞毛撣子逃了出去.

    孟瑤看了孟月一眼.後者因為恐懼,嘴唇泛白,抖個不停.她本不欲為難孟月,只等著溫夫人出嫁後就送她回家,哪曉得她如此不安分,竟連後罩房都敢闖.這般肆意妄為,讓她心中一絲憐憫也無,冷聲吩咐婆子們道:"先押她們主僕去賞菊院,待我與他父親傳過信,再送她們回家."

    婆子們領命去了.賀老太太身子壯,鬧了這一場也不嫌疲乏,起身去歸田居,准備好生教訓賀濟義.

    賀濟禮兩口子回房,坐下歇息,小丫頭擺開碗筷,端上清粥小菜.賀濟禮催著孟瑤趕緊墊一點子,道:"你懷著孩子,怎麼空著肚子就過去了."

    孟瑤揉了揉太陽穴,苦笑道:"一大清早被鬧起來,我有甚麼辦法."

    賀濟禮替她夾了兩筷子菜,又埋怨道:"孟月作出這等丑事.正是要上門鬧她父親一個措手不及,你卻特特派人去送信,甚麼道理?"

    孟瑤抬頭四顧,遣退屋內服侍的下人,才輕聲道:"不是為了通知他,而是我早上起得匆忙,還未准備好."

    賀濟禮詫異道:"我押送過去便得,要你准備甚麼?"

    孟瑤望著他一笑,把在廚房搜到的那個小紙包遞過去,道:"你瞧瞧."

    賀濟禮狐疑回望她一眼,接過紙包打開,只見里頭的粉末細膩,潔白如雪,看起來好似做餅的白面;再小心翼翼地聞了聞,味道淡淡的,散發著一股麥香,有些像……做餅的白面.

    他將紙包小心翼翼地包好,道:"原來蒙*汗*藥與白面差不多,這要放入飲食中,決計察覺不出來,怪不得許多江湖人士都愛用它."

    孟瑤笑得彎下了腰,捂著肚子喚"哎喲":"我的大少爺,這就是白面."

    "啊?"賀濟禮一驚,趕忙又把那紙包打開,瞧了又瞧,甚至用小指頭沾了一點放入口中嘗了嘗,叫道:"還真是白面,這……你……孟月……"他好似抓到了些頭緒,可一時間又理不明白.

    孟瑤既告訴了他蒙*汗*藥是白面冒充的.自然就沒想瞞他,如實道:"白面是我命人丟進去的,也讓孟月警醒些,別以為我不為難她,就是尊泥菩薩,任她捏來捏去."

    怪不得孟月口口聲聲稱她是被冤枉的,看來還真是被冤枉的.孟瑤那樣遲才收到信,就能作出這樣的反應,狠擊對方一下,真是……真是……賀濟禮張著嘴,不知說甚麼才好.

    孟瑤以為他是不喜,嗔道:"我可是誠實得很,原原本本都告訴你了,你不會因此認為我是個惡毒婦人罷?"

    賀濟禮擺了擺手,道:"她又不是我們家的人,你愛怎麼惡毒就怎麼惡毒.我只是佩服你反應神速,這離你起床才多大會子,你就能想到包一包白面充作蒙*汗*藥."

    孟瑤慢慢吃著粥,心道,說起來這還得感謝孟兆均一家,若不是他們家妻妾成群,時不時要鬧上一場,她也不會對這些道道這般熟悉.

    賀濟禮此時心境明朗.笑道:"你不止派了人去孟家送信罷?"

    孟瑤抬頭一笑,正要答話,知梅走了進來,將一個一模一樣的小紙包放到桌上,小聲道:"少夫人,都辦妥了,派的是個從未出過門的三等丫頭,換過衣裳才出去的,並沒人知道他是我們府的人."

    孟瑤點頭,指了指賀濟禮手旁的那一包,賀濟禮不待知梅來取.親自捏了走出去,銷毀後才又回來.

    孟瑤打開知梅送來的那包,欲遞與賀濟禮瞧,賀濟禮忙按住她的手道:"這可是貨真價實的蒙*汗*藥,別把你藥倒了."

    孟瑤抿嘴一笑,由著他將紙包重新包好.賀濟禮將紙包揣進懷里,起身道:"既已准備好,我這便去了,若是伯父不信,非要打官司,咱們也不怕,知府大人有一位公子,是我的學生呢."

    孟瑤想了想,道:"你把濟義帶上,他那人看似機靈,奈何一碰上孟月,就成了死心眼,若不讓他親眼看一看,過後他還道是我們做了手腳的."

    提起賀濟義,賀濟禮就冒火,狠狠一跺腳,朝歸田居去了.歸田居與賞菊院離得近,他叫上賀濟義,再帶著婆子到賞菊院押了孟月與侍琴主僕,直接從後門出去,上了前後兩輛大車,朝孟府而去.

    車上,賀濟義搓著手,有些坐立難安,賀濟禮曉得他心里擔心,故意道:"既然你信她是被冤枉的,那又緊張作甚麼?"賀濟義諾諾講不出話來,他因愛慕而信孟月,但到底對她的為人不甚了解,嘴上說十分信,其實心里只有五分,哪有不緊張的.

    賀濟禮奚落過他.不再講話,車廂里安靜下來,只聽見後面車上傳來嗚嗚咽咽的哭聲,正是孟月的聲音.他想起上回接孟月來時,她也是這般坐在轎子上哭泣,害得他急了一路,不禁火冒三丈,打開車窗吩咐隨行的小厮,讓他通知後面的婆子,堵上孟月的嘴.

    賀濟義大吃一驚,慌忙阻止:"哥,她是個千金小姐,又不是犯人……"話音未落,臉上已挨了賀濟禮一巴掌,登時愣住了.

    賀濟禮攥著拳頭道:"你為了一個女人,先同娘親吵架,後與兄嫂頂嘴,既然你這樣不待見我們,不如分家出去,任你納幾個孟月,我都沒意見."

    賀濟義長這麼大,雖說總挨賀濟禮的打,但如此狠地打臉,還是頭一回,不由得懵了,喃喃道:"我不分家,哥你別為難她……"

    賀濟禮見他跟油脂糊了心似的,懶得再理他,一直到下車,也沒再同他講一句話.

    下車後,賀府小厮迎上,道:"兩位少爺,我們老爺在前廳等候."

    賀濟禮皺眉道:"後面有你家七小姐,去前廳合適?"

    小厮笑道:"兩位少爺過去便得,七小姐先到後院歇息."

    賀濟禮聽了這話,立時冷下臉來,孟月此時乃是嫌疑犯,孟兆均竟輕飄飄地想掩過,哪有這麼便宜的事.但他身上雖有功名,卻無官職,就算不滿孟兆均的安排,也是不能在朝廷命官面前違抗的,于是干脆轉身,重登馬車,吩咐車夫道:"咱們直接去官衙."

    別說大家閨秀,就是尋常女子,只要在公堂上拋頭露面站一站,不但她的名聲要毀,還要連累族中的其他女孩兒不好嫁人——那些極講究規矩的官宦人家,可是不願意娶一個名聲有汙點的女子的,即便自家不在乎,也受不了別人的指指點點.

    這道理,那小厮十分明白,當即撲上去,死命拖住賀濟禮的腿,不讓他上車.賀濟義還在車廂里,爬出來看了看,道:"哥,不是說好只把孟七小姐送回家的麼?"

    賀濟禮咬牙切齒瞪他:"她企圖下毒害你的親娘,害你的親大哥大嫂,你就連問也不想問一聲?我看連你一並送去公堂算了,如此不孝子,著實也該打上幾板子."

    賀濟義只想著替孟月開脫,就忘了即便那不是她投的毒,也是該問個清楚的,不然他豈不是置親人的性命于不顧?賀濟禮此時的話道理淺顯,終于讓一腦子亂糟糟的賀濟義清醒了些,跳下車來,去推那小厮,道:"要想別上公堂,就讓我們一起進去,當面問個明白."

    那小厮生怕他們走了,又不敢擅自作主,只好求他們稍等,跑去問孟兆均的意思.

    孟兆均怎會不怕孟月上公堂,只不過想先借自己的"官威",唬一唬賀濟禮,叫他知難而退罷了,此時見賀濟禮強硬,就變得無可奈何,只能在發了一通脾氣後,將地點改在西院偏廳.

    既是在內宅,溫夫人也來了,口稱"要聽聽那企圖謀害她親閨女親女婿的狠毒心腸女子,是怎麼解釋的".

    趁賀濟禮幾人還未到達,鍾姨娘半是央求半是威脅道:"二夫人,你的婚期,馬上就要到了,還是不要節外生枝的好."

    溫夫人橫她一眼,罵道:"難道我能因為要改嫁,就讓親閨女白白送命?"

    鍾姨娘嘀咕道:"是不是她還不一定."

    溫夫人冷哼一聲,道:"最好不是,不然我拼著不嫁,也要把你生的混賬種子送進牢里去."

    鍾姨娘一點沒被嚇著,嗤笑道:"二老爺去的早,如今孟家全靠我們大老爺撐著,就是二夫人膝下的少爺和小姐,也要靠大老爺撐腰呢,我看二夫人萬不敢將月娘送進牢里去."

    溫夫人最恨這種打斷骨頭連著筋的事,明明恨得牙根癢,偏還不能把他怎麼樣,不過,家丑縱然不能拿到外面去鬧,在家里整治一下,卻是綽綽有余的,她這般想著,嘴角又浮上了笑意.

    鍾姨娘被她這一笑,嚇得毛孔肅然,揣測著她的心思,默默坐到了一旁.

    溫夫人看去一眼,沒有作聲,直到孟兆均引著賀濟禮等人進來,才開口道:"大老爺好家教,小妾居然能坐的."

    孟兆均才進門,就被溫夫人揪住這樣的小錯失了顏面,不禁把火氣全撒到了鍾姨娘身上,怒道:"主子們議事,你摻和個甚麼,還不趕緊回去."

    這一聲主子,直接把鍾姨娘歸入了奴婢一類,讓她紅了眼眶,垂頭快步走了出去.

    溫夫人不依不饒,望著她的背影繼續道:"這樣的生母,怪不得能養出投毒的女兒來."

    孟兆均徹底怒了,吼道:"事情還沒定論,怎能一口咬定就是月娘投的毒?"

    想比他的憤怒,溫夫人笑得云淡風輕:"誰叫她沒規沒矩,擅闖賀家後罩房的,就算那藥包不是她的,也該她倒黴."

    伶牙俐齒的溫夫人,幾句堵得孟兆均徹底沒話講,賀濟禮趁機補上一句:"這事兒讓我們家老太太寢食難安,若因此累她老人家病倒,可是大干系,小婿再不敢留七堂妹在家住,就此把她送回罷."

    他恨不得逼著孟兆均把孟月打幾板子才好,但礙著身份是晚輩,不能開口,只得以目示意溫夫人.

    溫夫人會意,暗暗笑了,這個女婿,倒是滑頭得很.她看了看孟兆均陰晴不定的臉,道:"藥是一回事,擅闖賀家後罩房,是另一回事,孟月這回丟了咱們家的臉,大哥准備就這樣算了?"

    孟兆均自牙縫里擠出話來,道:"你待要如何?"

    溫夫人道:"大哥才是她父親,我哪能越俎代庖."

    孟兆均繼續從牙縫里擠字:"別忘了你改嫁,還須得我……"

    事關溫夫人自己,她不好再講甚麼,賀濟禮卻馬上接上:"妾的名分,賀家一定給."

    誰在乎那個名分,孟兆均黑臉,他要的只是那幾只箱籠,只要得手,管孟月是丫頭是通房還是妾.

    他背著手來回踱了幾步,暗忖,既然溫夫人和賀濟禮咄咄逼人,他也不用不著客氣,道:"月娘和她的丫頭,我自會懲罰,但罰完了,她還得住到賀家去."

    賀濟禮暗罵一聲不要臉,駁道:"我家可經不起再投一次毒."

    孟兆均攥著拳頭道:"此事還無定論."

    賀濟禮馬上接口:"那就等有定論時再說."

    孟兆均被溫夫人和賀濟禮前後夾擊,怎麼走都沒有路,十分無奈之下,只得同意孟月回家,又在溫夫人的逼迫下,敲了侍琴四十大板,二十板是她自己的,另二十板是替主受過.



    第七十四章 賀濟義的心思(上)

    賀濟禮看著侍琴打過板子.朝孟兆均一拱手,再別過溫夫人,帶著三步一回頭的賀濟義,回家去了.

    賀濟義無精打采,一進家門,就遁去了歸田居.賀濟禮回到房中,孟瑤正在西廳端坐,詢問孟月擅闖後罩房時的情景.他走到去她左手邊坐下,奇道:"真相大白,還有甚麼問頭?"

    孟瑤擺了擺手,示意他聽來旺媳婦稟報.

    來旺媳婦道:"孟七小姐到後罩房,透著一股子古怪,照說她到廚房投過毒,就可以走了,但她卻一頭紮進柴房,也不知是為了掩人耳目,還是別有目的."

    賀濟禮心頭一跳,想到了甚麼,不待孟月開口,先問道:"當時柴房有誰?"

    來旺媳婦答道:"李小鳳回來後,一直住在那里."

    孟瑤問道:"可聽見孟七小姐與李小鳳攀談了?"

    來旺媳婦點頭道:"隱約聽見里頭有人聲.但聽不真切."

    孟瑤點了點頭,讓她下去了.賀濟禮撐著頭想了想,道:"必是去打聽箱籠的位置了."

    "她知道甚麼,你堂妹問錯人了."賀濟禮把今日孟府發生的事情,講了一遍,又瞅了瞅孟瑤的肚子,道,"你今日起得太早,再去睡會子罷."

    孟瑤正犯困,也不推辭,起身朝臥房走,道:"李小鳳至少知道西跨院是倉庫,沒准孟月已朝那上頭想了."

    賀濟禮跟在她身後,不以為意道:"家里誰不曉得那里是倉庫,她若把西跨院報與他父親,我就再請一回官衙的公差."

    孟瑤打著呵欠,解衣上床,道:"也是,再說孟月已回家,理他們怎麼盤算,只等我娘的花轎出門了."

    賀濟禮也幾下脫了外袍,爬上床去,道:"孟月是小事,反正不是我們家的人,倒是濟義一門心思都在她身上,這可怎生是好."

    孟瑤也擔心這個問題,難道真要因為一個孟月.禍起蕭牆麼,若真這樣,她的罪過可就大了,畢竟孟月是她接進門的.

    她本已閉上了眼睛,這一想,就又睜開了,扭頭一看,賀濟禮已躺到了自己旁邊,忙顧不得再議論賀濟義,推他道:"大白天的,你這是作甚麼,讓人瞧見多不好."

    賀濟禮摟住她道:"我已把門反栓了."

    孟瑤擰不過他,又想著男人黏糊自己,是好事,也便由他抱著,沉沉睡去.

    這一睡,直到中午才醒,賀濟禮纏著孟瑤演練了一回手法,才雙雙披衣而起.孟瑤到底不放心李小鳳,叫來逼問了幾句,李小鳳語焉不詳.讓她生疑,于是命人白日里也將柴房門鎖起,無事不許打開.

    賀濟禮卻不知怎地,又想起李小鳳的贖身銀子來,教了她一招:"那外鄉行商既然願意娶你,想必再加些聘禮也是肯的."

    李小鳳有豁然開朗之感,連忙表示,願意再回李家,把這法子告訴李三爹.

    然而孟瑤覺得這幾日乃多事之秋,不許她出門,道:"贖身不急這一日兩日,待我娘出嫁後再說."

    溫夫人要改嫁當朝大族喬家,在城中已是新聞,李小鳳也曾聽說她的婚期,離現在只有半個月,並不算太久,于是沒有同孟瑤糾纏,干脆答應下來.

    沒有孟月的日子,人人過得愉快,轉眼三,四天過去,到了立秋時節,進入了秋天,但秋老虎尤其厲害,陽光依舊刺眼,知了依舊鬧人.賀濟義立在一絲風都無的池塘邊,遙望著後罩房踱來踱去,眉頭皺成一團墨.

    他接連數日放著守冰窖的正經差事不做,溜到池塘邊魂不守舍,自然落在了賀府一干人等眼里.首先著急的是賀老太太.她喚來賀濟禮夫妻,商討對策,道:"眼看著濟義瘦了,給他收的屋里人,他瞧都不瞧一眼,這可怎生是好."

    賀濟禮咬牙恨道:"他這是不撞南牆不回頭了."

    孟瑤心中一動,既然這樣,不如就讓他去撞一撞南牆,等到頭破血流,自然醒轉了.這話她不敢明目張膽講出來,便委婉道:"濟義是個癡情人,值得一歎,不如讓他自己去向我大伯提親……"

    還沒講完,就被賀老太太打斷:"不許孟月進我家門."

    還是賀濟禮明白孟瑤的意思,道:"娘,你放一百二十個心,我媳婦的大伯,決計不會把閨女許配給濟義,等到他自己碰壁灰了心,還有甚麼好說的?"

    賀老太太到底捧出過一個狀元,不算太糊塗,暗自一尋思,賀濟禮之所以能娶到孟家的媳婦.是因為他有功名在身,而賀濟義只是個白丁,即便是庶出女兒,孟兆均也不會允的,他乃朝廷三品大員,要顧著臉面,可不比齊家只是末流.

    賀老太太這一想通,就笑了,命人去叫賀濟義來問話.

    賀濟義虛浮著步子,邁進第二進院子的西次間,一抬眼.見眾人都在,忙把手中攥著的香囊,悄悄塞進了袖子里去.

    賀老太太笑著與他道:"我兒,有樁大喜事講與你聽,娘與你尋個媒人,到孟家去提親,如何?"

    賀濟義不敢相信,問道:"娘要與我娶誰?"

    賀老太太指著他,向賀濟禮夫妻笑道:"瞧這傻小子."

    孟瑤掩嘴笑道:"怕是歡喜糊塗了."又向賀濟義道:"娘准備把孟月與你娶回來,你樂意不樂意?"

    三人想著,賀濟義聽到這消息,必要高興到跳起來,然而他的表現,讓眾人大惑不解.只見他臉上雖有驚喜,卻不到十分,再仔細打量,甚至能瞧出一絲愁容來.

    他在愁甚麼?擔心孟府不同意?不對,若他能事先想到這個,先前也不會磨著賀老太太去提親了.孟瑤滿腹狐疑,看了看賀老太太,又看了看賀濟禮.

    賀老太太招呼賀濟義上前,拉著他的手問道:"小二,你這是怎麼了,不想娶孟月了?"

    賀濟義忙道:"想的."

    賀老太太松了口氣,又問:"既然想娶,為甚麼不高興?"

    賀濟義的右手,藏在袖子里,緊攥著香囊道:"我沒不高興,只是……只是……"

    "只是甚麼?"三人異口同聲問道.

    賀濟義吞吞吐吐,半晌沒個全話,再問,他干脆跑出去了.賀老太太三人面面相覷,賀濟義這是怎麼了?

    孟瑤想了一想,當著賀老太太的面,叫來外院的小厮林森,問道:"二少爺這幾天,可曾出門?"

    林森今年才十三.尚未總角,因此進得內院,他專門負責在少爺們出門時作跟班,所以孟瑤叫他來問.

    林森想了想,賀濟義不比賀濟禮好靜,他是個待不住的,哪一日不朝外跑幾回,哪怕有了守冰窖的差事,到了晚上,也要溜出去的.林森仔細回憶了一番,想起賀濟義前些日子,跑了兩趟城南,便如實回報給孟瑤,又道:"二少爺不許小人跟著,只叫小人在八爺胡同里侯著,因此他具體去了哪里,小人不知情."

    孟瑤還未接話,賀濟禮先唬了臉,道:"你怎麼當差的,下去領板子."

    孟瑤忙攔他道:"他是下人,濟義是主子,難不成濟義讓他等著,他能違命不成?"

    賀濟禮這才放過了林森,叫他下去了,又暗暗打定主意,待會兒得"提點提點"他,往後再遇見這種情況,怎麼也得暗地里跟蹤.

    孟瑤垂眼看地下的青磚,覺得八爺胡同這名字,分外耳熟,遂苦苦思索,還沒等她想出來,賀濟禮先道:"別想了,八爺胡同就在你母親家隔壁,因那里住過一位八皇子,才取名為八爺胡同."

    孟瑤和賀老太太一聽這話,都驚呆了,照這樣講,賀濟義多半是去過孟府了?還不只一回?

    賀老太太突然雙手一拍,道:"定是濟義跑去會孟月,結果連門也沒進成,他灰心喪氣,才會如此."說著又笑起來:"這樣倒好,省了我們假意去提親."

    孟瑤與賀濟禮相視一眼,各自搖頭,都覺得這事兒沒這麼簡單.

    孟瑤問賀老太太道:"那還去向我大伯提親麼?"

    賀老太太想了想,道:"不忙,且等我再問問濟義."

    孟瑤點了點頭,同賀濟禮退下,回到第三進院子.那邊賀老太太忙著問賀濟義,這邊孟瑤也沒閑著,亦忙著找人來詢問,不過她所問的,都是歸田居的下人.

    歸田居的一等丫頭知茵,首先透露了消息:"二少爺這幾日,要麼在池子邊踱步,要麼在後罩房門口晃悠,回到房里,也是一個人呆著,手里捧個香囊看."

    香囊?哪里來的?"是齊姑娘給繡的?"孟瑤明知不可能,還是問了一句.

    果然知茵直搖頭,道:"二少爺待齊姑娘,還同先前一樣,輕易不許她進前院."

    賀濟禮皺眉道:"怎麼不早些來報."

    知茵紅了臉,道:"奴婢想著,不過是一個香囊,多半是二少爺有了意中人了,這事兒他自會去向老太太講,奴婢不敢多嘴."

    孟瑤一眼看出知茵心里繞了好幾道彎,當下也不點明,只囑咐她,往後不論大小事務,只要有反常的,一律上報.

    知茵高高興興干干脆脆地應了,臉上甚至帶著喜色.孟瑤待她下去,向賀濟禮道:"這丫頭心不小呢,可惜這會兒沒功夫理她."
作者: 望月歆兒    時間: 2011-11-23 10:06 PM

    第七十五章 賀濟義的心思(下)

    心不小?那就是向朝上爬了?賀濟禮眉頭一皺.囑咐道:"上點兒心,辦完濟義的事,就去處置她,我可不願家里又養一閑人."

    孟瑤想了想,卻道:"倒也不算閑人,她本就是咱們家的丫頭,就算怎麼著,一樣要做活,只不知忠心如何."

    這卻是想朝賀濟義屋里安插心腹的意思了,雖有些忌諱,但賀濟禮想到自家兄弟的那些不著調,竟沒有說甚麼,只道忙完這陣子再作打算.

    夫妻倆並排坐在兩張椅子上,各自冥思,一時小丫頭端上消暑涼飲,竟無一人想起端碗.良久,賀濟禮揮退房中下人,似下定了決心,緩緩道:"不能放任濟義這樣下去了,不然他要毀在這件事上.娘一向偏著他,只怕問也問不出所以然來.還是咱們接手罷."

    孟瑤挑眉道:"這事兒還消問?隨便一猜就知道了,只怕你顧及兄弟之情,狠不下心,下不去手."

    賀濟禮緊攥著椅子扶手,道:"只要他曆經此事能警醒,再不犯糊塗,我有甚麼舍不得的?"又問:"此事你有甚麼見解,不妨講來聽聽?"

    孟瑤與他分析道:"八爺胡同就在我娘家隔壁,他不但去過那里,還不讓林森跟著,一准兒是去我大伯家見過孟月了."

    賀濟禮插嘴道:"你母親家那是真正的深宅大院,他竟見著了?"

    孟瑤笑罵他糊塗,道:"若沒見著,知茵口中的香囊,是從哪里來的?"

    賀濟禮前後一聯想,明白過來,賀濟禮能進到孟家去,一定是孟兆均拿孟月的婚事與他換取箱籠的下落,而孟月則贈與香囊相誘.

    "可惡!"賀濟禮摔了盛涼飲的碗,也不知是在罵孟兆均和孟月,還是在罵不醒事的賀濟義.

    孟瑤看著那只五彩魚蓮紋碗在青磚地上摔得粉碎,忍不住眼角抽了抽,不高興道:"這是我的陪嫁."

    賀濟禮一時手足無措,只好道:"完了事我賠你."

    孟瑤斜瞥他一眼:"雙倍."

    趁火打劫!賀濟禮咯吱咯吱磨了磨牙,心一橫,道:"只要此事能圓滿完結,我賠你一整套."

    孟瑤垂了眼簾.歎氣道:"若按我的法子來,只怕我伯父有大災難,你賠我一套碗碟算甚麼?"

    孟兆均這大房有難,勢必會拖累二房,故而她有此一歎.賀濟禮有些不解,究竟是甚麼法子,能讓孟兆均有難?

    孟瑤招手叫他探過身來,附耳幾句,讓賀濟禮大吃一驚:"這真是一計狠招,鬧不好,你大伯是要丟官職的."

    孟瑤一下一下扣著小幾,道:"正是……我還是先回娘家一趟,問一問我娘的意思,不然若是連累了孟里,我難咎其責."

    賀濟禮沉吟片刻,道:"我陪你一道回去."說著,便去喚人准備轎子,笑曰:"趕個早,還能去岳母家蹭頓飯."

    孟瑤見他如此熱心,暗暗不好意思,他是為了她娘家的事忙前忙後.她卻趁機敲詐,不過一個碗罷了,算了,等他再提起,就說是開玩笑的.

    轎子都是現成的,很快備好,二人稟過賀老太太,便朝孟府而去.

    才下過一陣陣雨,孟府的朱漆大門,在雨水洗刷過的天空下,顯得格外引人注目,孟瑤自轎窗朝外望去,禁不住地想,不知他日這里,是否會變個顏色.

    溫夫人仿佛知道他們要來,直接讓萬媽媽把他們引進了東耳房的東次間,這里隱蔽,方便講話.

    夫妻倆與溫夫人行過禮,到椅子上坐下,先問候道:"娘/岳母近來可好?"

    溫夫人擺了擺手,直接切入正題,道:"等把這起子小人都除了,我才真的好呢.你們家的賀濟義,前幾日到我們家西院去過兩趟,我正著人查探他與你大伯講了些甚麼,可惜他們防范甚嚴,至今還未有消息."

    孟瑤道:"還能講甚麼,左不過是有關于箱籠."說著,把她夫妻二人方才在家討論的結果.講與溫夫人聽.

    溫夫人這才知道,賀濟義竟是迷上孟月了,她同孟瑤夫妻一樣,恨鐵不成鋼,卻又有些理解,畢竟賀濟義在鄉下見的,多是些粗俗村姑,突然見著一個嬌滴滴又會彈琴的大家小姐,心動也是正常.

    溫夫人又聽說賀濟義是想要幫孟兆均的樣子,著急起來,但想了一想,卻又放下心——她的婚期,離現在不到半個月了,那麼些日子都瞞過了,還怕這半個月?

    孟瑤卻不這樣想,道:"大伯對那些箱籠,志在必得,只怕他正盼著娘快些出門子,好名正言順地下手呢."

    溫夫人仔細想了一想,還真是如此,兩房沒有分家,等她一嫁,二房就只剩下未成年的孟里.那些箱籠,自然也只能算在他名下,與溫夫人沒了關系.孟兆均若是客氣,可打著伯父替弱侄保管財產的幌子,明察暗訪,私下向賀家收回箱籠;若是不客氣,大可以沒有分家,孟里的箱籠是公產為由,上告官府,打一場官司,正大光明的拿回箱籠.

    溫夫人想通這關節,急出一身冷汗.大悔:"怎地忘了,我這一手,是防不了小人的,以你大伯那樣的無賴脾性,不搶光我二房財物,是不會罷手的."

    孟瑤沉聲道:"女兒倒是有一招治本的,只是有些惡毒,且怕牽連了孟里,因此特來請娘親示下."說著,壓低了聲音,將她的計劃全盤托出.

    溫夫人聽完,有一瞬間的愣神,這招術的確夠狠的,孟兆均就算不丟官,也得降職.但她馬上又清醒過來,道:"就這麼辦,所謂打蛇不死隨棍上,若不狠壓他一回,他是不會收手的,難不成累你們防范他一輩子?"

    孟瑤擔心道:"若是真害他丟了官,只怕要影響孟里的前途,畢竟是親大伯,而且沒分家,在外人眼里,咱們可是一家人."

    溫夫人思忖一時,微紅著臉道:"你大伯若就此丟官,確實不好,影響你弟弟的前程事小,吃不上飯,賴在二房不走事大,不如請你喬三叔暗中幫忙,只降他的職,不罷他的官,這樣既不會影響你弟弟,又不會使他們回鄉來礙你們的眼.等到事情了結,分了家,再狠壓他們一回."

    孟瑤道:"若大伯存心要奪我們二房的財產.豈會同意分家?他若一心拖著,族中尊長也奈何不了他."

    溫夫人的臉更紅了,道:"只要他還在官場混,你喬三叔就有法子整治他,逼著他非分家不可——你喬三叔既然要娶我,就得護住我兒子,不然叫他好看."

    孟瑤聽到這里,覺得計劃完美無缺,松了口氣,這才覺出溫夫人使用了"你喬三叔"一詞,登時頗不厚道地掩嘴偷笑.

    溫夫人狠瞪了她一眼,推她道:"沒事了?趕緊家去罷."

    這下連賀濟禮也忍不住笑起來,又警覺在岳母面前不可放肆,忙死死憋住,扶了孟瑤三步並作兩步出門,才放開笑了一回.

    溫夫人難得害臊一回,沒出門相送,只命萬媽媽拎了早就准備好的大包小包的安胎藥材和方子,將他們送上轎子.

    回到家,孟瑤忙著招呼知梅等人,將藥材分門別類,暗道,還是親娘知冷知熱,婆母名義上是來照顧自己,到如今也沒見做甚麼實事.

    趁著丫頭們都忙著,夫妻倆鑽進臥房,拴上門,商量孟瑤想出的那計劃.孟瑤是行事周密的人,取出筆墨,將步驟一一列出,道:"我伯父並不知箱籠里具體裝的是甚麼,倒方便了我們行事,且買些金銀器皿,珍玩古董來."

    賀濟禮想了想,否決了最後一項:"我們買來東西後,是要標上暗記的,古董怎麼能行?還是揀些普通又值錢的東西買罷."

    孟瑤點頭稱是,又開始琢磨買東西的錢從哪里來,這是她娘家的事,總不能讓賀濟禮出錢,不如動用她的嫁妝.

    她把這意思一講,賀濟禮道:"這些東西,又不是收不回來,誰出錢都一樣."

    這倒也是,當下二人不再為這個爭執,轉而討論起上哪里購買物品.賀濟禮搓著手,笑道:"我有個學生的父親,剛死了一房外室,擔心睹物思人,想要變賣,價錢都是極便宜的,我早就想買了來,又怕太晦氣,所以一直沒下手,不如就便宜了你大伯?"

    孟瑤笑道:"正是要晦氣的東西送給他才好呢,等到咱們再收回來,已是轉了一道彎,不會有人再嫌晦氣,正好脫手."

    賀濟禮心想著既能擺孟兆均一道,又能做個二道販子從中賺幾個錢,不禁笑得合不攏嘴,當即命人到前院,遣小厮去問問那學生的父親,東西還賣不賣.

    孟瑤道:"若是東西買下,也別急著運回來,先到外頭尋個工匠,悄悄兒地把暗記做好了再說."

    賀濟禮點頭道:"那是自然,這批東西,明目張膽地運到家里來不妨,但要想偷梁換柱,還是得瞞著些——濟義就住在後面院子呢."



    第七十六章 願者上鉤(上)

    夫妻倆當下商議定.出去詢問的人也回來了,稱賀濟禮那學生父親所持有的物品,仍未脫手,正降價銷售呢.賀濟禮一聽,十分高興,當即立起身來,要帶上銀子出去購買,臨行前,他突然想起一個關鍵性的問題,忙駐足問孟瑤道:"娘子,照咱們的計劃,濟義定能找著箱籠,獻給你大伯,那你大伯豈不是真會將孟月嫁與他?咱們家可不要這樣的媳婦."

    孟瑤笑道:"你且放心,我大伯決計不會將女兒嫁與一名白丁,即便是庶女——他可是朝廷三品大臣,不是齊家那末等小官能比的.再說,就算他不要臉面了,孟家族中尊長都還健在呢,斷不會允許他胡來."

    賀濟禮聽後駭然:"照你這樣說,你大伯從一開始就是哄濟義的?"

    孟瑤沒有否認.

    賀濟禮頓足.氣道:"平日里看濟義挺機靈,怎麼一沾上孟月的事,就跟豬油蒙了心似的,我看他這是被你大伯賣了,還要幫著數錢呢."

    孟瑤一副"你才知道"的模樣,似笑非笑看他.賀濟禮又跺了跺腳,出門辦事去了.

    傍晚,到底已入秋,即便白日里仍燥熱,向晚倒有一絲涼風,孟瑤坐在廊下,一面乘涼賞桂花,一面聽外出歸來的賀濟禮講購買物品的事.

    "那些東西,都是事先裝好了的,買賣便宜,我付過錢,直接運去工匠處刻暗記去了.只是要瞞過濟義和你伯父,還差幾只刻了孟字的箱籠,要不現打幾只?"

    孟瑤管著家,很清楚底細,家中空箱子多的是,但底部都刻有"賀"字,不能用,她盛嫁妝的箱子,倒是有"孟"字,卻可惜是紅色的——溫夫人寄存在賀家的箱子,全是黑漆的.她想了又想.現打木箱,只怕是來不及,倒不如把西跨院的那幾只箱子挪過來用,于是與賀濟禮商量,去請示溫夫人,開封條,騰箱子.

    賀濟禮念及她有孕,不欲她多勞累,遂留她在家,獨自前往孟府,將孟瑤的提議與溫夫人講了.

    溫夫人略有遲疑,道:"騰箱子不是甚麼大事,只是那些東西,畢竟是托與你母親的,現在瞞著她開封,不大好罷?要不先知會她一聲兒?"

    賀濟禮心想,賀老太太的口風,一向是嚴的,但那是對別人,若面對的是賀濟義,可就說不准了.這回要辦的事.針對的人里偏偏就有賀濟義,為了消息不走漏,還是瞞著賀老太太的好.他這般想著,便與溫夫人道:"依小婿看,此事還是別告訴我娘,至于岳母所憂慮的事……您就當不知道得了,一切都是小婿經手,事後我娘要怪,就怪我罷."

    他這般有擔當,且是為了溫夫人的事有擔當,這讓溫夫人感動非常,緊握住他的手,哽咽著講不出話來.賀濟禮寬慰了溫夫人幾句,又打了些包票,便稱孟瑤還在家等他的消息,起身辭去.

    他回到家中,向孟瑤道:"這事兒就算我做下的,兩邊的老太太一概不知."

    孟瑤感激他,起身一禮,道:"難為你想得周到,真是無以為謝."

    賀濟禮看了看她的肚子,道:"與我添個大胖兒子,便是謝我了."

    孟瑤馬上啐了他一口:"不知羞."

    賀濟禮又看了看她的肚子,隱隱已有些形狀,臉上不知不覺就帶了笑,更為不知羞的,摟著她紮進了臥房.

    做暗記,是極簡單的一件事,第二天晚飯前.便有工匠來家報信,稱事情已辦妥,賀濟禮跟著去檢查了一番,回家與孟瑤道:"記號都做得極隱秘,若不是有心,絕對發現不了."

    孟瑤放下心來,贊了他一句:"你辦事,都是極妥當的."

    賀濟禮難得得娘子一回誇贊,得意洋洋的勁兒,擺到了臉上去,惹得一旁的知梅掩嘴偷笑.

    孟瑤拿出她的計劃表,仔細朝下看,東西既已准備好,接下來便是要掉包.賀濟禮提議道:"直接把我們准備的東西搬去東跨院罷,省事."

    孟瑤想了想,道:"不急,待我問過一個人."

    "問誰?"賀濟禮奇道.

    孟瑤笑而不語,轉頭吩咐知梅:"把李小鳳帶過來."

    賀濟禮幡然記起,孟月那日擅闖後罩房的真實目的,就是去尋李小鳳,她們一定講過甚麼,的確該把李小鳳找來問一問.

    因事情隱秘,知梅沒假手他人.親自去喚李小鳳.她到時,李小鳳正鎖在屋里劈柴,忽聞門外知梅的聲音,忙丟了柴刀,把前些日孟月所給的幾錢銀子藏到席子底下,細細蓋好.

    門開,知梅朝屋內掃了一眼,並未進來,直接讓李小鳳跟她走.李小鳳不知孟瑤找她有甚麼事,一路上忐忑不定,向知梅問個不停.可惜知梅一個字也不透露給她,讓她干著急.

    到了第二進院子廳上,李小鳳尚還記得《妾室守則》上的規矩,老老實實先磕頭,再一臉惶恐不安地望向賀濟禮與孟瑤.

    孟瑤瞧了瞧她身上破爛不堪的衣裳,問道:"還想著贖身呢?"

    李小鳳大驚,難道孟瑤是知道了孟月給她銀子的事?她一時害怕,竟囁嚅著講不出話來.

    賀濟禮耐心不好,見她如此,皺眉道:"既是不想贖身,便罷了."

    李小鳳從這話中聽出了一絲希望,忙道:"想贖身,想的."

    孟瑤又問:"錢湊夠了沒有?"

    李小鳳頹然搖頭,孟月給的那點子錢,是杯水車薪.

    孟瑤似對此狀況很滿意,拿出一塊銀子,當著她的面擱到小幾上,道:"老實把孟七小姐那日與你講的話告訴我,這銀子就歸你."

    李小鳳看了看那塊銀子,不比孟月給她的少,不由得吞了吞口水.銀子,她是極想要的,但卻不知講出來後,孟瑤會不會另借由頭將她敲幾板子.她心中盤算,拿了這銀子,還是湊不夠贖身錢,相反,若是講了那日的事,卻有可能挨打,兩下一計較,她決定瞞下那日的狀況,扯謊道:"孟七小姐問我們家的倉庫在哪里,我沒告訴她."

    思考了大半天才答了這一句話,若是真的才怪,孟瑤與賀濟禮對視一眼,都皺起了眉頭.賀濟禮小聲與孟瑤道:"不如用刑."孟瑤卻搖頭:"一挨打,更不願講實情了."她想了想.招手讓知梅近前,耳語幾句,再朝李小鳳一揮手:"滾出去."

    李小鳳仿佛逃過一劫似的,爬起來就朝外跑.知梅忙幾步跟了出去,在院子里截住她道:"瞧你這傻勁兒,難怪籌不夠贖身銀子,眼見得少夫人要送錢與你,你卻直朝外推."

    李小鳳瞅了瞅她,不作聲.

    知梅朝四周看了看,壓低了聲道:"孟七小姐惹禍的事,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少夫人是想找她的黴頭,與你根本不相干的,你就把那日的事原原本本講出來,即便里頭有你的錯處,少夫人也不會理——她要挑的是孟七小姐的錯兒,你還真把自己當個人了."

    孟月投毒一事,因為孟瑤根本沒想瞞,因此賀府上上下下都知道,李小鳳也不例外,因此就對知梅的話信了大半.她又尋思,以知梅的謹慎,能講出這番話來,定是孟瑤授意,既然孟瑤是這個態度,那她還怕甚麼,當即一轉頭,狂奔進廳里,撲到孟瑤腳下,連連磕頭:"是奴婢一時糊塗,竟想瞞著少夫人,奴婢這就把那日的事告訴少夫人,將功贖罪.孟七小姐那日問了奴婢兩個問題,第一個是咱們家的倉庫在哪里,第二個是西跨院里是不是全是賀家的東西."

    孟瑤心中冷笑,但為了不讓李小鳳害怕,面兒上格外和顏悅色,道:"你好好講,這塊銀子還是你的."又問:"那這兩個問題,你是怎麼答的?"

    李小鳳一面回想,一面答道:"孟七小姐問我倉庫在哪里,我如實告訴她了,是在西跨院."

    賀濟禮臉上一沉,孟瑤忙扯了扯他的袖子,道:"家里人都曉得西跨院是倉庫,這也沒甚麼."

    李小鳳聽孟瑤如此講,定了心,又道:"孟七小姐問我西跨院里是不是全是賀家的東西……我……我沒說是,也沒說不是……她還要再問時,來旺嫂子幾個就沖進來了."

    孟瑤大感意外,李小鳳還真有些小心眼,居然知道吊著孟月的胃口,若不是後者被遣回了家,大概她還真能賺幾錢銀子.

    孟瑤想著想著,突然明白了,怪不得賀濟義這幾日總盯著後罩房,定是孟月記掛著李小鳳未盡的話,想一問究竟,卻無奈進不了賀府,于是便將此事托給了賀濟義.

    賀濟禮也回過了味來,朝孟瑤那邊一探身,低聲歎道:"濟義還真是被你大伯當了槍使."

    李小鳳在下面跪著,見他們竊竊私語,以為自己還是逃不過一頓打,慌忙磕頭道:"奴婢句句屬實,無半句虛言."

    孟瑤將那塊銀子丟到她面前,道:"銀子你先拿著,若我查出不實之處,再來罰你."

    李小鳳答的都是實話,聞言倒也不怕,撿起銀子,磕頭謝恩.
作者: 望月歆兒    時間: 2011-11-23 10:07 PM

    第七十七章 願者上鉤(中)

    孟瑤見李小鳳緊攥著銀子不撒手.暗暗一笑,問道:"想不想再賺一筆?"

    "甚麼?"李小鳳驚訝抬頭,張大了嘴,不敢相信還有好事落到她頭上.

    孟瑤本欲自己跟她講,但見她一身衣裳髒兮兮,不想靠近,便指了指知梅,讓她去說.知梅領命,走進李小鳳,附耳幾句,問道:"記清了?"

    不過短短幾句話,李小鳳自是記清了,但她仍有些不相信,望向孟瑤,道:"少夫人,就這麼簡單?"

    孟瑤轉了轉手上的指甲套,閑閑地道:"沒錯,你只要照方才知梅講的話去做,自會有人給你送錢來,至于價錢,看你自己的本事."說完.頓了頓,話鋒一轉:"不過,若你將今天的事透露出去,破了財,可別怪我."

    只怕若是透露出去,不光要破財,還跑不了一頓板子,李小鳳渾身一個激靈,忙道:"少夫人放心,奴婢怎會與錢過不去,況且也不是甚麼難事."

    這事兒對于李小鳳來說,是百利而無一害,孟瑤相信她會為了錢守口如瓶,遂點了點頭,命人仍將她鎖進柴房里去.

    李小鳳走後,賀濟禮的眉頭卻皺了起來,問孟瑤道:"你怎麼曉得濟義一定會去後罩房?他可是晃悠了好幾天都沒進去."

    孟瑤笑道:"那是因為我還沒給他創造機會,你別心急,且看罷."

    賀濟禮聽她有辦法,便不再問,轉而與她商量偷梁換柱之事,這是此項計劃中的重中之重.而不管是外頭新買的做了暗記的東西搬進府來,還是西跨院要騰箱籠,都得瞞著賀濟義,想個甚麼法子把他支開呢?

    孟瑤低頭沉思,慢慢道:"依我看,不但要支開濟義.歸田居所有人等,都得支開,第四進院子里,最好一個人也別留."

    賀濟禮一面點頭,一面想法子,道:"娘進城也有些日子了,不如讓濟義陪她回鄉看看那幾頭豬?"

    孟瑤展顏笑了:"好主意,叫小言和知茵陪著去,把齊姑娘也帶上,歸田居另四個丫頭,放她們一天的假,且回後罩房."

    賀濟禮連連點頭,就此定下,當即與孟瑤兩個,走去第二進院子陪賀老太太說話,言語中提及鄉下的那幾頭豬,果然引得賀老太太感歎:"上回李小鳳害我豬圈折損,我這心里一直放心不下,可惜媳婦新孕,我又不好走開."

    孟瑤忙道:"我這些日子好著呢,老太太不必太擔心.就回鄉看一回罷,豬養得肥些,今年過年就不消再買肉,豈不美哉?"

    這話說得賀老太太心動,摸著茶盞,沒有作聲.賀濟禮忙添柴加火道:"濟義也好些日子沒回鄉了,只怕鄉下的那些親戚,都不認得他了,就叫他陪娘一起回去,住幾天再來."

    孟瑤又道:"齊姑娘收房後,還沒回去過呢,這回把她也帶上,讓隔壁左右都瞧瞧."說著又推賀濟禮:"去賬上取些銀子給娘帶上,萬一要擺個酒,也好花費."

    賀老太太見他們樣樣想得周到,臉上笑開了花,尤其是聽到孟瑤最後一句,更是樂呵,笑道:"不消多少銀子,鄉下擺酒,東西都是現成的."

    這話可見就是要擺酒的意思了,孟瑤一陣暗笑,連聲催促賀濟禮.賀濟禮親自到前面取了銀子來,包好交與賀老太太,又命小言去喚賀濟義.

    好一會子,賀濟義才來,小言湊到孟瑤耳邊道:"少夫人,我到後面院子時,二少爺正與後罩房角門的守門婆子吵嘴.好像是他想進去,那婆子不許.我偷偷聽了一回,才上去叫他."

    孟瑤輕輕點頭,朝賀濟義看去,只見他臉上尚余三分氣惱,果然是同人吵過架的樣子.她本以為,賀濟義會仗著賀老太太的偏心,先告上一狀,卻不料他甚麼也沒提,不知是不是心虛的緣故.

    賀老太太也瞧出了賀濟義臉色不好,關切問道:"我兒,是不是每日里守冰窖,累著了?正好我要回鄉,且隨我去散幾天,想來你嫂子也不會怪你."

    守個冰窖也能累著?難不成他一大小伙子,要在家吃閑飯不成?此話一出,別說孟瑤,連賀濟禮都沉了臉.但讓賀濟義回鄉,乃是他們計劃中的一環,即便再生氣,也得暫忍,孟瑤將氣惱壓下,笑著道:"老太太說的是.濟義就回鄉散散心罷,這幾天耽擱的工錢,我不扣你的."

    賀濟義心里有大事,哪里肯走,只推說守冰窖事情大,不可擅離.賀濟禮笑道:"守冰窖也叫大事?一把鐵鎖一鎖了事."

    賀濟義仍是不肯,東扯西拉找借口.

    賀濟禮不耐煩起來,道:"少拿甚麼冰窖,歸田居的事務當借口,萬事也脫不過一個'孝’去,還有甚麼比陪娘回鄉更重要?再說了.你那叫守冰窖?成日冰窖門口都不見你的人影子,歸田居就更別提了,幾個丫頭都說你早上出去,晚上才回,你倒是說說,你這每天都去哪里了?"

    賀濟義聞言一驚,難道是賀濟禮知道了甚麼?他偷眼看了一回,卻又看不出甚麼,一顆心登時七上八下起來.他若要繼續拒絕回鄉,就得先回答賀濟禮的問題,可他哪里敢答,只好勉勉強強同意了,但有個條件,只在鄉下住一夜,第二天就要回.

    賀老太太是想多住幾天的,但卻拗不過賀濟義,只好答應了他.賀濟義又要求,馬上出發,早去早回,賀老太太也答應了.

    賀濟禮兩口子巴不得賀濟義早些走,趕忙派人去歸田居,讓知茵和齊佩之收拾衣物隨賀老太太一起回鄉.

    因為只住一晚,帶的東西不多,一會兒功夫便收拾停當,賀老太太見齊佩之也跟了來,拉著孟瑤的手道:"還是你想得周到."

    孟瑤知道,賀老太太也盼著賀濟義早些與齊佩之圓房,好忘了孟月,于是收下了這贊揚,將其送上了車.

    賀濟禮夫妻立在大門口,遠望著馬車緩緩離去,相視一笑.賀濟禮也不回房,徑直去了工匠處,安排晚上送貨事宜.

    孟瑤也沒閑著,先叫來歸田居剩下的四個丫頭,道:"二少爺與齊姑娘都回鄉去了,空屋子有甚麼守頭.不如放你們一天的假,散散去罷."

    四個丫頭心下歡喜,忙磕頭謝恩,回後罩房去了——她們本就住在那里,只有當值時才住歸田居.

    孟瑤打發走歸田居幾個丫頭,又喚來知梅問道:"箱籠准備好了?"

    知梅答道:"回少夫人,箱子是現成的,角上都刻了'賀’字,現就在西跨院,少夫人要去看看?"

    孟瑤猶豫道:"還是等天黑罷."

    知梅笑道:"少夫人是當家主母,查點自家倉庫,還要等天黑不成?"

    孟瑤聞言也笑了:"你說的是,倒是我草木皆兵了,西跨院放的都是我們自家的東西,我有甚麼看不得?"說著,扶了知梅的胳膊,走去西跨院,大大方方地把數十個空箱子查看了一遍,待得確定無誤,方才鎖門出來.

    晚飯時,賀濟禮回來了,匆匆扒著飯,問道:"外面的事情都安排妥當了,等天黑我們家各處落了鎖就行事,不過,換下來的東西,擱在哪里才好?東跨院?"

    孟瑤緩緩搖頭,道:"東跨院長年不用,突然開啟,恐引人懷疑,還不如把西跨院的第一所院子再挪一挪,擠著放去——同我們自家的箱籠擱在一起,才真不會引人注目呢."

    賀濟禮覺著有理,點了點頭,又道:"咱們家戌時才落鎖呢,等到東西運來,恐怕都亥時了,你懷著身子,不能勞累,還是早些睡罷,萬事有我."

    孟瑤見了賀濟義那副不靠譜的樣子,再看賀濟禮,覺著處處完美,含笑道:"你的情,我領了,不過就這一回,遲些睡也沒甚麼."

    賀濟禮心想,這到底是孟瑤娘親的事情,又關系著孟兆均,她放心不下也正常,于是沒有深勸,只提醒她到時多披件衣裳,到底已是秋天了.

    吃過飯,二人同平常無異,一個抱怨撥給後宅的錢太少,一個只顧著備課充耳不聞.不知不覺到了戌時,只聽得前院的管事,後院的管事娘子,敲著銅鑼,高聲叫著:"戌時到,各處落鎖,小心火燭."

    賀濟禮夫妻立時停筆的停筆,停算盤的停算盤,雙雙抬起頭來,眼中精光閃現.

    賀濟禮雙手朝書案上一按,立起身來,道:"我親自去夾道看一遍,確定無人,再把東西抬進來."

    孟瑤點頭道:"空箱子就在西跨院,里面的人也都是可靠的,你放心行事,我先去照應."

    賀濟禮應了,出門不提.孟瑤則先行去了西跨院,把陪嫁過來的幾個家生子分作兩撥,一撥人去將第一所院子挪出兩間廂房來,另一撥人則在她的帶領下,把後兩所院子里箱籠上的封條拆了,騰空箱子,箱子里的物件,則搬到刻了"賀"字的箱籠里去.

    孟瑤剛命人把"賀"家箱籠搬去了第一所小院,賀濟禮便帶人抬了十幾麻袋的東西進來,當即接著動手,把麻袋里的東西擱到"孟"家箱籠里去,上鎖,貼封條.



    第七十八章 願者上鉤(下)

    夫妻倆忙活完,已是亥末子初.賀濟禮擔心孟瑤身體吃不消,忙忙地散過賞錢,便扶她回了房,寬衣歇息.

    這一覺睡得沉,直到日上三竿,孟瑤才揉著惺忪睡眼,自床上爬起來.知梅趕進來服侍,悄聲稟道:"少夫人,二少爺一大早就帶著老太太回來了,大少爺已經過去請安了."

    孟瑤一聽,著急起來,忙忙地自己動手取釵來插,知梅以為她急著去請安,忙道:"大少爺已在老太太面前替少夫人告了假了,要您睡好了再過去."

    孟瑤一面戴首飾,一面道:"誰理會這個,我是要趕著去西跨院看看,昨日鬧得太晚,還沒仔細查看呢."

    知梅忙道:"少夫人莫慌,大少爺大清早就去看過了,色色都是妥當的."

    孟瑤聞言微笑.但手下仍舊不停,以最快的速度梳妝打扮完畢,趕去賀老太太屋里請安,順路當著賀濟義的面,做了兩件事.一是尋了個由頭,斥責小言服侍老太太不盡心,將她貶去後罩房掃地;二是准了後罩房守角門婆子的病假,許她歇上一天.

    小言哭哭啼啼,鬧了一出,挨了幾下打,方被媳婦子帶下去了.守角門的婆子咳嗽著,磕頭謝恩,孟瑤拿手帕子捂住口鼻,道:"角門得要人守,你趕緊抓藥治病,我只許你一天的假,明日晚飯前必須重新去當差."

    賀濟禮情知這便是孟瑤"請君入甕"的前奏了,當下垂首暗笑不語.賀老太太不知詳情,覺著孟瑤不論對小言還是對守門婆子,都太過苛責,不禁勸了她兩句,無奈孟瑤是鐵了心,也只得罷了,總不好為了兩個下人和兒媳翻臉.

    賀濟義坐在賀老太太身側,將孟瑤方才的話聽了個真切,一顆心立時跳得快起來,守門婆子告假.那就是說,至少今天,後罩房的角門,是無人看守的.大好的機會,稍縱即逝,賀濟義不自覺地搓著手,有些興奮,又有些焦急.

    賀老太太留意到他的異常,關切問道:"小二,你怎地了?可是今日趕路累著了?我替你向你嫂子告一天的假,你且去歇歇罷."

    孟瑤心想,今天恐怕是他最看重的日子,大概是睡不著的.果然,賀濟義拒絕了賀老太太的好意:"娘,我不困,我這就守冰窖去了."說著,從羅漢床上跳起來,一溜煙去了.

    賀老太太見賀濟義如此,忙抓緊機會,把誇贊他的話講了一籮筐,先誇賀濟義勤快.後責賀濟禮管得太嚴,又把賀濟禮沒在州學給賀濟義找個差事的舊賬,翻過來覆過去的念叨,聽的賀濟禮直皺眉.

    孟瑤見賀濟禮有要還嘴的跡象,生怕他一時忍不住,壞了大計,連忙扶了腰道:"哎呀,累得緊."

    賀老太太擔心未出世的孫子,忙住了嘴,催著賀濟禮扶孟瑤回房.

    夫妻二人出得門來,孟瑤嗔道:"多少委屈不能忍,非要今日露出來?"

    賀濟禮聽她講的是"委屈"二字,忍不住鼻頭一酸,忽又覺得自己已是要做父親的人,不好再為這些個瑣事落淚,忙生生忍了回去,悶聲道:"只望此事過後,濟義能有長進."

    他想說的,大概是:希望此事過後,賀老太太能不那麼偏心罷.孟瑤微歎一聲,朝他那邊靠了靠,輕聲道:"你還有我."

    賀濟禮沒有回應,只是扶著她胳膊的手,挪到了腰上去,再順勢摟至身旁,一絲空隙也不曾留.

    二人回到房內,對坐飲茶,沒過多大會子,賀濟禮就回複了心情.問道:"你准了守門婆子的假,這個我看得懂,但把小言貶去後罩房掃地,是為了甚麼?"

    孟瑤抿嘴笑道:"小言那丫頭,有一門本事,最擅聽牆根."

    賀濟禮想了想,明白過來,孟瑤這是要讓小言去聽柴房的牆根,看看到時李小鳳與賀濟義講了些甚麼.他暗暗點頭,笑道:"還是你辦事謹慎,雖說一切都已安排好,到底還是要盯著些,免得橫生枝節."

    孟瑤以帕掩嘴,打了個呵欠,道:"大白天的,即便無人守門,濟義也沒那麼大膽子去柴房尋李小鳳,畢竟那是你的妾.我且先睡一覺去,免得晚上沒精神."

    賀濟禮點了點頭,扶她進去躺下,替她蓋上薄被,道:"你安心睡罷,有我盯著呢."

    孟瑤沖他微微一笑.闔眼睡去.賀濟禮坐在床頭,瞧著她因懷孕而變豐潤的臉,真是越看越愛,最後忍不住也寬了衣,摟著她睡了個回籠覺.

    前面院子里,賀老太太閑坐無趣,走過來瞧孟瑤,卻被告知她夫妻二人都在睡覺,不禁眉頭皺起老高,氣道:"哪有大白天睡覺的,媳婦懷著身孕.自己歇歇也就罷了,拉著濟禮作甚麼?"

    她聲量高了些,知梅生怕吵醒了孟瑤,忙與媳婦子們使眼色.能到孟瑤屋里侍候的,大都是她的陪嫁,根本不怕賀老太太,當即連哄帶騙,把她扶出去了.

    賀老太太被迫回到第二進院子,摔摔打打地發脾氣,心道,怪不得大戶人家的婆母,都愛與兒子屋里送個妾,這兒子兒媳之間太黏糊,果然就是不好.又想著,賀濟禮雖然有個妾室李小鳳,但卻從來沒近過他的身,有名無實,而且李小鳳如今一門心思要贖身,恐怕也不想做賀家的妾了,不如喚了人牙子來,與賀濟禮另尋一個屋里人.

    但是,李小鳳雖說不做妾,卻仍在賀家待著,要吃要喝,全靠賀家養,若再收個人,豈不是兩份開銷?是等李小鳳自贖自身後再作打算,還是馬上遣她回家?賀老太太十分猶豫,卻又苦于找不到人商量商量,環顧四周,幾個丫頭婆子都不是貼心的,不禁生出"孤家寡人"的感覺來.

    賀老太太在這里急得團團轉,那邊酣睡的兩人卻渾然不覺,一覺睡到午飯時才起.知梅瞧他二人神色愉快,便將上午賀老太太到訪的情形講了,不料賀濟禮與孟瑤的反應如出一轍——眉頭微皺,面色冷淡.口氣不屑:"隨她去罷."

    孟瑤這般反應,倒屬正常,只是賀濟禮怎麼也這樣,知梅詫異地看看賀濟禮,又看看孟瑤,十分地不解.

    孟瑤卻知道,賀濟禮這是早上被傷了心,這會兒尚未痊愈呢.她伸手替賀濟禮夾了一筷子菜,把話題岔開,盡挑些高興的事來講,直到賀濟禮臉上重新露出笑容,方才放下心來.

    晚上,夜幕降臨,初秋的風吹得滿院的樹梢沙沙作響,歸田居後門處,現出一道身影,飛快地沿著池塘邊,奔向後罩房.

    隱在樹後的賀濟禮夫妻二人,將這一幕盡收眼底,嘴角露出微笑來.

    那道人影,正是賀濟義,只見他穿著一件黑衣裳,飛快奔至後罩房門口,借著簷下昏黃的燈光,朝四周掃了一眼,再閃身進院,直奔柴房.

    賀家治下嚴謹,再加上孟瑤的刻意為之,今日的後罩房靜悄悄,竟無一人走動.賀濟義一面竊喜,一面輕敲柴房的門.敲了兩三下,里面傳來李小鳳不耐煩的聲音:"誰呀,敲甚麼敲,不知道柴房門被鎖了麼?"

    賀濟義低頭一看,這才發現柴房門是從外面鎖上了,只得忿忿捶了兩下,咒罵幾聲.

    李小鳳把耳朵貼在門板上,聽出了他的聲音,心下狂喜,暗道孟瑤所言果然不差,真有人給自己送錢來了.她生怕跑了賀濟義這條大魚,忙把門板叩了兩下,道:"二少爺,後面有窗戶,你從那邊進來."

    絕處逢生,最有驚喜意味,也不容易讓人生疑,賀濟義此時正是如此.他三兩步繞至柴房後,推開窗,利索地翻了進去.一落地,李小鳳寫滿希翼的臉,便出現在他面前,嚇得他猛退幾步,直到後背抵牆才停下來,暗自咂舌道:"這李小鳳生得還真不怎樣,怪不得大哥舍得讓她守柴房."

    李小鳳嚇著了人卻並不自知,笑著迎上去,道:"二少爺怎麼有空來坐坐?"話已出口,她才驚覺,在此情此景下,問候這個還真不合適,該不會使他警覺這是個圈套罷?李小鳳心思驟轉,一時間臉上神色變幻莫測.

    還好賀濟義心急辦事,並未察覺,直截了當問道:"西跨院里擱了些甚麼,你可曉得?"

    果然還是這個問題,大少夫人真是料事如神,李小鳳在心里把孟瑤又贊歎了一遍,方才道:"二少爺問這個作甚麼?"

    遠遠地,傳來了梆子的聲音,戌時到了,該落鎖了,賀濟義一聽到這個,急出一腦門的汗,忙從懷里摸出一塊銀子,丟到李小鳳腳下,急吼吼地問:"我沒功夫與你磨嘰,趕緊告訴我."

    李小鳳盯著那塊銀子,暗自奇怪,這才酉時,他急甚麼?她將銀子撿起來,掂了掂,感覺離她的贖身銀子差得遠了,當即撇了撇嘴,又丟了回去.

    賀濟義見她嫌少,心里又急,沒心思與她討價還價,只好再掏出一塊來,道:"一共只帶了這些,你若不願說,就算了."

    李小鳳仔仔細細朝他胸前看了看,歎氣道:"罷了,我到哪里都是吃虧的命.西跨院里擱的,不單有咱們家的箱籠,還有親戚家的呢."

    賀濟義面露驚喜,一把抓住她胳膊,搖晃著問道:"是哪家親戚的箱籠?"

    李小鳳被他晃得暈頭轉向,尖聲道:"孟家的,孟家的."
作者: 望月歆兒    時間: 2011-11-23 10:08 PM

    第七十九章 一條大魚(上)

    賀濟義打聽到孟家箱籠的位置.心下狂喜,馬上丟開李小鳳,自窗子里原路跳了出去.因戌時的梆子聲已響,他生怕各處院門落鎖,一路狂奔至第二進院子,撲倒在賀老太太腳下,喘著粗氣道:"娘,我後天要見一位極有身份的朋友,缺一見體面的衣裳穿,你叫嫂子開了倉庫的門,與我挑一塊好料子,著人趕工去."

    賀老太太聽完,馬上就相信了,也不想想,賀濟義哪里來的機會認識有身份的人.她是很高興最疼愛的小兒子交友廣泛的,臉上堆著笑,道:"這有甚麼,明兒一早我就與你嫂子說去."

    賀濟義卻急吼吼地不依,道:"後兒一早就要穿,明日再做可是來不及,娘你去與嫂子說說.讓她開了庫房的門,我現在就進去挑料子."

    賀老太太一面念叨著"我兒,急甚麼",一面卻立起身來,朝第三進院子走.賀濟義心下一喜,忙三步並作兩步跟上.

    孟瑤與賀濟禮剛聽完小言的稟報,正坐在廳里,專候賀濟義"大駕".兩人見他是拉著賀老太太一起來的,不禁同時在心里罵了一句:"奸詐."

    賀老太太見他們還沒睡,暗道一聲正好,將賀濟義要趕做衣裳,想親自去挑布料的事說了.

    孟瑤不動聲色地看了賀濟義一眼,心道他還真性急,連天亮也等不得,又或許,是覺得天黑好行事?既然要做戲,自然是做足十分,孟瑤這會兒雖然盼著賀濟義去西跨院,但也不能一口答應,恐引人生疑,于是與賀濟禮交頭接耳商量了一陣,搖著頭道:"太晚了,西跨院早上了鎖,明日再說罷."

    賀濟義不依,骨碌著嘴,一只手伸到賀老太太背後,猛扯她衣衫.其實賀老太太自己也並不覺得做衣裳是件很要緊的事.但卻見不得賀濟禮兩口子推三阻四,當即沉下了臉,道:"不過一塊料子,多大點子事,你們就這樣當哥嫂的?"

    賀濟禮的臉色也沉了下來,瞧那樣子,要不是念及未盡的計劃,只怕當場就要嗆回去.

    孟瑤生怕他忍不住,忙出聲道:"老太太急甚麼,既是濟義著急要,馬上去挑便是."

    賀老太太這才緩了臉色,拉著賀濟義的手朝前一送,道:"我把濟義交給你們了,務必挑到他滿意."

    孟瑤忙起身應了,作了保證,賀老太太這才滿意點頭,扶著小丫頭的手回去了.

    賀老太太剛走,賀濟禮就毫不客氣地瞪了賀濟義一眼.賀濟義大概是心虛,竟不敢與其對視,微微垂了眼.

    孟瑤喚來知梅,吩咐她道:"送二少爺去西跨院.告訴管事娘子,說是我的吩咐,把好料子都拿出來讓二少爺挑選,若是服侍的不好,明兒就不用來當差了."

    知梅應了,走到賀濟義身前,道了聲:"二少爺請."

    賀濟義不知是心有內疚,還是做賊心虛,竟連告辭的話也沒講,就拔腿出去了,惹得他身後的賀濟禮又是一陣好惱.

    知梅在前,領著賀濟義來到西跨院,敲開了門,叫來管事娘子來福媳婦,將孟瑤的意思轉告.說完,為了方便賀濟義行事,"善解人意"地先行離去.

    來福媳婦早得過點撥,恭恭敬敬地側身讓路,將賀濟義請了進去,領他到第一所院子里里外外瞧了一遍,翻出好幾匹料子出來供他選擇.

    賀濟義裝模作樣看了一時,指著緞子叫綢子,指著綢子叫緞子,不是怪顏色不好看,就是怪質量不夠好.來福媳婦忍著笑,道:"二少爺,咱們家現成的料子並不多,您要是都看不上眼,不如明日上街挑去?若是怕來不及.買件成衣也使得."

    賀濟義站在大院兒里,指著另兩所鎖了門的小院,生氣道:"明明還有兩間倉庫沒讓我看,怎麼,你想藏私?當心我稟明大嫂,撤了你的職."

    來福媳婦陪著小心,道:"二少爺容稟,那兩間倉庫,擱的不是咱們家的東西,可看不得."

    賀濟義裝作不信,一面罵她胡說,一面就去踹門,來福媳婦故意慢了半拍,由著他把門踹開後才急急忙忙跟過去.這時,賀濟義已是沖進去了,站在一排排上了鎖的箱子前,不知怎樣查看才好.

    來福媳婦恨他不上道,干脆親自上前,奮力抬起箱子一角,喚他來看:"二少爺,你看這箱子底下,是不是刻著孟字,小人可沒瞞您.這些確實不是咱們家的東西,不是小人舍不得拿出來與您看."

    賀濟義拿起一旁的燈台,湊到近前照了一照,只見那箱子底兒上,果然刻著染了紅漆的"孟"字.這便是孟月家的箱籠了!賀濟義努力按捺住激動的心情,朝來福媳婦揮了揮手,道:"既然真是別人家的箱籠,那便罷了,你還將剛才的料子與我取一匹,交給針線上的人裁衣裳去."

    來福媳婦放下箱子,偷偷揉了揉酸麻的胳膊.應了一聲.

    賀濟義渾身輕飄飄地回到歸田居,歡喜得怎麼也睡不著,好容易等到天亮,趕忙從床上爬起來,拿冷水抹了把臉,便空著肚子朝孟家狂奔.

    孟家門上的小厮,有一個是孟兆均的人,見到賀濟義來,徑直將他領了進去.孟兆均聽完賀濟義所述,拍著桌子道:"我就知道那西跨院有鬼,可惜上回中了賀濟禮的圈套,不曾得手.如今情勢大不相同,二房那寡婦將嫁,孟里又未成年,我這做大伯父的前去取回孟家財物,理所當然,就算賀濟禮再請衙役,我也不怕."

    賀濟義站在下首,這些話一個字也沒聽進去,他只想著,等孟兆均順利取回箱籠,就會將孟月嫁與他.

    孟兆均講完,頓了一頓,卻未聽見賀濟義附和,不禁嫌他呆笨,遂不耐煩地揮了揮手,道:"你先回去罷,將西跨院盯著些,免得橫生枝節,我隨後就到."

    賀濟義諾諾應了,轉身回家,蹲到冰窖前,眼睛卻緊盯著西跨院不放.

    半個時辰後,孟兆均率領著數十名家丁,氣勢洶洶地闖入賀府,宣稱要以孟家家長的名義,取回寄存在此的箱籠.

    賀老太太並不知賀濟禮夫妻二人的部署.慌慌張張地跑出來道:"孟老爺,那些箱籠雖是孟家的不假,但卻不是你的,你怎能搶奪?"

    孟兆均理直氣壯道:"寄存箱籠的人,馬上就要改嫁,這些箱籠由我取回,最為正當."

    賀老太太說不過他,忙拉住賀濟禮,要他去報官.賀濟禮依言,遣了小厮林森去官府報案,但林森去了一時,卻回報稱,官府說這是孟家的家務事,他們不好管的.

    孟兆均聞言得意洋洋:"此一時彼一時,官府再不會管這檔子事,你們省省心罷."

    賀濟禮暗笑,賀老太太急得跳腳,眼睜睜看著孟兆均率眾闖入西跨院,將兩所小院里的箱籠盡數搬空,抬回孟家西院去了.

    箱籠沒了,賀老太太想著,自己辜負了溫夫人所托,只怕再走出門,要被人戳脊梁骨,登時嚇得冷汗連連,上下牙關打架.賀濟禮扶她回房,瞧著她這副神情,于心不忍,但一想起若此時透底,依著賀老太太偏疼小兒的習性,只怕要前功盡棄,只得將真話強行忍下,將出些假話來安慰:"娘,不是咱們不維護,只是孟家大伯帶來的人太多,又個個操著家伙,實在抵抗不來才失了箱籠,情有可原."

    賀老太太定了定神,順著他的話,替自己開脫道:"你說的是,他們凶神惡煞,咱們怎護得來,況且孟家老爺講得有理有據,叫人反駁不得,要怪就只能怪親家母一意孤行要改嫁,不然也不至于讓大伯占了理去……"她講著講著,突然想起當初她與溫夫人密談時,是萬分贊成其改嫁的,不由得紅了臉,不好意思再朝下講.

    賀濟禮朝外看了一眼,慶幸孟瑤被他以安胎之名留在了房里,不曾跟過來,不然若聽見賀老太太這一番言論,只怕又有一場好氣.他安撫好賀老太太,答應她派人去與溫夫人報信,再才退了出來,回房見孟瑤,將孟兆均搶去箱籠的事講了一遍.

    孟瑤聽完,笑道:"果然貪心的人,心思短一截,他也不想想,今日這些箱籠,怎麼這樣好搶,一頓飯的功夫就辦妥了."

    賀濟禮也笑:"你大伯這會兒正欣喜若狂呢,哪分的了神去想這些細節."

    孟瑤取出一本冊子翻了翻,笑道:"這得虧你辦事細心,買來偷梁換柱的器皿有模似樣,斷不會讓他疑心.他心里已經相信了,自然不疑有他."

    賀濟禮抽出她手中的冊子,親自去鎖好,道:"這東西暫時還不能拿出來,不然可就露了餡了."

    孟瑤掩嘴笑道:"知道你盼著濟義吃教訓,且等著罷,過不了多大會子,他便會直奔我大伯那里了."

    話音未落,就見知梅掀簾子,進來稟道:"大少爺,大少夫人,二少爺放著冰窖不守,從後門悄悄溜出去了."

    孟瑤轉頭沖賀濟禮一笑,再吩咐知梅道:"叫林森跟去暗中侯著,等看過二少爺出來時的臉色再來回報."



    第八十章 一條大魚(中)

    知梅應了,到前面通知林森.叫他悄悄跟著賀濟義去.此時賀濟義早已出府,林森生怕辦砸了差事,趕忙追去,離著四,五步遠的距離,一路尾隨.只見賀濟義斜穿半個城,熟門熟路地行至孟府門首,抬眼朝守門小厮里一掃,拉出其中一名來,道:"我要見孟老爺,勞煩通報則個."

    那小厮正是孟兆均的人,接待過他好幾次,當下也不多問,徑直進去通報.孟兆均正與鍾姨娘兩個,忙著清點箱籠,聽說賀濟義來了,不耐煩地擺手道:"我這兒正忙著呢,他來添甚麼亂,叫他回去罷."

    小厮應了,出門將他的意思,轉達給賀濟義.賀濟義一聽,急了.扯住小厮不松手,道:"你家老爺明明答應我,等尋回箱籠,就把七小姐許我的,如今怎麼說話不算數?"

    小厮並不知這其中的關節,只聽他這口氣,事關自家七小姐的名譽,于是不敢怠慢,重新進去向孟兆均稟道:"老爺,那厮不肯走哩,嚷嚷著說要娶我們家七小姐."

    鍾姨娘聽說賀濟義把此事嚷了出來,急得滿臉通紅,力勸孟兆均道:"老爺,月娘雖說是庶出,可畢竟是官宦人家的女兒,您不能把她許配給一名白丁,咱們丟不起這人."

    孟兆均橫去一眼:"還要你提醒?"他心里很清楚,以他三品京官的身份,孟月是萬萬不能嫁給賀濟義的,若這門親事真成了,被族中尊長責怪事小,在同僚中抬不起頭來事大,說不准還會被人揪住小辮子,參他一個不遵禮教,胡亂處理兒女婚事的罪名.

    鍾姨娘見他也犯了難,在一旁嘀咕道:"都怪老爺當時口快,許了他這門親."

    小厮還在門口呢.孟兆均聽見這話,下不來台,當即給了鍾姨娘一嘴巴,怒道:"我何時許過這門親?可有人證?可有媒憑?"

    鍾姨娘挨了這一巴掌,反而高興地笑了,連連點頭道:"妾身糊塗,還是老爺英明,婚姻大事,空口無憑,他說咱們許了他月娘,就真許了?美不死他."

    "孺子可教."孟兆均滿意頷首,吩咐小厮道:"剛才的話,你都聽見了?去告訴賀濟義,若再胡說八道,就直接綁了他送到官府去."

    小厮應了,再次到賀濟義跟前,把孟兆均的話轉告,道:"賀家二少爺,我勸你還是省省罷,為了你這捕風捉影的事,我這兩條腿都快跑斷了."

    賀濟義把手伸到懷里摸了摸.掏出一只香囊來,遞到小厮面前,急道:"你說我沒得憑證,我怎麼沒有,這不是憑證是甚麼?"說著將香囊翻開,露出里頭一個小小的月字來.

    小厮此時已完全領會了自家老爺的意圖,根本懶得再跑一趟,粗魯地推開賀濟義的手,道:"不就是一只香囊,能證明甚麼?再說了,這天下閨名里有個月字的女人多了去了,你憑甚麼說這香囊是我們家小姐的?"

    賀濟義也不笨,聽出了些味兒來,攥著香囊的手止不住地微微發顫,問道:"你家老爺想悔婚?"

    小厮趕忙去捂他的嘴,罵道:"紅口白牙地胡謅甚麼呢?你與我家小姐從未有過婚約,何來悔婚一說?別白白汙了我家小姐的名聲."

    賀濟義此時已是完全明白了,登時大怒,一把扯開小厮,揪住就打,一面打,一面高聲罵道:"孟兆均,你背信棄義,明明說好把七小姐嫁我,如今卻又反悔,虧得你還是個官,居然拿兒女婚事開玩笑,真真是不要臉……"

    這話太過震撼,聽得另幾名小厮愣神.一時竟沒想起過去攔他;更是聽得一眾路人圍攏來看熱鬧,笑嘻嘻地指指點點.

    賀濟義自幼在鄉下厮混,力氣大得很,沒幾下,那小厮就被他揍掉了一顆牙,吐出一口血水來,圍觀的人群中爆出一陣驚呼:"吐血了,吐血了."

    簷下立著的幾名小厮這才回過神來,一個進去報信,剩下的幾個上前勸架.進去報信的小厮,聽命于溫夫人,因此沒去西院通知孟兆均,而是直奔東院,將外頭的情形講給溫夫人聽.

    溫夫人卻道:"這是西院的事,我不管,你只告訴大老爺去罷."

    小厮應了,又一路跑去西院,知會孟兆均.孟兆均聽說賀濟義在他家門首大放厥詞,還打傷他小厮,登時火冒三丈,親自點了三名手腳上有功夫的小厮,命他們去將賀濟義堵了嘴,往死里打.

    那三名小厮得令.摩拳擦掌來到門口,分工協作,兩個反剪住賀濟義的胳膊,另一個則拿破襪子堵住賀濟義的嘴,再舉著碗口大的拳頭,一下一下,結結實實地搗向他的胸口和肚子.

    躲在人群後偷看的林森見狀大急,連忙擠進去大喝:"住手,住手!"

    圍觀的人全來勸他,道:"他們身上有功夫,你斗不過的.趕緊回家報信是正經."

    城南距城東,說遠不遠,說近不近,林森知道該回去報信,卻又怕這一去,賀濟義被打死了,只好隨手拉住一人,托他去賀府送信兒,自己則沖去賀濟義身前,攔腰抱住打他的那人,死命朝後拖.

    林森並不會功夫,那小厮輕輕松松就把他丟到了一旁,令他半晌都沒爬起來.

    賀濟義沒了救他的人,繼續吃痛,拼命掙紮,卻掙脫不了背後鉗制他的兩人;想開口大罵,卻被堵住了嘴,出不了聲;欲將兩條腿踢向打他的那人,卻被反踹了回來,疼得他臉色慘白.

    饒是賀濟義身子結實,也經不住這樣的打,眼見得他漸漸沒了那撲騰勁兒,一小厮趕忙進去向溫夫人報信.溫夫人道:"他行事可惡,挨打是該的,但罪不至死,你們且勸一勸罷."

    小厮領命,出得門去,叫上另幾名同伴一湧而上,隔開打人的和被打的,笑道:"罷了,打死人要吃官司哩,替大老爺攬來麻煩事,你們負責?"

    看門小厮的等級都不高,但打人的小厮卻知道,這些都是溫夫人的人,輕易得罪不得,于是只好賣了面子.丟開了手.

    賀濟義軟塌塌地歪到在地,竟是連爬起來的力氣都沒了,先前被他打落一顆門牙的小厮見機會難得,忙尋來一塊板磚,照著他的嘴狠砸下去.眾小厮連忙去攔,卻已是遲了,扒開賀濟義的嘴一看,血肉模糊,門牙少了兩顆.

    落牙的小厮張著嘴,豁著風,哈哈大笑:"連(兩)顆,我賺了."

    眾小厮,連著圍觀的人群,俱仰首大笑,樂不可支.在旁躺了許久的林森,趁機捂著胸口,忍痛爬起來,將賀濟義連拖帶拽,扶出了圈子.正好去賀府報信的人也回來了,帶來一輛馬車,將他們帶了回去.

    賀濟禮料到賀濟義此去要吃閉門羹,卻萬萬沒料到孟兆均會動手打人,他趕到門口看了看賀濟義的傷勢,倒抽一口氣,忙命人去請郎中,又叫人將他抬回歸田居,並吩咐:"走夾道,別讓老太太看見."

    孟瑤得到消息,趕到歸田居,見賀濟義遍體鱗傷,一面可憐他,一面又恨他,暗道,這才叫自作自受呢,吃里扒外的人,合該是這樣的下場.

    賀濟禮心里大概想得差不多,除此之外,還有幾分內疚,讓他臉上神色很是複雜.

    歸田居的幾個丫頭,在知茵的帶領下出來服侍,見到賀濟義的傷,有兩個當場就哭了起來,被孟瑤一通好罵,罰到院子里跪著去了.

    知梅看了看那幾個丫頭,向孟瑤道:"少夫人,都這時候了,叫齊姑娘來伺候罷."

    孟瑤一拍手,道:"是我急糊塗了,濟義受傷,自當他的通房丫頭來伺候,快,去叫齊姑娘出來."

    齊佩之早就在角門處侯著了,只是膽小,無人喚,不敢挪步,此時聽得孟瑤一聲吩咐,連忙跑了過來,一臉急色掩也掩不住.

    孟瑤輕輕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鎮定,道:"這幾**受些累,守在這里,夜里就在屋里打地鋪罷."

    知茵忙道:"侍候病人是個力氣活,齊姑娘一人恐怕忙不過來,奴婢同她輪班罷."

    孟瑤張口欲斥,想了想,卻忍下來,答應了她的請求,命她二人輪流值班,另四名小丫頭打下手.

    剛安排妥當,郎中至,孟瑤回避,賀濟禮上前接待.郎中是甄家醫館的人,知道賀家是老主顧,替賀濟義按過脈後,就並未誇大其詞,照實道:"都是外傷,不礙事,但胸口卻被打得狠了,不好生將養,恐留下禍根,還是老老實實在床上躺足一個月再起來."

    賀濟禮聞言稍稍放心,請他到偏廳吃茶,開藥方.

    待郎中走後,孟瑤一面安排人去煎藥,一面問賀濟禮:"整整一個月哩,瞞得過老太太?還是告訴她一聲兒罷.若是怕她老人家著急上火,就叫小言去慢慢地說.她服侍老太太也有幾個月了,知道她脾性."
作者: 望月歆兒    時間: 2011-11-23 10:09 PM

    第八十一章 一條大魚(下)

    賀濟禮瞞著賀老太太.並非因為心虛,相反,他很理直氣壯,只是怕賀老太太一時接受不了賀濟義受傷的事實,急得病倒了——雖說賀老太太身子骨硬朗,可也畢竟是上了年紀的人了.

    不過孟瑤所言也有道理,賀濟義要在床上躺整整一個月,想一直瞞下去是不可能的,還是慢慢將事情透露給賀老太太的好.賀濟禮想到這里,同意了孟瑤的提議.

    孟瑤便自後罩房把小言叫來,將事情交待給她,又囑咐道:"必要一點一點的講,別嚇著老太太,若這趟差事辦得好,就把你重調回老太太身邊去."

    小言被貶後罩房,只是為了盯梢賀濟義,如今差事辦完,正是需要一個借口恢複原職,聞言高興應了一聲,朝第二進院子去了.

    賀老太太聽說賀濟義挨了打,立時從羅漢床上跳了下來.推開小言,蹬蹬地朝歸田居跑,根本不聽分說.她一氣奔至賀濟義床前,瞧見他鼻青臉腫的模樣,只來得及叫一聲"我兒",就一口氣接不上來,暈倒了.

    孟瑤忙指揮知茵等人將賀老太太抬到旁邊榻上躺著,掐人中,灌參湯,忙活了半天,直到賀老太太睜開眼,才松了一口氣.

    賀老太太一醒,又朝賀濟義床邊撲,摸著他的臉,淚珠子落個不停,哭道:"我兒,這是哪個狠心的打了你?"

    賀濟義傷勢雖重,人卻是清醒的,將賀老太太的問題,聽了個一清二楚.但他挨打的原因,關系著他吃里扒外的事,哪敢抖露出來,當下只死命閉著眼,裝暈.

    賀老太太見他沒反應,慌道:"小二這是怎麼了?"

    賀濟禮自然知道是怎麼回事,忙道:"郎中才剛來過,無甚大礙.靜養便是,我媳婦已點派人手熬藥去了,馬上便得."

    賀老太太轉而撲向他,哭著又打又捶,叫喊道:"我把他送進城里來交給你,你怎麼不看好?竟害得他傷成這樣.到底是哪個作死的打了他?"

    賀濟禮微微側頭,沖孟瑤眨了眨眼,再奮力將賀老太太推開一點兒距離,道:"娘,我們也是才接到消息,甚麼也不曉得,您還是等濟義醒後,親自問一問."

    賀老太太抹了把淚,問道:"他出門,沒人跟著?"

    賀濟禮沒好氣道:"今兒本該他守冰窖,他偷偷摸摸從後門出去的,不然我們也不會不得信兒."

    賀老太太在他這里問不出所以然,撲到賀濟義身上又哭了起來,一面怨賀濟義出門不帶幫手,一面責罵賀濟禮不把兄弟照顧好.

    孟瑤在一旁聽得頭疼,仗著自己現在是雙身子.把腰一扶,先回房去了.賀濟禮在旁安慰了賀老太太一陣,也跟回房內,攤在椅上直揉太陽穴.

    孟瑤起身,站到他身後,親自給揉了揉,嗔怪道:"雖說濟義挨打的理由,得留著他自己說,不過人是從我大伯那里接回來的,這個怎麼也瞞著."

    賀濟禮拍了拍她的手,沒作聲,心想,依著賀老太太的性子,若聽說了這個,必定要把孟瑤也怪上,畢竟那是她娘家大伯.孟瑤現懷著身子,怎能受氣,再說賀濟義如今這下場,真不能怪旁人,全是他自找的.

    孟瑤給他揉了會子,停了手,道:"你要是還頭疼,晚上服侍你罷,這會兒卻是要趁熱打鐵才好,不然若等我大伯回了京,上哪兒尋他罪證去?"

    賀濟禮撫掌起身,笑道:"正是,我這便上官府報案去."他朝外走了兩步又回轉,扶住孟瑤的胳膊.道:"我先送你去岳母那里罷,今兒娘心情不好,恐怕要尋人撒氣."

    孟瑤見他這種時候還能惦記著自己,喜上眉梢,嘴上卻道:"自古媳婦受婆母訓斥,只有低頭受著的,哪有躲出去的.再說濟義還躺在床上,我這時候走,不太合適罷?"

    賀濟禮望著她,似笑非笑:"你那爆脾氣我還不知道,只怕娘才說你兩句,你又要一跳三尺高,不但反氣娘一回,還傷著我兒,罷了,還是送你回娘家罷."

    得,才聽了一回好話,他又現原形了,孟瑤氣結,一面隨著他朝外走,一面悄悄朝他腰上狠掐了一把,疼得他直咧嘴.賀濟禮欲還手,卻發現她如今的腰.是經不起掐的,只好把這口氣生生忍下,暗道,等你生完再好好收拾你.

    賀濟禮將孟瑤送到溫夫人處,一刻也沒停留,轉頭直奔官府,擊鼓鳴冤,將早已寫好的狀紙呈上.

    所謂朝中有人好辦事,那知府大人是賀濟禮學生的父親,兩人早已熟識,接過狀紙後.當即在搜查令上簽了字,再點了幾名捕快,讓他們跟著賀濟禮去孟家.

    孟家守門小厮見官差上門,不敢怠慢,稟過孟兆均後,將幾人引進院里.孟兆均雖允了他們進院,卻沒打算讓他們進房門,就立在外頭喝道:"你們知府的官階,還低本官一級,哪來的膽子要搜我的家?"

    捕頭上前,拱手道:"孟大人,搜府此舉,不在官階高低,而在職責不同,我們知府大人受朝廷任命,負責一方百姓平安,自然搜得."

    賀濟禮看了賀濟禮一眼,道:"你們知府大人,要保誰的平安?且說來本官聽聽?"

    捕頭把賀濟禮一指,道:"賀先生今日擊鼓鳴冤,狀告孟大人強奪他家財物,還望孟大人行個方便,讓我們幾個進去看看."

    孟兆均把臉一板,斥道:"胡扯,本官搬回來的,都是孟家財物,何來強奪一說?"

    捕頭道:"口說無憑,還望孟大人准我們進去看看,也好還大人一個清白."

    孟兆均待要再次拒絕,卻聽見賀濟禮開口道:"大伯推三阻四,莫非是心里有鬼?"

    "你,血口噴人!"孟兆均兩頰的肉,因氣憤而上下亂顫,他撫著胸口,猶豫好一會兒,最終還是為了不落人口實,將賀濟禮和捕快幾個.引進了廳里去.

    賀濟禮踏進前廳,眼睛左右一掃,便發現幾上擱的一個紅珊瑚盆景,極為眼熟,忙湊近細瞧.

    孟兆均喝道:"莫動手動腳,弄壞了它你賠得起……"

    一語未完,賀濟禮已瞧見了自家暗記,高聲招呼捕快們近前,指與他們瞧:"看,這盆景便是我賀家的物件."

    他轉向孟兆均,咬牙切齒道:"大伯,你還真是膽大,自我賀家奪來的東西,就這樣明目張膽擱在廳里."

    孟兆均還當他唬人,上前眯起眼一看,那珊瑚盆兒內側,果真刻了個小小的"賀"字,因字的顏色與盆兒的顏色太過于接近,要不是賀濟禮指出來,還真注意不到.

    賀濟禮看著孟兆均目瞪口呆的神情,手一揮,幫捕頭下了令:"搜."

    捕快們來了精神,不顧孟兆均的阻攔,三下兩下就先把前院翻了個底朝天,搜羅出不少刻了賀家暗記的物件來.他們將東西攏作一堆,抬到賀濟禮面前,殷勤問道:"賀先生,您瞧瞧,可都在這里?"

    賀濟禮明白,他們之所以這般熱心,是想著辦成了差,少不得幾兩賞錢,當下一抱拳,笑道:"辛苦各位,且容我查查賬本,等辦完了事,我請各位上酒樓吃酒."

    孟兆均見他們公開談論與賄賂有關的事情,完全被把他放在眼里,氣得眼都紅了,若不是被兩名小厮死死按住,都要撲上去撕扯一番了.

    賀濟禮不慌不忙地自袖子里掏出一本冊子,對照著清點物品,皺眉道:"還少了許多."

    捕頭道:"肯定藏在後院,咱們繼續搜."

    孟兆均一聲怒喝:"休想進本官後院,你們這是不要命了."

    捕頭望著那堆搜出來的東西,早有了底氣,笑道:"孟大人,贓物在此,你還有甚麼好說的,即便你是三品大員,也少不得吃一頓官司.我勸你還是趕緊去內院知會一聲,叫各女眷回避罷,不然被兄弟們幾個沖撞了,可就不好了."

    幾個捕快急著吃酒賺賞錢,催道:"頭兒,有這堆東西在這里,他已是半邊身子進了牢里了,還與他啰嗦甚麼,直接去內院."

    捕頭是土生土長的本城人,對賀孟兩家的關系,恩怨糾葛,那是一清二楚,他甚至知道溫夫人即將改嫁喬家,而賀濟禮則是溫夫人唯一的女婿.喬三老爺與孟兆均,哪個勢大?捕頭笑了笑,帶著捕快們就朝後沖.

    孟兆均慌手慌腳地跟去,還是遲了一步,捕快們已將看守西院院門的小厮丟到一旁,沖了進去.

    鍾姨娘正在房里,為著賀濟義的事,安慰垂淚不已的孟月,忽聞外面吵鬧一片,急忙出來看時,發現幾間正房,已是一片狼藉.她驚呆在原地,怔怔地問趕上來的孟兆均:"老爺,這是怎地了?"

    孟兆均這會兒哪有心思與她詳說,只叫她與孟月回房躲好,不要出來讓人瞧見.但這吩咐,很快就落了空,捕頭帶著捕快們搜完各處房子,與賬冊一對照,發現還是少了五樣,遂不顧孟兆均阻攔,朝鍾姨娘的臥房沖去.



    第八十二章 如願以償

    隨著一聲尖叫,丁姨娘雙臂張開.攔在房門前,阻止衙役們入內.她目前還是官員內眷,衙役們不好動粗,只好望向孟兆均,希望他知情識趣,主動讓鍾姨娘讓開,免得動起手來,誰面兒上都不好看.

    孟兆均是一路小跑著跟來的,摸著額上的汗,氣喘籲籲道:"所有東西,都是我親自經手,全在這里了,別處不消再搜."

    捕頭不信,翻了冊子與他瞧,道:"孟老爺,莫要睜眼講瞎話,明明還少五樣金首飾,這種物件,必定在女人房里,還請跟如夫人講一聲,與兄弟幾個行個方便."

    孟兆均到了此時.是完完全全明白,自己再一次鑽進賀濟禮所設的圈套里去了,一時間又羞又惱.照眼下看,強奪親戚財物的罪名是跑不了了,還是盡力配合衙役,使他們在知府面前講幾句好話罷.

    他想到這里,臉色灰敗,頹然朝鍾姨娘揮手道:"你且讓開,讓官差們進去瞧瞧."

    鍾姨娘卻目光閃爍,不肯讓開,孟兆均正疑惑她怎這般固執,衙役們已耐心耗盡,一把將她推開,蜂擁進屋.

    孟月又是一聲尖叫,躲進屏風里.衙役們可不是甚麼正人君子,沒翻幾下就故意將屏風撞翻,叫她暴露于眾人眼前,讓各人過了過眼癮——要不是礙著孟兆均在一旁,估計動手動腳都是有的.

    孟月捂住臉,嚶嚶哭了起來,鍾姨娘此時卻顧不上她,只忙著對付那些衙役們,攔這個,擋那個.捕頭見她百般阻撓,十分惱火,干脆提起她後領,將她丟了出去.再才好生搜尋.

    不多時,捕快們就在鍾姨娘床頭的一只暗格里,搜出了標有賀家暗記的五枚金釵,先捧與賀濟禮驗了一遍,再遞到孟兆均跟前,示意並不曾冤枉他.

    孟兆均看著那五根金釵,卻是愣了,這些首飾,自拿回來以後,根本沒過他的眼,鍾姨娘是從哪里得來的?他想了想,明白了,定是鍾姨娘幫他清點箱籠時,趁他不注意,偷藏起來的.

    外人算計他也就罷了,原來屋里人也暗懷鬼胎,孟兆均這一氣非同小可,沖去揪住丁姨娘頭發,拖進一間空房里狠揍起來.

    賀濟禮聽見慘叫聲,同衙役們面面相覷.捕頭道:"他到底是朝廷三品官員,不能立時帶走.須得等知府大人奏明聖上,方能拿他歸案.不過如今人贓俱獲,跑不脫他一個罪名,賀先生請放心."

    賀濟禮笑道:"放心,我有甚麼不放心的,各位先帶著贓物回官府複命,我則到酒樓備幾桌去.請諸位待會兒賞臉,來吃幾杯薄酒.知府大人那里,請轉告一聲,賀某改日必登門重謝."

    衙役們聽得眉開眼笑,笑道:"賀先生太客氣."說完,一齊出孟府,在門口分道離去.

    賀濟禮招待衙役們吃酒,向晚又上知府家去了一趟,直至天黑透了,才上孟府東院去接孟瑤.

    溫夫人見了他,打趣道:"怎麼,媳婦在我這里還不放心,這樣晚了還來接?"

    賀濟禮極少讓長輩逗笑,臊得面紅耳赤,辯解道:"我是怕她不放心……"

    他不放心,同怕她不放心,有甚麼區別?溫夫人掩嘴偷笑,滿屋子的下人也忍俊不禁.

    賀濟禮正難為情,忽見孟瑤自簾後出來,忙三步並作兩步迎上去扶她.溫夫人笑得愈發歡快,道:"果真是放心不下,步子都比平常快些."

    賀濟禮聽了,一張臉恨不得埋進孟瑤脖子里去才好.孟瑤見他如此.嗔怪溫夫人道:"娘,他面皮兒薄,經不住你笑話,饒了他罷."

    溫夫人指了她,向萬媽媽道:"你瞧,你瞧,果然女生外向,這就護著自家夫君了."

    萬媽媽知道,溫夫人這是出嫁在即,心情愉悅,于是笑而不語,轉身將屋里的下人都帶了出去,好讓他們嫡親三口兒好好講話.

    賀濟禮扶著孟瑤坐下,帶著臉上未褪的紅暈,將今日西院發生的事情,詳盡講了一遍,又歎道:"大伯許是預見官位不保,竟連臉面也不顧,當著我們的面,就打起鍾姨娘來."

    溫夫人道:"他拿妾室出氣,也不是甚麼稀奇事,家中上上下下都知道,你是不在官場.所以不曉得,如今那些官老爺們,竟拿毆打小妾當風雅事,不但不以為恥,還津津樂道呢."

    孟瑤道:"我看大伯是一肚子的氣不能向你們發作,才只好移到鍾姨娘身上,若是能向你們招呼,肯定就沒鍾姨娘甚麼事兒了."

    溫夫人想了想,鄭重告誡賀濟禮:"你如今雖然還沒當官,但既然有功名在身,難保以後不進官場.我現在就把丑話講在前頭,不許學那些個壞風氣,以打女人為榮."

    賀濟禮見她滿面肅容,忙站起身來應了,道:"岳母放心,我打誰也不能打我娘子."

    溫夫人見這話護短得厲害,撐不住又笑了.孟瑤則紅了臉,嗔怪地看著自家娘親.

    賀濟禮見她們一個笑,一個臉紅,不明所以,又不好問得,只好再提孟兆均的事,擔憂道:"大伯這回只怕不是丟官,就是降職,不知他會不會遷怒于岳母."

    孟瑤聽了,也擔起心來.溫夫人卻笑道:"還等他來遷怒?明兒一早我就使人上西院鬧去,他搶了我女婿家的東西,我能叫他好過?"

    這才是溫夫人的脾性呢,賀濟禮同孟瑤都笑起來.

    講了會子,溫夫人打著呵欠趕他們道:"瑤兒有了身子,不耐勞累,你們趕緊回去罷,代我向老太太問好."

    賀濟禮欠身應了,扶起孟瑤,到二門外同坐了一乘轎子,朝家里去.

    到家時雖已夜深,賀老太太卻沒睡,趕到第三進院子里來問:"怎麼這樣晚才回?你們兄弟病著,卻只顧自己出去逍遙?"

    孟瑤皺了皺眉,看了賀濟禮一眼,心道,怪不得他事先送自己回娘家,賀老太太還真是想拿人尋茬.這一口悶氣,只怕一直憋到現在罷.

    賀老太太話講得重了,賀濟禮是親兒子,倒沒甚麼,只怕孟瑤想不開.忙將手伸進她袖子里捏了捏,示意她別在意,又向賀老太太道:"娘,我們是替您向我岳母講好話去了,您弄丟了她的箱籠,只怕她不肯就這樣算了."

    賀老太太的氣勢,立時矮了半截,期期艾艾地替自己辯解道:"我也不是故意的,是她家大伯太霸道."

    賀濟禮道:"話雖這樣說,但岳母當初將箱籠托與您保管,乃是立了字據的,還有村長作證……"

    他話還沒講完,賀老太太已意識到,此事不管她怎樣推卸責任,只要有白紙黑字在,她就脫不了干系,于是急急忙忙打斷他的話,假裝打了個呵欠,道:"我困了,改日再說罷."說著,腳不沾地地去了.

    孟瑤又好氣,又好笑,道:"沒想到老太太也學會了金蟬脫殼這一招."

    到底是自家親娘,賀濟禮不好作評論,只搖頭歎氣.孟瑤知道他也是難為,忙將話題岔開,問道:"你方才在老太太面前扯了謊,是想讓濟義自己交待他與我大伯之間的過節?"

    賀濟禮敲了敲她的腦袋,道:"這只是其一,你忘了,今日在你母親家西院搜出的東西,乃是咱們的一計,哪能講出去?"

    孟瑤不好意思地笑起來,這計策,還是她想出來的呢,這會兒自己倒忘了.夜已深,知梅來催著安置,兩人忙簡單洗漱一番,寬衣睡下.

    雖說"贓物"已從孟兆均家中被搜出,但一日不定罪,賀濟禮兩口子就一日不得安心.兩人思忖了幾天,雙雙又回孟瑤娘家,委婉地向溫夫人請求,讓她向喬三老爺透露些情況,請他暗中幫一把,使孟兆均早日定罪.

    這亦是溫夫人的願望,況且她也不似尋常女子扭扭捏捏,當即就點頭同意,手書一封,遣人快馬加鞭,送去西京.

    過了幾日,再次驗證朝中有人好辦事,有知府大人的奏折在前,喬三老爺暗中相助在後,盡管孟兆均也使出了渾身解數上下活動,還是被定了個仗勢欺人,強取豪奪的罪名,並連降數職,貶到邊遠縣城做縣令去了.

    消息傳來,不等賀濟禮去衙門道謝,知府大人反登門到訪,扼腕惋惜道:"本官無能,沒能讓他由此罷了官,實在是對不住賀先生."

    賀濟禮即便是知府大人家公子的老師,也不值得知府大人如此恭敬客氣,這想必是他聽到了風聲,知道喬家為此插手,由此高看了賀濟禮幾眼.

    賀濟禮心想,做官的人,果然個個都是人精,又道:"知府大人哪里話,此事全仗知府大人明察秋毫,不畏權勢,為民作主,不然小民上哪里申冤去?"他朝知府大人那邊湊近些,笑道:"不瞞知府大人,他如今貶作個知縣,倒是趁了我們的願了,若他真被罷了官,哪里來錢養家糊口?到時又是我那小舅子的干系."

    知府撚著胡須,了然一笑,道:"果真這樣是最妥當的,天助賀先生."

    賀濟禮歎道:"他們兩房人,若能分了家,才叫妥當呢,可憐我那小舅子,尚未成*人,大伯又這般跋扈,將來不知還要遭多少罪呢."
作者: 望月歆兒    時間: 2011-11-23 10:16 PM

    第八十三章 孟府分家

    知府大人聞言,心里打起了小算盤.孟家分家,關賀濟禮甚麼事,他這般熱心,定是溫夫人有所囑托,而溫夫人自有喬家撐腰,還有甚麼值得顧忌的?是了,這畢竟是孟家的家務事,喬三老爺就算有心幫忙,也不好出面,所以溫夫人才讓賀濟禮拐彎抹角地到他面前來提,大概是想借助他這父母官的威望,把事情了了.

    知府大人捋著胡子,心里有了計較,他若真幫上了忙,溫夫人一定會記得這份情,她記得這份情,就是喬三老爺記得這份情……想到這里,知府大人不再猶豫,笑道:"雖說孟家分家乃是他們自己的家務事,但我身為百姓父母官,總要為民排憂解難.正好孟家族長,與本官有些交情,不如就請他出面主持?"

    族長主持分家事宜,名正言順,且讓孟兆均不好推脫,實乃妙策.賀濟禮起身,鄭重一禮,先行謝過知府大人.

    知府大人想著孟兆均不日便要動身赴任,留在城里的時間不多,于是抓緊時間去尋了孟家族長,將事情講了.

    若換作以前,孟家族長斷不願管這檔子事的,但今日不同往時,孟兆均落勢,溫夫人卻有了靠山,風向變了,族長的心思也就變了,毫不猶豫答應了知府大人的請求,前往孟家,主持分家事宜.

    族長現身孟府堂屋時,孟兆均才得知溫夫人要分家,他立時大怒:"這樣大的事,居然無人通知我?"

    溫夫人在族長面前作小媳婦狀,垂首不語.

    族長只好咳嗽一聲,道:"你們爹娘已逝多年,早該分家了,這也不是甚麼大事."

    孟兆均心想.溫夫人藏著的那麼些箱籠,還沒找到呢,怎麼不是大事?這話他不敢講出來,只好一面怒視溫夫人,一面與族長講話:"我那苦命的侄子,父親早逝,如今母親也要改嫁,他又尚未成年,可怎麼過日子?我全然是為了照顧他成*人,才一直不分家的,請族長明鑒."

    這番話講得雖然客氣,但他的眼睛根本沒朝族長那邊看,惹得族長生了一肚子的悶氣,心想,你以前是個三品京官,眼中無人也就罷了,如今只不過是個小小縣令,也好在我面前托大?

    族長這一氣,直接體現在了行動上,一面讓溫夫人取出公帳賬本,一面向孟兆均道:"咱們孟家族大家大.還怕無人照顧孟里?你大可放心,分完家安心赴任."

    溫夫人將早就准備好的賬冊捧到族長面前,笑道:"族長講得極是,我家大伯心是好的,只是沒瞧見實際情況,他馬上要遠走赴任,哪還顧得上我家孟里,還不如族長費心照管著."

    族長微微頷首,接過賬冊,問溫夫人道:"兆允媳婦,這家如何分,可拿了大致的主意?"

    溫夫人屈膝笑道:"族長,老太爺老太君臨終前有明示,這家是早就分好了的,只消族長作個見證即可."

    族長笑道:"你家老太爺老太君是心疼兒女的,事事都安排妥當了,不讓你們晚輩操心."

    溫夫人答了個"是"字,拿帕子拭了拭眼角.

    孟兆均見賬冊已到了族長手里,便不再吵鬧,而是盡量朝族長身邊站,希望把冊子上的字看得清楚些.

    族長將賬冊攤開,照著上頭的記錄,緩緩念了一遍,孟府現住的宅院,東院歸二房,西院歸大房,以東西院中軸線為界,前院也一分為二,東邊歸二房.西邊歸大房;孟家祖產,二房自己掙下的部分,全歸二房所有,剩下的一分為二,兩房均分.

    孟兆均越聽,牙關咬得越緊,等到族長念完,他已是面容猙獰,二房自己掙下的產業,占全部祖產的三分之二,他們有了這三分之二,還要分去剩下三分之一的一半,這讓他怎麼接受得了?

    族長似沒看見他臉上的神色,兀自問道:"兆均,這分法,乃是你爹娘在世時定下的,想來你並無異議."

    族長用的竟是肯定語氣,並非詢問語氣,孟兆均的嘴張了合,合了張,最終還是忍不住道:"這分法,不過是爹娘在世時隨口一說而已,並未立下書面遺囑.怎能當真?"

    他這話很有道理,雖說在當朝,口頭遺囑與書面遺囑有相同的效力,但孟家老太爺老太君立口頭遺囑時,並無人見證,如今看來,確是講不清楚.

    族長看向溫夫人,面有為難之色.

    溫夫人嘲諷一笑,她早料到孟兆均有這一手,方才遞給族長的,就不過是本假賬.上面所載的產業,只有祖產的三分之一,他們二房自己掙下的那三分之二,早就被她瞞下了.既是准備充分,她便有恃無恐,裝出十二萬分的大方,道:"大哥和夫君都是老太爺老太君的親兒子,要求家產平分,我無話可說,就照大哥講的辦罷,只望大哥日後多多照拂我家孟里."

    孟兆均見她知情識趣,十分高興,但待得認真看賬冊時,卻傻了眼,上頭的產業並不多,對半一分,寥寥無幾.他這時才悟過來,上了溫夫人的當,立時反悔道:"這定是本假賬,你把真賬冊拿出來,咱們再分."

    溫夫人作驚訝狀:"大哥何出此言?這就是真帳,我並沒有隱瞞."

    孟兆均不信,帶著人就要闖東院,稱要把老太爺老太君留下的真賬冊找出來.溫夫人正欲命人阻攔,族長大喝一聲:"孟兆均,你今日若闖了東院,往後便不是孟家子孫."

    族長是真急了,他乃全族最有威望的人,若連分個家都主持不好,讓溫夫人的屋子被人翻了,他這張老臉朝哪兒擱去?他不但急,且氣,氣惱孟兆均一點面子都不給他,我行我素.

    孟兆均聽得族長那一聲大喝,腳步還是停了下來,當朝最講究家族身份,被驅逐出族的人.就同那喪家之狗差不多,再無人看得起的.但他真怎能甘心就此分家,那本賬冊明明是假的,溫夫人存心隱瞞也就罷了,連族長也跟著睜眼說瞎話.

    孟兆均覺著心口一陣一陣的疼,緊緊捂住,幾乎喘不過氣來.族長見他不再朝東院闖,暫時松了口氣,又怕時間耽擱的久了,節外生枝,便忙忙地招呼溫夫人叫孟里來,在分家協議上按了手印,再命人去喚孟兆均也來按一個.

    孟兆均哪里肯動身,杵在東院門口,雖然不敢再闖,卻也不願回堂屋.族長氣得胡子一抖一抖,稱要開祠堂,請家法.溫夫人卻道:"勞煩族長了,請族長稍候,容我去勸一勸大哥."

    溫夫人怕孟兆均動粗,帶了幾個從人,行至他身旁,悄聲道:"大哥,你還不明白麼,以前分家分不成,如今分家不由你的意,全因你以前是三品大員,如今只是個小小縣令."

    孟兆均渾身一震,看向溫夫人,滿臉怒容.

    溫夫人不待他發火,接著道:"大哥若仍舊不想分家,那縣令也別當了,辭官回家守著罷."

    孟兆均突然明白了甚麼,顫著手指向溫夫人,道:"你,是你搗的鬼."

    溫夫人裝作害怕模樣,朝後退了一步,道:"大哥你說甚麼,弟妹聽不明白."萬媽媽扶住溫夫人,對孟兆均不滿道:"大老爺,如今咱們二夫人的誥命品級,可比你的官階高,奴婢勸你莫要太過份了,不然二夫人一狀告上去,叫你吃不了兜著走."

    孟兆均徹底明白了,他如今是虎落平陽被犬欺,二房根本不怕他懷疑那本賬冊是假賬,他們就是存了心要趁著他落勢,把黑的說成白,把白的說成黑——其實他還是沒想轉,他一向不也是仗著自己的官階高,跋扈橫行麼,溫夫人只不過是稍稍向他學了學而已.

    孟兆均抵著一株大樹死死靠著,額上有虛汗淋漓,溫夫人瞧見,吩咐道:"把分家協議拿來,請大老爺按手印,再叫鍾姨娘來,把大老爺扶進去歇著."

    小厮丫頭領命,一路小跑,一個去取了協議來,也不怕以下犯上,抓住孟兆均的手,沾印泥,按手印,一氣呵成;一個則去了西院,帶著人出來,把已癱作一團泥的孟兆均連扶帶抬,弄了進去.

    族長終于把事情辦妥,舒了口氣,拿著溫夫人豐厚的謝禮,高高興興走了.

    沒過多大會子,就聽見西院一陣嚎哭驚天動地,嚇得眾人駐足.萬媽媽忙使了個小丫頭去探了一探,拍著胸脯回報道:"夫人,是鍾姨娘見分到手的家當少了,在哭哩,害得奴婢以為是大老爺有了三長兩短……"

    溫夫人皺眉道:"吵鬧得緊,去尋匠人來,照著分家協議上的范圍,把牆砌了,另外開門,往後咱們與大房,各走各的道."

    萬媽媽笑道:"是該分門別戶,大老爺如今身份低了,可用不得朱漆大門,奴婢這就帶人拆了去."

    有錢好辦事,從溫夫人下令到院牆砌起,不過用了三兩天的時間,從此孟府大宅分作了兩間,各自開門,各自過活.



    第八十四章 溫夫人出嫁

    孟兆均大概是因為分家氣著了.還沒等到溫夫人的婚禮就動身赴任了.臨行前,很是起了一番爭執,為了誰跟孟兆均去任上住,吵鬧個不休——因孟兆均被貶,京城里的一群妻妾兒女也回鄉了.

    以往孟兆均外放,正室夫人石氏是一定要想方設法跟了去的,但這回孟兆均乃是去窮鄉僻壤,她心里就另外打起了小算盤,想留在家中,守著剛分到的這點家產.

    她這樣想,另外幾個妾也是這樣想,個個都想留在家里,無一人願意陪孟兆均赴任,將他氣了個半死.

    最後還是正頭娘子占了上風,點名讓鍾姨娘陪孟兆均赴任,鍾姨娘萬般不肯,卻礙著妾的身份,到底不敢狠鬧,委委屈屈地應了.

    一群妾都來賀她,稱"鍾姐姐這幾年管家辛苦了,且去散散".把她氣了個夠嗆;還有些沒生過兒子的年輕妾們,見她一副不情不願的模樣,出言尖酸刻薄,說她此後能霸占老爺幾年還不樂意,分明心里沒有老爺,這話傳到孟兆均耳里,沖過來又是一頓猛揍,讓鍾姨娘很吃了些苦頭.

    如此吵鬧了好幾天,孟兆均終于帶著鍾姨娘出了門,等他一走,石氏馬上關門訓妾,再把幾本賬冊,幾箱子金銀器皿,全搬到了自己屋里去,大房名下的幾個鋪子田莊,也讓自己生的幾個嫡子前去接手.

    一群妾見她一手遮天,哀歎沒有活路,于是結伴到昔日的東院,求溫夫人去勸一勸石氏.溫夫人馬上就要出嫁,正忙著一些准備事宜,哪有閑心管別人的家務事,只一句"分了家了",就把她們全打發了.

    溫夫人婚禮頭一天,孟瑤夫妻就來了,准備送她第二日上了花轎再回.溫夫人一手拉著他們,一手拉著孟里,千叮嚀萬囑咐.要求賀濟禮善待孟瑤,要求孟瑤照顧好弱弟,要求孟里聽孟瑤夫妻的話……

    孟瑤背著人問溫夫人:"娘,我們家老太太到底是把你托付給她的箱籠弄丟了的,可曾登門道過歉?"

    溫夫人搖頭道:"不曾,興許是羞于見我."

    孟瑤歎一口氣,沉默了一會兒,道:"先前覺著老太太還好,如今愈發只替自己打算了,心里除了她自己,就只有一個濟義了.聽說她還要張羅著給濟禮再納一個妾呢."

    溫夫人聽了有些傷心,道:"若我還在家里,一定打上門去,替你出一口氣,可惜即將遠嫁,再也照拂不到你了."

    孟瑤見溫夫人這樣,忙道:"娘,你別擔心,女兒早想好陽奉陰違的法子了."說著又嗔怪溫夫人:"娘,你也別老想著打打鬧鬧,女兒還要在賀家過日子呢."

    溫夫人一怔.望著她有些晃神,良久拍了拍她的手,甚麼也沒說,心道,這個女兒,到底性子與自己還是有些不同的.

    溫夫人的嫁妝,早在頭幾天就運去了西京,第二日花轎出門,已是輕便,孟瑤夫妻與孟里,直把她送至城門方才回轉,溫夫人遙望一對兒女,濕了眼眶,待看見賀濟禮對孟瑤呵護備至,才又放下心來.

    孟瑤為了督促孟里學業,命他搬到了賀家外書房居住,但每隔幾日都要回家一趟,查視家業,訓導下人,務必要把主人的威嚴立起來,不能讓人覺得他年幼,就欺負了去.賀濟禮帶官差搜了趟孟家大房,就讓孟兆均貶謫的事,人人皆知,如今孟里由他照拂,倒是無人敢以下犯上.

    孟兆均被貶的事,賀老太太也有耳聞,待賀濟禮夫妻送過溫夫人回來,便喚他們到第二進院子.期期艾艾地問道:"媳婦,你母親家大伯既已被搜了家了,你母親的那幾箱籠可曾搜出來?"

    孟瑤已是勞累,不欲與她多費唇舌,可又不甘心就此罷了,便扯了個謊道:"搜是搜到了,可全在官府擱著呢,不上下打點一番,想是拿不回來的."

    賀老太太張大了嘴,不相信:"那本來就是我們家的物件,怎麼……"

    孟瑤急急打斷她的話,道:"再不領回來,可就要充公了."說完瞧了瞧賀老太太的神色,補上一句:"我娘上轎前,留下話了,等過幾天,要從西京遣喬家的人來,幫著孟里查點箱籠呢."說著,扶腰起身,稱累得慌,要回屋歇息.

    喬家有多大的權勢,賀老太太也是聽說過不少,聞言就慌了.忙幾步上前拉住孟瑤,道:"好媳婦,你先別走,好歹給娘出個主意."

    孟瑤道:"這事兒也好辦,娘拿銀子出來,叫濟禮去官府把箱籠領回來,不就甚麼事兒都沒了?"

    手續的確不繁瑣,但賀老太太猶豫了:"我一個老婆子,哪里來的錢."說著,眼睛只朝賀濟禮那邊望.

    賀濟禮正要開口,孟瑤一個眼神過去.搶先道:"我前兒才查過賬,還有幾個給濟義買老參的錢,既然娘要用,就拿去使罷."

    此時賀濟禮已完全明白了孟瑤的意圖,她這是要敲詐賀老太太一筆呀,一邊是親娘,一邊是挺著肚子的媳婦,賀濟禮天人交戰好一時,還是站到了孟瑤這邊,故意斥責她道:"濟義正是要補身子的時候,怎能挪用買參的錢?照我看,那些箱籠不領回來也罷,喬家人還能把娘怎地?左不過責備幾句罷了."

    賀老太太正是怕這事兒傳出去,要被人家戳脊梁骨說她沒信用,聞言就慌了,急急忙忙進屋,取出一手帕子包的銀兩,交與賀濟禮道:"濟禮,這是五十兩銀子,娘只有這些了,本是攢著准備與濟義娶媳婦用的,你先拿去使罷."

    賀濟禮本還有些愧疚,一聽這話,心里卻有氣上來,賀濟義再怎麼不是,也是他親兄弟,難道會不與他娶媳婦?老太太這樣偷偷摸摸攢私房錢偏他,甚麼意思?

    孟瑤見錢已到手,忙道:"五十兩銀子恐怕不夠使,若是還差錢,我取幾個嫁妝錢補上罷,只是千萬別說出去,不然被我娘知道,恐怕又有一氣."

    賀老太太這下高興了,抓住孟瑤的手笑道:"媳婦,你賢惠."

    賀濟禮哭笑不得,咳了一聲.扶過孟瑤,道:"我先送媳婦回房歇息,再遣人去官府走一趟."

    賀老太太應了,直送他們出院門.

    夫妻倆回到房內,並排躺到羅漢床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終于撐不住笑了.賀濟禮笑了會子,臉一板:"連娘你都敢訛詐?"

    孟瑤把那五十兩銀子攥到手里,道:"本來沒想要這五十兩,既然你讓我背了這訛詐的名聲,那我就留作私房罷."

    賀濟禮連忙去搶,嚷道:"我也有功的,至少得分我一半."

    孟瑤想了想,同意了,把銀子丟給知梅,拿去破開,又叮囑賀濟禮道:"記牢了,打點官府,共花了八十兩紋銀,欠缺的三十兩,是拿我嫁妝銀子補上的."

    賀濟禮白了她一眼,道:"你可是面子里子都有了."

    孟瑤哼了一聲,帶著氣道:"我眼里會有這幾個錢?我是氣不過老太太弄丟了箱籠,卻連個話也不給我娘遞."

    賀老太太此回辦事,的確欠妥,連賀濟禮都覺著慚愧,但到底是親娘,少不得還要替她遮掩幾句:"濟義這一傷,她是亂了陣腳了."

    孟瑤懶得與他爭辯,翻了個身,睡了,賀濟禮拿過一床薄毯,與她二人蓋了,摟著她也進入了夢鄉.

    那邊賀老太太沒有歇午覺的習慣,便走到歸田居去瞧賀濟義,與他講一講家里家外的新鮮事.

    賀濟義這幾日異常沉默,幾乎不說話,賀老太太不知他心事,只當他是傷狠了,摸著他的額頭,心疼道:"我兒,你哥給你預備了買參的錢了,你且安心養傷."

    賀濟義眼簾一動,還是沒作聲.

    賀老太太繼續嘮叨:"你嫂子娘家大伯搶去的箱籠,被官府搜去了,我拿了五十兩銀子給你大哥,叫他去領回來……"

    賀濟義的臉上,終于有了表情,有些愧疚,有些憤怒,複雜莫名.那些箱籠的消息,乃是他處心積慮,搭橋引線送到孟兆均面前的,本來他一心想著能娶到孟月,並無太多愧疚,但隨著發現孟兆均是在騙他,那份愧疚就伴著對孟兆均的氣憤,瘋長起來.

    賀老太太發現賀濟義臉色有異,忙關切問道:"小二,你怎地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賀濟義不作聲,推開她的手,就要下床.賀老太太趕忙去攔他,道:"小二,你身子還虛著呢,不能下地走動."

    賀濟義哪里肯聽,一面推她,一面道:"你撲(不)管,我要氣(去)找我哥."

    他門牙少了兩顆,漏風漏得厲害,賀老太太愣是沒聽懂他在講甚麼,只好大聲喚齊佩之:"齊姑娘,快來扶著二少爺."

    聞聲率先沖進來的卻是知茵,齊佩之反落在了後面,知茵還是三等丫頭的時候,很攢了一把子力氣,同賀老太太兩人,一左一右把賀濟義夾著,重新掇到了床上去.

    賀濟義不肯就范,拼命撲騰,叫嚷著:"扶(放)開我,(扶)開我……"
作者: 望月歆兒    時間: 2011-11-23 10:17 PM

    第八十五章 抖露真相

    賀老太太幾人都聽不懂賀濟義在講甚麼.只能一面死命按住他,一面干著急.最後還是賀老太太想起他叫過一聲哥,試探著問道:"小二,你是不是想見你哥?我去把他給你叫來?"

    賀濟義聞言不再掙紮,點了點頭.

    賀老太太忙叫知茵去第三進院子,把賀濟禮喚來.知茵看了看守在床前的齊佩之,不情不願地去了,讓知梅把正在小憩的賀濟禮叫了起來.

    賀濟禮聽說賀濟義要見他,嘀咕了幾聲,輕手輕腳地下了羅漢床,又回身幫孟瑤把薄毯蓋好,再才隨知茵去歸田居.

    賀濟禮打著呵欠邁入賀濟義的臥室,問道:"有甚麼事?"

    賀老太太見他一副沒睡醒的模樣,氣道:"你又大白天的睡覺?和你媳婦?"老太太講話口無遮攔,連齊佩之和知茵都紅了臉.賀濟禮卻理直氣壯道:"不跟我媳婦還能跟誰?"

    賀老太太聞言更氣,手一拍床沿,就要發火,賀濟義卻趁她不注意,一個翻身跳下床去,唬得她趕忙去攔.

    賀濟義渾身傷勢未愈,剛落地就牽動胸前傷口.疼得直呲牙,渾身軟了下去.賀老太太忙招呼齊佩之上前,一起攙住他,欲扶回床上,不料,賀濟義不但不起來,反而俯下身去,沖賀濟禮磕頭道:"哥,我出(錯)了,哥,我出(錯)了……"

    這是唱的哪一出?賀濟禮一愣,賀老太太幾人也怔住了.

    賀濟義見賀濟禮沒反應,干脆甩開賀老太太和齊佩之的手,跪行幾步,抱住賀濟禮的腿,哭道:"多細(謝)哥幫我報仇."

    賀濟禮雖然還是沒大聽明白,但猜著了意思,明知故問道:"我幫你報了仇?難道打你的人,正是你嫂子的娘家大伯?"

    賀濟義哽咽著,重重點了點頭.

    賀老太太聽見賀濟禮的話,叫罵起來,稱孟瑤娘家沒一個好人,搶了箱籠不說,還要毒打她的寶貝兒子.

    賀濟禮聽得賀老太太把溫夫人和孟里都罵了進去,不禁皺眉,但他知道,照著賀老太太的性子.若在此時勸阻,無異于火上澆油,因此只能隨她去罵街,待罵累了就好了.

    他將賀濟義扶起來,送到床上躺好,忽聞門口傳來孟瑤的聲音:"老太太別只顧著罵人,怎麼不問問濟義,我大伯與他無冤無仇,為何要打他?"

    賀濟禮回過頭來,只見孟瑤臉上神色冷冰冰,想是聽見了賀老太太罵她娘家的話.他生怕孟瑤動氣,忙上前扶她,輕聲道:"娘是在氣頭上,咱們待會兒再來."

    孟瑤站得穩穩的,不肯走,賀老太太已轉頭去問賀濟義:"小二,你嫂子娘家大伯作甚麼打你?你講出來,娘定為你討回個公道."

    賀濟禮看了看孟瑤,心道,她為何不走,難道是怕賀濟義扯謊.要親自盯著?還別說,賀濟義心思活泛,雖說已模模糊糊認了錯,可也不是沒有隱瞞真相的可能.這真相,賀濟禮與孟瑤都心知肚明,但卻無法言說,還真只有通過賀濟義的口講出來.

    賀濟義躺在床上,極想低頭,卻被好幾道目光盯著,不得不開口道:"我去求娶孟月,孟兆均那死老頭不肯,我罵他背信棄義,他惱了,便指使人朝死里打我."

    賀濟禮與孟瑤靜立一旁,只等看賀老太太的反應,果見賀老太太不敢置信似的張大了嘴,又舉起右手欲打,但到底心疼小兒,那巴掌怎麼也沒落下去,只驚歎道:"你還想娶孟月?咱們不是說好了……"

    賀濟義雙眼圓瞪,打斷她的話道:"誰不知你那是哄我的?你壓根就沒想讓孟月進門."

    賀老太太一時尷尬起來,收回巴掌,訕訕道:"既然知道我不想讓孟月進門,你還沒臉沒皮地去求娶?"

    孟瑤見賀老太太問了半天也沒問到關鍵的地方,只好代為開口道:"濟義,你方才說我大伯背信棄義?你們幾乎素不相識,有甚麼道義可言?難不成達成了甚麼協議?"

    經這一提醒,賀老太太回過味來,也問賀濟義道:"小二.既然是背信棄義,那肯定有信義在先,可是你大嫂娘家大伯答應過你甚麼?"

    這下問到了關鍵處,賀濟義吞吞吐吐起來,任憑賀老太太如何追問,就是沒句全話.

    這下賀老太太終于意識到了不對勁的地方,但她第一反應卻是去罵孟兆均,認為賀濟義是因為心里怕他,才不敢講實話.

    孟瑤順著她的話,安慰賀濟義道:"濟義,你怕甚麼,我大伯已然貶官,去了邊遠縣城了,就算你有甚麼得罪他的地方,如今他也管不了你了."

    賀濟義一直窩在床上不曾出門,消息不夠靈通,這時才知道孟兆均失勢,但他不肯講出真相,並非怕孟兆均,而是知道自己做的不對,擔心哥嫂生氣——他哪里曉得,賀濟禮夫妻對這樁事,恐怕比他自己還要清楚.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賀濟義還是沒有要開口的意思,後來被問急了,干脆躲進被子里,蒙上了頭.

    孟瑤失望至極,賀濟義一日不講出真相承認錯誤,賀老太太就要一直把這筆帳算到她娘家頭上,進而對她沒好臉色,幸而她早另有准備,將手背到身後晃了晃,就見小言從外進來,向賀老太太磕頭道:"老太太.奴婢那日在後罩房掃地時,無意間聽到了一樁事,不知當講不當講."

    賀老太太不明所以,便點了點頭,示意她開口.

    小言將賀濟義趁夜偷溜進柴房,詢問李小鳳的事,一五一十講了一遍.只見被窩里的賀濟義身子猛地一顫,隨即一動不動,似僵住一般.

    賀老太太伸手朝下扯被子,疑惑問道:"小二,你好端端的,打聽孟家箱籠作甚麼?"

    孟瑤狠狠一絞手帕子,道:"他頭天去李小鳳那里探消息,第二天我伯父就尋上了門,若說這其中沒有緣故,我可不信."

    賀老太太也覺得事情不簡單,但還是不由自主地維護賀濟義:"興許是……巧合,巧合."

    孟瑤不作聲,只靜靜看著她,看得賀老太太心里發虛,只好轉頭去問賀濟義:"小二,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就講出來罷."

    床上還是沒動靜,孟瑤一拳砸到賀濟禮腰側,把他嚇了一跳,趕忙出聲幫腔道:"既然濟義不肯說,那就查罷,這麼大個活人有沒有出府通風報信,總有人瞧見的."說著就命知梅傳令下去,詢問各處守門人,看那日賀濟義有沒有偷溜出去.

    賀濟義也真沉得住氣,回想那日他出門時無人瞧見,便仍舊一動不動躺在床上,打定了主意不出聲,要讓此事成為懸案.

    他沒記錯,那日他從後門偷溜出去時,的確沒人看見.但他萬萬也沒想到,孟瑤所找尋的證人,根本不是賀家人,而是孟家看門的小厮.

    等那小厮被帶到歸田居,賀濟義馬上就躺不住了,不顧胸前疼痛,猛地坐起身來,死死盯住他不放.

    與此同時,那小厮也惡狠狠地回望于他,咬牙切齒道:"就細(是)他,就細(是)他與我們家老爺報的信."

    這看門小厮,就是數次接引賀濟義到孟兆均跟前的人,上回被賀濟義打掉了一顆門牙,正恨著他呢.

    而賀濟義的門牙更吃虧,被這看門小厮一磚頭敲掉兩顆,見了他只恨不得撲上去狠狠咬兩口才解氣.

    賀濟義盯著這小厮,一時仇恨上湧,竟忘了去辯解,只叫道:"來人,給我打,朝次(死)里打."

    他這副反應,又是這副說辭,賀老太太自然而然地,就理解為了"惱羞成怒",驚問:"小二,他說的都是真的?真的是你給他們老爺報的信?"

    賀濟義還沒開口,那急于報仇的小厮,已豁著風,把他與孟兆均的交易大概講了一遍——他並不知交易的詳細內容,只曉得賀濟義給孟兆均報了甚麼信兒,孟兆均就佯裝把孟月許給他——其實孟兆均許孟月的事他也並不知道,是從後來賀濟義上門耍潑的事情里推論出來的.

    這虛虛實實,真真假假,聽起來卻更讓人信服,瞧賀老太太那表情,已是信了十之**了.

    真相大白,賀濟禮即便是早就知道的,此時還是要裝出些樣子來,指了賀濟義,痛罵一頓,道:"怪不得你嫂子娘家大伯一來我們家就直奔西跨院,原來是你做了內賊,幸好這回運氣好,箱籠全都追回來了,不然你這是要讓人戳咱娘的脊梁骨哪.你大概還不曉得,我岳母把這些箱籠托付與娘時,是簽了文書的,若真個兒丟了,鬧不好就是一通官司,名聲掃地……"

    他正罵著,卻被賀老太太的一陣痛哭打斷,老人家想必是想責怪賀濟義,又狠不下心,內心矛盾,才撐不住哭了.

    孟瑤見狀,忙去拉賀濟禮,嗔道:"濟義再不像樣子,自有老太太罰他,你就別摻和了."說完,又安慰賀老太太道:"老太太,濟義還小,又是被美色迷了心,這才做出了錯事,您老人家好生勸導勸導他,待他明白了錯處,以後不再犯就好了."她一面勸說,一面暗道,若是老太太再不分青紅皂白拿她娘家說事兒,今日的境況,就是她來日回嘴的說辭.



    第八十六章 牛骨牙橋

    賀濟禮聽了勸,住了嘴.扶了孟瑤轉身就走,順路把齊佩之和知茵也帶了下去,稱,好讓賀老太太教導教導賀濟義.

    兩人回到房內,早已沒了睡意,並肩坐著,想著方才的事情,都沒有講話.過了一會兒,忽聞院中好幾聲驚呼,其中還有齊佩之和知茵的聲音,隨後是賀老太太的高聲哭喊,夫妻倆正吃驚,知梅進來稟道:"大少爺,少夫人,二少爺不顧傷勢,執意跪倒了咱們院子里,說要向哥嫂認錯."

    孟瑤余怒未消,冷聲道:"要道歉,方才做甚麼去了?非等我找了人來對質,才曉得自己錯了?我看是他這是被逼無奈罷?"

    人都有這樣一種心理,自己可以把兄弟罵個半死.卻不大樂意聽見別個講他的不是,賀濟禮也正是這樣,聞言替賀濟義辯護道:"他大概是怕講出來,惹得我們生氣——他又不知我們早已知情."

    知梅也從旁小聲勸道:"少夫人,到底還要住在一起,鬧太僵也不大好,管他是真心還是假意,能把錯字講出口,也算有勇氣."

    知梅是陪嫁丫頭,孟瑤將她的話聽進了幾分,心想,自己費神設這一局,不就是想把賀濟義這見色忘義的性子給掰過來,如今他肯來認錯,也算小有成效,就此混過去罷,過日子,不就得糊里糊塗,萬事想得太明白,反而沒意思了.

    想到這里,她神色稍緩,向賀濟禮道:"你出去叫他起來罷,本來身上就有傷,再添症候,可就是我們的不是了."

    賀濟禮剛才雖然嗔怪孟瑤,但其實自己心里也有氣,根本沒出去.此刻聽見她發了話,方才走到院中去看.只見院中並排跪了三個人,當中是賀濟義,齊佩之和知茵一左一右攙著他,陪跪.

    賀老太太在他們跟前,背對賀濟禮站著,正苦口婆心地勸賀濟義起來,可惜賀濟義跟沒聽到似的.

    賀濟禮上前幾步,咳嗽兩聲,賀老太太轉過身來,看見是他,忙抓住他胳膊,朝賀濟義身前拽,急道:"濟禮,快些叫濟義起來."

    賀濟禮沉著臉道:"又不是我叫他跪的."

    賀老太太此時也知道,賀濟義行事不妥,犯了大錯,是真惹惱了賀濟禮,于是不敢強拗,硬擠出笑臉來道:"濟禮,他知道錯了.跪也跪了,頭也磕了,你就暫饒他這一回罷."

    賀濟禮卻不言一個"饒"字,只向賀濟義道:"你若真想認錯,等傷養好了,咱們好生說道說道,如今這副模樣跪著算甚麼,我就算有話,也不好說了."

    賀濟義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又垂下頭去.

    賀濟禮吩咐齊佩之與知茵道:"把二少爺攙回去,等傷好了再來我這里領罰."

    賀濟義這回沒拗著,聽話地讓兩人攙了起來,朝歸田居去了.賀老太太聽說還是要罰,張了張口,但最終還是沒敢講甚麼,跟著去了.

    孟瑤在窗前把這一幕瞧了個一清二楚,問賀濟禮道:"你真要罰他?"

    賀濟禮哼了一聲,道:"看他表現."

    孟瑤突然想起一事,合掌念了聲"阿彌陀佛",道:"濟義這一傷,老太太要忙著照顧他,許是沒空張羅著與你納妾了."

    賀濟禮早把這事兒忘到了九霄云外,聞言無甚反應,只忙著取算盤來撥——從孟兆均處搜出的箱籠,沒有抬回家,直接在外轉賣了,除去本錢,還賺了少許銀子.這讓他的心情急速轉好,臉上帶笑.

    這一個月,賀濟義一直在床上躺著,賀老太太果然無暇其他,除了忙著給他煎藥燉補品,就是操心他那兩顆被敲掉的門牙.

    這日,賀濟禮去了州學,孟瑤在房中算賬,賀老太太突然登門,開口就罵:"你大伯家的守門小厮太缺德,竟把濟義的門牙敲掉兩顆,這讓他往後如何是好,只怕連娶媳婦都要費事."

    孟瑤心道,若不是賀濟義打掉人家的門牙在先,也不會遭此橫禍.

    賀老太太罵了一陣,見孟瑤毫無反應,急道:"你這做嫂子的,也該幫他想想辦法."

    門牙肯定是要補上的,但孟瑤就是見不慣賀老太太這副氣勢凌人的沒摸樣,沒好氣道:"媳婦如今要安胎,腦子不好使,老太太等濟禮回來,同他商量罷."

    賀老太太就是知道賀濟禮小氣摳門.這才趁他不在家時,單獨來尋孟瑤,此時聽她這樣講,生怕她真不管,忙道:"媳婦,這又不是甚麼費腦子的事,咱們撿那最貴的材料,與濟義做兩顆門牙便得."

    孟瑤隱隱明白了賀老太太為何避開賀濟禮,單與她講這事兒,敢情是怕賀濟禮不肯買那"最貴的材料".她慢慢搖頭,把後宅公帳賬本攤到賀老太太面前.道:"老太太,我說了怕你不信,你自己來瞧,濟禮每月撥給後宅的錢,是一分多的都沒有,就算我願意給濟義買做假牙的材料,也是有心無力."

    賀老太太並不識字,看不懂賬本,但也知道孟瑤所言非虛,賀濟禮在後宅用度上,的確很小氣.她想讓孟瑤把嫁妝錢拿幾個出來,卻又不敢開口,吞吞吐吐好一時,道:"那……媳婦你等濟禮回來,與他好好說說,他可就這麼一個親弟弟……"

    孟瑤點頭敷衍了幾句,命人將賀老太太送了出去.她心里雖然有氣,但也知道,牙齒是關系一輩子的事,不能因為賀濟義一時犯了錯,就讓他從此講話漏風,因此等賀濟禮一回來,就同他商量起這件事情來.

    賀濟禮摸著下巴想了想,道:"補牙不是難事,甄家醫館就有這本事,只是牙橋可不便宜."

    所謂牙橋,即鑲嵌在嘴里的固定假牙,材質很多,除了象牙,牛骨,還有檀香.補牙,就是用軟金鐵線綁住牙橋,再綁入口中,並無咀嚼功能,只有裝飾的作用.

    孟瑤聽了他這一番解釋,告訴他道:"老太太逼著咱們給濟義用最貴的材料呢."

    "最貴的材料?"賀濟禮一驚,"那不得用象牙來磨牙橋?再用軟金線來綁?"

    他起身踱了兩圈,道:"我本想著.用牛骨做牙橋,以軟鐵線綁一綁便得,怎麼老太太……"他踱著踱著,搖頭道:"那牙橋,即便鑲了,也沒甚麼功用,照樣咬不得硬物,啃不得骨頭,用那麼貴的材料作甚,純屬浪費銀子,就照我說的,牛骨與軟鐵錢就很好"

    孟瑤自然贊同他的意見,只是擔心賀老太太上門來吵,便道:"你與老太太講去."

    提起賀老太太,賀濟禮也傷腦筋,若被她知道牙橋用的不是"最貴的材料",必定要吵鬧,如何是好?

    孟瑤見他皺眉發愁,狀似無意地提了一句:"象牙可是稀罕物,尋常人家,誰認得那個."

    賀濟禮將頭一拍,計上心頭,隔日便請了甄家醫館的牙醫過來,事先同他對好詞,把牛骨牙橋講成象牙牙橋,至于為何用軟鐵線而不用軟金線,給賀老太太的理由是,鐵線比金線結實.

    賀老太太雖說心有疑惑,但畢竟沒見過象牙,也就將信將疑地隨他去了.賀濟禮避開賀老太太時,卻把真相告訴了賀濟義,道:"不是哥哥小氣,實是覺著沒必要裝兩顆象牙去顯擺,又不是甚麼好事.若你實在想裝,以後自己掙了錢,想裝象牙裝象牙,想裝金牙裝金牙."

    賀濟義不是蠢人,一聽賀濟禮講到以後要他自己掙錢,心中一驚,自家哥哥,是真同自己生分了.

    賀濟禮走後,他躺在床上,一時恨孟兆均耍他,一時又恨自己鬼迷心竅,反反複複想來想去,出了滿身的冷汗,又開始琢磨要如何向賀濟禮道歉,才能求得他的原諒——他有幾斤幾兩,自己還是清楚的,要想讓他自己掙錢,比登天還難.

    他外面有傷,內里有心事,食不知味,夜不能寐,病情就加重了,急得賀老太太日夜啼哭,催著賀濟禮尋郎中來看.

    大家都以為賀濟禮只是皮外傷,修養個把月就好,哪知突然惡化,一時間全亂了陣腳,全府上下愁霧籠罩.

    賀濟禮著急上火,州學里請了假,也日夜守在床前.

    直到入冬,賀濟義還躺在床上下不了地,他重病的消息傳到鄉下,走了樣,幾家親戚還道他命不久矣,結伴來探病,其中人來得最齊的有兩家,一家是叔叔,一家是舅舅.

    這兩家,幾乎是拖兒帶女來的,知梅去瞧了一回,與孟瑤回報道:"少夫人,他們人來的可真齊,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不是來瞧病,而是來投奔的呢."

    孟瑤心中一動,但垂頭瞧見自己已近臨產的肚子,又懶得操這份心,便讓知梅將前院的客房收拾出來,安排他們住下.

    賀老太太聽說了這番安排,心有不滿,怨孟瑤沒將她娘家人安排在內院居住,這話卻讓賀濟禮給駁了回去,即便是親戚,也要謹守男女大防,誰讓舅舅家有個十來歲的小子呢.

    賀老太太一來心思多半在賀濟義身上,一來又還顧忌著孟瑤懷著胎,于是只好將將就就地應了,隨他們去安排.
作者: 望月歆兒    時間: 2011-11-24 02:16 PM

    第八十七章 心病還得心藥醫

    這兩家親戚住到了外面客房.吃喝都在賀府,每日里上午下午分兩次去探望賀濟義,剩下的時間便是滿大街滿園子的逛,還真是一副要長住賀家的模樣.孟瑤將猜測同賀濟禮講了,賀濟禮卻勸她放心,以賀老太太的小氣,必不會留他們長住,她娘家都不會例外.孟瑤這才放下心來,她不介意養活一兩門親戚,但這兩家並非窮得活不下去了,在鄉下都有田地,若是放著田不種,想要好吃懶做地賴在賀家,她可不樂意.

    入冬半個月來,賀濟義的外傷漸好,但卻一直纏綿病榻,郎中稱,這是愁事郁結于心所致,所謂心病還得心藥醫,希望家人多開導開導他.眾人都想不出賀濟義能有甚麼犯愁的事,一籌莫展.賀老太太絞盡腦汁想了數日,挨不住病倒了.

    家中一下子多了兩個病人,還有一個孕婦,立時亂作一團,兩家親戚湧到後頭來幫忙,卻不是打翻了藥罐,就是撞到了丫鬟,上竄下跳地添亂.孟瑤身子重,精力不濟,只好做了分工,讓舅舅一家去照顧賀老太太,叔叔一家去照顧賀濟義,都算得是至親的人,即便出了些許岔子,想必病著的兩位也不會怪罪.

    入冬即意味著年關臨近,雖說家里添了病人,但年還是得過,賀濟禮本不欲鋪張,但病榻上的賀老太太發了話,要把年過得熱熱鬧鬧,為賀濟義沖一沖,說不准就好了.

    賀老太太發了話,小兩口哪敢不遵從,于是每日除了關照病人,還要分出許多精力來派人采辦年貨,打點各家親戚的年禮.

    孟瑤想著叔叔與舅舅家就在這里,雖說添了不少亂.可到底也算幫了不少忙,因此作主把他們的年禮先送了,還格外加厚一倍.此舉讓這兩家親戚歡天喜地,對孟瑤稱頌不已.

    賀老太太卻悄悄把孟瑤叫去,責道:"你們舅舅一家盡心盡力照料我,乃是替你們盡孝道,多送一份年禮是該的.你叔叔與咱們乃是本家,照顧濟義是理所當然,有甚麼好多送年禮的?"

    這顯見得不但小氣,還偏心了,孟瑤忍不住暗笑,道:"老太太,要是都不多送,倒還好辦,可若是一家多送,一家照常,難保叔叔家就有怨言,把氣撒到濟義身上去,如何是好?"

    賀老太太掛牽賀濟義,連連點頭,待想了一想.卻道:"咱們家丫頭媳婦子不少,濟義那里又還有齊姑娘與知茵看著,哪消你叔叔他們操心,不如叫他們回去罷,也好過年."

    孟瑤垂頭不語.

    賀老太太明白過來,道:"這些話,你做晚輩的不好去講,你把他們叫來,我與他們說."

    趕叔叔一家回去,卻留下舅舅一家,只怕要吵鬧起來,孟瑤覺著賀老太太此舉不妥,想勸阻,但臨到嘴邊還是忍住了,心道這是長輩間的事,不消她來插嘴.

    果然,叔叔一家聽說賀老太太要趕他們回家過年,卻獨留她娘家兄弟一家人,馬上鬧翻了天.賀老太太被吵到頭痛,只好當機立斷,讓娘家兄弟一家也一起回去,過了年再來耍.

    此話出口,才算平息了叔叔一家的怨氣,終于回客房收拾包裹去了,待第二日同舅舅一家一同坐車回去.

    孟瑤想著,叔叔一家撤離歸田居,各項事宜她得重新去布置一番,于是扶了知梅的手,朝歸田居去.

    剛到廳中.就見齊佩之與知茵兩個,一左一右立在簾旁,並未入內侍候,她們見孟瑤前來,迎上去道:"少夫人,舅小姐在里頭與二少爺話別,我們進去通報一聲."

    她們口中的舅小姐,是舅舅家的小閨女,賀濟禮與賀濟義的表妹,大名沒有,小名喚作二妮.

    孟瑤擺了擺手,就在外面坐下,道:"我也不急,待他們講完我再進去罷."

    知茵應了,端上茶來,孟瑤便在外一面吃茶,一面等候,不多時,她聽見簾內賀濟義病怏怏的聲音傳了出來:"二妮,你也是從小與我哥一起長大的,親熱得緊,你就幫我去向他打聽打聽,我要如何道歉.他才會原諒我."

    歸田居房間小,這聲音又未刻意壓低,因此孟瑤聽了個一清二楚,心道,賀濟義裝了牙橋,終于不漏風了,看來那錢還算沒白花.

    正想著,二妮疑惑的聲音響起:"二表哥,這可不像你,你以前犯了錯,哪回承認了?如今居然還想著要道歉.可真是日頭打西邊出來了."

    孟瑤忍不住暗笑,這二妮,還真是了解賀濟義.

    簾子里,賀濟義歎著氣道:"不瞞你說,這回我犯的錯非同小可,萬一我哥為此不要我了,我可怎麼辦?我又不會手藝,養不活自個兒……"

    話未完,就被二妮鄙夷的聲音打斷:"二表哥,虧你堂堂男兒,竟講出這番話來,真不知羞.你是大表哥的兄弟,又不是他兒子,談甚麼要不要的,即便分家,你也有自有一雙手,就算回老家種地,又能怎地?"說著就是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大概是二妮瞧不慣賀濟義,准備起身離去.

    賀濟義竟是這樣想的,怪不得郎中說他心有愁緒,原來愁的是賀濟禮的態度,愁的是往後的生計.孟瑤歎了一聲,心內五味紛呈.

    知茵方才也在廳中,亦將簾內傳出的話聽了個一清二楚,上前向孟瑤悄聲道:"大少夫人,聽說老太太有意將舅小姐許配給二少爺呢."

    孟瑤豈不知她講這話的心思,略一點頭,沒有作聲,心想,從方才簾中的話看來,這二妮倒是個有骨氣有志氣的,比賀濟義強出多少倍,若真能成就一段姻緣,倒是一樁好事,只是這二妮這就瞧不上賀濟義,不知願不願嫁他……

    正想著.簾子開了,一股子熱氣混雜著藥氣湧出,熏得孟瑤一陣發暈.二妮瞧見孟瑤坐在外頭,忙上前打招呼:"大表嫂,你來了."她從小在鄉下,從來沒人教過她行禮,因此嘴上雖然叫著人,卻並未屈膝萬福,惹來知茵暗地里一個鄙夷的白眼,連齊佩之都皺了皺眉.

    孟瑤卻不以為意,拉著她坐下,聊了會子才放她去了.

    賀濟義在里面聽見孟瑤的聲音,探起身來問道:"是嫂子來了嗎,快些進來."

    孟瑤走到簾子前,道:"我來問問你這里缺甚麼短甚麼,我好叫他們買去.你還在床上躺著,我就不進來了."

    賀濟義十分熱情,執意請她進去.有些話,孟瑤自己不好說,只好讓知梅代勞道:"二少爺,雖說是嫡親叔嫂,但到底男女有別,你躺在床上,還是避諱些的好."

    賀濟義的臉紅了紅,嘀咕道:"偏有這些臭規矩."

    孟瑤再次問他可短缺甚麼,賀濟義在內歎道:"我躺著不能動,買了也使不著."

    孟瑤安慰他道:"好生養病,放寬心."

    賀濟義聽出了些原諒他的語氣,慌忙坐起來,想問個詳細,卻聽見孟瑤的聲音漸漸遠去了,似在吩咐齊佩之,與他多燉些人參雞湯.他失望地捶了捶被子,重新躺下,把知茵叫進來罵了一頓,責怪她不該讓孟瑤那麼快就走了.

    知茵是聽見了他方才與二妮的對話的,大略明白了他的心事,一面喂他吃參湯,一面安慰他道:"二少爺,是你想多了,大少爺再怎麼怪你,也脫不了你們是親兄弟.再說老太太還在呢,她能不護著你?倒是你這樣一直拖著,把老太太也急病了,怎生是好.奴婢講句不該講的話,若是老太太去了,只怕你與大少爺間的恩怨,就真化不開了……"

    這話確是有些越矩了,但賀濟義卻聽了進去,思索一時,幡然醒悟,猛地掀被,翻身下床,稱要去賀老太太床前伺疾.

    知茵一個攔不住,叫他跑了,連忙將賀濟義的衣裳抓起一件,追了上去.賀濟義僅著里衣,一氣奔至賀老太太房里,只見賀濟禮正捧著一碗湯藥,一勺一勺喂賀老太太喝,他趕忙撲過去,搶過碗來,喘著氣道:"哥,我來,你歇著."

    賀濟禮與賀老太太都被他唬了一跳,愣了一愣才回過神來.賀濟禮驚喜道:"你好了?能下床了?"

    賀老太太朝賀濟義身上一摸,冰涼冰涼,慌道:"你怎麼不穿衣裳就出來了?凍壞了可怎麼辦?"

    正說著,知茵抓著衣裳沖進來,先給賀濟義披上,再才與賀老太太與賀濟禮行禮.

    賀老太太指著她罵道:"你是怎麼照顧二少爺的?凍壞了你擔待得起?"

    知茵不敢辯解,任由賀老太太罵完,才道:"二少爺吃了大少夫人送來的參湯,身子骨馬上就好了,能下地了,奴婢一時又驚又喜,這才讓二少爺沒披衣裳就沖了出去."

    好幾個月沒見起色的病,一碗參湯就治好了?賀濟禮馬上猜到,知茵這丫頭,是在向著孟瑤講話,便道:"娘,這丫頭也是歡喜的,想來是把濟義的病放在心上了,娘就饒她這回."

    此時賀濟義已由著丫頭們裹得暖暖和和,賀老太太摟著他坐在床頭,滿心歡喜,便無心再懲處知茵,只隨意揮了揮手,示意她下去.



    第八十八章 忙年

    賀濟禮瞧著賀老太太摟著賀濟禮親親熱熱講話.其樂融融,倒襯得他似個多余的,只好摸了摸鼻子,回房去了.

    孟瑤剛得了消息,見他回來,欣喜問道:"濟義真好了?"

    賀濟禮點了點頭,道:"郎中說的不錯,果然是心病,說好就好了,只不知他得的是甚麼心病,又為甚麼突然開解了."

    賀濟義的心病,孟瑤卻是知道的,但到底不是正大光明聽來的,就沒拿出來講,只笑著道:"年前能大好,真是菩薩保佑,這年咱們也能過得安生了,我這就叫他們買幾掛鞭炮去,立時放起來,去去晦氣."

    賀濟禮雖然還在生賀濟義的氣,但畢竟是親兄弟.見他大好,只有高興的,便道:"使得,正好順路把過年要放的鞭炮一路買了,買得多,好與店家還價."

    孟瑤笑道:"你倒是精明如昔,一點便宜都要占."

    賀濟禮嘀咕道:"買東西討價還價,乃是常理,怎能叫占便宜."

    孟瑤笑著指派人手,又張羅著擺兩桌酒,留叔叔與舅舅兩家吃幾杯再走.這兩家親戚聽說賀濟義突然就好了,十分歡喜,都把收拾好的包袱擱至一旁,先來吃酒,在桌上各自居功,叔叔一家稱是他們靜心照料,賀濟義才好得這樣快;舅舅一家不服氣,稱是他們把賀老太太照顧好了,賀濟義心下一松,這才好了.

    孟瑤與他們家的兩個女孩兒坐在屏風後,聽見外面的爭論,暗笑不已.待得席散,孟瑤著人把送他們的年禮裝了一大車,又另派一輛小些的車子與他們坐,把笑逐顏開的兩家親戚送了回去.

    事情忙完,孟瑤累得躺在榻上一動也不想動,揉著腰道:"我也總算去了一塊心病.能好好忙年了."

    賀濟禮知道,她面兒上生著賀濟義的氣,其實心里惶恐不安,生怕因此讓賀濟義落下甚麼病根,這輩子都不得安心.其實他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遂坐到她身旁,幫她揉著有些浮腫的腿,道:"我知道你是刀子嘴豆腐心,其實還是念著血脈親情,只是恨鐵不成鋼,氣濟義不爭氣."

    一句"恨鐵不成鋼",說道了孟瑤心坎上,歎道:"說起來也怪我,以前總認為他年小,凡事只當他玩鬧,每每他想算計你時,我不但不阻攔,還與他伙同一氣,不知不覺長了他的氣焰,讓他覺得吃里扒外不是甚麼大不了的事了."

    賀濟禮邊聽邊點頭,忽然覺著不對勁.疑道:"你還與他合伙算計過我?甚麼時候的事?"

    孟瑤驚覺自己講漏了嘴,雖然也不過是小幾十兩銀子的事,但到底不是甚麼好事,怎能讓他知道,連忙拿帕子掩住口,裝作咳嗽,疊聲喚知梅端茶來.

    賀濟禮明知她是故意掩飾,卻無奈孕婦最大,無計可施,加上知梅一進來就大驚小怪,又是要請郎中,又是要煎安胎藥,瞬間亂作一團,叫他還怎麼追問,只得悻悻瞪去一眼,掀簾出去了.

    知梅聽得腳步聲遠去,方才握住胸口,緩了口氣,後怕道:"少夫人,你怎地就說漏了嘴,唬了婢子一大跳."

    原來知梅不是真擔心她咳嗽,而是故意添亂,好趕賀濟禮出去,孟瑤撲哧一聲笑出聲來,點著她的額頭道:"小妮子,越來越鬼機靈了,也不知將來哪個有福氣得了你去."

    知梅跟著笑了一氣,才明白過來孟瑤是在說她的婚事,登時滿臉通紅.小聲道:"我要服侍少夫人一輩子的,我不嫁."

    孟瑤知她忠心,也知她這話是不由心的,于是故意道:"也好,我身邊正缺人,不嫁就不嫁罷."

    知梅猛地一怔,呆住了,待見得孟瑤偷笑,才明白她是玩笑,臉上立時更紅了幾分,隨便尋了個借口,躲了出去.孟瑤是先前幾天,無意從賀老太太口中聽到了知梅的名字,這才接著她的婚事,探了一探,說起來,知梅的確不小了,過完年就十六了,不過做人家丫鬟的,哪個不是十八,二十朝上才配人,十六歲,的確早了點,不知賀老太太打的是甚麼主意……

    理她呢.萬事都等過完年再說,孟瑤扯了扯被子,在鋪了厚厚毛氈的羅漢床上躺了下來,不多時便進入了夢鄉.

    忙年,忙年,過年總是要忙的,別說孟瑤這當家主母,就連賀老太太都忙碌起來,帶著賀濟義回了鄉下,說要把那幾頭大肥豬宰了過年吃.

    孟瑤見這陣勢,年前大概是沒有納妾的煩惱了.遂放寬了心,一意撲到年貨采辦上,誓要把這個年過得熱熱鬧鬧.

    賀濟禮也是忙得馬不停蹄,忙生意,忙送禮,忙收禮,還要忙州學年末的最後一次考試,每日里早出晚歸,恨不得連飯都沒時間吃.

    這日他太黑歸家,見孟瑤還在聽管事娘子回話,不禁咂舌:"你怎地還在忙?不就是過個年,值得這般親力親為?"

    孟瑤叮囑了管事娘子們幾句,先叫她們散了,才扭捏著道:"這個年不比尋常,我不能讓人小瞧了去."

    "哪個敢小瞧你?"賀濟禮很是奇怪,待得久久聽不見孟瑤的回應,仔細想了想,才明白過來,這是孟瑤嫁到孟家後過的第一個年,也是她當家後的第一個年,她這般好強,又是新媳婦,必是不願在上上下下面前丟了臉,加上年後還有好些親戚要走動,愈發要在她們面前掙臉面.

    賀濟禮在鄉間長大,對七大姑八大姨的長舌能力,深以為然,他知道,若這個年稍有讓人拿錯的地方,不等正月過完,孟瑤不會當家的壞名聲,就要在賀家村傳開了.

    他不禁有些同情孟瑤,又心疼她太忙碌,便不顧疲憊,坐到她身旁,陪她一起看那年貨單子,道:"你不必太緊張.過得去就行,我那些親戚,一輩子都在鄉下住著,只要桌上有魚有肉,就當是個好年了,不會十分挑剔.再說了,咱們是在城里過年,縱使有甚麼入不了他們眼的地方,推說是城里的規矩就行了,反正他們也不知城里的年究竟是怎麼過的."

    孟瑤目瞪口呆地聽他講了這一大篇,又是佩服,又是好笑,還有一股子暖洋洋的感覺,直朝心里鑽,笑道:"一有錯處,就拿城里的規矩來糊弄,虧你想得出來,當別個都是傻子呢,就算當時瞧不出來,也難保人家以後不知道."

    賀濟禮關心她,她卻不領情,那臉上,馬上就沉了下去.孟瑤瞧見,忙道:"我知道你是不想我太累,其實我只是當個指揮,動動口,自有人去辦理呢,累不著."

    賀濟禮這才重新露了笑臉,同她看了一回年貨單,又看了一回年禮單,方才吹燈歇下.

    關于年禮,孟瑤思慮再三,還是給孟家大房送了一份過去,她原以為會被石氏扔出來,卻不料石氏不但收了,還送了份回禮來,讓她奇怪之余,又松了口氣——到底是娘家親戚,只要他們不打壞主意,她還是願意多一門親走動的.

    出去孟家親戚,賀家那邊的親戚,全在鄉下,給他們送年禮,孟瑤很是費了番腦筋,花哨的東西不要,光擺著好看的東西不行,總之要實惠實惠再實惠的.最後,她在賀濟禮的指點下,干脆全送的是吃食,讓他們既能嘗嘗城里的新鮮,拿出來待客又有面子.

    除了忙賀家的年,娘家的年也得顧著,溫夫人出了門子,僅余孟里一人,是回孟府過年,還是留在賀家過年?孟瑤與孟里,賀濟禮商量過後,決定讓他年三十那天,先回孟家吃個象征性的年飯,等受過下人們的禮再到賀家好生吃年飯.

    他們將這決定告訴賀老太太,賀老太太並無異議,在老人家看來,過年添筷子,是吉利的事,預示著來年家中要添丁添口.

    孟瑤忙年忙得團團轉,柴房鎖著的李小鳳又來添亂,央了個掃地的小丫頭來見孟瑤,求她看在要過年的份上,把她放回去.

    近來家中事多,孟瑤幾乎都要把她給忘了,經這一提醒才想起來,她倒是有心快些把李小鳳放出去,只可惜賀濟禮對這會兒很上心,留過話,務必要見到銀子才放人,加上賀老太太為了她折損的那幾頭豬,也怨著李小鳳,讓孟瑤實在是不好自作主張.

    孟瑤思忖一時,趁著吃午飯的時間,把李小鳳喚來見了一面,問道:"你想要回家過年,想必是贖身銀子攢齊了?"

    李小鳳嘴一癟,險些掉下淚來,那日賀濟義匆匆忙忙地,身上又沒多帶銀子,她通共沒賺多少,離贖身銀子的數額還差得遠呢.

    孟瑤見她這副模樣,明白了多半,問道:"還不夠?"

    李小鳳磕頭道:"少夫人,加上我爹娘給我預備的銀子,有了一多半了,望少夫人開恩,放我回去罷,等我嫁了人,當了家,再把銀子給少夫人補上."

    八字沒一撇,就談嫁人當家了,真是不知羞,孟瑤嗤道:"你嫁的不是外鄉客麼,到時我上哪兒尋你去?"
作者: 望月歆兒    時間: 2011-11-24 02:17 PM

    第八十九章 誰的圈套

    李小鳳被孟瑤刺得滿臉通紅.但卻不肯輕易放棄,遂垂頭重新思量對策,她忽地想起,賀濟禮曾提醒過她——那外鄉行商既然願意娶她,再加些聘禮想必也是肯的,而且孟瑤也曾同意過讓她回家去打點此事.想到這里,李小鳳心中又燃起了希望,磕頭懇求孟瑤道:"求少夫人放我回家,我讓我爹尋那外鄉行商多討聘禮,湊夠了贖身銀子再來見少夫人."

    孟瑤聽了這話,也想起放李小鳳回家湊銀子是事先答應過的,遂道:"也罷,大過年的,我就暫且放你回去,你過完年再回罷."

    李小鳳見孟瑤准了,歡喜磕頭,隨個小丫頭出門,朝李家而去.

    過年在即,再窮的人家,也要想方設法湊幾個錢,買點葷腥回家.因此李家豬肉攤的生意比往常好上許多,一家子剁肉的剁肉,收錢的收錢,忙亂作一團.李大眼尖,一眼瞧見李小鳳,也不問她為何回家,直接命她上前幫忙招呼主顧.

    李小鳳見家人一句問候也無,只知指使她做事,心中隱隱不樂,但一想到肉攤生意好,離湊夠她的贖身銀子也就更近了一步,就又歡喜起來,忙忙地挽袖子,上前幫忙.

    好容易忙到所有的肉賣完回屋,李大娘端上個熱騰騰的豬下水鍋子,一家人圍坐了吃飯,這才有人問李小鳳:"你怎地回來了?賀家還你婚書了?"

    問話的是李二,李小鳳正要回話,卻被李大搶先:"賀家能有那般好心?准是放她回來籌贖身銀子."

    此話一出,李三爹盯著李小鳳直看,見她默不作聲,便知李大猜准了,那臉,立時就拉了下來,甕聲甕氣道:"怎麼,賀家非要十八兩八錢?我可一個子兒也無."

    李小鳳急了,丟了碗筷道:"沒錢?上回不是還說有九兩的?"

    李三爹道:"上回是上回.你以為家里幾口人不要開銷?一來二去,如今只得五兩銀子,賀家若肯放你,就把這五兩拿去."

    李小鳳默默一算,五兩,加上她在孟月等人處弄來的銀子,堪堪只得七兩,離十八兩八錢還差得遠呢.她一急,險些落下淚來,扯住旁邊李大娘的袖子央道:"娘,我是你親閨女,你得疼我,叫爹去尋那外地行商,多討些聘禮來罷."

    李大娘尚未開口,對面的李三爹眼一亮,笑道:"這主意不錯,你在賀家這些日子,倒多長了些見識,明日我便去尋他."

    李小鳳見李三爹允了,一顆心終于落了地,重新端起碗來吃飯.可那鍋子里剩的一點子豬大腸,早被李大李二搶光了,她只好就著一碟鹹菜扒了幾口飯,在廳內角落里打了個地鋪,裹著一床四處露棉絮的薄被睡了.

    第二日一大早,李小鳳便催促著李三爹出了門.李三爹打著呵欠,走到外地行商的住處,賠著笑臉,稱家中生計困難,求他再加十九兩銀子的聘禮.

    外地行商皺著眉頭直搖頭,不肯加,經李三爹再三央求,才稍稍松口,道:"聘禮我不願再加,不過你家實在艱難,我也不能坐視不理,這里有才收上來准備置辦冬衣的二十兩銀子,若三爹急需,就先拿去使罷,我穿舊衣也是一樣的;不過只一樣,借條還是要打的."

    李三爹一聽還多了一兩,歡喜異常,心想只要李小鳳嫁過去,這就是嫡親的女婿,還談甚麼借款不借款,同加聘禮是一樣的,于是連連點了頭,在外地行商遞過來的借條上按了手印.

    李三爹多借到了一兩多銀子,很是得意.哼著不成調的小曲,上小酒館先喝了個醉醺醺,這才回家,自懷里摸出十八兩銀子,遞與李小鳳道:"喏,拿去,只有十八兩,零頭你自己想辦法."

    李小鳳手頭還有二兩銀子,就沒同他計較那八錢.她接過錢,小心翼翼地塞進懷里,匆匆離去,趕往賀府求見孟瑤.

    孟瑤接了銀子,命人稱過,實有十八兩八錢,便不再難為李小鳳,爽快地把當初簽訂的婚書交還給了她.李小鳳接過婚書,歡喜異常,當場撕了個粉碎,告辭回李家.

    這回李三爹領著兩個兒子,連肉攤生意都沒做,站在門口翹首以盼,專候李小鳳歸來.李小鳳瞧見這副情景,驚訝道:"爹.怎麼沒做生意?"

    李三爹笑呵呵地答道:"你既然回來了,想必已是自由身,從此嫁給那有錢女婿,咱們家還愁吃喝?要那肉攤生意作甚."

    李二袖著手,笑嘻嘻道:"姐,咱們已經商量好了,等你成了親,便隨你們到外鄉去,也好幫襯幫襯姐夫."

    娘家窮,依附女兒女婿生活也是有的,只是這樣一來.女兒在夫家,可就抬不起頭了,李小鳳的思緒,一下子飄得很遠,望向李三爹和李大李二的目光也變了,但親事還未成,諸事尚得依靠他們,就算有不忿,也只能先忍耐.

    想到這里,李小鳳擠出些笑臉,上前與李三爹道:"爹,這事兒已是耽誤不少時候,只怕不好再拖了."

    李三爹滿臉堆笑,連連點頭,道:"說的是,我現在就去找個媒婆,叫她去那行商家商量婚事去."

    李三爹這回辦事神速,天還沒黑,派去外地行商處的媒婆就回轉了,但帶回來的卻不是好消息,媒婆稱:"那行商說,你家借了他家二十兩紋銀,須得如數還清,才好成親."

    李三爹氣得直拍桌子,大罵:"我馬上就是他老丈人,還來與我算這樣的小賬."

    任他如何罵,任媒婆如何傳話,外地行商那里的態度,絲毫不曾改變.到了第三天頭上,更壞的消息傳來,那行商不知從哪里得知李小鳳曾兩度入賀家為妾,氣憤非常,將一紙狀書遞到了衙門大堂上,狀告李三爹欺詐,要求李家歸還聘禮及所借的欠債,共計紋銀五十兩.

    外地行商並未多討要他們的錢,算是厚道了.但李家先前得來的聘禮,大部分替李二還了青樓的債務,借來的錢,替李小鳳贖了身,如今家中只剩肉攤上賺的一點子碎銀子,一共不到五兩.

    李三爹先是氣得跳腳:"左右鄰居早就打點過了,這是哪個殺千刀的走漏了消息,早知道這樣,就不借銀子替那死丫頭贖身了."繼而唉聲歎氣:"五十兩銀子,咱們哪里還得起."

    李二將砍骨刀朝案板上死命一剁,叫道:"把大姐送還賀家,先把贖身銀子十八兩八錢討回來再說."

    李大瞪了他一眼,道:"婚書都叫她給撕了,哪有再把人還回去的理,賀家必不會收的."

    兄弟二人爭辯起來,卻叫李三爹得了提醒——只要賀家願意作證,證明李小鳳沒進過他家的門,那這場官司豈不是迎刃而解了?說不定再向外地行商講兩句好話,讓他還是把李小鳳娶了也不定.

    李三爹越琢磨,越覺得這是個好主意,于是走到肉攤前,取了只最大的豬蹄,拿繩子系了,拎到賀家門口,求見賀濟禮.此時已是臘月二十八,馬上就要過年,門上小厮瞧見那只豬蹄,以為他來送年禮,便未轟他走,進去報與了賀濟禮.

    賀濟禮聽得通傳,請李三爹到偏廳坐了,笑嘻嘻地命人看茶,問道:"李三爹怎地有空來我家坐坐?"

    李三爹見他心情尚好,松了口氣,遞上豬蹄笑道:"賀少爺,我來求您幫個忙,若是有人問起我家閨女李小鳳,請您答一聲,就說她從未做過您家的妾."

    賀濟禮不接,也不問他為何要這般作答,只道:"我賀家門不是很好進麼,隨便落個水就能做妾了,怎能說沒做過呢?"

    賀濟禮是笑容滿臉開口的,李三爹卻聽出了些涼意,禁不住打了個哆嗦,待得他回過神來想要接話時,賀濟禮已是甩著袖子進里面去了.他想追進去,卻被小厮攔住叉起,連著那只豬蹄,丟出了大門.

    賀濟禮背著手,腳步輕松,沿著碎石子小道,到西跨院倉庫看孟瑤.孟瑤正坐在一張交椅上,指揮眾人搬年貨,見他前來,小聲道:"我趁著人多忙亂,趁機把我娘的箱籠換回來了."

    賀濟禮點頭道:"使得."

    孟瑤見他滿面喜色,問道:"有甚麼好事,講來聽聽,好讓我也樂一樂."

    賀濟禮笑道:"也沒甚麼,不過是後街殺豬李家惹上了官司,那外地行商發現李小鳳曾做過咱們家的妾,狀告他們詐騙,討要聘禮和借款共五十兩呢."

    孟瑤怨透了李家,聽說他們倒黴,她也高興,不過卻疑惑:"那外地行商早就下了聘禮,先前李家將親事一拖再拖,他怎麼一直沒起疑心,現在李小鳳回了家,他倒發現有問題了?"

    賀濟禮搖頭晃腦:"這樣不更好,讓李家多欠二十兩,反正有借條在手,不怕他不還."

    孟瑤聽出了些味來,追問道:"這事兒與你有無干系?外地行商是你找來的?"

    賀濟禮避而不答,借口還有事要辦,閃身出院門去了.孟瑤見他如此,雖心有疑惑,但也不好追上去再問,只得隨他去了.



    第九十章 過年

    大年三十,放鞭炮.貼春聯,換新衣,賀府上下忙忙碌碌,熱熱鬧鬧,來准備團年飯.孟瑤新媳婦,欲親自下廚做兩個菜,卻被賀老太太和賀濟禮齊齊攔住,以安胎重要為由,不許她勞動.

    吃罷團年飯,照例要守歲,賀濟義坐不住,約了孟里,出門放炮仗耍子,孟瑤身子重,被賀老太太催著回房先睡了.轉眼屋內只剩下了賀老太太與賀濟禮母子二人,圍著一桌子的桔餅,芝麻糖同黑棗,靜默無語.

    賀老太太慢慢吃完一塊桔餅,終于忍不住開了口:"老大,你媳婦肚子大了,你屋里也該有個人了."

    賀濟禮裝作聽不懂,嘴里塞著芝麻糖.含混道:"我媳婦不是人?"

    賀老太太以為他是老實真不懂,笑罵一聲"笨小子",笑道:"娘的意思是,你媳婦身子重,服侍你難免有不周到之處,再說也不能讓她太勞累,恐動了胎氣,依娘看,你不如將知梅收房,身邊也好有個知冷知熱的人兒."

    賀濟禮半塊芝麻糖嗆在嗓子里,咳個不停.

    賀老太太忙替他拍背,接著絮叨:"我打聽過了,那知梅過完年就十六了,收房正合適.娘仔細想過了,你納這知梅,有兩宗好處,一來她是你媳婦自娘家帶來的貼心人,讓她做小,你媳婦再無話好說的;二來她本來就是咱們家的丫頭,領咱們家的銀錢,等抬作了通房,還是照樣干活,不怕白養活了人."

    賀濟禮聽了這一番話,那一口芝麻糖,就嗆在嗓子眼里,怎麼也咳不出來了——正是因為知梅是孟瑤的貼心人,這事兒才不好說道呢.老太太要動她的貼身丫頭,不惹來她的雷霆大怒才怪.

    賀濟禮一想到賀老太太這話要是傳出去,孟瑤那里不好交差,忙狠命咳了幾下,吐出一口芝麻糖,抓住賀老太太的袖子道:"娘,我媳婦開春就要生了,怎好這時候拿這種事去讓她勞神?就算要收通房,也等她生了再說."

    賀老太太不高興了,嘟囔道:"不過收個通房而已,需要勞甚麼神?"

    賀濟禮臉一板,道:"娘,是通房重要,還是你孫子重要?"

    他把未出世的孩子抬出來,賀老太太就不好再吭聲,但心里仍有氣,只好拿那黑棗子出氣,吃了一個又一個.

    眼瞅著天在泛白,賀濟禮立起身,准備去換身衣裳,再叫起孟瑤來與賀老太太拜年.賀老太太見他要走.突然想起一事,忙叫住他道:"老大你坐下,我這里還有一件事,要同你商量."

    賀濟禮只好重新坐下,聽她來講.

    賀老太太丟了手中的黑棗,滿臉的不高興,道:"我將你兄弟送進城里來,是指望你給他尋個正經差事的,你怎麼將他晾到一旁了?若不是他沒個事情做,也不至于被孟月那丫頭迷了心竅,做出不合體的事情來."

    賀老太太一提這事,賀濟禮就一肚子的氣惱,但今兒已是大年初一,再有氣也只能先壓下,好聲好氣辯道:"看守冰窖不是差事?是他不好好做."

    賀老太太氣道:"那也叫差事?虧你好意思講出口."

    賀濟禮還要再辯,賀老太太直接拍了板:"過完年,你就給濟義尋個好差事去,活兒要輕松,賺錢要多,不然你就別認我這娘."

    又要不出力,又想多賺錢,天下哪里有這般的好事?賀濟禮被氣得不輕,忍不住就要同賀老太太吵起來.正在這時,門簾突然掀開,孟瑤進來與賀老太太拜年,走到他身旁,掐了他一把,叫他生生打住了話.

    丫頭們取來軟墊,二人與賀老太太磕頭拜過年.孟瑤開口道:"濟義的差事,就包在我們身上,老太太請放心."

    賀老太太本來還在為賀濟禮拒絕納知梅一事生孟瑤的氣,此刻聽了這話,怨氣煙消云散,滿面堆笑道:"那敢情好,我只等你們的好消息."

    天大亮,小兩口陪賀老太太吃過早飯,回到房內,賀濟禮一面換出門的衣裳,一面抱怨:"你沒聽見娘提的要求,就將事情應承下來,如何是好?娘希望濟義的差事既輕松,又賺錢,天底下哪里去尋這樣不勞而獲的事情去?"

    孟瑤上來幫他整理衣衫,道:"早料到老太太是這樣的要求了,你還別說,我前兒仔細琢磨,還真有一樁差事,適合濟義去干."

    賀濟禮不大相信,只搖了搖頭,問都不問是甚麼差事.

    孟瑤伸出手指,一點他額頭.嗔道:"怎麼,不信我?"說罷,湊到他耳旁,講了"小司客"三字.

    賀濟禮雙手一拍,叫道:"妙啊,這小司客做事,憑的就是兩片嘴,不消費力氣的."隨即卻又疑慮:"做小司客,還得有眼力勁兒,濟義沒見過甚麼世面,不知做不做得來."

    孟瑤笑道:"你這是多慮了.瞧濟義把老太太哄得多好,在哄人一事上,他比你強多了."

    賀濟禮見孟瑤誇賀濟義而貶他,一時醋勁兒上來,拉著臉哼了一聲,不再提這茬,徑直出門拜年去了.

    孟瑤手捧他的一條腰帶,望著他的背影莫名其妙:"這是怎麼了?我出的主意行不行的,總要給個話罷?"眼瞧得賀濟禮轉過了院門,她趕忙將腰帶遞與知梅,催道:"趕緊給大少爺送去,衣冠不整地出門拜年,不怕人笑話呢?"

    知梅領命而去,不多時便回轉,奇怪道:"大少爺不讓我幫他系腰帶,劈手搶過就走了,還囑咐我今後無事莫要近他的身,我這是哪里得罪大少爺了?"

    孟瑤想了想,也不明白,只得安慰她道:"許是在生我的氣,遷怒呢,你以後莫惹他便是."

    賀濟禮出門不久,孟瑤也忙碌起來,她雖然因為身子重,無須出門拜年,但登門來的客人,還是要接待的.今年的來客格外的多,全因賀老太太在城里,許多鄉下的親戚,家境過得去的,套個車,過不下去的,徒步走著,都進城來瞧老太太,把二進院的小廳擠了個滿滿當當.

    孟瑤知道,賀老太太雖然小氣,但卻有些好面子.特別是有她娘家人在場的情況下,于是整盤整盒的零嘴兒,吃食,流水似的朝廳里端,每個小孩子都封了紅包,外加一包芝麻糖.賀老太太看在眼里,樂在心里,臉上笑開了花.

    吃過晚飯,鄉下親戚們陸續都走了,唯獨叔叔一家和舅舅一家還沒有要走的意思,孟瑤當著眾人的面,不好問詢賀老太太的意思,只好自己作了主,命人在外院收拾出兩間客房來,留兩家親戚住下.

    入夜,叔叔一家與舅舅一家都隨小丫頭去睡了,賀老太太把孟瑤叫到屋里,責怪道:"收拾一間房也就夠了,騰那麼些出來作甚."

    孟瑤聽明白了,這是怪她留了叔叔家過夜呢,遂道:"兩家人都沒走,怎好留一家趕一家?"

    賀濟禮吃罷年酒,帶著醉意入門來,聽見賀老太太在偏心娘家,不悅道:"叔叔與舅舅都是至親的人,為甚麼留不得?就算娘偏心,說到底也是您老人家自己沒事先送客.既已留人家坐到了現在,又豈有夜里趕人走的道理?"

    這話講得露骨,賀老太太的一張臉,立時黑了幾分.孟瑤曉得賀濟禮是醉了,才敢在賀老太太面前這樣講話,忙推他道:"你吃多了酒,就來娘跟前撒野,還不歇著去."她一面說,一面推他,一面又回頭向賀老太太道:"老太太,濟禮醉了,我先扶他回房,明兒再來與您請安."

    回到房內,孟瑤欲就剛才的事說說賀濟禮,後者卻一頭栽倒在床上,只嘀咕了幾句就沉沉睡去,讓她哭笑不得.

    第二日是初二,照舊該回娘家,溫夫人雖已遠嫁,孟家大房一家人卻就在左近,孟瑤本不想去,但想到石氏是回了年禮的,恐有示好之意,又想到到底是親戚,關系不好太僵,于是便命人打點了幾樣禮,同賀濟禮兩人去拜年.

    如今孟家大房二房的大門緊挨著,都顯得有些冷清,二房是因為孟里還小,大房則是因為孟兆均在任上未歸.孟瑤看到門前車馬甚少,有些傷感,歎了口氣才走進門去.

    大房後院的廳上,兩個已出嫁的女兒正陪石氏坐著閑話,見孟瑤夫妻進來,齊齊起身.賀濟禮與石氏拜過年,便到外院尋石氏的兩個女婿去了,孟瑤則在兩位堂妹讓出來的位子上坐下.

    石氏望著賀濟禮的背影,微微張口,有留他坐下之意,但最終還是沒作聲,只熱情招呼孟瑤吃點心喝茶.

    孟瑤朝小幾上掃了一眼,只有些平常果品,與往常大房愛顯擺的風格大相徑庭,再看石氏身上穿的,雖然衣料是上好的,卻透著舊意,想必還是去年的衣裳.

    石氏感覺到孟瑤的目光,歎道:"這一分家,咱們可窮了."

    孟瑤暗自冷哼,借了端茶盞不接話.挨著她坐的一個堂妹排行第二,人喚孟二娘的,湊近了瞧她身上的衣裳,嘖嘖贊道:"大姐這是才做的新衣罷,料子和繡工,都是一等一的."
作者: 望月歆兒    時間: 2011-11-24 02:19 PM

    第九十一章 香饃饃

    另一個排行第三的堂妹孟三娘.也湊過來瞧了瞧,道:"樣式也是時興的,做這樣一件,花費可不小."

    她們這一唱一和,無非是瞧著孟里年輕,想借孟瑤同二房重新搭上話,趁機打秋風揩油水,孟瑤對她們的用意心知肚明,于是面兒上帶著笑,就是不開腔.

    石氏見孟瑤始終不開口,有些尷尬,干咳了一聲,責備兩個女兒道:"你們大姐身子重,別鬧乏了她."

    兩位堂妹訕訕地回歸原位,一個撥弄茶盞蓋子,一個扯手帕子.石氏瞧了瞧孟瑤的臉色,沖門口的小丫頭喊道:"月娘呢,怎麼不來給大小姐拜年,沒得規矩."

    孟瑤眼皮微微一抬,孟月?這才是正題罷?

    孟月還沒來,石氏先向孟瑤道起了歉.道:"我這不在家,她們一個二個都鬧翻天了,居然給你添了這樣大的麻煩,都怪我管教不力."又道:"待會兒月娘來了,我叫她給你磕頭認罪."

    長輩道歉,孟瑤哪敢收下,忙道:"都是自家姐妹,何須如此,再說她年紀小,不懂事也是有的."

    石氏不是蠢人,聽了這話,老臉一紅,孟月做錯事是年紀小,可孟兆均和鍾姨娘年紀可不小了.石氏略想了想,決定把罪過都推到鍾姨娘身上去,道:"你大伯待你們的心是好的,全是鍾姨娘背後唆使,等她回來,看我罰她."

    正說著,孟月到了,大冬天的自外頭進來,身上卻只一件半新不舊的紵絲襖,石氏見她縮胸聳肩,厲聲責道:"家都被你姨娘敗了,實在過不下去,才拿了你的猩猩氈斗篷去當,你這會兒作樣兒給誰看呢.要怨就怨你姨娘去."

    孟月當著眾姊妹的面聽了這番責備,臊得不敢抬頭,匆匆與孟瑤行過禮,含淚坐到最下首.她才坐下,石氏卻道:"你待在這里作甚麼,惹你大姐姐生氣麼?"

    孟月再忍不住,捂著臉奔了出去,連告退的禮也沒行,惹得石氏氣憤不已:"沒得規矩,都是鍾姨娘沒管教,慣壞了."

    孟二娘勸道:"娘,莫生氣,她也是可憐,被賀家二少爺偷了香囊,白白弄壞了名聲,到如今無人上門提親."

    孟三娘嘲笑道:"豈止無人上門提親,娘尋了好幾個媒婆來,卻無人願意接這樁生意,都說清白人家不願娶她哩."

    孟二娘道:"這事兒怎能怪月娘,要怪只能怪賀家二少爺沒規矩,說起來她也是受害的人."

    許是兩個女兒鋪墊的差不多了.石氏重新開了腔,道:"罷了,賀家二少爺也是年少不懂事,我不怪他,只是憂心月娘的終身."說完,眼睛盯著孟瑤,只等她接話.

    孟月的香囊是被偷的?此事是真是假?孟瑤只知道賀濟義手中有個香囊,要說是偷是贈,具體情況她還真不太了解,只聽賀濟義挨打那日跟去的小厮林森說,賀濟義自己是一口咬定那是孟月送給他的,然而孟府自始至終都沒有承認過.

    賀濟義的作為,是不太地道,就算被人汙蔑,也不冤枉,但他好歹是賀家自己人,孟瑤少不得要先為他兜著,回道:"我怎麼聽說不是這麼回事?大伯母還是查查仔細的好,免得冤枉了人."

    孟瑤的兩個堂妹欲爭辯,石氏卻沖她們擺手道:"賀家二少爺一向看著都好的,許是我弄錯了也不一定,回頭再查查."

    孟瑤見她軟了口氣,便道:"我只是做嫂子的,小叔子在外做的事,我哪里曉得,大伯母若還有疑慮,問我們老太太去罷."

    石氏笑道:"是我糊塗了,別把我的話放心上."

    孟瑤淡淡一笑,搖了搖頭.

    吃過午飯.石氏還要留孟瑤坐坐,賀濟禮卻使人來催,只得放她去了.夫妻倆同上了一頂暖腳,肩挨肩坐著,孟瑤嗔道:"哪有回娘家拜年,女婿還興催的?"

    賀濟禮記恨著孟家大房奪箱籠之事,哼了一聲,道:"他們家沒一個好人,莫待久了,免得汙了你."

    孟瑤笑了一聲,把石氏今日的話講給他聽,道:"還真沒好人,今兒大伯母說濟義當初偷了孟月的香囊,害得她到如今嫁不出去,瞧那口氣,是要讓濟義負責呢."

    賀濟禮被這話唬了一跳:"甚麼?她想把七小姐強許給濟義?做妻還是做妾?"剛說完,又直拍自己腦袋:"管他是做妻還是做妾,都是不行的,這事千萬莫告訴濟義,不然他又來勁了."

    孟瑤掩嘴笑道:"你怎麼知道濟義還惦記著孟月?"

    賀濟禮道:"若不是還想著她,怎麼至今死活不肯將齊姑娘收房?齊姑娘做的是普通丫頭的活兒,領的卻是通房丫頭的月錢,白白浪費了我的銀子."

    孟瑤笑著戳了他一指頭.道:"看你平日悶聲不響,原來甚麼都知道."

    賀濟禮唉聲歎氣:"都花著我的錢,我怎麼能不知道,你們都是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

    孟瑤撲哧笑出聲來,道:"柴米油鹽,不是大男人講的話,再說我一個通房也沒與你納,可沒亂花你的銀錢."

    孟瑤一提通房,賀濟禮就想起了知梅,明明沒那個心思,卻偏偏有心虛的感覺.忙把話題岔了開去,問道:"孟月又不是你大伯母親生的,就算嫁不出去,她犯甚麼愁?"

    孟瑤道:"瞧你說的,不管庶出嫡出,都是在嫡母名下,她嫁不出去,別個只會講大伯母的閑話,與姨娘有甚麼干系?"

    賀濟禮明白了,卻更加不忿:"隨便給誰做妾都成,為何偏盯上我們家濟義?"

    孟瑤道:"你以為大伯母沒想過讓她做妾?你去滿大街打聽打聽,到處風傳她與濟義有私情,私贈了香囊給濟義,都一路傳到京城和西京去了,大伯母大概是為了臉面,才說成是濟義偷的.這種有名有姓明晃晃的綠帽子,即便只是納妾,誰人願意戴?"

    賀濟禮頭一回聽說有這種傳聞,吃了一驚,道:"我成日只州學家里兩頭跑,還真沒聽說過,你既然知道,怎麼也不告訴我?"

    孟瑤白了他一眼,道:"根本沒影兒的事,我要是也跟著傳,可就坐實了,咱們都當不知道罷."

    照這樣看,孟月是真嫁不出去,只有塞給賀濟義這條路了?她嫁不出去賀濟禮不關心,但石氏想要打賀濟義的主意,他可就不樂意了.

    轎子直達賀府二門,賀濟禮扶孟瑤下轎,朝第二進院子走,決定去找賀老太太談談,決計不能讓石氏得逞,不能讓孟月進賀家的門.

    二人才到院門口,就聽見廳里頭鬧哄哄.似有一群人在吵架.已調回第二進院子的小言見他們進來,忙上前稟道:"大少爺,大少夫人,舅老爺一家與二老爺一家正吵架呢,老太太勸不過來,直著急."

    二老爺即賀濟禮的叔叔,在鄉下從未有人用"老爺"一詞稱呼他,以至于賀濟禮愣了愣才反應過來小言口中的"二老爺"是誰."舅舅家與叔叔家吵架?這是為何?"賀濟禮有些不明所以,問旁邊的孟瑤道.

    孟瑤搖頭,道:"我同你一樣才回來,哪里曉得詳情,只知昨兒還好好的."她嘴上說不知道,悄悄地卻問小言:"是不是老太太偏心,他們才吵起來了?"

    小言想了想,道:"也算偏心,老太太想與舅老爺家結親,讓二少爺娶舅老爺家名喚二妮的表小姐,二老爺聽見了卻不依,稱二太太娘家的侄女與二少爺更配.他們兩家誰也不服誰,老太太又只偏著舅老爺,這才吵起來了."

    "今兒怎麼都沖著濟義來了?"賀濟禮一面奇怪,一面抬腿朝廳里走,又回頭對孟瑤道:"你先回去罷,這會子人多雜亂,別擠著了你."

    孟瑤想想也是,吵架的場合,她還是少去,于是回轉了身子,扶著知梅的胳膊回房歇息.

    回到房內,知梅撲哧笑道:"二少爺倒成了香饃饃了."

    孟瑤卻笑不出來,皺眉道:"瞧著罷,等二少爺自己知道,還有一場好鬧呢."

    知梅安頓孟瑤躺下,倒熱湯來與她喝,道:"若舅老爺家的二妮小姐與二少爺成了,倒是一樁好姻緣."

    孟瑤點了點頭,嘴上卻道:"二妮是個有主意的,與二少爺志不同道不合,不一定肯嫁呢."

    正說著,賀濟禮滿頭是汗的回來,一氣喝了三盞茶才停下喘氣,以手作扇扇個不停.

    孟瑤抬起身來,問道:"散了?"

    賀濟禮抹了把汗,回答道:"我叫娘裝頭暈,他們才散了,估計到前院繼續吵去了."

    孟瑤笑道:"還以為你搓弄他們上酒樓吃酒去了呢."

    賀濟禮瞪她道:"哪有那個閑錢."

    兩口子正說笑,前面院子來人請孟瑤,稱賀老太太有事尋她商量.孟瑤扶腰坐起身來,道:"准是為濟義的婚事."

    賀濟禮忙道:"你把孟月的事也告訴娘,叫娘要拿定主意,別讓她進咱們家的門."

    "省的."孟瑤點頭應了,走出門去.



   第九十二章 李家的官司

    第二進院子的廳里.賀老太太同賀濟禮方才一樣,也在擦汗吃茶,估計也是剛才勸架累著了.小丫頭打起門簾,孟瑤走進去問道:"老太太找我有事?"

    賀老太太歪著坐在鋪了厚墊的羅漢床上,身後墊著丫頭們自己做的紅通通的大迎枕,一手捧著茶盞,一手舉著綻了線的扇子,招呼孟瑤道:"媳婦過來,坐我旁邊,我有事與你商量."

    孟瑤到羅漢床邊上坐了,命丫頭們來接走賀老太太手中的扇子,道:"老太太,大冷的天,當心著涼."

    賀老太太連聲說著"不礙事",丟開茶盞,問道:"你覺著你舅舅家的二妮如何?"

    果然是為賀濟義的婚事,這老太太倒是開門見山,毫不拐彎抹角,孟瑤笑著回道:"二妮我見過的,雖然是鄉下女子,卻是少有的有見識."

    賀老太太聽她贊二妮.十分高興,臉上見了笑意,連聲道:"是,是,二妮是個好女孩兒,我就說把她配給濟義准沒錯,都怪你們叔叔多事,非要橫插一竿子,你們嬸子的娘家侄女,咱見都沒見過,哪里曉得好歹."

    孟瑤早知道賀老太太想撮合二妮與賀濟義,但這消息她是自小言處打聽來的,沒過明路,此時少不得要裝作頭一回聽見,稍帶著驚訝問道:"老太太想把二妮說給濟義?"

    賀老太太笑著,道:"是,我也看二妮不錯,所以想讓她做兒媳婦,你覺著如何?"

    孟瑤道:"老太太看准的姻緣,自然是錯不了的,只是濟義那里……"

    賀老太太奇道:"自古以來兒女婚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與他有甚麼干系?"

    孟瑤歎了口氣,道:"話是這樣說,只是……"她把今日回孟家大房拜年的情形和石氏的意圖講了一遍,道:"老太太,你看這事兒.若我大伯母的想法讓賀濟義曉得,他還肯娶別的女子?"

    賀老太太聽後大怒:"絕不能讓孟七小姐進咱們家的門."

    孟瑤忙道:"老太太所言甚是,我和濟禮也是這個意思,甭管我大伯母是如何的說辭,您只管不答應,她也無法."

    賀老太太點頭稱是.孟瑤又補充道:"只是濟義那里,千萬莫走漏了消息,瞞得一時是一時,別讓他又同孟月搭上了話."

    賀老太太繼續點頭,道:"說的是,不能叫他知道,正好在正月里,我明兒就使他回鄉拜年去,這樣任憑城里傳甚麼話,他也聽不著了."

    這主意很是不錯,孟瑤使勁誇了賀老太太幾句,待把她哄得高高興興,便准備起身離去.賀老太太卻拉住她道:"媳婦你別忙著走,正經事還沒同你商量呢."

    孟瑤奇道:"老太太還有甚麼事?"

    賀老太太皺起了眉,愁道:"二妮與濟義的事,你舅舅是一百個願意.本來一點事沒有的,偏生你叔叔半路插進來,非要給濟義說他嬸娘娘家的侄女,我不同意,他們就說我偏心,還說濟義是賀家的子孫,他做叔叔的,有權替他娶親.媳婦,你說我該怎麼辦才好,快替我拿個主意罷."

    孟瑤好奇問道:"嬸娘娘家的侄女樣貌,品性如何?"

    賀老太太不耐煩道:"管她長甚麼樣,性子如何,反正不能讓濟義娶她,若是娶了她做媳婦,他的心就偏到他叔叔那里去了,眼里還會有我這個娘?"

    孟瑤忙笑道:"瞧您說的,濟義到底是您的親兒子,誰能親過您去."

    "話是這樣說,只是……"賀老太太歎了口氣,道,"你平日主意最多,趕緊給想個轍罷."

    孟瑤一笑:"這事兒簡單,根本不消想得,凡是婚姻大事,總要拿八字來合一合的,不然萬一八字不合,將來鬧得家宅不甯,可怎生是好?"

    賀老太太點頭道:"那是,你同濟禮成親前,就是合過的."

    孟瑤繼續道:"叫舅舅和叔叔.都拿女孩兒們的生辰八字來,這樣總不算偏心了."

    賀老太太眉頭仍舊未展,道:"生辰八字這種事,哪里說得清楚,萬一,萬一同濟義八字相合的反倒是你嬸娘娘家的侄女呢?"

    這老太太雖說有時愛與人添堵,卻倒是個老實人,話說道這份上,她居然還想著走正常程序.孟瑤掩嘴一笑,湊到她耳旁小聲道:"老太太多拿些銀子給算命的瞎子,保管讓他怎樣講就怎樣講."

    要朝外拿銀子,賀老太太很心疼,但想到這是賀濟義的婚姻大事,馬虎不得,又十分願意了.她默默點了點頭,嘴上卻道:"我一老太婆,哪里來的銀子,濟義到如今沒個正經差事,也沒得錢."

    這能用幾個錢,老太太也忒小氣,孟瑤暗自搖頭,道:"這有甚麼,兄弟的婚事.我們做哥嫂的自然要出力的."

    賀老太太這才真歡喜起來,撿那好聽的,誇贊媳婦賢惠的話講了一籮筐,才讓孟瑤去了.

    孟瑤剛走,賀老太太就命人將兄弟和小叔子請了來,讓他們先回家去,寫了女孩兒的生辰八字送來,順路讓他們把賀濟義也帶了去,回鄉拜年.這般辦事,十分公道,且合乎情理.兩家人都沒了說道,當天便攜家帶口地回家去了.

    賀老太太終于落了清靜,很是高興,命人叫了賣花婆子來家,聽她講街巷里的新聞,又命人去請孟瑤.

    賀濟禮正准備出門拜年,見第二進院子里來人請孟瑤去聽故事,笑道:"娘倒是想著你……"一句話未完,卻見孟瑤在開錢匣子取散碎銀子,忙問:"娘叫你去聽故事呢,你這是做甚麼?"

    孟瑤似笑非笑地望了他一眼,道:"賣花婆子是做生意的,能白給你講故事?買花的錢,打賞的錢,誰人來出?你以為老太太是白叫我去的?"

    賀濟禮張了張口,正要說話,孟瑤卻繼續朝下說道:"孝敬娘親是應該的,只要她老人家願意聽,我就願意出錢,我這只不過白說說,叫你知道罷了."

    她倒還是把孝道記在心上的,只是老太太指不定甚麼時候又要與她添堵了,賀濟禮想起知梅的事,忍不住地想歎氣,忙轉身忍住,先一步出門拜年去了.

    孟瑤來到第二進院子時,西次間里正熱鬧,中間燒著旺旺的火盆,上頭擱了個鐵架子,烤著金黃的饅頭片,賣花婆子與賀老太太對坐吃茶,講得熱火朝天.孟瑤見兩人面前的碟子里只有饅頭片與瓜子兩樣,忙吩咐小丫頭道:"叫廚房送肉串子來烤,再燙滾熱的酒來,大過年的,怎能讓賣花婆婆吃素."

    賣花婆子站起來道謝,又與孟瑤磕頭.孟瑤忙擺手止住,笑道:"大娘能把我婆母哄高興了,也算替我盡了孝道,我這里還要謝你呢."

    有謝必定就有賞,賣花婆子最是機靈會聽話音的,馬上臉上笑作了花,使出渾身解數,搜羅了各家各戶的笑話來講.

    孟瑤去了大衣裳,也坐下來烤火,賣花婆子想要討好她,見她也來聽,忙道:"老身這里有個新聞,還正與大少夫人有關呢,不知大少夫人愛不愛聽."

    孟瑤還未答話,賀老太太先被勾起了興趣,探身問道:"甚麼新聞,快講來聽聽."

    賣花婆子見她感興趣,心想賞錢一半到了手,眉開眼笑地講開了:"李小鳳,就是後街殺豬李家的閨女,可是在府上做過妾?"

    賀老太太不悅道:"那女子不是甚麼好人,讓她幫忙喂豬,卻把我的肥豬折損了好些."

    賣花婆子一聽她對李小鳳有怨氣,愈發開心,雙手合十笑道:"那這可是趁了老太太的願了,他們家倒大黴了."

    孟瑤忽地想起賀濟禮提過的外地行商的那場官司,也來了興趣,忙問:"他們家能倒甚麼大黴?"

    賣花婆婆見兩人都有興趣,講起來愈發繪聲繪色,原來李三爹輸了官司,又沒得錢還,又不想蹲大牢,只好央了外地行商,全家人賣身與他,以工抵債,直到還清為止.

    賀老太太罵了聲"活該",啐道:"明明是我家的妾,偏要裝作黃花大閨女去嫁人,輸了官司是該的."

    "可不就是這個話."賣花婆婆連忙接道,"可見昧良心的事做不得,要有報應的."

    賀老太太連連點頭,取了烤好的肉串遞給她,自己也取了一串來吃.孟瑤問道:"那李家現如今在何處?"

    賣花婆婆一口咽下嘴里的肉,回答道:"一家老小五口人,全跟外地行商去京城了,那北邊天寒地凍,可有他們受的了."

    賀老太太接連又罵了幾聲活該,罵得爽快了,便叫賣花婆婆取花盒子來瞧.賣花婆婆連忙取過一提三只疊起的紅漆盒子,笑道:"這是年前去對面的齊府,齊夫人瞧我原先那幾只盒子壞了,特特賞的新盒子."

    賀老太太不屑道:"她家就好個面子,自己家的女兒無力置辦嫁妝,都送到我家來做通房了,倒有錢與你買盒子."
作者: 望月歆兒    時間: 2011-11-24 02:20 PM

    第九十三章 小司客

    "她家女兒到貴府做通房.是因為沒錢辦嫁妝?老身聽到的怎麼是說……"賣花婆婆走街串巷的人,甚麼不知道,當即提出了質疑.孟瑤忙打斷她道:"老太太吃醉了,快取醒酒的湯水來."一面說著,一面又吩咐人打賞,小聲道:"我們老太太講醉話哩."

    賣花婆婆機靈得很,連忙道:"老身甚麼都沒聽見."

    賀老太太想起齊佩之那簡薄的嫁妝,猶自嘀咕,孟瑤小聲力勸:"老太太,莫講些沒影兒的事情出來,叫齊家挑毛病,他家若為這個來鬧,咱們沒理的,哪個通房丫頭還興帶嫁妝過來的?"

    賀老太太這才沒了話,但也沒了挑花兒的興致,只叫孟瑤陪賣花婆婆,自去睡了.

    孟瑤無奈搖了搖頭,喚屋里服侍的丫頭們過來,一人挑了一朵絹花,拿錢打發了賣花婆婆.

    正月過完,鄉下的叔叔家和舅舅家.來城里送女孩兒的生辰八字,賀濟義也跟著回來了,一進門就鬧個不停,口稱他年紀還小,不想成親.賀老太太被他鬧到頭疼,只好哄他說誰也不娶,當著他的面把生辰八字都退了回去.

    賀濟義心滿意足回了歸田居,賀老太太卻犯了愁,總不能真由著賀濟義的性子,不娶親罷,怎辦?思來想去,賀老太太決定來個瞞天過海,暗地里給他定下親來,等萬事俱妥了再告訴他.

    孟瑤得知賀老太太的想法,覺得十分不妥當,賀濟義的性子可不像賀濟禮,要真逆了他的意,還不知鬧成甚麼樣兒呢,不出來拜堂都是有可能的.但賀老太太決心已定,任誰也勸轉不過來,只得隨她去了.賀老太太想的很美好,實施起來卻寸步難行,蓋因賀濟義對她起了疑心,成日里守著她,讓她沒機會派人去鄉下通知叔叔家和舅舅家送生辰八字來.她曾問過賀濟義,為甚麼不想娶親,屋里有個知冷知熱的娘子不好麼?賀濟義明顯心里有事.卻不肯講實話,嘴上反反複複只一句:我年紀尚小,不著急.

    賀老太太犟不過他,心里著急,只好趁著吃飯時催促賀濟禮,叫他抓緊時間為賀濟義找個差事.她想著,只要賀濟義有事做出了門,她就好行事了.

    賀濟禮被賀老太太這一催,想起了孟瑤提過的"小司客",便道:"倒真有門差事,又輕松,又賺錢,除了費些唇舌,再不消花半點力氣的."

    費唇舌不就是多講講話,這有甚麼,的確是輕松,賀老太太高興了,問道:"究竟是甚麼差事,快講來聽聽."

    賀濟禮吃了一口酒,故意裝作神神秘秘的模樣,壓低了嗓音道:"這門差事.叫作'小司客’,因為太賺錢,又輕松,不知多少人擠破了頭想做呢."

    賀老太太大喜:"這敢情好."又推賀濟義:"快去與你哥哥道謝."

    賀濟禮連連擺手,道:"娘你別高興太早,我也就這麼一說,事情能不能成,還不一定呢,這得四處托人走關系,還要送禮."

    賀老太太一聽他說難辦,這才高興起來的心,登時又涼了一半,失望道:"怎麼不早說,叫我白高興——有多難辦?你有幾成把握?"

    不過是個小司客,哪有那樣難辦,結識個鹽商就成,孟瑤在桌上伸手,捏了賀濟禮一把,沒想到賀濟禮卻反捏了回去,叫她莫開口.

    "時下的人辦事,都先看禮金,禮送幾成,就有幾成的把握."賀濟禮講完這番話,又歎:"世風日下哪."

    孟瑤總算悟出了點意思,忍不住想笑.賀老太太卻當了真,急急道:"老大,你兄弟指著這差事呢,你得費心,今**替他出了這錢.改日等他賺了錢,叫他還你."

    這話講得挺中聽,賀濟禮並非真不願出錢,就是想要個態度,見狀忙道:"娘這是哪里話,他是我親兄弟,只要他上進,我自然願意出這錢."

    賀老太太放了心,重新來問這"小司客",到底是門甚麼樣的差事.賀濟禮一面吃酒,一面解釋,原來江南的鹽商人家,為了同管理鹽務的官衙搞好關系,一般都會托一個朋友在鹽司上行走,替他會官,拜客,每年幾百兩銀子的辛俸,這叫作"大司客".若是鹽司上有些零碎事情,打發一個家人去打聽,料理,這就叫作"小司客"了.

    賀老太太正聽得津津有味,賀濟義骨碌著嘴道:"大司客一年才幾百兩銀子,我還只能做小司客,有甚麼賺頭?"

    賀老太太對此話不贊同.道:"你哥哥在州學一年的俸祿還不到五百兩呢,幾百兩還少?"又轉頭問賀濟禮:"老大,大司客一年幾百兩辛俸,那小司客呢?"

    賀濟禮回答道:"小司客掙多掙少,全憑本事,做的好,大司客一年分他一兩百兩也是有的."

    賀老太太開始琢磨賀濟義一年賺這一兩百兩是多是少,賀濟義自個兒也尋思開了——賀濟禮一年的俸祿只有不到五百兩,他還是頭一回聽說,平日里他只看見家中不缺錢,還道賀濟禮每年有大進項呢.原來四百多兩就能養活這麼一大家子人了.他哪里曉得,家中之所以不缺吃喝,全因賀濟禮另外還有生意做,不然就靠州學的那點子俸祿,就算養得活這嫡親幾口,也養不活那麼些下人.

    兩母子各想各的,最後的結論都一樣,認為小司客這門差事,做得.但賀濟義有疑慮,小司客多為大司客的家人,他好好的自由身,可不能與別人簽賣身契.賀濟禮勸他放寬心,只要大司客願意收他,這些都不是問題,不簽賣身契也是行的.

    賀老太太和賀濟義聽到這里,滿心歡喜,急切催著賀濟禮趕緊去辦.賀濟禮在催促之下,第二日便開始活動,托人,走關系,送禮,還趁著州學的假期出了兩趟門,半個月後,終于把事情辦妥,在揚州一位嚴姓大司客那里,幫賀濟義謀到了一份小司客的差事.

    賀濟禮帶著好消息回家這天,賀濟義樂開了花,賀老太太卻傷感起來,全因揚州離家甚遠,再想見到小兒子,就沒那麼容易了.她抹著淚,拉著賀濟禮問道:"老大,不能就近給你兄弟找個差事?"

    賀濟義想到出了遠門,身邊就再無人管束,高興得很,不等賀濟禮答話就搶道:"娘,近些的差事.要麼辛苦萬分,要麼掙的錢還不夠糊口,何苦來哉.再說揚州離家也不算太遠,水路十來天就到了,您要是想我,我隨時回來看您."

    賀老太太依舊淚水漣漣,拉著他的手舍不得放開.賀濟禮見好好一樁喜事,被她鬧得跟生死離別似的,看不下去,道:"男人就該出門建功立業,待在家里算個甚麼事?"又教訓賀濟義道:"出了門就該用心做事,莫要只想著回來,不然大司客可不會器重你."

    賀濟義老實點頭聽了,賀老太太卻不依,罵道:"濟義想著回來看我,是孝順,你攔在頭里作甚麼?你是巴不得我見不到他,想到心窩痛?"

    孟瑤帶著丫頭們進來擺酒,見屋里鬧哄哄,奇道:"今兒是好日子,不是該高興麼,等到濟義年底賺了大錢回來,替娘多抓幾頭小豬仔,多好的事?"

    賀老太太想到小司客還算豐厚的辛俸,終于破涕為笑,拉著賀濟義朝酒桌上坐了,招呼大家來吃酒.

    賀濟禮的臉陰沉沉的,直到吃罷回房,還不見一點笑容.孟瑤知道他是心內委屈,費大力辦好了事,不但沒討來個謝字,反倒挨了一通罵.但那是他的親娘同親兄弟,誰人能說甚麼?孟瑤也只能伸手抱了抱他,以示安慰.

    賀濟義要去揚州做小司客的事,很快傳了開去,親朋好友陸續來道賀,都稱這是一樁好事,賀老太太接連聽了幾天的奉承,很是寬懷,憂愁淡了許多,見人臉上都帶笑,又命人請孟瑤來,與她商量,要在賀濟義臨走前,擺上幾桌酒,請親戚鄰居們來樂呵樂呵.

    孟瑤道:"濟義一走就是一年,擺酒是該的,媳婦這就去准備."

    賀濟義曾有愧于她,她還答應得這樣干脆,賀老太太反過意不去,道:"簡單幾樣菜就得,不用太鋪張."

    孟瑤很是希望賀濟義出去闖蕩一番,回來能懂些事體,不再像以前那般胡鬧,因此高高興興地道:"這是喜事,自然要做幾個菜的."說完自出去向賀濟禮領銀子,准備酒席.

    宴席這天,不但鄉下的親戚都來了,還請了城里相熟的朋友和鄰居,舅舅與叔叔兩家人,自然也在邀請之列.這兩家人,酒席吃得心不在焉,一下桌子就直奔第二進院子,等賀老太太一來就抱怨開了,問她上回為何當場退了兩家人的生辰八字.

    賀老太太連連解釋:"是濟義那孩子胡鬧,直稱年紀尚小,還不想娶親."



    第九十四章 齊夫人興師問罪

    大概是因為賀濟義的這態度.倒還算一視同仁,兩家人很快便停下了爭吵.叔叔摸了摸胡子,道:"成親是大事,可不能由著他的性子,他這回要出遠門,趁早在出門前把婚事辦了."

    這話舅舅也贊同,道:"我這回來,帶了二妮的生辰八字了."

    賀老太太想起賀濟義的性子,連聲道:"不妥,不妥."

    叔叔和舅舅異口同聲問道:"為甚麼不妥?"

    賀老太太不肯在親戚面前講自家兒子性子擰,便尋了個借口道:"轉眼就要出門,時間太緊了,忙不過來.你們且先回去等著,過些日子我再給你們去信."

    舅舅一家是知道賀老太太的心思的,倒還不怎麼著急,叔叔一家卻是恨不得今天就去合八字,明天就把人抬進來,于是急得很,不肯依.

    賀老太太一個寡婦能把兩個兒子拉扯大,沒受族里欺負,也是有些本事的.當場把臉一板,沖著妯娌道:"濟義沒幾天就要走了,慌里慌張的辦婚事作甚?你家侄女趕著嫁人,莫非是嫁不出去了?"

    賀濟義的嬸娘臊得滿臉通紅,想還嘴,又怕得罪了賀老太太,愈發進門無路,只得生生忍了.

    賀老太太不耐煩地揮了揮手,道了聲身乏,命人把他們都送了出去.

    這一鬧,賀老太太的頭又疼了,准備歇會子,但還沒等她爬上羅漢床,齊夫人興師問罪來了,她帶著大丫頭,身後還跟著劉姨娘,一進門就是一副指責人的模樣,質問賀老太太道:"老太太,年前咱們可是約好了,等你親家母一出嫁,就把我家佩之抬作妾室,如今你親家母都嫁去西京好幾個月了,佩之怎地還是個通房?"

    賀老太太早把這事兒忘得一干二淨了,經齊夫人這一問才猛然想起來,但她絲毫沒有歉意,反倒覺得齊夫人如今一個通房丫頭的嫡母,也敢在她面前這般囂張.實在不像樣子,因此也不讓她坐,也不叫人上茶,慢吞吞地在羅漢床上躺好了,才道:"我還當甚麼事呢,也值得齊夫人親自來一趟."

    齊夫人像是料到她會來這手,也不發脾氣,直接從丫頭手里接過一張紙,拍到賀老太太面前的小幾上,道:"白紙黑字,老太太自己看看罷."

    賀老太太這又才記起,當初是同齊夫人簽了協議的,她瞅見那張紙上紅通通的一個手印,不得不轉了態度,坐起身來吩咐丫頭看座,倒茶.

    齊夫人氣定神閑地坐了,端茶吃了一口,才道:"之前你們家不信守承諾的事就不提了,如今二少爺要出遠門,不如就趁此機會把佩之的身份定了,再讓她跟著去揚州.也好照顧二少爺的起居飲食,老太太你看如何?"她的話句雖有詢問,但用的卻是篤定的口氣,讓賀老太太又生了回悶氣.

    賀老太太把茶盞蓋子重重蓋回茶盞上,不悅道:"我雖然沒給齊姑娘抬身份,可也沒不許她近濟義的身,這麼些日子過去,她始終沒本事籠絡到濟義的心,至今還是以姑娘身住在歸田居後面院子里,讓我這個做長輩的有甚麼辦法?"

    賀老太太在鄉野里無拘無束慣了,居然把這樣露骨的話拿上台面上來講,讓齊夫人一時間面紅耳赤,羞憤不已.椅子後立著的劉姨娘察言觀色,替齊夫人還嘴道:"那是我們二小姐穩重,也是她的志氣,沒有妾的身份,就只謹守著本份."

    齊夫人對她這句回話很滿意,就沒有追究她越矩答話的事,只拿眼盯著賀老太太,看她如何接話.

    只見賀老太太輕蔑地撇了撇嘴,嘀咕道:"都已然做了別人家的通房丫頭了,還守甚麼本份,既然這麼想守,怎麼不多多備了嫁妝,八抬大轎嫁作正頭娘子去."

    齊夫人一聽這話,火冒三丈,齊佩之沒做成正妻,難道是因為她舍不得嫁妝?還不是先因庶子好賭,將她輸給賀濟義;而後因嫡女無知.四處散布謠言,才使得齊佩之不得不委身賀家做個通房丫頭,讓她這個做嫡母的丟盡了臉面.

    但庶子也好,嫡女也好,說起來都是齊夫人自己教導無方,讓她再怎麼氣憤,也只能把火窩在心里,無法發洩出來.她忽地想起罪魁禍首是庶子,便回頭把劉姨娘狠瞪了一眼,嚇得後者一哆嗦.

    平心而論,賀老太太還是挺喜歡齊佩之的,安靜,聽話,讓她待在歸田居後院,她就一直待著,從來不哭不鬧,這樣的女子,好拿捏,讓賀老太太抬她作妾室,賀老太太是願意的,只是如今她還只是個通房丫頭,齊夫人就這般盛氣凌人,若真成了妾室.齊夫人豈不是會更加跋扈?

    然而白紙黑字的協議擺在面前,刺得賀老太太眼痛,她知道,形勢逼人,齊佩之這個妾的身份,是想給也得給,不想給也得給了.雖然如此,賀老太太還是不想讓齊夫人太得意,便道:"我這就傳話下去,抬齊姑娘為妾,不過濟義到揚州她跟不跟去.卻是我們家的事,齊夫人管不著."

    這是數落齊夫人多管閑事呢,齊夫人氣得一噎,恨道:"正經的妾室,怎能傳個話就算了,怎麼著也得擺幾桌酒,請親朋好友來作個見證."

    "你又不早說,我們家今日才擺了酒,轉眼又擺?你以為酒席不要花銷的?"賀老太太心疼銀子,不高興了.

    齊夫人更不高興:"你家又不是那等揭不開鍋的人家,要花銷又能怎地?"

    賀老太太氣道:"我家可窮,不像你們家,拿著銀子亂撒,連賣花婆子的盒子都要打一個送她."

    這是哪兒跟哪兒,怎麼扯到賣花婆子身上去了?齊夫人還真有些吃不消賀老太太的胡攪蠻纏,重重喘著氣,不知如何還嘴.

    劉姨娘再次察言觀色,越過齊夫人徑直開口道:"不擺酒席,直接抬進門的妾也是有的,不過那樣的妾可沒得嫁妝,老太太既然舍不得酒席,就把我們二小姐的嫁妝還來罷."

    這下可戳到了賀老太太的痛處,馬上轉動腦筋,盤算起是齊佩之的嫁妝值錢,還是幾桌子酒席更值錢.算來算去,因為齊佩之的嫁妝里有銀首飾,有布匹,還是嫁妝更值錢些.算好了帳,賀老太太的態度立時就變了,打著商量道:"親戚朋友們才來過,不好勞煩他們再跑一趟的,不如只請至親的幾位來家里坐坐,如何?"

    齊夫人不同意,堅持所有認識的人都要請到.賀老太太再次把帳一算,臉色就變了:"不過一個妾,要那麼大排場作甚?"說著喚小言:"把齊姑娘的嫁妝取來,還她."

    齊夫人可不喜歡那點子嫁妝.她堅持要擺酒,是想挽回些面子,好讓公婆不再冷言冷語,好讓妯娌不再冷嘲熱諷.因此她一聽到賀老太太甯願不要嫁妝也不辦酒席,心里就有些慌了,轉頭把挑起話頭的劉姨娘狠瞪了一眼.

    劉姨娘忙出聲道:"罷了,罷了,算我們吃虧,請至親就只請至今罷,只是務必要熱鬧些."

    "幾桌子酒席還不夠?還要怎麼熱鬧?"賀老太太耷拉著臉,不冷不熱回過去.

    劉姨娘小心翼翼看了齊夫人一眼,道:"就照老太太的意思辦罷."

    齊夫人憤然起身,告辭的話都沒說便走了,只有劉姨娘趁她背過身時,沖賀老太太福了一福.

    這次交鋒,算是賀老太太大獲全勝,讓她心情舒暢不已,但一想到那幾桌子酒席,又心疼壞了,把孟瑤叫過來問道:"媳婦,整治一桌最便宜的酒席,須得幾多錢?"

    孟瑤一時沒聽明白,還道她是嫌今日的酒席不夠好,忙道:"老太太,今日的酒席雖說不是頂好的,但絕對也不差,在親戚朋友間一點兒不丟面子的."

    賀老太太擺手道:"我哪里是指今天的酒席,是齊夫人方才來過,要我們賀家辦幾桌酒席,給齊姑娘一個妾室的身份."說完又歎氣:"都怪我一時糊塗,當時答應了她這樁事,如今不辦也不行了."

    抬齊佩之為妾?小叔子納妾,怎麼也不關孟瑤的事,況且賀濟義如今自己也要做事賺錢了,輪不到哥嫂出錢來替他養妾室,愈發同孟瑤不相干了.孟瑤這般想著,便笑道:"不就是幾桌酒席麼,老太太說辦,我這就去准備."

    賀老太太歎著氣吩咐道:"撿那最便宜的菜買,有一兩個魚肉便得,不過小小一個妾室,無須給齊家臉面."

    孟瑤巴不得能省錢,好叫賀濟禮少心疼會子,忙一一應了,同賀老太太把納妾酒席定在了三日後.

    正商量著,小丫頭來報,稱齊家的劉姨娘想見見齊佩之.賀老太太正生著齊家的氣呢,不耐煩道:"有甚麼好見的."

    孟瑤卻勸道:"齊姑娘馬上就要做妾的人了,讓她生母去教導教導她也是好的."

    賀老太太不置可否,孟瑤便讓小丫頭去傳話,許劉姨娘上歸田居見一見齊佩之.
作者: 望月歆兒    時間: 2011-11-24 02:21 PM

    第九十五章 齊佩之試探賀濟義

    劉姨娘等得一聲准信兒.連連催領路的小丫頭,朝歸田居趕.歸田居是所二進小院,布置得極其簡樸,劉姨娘左右環顧,一樣值錢的物事都不曾見著,不禁替自家親閨女歎了幾口氣.

    齊佩之住在後面院子一間小小的耳房里,屋內陳設,僅是些桌椅木床茶壺杯盞之類,連一樣像樣的擺設都無.劉姨娘看到抹眼淚,道:"兒哪,你這屋子,比起姨娘的來還不如."

    齊佩之倒不覺著有甚麼,淡淡一笑,道:"姨娘,我只是個通房丫頭,這樣已經很好了,怎能與有兒有女的姨娘比."

    劉姨娘聽她這話里的意思,還是存著做妾的心的,不免有些恨鐵不成鋼,道:"姨娘不是告訴過你,別急著做妾.等姨娘攢夠了錢,把你贖回去的麼?"

    劉姨娘是跟齊佩之講過這樣的話,當時齊佩之是聽進去了的,但自從賀濟義自告奮勇替齊佩之奪回了些嫁妝,她的心就有些動搖了.

    劉姨娘最是了解自己的閨女,見她沒有立時答話,便知她心有異,氣道:"你不願意?別告訴我是因為賀家對你很好,你才不願意走,若真是對你好,也不會讓你至今還沒同二少爺圓房."

    齊佩之羞紅了臉,道:"姨娘你說甚麼呢,二少爺如今還未有正室,偏房也只有我一個,要多自在有多自在,我自然不大願意走."

    劉姨娘聽了這話,愈發生氣:"他又不是一輩子不娶妻了,至于妾,將來指不定有多少呢."

    齊佩之抬眼看了看她,問道:"不知姨娘想把我贖出去,是有甚麼打算?"

    劉姨娘道:"自然是給你尋個好人家,做正頭娘子去."

    齊佩之眼中滾下淚來,哭道:"姨娘又哄我,就算我被贖出去,上頭還有祖父祖母,還有父親嫡母,哪里又輪得到姨娘做主?"

    劉姨娘見她心里很是明白.語氣便有些發虛,但還是堅持道:"夫人既是賣了你,你與齊家便再無干系,等姨娘把你贖出去,就是姨娘替你作主,他們管不著."

    齊佩之還是不相信,道:"姨娘說要讓我做正頭娘子,那不得置辦嫁妝的?姨娘哪里來的錢?"

    齊家早就是個空殼子,僅有的一點兒錢,齊夫人要留著顧面子,哪里分得到妾室們的頭上來,饒是劉姨娘做妾多年,也並無多少積蓄,她被齊佩之這一問,還真答不上話來,卡了殼了.

    齊佩之見她如此,便知她先前的話都是在哄她,淚水更如滾珠似的落了下來.劉姨娘忙道:"你哭甚麼,我是你生母,還能害你不成?你說的是,我沒多少錢與你置辦嫁妝.讓你風光做別個的正室,但你有沒有想過,若你自始至終只是賀家的丫頭,可就算大大打了夫人的臉了,讓她在家里族里都抬不起頭來;再等我盡力把你贖回去,老祖宗和老爺一高興,咱們這一房,就要出頭了."

    原來是為了打擊齊夫人,齊佩之抬起頭來,質疑道:"能怎麼出頭,她再丟臉,也還是夫人.做小的,庶出的,再怎麼風光,見了她照樣要服服帖帖."

    劉姨娘臉色一黯,叫她說的傷感起來,好會子才歎道:"我能怎樣呢,想來想去,也只有這法子值得一試.其實老祖宗還是喜愛你二哥的,全因夫人壓著,面兒上才淡淡的.若因為你做丫頭的事傷了夫人的臉面,讓她稍稍收斂,或許你二哥出頭的日子就到了."

    提起二哥齊修之,齊佩之咬牙切齒:"二哥如今不得老祖宗的心,是怪夫人壓著?他要是個好的,也不會賭錢把親妹子都輸了."

    劉姨娘道:"你二哥並無害你的心,皆因年少貪玩,才簽了那張荒唐的欠條,說起來也要怪賀家二少爺太過奸詐."

    賀濟義在齊佩之心中.是個仗義助人的人,絕對和奸詐挨不上邊的,因此她對劉姨娘這話很不贊同,垂了頭不作聲.

    劉姨娘是尋了借口才出的齊府門,怕回去晚了齊夫人起疑心,便不想再同齊佩之繞圈子,直截了當問道:"你到底願不願意照姨娘的計策行事?"

    齊佩之不願答應,可又有點拿不准賀濟義,萬一賀濟義不是個能依靠終身的人,劉姨娘的計策倒是好的.她想來想去,猶猶豫豫回答道:"姨娘容我再想想."

    劉姨娘見她沒有斷然拒絕,心生希望,急急地囑咐道:"你可得快些拿主意,過了這兩天,再變卦可就來不及了."

    齊佩之聽不明白,奇道:"這麼這樣急?出甚麼事了?"

    劉姨娘將齊夫人興師問罪賀老太太的事講給她聽,道:"估計擺酒就是這兩天了,所以你得快些去賀老太太面前表明心意,我看她是一百個不願意抬你做妾的,只要你自己不肯,就算有你嫡母攔在頭里也不中用."

    齊佩之終于明白劉姨娘為何巴巴地來尋她講那些話,原來是齊夫人開始行動,逼著賀老太太抬她做妾了.這些人各有各的打算.卻沒一個是為了她.齊佩之想著有些心涼,胡亂點了點頭,現出疲意來.

    劉姨娘又叮囑了她幾句,匆匆離去,齊佩之呆呆地在椅子上坐了許久,連小丫頭端來的晚飯都涼透了心也沒在意.

    天色暗下來,歸田居前院傳來笑聲,齊佩之猛地站起來,推窗問一名二等丫頭:"二少爺回來了?"

    這名二等丫頭名喚彩云,曾因為欺負齊佩之罰過跪,從此再不敢對她不恭敬;加上今兒又聽說齊佩之即將成為賀濟義的妾室.愈發殷勤備至,笑吟吟地回答道:"回齊姑娘的話,是二少爺吃罷晚飯回來了,正同知茵姐姐在前面廳里玩鬧呢,我引姑娘過去?"

    這話包含深意,有挑撥離間之嫌,但齊佩之一點兒也沒聽懂,她低頭想了一會兒,客氣問道:"你能幫我把二少爺請到這里來嗎?"

    彩云會錯了意,還道齊佩之是在向知茵挑戰,暗自一笑,很干脆就領下了這門差事,應著去了.她來到前面廳里,大聲稟道:"二少爺,齊姨娘請您過去."

    賀濟義不知齊姨娘是誰,愣著,知茵撇嘴道:"還沒成姨娘呢,就先叫上了."

    賀濟義問她道:"齊姨娘是誰?"

    知茵朝後院指了指,道:"還有誰,後面住的齊姑娘唄,老太太定在三日後替她擺酒抬身份呢."說著沖賀濟義福了一福,酸溜溜地道:"奴婢這里先恭喜二少爺了."

    賀濟義根本不知她這醋意從何而來,絲毫沒在意,只暗怨賀老太太不守信用,當初明明說好,納了孟月,他才納齊佩之的,如今孟月沒了消息,怎麼卻把齊佩之抬上來了?怨歸怨,但這些想法,他只敢藏在心里,畢竟孟月那事兒,是他自己做的不地道,再不敢放到台面上來講的.

    賀濟義就這樣帶著一肚子的怨氣,來到後院耳房,很不耐煩地問齊佩之道:"找我有甚麼事?"

    齊佩之見他語氣不善,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他.慌忙站起來,指著桌上的一盒子胭脂水粉,道:"我特意請二少爺來,是想謝謝二少爺,多謝你當日費神,替我要回了這些嫁妝.如今你要遠行,佩之卻無力辦酒與你相賀,實在對不住……"

    賀濟義看著桌上的胭脂盒子,想起了當日的那檔子事,依稀記得,他是拍著胸脯答應過齊佩之,替她把剩下的嫁妝也取回來的.賀濟義並非甚麼守信重諾之人,但卻覺得在一弱女子面前食言,很不好意思,又想著,反正他就要去揚州了,隨齊佩之在家是通房丫頭還是妾室,都與他沒甚麼干系,于是心里的火氣就減了幾分,道:"你等著,我去幫你把剩下的嫁妝也拿回來."

    齊佩之見自己暗示有效,心中歡喜,對著賀濟義福了又福,稱自己等他好消息,將他送了出去.

    賀濟義真個兒去了第二進院子,問賀老太太拿齊佩之的嫁妝.賀老太太聞見他身上還有晚飯時留下的酒氣,忙道:"快來娘身邊,娘給你熬醒酒湯去."

    賀濟義見賀老太太扯開話題,很不高興,直挺挺站在那里,道:"我不喝醒酒湯,我要齊姑娘的嫁妝."

    賀老太太本就舍不得那幾樣銀首飾和布匹,加上馬上要為齊佩之花錢擺酒,就愈發舍不得了,心想若將嫁妝還給了齊佩之,辦酒的錢卻要她來出,豈不是虧大了?這嫁妝,還不得,還不得.

    賀老太太面對著最心愛的小兒子,發不出脾氣來,好言好語解釋道:"齊姑娘在我們家不愁吃不愁喝的,要嫁妝作甚麼?還是娘替她保管更妥當."

    賀濟義道:"娘,你又不缺那她點子嫁妝,留著作甚,還給她罷,莫落人口實."

    賀老太太不以為意,道:"她只不是正妻,連我媳婦都算不上,我替她保管嫁妝,那是她的體面,有誰敢說閑話?"

    賀濟義見和她講不通道理,動手就翻,四處打櫃子翻箱籠,東西滿處丟.賀老太太跟在他後面,急得直跳腳:"小祖宗,難道她比你母親還親,你要這樣偏著她?"



    第九十六章 齊姨娘

    賀濟義紮在一口大箱子里翻得正起勁.頭也不回道:"我不偏著她,只是答應過她這樁事,就得辦到,不然說起來就是我無能,多丟臉面?"

    賀老太太一聽,琢磨出點味兒來了,敢情不是賀濟義有多喜愛齊佩之,而是經齊佩之講了些甚麼話慫恿的.賀老太太這一想通,氣惱非常,小小一個通房丫頭,盡管攛掇著賀濟義與她這親娘作對,反了天了.她恨不得立時把齊佩之趕出大門去,卻無奈和齊夫人的協議白紙黑字,抵賴不了,不僅不能趕她,還要擺酒抬她做妾.

    賀老太太一面想,一面氣,一張臉漲得通紅,孟瑤送擬定的酒席菜單進來,見到她這副模樣,嚇了一跳:"老太太這是怎麼了.身子不爽利麼,要不要請個郎中來瞧瞧?"

    賀老太太遙指第四進院子,恨道:"被她氣的."

    孟瑤不知"她"是誰,正要問,扭頭瞧見還在翻箱子的賀濟義,又嚇了一跳:"這是怎麼了,丟東西了?"

    賀濟義的聲音自箱子里傳來:"是,丟東西了,丟了齊姑娘的嫁妝,我給找出來."

    賀老太太站在一只高櫃前面,忿忿捶著櫃門,大叫:"反了,反了."

    孟瑤隱約明白了,原來賀濟義是在找齊佩之的嫁妝,而賀老太太舍不得,心疼至極,才成了這般模樣.以賀老太太的小氣,哪里願意把嫁妝還給齊佩之,只怕這會兒恨的氣的就是她,孟瑤看了看手里的菜單,變了說辭:"老太太,如今是青黃不接的時候,菜價貴著呢,我尋思著把席上的時令小菜減一個兩個,補上個臘肉,老太太意下如何?"

    賀老太太聽她提起納妾的酒席,氣呼呼道:"減兩個菜使得.臘肉就不必加了."

    不加菜,是替賀濟禮省銀子,孟瑤求之不得,連忙應了,又將菜單上的菜一一念給賀老太太聽.賀老太太對哪個菜都不滿意,恨不得端上幾桌子鹹菜上去就好.孟瑤勸了又勸,才使得她勉強同意辦六個碗一桌的席,四素兩葷.

    說話間,賀濟義已將齊佩之的嫁妝翻了出來,搬到賀老太太面前,問道:"娘,這幾樣東西我沒在你這里見過,想必就是齊姑娘的嫁妝,是不是?"

    賀老太太直覺得心口發疼,捂著胸搖頭道:"不是,不是,我這里沒得齊姑娘的嫁妝."

    賀濟義馬上道:"那我再去找."

    賀老太太急得跳起來,攔他道:"小二,你真要為一個丫頭和娘翻臉?"

    賀濟義道:"我只要她的嫁妝,不同娘翻臉."

    孟瑤見他講得一本正經,強忍著笑退了出去.回到房內,放聲笑了一氣.賀濟禮被她笑得莫名其妙,披著衣裳出來道:"天都黑了,你笑甚麼?"

    孟瑤將賀濟義為齊佩之的嫁妝,同賀老太太吵鬧的事講與他聽,道:"濟義倒有些真性情,曉得替自己的通房丫頭打抱不平."

    賀濟禮的心情,十分矛盾,他贊成賀濟義的舉動,把齊佩之的嫁妝還給她,莫在街坊鄰居面前丟了臉面;但另一方面,他又覺得賀濟義為了個丫頭同自己親娘吵架,實在是不孝至極.他在房內踱來又踱去,幾次忍住朝外走的腳步,長歎道:"罷了,頑劣也是娘嬌慣出來的."

    他這里好容易止住出去的心,賀老太太卻不願讓他太消閑,派人請他們兩口子來了.夫妻倆對視無奈一笑,只得朝第二進院子里去.

    兩人默默想著應對之詞,到了第二進院子才發現,東西次間都已被翻得亂七八糟,各種物事丟得滿處都是,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沒有.

    只有廳里勉強整齊些,兩人把急怒交加的賀老太太扶出來坐了,又叫賀濟義出來與賀老太太磕頭認錯.賀濟義十分聽話,應著聲兒就出來了,二話不說就爬到賀老太太面前磕了三個響頭,道:"娘,兒子不孝.給您添亂了,請您高抬貴手,把齊姑娘的嫁妝還來罷."

    孟瑤又忍不住地想笑,賀老太太這回,終于棋逢對手了.賀濟禮皺了皺眉頭,沖賀濟義道:"你為了一個丫頭和娘吵鬧,眼里還有沒有娘了?"

    賀老太太十分贊成這話,連連點頭.賀濟義卻把頭一揚,反問道:"哥,你也覺著娘應該壓著齊姑娘的嫁妝不放?"

    賀濟禮道:"嫁妝自然該還,但你也該好言好語地勸說娘,怎能胡鬧?"

    賀老太太聽著不對勁,敢情賀濟禮兩兄弟是站在一邊的?她忙將孟瑤喚到近前,問道:"媳婦,你也覺著我該把嫁妝還給齊姑娘?"

    孟瑤左顧右盼,沒有作聲,賀老太太突然反應過來,深悔問錯了人,孟瑤的嫁妝,可不就是她自己收著的,換作齊佩之,嫁妝自然也要還給她本人.

    在場四人,竟然除了賀老太太.其他三人都是贊成把嫁妝還給齊佩之的,這讓賀老太太感到孤立無援,她帶著哭腔叫了一聲"不孝子",捶著椅子扶手嚎啕大哭,讓賀濟禮三人束手無策.

    賀濟義跪著上前,將腦袋擱到賀老太太腿上,嬉皮笑臉道:"娘,你哭甚麼,等兒子去揚州賺了大錢,拿船與您運回來,你還稀罕齊姑娘那幾個嫁妝?"

    這話哄得賀老太太心花怒放.笑著一戳賀濟義額頭,道:"你少來讓娘慪氣,就算孝順了."

    孟瑤見賀老太太臉上還帶著淚,連忙遞過手帕子,賀老太太接過去,胡亂抹了抹,向賀濟義道:"罷了,齊姑娘的嫁妝你拿去,切不可娶了媳婦忘了娘."

    賀濟義目的達成,嘴巴格外的甜,笑道:"她不過是個通房丫頭,就算抬作了妾,也算不得我媳婦,怎能和娘相提並論."

    賀老太太聽了這話,愈發笑得歡快,仿佛早忘了方才的不愉快.賀濟禮在旁尋思,這若換作了他,恐怕沒這麼快就了結罷,到底老太太還是偏心的.他這樣一想,心里就別扭起來,拉著孟瑤便回房了,還好賀老太太自鄉下來,不太注重禮節,沒有追究他不行告退之禮的罪過.

    賀濟義自賀老太太處取回嫁妝,擱到齊佩之的桌上,引來齊佩之好幾聲驚歎.賀濟義同賀老太太鬧了一場的事,早傳到歸田居了,她還以為奪回嫁妝無望,哪曉得他真把這事兒辦成了.

    賀濟義得了贊歎,很是得意,指著桌上道:"清點清點,看看可有漏掉的?"

    齊佩之忙道:"二少爺辦事,我放心,不用查看了."賀濟義一笑,沒有多作停留,轉身離去.

    齊佩之側身站在窗前,癡癡望著他的背影.覺得劉姨娘所謂的"計策"實在可笑,這個男人,願意為了她同自家親娘吵架,實在難得,難道要她放棄這樣一個有情有義的男人,去一直做通房丫頭,直到被贖回齊家?齊佩之堅定地搖了搖頭,開始期待幾天後抬她為妾的酒席.

    隨後兩天,劉姨娘派身邊的丫頭來找過她,問她可曾去向賀老太太表明心意,齊佩之先裝聾作啞,後稱賀老太太沒有閑暇見她.劉姨娘在家氣得不輕,卻又無可奈何,只能干著急.

    辦酒席這天,雖說桌上的菜色太寒酸,但齊佩之仍然很高興,穿了一身桃紅色的夾襖棉裙,去第二進院子里頭給賀老太太磕頭.賀老太太見了她,可不怎麼高興,一想到辦酒席花了錢,又想到賀濟義為了她同自己吵架,臉色就黑了一層又一層.

    齊佩之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賀老太太,立在一旁大氣也不敢出,正惶恐,恰逢小丫頭進來通報,稱孟府的石夫人來了,把賀老太太的注意力吸引了過去,這才讓她尋著空退了出來.

    回到歸田居,齊佩之大喘一口氣,還沒坐定,彩云來報:"二少爺回來了."她這又匆匆趕往前院,與賀濟義行禮,賀濟義見她在家,奇道:"你怎麼沒在老太太那里?"

    齊佩之沒敢說賀老太太見了她不喜,只道:"孟府的石夫人來了,老太太正會客呢."

    "孟府?溫夫人早已嫁了,孟里還未娶親,哪里來的夫人?"賀濟義一時沒明白過來.

    齊佩之隨齊夫人去過孟府,認識石氏,便答道:"是孟家大房的石夫人,聽說她家七小姐還在你家住過呢,怎地你不認得她?"

    原來是孟月的嫡母,賀濟義恍然大悟的同時,一顆心登時砰砰地跳起來.齊佩之見他神色有異,忽地記得他是吃過孟家大房的虧的,許是聽不得他家有人來,她以為自己觸了賀濟義的黴頭,嚇得捂住了嘴,大氣也不敢出.

    賀濟義根本沒留意她的表情,心里只惦念著一個名字"孟月",拔腿就朝外走,直奔第二進院子.

    第二進院子廳中,青磚地上一地的碎瓷片兒,賀老太太豎著眉怒視石氏,瞧那架勢,只差喚人來揍她了.石氏倒是一副好脾氣的模樣,微微欠著身,臉上賠著笑.

    賀濟義進門太急,沒瞧路,差點被碎瓷片子紮著腳,慌得賀老太太趕忙叫丫頭們來掃地.賀濟義這才發現廳內氣氛不對,奇怪問道:"這是怎麼了?"
作者: 望月歆兒    時間: 2011-11-24 02:22 PM

    第九十七章 石氏登門拜訪

    賀老太太看著滿地的瓷片兒.心疼剛摔的那只茶盞,指著石氏氣道:"濟義你來的正好,瞧瞧,這就是害你被人打落了牙的孟家石夫人."

    果然是孟月的嫡母,賀濟義的心跳又快起來,呆在那里不知說甚麼好.孟兆均指使小厮毒打賀濟義,賀濟義是懷恨在心的,但因他自始至終未曾見到孟月,便一廂情願地認為孟月是受她父親脅迫,身不由己,因此對她不但一點兒恨意也無,甚至更生愛慕之心.

    他一直以為,這輩子都不可能再見到孟月了,不曾想,孟月的嫡母石氏卻親自登門來了,這是不是意味著,他還有機會見到她?賀濟義越想越興奮,不由自主地上前與石氏行了個禮,把賀老太太看得目瞪口呆.

    石氏心想今日算是來對了,受些委屈也值得,笑道:"還是二少爺明辨事理.我們老爺之所以同貴府結下梁子,全是鍾姨娘那無知婦人害的,要是當時我在這里,決計不會容許她胡來."她說著說著,朝外招手,兩名婆子便將帶來的幾只禮盒捧了上來——方才她一進來賀老太太就摔茶盞發脾氣,令她還沒尋到機會送禮.

    賀老太太見到頗大的幾只禮盒,就把已到嘴邊的"狡辯"二字咽了回去,轉口道:"石夫人說的也是,這正室不在家,妾室就無人管教,鬧翻天了."

    石氏見賀老太太的目光好似黏在禮盒一般,心道傳聞賀家老太太愛財,果然是真的.她暗自笑著,應和道:"可不是,盡挑唆我們老爺做些不體面的事,把親戚都得罪光了."

    賀老太太看著禮盒,心也平了,氣也順了,命小丫頭給石氏端了盞茶上來,問道:"不知石夫人今日到我們家來,有甚麼貴干?"

    石氏笑道:"嗐,我們做父母的,忙忙碌碌,還不是為了幾個兒女.我這回來,就是為了我那庶出的七閨女."

    庶出的七閨女,可不就是孟七小姐孟月?賀濟義的兩只耳朵.噌地就豎了起來,身子也不由自主地朝石氏那邊挪了一挪.

    賀老太太很不愛聽見孟月這名字,伸手把賀濟義拉到身側,沖石氏道:"你們家七小姐,可與我們家不相干的."

    "怎麼不相干?"石氏一挑眉,突然生起氣來,"你家二少爺偷了我家月娘的香囊,還鬧得滿城皆知,壞了她的名聲,這叫不相干?"

    香囊的事,賀老太太從來不知情,不過偷孟月的香囊,還真像是賀濟義能做出的事情,這讓她不敢就接石氏的話,而是將目光投向旁邊的賀濟義.

    賀濟義被冤枉,委屈得講話都結巴了,磕磕絆絆辯解道:"誰,誰說是我偷的,明明是七,七小姐自己送給我的."

    石氏怒道:"二少爺,你偷了我家月娘的香囊不承認也就罷了.現下還誣賴于她,這不是逼她去跳河嗎?"

    送了香囊就要跳河?賀濟義愣住了,他想了想,好像是聽人講過,大戶人家的女子甚是在意閨譽,若私下授受壞了名聲,但凡有些骨氣的,就會去跳河的——他也不想想,真有骨氣的女子,又怎會私下授受?石氏這樣講,分明是在試探他是否還在意孟月呢.

    賀濟義心有執念,一下子就中了石氏的圈套,替孟月著想起來,挺起胸脯大聲道:"沒錯,香囊就是我偷的,如何?"

    賀老太太驚的從椅子上彈了起來,石氏則是如釋重負,今日之行,多少有些成果了,那幾個盒子的禮,可不便宜呢.

    賀濟義瞧了瞧石氏的臉色,不像是盛怒的模樣,禁不住就大著膽子道:"其實孟老爺當初答應過我,要把七小姐許配給我的,後來是他反悔,才不了了之,還使人打了我一頓."

    這事兒石氏也聽說過,不過孟兆均當時一口咬定許配的事是賀濟義胡說八道,不許她提起.以免壞了他的聲譽,現在想來,或許還真有其事,不然,若不是孟兆均失信在先,又何來壞了聲譽一說?

    石氏迅速轉著心思,決定不論真假,都順著賀濟義說,說不定這樣,事情辦的還順利些.她這般想著,就換了驚訝的表情出來,道:"哎呀,還有這事兒?一定是我們老爺當初匆忙上任,忘了與我講了."說完又笑了:"這是天大的喜事,老爺不在,還有我呢,我這個做嫡母的,一樣能為月娘操辦婚事."

    賀濟義喜上眉梢,也不問問孟家為何突然就轉變了主意,願意把孟月許配給她,只顧著樂呵,嘴咧到了耳朵根.

    賀老太太見他們一來一回,似乎都把賀濟義的終身大事給敲定了.不由得怒火攻心,手上一使勁,剛換上的一只茶盞又飛向了青磚地,跌了個粉碎.

    石氏同賀濟義都被嚇了一跳,齊齊看向賀老太太.賀老太太面向石氏,大怒道:"婚姻大事,自有父母作主,你同我兒子商議,跟私定終身沒甚麼區別."

    "嗨喲,老太太,別生氣.我這不是同您商量來了嗎?"石氏絲毫沒被賀老太太的怒氣嚇著,笑著回道.

    賀老太太仍舊很生氣,指著門外道:"沒甚麼好商量的,你家七小姐決計進不了我賀家的門,你給我滾出去."

    石氏見她把"滾"字都罵了出來,臉上有些掛不住,眼睛就只朝賀濟義那邊瞟,卻發現賀濟義一眨眼的功夫,已不知溜到哪里去了,她只好訕訕地笑了笑,道了聲"改日再來看老太太",扶著丫頭的手出去了.

    賀濟義卻是在半道上等她,躲在垂花門耳房里頭,朝著石氏招手.石氏往四周瞧了瞧,叫跟來的兩個丫頭在外面望風,自己提著裙子進了垂花門,抱怨道:"二少爺有甚麼話方才在廳上當著賀老太太不能說,非要躲到這里來?叫人看見了可怎麼辦?"

    賀濟義道:"我娘是不會同意這門婚事的,我哥嫂同樣不會答應,我只有在這里偷偷等著石夫人了."

    石夫人笑道:"你倒是個重情意的,只是你家老太太講的也不錯,婚姻大事,有父母作主,她不點頭,你再願意也沒用."

    賀濟義看了她一眼,期期艾艾道:"若石夫人不介意,我可以先讓七小姐做個妾,納妾不必非父母同意的,我作主便得."

    石氏眉頭皺起老高,不悅道:"我們家雖然不如以前了,但好歹還是個官宦,你竟敢開口讓官家小姐給你做妾,好大的口氣."

    賀濟義提出讓孟月做妾,本來還心有愧疚的,但聽石氏這一講,火氣卻上來了,回嘴道:"官家小姐又怎麼了.我們對面的齊家,可同你家身份地位差不多,他們家的齊小姐,在我們家還是從通房丫頭做起的呢,讓你家七小姐來我家做妾,怎麼就不行?"

    石氏忽地一陣心酸,他們家竟已到了同齊家相提並論的地步了,連賀濟義這個小小的白丁,都敢講些硬氣話.她趁賀濟義不注意,悄悄拿帕子拭了拭眼角,道:"你說的並沒錯,但只可惜我家月娘有志氣,不肯與人為妾呢."

    賀濟義還要再說,石氏卻提著裙子就出去了,她家丫頭在門口接著,小聲問道:"夫人,事情如何?"石氏搖了搖頭,氣道:"那小子太目中無人,居然只肯讓月娘為妾."

    丫頭有些不解,道:"聽說七小姐當初是許給他家大少爺做小的,這不也是妾?"

    石氏啐了她一口,罵道:"他家大少爺有功名在身,明算科的狀元,二少爺只是個混吃混喝的無賴,這能相提並論?我可做不來齊夫人那般失臉面的事,將個官家庶女把給白丁去做妾,若是這樣,還不如就讓她一輩子嫁不出去."

    她們主僕一路說,一路去得遠的,賀濟義站在垂花門窗前,盯著她們的背影看了許久,見石夫人確是沒有回頭的意思,這才蔫蔫地回歸田居去了.

    又過了兩天,賀老太太想著賀濟義出門在即,想找他來問問出門該帶的行李,不料丫頭婆子們把府里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找出他的人來.賀老太太喚知茵來一問,才知這兩日賀濟義總是早出晚歸,輕易見不著人的.賀濟禮尋思,賀濟義不著家,一准兒沒好事,便欲命人去尋,賀老太太卻怕他教訓兄弟,攔道:"眼看著就要出門受苦了,就讓出去散散罷."賀濟禮如今待賀濟義的心,不比從前,心想老太太都不理會,他做甚麼惡人,也就丟開手了.

    雖然賀濟義不見人影,行李還是該准備的,這日吃過晚飯,賀老太太便將賀濟禮與孟瑤兩口子喚了來,同他們商量.賀老太太先問孟瑤:"媳婦,你一向當家,家里的東西你最清楚,你來說說,該給濟義帶些甚麼去揚州?"

    聽賀老太太這口氣,就是不想賀濟義的行李太簡薄,還好孟瑤並非小氣的人,也沒想克扣些甚麼,便道:"現下是才開春,濟義這一去,只怕要冬天才回來,因此媳婦想著,四季的衣裳得帶全了,還有被褥鞋襪,日常洗漱的家伙,都得帶上."



    第九十八章 賀濟義臨行

    賀老太太聽得連連點頭.孟瑤又道:"路途遙遠,再給他帶些零嘴兒打發時間."

    賀老太太見她想得周到又大方,很是高興,賀濟禮卻不樂意了,道:"他這是去做活兒,又不是游山玩水,還要帶零嘴兒?你們也太慣著他了."

    賀老太太的臉色,立時就黑了下來,孟瑤見氣氛變得緊張,忙附到賀濟禮耳邊道:"傻子,濟義是甚麼性子,你不曉得?你不把東西給他帶全了,他就舍得拿你的銀子在路上現買,那出門在外的吃的喝的用的,價錢還不得翻出幾倍來,哪有從家里帶便宜?"

    賀濟禮想想也是,便緩了口氣,道:"好容易出門一回,就照你們說的辦罷."

    賀老太太見他終于想通了,也就不再計較,轉而問起隨賀濟義一同出門的人選來.賀濟禮一聽.又不樂意了,道:"我當初進京趕考,可是孤身一人,怎麼他出門做活兒,還要有個洗衣做飯的?"

    賀老太太的臉又黑了下來,道:"今昔不同往日,當年是咱們窮,才無人給你帶著上路,如今咱們家里有現成的下人,為甚麼不給你兄弟帶上一兩個?"

    賀濟禮欲還嘴,孟瑤連忙再次附耳道:"你又犯傻了,丫頭小子帶出門,就該濟義自己養活,留在家里,可吃的是你的米."

    敢情賀濟義出門,他能省不少開銷,賀濟禮突然高興起來,連聲道:"帶,帶,丫頭小厮都帶上."

    賀老太太見他沒了異議,也高興了,道:"同我想的一樣,等他到了揚州,少不得要經常出門辦事,不帶個小厮怎麼行.丫頭也要帶著,辛苦了一天回到住處,才有熱茶熱飯吃."

    賀濟禮湊到孟瑤耳旁.輕聲笑道:"你如今在銀錢上,比我還精了,真有為夫之風."

    孟瑤趁賀老太太不注意,啐了他一口,還踩了他一腳.賀濟禮吃痛也不生氣,樂呵呵一笑,向賀老太太道:"光有熱茶熱飯怎麼夠,還得有個知冷知熱的人,把新升上來的齊姨娘給他帶去罷."他一面說,一面想著,齊佩之如今是姨娘,每月月錢一兩,外加四季衣裳各三套,這開銷一年算下來可不小,就讓賀濟義帶去,自己承擔罷.

    賀老太太聽了他的提議,臉色變得極其難看,道:"帶誰都行,就是不許帶齊姨娘."

    賀濟禮奇道:"這是為何?"

    賀老太太忿忿地道:"濟義為了她,敢翻我的箱籠,敢同我吵架.這若讓她跟去了揚州,日日在濟義耳邊吹風,只怕就越發要騎到我頭上去了."

    賀濟禮一心要把最花錢的人給賀濟義帶去,不肯輕易放棄,便勸道:"丫頭哪有妾室照顧的細心仔細,別回頭把濟義鬧病了.再說濟義心里頭念著的是孟家七小姐呢,若不把齊姨娘帶去分分他的神,他越發放不下了."

    賀老太太突然想起那日石氏到訪的情景,提起了警覺,思前想後一番,覺得齊佩之對她的威脅,還是沒有孟月來的大,于是勉強點了點頭,道:"既然如此,就讓濟義把齊姨娘帶去罷,明日我把她叫來,好生教導教導."

    孟瑤見他們已把事情定下了,便向賀老太太道:"媳婦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賀老太太道:"有甚麼不能講的,你說."

    孟瑤便道:"大戶人家都有規矩,正妻未進門前,不論是通房丫頭還是妾室,都得時時服用避子藥,不許把孩子生在正妻前頭的.齊姨娘既然要跟去揚州,老太太還是派人去趟藥鋪,事先做些准備的好."

    賀老太太還是頭一回聽見這麼個規矩,對此很不以為然,道:"多子多孫多福壽,收通房納妾室.不就是為了傳宗接代,不許她們生兒子怎麼行?再說我們也不是大戶人家,咱們是莊戶人家,沒得那麼些臭規矩.既然我許了齊姨娘跟去揚州,她就得給我抱個孫子回來."

    孟瑤覺得自己已盡到了提醒的義務,至于賀老太太不聽,就不是她能左右的范疇了,因此並不回嘴,只應了一聲就不再說話.

    賀老太太打了個呵欠,道:"乏了,你們也去睡罷,明兒我還要教導齊姨娘,吩咐濟義,忙著呢."

    孟瑤便同賀濟禮退了出來,感歎道:"老太太行事這般不合規矩,將來的濟義媳婦,可要吃虧了."

    賀濟禮想到賀濟義這一去,他能省下不少銀子,心情十分的好,隨口應道:"理他呢,吃不吃虧的,與咱們甚麼相干."

    孟瑤撲哧笑道:"老太太也不管,你也不管.我這是操的哪門子心,罷了,罷了."

    兩口子回房歇息,第二日便開始替賀濟義打點去揚州的行李,賀老太太則叫來齊佩之,讓她跪著聽了半日的訓導,又親自點了歸田居的大丫頭知茵和門上的小厮林森跟去揚州.忙碌了兩日,色色都准備好了,只不見正主賀濟義的身影,直到出發這天早上,他才一臉疲憊地現身.

    大家都奇怪他的行蹤.卻無奈時間緊迫,來不及細問了.賀濟禮派了輛大車,把行李和從人先送去了船上,又牽來兩匹馬,要親自送賀濟義去碼頭.賀濟義卻不肯,稱:"我這麼大個人,碼頭又不遠,還能走丟不成,自個兒去就行了."

    賀濟禮讓他去揚州,就是想鍛煉他一把,聞言倒有些欣慰,便讓人把另一匹馬牽走了.賀老太太卻放心不下,非要賀濟禮送送,賀濟義卻不耐煩道:"總說我依賴哥哥長不大,好容易我要成*人了,卻攔在頭里."

    賀老太太嘀咕著"我何時講過這樣的話",到底還是擰不過賀濟義,讓他獨自一人騎馬去了.不到半個時辰,碼頭上傳來消息,稱賀濟義已然登船,朝揚州去了,一家人這才放下心來.

    賀濟義一走,歸田居就空了下來,里頭剩下的四個丫頭,兩個二等,兩個三等,賀濟禮嫌她們空守著個屋子浪費月錢,欲將她們調往別處,賀老太太卻不許,稱過不了多久,她們就會有事做了.賀濟禮聽不懂這話,拿去問孟瑤,孟瑤猜到了是怎麼回事,卻不肯告訴賀濟禮,稱就算知道了,也最好裝糊塗,因為這不會是一件順當事.賀濟禮越發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只得照著賀老太太的吩咐,先留下歸田居的丫頭們.

    自從賀濟義走後,賀老太太就有些茶飯不思,這日她又不想吃午飯,賀濟禮兩口子正在相勸,卻見個小言慌慌張張地沖進來,稟道:"老太太,不好了,孟府的石夫人,帶著人打上門來了."

    賀老太太氣道:"他家去年打了濟義,我還沒同他們算賬呢,今日這又是要來打誰?"說著就推賀濟禮:"快去叫人,同他們打."

    這是要打群架?賀濟禮皺了皺眉,問小言道:"怎麼回事?石夫人一介女流,怎會拋頭露面打上門?"

    小言喘了口氣,道:"石夫人沒露面,還坐在轎子里呢,她帶了七八個家丁來,個個手里都持著家伙,至于為甚麼要如此,她卻不肯說,稱要見了老太太才肯講."

    賀老太太叫道:"不見,叫人去同她打."

    賀濟禮愛面子,嫌那許多持家伙的孟家人圍在家門口不好看,勸道:"娘,還是先去見見石夫人,問清楚了再打不遲."

    孟瑤一面去扶賀老太太,一面道:"走,老太太,我陪您去,您這不去,她還以為您怕了她了."

    賀老太太點頭道:"媳婦這話在理,不能讓她逞了威風."

    賀濟禮松了口氣,囑咐知梅小言好生跟著,送她們去了第二進院子廳里,他自己則先派了人出去打探,再坐到廂房等消息.

    石夫人怒氣沖沖地坐在廳上,見賀老太太進來,動也不動,開口就道:"你賀家二少爺做出的好事,今日非得給我孟家一個交待."

    賀老太太不悅道:"我家濟義都去揚州了,他能做甚麼事?"

    "真去揚州了?"石夫人噌地站了起來,急道,"去了幾日了?"

    賀老太太道:"去了有三天了."

    這幾日順風,三天的水路,只怕早走遠了,石氏頹然跌坐,顫著嗓子道:"丫頭們都下去."

    賀老太太氣道:"這是我家,還輪不到你來做主."

    石氏理直氣壯道:"我有話說,不能叫外人聽見."

    賀老太太仍舊不依,道:"有甚麼不能叫旁人聽見的,你想說就說,不想說就走."

    石氏此時有些心慌意亂,沒心思與賀老太太繼續爭辯下去,便站起身來,湊近賀老太太,想跟她咬著耳朵說.賀老太太見她過來,卻會錯了意,以為她是要動粗,連忙自花瓶子里抓過一根雞毛撣子,照著石氏身上就打.石氏吃了一驚,慌忙躲閃,跟來的兩個丫頭又撲上來相救,登時幾人厮打到一起.

    這一幕來的太突然,孟瑤身子重,躲閃不及,不知被哪個丫頭絆了一下,竟朝地上跌去.
作者: 望月歆兒    時間: 2011-11-24 02:23 PM

    第九十九章 保大人?還是保孩子?

    知梅尖叫一聲,慌忙去救.卻沒拉住她,一起摔倒了地上.孟瑤的臉色刷地就白了,捂著肚子直叫痛,嚇得賀老太太忙丟了雞毛撣子來扶她,又催著小言去喚產婆.

    賀濟禮問詢沖進來,氣得差點殺人,他一把抱起孟瑤朝第三進院子里沖,一面跑,一面叫人:"把石夫人幾人給我關起來,若少夫人有個三長兩短,就拿她們償命."

    還好孟瑤本就臨產在即,產房都是早已准備好的,賀濟禮踹開產房門,將她放到產床上,握住她的手道:"忍著些,產婆就住在後街,馬上就來了."

    孟瑤疼得頭冒冷汗,口中猶自後悔:"不該逞能陪老太太去見大伯母的."

    賀濟禮恨得直咬牙,道:"你哪里曉得她們就不顧身份打起來,都是她們的錯,與你沒得相干."說著.又安慰她道:"你本來就要生了,只提前了幾天而已,不打緊的;兩名產婆又都是有經驗的,一定會順順當當."

    一陣疼痛襲來,孟瑤顧不得再接話,緊抓住賀濟禮的手,雙腳*錯使勁蹬著,滿臉痛苦表情,看得賀濟禮心疼不已.

    不一會兒,產婆趕到,把賀濟禮轟了出去,關上了房門,高聲叫人去燒熱水.賀老太太在外早已擔驚受怕了這一時,見賀濟禮出來,拉住他連聲問道:"不要緊罷?媳婦不要緊罷?"

    賀濟禮正在氣頭上,摔開袖子道:"產婆才來,我怎麼知道要不要緊?娘若真擔心媳婦,就不該在她面前耍棍動棒,害她跌倒動了胎氣."

    賀老太太急得直冒淚花,哭道:"我哪里曉得石夫人要動手,我是為了自保,才拿了雞毛撣子朝她身上招呼."

    賀濟禮這會兒沒心情同她深究這些,扭頭喚小言道:"扶老太太去歇息."

    賀老太太忙道:"我不累,我就守在這里,等媳婦生了我再走."

    賀濟禮此時見了她就心煩,又不好強行趕她走,只得轉了個身.蹲到產房後窗底下去了.

    這里離產房更近,里頭孟瑤撕心裂肺的慘叫聲清晰可聞,賀濟禮聽著聽著,覺得自己身上都疼起來,恨不得沖進去替她受著.半個時辰後,慘叫聲漸漸低下來,產婆們的竊竊私語,自後窗傳了出來,賀濟禮豎起耳朵一聽,她們說的竟是:"情況不大好,要不要去告訴老太太一聲?"

    賀濟禮一聽就慌了,隔著窗子問道:"怎麼回事?"

    產婆們聽見他的聲音,在內嚇了一跳,抬頭見後窗並未被推開,才放下心來,回話道:"大少爺,你是男人不曉得,我們同老太太說去."說著,只聽見吱呀一聲,有人推門出去了.

    賀濟禮急得直冒汗,跺了跺腳.朝院子里沖去,他到時,一名產婆滿手是血,正站在產房門口向賀老太太稟明情況:"許是跌了跤,傷了元氣,不大好哩……"

    賀老太太一聽,臉色都白了,慌忙道:"快,快送參湯進去."

    產婆急道:"來不及了,老太太快說是保大人還是保孩子罷."

    賀老太太聽了這話,牙關一咬,眼一翻,竟直挺挺朝後倒去,暈倒了.賀濟禮也被嚇得有些六神無主,被產婆抓著使勁搖晃了幾下才回過神來.產婆掐著他,急問:"老太太不中用,大少爺你快拿個主意罷,再遲大人孩子兩個都保不住了."

    賀濟禮正要回話,剛蘇醒的賀老太太卻從屋里沖出來,叫道:"他曉得甚麼,我來同你說."

    還沒等賀老太太沖到產婆面前,賀濟禮已經開了口,斬釘截鐵地道:"保大人,一定要保大人."

    產婆點了點頭,匆忙重回產房去了.賀老太太正好這時沖到跟前,一個沒刹住腳,撞到賀濟禮身上.賀濟禮推開她,交給小言扶著,問道:"娘.你剛才想說甚麼?"

    賀老太太看了看對面的產房,道:"我和你想的一樣,保大人,保大人."

    賀濟禮見她臉上神色不是十分情願,不禁有些寒心,道:"娘,我媳婦自進賀家門,可是循規蹈矩,並未做過甚麼不得體的事情來."

    賀老太太似被說中心思,有些心虛,忙解釋道:"我是怕,怕媳婦出來怪我……畢竟是我同石夫人干架,才讓她成了這樣."

    賀濟禮氣急敗壞,吼道:"你就不怕我媳婦有個三長兩短,孟家來要人?"

    看來孟瑤不論生死,賀老太太都脫不了干系,她心里一急,哭出聲來:"我……我……我先去死了算了."說著就朝廂房里奔,口稱要找條繩子上吊去.

    賀濟禮心疼加頭疼,沒心情去理會賀老太太的鬧騰,只叫小言跟了過去,自己則回到產房後窗前,豎耳聽里頭的動靜.又過了半刻鍾.他正心急,忽地聽見里頭啪啪兩聲,接著一陣微弱的嬰兒啼哭聲傳出,伴著產婆們的歡呼聲:"生了,生了."

    賀濟禮心一松,正欲抬腿朝房門走,突然又想起產婆說過,大人和孩子只能保一個,剛才他聽見了孩子的哭聲,說明孩子是活的,那不是意味著.意味著——

    賀濟禮不敢再朝下想,忍著淚沖到產房前,一腳踹開房門,沖產婆們吼道:"不是讓你們保大人的?"

    兩名產婆皆一愣,隨即笑起來,朝產床上的孟瑤一指,道:"少夫人雖然精疲力竭昏睡過去了,不過情形還好,沒得大礙,少爺若不放心,請個郎中來瞧瞧也得."

    賀濟禮聽言,一陣風似的沖到產床邊,果然瞧見孟瑤雖沉沉睡著,呼吸卻還平穩,一顆心這才放下來,隨即又一陣風似的沖出門去,吩咐知梅道:"去甄家醫院請甄如是女郎中來給少夫人診脈."

    知梅忙應著去了.兩名產婆站在產房門口笑道:"少爺不來看看小小姐?外頭有風,我們怕吹著了她,又不敢出來."

    賀濟禮這才想起還有一個小的,忙忙地重回產房,接過繈褓,又喚丫頭拿賞錢來,請產婆們去吃茶.

    一產婆道:"今日實在凶險,好在母女平安,咱們才松了一口氣.不過賀少爺,恕老身直言,我們松了氣,您可還不能歇,小小姐提前了幾天出來,又是折騰了這大半天,身子骨恐怕比尋常孩子要弱些,可得細心照料才好."

    賀濟禮聞言一陣心疼,再瞧懷中的閨女,果然只有小小軟軟一團,較弱得緊.另一產婆又道:"雖說已是春天,氣候卻還冷,少爺不妨在小小姐房里生些炭火.別把她凍著了."

    賀濟禮一疊聲地命人去將炭火生了,把孩子抱去烤火,再才回過頭來謝兩位產婆.

    不多時,甄如是趕到,替孟瑤診過脈,稱沒有大礙,好生做月子便得,賀濟禮這才放下了心.安頓好孟瑤,賀濟禮又忙開了,先是看著下人收拾廂房,以作新生閨女的閨房;後又請人牙子來,挑揀了兩三天,聘了一位身體健康帶孩子有經驗的奶娘李氏.

    忙完這些,已是五六天過後,在這幾天里,賀老太太又鬧過幾次上吊,見賀濟禮無暇理她,便稱病臥床不起,一直沒出來露面.

    石氏在孟瑤生產那日,趁亂逃回家,當時賀濟禮沒空理會,但事情忙完之後,還是想起了這門子仇來,使人去將孟家大房的門首,砸了個稀爛,嚇得石氏好幾天沒敢出門.

    月子里,溫夫人聞訊自西京趕來看望孟月,拖了整整一車的補品和孩子衣裳來,她見孟瑤沒有大礙,但孩子卻瘦弱得很,還不知養不養得活,那心里的火,就蹭蹭蹭上來了,帶著人直奔第二進院子,要找賀老太太算賬.

    賀老太太稱不願過了病氣給溫夫人,閉門不見,溫夫人才不管那麼多,直接使人踹開了門,奔至賀老太太床前,把她罵了個狗血噴頭.

    賀老太太實在躺不住了,只得披衣起來,叫屈道:"親家母,這怎能怪我,都是石夫人要動手,我才使了雞毛撣子."

    溫夫人與石氏多年妯娌,十分了解她為人,知道她雖然品性不大好,但卻是大家出身,不論如何也不會自降身份出手打人的.但事情已過去數十天了,當時情形究竟如何,現在誰也說不清,溫夫人便將兩人一起定了罪,道:"一個巴掌拍不響,你二人都有錯,再說當時孟瑤就挺著肚子在旁邊,就算石氏是先動的手,你這做婆母的,就不知攔著些,非要同她一道厮打?如今孩子病怏怏,吃虧的是石氏,還是你賀家?"

    賀老太太心內嘀咕,不過是個丫頭片子,倒也不算吃甚麼虧,只不過石氏讓她往後在兒媳親家面前都要理虧,這筆帳,遲早是要算的.

    溫夫人見賀老太太不吭聲,還道她有悔意,便緩了口氣,道:"事已如此,再說甚麼也沒用了,只望老太太從今往後,善待我家孟瑤,好生照料小孫女.若她們再受一丁點兒委屈,就算我遠在西京,也是要管一管的."



    第一百章 失蹤的孟月

    賀老太太哪敢說個不字.連連點頭,生怕溫夫人又發起脾氣來.溫夫人還趕著去孟家大房討說法,沒多作停留,帶著一眾從人走了.她一走,賀老太太再也撐不住,癱軟在床上,蔫蔫地叫道:"不想親家母改了嫁,比以前還跋扈些,直壓的人喘不過氣來."

    小言從旁小聲道:"溫夫人嫁去喬家沒多久,便掌了家了,如今是當家夫人呢,別說我們這小家小戶,就是喬家眾人,都要給她幾分面子的."

    賀老太太雖然足不出戶,但也曉得喬家是得罪不起的,就止不住更加唉聲歎氣,往後這溫夫人,是越發不敢惹了.

    話說溫夫人去了孟家大房,石氏堅持稱自己當時沒動手,只是想與賀老太太講悄悄話,是賀老太太誤解了她的意思.才先操起了雞毛撣子,還說賀家才是理虧的一方,這幾日是看在孟瑤的面子上才沒再次打上門去,等過幾日,還要繼續去找賀老太太算賬的.

    溫夫人才不管她與賀老太太有何冤仇,她只管來報女兒外孫女的仇,先命人將孟家大房,曾經的西院砸了個七零八落,再才開口道:"我管是誰先動的手,反正你同你的兩個丫頭,當時也推攘了,我家孟瑤跌倒,你脫不了干系,沒把你直接送上公堂,還是我看在妯娌一場的情面上."

    溫夫人講的話,就算上了公堂也是有理的,石氏不敢回嘴,只能眼睜睜看著家中一片狼藉,而溫夫人揚長而去.

    溫夫人雖說替孟瑤報了仇,但卻存了疑惑在心里,回來便問孟瑤兩口子:"我瞧石氏那樣子是真生氣,不似作偽,你們家老太太怎麼得罪她了?"

    賀濟禮兩口子都搖頭稱不知,溫夫人只得道:"那你們最近這些日子提點神,雖說事情是老太太惹下的,可若真鬧起來,你們少不得也要吃虧的."

    賀濟禮點頭應了.又聊了會子,才送溫夫人出去.

    石氏那邊一直沒動靜,直到賀家擺完滿月酒,溫夫人回了西京,才再次來找賀老太太.

    賀老太太見了她,如同見了仇人,舉著雞毛撣子就撲過去,撕扯著打了好幾下.雖說這雞毛撣子大多是被丫頭攔了,石氏仍覺得自己三番兩次被賀老太太打,是受了奇恥大辱,氣道:"老太太,我若不是為了兩家人的臉面,一定要同你對簿公堂,討個說法."

    賀老太太比她更生氣,叫嚷道:"你害我兒媳跌倒早產,孫女到如今病怏怏,我還沒同你算這筆帳,你倒尋起我的茬來了."

    對于孟瑤,石氏還是心懷愧疚的,但一想到她家門首被賀濟禮砸了,家里又被溫夫人砸了.她實在也沒討著甚麼好,這心里的氣,就又冒了起來,大聲吩咐她帶來的兩個丫頭:"把這屋里的人都轟下去,我有話要同賀老太太理論理論."

    賀老太太呼地立起身來,大叫:"你又來我家抖威風."

    石氏冷笑道:"賀老太太始終不肯與我單獨談談,莫非是在怕甚麼?"

    賀老太太被這話激著,想也不想便道:"談就談,我還怕了你不成?"說著便揮手遣退了賀家下人,命她們在屋外等候.

    石氏本也想叫自己的兩個丫頭退至門外,但又怕待會兒一語不合,賀老太太又要耍雞毛撣子,便只叫小些的那個出去,留下了大的那個.

    賀老太太哼了一聲的,道:"人已走*了,你有甚麼好說的,趕緊講."

    石氏咬牙切齒道:"我有甚麼好說的?老太太,你怎麼不去信問問你家的好兒子都做了些甚麼?"

    賀老太太笑道:"我兒早到揚州,做小司客賺錢去了,他能做甚麼?"

    石氏重重拍了下椅子扶手,怒道:"難道你不知道,他臨行前,把我家月娘拐了去?"

    賀老太太猛地直起了身子,將信將疑:"你扯甚麼謊,我家濟義出門前,除了小厮丫頭,就只帶了個通房,哪來的甚麼月娘?"

    這都一個月過去了,石氏不相信賀老太太還不知情.講話的語氣激動起來:"月娘就是到你家住過,被你家二少爺偷了香囊的孟月!上個月她說想上香,要去廟里住幾天,我心想禮佛是好事,便許她去了,哪知這一去就不見了人影,我一打聽才知道,她是被你家二少爺拐去揚州了.等我匆匆派人趕到碼頭,哪里還有人在!"

    賀老太太氣得渾身直抖,她嘴上罵著"胡說",其實心里已信了大半,以賀濟義的性子,甚麼做不出來,那孟月,多半是真被他帶到揚州去了.

    石氏見賀老太太口中喃喃自語,連喚了她好幾聲卻沒有回應.她怕賀老太太年紀大了,一時生氣痰迷了心,忙推身旁的丫頭道:"快喚賀家人進來."

    丫頭到門口喊了一聲,小言等人匆忙進來,替賀老太太順胸口拍背,又著人去請賀濟禮同孟瑤來.

    等賀濟禮兩口子趕到時,賀老太太那口氣還沒順過來,只得讓婆子們把她抬進臥房.又派人去請郎中.

    賀濟禮忙活完,出來罵石氏道:"你害了我媳婦還不夠,還要來害我的娘?"

    石氏絲毫沒有愧疚之意,道:"不是我害了你的娘,是她教出的好兒子害了我家……"她說著說著,思及孟月的名聲,忙打住了,轉口道:"你兄弟做出的好事,你自己問你母親去."

    賀濟禮拔腿朝里走,口中吩咐下人們道:"上回事亂,才放她回去了.這次別走脫了她."

    下人們還沒應聲,石氏先道:"不用看著我,我哪里也不去,就在這里等消息,我說的這事兒,已過去一個月了,再不能等了,若是你家老太太不能理事,就你來同我說."

    賀濟禮不知是甚麼事能讓石氏執拗至此,暗惱的同時,也十分好奇,待得郎中來診脈開過方子,便讓丫頭們去熬藥,自己則拉了孟瑤,來見仍坐在廳中的石氏.

    石氏見了他們,仍堅持要屏退左右,賀濟禮依了,遣退下人,等到廳中再無旁人,道:"你若不講出個所以然來,就別怪我晚輩無禮."

    石氏譏諷道:"你還是先去怪你那好兄弟罷,他將我家月娘拐去了揚州,到如今音信全無,你說這事兒該怎麼辦?"說著,就將孟月去寺廟小住,被賀濟義拐騙的事又講了一遍.

    賀濟禮兩口子這下全明白了,怪不得石氏三番兩次打上門來,卻要屏退了左右才肯講緣由,原來是這等見不得人的事.

    石氏自覺在此事上吃了虧,有恃無恐,哪怕先害得孟瑤早產,再害得賀老太太病倒也照樣理直氣壯,然而賀濟禮的一句話,就讓她噎了半天:"我們家濟義帶了你家七小姐去揚州的事,還不知真假,就算是真的,你怎就一口咬定是拐騙.而不是私奔?"

    孟瑤恨透小叔子惹事添亂,但外人面前,少不得還要維護一二,便幫腔道:"大伯母不是一般人家,小姐出門拜佛,想必有許多從人跟著,怎麼可能讓我們家二少爺鑽了空子?我看我官人說的對,只怕一多半是孟月看上了濟義,私奔了."

    明明是誘拐,偏被他們兩口子說成了私奔,石夫人一口氣險些上不來,順了半天才好些.其實依當下世風,誘拐也好,私奔也好,吃虧的都是女孩子家,與名聲有礙的也是女孩子家,只不過若是誘拐,石氏能以告官為威脅,來與賀家好生商量,想個既能顧全孟月名聲,又能把她嫁出去,還能多討些好處的三全其美的主意來;若是私奔,孟月和賀濟義就說不得誰錯誰對,石氏這邊落了下乘,不但孟月沒有正妻做,說不定還要背個不知廉恥的壞名聲.

    孟月跟著賀濟義走時,石氏並不知情,其實她也不曉得到底是誘拐,還是私奔,只是一想到私奔于孟月,于孟家的種種不利之處,就一口咬定是賀濟義誘拐了她.

    但要想證明孟月並非私奔,而是被賀濟義誘拐的,就得拿出證據來,面前這兩位主兒,可不是那麼好糊弄的.石氏腦筋急轉,道:"跟著孟月去廟里的幾個小丫頭,還有廟里的和尚,都能證明我家月娘是被你家二少爺拐走的."

    賀濟禮聽了她這話,反倒笑了,道:"丫頭是你孟家的人,作不得證,我家丫頭還能證明那幾天濟義從未外出過呢.至于和尚,他們身為出家人,眼見得濟義要拐你家七小姐,為何不聲張,為何不阻攔?偏眼睜睜看著他們去了?若他們來作這個證,我先將他們一狀告了."

    石氏沒想到賀濟禮竟這般伶牙俐齒,一時言語不暢,結巴起來:"定,定是你家二少爺買,買通了和尚."

    賀濟禮不屑道:"我看是你家七小姐為了要同我家濟義私奔,買通了和尚才對."

    這事兒本來就無憑無據,兩人各執一詞,爭的是難分難解,直辯了半個時辰,也沒分出個勝負來.
作者: 望月歆兒    時間: 2011-11-24 05:02 PM

    第一百零一章 私奔還是誘拐?

    孟瑤惦記著要去看孩子.想了想,立起身笑起來.石氏與賀濟禮不解,問道:"你笑甚麼?"

    孟瑤笑道:"我笑你們真是有趣,孟月是不是真跟著濟義去了揚州,還不得而知呢,你們就這樣吵起來,好沒意思."

    賀濟禮連聲道:"有理,有理."

    石氏卻氣道:"若不是真的去了揚州,我這做嫡母的,能紅唇白牙地自個兒玷汙自個兒庶女的名聲?"

    孟瑤道:"大伯母言之有理,但我們也不能只憑你一面之詞,照我看,你還是先回罷,等我們派人去揚州打探清楚了你再來."她說著,便朝外走去,口中道:"我去瞧瞧孩子."

    賀濟禮也跟著起身朝外走,道:"小囡囡身子弱,是要去看看."

    石氏張口欲言,突然想起他們的閨女身子弱,與她是有關的,萬一惹惱了賀濟禮夫妻.翻起舊賬來怎麼辦,還是趁他們還沒提,趕緊走人罷.她想到這里,就把嘴又閉上了,帶著兩個丫頭,匆匆離去.

    賀濟禮同孟瑤回第三進院子廂房瞧過女兒,帶門出來,又趕去第二進院子瞧了瞧賀老太太,才回房坐下,商討方才石氏所提之事.

    賀濟禮捶著桌子悔道:"方才我也是一時心急,濟義是否真帶了孟月去揚州,還不可而知呢,我竟順著你大伯母的話朝下說了,多虧你後來提醒了一句."

    孟瑤苦笑道:"我是急著回來看閨女,才想到了這個,其實也不過是緩兵之計,照著濟義的性子,我大伯母講的一多半是實情,不然她犯不著自己詆毀自己庶女的名聲."

    賀濟禮點頭,歎了口氣,他實在不想管這檔子事,但賀老太太現下病著,他這做大哥的,又怎能真不管,只得點派可靠的人手快船去揚州打探消息.

    等消息的日子里,賀老太太心下有愧,想討好討好賀濟禮兩口子.便給孫女想了好些個小名,命小言記了,去說給他們聽.

    賀濟禮與孟瑤一聽,都是些叫花兒,狗崽兒之類難聽的名字,不禁齊齊搖頭.小言道:"老太太說了,名兒賤好養活."

    孟瑤毫不客氣道:"小囡囡如今不好養活,是誰害的?光取個賤名有甚麼用?"

    小言拿這話去回了賀老太太,賀老太太見兒媳還惱著,接連幾天大氣都不敢出.

    孟瑤與賀濟禮商議,閨女的小名不取了,就喚作小囡囡,至于大名,等到過了周歲,請個有道高僧來瞧瞧後再定.

    沒過三天,揚州便有消息傳來,為何這樣的快,原來是跟賀濟義去揚州的小厮林森和大丫頭知茵,都覺著孟月來曆不正,背著賀濟義傳遞了消息來.來信上說,賀濟義出發那天.早早兒地就把孟月藏到了船艙里,等船開動了兩三天,才叫幾個下人知曉,還威逼利誘,不許他們傳消息回家.他們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卻無奈一直在水上,不好來信,只得等到了揚州,才背著賀濟義寄了信出來.

    賀濟禮拍著信紙,又是欣慰,又是生氣,欣慰的是跟著賀濟義的下人,還算知道好歹;生氣的是賀濟義連下人都不如,完全辨不清好與壞.

    孟瑤看過了信,恍然大悟:"怪不得出發那天,濟義不許你去送,原來是怕你發現他船上藏了人."

    "他做的好事!"賀濟義把信紙朝桌上重重一拍,隨即又抓起來朝外走,"我給娘瞧瞧去."

    賀濟禮到了賀老太太臥房,把信念給病榻上的賀老太太聽,問道:"娘,這事兒你說該怎麼辦?"

    賀老太太又是生氣,又是傷心,老淚縱橫道:"叫濟義馬上回來."

    賀濟禮卻不同意,道:"好容易給他找了這麼個差事,送禮就送了不少,本錢還沒收回來呢,怎能叫他回家?再說為了個女子就辭了差事,傳出去叫人笑話."

    賀老太太對此話不以為然.但她自從害孟瑤跌倒早產,在賀濟禮兩口子面前就不大敢講反駁的話,只得道:"那讓濟義托人把孟月送回來,免得石夫人總在我們面前汙蔑他誘拐了他們家七小姐."她說完,見賀濟禮兩口子都未反對,便催著賀濟禮寫了信,叫人送了出去.

    孟月的確在揚州的消息,很快傳到了石氏耳里,她連忙再次上賀家來,要求見賀老太太.

    賀濟禮如今雖說怨著賀老太太,但那畢竟是他親娘,還是怕石氏真氣壞了她,便沒讓賀老太太知道,自己出來會她.

    石氏見了賀濟禮,道:"你家老太太不敢出來了?也罷,同你講是一樣的."

    賀濟禮沒好氣道:"你待要如何?"

    石氏見這話是商量的意思,心內歡喜,忙把條件開了出來——一是誘拐之事不許聲張,免得壞了孟月的名聲;二是馬上讓賀濟義同孟月回來,讓他們完婚;三是為了彌補孟家的損失,聘禮要加倍.

    賀濟禮聽了這三項,冷笑連連:"你憑甚麼提這樣的條件?"

    石氏理直氣壯道:"憑你家二少爺誘拐了我家孟月,你賀家若不答應這幾條.我便告官去."

    賀濟禮一點兒害怕的意思都沒有,道:"你要告就告去罷,反正沒真憑實據,何況上了公堂,丟臉的是你家七小姐."

    石氏一聽這話,立馬矮了氣勢,嘴里雖然說著"你不要欺人太甚",心里卻先服了軟.過了會子,她見賀濟禮完全沒有再商量的余地,只得腆著臉道:"事已如此,不管怎麼說.都是你家二少爺占了便宜,總要給我們孟家一個交待."

    賀濟禮不欲同她過多糾纏,見她這話講的還算在理,便道:"此事我做不了主,等我問我們老太太去."

    石氏忙道:"你自去問,我在這里等著."

    賀濟禮便扔她一人在廳里,獨自進了東次間,將石氏咄咄逼人的事隱去,只把她討商量的話講給賀老太太聽.孟月都被賀濟義待到揚州去了一個多月了,估計能做的事,都做了,除了讓她進賀家門,還能怎麼商量?但賀老太太實在是不喜歡孟月,沉默了一會兒,還是語氣堅定地道:"孟月不是個好女子,不許她進我們家的門,不然家宅不甯."

    孟月是個怎樣的人,賀濟禮再清楚不過,他自然也不願她進賀家門,但她人都已經在賀濟義那里了,賀家不承認也得承認.他想了想,道:"事已至此,孟月已經是濟義的人了,若不給她名分,不是讓人說我們賀家強占了官家女麼?不如名分還是給她,只不許她回家,讓她一直留在揚州,就算個外室罷."

    賀老太太心想眼不見心不煩,就同意下來.鄉下老太太不懂外室和正室的區別,又叮囑道:"只能做妾,不許做正室."

    賀濟禮好笑道:"那是自然,外室可不就是妾."又道:"不許孟月回賀家的事,先被讓石夫人知道,不然她定要不依不饒,咱們先瞞著她,等孟月真成了濟義的妾,回不回的.就不是她說了算的了."

    賀老太太點頭應了,賀濟禮便重回廳中,將他們商議的結果講給石氏聽.

    石氏自然是不同意只讓孟月做個妾,若賀濟義大小是個官,或有功名在身,也還罷了,但他只是個白丁,還是個上不得台面的小司客,讓自家庶女給這樣的人做小,她丟不起這個人.

    但賀濟禮卻嗤笑道:"奔者為妾,自古以來的規矩,大伯母不會連這個都不懂罷?"

    石氏羞惱得滿面通紅,氣道:"那是被你家二少爺誘拐害的."

    賀濟禮道:"你若又要和我爭論誘拐還是私奔,幾天時間也講不完,再拖下去,等你家七小姐肚子大了,丟臉的還是你孟家."

    石氏臉上頓時變作了豬肝色,咬牙恨道:"算你們賀家欺人太甚,妾就妾罷,趕緊讓他們回來擺酒宴客."

    石氏服軟退了一步,賀濟禮卻不想禮尚往來跟著退讓,道:"又不是娶親,回來作甚,就在揚州擺酒是一樣的.等擺過酒,讓新姨娘就留在揚州,好貼身照料我家兄弟的起居."

    石氏聽後大怒:"你就沒一樣肯依著我們孟家?"

    賀濟禮斜眼看她:"誰叫你們家閨女不知廉恥,跟著我們家兄弟私奔了呢?"

    石氏緊捏著茶盞,恨不得不顧身份摔向青磚地,道:"是誘拐!你一口一個私奔,也不怕帶累了你家娘子."

    賀濟禮嗤道:"孟家大房與二房早就分家了,再說你家七小姐只不過是庶出,本來就不能同嫡女相提並論,能帶累我家娘子甚麼?"

    石氏被他堵得沒話說,賀濟禮又道:"此事就照我們賀家的規矩辦,你若不同意,可以現在就派人去揚州把七小姐接回來,願意嫁誰就嫁誰."說完,袖子一甩,走了.

    石氏被晾在廳里,臉上紅一塊白一塊,坐了會子,不見有人出來送客,只好自己站起身來,氣呼呼地回家去了.

    賀濟禮回到房內,將他與賀老太太定了孟月為賀濟義外室的事講給孟瑤聽.孟瑤聽完,道:"這倒還罷了,只是你先前已給揚州去信,讓濟義托人送孟月回來,如今既已定下了外室之事,若她真回來,反倒不美了."



    第一百零二章 納妾之禮

    賀濟禮這才想起此事."哎呀"一聲站起來道:"竟忘了這事兒了,咱們就是不想孟月進賀家門,才定她為外室,若她真回來,可不好安頓."

    孟瑤道:"可不是.若她是自己回來的,咱們可以立馬把她又送走,但這回卻是我們主動讓她回來的,到時就不好再轟人了."

    那封信已走了好幾天了,就算此時去追,也是徒然,賀濟禮越想越急,若孟月回來,加上那討人厭的石氏,多半又是一場好鬧,他雖然不怕她們,卻是怕煩心事——他是一百個不願意為了兄弟的破爛事,耽誤州學的事和自個兒的生意.

    但這回他們卻是都想錯了,數十天過去,賀濟義那里就跟沒收到信似的,既沒有把孟月送回來,也沒有回信.倒是齊佩之寫了一封信,托人捎了回來.信中稱,孟月如今在揚州管著賀濟義的家當,儼然是個少夫人,成日里以主母的身份指使齊佩之.

    賀濟禮看完信,生了一通氣,不顧賀老太太的病剛好,將信拿去念給她聽了.賀老太太聽後也十分氣惱,連聲道:"快去,快派個可靠的人去揚州,把納妾的酒席辦一桌,好明了孟月的身份,不然揚州不知情的人,還真以為她是個夫人呢."

    賀濟禮道:"這是正理."立時取來早與石氏簽訂好的納妾文書,點派了後園子里的管事娘子來富媳婦和賀老太太身邊的小言,帶著七八個身強力壯的家丁,奔赴揚州,務必讓孟月明了妾室的身份,若孟月或賀濟義不從,那七八個家丁,也不是做擺設用的.

    以來富媳婦打頭,一行人自碼頭登船,一路到了揚州,浩浩蕩蕩尋到賀濟義住處.賀濟義如今是揚州嚴姓大司客門下的小司客,就住在大司客提供的一套房子里,這房子在深巷中,面闊一間.進去後當中一個小廳,左右各一間房,掀開廳後的布簾出去,是個後院,搭了兩間廈子,一間里頭有鍋碗瓢盆,大概是廚房,另一間則是茅廁.

    來富媳婦拉著小言,里外都看過了,卻沒見著人,正奇怪時,外頭奔進林森來,見了她們驚喜,道:"來富嫂子,小言姐姐,你們怎麼來了?"

    幾人相互問了好,來富問道:"大門就這樣敞著,怎地卻沒人?"

    林森指了指屋旁搭的一間偏廈,道:"房子窄,我住在外頭,方才出去尋茅廁.才沒瞧見你們來.來富嫂子放心,我們這巷子少有人來,不消擔心被偷東西."

    來富媳婦點了點頭,卻奇道:"後頭不是有茅廁?"

    林森撇了撇嘴,道:"二少夫人說了,主僕有別,不許我們做下人的去後頭茅廁."

    來富媳婦更為奇怪了:"誰是二少夫人?我們家二少爺並未娶過親."

    林森滿臉不屑,回答道:"就是曾在我們家住過孟家七小姐,我們都曉得她不是正經夫人,但二少爺吩咐我們這樣叫她,若不遵從,就要挨幾下打呢."

    來富媳婦急道:"胡鬧,這成何體統?怪不得大少爺急急地派我們到揚州來,原來鬧得這樣不成樣子."

    林森歎道:"何止這些,比方今天,二少爺出門去朋友家吃酒,就只帶了二少——孟家七小姐,正經的妾室齊姑娘,卻打發她帶著知茵去廟里燒香."

    來富媳婦聽了這一氣,惱火得不行,本來還准備歇息會子再行事,此刻卻等不得了,指了小言道:"這是老太太身邊的小言,特來傳老太太的話,你把外頭的幾個人都叫進來,聽她的吩咐."

    小言臨出門時,是受了賀老太太囑咐的,等到外頭家丁進來,便道:"我只不過是個丫頭.不敢講甚麼吩咐,但既然老太太命我來辦事,少不得就要狐假虎威一回."說完,向來富媳婦道:"來富嫂子,我沒辦過大事,納妾所需的物事,還要麻煩你帶著人去采辦."

    來富媳婦道:"這有何難,叫林森領路,再叫兩個人跟著拿東西,這便就去."

    小言道了謝,又對幾個家丁道:"那你們去兩個給來富嫂子幫手,剩下的在家擺桌椅,洗盤盞,我們今兒晚上,就把納妾的酒席辦了."說完,又對林森道:"你去尋個專寫帖子的先生,寫好了帖子發出去,就說二少爺今晚要納孟七小姐為妾,請二少爺在揚州的同僚朋友們晚上來吃酒."

    林森應了,帶了來富媳婦等人出門上街,剩下的家丁則打著賀濟義的名號,向左鄰右舍借了幾套桌椅,幾套盤盞擺了起來.

    下午齊佩之回來.瞧了這忙碌的一幕,驚訝不已.小言上前行禮問安,笑道:"齊姑娘來的正好,我這里替孟七小姐准備了一套新衣裳,到時還要請齊姑娘幫她換一換."

    齊佩之不明所以,待得隨小言看了那套粉色的衣裙,才隱隱明白過來,問道:"這是要孟七小姐行納妾之禮?"

    小言點了點頭,道:"正是,這是老太太的吩咐."

    齊佩之心知是自己寫的那封信起了功效,暗喜不已.高高興興地幫忙去了.知茵站在一旁,心內又喜又悲,喜的是孟月終于要明了妾室的身份,不能再拿主母的款,悲的是個個都有了妾室的身份,只有她還不見希望.但今兒人人都忙碌,任她再怎麼有情緒,也無人顧及,獨自空感歎罷了.

    傍晚,賀濟義帶著孟月回來,見了披紅掛彩的門首,和滿座的賓客,詫異不已.小言帶著來富媳婦等人迎上來行禮,笑道:"老太太聽說二少爺在揚州將孟七小姐收房,都很是高興,特命我幾人前來,替二少爺辦幾桌酒席,明了身份."

    賀濟義私自帶孟月來揚州,心內還是有些忐忑的,如今聽得賀老太太承認了孟月,高興非常,拉起孟月的手,連聲道:"你瞧,你瞧."

    孟月卻十分不高興,甩開他道:"瞧甚麼,這一看分明就是納妾的酒席,當我是甚麼呢?"

    賀濟義滿不在乎道:"管他是不是納妾,只要娘不怪我們就好."

    孟月聽他是贊成的意思,睜大了眼睛不敢置信:"你,你當初是怎麼跟我說的?"

    滿座的賓客都等著,望著,賀濟義就有些不耐煩起來,道:"如今是如今,當初是當初,先把眼前這事兒了了,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孟月何時聽過這般無賴的話,眼淚汪汪地朝外走.說要回家去.來富媳婦哪容她走,與小言趕上前,一左一右架住,拖到左邊臥房去了.齊佩之正在這里等著,一面講著恭賀的話,一面強行給她套上了粉色的嫁衣,再拉著她出去見後面的幾桌女客,把她當作賀濟義新納的妾室介紹給了諸位娘子們.

    孟月覺得受了奇恥大辱,拔腿想逃,卻無奈來富媳婦同小言立在後面,把她看的嚴嚴的,一點兒機會也不給她.

    好容易挨到席散回房,孟月抓了條汗巾子就要上吊,賀濟義酒意朦朧,很耐得下心來哄她,道:"你急甚麼,你雖說做了妾,但只要我寵著你,在揚州這家里,還不是你說了算,誰人能越過你去?"

    孟月握著汗巾子,伏在床頭嚶嚶地哭:"妻和妾,差別可大了去了,以前別個都叫我少夫人,往後要改口叫孟姨娘了."

    賀濟義不理解:"不就是個稱呼,有甚麼要緊?"

    孟月將身一扭,道:"怎麼不要緊,姨娘是連桌子都上不得的,夫人們吃酒,我就只能望著."

    賀濟義急著洞房花燭,忙道:"這是小事,到時我打個招呼,讓她們仍拿你當少夫人看待,一樣的上桌子吃酒,可好?"說著不等孟月應聲,就撲了上去.孟月自然不從,但她那一點子力氣,哪敵得過賀濟義,三兩下就被降服,隨他擺弄了.

    第二日,孟月紅腫著眼起來,小言已在廳里等著了,待她遙向賀老太太磕了頭,道:"老太太有吩咐,賀家有規矩,齊姑娘既入門在你前頭,往後你得稱呼她為齊姐姐."

    孟月眼淚婆娑,不肯叫.齊佩之輕聲歎道:"孟妹妹,我同你一般兒是大家閨秀,我爹的官職並不在你爹之下,就算咱們沒入賀家門,我也當得起你一聲姐姐,你卻怎地就是開不了口?難道叫我姐姐就辱沒了你?"

    孟月這才上前,屈膝行禮,喚了聲"姐姐".齊佩之應了,送了她一只銀釵,道:"妹妹別嫌簡薄,咱們做妾的,不好成日里穿金戴銀的."

    孟月含著淚,委委屈屈應了一聲,站至賀濟義身側.兩人間波濤暗湧,賀濟義卻只看到了她們姐妹和睦,樂呵地合不攏嘴.

    小言見事情已了,便同來富媳婦帶著七八個家丁回家複命.賀老太太聽說孟月順利成了妾,而且沒跟著回來,很是高興,命人取來幾件舊衣裳,賞了小言和來富媳婦,又命人請賀濟禮兩口子來,說要同他們商議賀濟義的婚事.
作者: 望月歆兒    時間: 2011-11-24 05:03 PM

    第一百零三章 無效之爭

    賀濟禮聽了賀老太太的意圖.奇道:"濟義遠在揚州,怎麼娶親?"

    孟瑤猜到了賀老太太的心思,但她如今在賀老太太面前,是拿定了主意事不關不開口,于是甚麼也沒說,只聽著.

    賀老太太道:"正是因為他遠在揚州,才要與他娶親呢.你想想看,先前若他有位正經娘子在家,孟月豈敢在揚州稱王稱霸?所以我打算給他娶一門親放在家里,好讓揚州的那位別那麼放肆.你們覺得我這主意如何?"

    以往這些事情,賀老太太都是同孟瑤商議的,因此賀濟禮第一反應,就是去看孟瑤,但孟瑤垂著頭看手上的紋路,仿佛沒聽到賀老太太的話一般,賀濟禮只好自己問道:"娘打算給濟義娶誰家的姑娘?是趁濟義不在家就娶進來,還是等他過年回來再娶?"

    賀老太太顯然是早就想好了,喜滋滋地道:"就娶你舅舅家的二妮,年前就娶進來,若等濟義回來再娶,只怕又要出亂子."

    二妮是個好人選.賀濟禮對此無異議,只是有疑慮:"濟義不回來,如何拜堂?還有,娶二妮,叔叔一家會不會又上門來鬧?"

    "拜堂好說,抓只公雞代替就是."賀老太太說著,將孟瑤一指,道,"至于你叔叔,你媳婦早就出了好主意,拿生辰八字來對付他.你媳婦還說了,買通算命瞎子的錢,你們來出.

    賀濟禮頭一回聽說這事,驚訝道:"甚麼買通算命瞎子的錢,我怎麼不曉得?如今濟義已經自己掙錢了,怎麼這點子小錢,還要哥嫂來出?"

    賀老太太如今不敢直接駁斥賀濟禮的話,便提起昔日賀濟義幫著辛苦種田,才有錢供賀濟禮讀書.那意思是,而今賀濟禮發達了,不能忘恩負義.

    賀濟禮板著臉道:"娘,不是我不顧及兄弟情,實在是這個兄弟太不讓人省心.他當初供我讀書不假,但難道因為這個,就要讓我養他一輩子?再說,他替我的前程出了力,如今我也照樣替他謀了前程.實在算是對得起他了."

    賀老太太從未聽賀濟禮講過這樣強硬的話,突然冒出"這個兒子不是好欺負的"感覺,傻愣住了.

    孟瑤卻別有計較,伸手從後輕掐賀濟禮一把,道:"你就這一個兄弟,他一輩子也就成一回親,與他計較這個作甚,就拿些錢出來,替他把親娶了罷."

    既然孟瑤都這樣說了,賀濟禮再不高興,也只得同意,勉勉強強點了頭,道:"只此一次."

    賀老太太見孟瑤如此大度,還道她已不再生她的氣,格外歡喜.其實孟瑤心里想的,是另一樁事,如今賀濟義能自己賺錢養活自己了,等到親娶了,就是正正經經又一房人了,從此以後賀家兩本賬,各過各的.互不相擾.若是賀老太太不同意,那就干脆分家得了,想必賀濟禮也不會十分不願意.

    這些話,現在講給賀濟禮聽還為時過早,因此當賀濟禮問她大方出錢的緣由時,她只道:"你還嫌濟義不夠讓人頭疼的?等他娶了親,就自有正頭娘子替他收拾爛攤子,再與咱們不相干了."

    賀濟禮想起遠在揚州的外室孟月,以後會不會鬧到家里來,還真說不定,若不早早地替賀濟義娶一門親,到時又要歸他們操心."還是娘子高瞻遠矚,咱們就當是拿錢消災了."賀濟禮贊道.

    第二日,賀老太太派人去了鄉下送信,同時著人拿著銀子上街,買通了個算命瞎子,教了他些個話.等到叔叔和舅舅親自來送生辰八字時,賀老太太就將這瞎子請了來家,當著他們的面合八字.所謂有錢能使鬼推磨,瞎子收了錢,自然是將二妮的八字吹得天花亂墜,直稱她同賀濟義是天生的一對,地造的一雙.叔叔哪里曉得賀老太太是事先動過手腳的,直被那瞎子說的透心涼,中午飯都沒吃就走了.

    舅舅姓陸,大名陸歡喜,此刻是真的歡喜了,直對賀老太太道:"姐姐,咱們是親上加親了."

    賀老太太暗道孟瑤果然出得好主意.當下同自家兄弟商議了一陣,不出三天就交換了庚帖,把兩家的親事訂了下來.舅舅陸歡喜醉醺醺地拿著庚帖回家,二妮才得知自己已被許給了賀濟義,不禁大急,聲稱她才不嫁給沒本事只曉得吃現成飯的人,逼著陸歡喜去退親.

    陸歡喜好容易得來這門好親,自然不同意,兩下言語不和,就抓了根擀面的棒槌,朝二妮身上招呼.二妮被打了幾下,逃了出來,沿著小路連夜趕到賀府,要求見孟瑤.

    門上小厮認得她,知道她是賀老太太的內侄女,未來的賀府二少夫人,不敢怠慢,馬上進去通報,叫丫頭把她引到了孟瑤面前.

    二妮一見孟瑤就跪下了,高呼:"表嫂救我."

    孟瑤忙把她扶了起來,道:"你這是作甚麼?可曾見過了老太太?"

    二妮落淚道:"不敢見姑媽,這婚事就是她主張的,又怎會聽我說.一個言語不和,只怕要同我爹一樣打我."

    孟瑤驚訝道:"舅舅打你了?"

    二妮點了點頭,擼起袖子給她瞧,只見那微黑的胳膊上,有好幾塊淤青紅腫之處.孟瑤忙叫知梅拿藥膏來與她塗抹,歎道:"舅舅這是作甚麼,下這樣的狠手."

    二妮哭道:"全因我不同意這門親事,要他來退親,他惱了,又醉著,才打了我."

    她果然是不願意的.孟瑤暗歎一聲,道:"我早猜到你的心思,只可惜這事兒有老太太作主,我也不好說甚麼的."

    二妮伸著胳膊,由知梅塗著藥,因疼痛微微皺著眉頭,道:"不瞞表嫂說,我天生不愛軟骨頭,飯要自己掙著吃才香甜."

    孟瑤贊許點頭,道:"這話說的不錯,不過你二表兄如今做了小司客,一樣的能賺錢,並不是那等不勞而獲的人了."

    二妮點了點頭,道:"這個我知道,只是二表哥私自帶孟家七小姐去揚州的風言風語,我也聽說了.我們鄉間並不少一夫一婦的人家,我又不貪圖富貴,我作甚麼要去給她操妻妾成群的心?"

    孟瑤自己是不願納妾的人,且有溫夫人從小到大的身傳言教,聽了這話,大感佩服,遂道:"你待如何?只要你有法子,我便幫你."

    二妮先謝了她,道:"二表哥並不喜我,想必也不願意這門親事,還請大表嫂悄悄給他去一封信,告訴他這件事.我想只要他不同意,同我姑媽鬧起來,這件事也就黃了."

    賀濟義的確不願意娶二妮,這事兒孟瑤是知道的,不然賀老太太也不會趁著他不在時才來商議這門親事.她此刻聽了二妮的話,撫掌贊了聲"妙計",道:"這事兒包在我身上,你只別說出去."

    二妮歡喜謝道:"那是自然,不管事情成不成,都決計不帶累大表嫂."

    孟瑤問她要不要去見見老太太,二妮想了想.道:"還是去見見,免得姑媽起疑."孟瑤便使人帶她去了,待得見過,再命人套車,又拿了包點心給她,把她送了回去.

    第二日,孟瑤使了個小丫頭上街,請專替人寫信的秀才寫了封沒署名的信,悄悄寄去了揚州.

    不料賀濟義收到信,卻並沒甚麼反應,他之前不願意娶二妮,是因為想著孟月,而如今孟月已是他的人了,再來與他講正妻娶誰,他根本不在意.

    二妮在家盼消息,卻怎麼也盼不到,只得上菜園割了幾把韭菜,借口給姑媽送菜,來問孟瑤.孟瑤請她坐了,端上茶來,道:"揚州到如今沒有動靜,你二表兄也沒有信來,不知是個甚麼意思.那封信不是以我的名義寫的,我也不好問得."

    二妮先是失望,後是絕望,垂淚道:"難道這就是我的命?"

    孟瑤可憐她,一面幫她拭淚,一面道:"要不再想想辦法?"

    二妮慢慢搖頭道:"婚姻大事,向來自己都是作不了主的,還能有甚麼辦法,只能認命罷了."

    孟瑤只得好言勸慰了她一陣子,派人把她送了回去.

    過了幾天,賀老太太來尋孟瑤商議聘禮的事,相對陸家簡薄的陪嫁,她提的要求有些離譜,竟要求按照孟瑤當年的聘禮規格來辦.孟瑤道:"媳婦沒得意見,只要官人同意就成."

    賀老太太一想起賀濟禮的一毛不拔和如今的強硬態度,就閉上了嘴,問道:"依你看該如何置辦?"

    孟瑤雖然不喜歡賀濟義,卻是打心眼里愛二妮,存心想要替她掙個臉面,便擬了一張頗為豐厚的聘禮單子,而且另附幾件金銀首飾,算是大表嫂給她添妝,讓她嫁進來時能風光些,不至于讓人瞧不起.

    孟瑤這是給二妮面子,賀老太太卻會錯了意,以為孟瑤已經徹底不再生她的氣,重拿她當婆母在尊敬.她這心里一寬,心思就又活動起來,盤算著等二妮進了門,就著手給賀濟禮納個妾——這是後話.



    第一百零四章 公雞拜堂

    兩個月後,初夏之時.二妮坐著花轎進了賀家門,與一只賀老太太千挑萬選出來的大公雞拜過堂,送進了歸田居.二妮進門後的頭一件事,就是央街上的秀才給賀濟義去了一封信,大意是:我現下是你的正妻,該你養活,趕緊寄錢回來,沒得你在揚州養著妾,卻不養活老家妻子的道理.

    賀濟義如今手頭有些錢,收到信就沒多想,拿了銀子就要托人捎去,但孟月偷看了信件,卻同他哼哼唧唧,賀濟義吹不得枕邊風,只得把銀子交給她收起,這才罷了.

    二妮等了半個月,沒等到銀子,就給賀濟義去了第二封信,信中稱:既然你不願寄銀子回來,那我只好親自去揚州了,我又不是沒得丈夫.沒那麼厚臉皮賴在家里,靠哥嫂養活.

    這回的信,是孟月念給賀濟義聽的,念完直發急,她現如今仗著賀濟義的寵愛,在外頭可還是以二少夫人自居的,若正頭娘子來了,她這個偽娘子,要朝哪里擺?

    決計不能讓二妮來,孟月想了又想,還是決定破一破財,讓賀濟義把手頭的銀子,足足寄了一半回去.

    二妮拿秤將銀子稱過,分了一半出來,趁著大家都來給賀老太太請安時,當著賀老太太的面遞給了孟瑤,道:"大嫂,一直以來娘都是你們奉養,如今我們成家了,也該出份力了,這錢是濟義從揚州寄來的,你就拿著罷."

    孟瑤自感沒有看錯人,笑著開玩笑:"這是給老太太的伙食費?"

    二妮笑答:"正是,只有這麼多,短缺處還要占一占大嫂的便宜,請大嫂自行補上."

    她倆講得笑意盈盈,賀老太太在旁卻急得不行.心中大罵二妮是傻子,這錢既然是奉養老人的,就該交到她手里才是,怎地卻給了孟瑤?她正急著,讓她更急的事兒又跟著來了,二妮將剩下的一半銀子也取來給了孟瑤,笑道:"大嫂,我不能白住白吃,這是我的伙食費."

    孟瑤不接,玩笑道:"餓不死你."

    二妮摸了摸身上的釵環,都是出嫁時孟瑤所贈,感激道:"大嫂對我的好,我都記在心里,這錢你還是收著,不然我吃不下飯."

    孟瑤知她是個要強的性子,便收下了,道:"有甚麼短缺的,盡管來跟我說."

    賀老太太瞧著她們,心內著急上火,但當著孟瑤兩口子的面又不好說甚麼,好容易憋到他們走.才留下二妮大發牢騷:"二妮,你傻呀,濟義既然寄了錢回來,你就該好好藏著,再不濟就交給娘,娘給你們管著,多麼妥當?作甚麼要給你大嫂,他們又不是缺錢花."

    二妮正色道:"娘,大哥大嫂錢再多,也是他們的,你是我們兩房人的娘,不是他一房的,我們自然也該出錢."

    賀老太太道:"既然是奉養我的錢,交給我便是,給你大嫂作甚?"

    賀老太太的性子,二妮哪里不曉得,知道錢入了她的手,就別想再出來,遂笑道:"娘,你吃的用的穿的,都是大嫂給置辦的,這錢自然該給她."

    賀老太太的臉悄悄一紅,另起話頭道:"就算是這樣,你自己拿伙食費出來作甚?那許多人都沒分家,吃住全在一起呢,偏你要逞強."

    二妮道:"這個我知道,鄉下也有許多人不分家,住在一起的,但卻是人人都要做活.都要為家里出錢出力的.我聽說城里也有許多大家族,好幾房人一起過活,但他們靠的都是上輩人留下來的祖產,吃得是理直氣壯;而我們家的產業,一針一線都是大哥掙來的,我怎麼好意思白靠大哥大嫂養活?"

    賀老太太嘀咕道:"我們家也有祖產."

    賀家的祖產是甚麼?同村的二妮自然清楚不過,就是鄉下的幾間房,還有幾頭豬,那房子,還是賀濟禮掙錢後翻蓋的呢.二妮沖賀老太太笑道:"娘,那我回鄉下住去,養豬過活,也算吃祖產了."

    賀老太太瞪了她一眼,道:"你向來是個明白人,明明知道我的意思,卻處處和我對著來,存心氣我?怎麼越大越不聽話了?"

    二妮聞言一陣委屈,她實在不想嫁,還是乖乖地嫁了,還要她怎麼聽話?早知道這個姑母同自己也不是一個志向,拼了一死,也不該進賀家門的.不過木已稱舟,再講這些也沒用了.二妮暗歎一口氣,告退回了歸田居.

    賀老太太坐著生了會子悶氣,命人叫回賀濟禮,開門見山道:"老大,我年前要給你納了知梅,你借口媳婦懷著身子,如今她孩子也生了,該納了罷?"

    賀濟禮一聽她的口氣就明白了,她這哪里是急著給他納妾,完全是因為方才那兩筆銀子.他的小氣,並不下于賀老太太.已到手的錢,哪里肯吐出來,何況那些錢,實在是他應得的,于是毫不客氣地回話道:"娘,你替兒納妾沒有錯,但知梅是我媳婦的陪嫁,是她的人,她不開這個口,你怎好去說?"

    賀老太太並不知道,大凡女子的陪嫁丫頭,都是要留作自家男人的通房的,她只聽見賀濟禮講得理直氣壯,就當了真,賭氣道:"那我出錢給你納一個,叫你媳婦親自來挑,總沒問題了罷?"

    賀濟禮這回沒有作聲,算是默認了,賀老太太便揮手叫他退下.待得賀濟禮走得遠了,賀老太太才回過神來,後悔不已——她明明是心里有氣才找老大來的,怎地卻答應了幫他出錢?這是賀濟禮的應對太狡猾,還是她老糊塗了?

    賀濟禮回到房內見了孟瑤,一面換衣裳准備去州學教書,一面告訴她道,賀老太太要給他納個妾,叫她早作些准備.

    孟瑤吃了一驚,問道:"你已經答應了?"

    賀濟禮理所當然地答道:"娘出錢,為甚麼不答應?"

    孟瑤氣極,一個花瓶扔過去,賀濟禮慌手慌腳接住,小心翼翼放好,道:"不就是納個妾,瞧你那小氣勁兒."

    孟瑤伸手,要親自揍他兩下,賀濟禮卻嬉皮笑臉地一躲,出門上州學去了.孟瑤獨自生了會兒氣.決定不讓賀濟禮好過,一定要趁此機會,好好整一整他,看他以後還敢不敢納妾.

    賀老太太自己說的要給賀濟禮納妾,但因心疼銀子,磨蹭了三五天才請人牙子來家,又因心疼銀子,挑挑揀揀兩三天,還沒定下來.她又不曉得給人牙子打賞,那人牙子就越來越不耐煩,催道:"老太太,今兒可是最後一天了,我那里生意忙著呢,您今天若還相不中,明兒我可就不來了."

    賀老太太仍在躊躇,一旁的小言早得過孟瑤的囑咐,見機出主意道:"老太太,這到底是在給大少爺屋里挑人,何不讓大少夫人來瞧瞧?"

    賀老太太一想,孟瑤早知道要給賀濟禮納妾了,卻一直沒反對,想來是願意的,不如就照小言的意思,叫她來一起挑挑罷.

    小言見賀老太太輕輕一點頭,馬上去把孟瑤請了來,笑道:"大少夫人,老太太挑花了眼了,請你來幫幫忙."

    孟瑤進了屋,先朝賀老太太一福身,笑道:"老太太破費了."

    賀老太太聽了,心口又是一疼,忙指著廳里人牙子領來的幾個女孩兒道:"你快去挑."

    孟瑤走到人牙子面前,與其輕聲交談幾句,隨後指了個容貌上佳的姑娘,問起價錢.人牙子高聲報價,剛報了個整數,賀老太太就連連擺手:"這也太貴了,長得好看有甚麼用,關鍵要身子骨結實,會伺候人,會生兒子."

    這話雖嫌粗鄙,卻正中孟瑤下懷,她馬上走到另一個姑娘身旁,問起人牙子價錢.人牙子笑道:"這個便宜,大少夫人給二兩銀子就能領走."

    二兩銀子,這般便宜?賀老太太吃驚望去,只見那姑娘一窩子黃頭發,一雙紅鑲邊的眼睛,臉上身上黑瘦黑瘦,明明只有十七八歲,看上去卻足足三十有余.賀老太太看罷,吭哧道:"這,這女孩兒也生得太,太……老貌了……"

    她是嫌那女孩兒生得老態,孟瑤卻理解成了別的,道:"老太太,老成才好呢,就怕買個輕佻的進來,白費多少心思."

    人牙子卻在一旁講反話,道:"這個哪有大少夫人剛才挑的那個好,您府上又不是缺錢的人家,買這便宜的人作甚麼?"

    賀老太太可不就是看重"便宜"二字,猶豫著又問了幾個女孩兒的價錢,都嫌貴,最後還是聽從了孟瑤的意見,同人牙子討價還價一番,以一兩八錢的價格,買下了那顯"老貌"的姑娘.

    孟瑤目的達成,領著那姑娘謝過賀老太太就要回房.賀老太太忙道:"媳婦,這個妾可是你自個兒挑的,若日後不滿意要調換,加價的錢得你自己出."

    孟瑤笑道:"我看這姑娘挺好,怎會不滿意?只是她是買進來的,又還沒有生養,做妾太抬舉她了,還是先將通房丫頭做著,等以後生了兒子再抬作姨娘.老太太你看這樣安排如何?"
作者: 望月歆兒    時間: 2011-11-24 05:04 PM

    第一百零五章 賀濟禮納妾

    通房丫頭也好,姨娘也好.都是兒子的屋里人,賀老太太對此並沒有意見,爽快同意了.

    孟瑤就此帶著"老貌"姑娘回第三進院子,叫人帶她去洗澡洗頭換衣裳,又命人收拾一間耳房出來與她住.

    待得"老貌"姑娘洗完澡,換了身乾淨衣裳來見孟瑤,孟瑤問她道:"你叫甚麼名字?"

    那姑娘顯然是經人牙子初步調教過了,開口便稱"奴婢",回答道:"別人都喚奴婢傻姑."

    原來不僅丑,且傻,屋內頓時一片強抑的笑聲.孟瑤笑道:"這名兒可不大文雅,不如換一個."

    那姑娘不知有沒有聽清,竟又答了一遍:"別人都喚奴婢傻姑."

    孟瑤啞然失笑:"得,既然你這般喜歡'傻姑’這名兒,就繼續叫著罷."說完又吩咐眾丫頭,往後就稱呼她為"傻姑娘".

    傻姑娘名字里雖有個傻字,人卻不太蠢笨,主動問孟瑤,可有甚麼活兒交給她做,稱不論刷碗洗衣裳,她都是一把好手.

    孟瑤笑道:"我這里不需要你做這些粗笨活計.你只消照我的吩咐,把大少爺服侍好便得."

    傻姑娘又問:"怎麼服侍才算服侍好了?"

    孟瑤招她近前,一樣一樣教她——吃飯要站在大少爺身後,替他布菜,替他盛飯;大少爺休息時,要替他捶腿捏肩;大少爺到書房工作時,要趕去鋪紙磨墨——至于暖床的活計,孟瑤卻只字不提,她只是想整一整賀濟禮,可不想真弄出個妾室來.

    總共只有三門活計,傻姑娘聽明白了,原來在賀家做通房丫頭,竟這般的輕省.她眉開眼笑地與孟瑤磕了個頭,道:"大少夫人請放心,我一定把大少爺服侍好."

    孟瑤滿意地點了點頭,道:"從今往後,你每月月錢五錢,每年四季衣裳各兩套.做得好,額外有賞,做的不好,則要罰."

    傻姑娘聽了前半截,歡歡喜喜,待得聽到最後一句,忙問:"大少夫人,怎樣算做的不好?"

    孟瑤命知梅取出《妾室守則》,問道:"你可識字?"

    傻姑搖頭.

    孟瑤又問小桃,小桃雖為三等丫頭.卻是後園管事娘子來富媳婦的閨女,打小識得幾個字,忙回道:"奴婢識字,就由奴婢來說給傻姑娘聽罷."

    孟瑤滿意點了點頭,道:"很好,就是這樣,你時常提點提點她,做好了,你跟著也有賞."

    小桃應了,接過《妾室守則》,同傻姑娘一同退了下去.

    晚上擺飯時,傻姑娘謹遵孟瑤的吩咐,早早地便到飯廳問清了賀濟禮的座位,站到了後面.賀老太太本來還擔心孟瑤小心眼,不許傻姑娘來,這會兒見了她一身新衣,頭發也梳好了,不禁十分歡喜,連聲贊孟瑤賢惠.

    孟瑤只看了看傻姑娘,笑而不語.

    不多時,賀濟禮自州學歸來.走進飯廳,傻姑娘連忙迎了上去,與他行禮,口稱:"大少爺回來了?大少爺萬福,大少爺快來坐下,大少爺快來用飯."

    賀濟禮不曾提防,面前突然冒出個人來,本就嚇了一跳,接著又被這一連串的"大少爺"鬧昏了頭,忙摸著額頭問道:"這是哪個?"

    孟瑤笑道:"這是老太太特意給你收的通房丫頭,名喚'傻姑娘’."說著又吩咐傻姑娘:"還不快扶大少爺入座?"

    傻姑娘真個兒就去攙賀濟禮,賀濟禮定睛一看,只見他這名新新的通房丫頭"好個模樣",一窩黃頭發,梳得高高地頂在頭上,臉上不知抹了幾斤白粉,一笑就撲撲地朝下掉,兩腮的胭脂,更是塗得通紅,跟猴屁股不差分毫.他不由自主地抬起袖子,捂住了自己的眼,躲閃道:"我不消你扶,你離我遠些."

    傻姑娘不知自己做錯了甚麼,委委屈屈地放開他的胳膊,撅著嘴站到他座位後頭,拿了筷子替他布菜.

    幾筷子菜下來,賀濟禮盯著碗中可疑的白色粉狀物,正猜測這是不是傻姑娘臉上掉下來的粉,忽聞孟瑤在耳旁高聲問道:"官人對這通房丫頭可還滿意?"

    賀濟禮聽不得這一聲.正要發脾氣,上首的賀老太太卻笑道:"我看這丫頭挺勤快,他有甚麼不滿意的?"

    賀濟禮滿腹的牢騷,就被這句話給堵了回去,委屈得無以複加.他與傻姑娘二人,一個委屈地在身後布菜,一個委屈地避開碗中白色粉粉吃飯,真似一對怨偶,讓旁邊坐的孟瑤悶笑得差點出了內傷.

    賀濟禮好容易挨到吃完飯,一回房就沖孟瑤嚷嚷:"哪里尋來個倒黴相的通房丫頭,還不趕緊給我賣了."

    孟瑤不慌不忙道:"多好的姑娘,干嗎要賣,沒聽見老太太都誇她呢嗎?"

    "你,你——"賀濟禮氣得"你"了半天,道:"我看是那丫頭太丑,賣不掉.你給我換一個來."

    孟瑤瞥了他一眼,道:"換?你說的輕巧,當時老太太就說了,若等價換人,也就罷了,如果加錢換人,這多出來的錢,她可是不出的.得歸我們自己拿."

    賀濟禮一想,像傻姑娘這般丑的人,若等價去換,換回來的豈不還是個丑姑娘?若加錢去換個漂亮的回來……自己出錢?賀濟禮摸了摸下巴,有些舍不得,當初可是說好了賀老太太出錢,他才肯要的……

    孟瑤見他在那里摸著下巴琢磨心事,忙趁機朝外招了招手,傻姑娘馬上應勢而入,捏著嗓子裝了嬌滴滴的聲音,沖賀濟禮道:"大少爺可是乏了.讓奴婢來幫您揉揉腿罷."

    賀濟禮冷不丁被這一嗓子嚇了一跳,直躲開一丈遠,叫道:"出去,誰叫你進來的?"

    傻姑娘又委屈了一回,癟著嘴看孟瑤.孟瑤朝賀濟禮的方向努了努嘴,道:"去,先替大少爺寬了外頭的大衣裳."

    傻姑娘歡快地應了一聲,小步跑上前去,賀濟禮連忙換了個方向躲過,拔腿就朝外頭逃:"孟瑤,你狠,我惹不起躲得起,我今兒上書房睡去."

    傻姑娘聽得"書房"二字,忽地記起她的任務中,有一條就是到書房幫大少爺鋪紙磨墨,連忙提起裙子跟了去,口中叫著:"大少爺,等等奴婢."

    孟瑤雖然是想耍賀濟禮,但傻姑娘到底是個女的,有些事情不得不防,便朝小桃揮了揮手,道:"跟去,以後傻姑娘到哪里,你就跟到哪里,寸步不離."

    小桃跟她娘一樣,是個通透的,馬上明白過來,應著就去了.

    但孟瑤一盞茶端起來還沒喝兩口,小桃就又回來了,急急忙忙地稟道:"大少夫人,大少爺不讓傻姑娘進書房,把她推到門外,跌了個大跟頭,傻姑娘正坐在書房門口哭呢."

    孟瑤皺眉道:"在外書房門口哭,成何體統,快拉她回來,就說我有賞."

    小桃眨了眨眼.有些迷惑不解,這話明明是在責備傻姑娘,卻怎麼還有賞?她帶著這疑惑,跑去把傻姑娘拉了來,孟瑤果然取出兩塊散碎銀子,大的一塊賞了傻姑娘,小的一塊賞了小桃.

    傻姑娘捏著銀子,哭哭啼啼:"大少夫人,我可全是按您的吩咐做的,大少爺卻怎麼不理我?"

    孟瑤笑著安慰她道:"那是他不識抬舉,你別同他一般見識,你今兒做的很好,我這不是給你賞錢了麼?"

    傻姑娘看了看手里的銀子,破涕而笑,拉著小桃謝恩下去了.

    且說賀濟禮獨自在書房,心煩意躁,哪里做得成事,寫了幾個字,紙撕了;算了幾筆帳,數目錯了;叫人取了鋪蓋來睡覺,被窩里卻冷冰冰,睡不著.他著實翻了幾個身,開始給自己找借口,心道:我只是說不回房睡,又沒說不回去看女兒,于是一個骨碌翻身起來,披了衣裳就朝第三進院子廂房跑.

    到了院門口,他怕中傻姑娘的埋伏,沒敢直接進去,探頭探腦地看清楚了院中無人,這才躡手躡腳地摸到廂房門口,輕輕推開門,沖驚訝的奶娘做個了噤聲的手勢.

    小囡囡早已經睡了,奶娘壓低了聲音問道:"大少爺怎麼這時候過來?"

    賀濟禮看著奶娘,犯了愁,他本是打算來同小囡囡擠一夜的,卻沒想起奶娘也是睡這屋,怎辦?

    奶娘見賀濟禮愁眉苦臉,小心翼翼問道:"大少爺可是有事?"

    賀濟禮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床上的小囡囡,想出個主意來,道:"今兒你去和丫頭們擠一擠,我來照料小囡囡."

    這話把奶娘給驚到了,道:"大少爺,小囡囡還小,晚上要吃奶的,您拿甚麼給她吃?"

    賀濟禮忘了自己是不產奶的,登時鬧了個大紅臉,吭哧著"你忙,你忙",逃也似的推門出去了.

    孟瑤立在窗前,透過一道小縫,將賀濟禮進來出去的情景瞧了個正著.知梅勸道:"大少夫人,大少爺都回來了,想必是有悔意,你怎麼不就此叫他進屋算了?"

    孟瑤還為納妾的事恨著他呢,哪有那麼容易就消氣,知梅這會兒替賀濟禮講話,她就連知梅也捎帶上了,瞪了她一眼,自去睡了.



    第一百零六章 傻姑娘

    接下來幾天,賀濟禮只要一回家.就被傻姑娘熱情地"服侍"著,煩不勝煩,這日終于受不了,換了出門的衣裳,咬牙切齒地問孟瑤:"那丫頭,你到底是賣還是不賣?"

    孟瑤奇道:"這不是你自己要納妾的麼,關我甚麼事?"

    賀濟禮氣得直跺腳:"我也沒叫你挑個這樣丑的."

    孟瑤委屈叫道:"你也沒事先吩咐我挑個花容月貌的呀."

    賀濟禮同她講不通,只得甩袖子出了門,他舍不得花錢上酒樓吃悶酒,便背著手,滿大街地瞎逛.正逛得心浮氣躁,忽有一人高坐酒樓之上,自窗戶里探出頭來,朝他打招呼:"賀先生,怎地好幾日不見你?快些上來."

    賀濟禮一看,原來是前些日子剛見過面的好友,也是他曾經的學生的家長,家中做著大生意,人稱容老板.這容老板為人最是大方的,此時既然叫他,想必是要請他吃酒.有免費的酒吃,賀濟禮如何不高興,馬上應了一聲,進了酒樓,爬上二樓去.

    容老板已點了一桌子的酒菜,見賀濟禮上來,忙叫店小二另加一副碗筷,又親自替他斟上酒.兩人對坐吃酒,賀濟禮因心中煩悶,難免多吃了幾杯,容老板看在眼里,笑道:"賀先生在煩惱些甚麼?前幾天你說有個美妾要賣與我,難道是臨時反悔,不想賣了,所以在此犯愁?"

    賀濟禮歎了口氣,道:"容老板,不瞞你說,這個妾,我是十萬火急地想賣,只是怕你不收."

    容老板奇怪道:"為甚麼?若真如賀先生講的那般才貌俱佳,我又怎會不收?"

    賀濟禮當初為了好出手,把那還沒影兒的妾誇了個天花亂墜,此刻聽見容老板這樣講,就有些臉紅,連忙又吃了幾杯,借著酒勁來掩蓋.他放下酒杯,向容老板解釋道:"世事難料.哪知我那娘子趁我不在家,給我挑了個最次等的妾,生得是又黑又丑,還不會打扮,想來是賣不了了."

    容老板聞言哈哈大笑,拿筷子敲著酒杯,笑話賀濟禮道:"原來賀先生家有醋壇子."

    那送酒上來的酒保聽言,也來湊趣,笑道:"這位老板有所不知,如今懼內的官人多著哩."

    容老板聽了,笑得愈發大聲,賀濟禮本就好面子,哪里還坐得住,隨便尋了個借口就出來了.他重回大街上,直覺得滿大街的人都是在笑話他,根本逛不下去,只得低著頭,匆匆回家.

    回到家中,他仍舊覺著氣惱難當,卻又舍不得砸東西來洩憤,只得獨坐書房生悶氣.飯時.傻姑娘來請,他一瞧見,又是氣不打一處來,正欲轟她走,卻忽地變了主意,心想,他一見傻姑娘就生氣,豈不是遂了孟瑤的意了?不如將計就計,反氣一氣孟瑤,也順便平平他懼內的名聲.

    想到此處,他起身開門,示意傻姑娘進來.傻姑娘見狀大喜,忙提起裙子,兩三步邁進去,撲到賀濟禮面前行禮,口中叫道:"大少爺,我可算見著你了."

    賀濟禮雖說做好了心理准備,可還是不由自主地朝後退了兩步,傻姑娘緊跟而上,挽起他胳膊,道:"大少爺,咱們去吃飯."

    賀濟禮忙甩開她道:"先不吃飯,我要寫字,你來替我磨墨."

    "哎."傻姑娘歡快地應了一聲,奔到書桌前,取了一張玉水紙,拿手在上頭使勁抹了兩抹,接著又倒了滿硯台的水,雙手握住墨.攪個不停,口中還喊著:"大少爺,快些來寫呀."

    賀濟禮瞧見這情形,正躊躇,突然瞧見小桃在外張望,想起這丫頭是孟瑤指給傻姑娘的,想必能通風報信,于是微笑就浮上了嘴角,幾步走去書桌旁,提筆寫了斗大一個"斗"字.

    傻姑娘不識字,看不懂,但還是拍著巴掌,高聲叫好.賀濟禮看了看門外的小桃,想了想,扯過傻姑娘,叫她站到自己身前,虛握住她的手,裝腔作勢地大聲道:"愛妾,我來教你寫字."

    小桃是知道孟瑤的心思的,被賀濟禮這舉動唬了一跳,忙一個轉身奔去第三進院子,氣喘籲籲地向孟瑤稟報了一番.

    孟瑤不相信賀濟禮能看上傻姑娘,鎮定地吩咐小桃繼續去盯著.但她這飯,卻是怎麼也吃不下了,接連遣了幾個小丫頭去探消息.不多時,一小丫頭回稟,賀濟禮還在教傻姑娘寫字;另一小丫頭回稟,賀濟禮笑得挺樂呵;又一小丫頭回稟,傻姑娘捏不好筆,把墨濺到賀濟禮身上了,但賀濟禮沒有生氣;最後一小丫頭回稟,賀濟禮說要歇覺,讓傻姑娘留下伺候.

    孟瑤再也坐不住了.呼地站起身來朝外走,但才走到院子里,腳步卻慢下來,心道,這番去了該怎麼說?傻姑娘雖說是專門挑來氣賀濟禮的,但名義上卻是她給賀濟禮選的妾,不好明著生妒的.她琢磨一時,腳下轉了個彎,到廂房抱起小囡囡,帶著她一起朝書房而去.

    到了書房前,門卻是掩著,里頭傳來小桃的聲音:"大少爺,傻姑娘,奴婢勸你們吃了飯再來."

    孟瑤聞言深感欣慰,這丫頭倒是個機靈的,曉得攔著.

    屋里賀濟禮帶著氣性的聲音傳出,呵斥著小桃,叫她滾出去,不好壞了他的好事.小桃大概是被推攘了一下,跌出門來,一眼瞧見孟瑤,急急叫道:"哎呀,大少夫人你怎麼才來."

    孟瑤沖她擺了擺手,示意她噤聲,隨後拍著小囡囡,教她沖著房內叫爹爹.小囡囡才幾個月,又是早產先天不足的,教了好幾遍,她也只會咿咿呀呀,叫不出個完整的詞來.

    孟瑤便朝自己身上大力拍出聲響,故意大聲急道:"傻閨女,怎地還不會叫人?"

    賀濟禮在屋里正豎著耳朵呢,聽見外頭的巴掌響,還道是孟瑤在打孩子,連忙跑出來搶過小囡囡哄著,責備孟瑤道:"她才多大,不會叫人實在太尋常.你沖她急甚麼."

    孟瑤見他衣衫齊整,松了口氣,再瞧跟出來的傻姑娘,連頭發都不曾亂,心里就明了了大半,抿著嘴偷樂了半晌.

    賀濟禮見她臉上*光明媚,心里的氣就又上來了,把小囡囡朝她懷里一遞,道:"你先回去罷,我還要……"

    孟瑤打斷他道:"還要作甚麼?"

    賀濟禮看了傻姑娘一眼,到底羞于出口,跺跺腳道:"叫人把飯給我送到書房來."

    孟瑤十分大度地朝傻姑娘揮揮手,吩咐道:"去,把飯菜給大少爺送到書房來,服侍他吃飯."說完,抱著小囡囡就走了.

    賀濟禮本來以為孟瑤是吃醋來發脾氣的,本想到她卻根本沒當回事,不禁又悔又惱,悔的是早知如此,就不必為難自己教傻姑娘寫字;惱的是,在書房吃飯,還得面對又丑又蠢的傻姑娘.

    他無可奈何地深歎一口氣,走進書房去.傻姑娘早已擺好了飯菜,熱情招呼他來吃.賀濟禮面對著她,突然就沒了胃口,推開飯碗道:"我不餓,你端下去吃了罷."

    傻姑娘又驚又喜,問道:"大少爺,你這是看我服侍得周到,賞飯菜給我吃嗎?"

    賀濟禮懶得應對她的誤解,有氣無力地揮了揮手,把她趕了下去.

    傻姑娘端著食盤回到第三進院子來見孟瑤,道:"大少夫人,大少爺賞了我飯菜."

    孟瑤問道:"大少爺可曾吃過了?"

    傻姑娘老實答道:"不曾,大少爺說他不餓."

    孟瑤笑道:"很好,他既不餓,你就吃了罷."

    傻姑娘應了一聲,端著食盤回耳房去了.賀濟禮在書房待了整整一天,晚上終于撐不住,回了臥房,對孟瑤道:"我明兒要去州學,要換件直裰,不然才不回來?"

    孟瑤裝傻,奇怪問道:"你為甚麼不回來,咱們又沒吵架?"

    賀濟禮張口結舌,狠狠瞪了她好幾眼,指著外頭道:"你弄了這麼個凶神惡煞的通房丫頭在屋里,我還敢回來?"

    孟瑤裝作無比驚訝,道:"凶神惡煞?這從何說起?傻姑娘每次見你回來,可是熱情得很,再說你不是挺喜愛她的,不然今日也不會特特叫她去書房伺候,還親手教她寫字,還叫她伺候你歇覺."

    賀濟禮聽她把"親手"," 歇覺"倆詞咬得重重的,不禁暗樂,原來她終究還是吃了醋,只不過不好意思講出來.他這一樂,心里的氣就去了大半,繼續裝樣子道:"她有時看來,還是有可愛之處,待我慢慢發掘."

    孟瑤氣結,欲同他理論,賀濟禮卻已脫了大衣裳,上床睡覺去了.兩人各懷心思,一夜無眠,第二日早上起來,都是黑眼圈,打呵欠,卻偏生都忍住不問,不說,裝作若無其事.

    丫頭們擺上早飯來,賀濟禮料得傻姑娘又要來伺候他吃飯,食欲頓時少了一半,忙稱要去街上吃,拔腿跑了.他剛走,傻姑娘就來請安,見他不在,沒了活兒做,只得枯立一旁.
作者: 望月歆兒    時間: 2011-11-24 05:05 PM

    第一百零七章 二妮紡紗忙

    孟瑤見她無所事事.便命人撿了幾樣點心裝進食盒,交與她道:"這是我娘家兄弟送來的,去拿給二少夫人嘗嘗."

    傻姑娘接過來應了一聲,到歸田居去了.過了一會兒,她拿著空食盒回來,向孟瑤稟報道:"大少夫人,二少夫人將點心留下了,說待會兒再來向大少夫人道謝."

    孟瑤忙命她再去趟歸田居,道:"不過幾塊點心,哪消如此客氣,快去告訴二少夫人,叫她不必過來."

    傻姑娘答應著朝外走了幾步,又回頭問道:"大少夫人,你怎麼不紡紗織布?"

    孟瑤見她問得奇怪,反問道:"我為甚麼就要紡紗織布?"

    傻姑娘道:"我方才去歸田居,二少夫人已在織布了,聽她的丫頭們說,她每日早起都要織會子布才吃早飯呢."

    "這是怎麼回事?"孟瑤覺著奇怪,准備派人去打聽打聽.傻姑娘卻答上了她的話,道:"聽歸田居的丫頭們說,二少夫人手里沒錢了.要靠紡紗織布賺零用呢."

    孟瑤微微皺眉,道:"在家里住著,吃穿都不缺她的,要幾多零花錢?"

    傻姑娘又答上了話,道:"歸田居的丫頭們說,二少夫人的娘家人,時不時的就來打秋風,還有給下人的賞錢,都是開銷."

    知梅指著她,向孟瑤笑道:"大少夫人,你瞧瞧,我記得她這是頭一回去歸田居,才待了多大會子,就甚麼都打聽清楚了."

    孟瑤跟著笑了笑,心里卻琢磨,傻姑娘能打聽到這些,固然有她的本事在,又何嘗不是歸田居的丫頭們故意要透露消息給她?又或許,根本就是二妮暗示丫頭們的?

    不對,二妮不是這樣的人,應該是丫頭們自作主張,歸田居的那幾個妮子,心思活泛著呢.孟瑤想了想,問傻姑娘道:"那紡紗織布,是二少夫人一個人勞動,還是丫頭們都在幫忙?"

    傻姑娘回答道:"我進屋時看過,丫頭們都在織布機前忙活呢.說這是二少夫人說的,賀家不能白養活了她們,空暇時要做點事."

    "果然如此."孟瑤了然,定是那些丫頭嫌織布辛苦,不願出力,這才將消息透露給傻姑娘,大概是寄希望于孟瑤,盼她能出面去管一管.

    知梅也想通了其中的關節,同為賀家丫鬟,就有些向著歸田居的丫頭們,道:"大少夫人,歸田居那些丫頭,領的是大帳房的月錢,說白了,就是咱們大房養著的,她們又沒有領二房的銀兩,當然不甘心白替二少夫人織布."

    "胡說."孟瑤當著眾丫頭婆子的面教訓她道,"那些丫頭既然給了二少夫人,自然就是供她使喚,哪還有挑肥嫌瘦的道理?若是她們不願待在歸田居,那就掃後院去罷."

    知梅忙道:"大少夫人教訓得是.奴婢知錯了."

    孟瑤見她認錯快,便緩了語氣,道:"你是我貼身的人,別學成'一雙富貴眼’,二房雖然窮些,但二少夫人畢竟是主子,講話行事,容不得你們來評論."

    滿屋子的丫頭婆子們都跟著知梅應了個"是"字,孟瑤才輕輕點頭,命人取來她床頭箱里的一只匣兒,又叫人去歸田居請二妮.

    去的人還未動身,二妮自己卻來了,進門就稱謝.孟瑤笑道:"叫你不要特特來謝的,一點子點心,也值得你這樣.不過我這里想尋你說閑話,正要遣人去請你呢,便宜了她們跑一趟."

    二妮也笑:"我也不是為了道謝才來,也是想尋大嫂講講話兒."

    孟瑤請她坐了,上下打量,只見她頭上簡簡單單挽著個一窩絲,插了一只成親時孟瑤送她的金簪,身上一件寶藍緞衫,系著同色的褶裙,都是賀老太太壓箱底的舊衣裳,不知何時送了她.

    孟瑤瞧那衫子的邊都有些起毛,想到二妮才成親,新衣應是不少的,不禁問道:"你怎麼穿著舊衣裳?"

    二妮眼圈一紅,沒有作聲.知梅見她們妯娌是要講知心話的樣子.忙把屋里的丫頭婆子都帶了下去,關上了門.

    等到房里只剩下了孟瑤與二妮兩個,二妮才開口道:"不怕大嫂笑話,我成親時帶來的兩箱子新衣裳,其實都是借的,如今親也成了,衣裳自然就還回去了,哪里還有新衣裳穿.我現穿的這幾身,都是娘翻出來把給我的."

    還有成親時借新衣裳來充嫁妝的,真是前所未聞,孟瑤大為驚訝,道:"你成親時的聘禮,都是我一手打點的,雖然不算豐厚,卻也不太薄,怎地會連新衣裳也做不起?"

    二妮見她起了疑心,忙道:"大嫂送去的聘禮,豐厚得很,十里八鄉都比不上呢,是我家里還有個兄弟要說媳婦,爹娘就把那聘禮留了個囫圇……"她說著說著,忍不住潸然淚下,拿帕子拭起眼睛.

    "竟還有這般小氣的父母……"孟瑤忍不住驚訝出聲.她還有後半截沒敢說出來——舅舅果真同賀老太太是一母同胞的兄妹,這小氣勁兒如出一轍.

    二妮心里想必是十分委屈的,嘴上卻道:"也怪不得我爹娘,誰叫家里窮哩,若不給兄弟備上份像樣的聘禮,他連媳婦都討不到."

    "你真是個有孝心的."孟瑤感歎著,取過幾上擱的小匣兒,遞與二妮,道,"這是你當初給的伙食銀子,我本就不想收.如今還是還給你,快拿著罷."

    二妮不接,道:"我在大嫂這里住著,吃也吃了,喝也喝了,哪有還把銀子往回拿的道理?再說我現在每日紡紗織布,也能賺幾個零花,手里並不缺錢使用."

    孟瑤見她推辭,想想她的為人和個性,怕強塞反而惱了她,只得將匣兒收起,道:"弟妹,我正要同你說這事兒呢."

    二妮以為是賀家有規矩,忙問道:"我曉得賀家媳婦不許出門拋頭露面,怎麼,連在家做活兒也不成?"

    孟瑤笑著搖頭,道:"你憑一雙手吃飯,誰人能說甚麼?只是你歸田居的幾個丫頭,對此頗有怨言,你可知曉?"

    二妮看了看她,搓著手沒有作聲.

    孟瑤接續道:"咱們雖說是主子,但也須得下人們幫襯,不然她們生起怨來,有你受的."

    二妮道:"大嫂,我曉得這道理,但她們領了月錢,就該干活兒."她想了想,又道:"大嫂,說起來她們的月錢,是該我出的……"

    孟瑤忙擺手道:"瞧你說道哪里去了?你既在哥嫂家住著,哪有讓你自己雇丫鬟的道理?我是想跟你說,她們既然幫了你,你就該適時打賞,這才是大家風范,再說讓她們吃些甜頭,干起活兒來也更有勁頭不是?"

    二妮似是聽了進去,若有所思.過了一會兒,展眉笑道:"大嫂講的有道理,就是在咱們鄉里幫著插秧收稻,還要招待幾餐好飯呢."

    孟瑤點頭笑道:"你想通了就好."

    二妮迫不及待地要回去實施新策略,不肯多坐,告辭走了.

    孟瑤喚進知梅,吩咐她去請裁縫,明日趕早到歸田居,給二妮做兩身新衣裳.知梅應了,笑道:"這本該是二少爺做的事,卻讓咱們大房出了錢,要是讓大少爺知道,又有一通好嘀咕."

    孟瑤這才想起,後宅用度,一向是量米做飯,沒得多余,若要多做二妮的兩套衣裳,就得向賀濟禮打報告,取銀子.賀濟禮那人,自己做回新衣裳,還要心疼好幾天,何況是給別人做,孟瑤不想落個耳根不清靜,想了想,歎道:"罷了,咱們也不寬裕,裁縫就別請了,把我好些的衣裳挑幾件出來,送與二少夫人穿罷,叫她別嫌棄."

    知梅聽了,便叫了兩個二等丫頭,一起去翻衣箱,把那淺藍色的水綢裙子,玉色繡的八團衣服撿了兩件出來,遞與孟瑤瞧.

    孟瑤翻著看了看,嫌太少,知梅卻道:"奴婢知道大少夫人有心幫襯二少夫人,但聽說老太太也只給了三件,大少夫人也不好越過她老人家去的."

    孟瑤這才點了頭,道:"這倒也罷了."

    知梅就取了個包袱皮,包上那兩件衣裳,親自送到歸田居去.此時日頭漸高,陽光和煦,歸田居的幾架紡車,都搬到了院子里,幾個丫頭大概是新得了賞錢,干得是熱火朝天,眉開眼笑.彩云眼尖,瞧見知梅進來,忙朝里叫道:"二少夫人,大少夫人跟前的知梅姐姐來了."

    知梅才得過孟瑤的教訓,聽見這一嗓子,不由得皺起了眉,果然是人窮被人欺麼,不然賀家上下的丫頭們,哪個敢跟孟瑤這般叫嚷?她心想著這幾個丫頭領的還是大房的月錢,大概她是教訓得起的,便沖彩云笑道:"你想必是早上吃多了些,走不動路,連進去通報一聲兒也不會了?"

    彩云很不以為然,但在知梅面前不敢撒野,忙站起身來垂頭聽了,小聲道:"知梅姐姐,再不敢了."

    知梅正欲再說,二妮迎了出來,瞧她滿面笑容,似乎對彩云方才的大呼小叫很沒放在心上.



    第一百零八章 做什麼生意好?

    知梅趕著幾步上前.攔在二妮前頭,福身道:"二少夫人這是作甚麼,當是奴婢進去拜見您."

    二妮這才想起,大戶人家並非來者都是客,而是尊卑有別的,不禁笑道:"這破規矩,倒顯得我不熱情了."

    她到底還是把知梅讓了進去,命小丫頭倒茶上來.知梅堅辭不坐,更不敢吃茶,站著遞過包袱道:"大少夫人遣我來送兩件衣裳給二少夫人穿,還望二少夫人不嫌棄."

    二妮起初以為是新衣裳,不肯收,後來聽說是舊的,這才歡歡喜喜接過去看——在鄉下,為了省錢,隔壁左右互送舊衣裳,是經常的事.

    待得見了那兩件鮮亮的衣裳,饒是她不懂綾羅綢緞,也瞧出價格不菲,慌忙掩上包袱道:"這太貴重,不是我能穿的.你還是拿回去罷,替我謝謝大少夫人."

    知梅不接,笑道:"不過是幾件舊衣裳,二少夫人太客氣."

    二妮指了指外頭的紡車,道:"就是老太太賞的幾件衣裳,我還嫌穿浪費了,這樣精貴的衣裙我穿著紡紗織布,只怕過不了幾日就磨破了."

    知梅看了看紡車,再看看那兩件衣裳,也覺得的確不合適,但還是沒伸手去接包袱,只道:"那二少夫人留著見客穿也是好的."

    二妮想了想,道:"你說的有理,那我就收下了,免得見客時丟了咱們賀家的臉面."

    這話知梅不好接,只得微笑著福了一禮,稱要回去向孟瑤回話,告辭出來.她回到第三進院子,將方才的情景和丫頭們的表現,一一講給孟瑤聽.

    孟瑤聽後不悅道:"我本想著既然二少夫人已入住歸田居,那里的丫頭我就不好再過問,不然好像對二少夫人不放心似的.現在看來,還是要管管,二少夫人太過好性兒,一個二個都要爬到她頭上去了,叫人看見,倒要說我嫌貧愛富了."

    知梅道:"大少夫人恕奴婢多嘴.我看二少夫人倒不是好性兒,而是不太懂得尊卑有別,方才奴婢去送衣裳,二少夫人竟迎到了院子里,可唬了婢子一大跳."

    "當真?那是我粗心了."孟瑤輕一皺眉,這些本該是賀老太太教導二妮的,看來如今只有她這個大嫂代勞了.

    正好當天中午,賀濟禮在州學沒回來,賀老太太又學人吃素,孟瑤便借口獨自吃飯太無趣,命人把二妮請了來,避了人細細教她些大戶人家的規矩.

    二妮知道孟瑤是好心,便用心記下,其實卻不以為然,笑道:"大哥大嫂自然是大戶人家,不消說得,我們二房連糊口都勉強,要那許多規矩作甚?"

    孟瑤忙道:"我們是一家人,分甚麼彼此,有我們的,就有你們的."

    二妮黯然道:"歸田居每日里的吃穿用度.我都瞧見了,心里有數,我交的那點子伙食費,其實連買我一個人吃的米菜都不夠的,全靠哥嫂貼補.我們二房看起來像個大戶人家,其實都是沾了大哥大嫂的光."又道:"大嫂你放心,你剛才講的那些規矩,我都記下了,日後一定照著來,不給大哥大嫂丟臉."

    孟瑤聽了,啞然失笑:"我只不過讓你擺起二少夫人的款來,又不是叫你去受罪,怎麼弄得這般黯然失色?你二房如今是難過些,全因濟義剛出門當差,底子薄了,等他年底帶了銀子回來,不就好過了?你放心,哥嫂餓不著你,你安心在這里住著."

    二妮聞言不好意思笑道:"瞧我這是怎麼了,其實我只是覺得那些規矩,大嫂你講究起來,就仿佛是天生的,是理所當然的;叫我這個鄉下丫頭守規矩,實在像是在鬧笑話,就怕親戚們見了,要笑話我呢."

    孟瑤笑道:"誰叫你命好,嫁進了城里做媳婦呢,誰敢笑話你?"

    二妮聽了這話,又有些感傷.道:"甚麼城里媳婦,濟義還不是鄉下人,等他回來,我們都回鄉下老屋住去,只怕還過得好些."

    孟瑤憑著平日里對二妮的了解,也覺得她回鄉下生活,恐怕還自在些,只是賀濟義在揚州那花花世界待上一年,心里怎樣想還不可得知,何況他還有兩個官家小姐出身的姨娘,只怕一多半是不肯隨他去鄉下住的.

    賀濟義已然成婚,這些都是二房的家務事了,因此孟瑤只在心里想著,沒有說出來.二人用過早飯,孟瑤又細細問二妮晚上想吃甚麼,二妮回答說還要加緊紡紗織布,晚上隨便喝點菜粥便得,引得孟瑤好一陣唏噓.

    二妮走後,孟瑤左右想著不是滋味,于是等賀濟禮回來後,便同他談起,稱自己想做點小生意,好拉二妮入股.幫幫她,免得她日夜紡紗織布的辛苦.賀濟禮左顧右盼,見今日沒有傻姑娘前來煩擾,很是高興,一掀袍子坐上高座,笑起孟瑤來:"就你?在後宅管管家算算賬還成,做生意就算了,你又沒做過,哪曉得其中的門道."

    孟瑤雖說沒親身做過生意,但娘家卻是有鋪子的,一些基本的生意經.聽也聽過不少,于是很不服氣,還嘴道:"難道你是一生下來就會做生意的?"

    賀濟禮聽她提及自己的生意,十分得意,搖頭晃腦道:"我這生意,你做不來的."

    孟瑤被他這話勾起了興趣,好奇問道:"說起來我只曉得你在外做生意,但究竟做甚麼生意,我卻是不知,這會兒仔細一想,你那生意很有幾分蹊蹺,一沒個倉庫,二沒個鋪子,三沒個伙計替你跑腿——你到底是做甚麼買賣的?"

    賀濟禮見她疑惑,哈哈大笑,愈發地想要賣弄,故意不說.孟瑤一生氣,伸手招進傻姑娘,指著他道:"服侍大少爺去."

    賀濟禮馬上被嚇著,一面躲閃,一面告饒:"我講還不成?"

    孟瑤得意一笑,揮退傻姑娘,拉著賀濟禮並排坐下,道:"快快講來."

    賀濟禮十分謹慎,喝退下人,關緊了門,才與她悄聲道:"我這門路,輕易不能與人道得,因為我做的是學生生意呢."

    "何為學生生意?"孟瑤不解.

    賀濟禮輕聲笑道:"比方我有個學生的父親,人稱容老板,他家開著極大的綢緞莊,每逢要進貨之時,我便托熟人弄些布匹來,賣與他家,賺些辛苦錢."

    孟瑤聽了,卻愈發疑惑,問道:"既然是極大的綢緞莊.必然有固定的進貨門路,又怎會要你那邊邊角角的布料?"

    賀濟禮彈了彈了衣袖,笑道:"誰叫他兒子在我名下念書呢.不過他兒子如今畢業了,他那里也就不那麼好說話了,不過不礙事,家里開綢緞莊開各式各樣鋪子的學生多著呢——誰叫我們是算術科,大多數學生都是因為家里做著生意,盯著'學印’,才送他們來讀書的."

    孟瑤訝然:"你這可算是旁門左道,怪不得怕叫人曉得."

    賀濟禮不滿道:"我只不過是個普通的教書先生,又不像那些吃朝廷俸祿的教授,做不得生意,怎麼就叫旁門左道了?我不願聲張,是怕別的先生知曉了門路,要來搶生意."他說著說著,卻變相轉了話題,道:"如今錢難賺著呢,你在家省著些花,聽說你把自己的好衣裳,送了兩件給二少夫人?你是好意我明白,不過她的衣裳,有娘操心呢,你跟著瞎摻和甚麼?你把自己衣裳送出去,以後自個兒短缺了,還不得找我拿錢買?"

    孟瑤聽了這一大篇言論,是又氣又好笑:"能小氣成你這樣,也算奇聞了,二少夫人可是你親表妹,不過送兩件舊衣,你都舍不得?"

    "舍不得!"賀濟禮理直氣壯道.

    孟瑤同他講不通,索性撇開不理,坐到桌邊對著算盤和賬本,盤算起要做點甚麼小生意才好.

    一時知梅進來,聽說了孟瑤的煩惱,出主意道:"大少夫人也說了是小生意,不如請二少夫人來商議商議,聽聽她有甚麼好主意?"

    孟瑤搖頭道:"我何嘗沒想過叫她過來一起商量商量,只是怕她提前聽說了,反而不肯了,畢竟入伙是要本錢的."

    知梅不解問道:"那難道事後告訴她,就不要本錢了?"

    孟瑤道:"就是想把小生意做起來後,分幾分干股給她,到時紅頭賬本上記了名了,她推辭也不成了."

    知梅贊道:"大少夫人真是好心人."

    孟瑤望著她笑道:"你放心,我也分幾分干股給你,到時與你做嫁妝."

    知梅見孟瑤突然提到她,臉一紅,扭身道:"大少夫人再打趣婢子,婢子可就走了."

    孟瑤故意道:"那你走罷,我這就叫媒婆來,替你挑個好夫婿."

    知梅一時沒轉過彎,上了當,道:"哪有大晚上尋媒婆來的?"話剛出口,才發現自己上了孟瑤的當,登時滿臉通紅,下不來台,抬腳就要走.

    孟瑤忙拉住她道:"不過是玩笑,怎麼就惱了,還不快來幫我出主意."
作者: 望月歆兒    時間: 2011-11-24 05:06 PM

    第一百零九章 筆船

    知梅這才回轉了身子.凝神思索,尋思著孟家的生意,不外乎是文籍書店和文房四寶,便建議孟瑤也做這兩樣.孟瑤卻連連搖頭,道:"我娘家做這兩門生意,我也來做,豈不是搶起來?再說這兩門生意,都要做大了才有賺頭,小打小鬧只怕是賠得多呢."

    知梅只得重新再想,卻想不出甚麼來,最後還是孟瑤自己從賀濟禮先前的話中悟出了生意的門道,一拍巴掌笑道:"他能做學生生意,難道我就不能做?"

    知梅好奇問道:"大少夫人,這學生生意,怎麼個做法?"

    孟瑤想起賀濟禮的叮囑,不便把他的生意經講給知梅聽,便只講了講自己的打算:"州學那麼些個學生,一天到晚都在學里待著,輕易沒空上街,咱們不如就做些孩童和年輕人喜愛的物件,使人上州學售賣去."

    知梅聽了直搖頭.道:"大少夫人這主意不錯,只是州學我是去過的,學里頭不許商販進去,外頭的商販又擠破頭,都等著課間學生們出來買東西呢,咱們又如何分得了一杯羹?"

    孟瑤聞言皺眉,道:"是這樣?那是我不解形勢了,本還打算在州學外頭開個小店呢."

    知梅道:"大少夫人輕易不出門的,哪里曉得這些,州學外頭的店鋪也不少呢,筆墨紙硯,書籍文稿,吃的喝的玩的用的,一樣都不缺."

    她這一通講下來,很是將孟瑤的積極性打擊了一番,令她垂頭喪氣趴在桌上直歎氣.知梅見她這樣,便想安慰她,道:"里少爺就在州學念書呢,那些學生想買些甚麼,想必他更清楚,何不找他來問問?"

    她口中的里少爺,便是孟瑤的親兄弟孟里,孟瑤聞言,覺著有理,忙命人去州學告訴孟里,明日晚上下學後,先到她家來吃晚飯.

    第二日.孟里如約而至,去賀老太太跟前打過照面,便熟門熟路地來到第三進院子.孟瑤命奶娘抱來小囡囡見舅舅,又叫人在西廂擺飯.孟里抱了抱小囡囡,問道:"今兒就在這里吃,不到前頭去?"

    孟瑤笑道:"你姐夫出門應酬去了,老太太最近幾日都吃素,今兒就咱們姐倆吃."

    孟里沒有多問,直到坐到桌上,見了滿桌的新鮮菜色,才笑道:"姐,你今日叫我來,必定有事."

    孟瑤嗔道:"難道沒事就不能叫你來?"說著又笑了:"就數你人精,確是有事要問問你."

    她一面給孟里夾菜,一面問他州學學生的喜好,稱自己想做點小生意,卻不知賣甚麼好.孟里聞言道:"姐,你有這份閑心,不如找幾個能工巧匠,幫我做個新奇的筆船."

    孟瑤雖然沒上過學,筆船卻還是曉得的.那就是個長形的盒子,里頭設幾個筆擱,盛放毛筆用的.不過是個盒子,能做出甚麼新奇來?孟瑤不解相問.孟里卻道:"姐你不知道,州學時興的東西,是一陣一陣的,最近這陣子,同學之間就愛比個筆擱,看誰的筆擱好,看誰的筆擱是市面上見不到的新奇貨色."

    孟里講得津津有味,孟瑤卻板起了臉,教訓他道:"娘把你送進州學里去,是叫你刻苦念書,將來考個狀元的,說起來今年秋天就要科考了,你不想著用心背書寫文章,卻只念著與人斗筆擱,能有甚麼出息?"她想起溫夫人的含辛茹苦,眼都酸了,哽咽道:"娘為了你日後的家業,同大房鬧了多少場,花了多少心思,你卻這樣不上進,叫我後如何去見她?"

    她這般苦口婆心,孟里卻不以為然,道:"我又不曾把學業丟下,你著甚麼急?若是我學業有退步,姐夫每日里回家能不跟你說?"

    孟瑤一聽也有道理,便收了淚.問道:"既是有用心念書,又同人斗筆擱作甚?"

    孟里道:"姐你不知道,不斗便是不合群,難道要同齊家那小子一樣被孤立才好?我們這些人,今日是同學,他日不定就是同年,更或許是同僚,自然要從現在就搞好關系."

    孟瑤覺著他越說越有道理,不禁展眉露了笑容,讀書科考,本來就只是敲門磚,一旦考上了,甚麼文章道理,都要拋之腦後,取而代之的只是為官之道.孟里口中的齊家小子,大概就是齊家的庶子,齊佩之的親哥哥齊修之罷,他們家如今只是面子好看,里頭卻窮了,自然沒有錢給他去斗這斗那,所以才被孤立罷.

    孟瑤想到這里,突然想起一事來,考進州學念書的學生.特別是進士科的學生,並非家家都有錢,很多都是出身貧寒,他們哪里來的錢斗這斗那?莫非是孟里騙她?孟瑤將疑惑的眼神投向孟里,問了出來.

    孟里笑道:"姐,是你想差了,斗這些文房用具,並不一定要花費許多錢,那些困頓的學生,可以自己拿木頭雕一個,照樣是獨一無二.為人津津樂道."

    孟瑤全明白了,白他一眼道:"他們大概都覺得這是風雅之事罷?"

    孟里大笑:"正是,正是,只可惜我沒功夫,也沒那手藝,不然也自己做一個得了."

    沒有時間和手藝很好,孟瑤還生怕他玩物喪志呢,她從孟里的話里,悟出了些生意經來,待飯畢送走孟里,便急急忙忙地進到臥房,叫知梅來開箱子.

    知梅照著孟瑤的吩咐,自床底拖出一口貼了封條的黑皮大箱,驚訝道:"大少夫人,這可是你出嫁時夫人所贈,說是到了萬不得已窮困潦倒的時候,才能拿出來看的."

    孟瑤不好意思笑道:"我早就看過了,里頭不過幾張圖紙,快些拿出來,其中有我想要的."

    知梅將信將疑,撕開封條,取鑰匙開箱,箱蓋兒一掀開,里頭還真是整整齊齊幾摞白紙,上頭畫著圖樣,留白處寫著注釋.她把圖紙都搬出來,放到桌上,孟瑤拔下簪子,將燈挑亮了些,就坐到桌前,一張張翻起來.

    "就是這張,我就記得里頭有一張畫了各式筆船的圖樣."孟瑤翻著翻著,突然笑起來.知梅湊上前一看,有張紙上,果然畫了幾個長長方方的筆船,但那里頭設的小格子,怎麼看也不像是擱毛筆的.

    孟瑤聽了她的疑惑.將那圖紙細瞧,果然不太像平常的筆船,里頭的筆擱比一般的短小,還附有幾個方方正正的小槽;有的盒子,還是雙層或三層的,底下的幾層都能跟抽屜似的抽出來;所有的盒子,盒蓋與盒身是相連的,里側裝有一面小鏡子;盒蓋合口處,還裝有一塊黑色的長形石頭,旁邊注著"吸鐵石"三字;.

    孟瑤單手撐著頭,疑惑道:"吸鐵石不就是磁石?這些東西,單獨看我都懂,可合在一起,我就弄不明白了."

    知梅是一樣的看不懂,于是建議道:"反正圖樣是詳細的,不如請一個能干的匠人來,依葫蘆畫瓢地一樣做一個出來看看?"

    孟瑤覺得這主意不錯,卻又猶豫,若是做出來的東西不中用,豈不是白花錢?叫賀濟禮知道,又要嘮叨了.知梅猜出了她心中顧慮,出主意道:"大少夫人,我想做這麼幾個盒子,用不了幾個錢,就拿你的嫁妝錢出來又如何?"

    孟瑤道:"大少爺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就算是我的嫁妝錢,被他知道了,一樣要說我.再說了,這些圖樣,夫人囑咐過我不許外傳,就算請匠人,也得請好幾個,讓他們一人做一部分,這樣算下來,成本可不少.再說,請來匠人,安置在哪里呢?"

    知梅笑道:"奴婢說句話,大少夫人可別怪我,照我看,做這盒子的花費,該讓里少爺出,匠人也直接請到他家去,反正是他嚷嚷著要斗筆船的."

    妙呀,一來孟里一心想出奇制勝,不消人叮囑,就一定會保密;二來溫夫人給他留下的家當足夠豐厚,不缺這點子錢;三來匠人去到他家,賀濟禮絕對發現不了.孟瑤越想越覺得這主意可行,站起身來對知梅笑道:"等賺了錢,分你一份."

    知梅倒不推辭,大大方方道了謝,笑道:"我就曉得大少夫人做這盒子,不單是為里少爺,你是為了二少夫人,為了賺錢."

    孟瑤一笑,正要接話,忽聞外頭傻姑娘的聲音,便知是賀濟禮回來了,忙同知梅一道把圖紙收起鎖好,再將箱子推回了床下.

    剛收拾好,就見賀濟禮一身狼狽地跌撞進來,一問,原來是吃多了酒,又忙著躲避傻姑娘,撞翻了她手中端的醒酒湯.孟瑤忍著笑,幫他把衣裳換了,又聽了他大半夜的嘀咕,方才和衣睡去.

    第二日,孟瑤回了趟娘家,將意圖講與孟里知曉.她做不做生意,孟里不關心,只一聽得他有新奇的筆船得,便開心不已,一口答應出錢出場地,具體事項則由孟瑤全權負責,他只等著收貨,拿去州學炫耀.



    第一百一十章 送錢

    昔日的孟家東院.是孟瑤再熟悉不過的地方,當即就尋了幾間合適的空房子出來,用作安頓匠人之所.她安排好事項,又再三叮囑孟里,一定要用心念書,不能辜負了溫夫人的期望.

    孟里信心十足,道:"如今筆船有姐姐幫忙,我還有甚麼好操心的,必定心無旁騖,努力背書."

    孟瑤得了保證,這才放心,忙忙地遣人以孟里的名義去尋些木匠來,先做幾個樣品來瞧.她打算做三個筆船,單層,雙層和三層的各一個,圖樣分解成好幾份,打散開來,讓請來的五名工匠分頭去做.

    這些看似奇特的筆船,做起來倒不難,盒蓋與盒身相連的位置,聰明的匠人用上了類似門軸的活頁,開關起來十分自如;至于多層的筆船.都照著抽屜的做法來做,外頭安上小扶手,輕輕一拉即出;磁石的部位,挖出了小槽鑲嵌,鑲好後對應的盒蓋位置,則裝上一小塊鐵皮,再合攏時,嚴絲合縫,怎樣顛簸盒蓋也不會被掀開.

    數日過後,孟瑤來驗收,對三個盒子都十分滿意,付過工錢後又重賞匠人一筆.孟里見了這三個前所未見的筆船,愛不釋手,只嫌木料太差,拿不出手.孟瑤劈手奪過筆船,道:"頭一回做,哪曉得成不成,自然撿平常的木頭做了."

    孟里把玩著那小巧的抽屜,笑道:"如今大功告成,待我使人尋些好料回來,好好的做幾個."

    孟瑤拍了他一下,責備道:"你好好地念你的書,操心這些作甚,有姐姐呢."

    孟里大笑:"那敢情好."他嘴上嫌著木料不好,卻到底年輕人心性兒,忍不住,第二日一早就帶了那只三層的筆船去州學.裝作不經意地拿出來顯擺.州學的那些學生,哪里見過這東西,全都圍上來瞧稀奇,連教授都被勾起了興趣,也來看這從未見過的文房用具.

    大伙兒瞧夠了新鮮,陸續提出了質疑,其中最多的問題是:"這筆船巧是巧,可能放進甚麼去?"

    孟里拿了只毛筆一試,果然塞不進去,格子太短.

    教授指著那方形的小格子問道:"這是作甚麼用的?"

    孟里支吾著答不上來,就有那心生嫉妒的學生笑著叫著:"原來是個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孟里頓感失了臉面,好容易挨到放學,飛也似的跳上馬背,奔去賀家,將筆船丟到孟瑤面前,大聲抱怨她做的東西中看不中用.

    孟瑤聽過他在州學的遭遇,也很失望,道:"我早先看圖樣時,就覺著這東西不太實用,但我到底沒上過學,不知你們是怎樣使用.這才先做出樣品來叫你看看."

    孟里嘀咕道:"你不懂筆船,難道姐夫也不懂?那圖紙,該先讓他瞧瞧再拿去做的."

    孟瑤忙捂住他的嘴道:"小聲些,這事兒千萬莫讓你姐夫曉得了."

    孟里不解,掙脫她的手,問道:"為何不能讓姐夫知道?"

    孟瑤不想在旁人面前提及賀濟禮的小氣,哪怕那人是自己的親兄弟,于是扯了個謊道:"等做成了再告訴他,免得惹來他笑話."

    被人笑話的滋味的確不好受,孟里十分理解的點了點頭,答應替孟瑤在賀濟禮面前瞞著.孟瑤欲同孟里商量改進筆船的事,卻無奈不多時賀濟禮便回來了,只得暫且擱下,待得第二日尋了借口回娘家吃晚飯,才得了機會與孟里重新碰頭.

    一溜三只筆船擺在桌上,孟里站在前頭,指指點點,道:"第一,這筆船里頭的格子設的不合理,竟一只毛筆都放不進去,該改長些."

    孟瑤一面聽他講,一面拿筆記下.孟里繼續道:"第二,這些個小方格,有甚麼用處?都舍去罷."他指了那雙層和三層的筆船,又道:"這兩只筆船,足有好幾層,空間極大,可誰有那麼些筆要放?姐姐可曾想過,拿這多出來的幾層做些別的用途?"

    孟瑤正思索.孟里又道:"還有這盒蓋上頭鑲的鏡子,瞧著新鮮,可不實用,咱們大男人,有幾個需要時時照鏡子?不如舍去,雕些風雅詩句,或聖人名言,豈不妙哉?"

    孟瑤連連點頭,贊道:"到底你是天天使筆船的人,講的頭頭是道."

    孟里得意一笑,彈著袖子坐下.孟瑤問道:"你方才說的對,多出來的幾層,光放筆並用不著,可挪出來作甚麼功用才好呢?"

    孟里垂頭思索,又走到書桌前翻看一番,指著硯台道:"不如索性把這筆船做大些,第二層裝硯,第三層裝墨?"

    孟瑤猶豫:"那得做多大的筆盒?"

    孟里道:"那有甚麼,大些才顯得氣派."

    孟瑤想了想,同意了,還是尋上回的五名木匠來,照著孟里的點子,做了三個實用型的筆船.幾日後.成品出來,這回孟里在家試好了,才帶到州學去,同學教授見了,無人不稱贊,他一得意,回家另買檀,松,杉,做了三個好木料的,輪著帶到州學去顯擺.

    孟瑤看在眼里,也不責備他奢侈,只等過了三五天.來問他道:"可有人也想要?"

    孟里得意笑道:"那是自然,從我帶到州學去那天起,就一直有人問我在哪里買的,我只不告訴他們,讓他們急."

    孟瑤抿嘴笑道:"好小子,還知道吊吊人家的胃口,不過時候也差不多了,待我再招幾個匠人,還在你這兒開工,做一批出來拿去你們州學賣,賺得的錢,分你一半,如何?"

    孟里一聽,竟跳了起來,大叫:"那怎麼行?我好容易占了個頭籌,要是人人都使用起來,豈不是顯不出我筆船的好來?"

    孟瑤急道:"我本來就是要賣錢的,是賺錢重要,還是你斗來玩兒重要?"

    孟里無比肯定地道:"自然是我斗筆擱重要,你又不缺錢."

    孟瑤是不缺錢,她本來就是為了幫二妮,才想出了做小生意的法子來,這些賀家的家務事,她不好向孟里說得,只好道:"不如這樣,我只做單層和雙層的筆船賣,三層的不做,還是讓你獨一份,如何?"

    孟里心想著,單層和雙層的功能,比起三層來,只有遞減,沒有多的,而且三層的拿出來更大更有氣派,于是就點了頭,不過也提出了條件:"分紅我就不要了,你以後再做出新奇的玩意兒.一定要先拿給我使,讓我用夠了再拿出去賣."

    這事不用他說孟瑤就想到了,既然是要做學生生意,不論甚麼貨品,先讓孟里拿去學校亮亮眼,無疑要好賣許多,于是孟瑤一口答應下來.

    孟里在州學里輪番顯擺幾只筆船,沒出幾天,就陸續有人打聽出處,孟瑤早就招了好些個木匠暗中做著筆船了,一聽孟里講了這消息,馬上在州學對面租下一間小鋪面,掛上招牌,讓孟里指點那些學生,教授前去購買.因有孟里這個宣傳人加領路人,小店的生意一時間十分火爆,每到下課和放學的時候,都是人擠人.

    孟瑤悄悄去看了一次,對這生意很是滿意,回到家後,馬上命人整治了一桌酒菜,請二妮來吃飯.二妮聽說孟瑤有請,忙忙地放下手中的活兒,又換了身乾淨衣裳,獨身走了來,笑道:"大嫂又偏著我了."

    孟瑤抬頭一看,只見她身上穿的玉色繡八團衣服和淺藍色的水綢裙子,漿洗得干乾淨淨,正是那日她所贈之物,不禁暗自點頭;再看她後面,一個丫鬟也無,便好心提醒她道:"雖說是在家里行走,也該帶個把丫頭,才能顯出你的身份來."

    二妮在鄉間,獨來獨往慣了,不以為意地笑了笑,但出于對孟瑤的尊重,還是答了個"是"字.

    二妮上前向孟瑤福身落座,朝桌上一看,一碗雜膾,一尾時魚,一盤雞,另有幾碟子下酒小菜,豆腐干,餃餌之類,不禁驚訝道:"又不是過年,大嫂備這許多魚肉請我作甚?"

    孟瑤故意裝作生氣,道:"哪一日不是魚呀肉的朝你房里端,你這般講,是怪大嫂苛待了你?"

    二妮老實,當作了真,忙站起身賠罪道:"大嫂休惱,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這些魚肉,我從未見過,叫不出來."

    孟瑤忙拉她坐下,笑道:"不過玩笑一句,你就當了真了."又指著桌上的盤碗,一個一個的介紹:"這是海參雜膾,這是醉白魚,那是粉拌雞……"說罷猶自道簡薄:"你也曉得,後宅用度有限,本想多備幾個菜請你,卻無奈沒得銀子.也罷,等咱們自己賺了錢,想怎麼吃就怎麼吃."

    二妮低頭看著孟瑤夾到她碗里的海參,迷糊了:"咱們自己賺錢?大嫂,甚麼意思?這玩意兒看起來忒貴的,靠我紡紗織布賺的那點子錢,可不夠嚼裹."

    孟瑤自知梅手中接過一張早就擬好的契紙,遞到二妮面前,笑道:"僅靠紡紗織布,自然是不夠的,我這不是與你送錢來了麼?"
作者: 望月歆兒    時間: 2011-11-24 09:57 PM

    第一百一十一章 書包

    二妮看看契紙,搖頭道:"大嫂.我不識字."

    孟瑤倒不知這個,只得把契紙又拿回來,親自念給她聽.契紙上寫著,孟瑤開了一間小店鋪,願邀二妮合伙,分她二分干股.

    二妮聽不懂,仍舊搖頭,問道:"大嫂,甚麼叫干股?"

    孟瑤笑答:"就是不出資,只分紅."

    二妮這回聽明白了,連連擺手道:"那還真是白送錢與我使,那怎麼能行."

    知梅自懷中取出一張一模一樣的契紙,遞與她瞧,笑道:"二少夫人推辭甚麼,連我都有份呢."

    二妮道:"你與我不同的,你日日服侍大少夫人,有功.而我自進賀家門起,就一直受大嫂照拂,已是只恨無力報答,哪能還要大嫂的股份,這萬萬使不得的."

    孟瑤同知梅輪番勸她.二妮卻堅辭不受,只得罷了.

    待得酒足飯飽,二妮抹了抹嘴,再三謝過,准備告辭.孟瑤拉住她道:"好弟妹,我做小生意這事兒,還不知是賺是賠呢,望你千萬隱瞞一二."

    二妮雖然不知她為何要瞞著,但還是打包票道:"大嫂你放心,我雖然沒讀過書,不懂得大道理,但卻絕對不是長舌婦,大嫂不開腔,我哪里說去."

    孟瑤相信她為人,放了心,叫了兩個二等丫頭,送她去了.

    知梅喚了小丫頭上來收拾碗盞,扶孟瑤到次間坐著,問道:"大少夫人的鋪子,正是賺的時候,為何不告訴老太太和大少爺,讓他們也高興高興?"

    孟瑤撇嘴道:"大少爺不肯出資,只曉得笑話我,我告訴他作甚?至于老太太,若曉得我開了個店,能不吵著要分股?本來她是長輩,分她兩成也沒甚麼.但那店子是我娘家兄弟出的錢,若白分給了她,我娘家可有話要說——若是她肯出資入股,倒還罷了."

    知梅想了想賀老太太的為人,苦笑著道:"是奴婢多嘴,老太太怎肯出資入股?再說做生意既有賺,就有賠,若是以後不好了,倒落得個埋怨."她說著說著,忽然打了自己一個嘴巴,道:"婢子還真是多嘴了,怎忘了老太太以往是怎麼給大少夫人添堵的,大少夫人作甚麼要分她股份?奴婢還聽說,大少夫人生產時,產婆道難產,老太太想著只保孩子棄了大人呢."

    這風言風語,當著家的孟瑤豈能沒聽說過,聞言歎了口氣,道:"沒有真憑實據的事,能把她怎樣?罷了,你也休要再提起."

    知梅點了點頭.出去倒茶,收拾桌子的小丫頭走來,將一張契紙遞給她道:"知梅姐姐,我們在桌上撿著的,不知大少夫人還要不要."

    知梅一看,正是方才孟瑤念給二妮聽的那張契紙,忙支使小丫頭去倒茶,自己重走進來問道:"大少夫人,咱們還分股份給二少夫人麼?"

    孟瑤揉著眉心,哭笑不得道:"我這店子,本來就是為了她才開的,到頭來她卻不收股份,豈不是白開了?"

    知梅也笑:"二少夫人就是個要強的性子,不願白占人家便宜,要不咱們再想想辦法?"

    一句"不願白占人家便宜",讓孟瑤受了啟發,既然二妮不願占便宜,那就讓她也出一份力好了,至于怎麼出……

    "去問問二少夫人,可願做些時興的東西,拿到我們店子里來賣?"孟瑤朝知梅揮了揮手,催她快去.

    知梅去了歸田居,將話問了.二妮停下手中的活兒,好奇問道:"甚麼樣的東西才叫時興?"

    知梅一時也答不上來,二妮只好起身拍了拍衣裳,隨她去問孟瑤.午後的第二進院子安安靜靜,小囡囡午覺,下人們肅立,連打簾子的小丫頭都是輕聲細語.二妮忍不住自言自語:"到底還是沒我們歸田居熱鬧."

    孟瑤仿佛料到她要來,正在次間等她,見她進來,忙招呼她坐下,命人端上茶來.二妮卻急著賺錢,顧不得吃茶,一落座便問:"大嫂又要偏我?只不知這時興的東西,要怎麼個做法?"

    孟瑤在等她的時間里,腦中已有了個大概的想法,此時便道:"你可願少織點布,騰出時間來做書包?"

    "書包?"二妮不解.

    孟瑤解釋道:"就是書袋子,但做起來比書袋子更為複雜些,你若是願意,我再告訴你詳細做法."

    二妮有些明白了,端起茶慢慢吃了幾口,問道:"大嫂的意思是,讓我用自己織的布來做那甚麼'書包’?"

    孟瑤見她理解了自己的意思,高興道:"正是這樣,你做了書包,拿到我們店里來賣,就算咱們合伙做生意,還是算你兩股,如何?"

    二妮垂頭不語.似在考慮著甚麼.

    孟瑤以為她嫌兩股太少,便道:"我有心現在就多分你幾股,只是那鋪子是我娘家兄弟的本錢,須得先同他商量商量."

    二妮忙道:"大嫂哪里話,你這是照顧我,我若還嫌少,就不是人了.我只是擔心咱們合伙做生意,卻不捎帶上娘,萬一傳到她耳里,她會不高興."她說完,又急急補充道:"大嫂可別誤會.我是一定不會傳出去的,只是這世上沒有包得住火的紙……"

    照著以往賀老太太對孟瑤的態度,孟瑤實在是不願多這個事,但她婆媳間的矛盾,卻不想說給二妮聽,畢竟她是賀老太太的親內侄女.孟瑤仔細斟酌一番,還是打算做個孝順的兒媳,至少不能讓不明內里的人,到時指點她的不是,于是順著二妮的意思道:"賺錢怎會忘了婆母呢,我早有此打算,分老太太幾股,只是那店子是我娘家兄弟的本錢,我正准備等他放學後去問問他的意思呢."

    知梅知曉孟瑤的心思,從旁插話道:"里少爺今年要科考,每日里除了上學,就是閉門讀書,我們大少夫人想挑個他得閑的時候去."

    二妮見孟瑤一再強調店子是她娘家的產業,有些恍然大悟,不禁後悔自己魯莽講錯了話——她孟家的店子,作甚麼非要分給賀老太太幾分?孟瑤費盡心思拉她入股,恐怕都純粹是為了幫她,難道她還缺幾個書袋子賣不成?

    二妮這一悟過來,滿心慚愧,紅著臉站起來道:"我糊塗,娘又不缺錢使,讓她入股,倒叫她老人家費神,大嫂就當我方才甚麼也沒說過罷."

    孟瑤見她明白了其中的彎彎道道,很是高興,抬手叫她坐下,輕描淡寫道:"非是我娘家人小氣,只是其中有些過節,想必你也有所耳聞."

    賀濟義吃里扒外禍害孟家二房的事,二妮豈止是耳聞,她還隨父母親自來照料過賀濟義和賀老太太呢,她這一回想.臉上就更紅了,搓著手暗罵自己糊塗講錯了話.

    孟瑤見她尷尬,便不再提此事,而是命知梅取出一張圖紙來,招呼二妮近前同看.只見那張圖紙上,畫著兩個一模一樣的書袋子,不過一個縫著兩根挎肩上的帶子,一個卻只縫著一根.

    二妮仔細瞧了瞧,直叫稀奇,稱:"這兩個就是大嫂方才說的書包?與書袋子果然有幾分相似,卻又有許多不同."

    孟瑤笑道:"這確是書包,卻不是兩個,而是一個."

    二妮不相信,指著那肩帶質疑道:"明明是兩個,大嫂你瞧,帶子不同哩."

    孟瑤又取了張小圖出來,讓她瞧清帶子處的小機關,原來那帶子末端,有個小小鐵環;書包上對應的位置,也有同樣一個;帶子與書包,就靠這銅環相扣而連.

    二妮有些瞧不明白,孟瑤解釋道:"這銅環並未封死,而是留有缺口,所以這帶子,是可以拆卸的,想換一根時換一個,想換兩根時換兩根,十分方便."

    二妮明白了,卻又有不解:"書袋子我是見過的,一根帶子挎在肩上不就夠了,為甚麼還要弄兩根出來?"

    孟瑤笑著解釋:"兩根帶子,左右各一根,是為了能把書包背在肩上,省些力氣,騰出來的兩只手,也能再多拎些東西."

    知梅從旁道:"今年秋天科考,多少學子要赴京趕考,這種能背的書包,一准兒能賣得紅火."

    二妮恍然大悟,佩服道:"果然還是你們城里人見識廣."

    孟瑤叮囑她道:"我們今兒商議書包的事兒,可不能告訴別人,不然讓別的買賣人搶了先,咱們可就沒賺頭了."

    二妮連連點頭道:"這個我省得,大嫂放心."

    妯娌倆瞧完書包帶子,又來看書包內里布局圖,只見那書包里頭,並非一整個,而是用幾塊硬布,分作了好幾層,有雙層的,三層的,多的還有四層的.孟瑤解釋道:"多做幾層,能方便學生們把書呀,文章呀甚麼的分門別類的放好."

    二妮贊歎道:"難為大嫂怎麼想得出來."

    孟瑤沒提這是出嫁時溫夫人所贈,只微微一笑,問她道:"書包的樣式可記住了?"

    二妮點頭道:"瞧著新巧,其實也不難,我今兒回去就能做一個來."

    "那敢情好."孟瑤欣喜笑著,命知梅把圖紙收了起來.



    第一百一十二章 二妮賺錢

    二妮告辭回了歸田居.就用自己織的粗布,趕著做了個書包出來,又拿紅豔豔的線,在上頭繡了幾朵花,趁著孟瑤晚飯後得閑,拿來與她瞧.

    孟瑤見著那幾朵紅花,笑個不停:"這樣的豔,學生們恐怕是不願意買."

    二妮紅了臉,扭捏著道:"我是瞧著這粗布做出來的書包,連個花樣都無,只怕太素淨."

    孟瑤點頭道:"說的是,這粗布做出來的書包,也是費了功夫的,價錢不會標的太便宜,窮人家的學生買不起,富人家的學生又嫌棄,該去尋些好布來做才是."她一面說著,一面細瞧,只見書包帶子處本該安的鐵環,是二妮用根柳條編成的,忙道:"是我大意.忘了讓人做幾個鐵環給你送去."

    二妮道:"不過是個樣品,費那許多功夫作甚,鐵價也不便宜呢."

    孟瑤直笑:"你倒比我更像個生意人."

    二妮也笑:"大嫂千金小姐,養尊處優的人,哪里留意過這些."

    孟瑤撫著書包上的幾朵花,本想讓知梅把它給拆了,但仔細一尋思,做這書包,主要是為了賣給趕考的學生,何不繡些吉利的字樣,討個彩頭?想到這里,她指著那幾朵花對二妮道:"弟妹,不如把這花,改繡作'高中’,'狀元及第’等字樣."

    此話一出,二妮高聲叫好,卻又不好意思道:"大嫂忘了,我是個不識字的."

    孟瑤道:"這不難,我讓人寫了交與你,你只照著繡便成."

    二妮高興道:"使得,照著繡我還是會的,這就回去等大嫂消息."她起身朝門口走了幾步,又回頭愁眉苦臉道:"大嫂,本來說好是用我織的布來做書包的,如今你說要用好料子,那個我可不會紡……"

    孟瑤好笑道:"你的布,以前是怎麼賣的,如今還是怎麼賣.難不成少織幾匹,就賣不出去了?"

    "瞧我這腦子,怎麼就轉不過彎呢."二妮一拍腦袋,笑著去了.

    此時已是夏初,若要秋天大量賣書包,就不能再耽誤時間了,孟瑤挑了挑燭火,讓知梅提著燈籠去一趟西跨院,看看家里還有多少庫存的布料.知梅領命去了,過了一時來回報,卻道倉庫里多是打了封條的孟家寄存的大木箱,賀家的存貨里,僅有棉布三兩匹,綢,緞各一匹.

    這樣大一個家,只有這麼點料子,難道真窮到如此地步了?都是賀濟禮太過小氣所至,連衣料都不願多買些放在家里,孟瑤搖頭苦笑,只得隔日回了趟娘家,一來是說服孟里再次出資,購買做書包的原材料;二是央他費些功夫.好好寫些跟科考及第有關的吉利話.

    孟里聽了孟瑤的請求,欣然同意,當時就讓小書童磨墨鋪紙去了,又問:"姐姐要買甚麼布?"

    孟瑤想了想,道:"左不過是些絲綢彩緞?"

    知梅卻道:"奴婢倒是以為,棉布做的書包要結實許多."

    孟里連連搖頭,命人取了他現用的書袋子來瞧,只見那書袋子是用一整塊織金妝花緞所做,搭子上還鑲了顆寶石紐扣.知梅看得目瞪口呆,訝然道:"這樣一個書袋子,得多少錢才買得來?再說這緞子成日塞在州學書桌里,不經磨罷?"

    孟里不以為然道:"用得起這樣書袋子的人,還在乎它不經磨?"

    孟瑤也覺得這樣的書袋子太過奢侈,但又覺得正是因為奢侈之風,才讓她的生意有利可圖,心下不禁有些矛盾,輕拍孟里一下,道:"你如今花的都是爹娘給你攢下的家當,往後你自己可要也賺得到這麼多錢才好."

    孟里顯得十分自信,笑道:"娘嫁去西京多少日子了,家里的鋪子可有一個被我辦塌的?"

    他的確還是有些能耐的,一面州學苦讀,一面還能關照著鋪子,但孟瑤還是忍不住又拍了他一下,笑罵:"那是你的能耐?是娘挑的幾個老人兒得力."

    孟里吐了吐舌頭,沒敢反駁,晃著他那緞子書袋問道:"就這樣的布,多來幾匹?"

    孟瑤見了這書袋子,心里就有了數.命人取來紙筆,將各類綢緞都寫了些,又加上幾樣上好的棉布,寫好後遞與孟里道:"各種布料都買些,一個書包夾雜著幾種布料做出來,說不准也有人青睞."

    "使得."孟里接過紙,喚人去交與買辦,命他盡快購齊,送往賀府.此時書童已在書房鋪好了紙,他便移步過去,用心寫了幾張吉利話,吹干墨折得整整齊齊,拿出來交與孟瑤.

    孟瑤謝過他,起身告辭,道:"我趕緊拿回去,讓她們照著多練練手,繡熟了再上綢緞,免得糟蹋了好料子."

    "姐姐越來越像個生意人了."孟里笑著起身送她,又問:"做書包你不用我家的場地?這回不瞞著姐夫了?"

    孟瑤道:"怎麼不瞞著,你別走漏了風聲.我這回請了我家二少夫人幫忙,你姐夫就算知道了,也管不到弟媳婦屋里去,妥當著呢."

    孟里大笑他夫妻倆有趣.將她送至二門,目送她上轎去了.

    孟瑤歸家時天色已晚,加之賀濟禮在家,就沒去請二妮來,而是等到第二日賀濟禮去了州學,她借著約二妮一起去給賀老太太請安,才借機把孟里寫的字樣捎給了她.

    二妮收到字樣,沒有二話,自去取了粗布勤加練習,但三日後數十匹五光十色的布料運到,她卻看傻了眼.不住地喃喃自語:"這樣好的料子用來做書包,真是糟蹋東西."

    知梅道:"二少夫人,你是沒瞧見我們里少爺那個書袋子,上頭還鑲著寶石扣子呢……"她說著說著,似是想起了甚麼,忙轉頭問孟瑤道:"大少夫人,我們要不要也弄些金銀寶石之類,給書包鑲個扣子?"

    孟瑤默默算了算自己的那些頭面家私,點頭道:"使得,先少鑲些,賣得好再加量."

    二妮捧著那些好料子正在感歎,聽說她們還要鑲金嵌銀,愈發覺得自己的針,下不去手,生怕毀了料子,壞了寶石.孟瑤鼓勵她道:"怕甚麼,你就還當是自個兒織的粗布,至于鑲嵌寶石,是個手藝活兒,我回頭請了匠人來教你."

    二妮聽得有人教她,略略放心,捧著綢緞又比劃好一時,才下定決心道:"餓死膽小的,撐死膽大的,我就大著膽子試一試,若試好了,皆大歡喜,試不好,就是我的命."

    孟瑤和知梅都笑她:"只不過是繡幾個字,被你說得跟上刀山下火海似的."

    歸田居幾個丫頭都在一旁看熱鬧,起哄道:"二少夫人怕甚麼,我們都不怕,都來幫你."

    經她們這一說,二妮稍稍定心,將各種料子各留下一匹,其余的仍交還孟瑤,稱用完了再來取.

    孟瑤卻不收.道:"就在你這里擱著,放到我那里,又惹來許多話."說完,又向著滿屋子的丫頭道:"要想分些外快,就悄悄兒的別聲張,不然傳出去,個個都要來分杯羹,短了錢可別找我."

    丫頭們個個都精著呢,一聽就明白,連聲保證絕對不外傳.

    孟瑤又向二妮道:"若有人問起,你就說是手頭緊,做了來貼補家用,一點兒別提我這茬."

    二妮正想問為甚麼,突然想起孟瑤連賀老太太都是瞞的,想必是為了這事兒,于是就把嘴閉上了,只點了點頭,表示自己記住了.

    自收到布料,二妮就把紡紗織布的活兒全交給了丫頭們,自己則專心致志地裁剪布料,准備做書包.這日幾個丫頭聚在一起竊竊私語,一個道:"我覺著這書包賺的錢,絕對比賣粗布的錢多."另一個道:"那是,不賺錢,大少夫人會下手?"

    幾人一合計,都覺得她們在這里紡紗織布沒得出路,遂一起找到埋頭苦縫二妮,道:"二少夫人,我們看你一人忙不過來,想來幫幫你."

    二妮確是有些忙不過來,但卻又舍不得丟下粗布的賺頭,正猶豫,彩云道:"二少夫人,多做一個書包,多賺一份錢哩,咱們這麼些人手加起來,做書包賺的錢,不比織布賺得多些?"

    確是這個理,二妮仔細想了想,同意了.丫頭們歡呼一聲,不消人吩咐,跑去將紡車都收了起來,齊齊來幫二妮裁布做書包.

    過了幾日,待書包細細做好十來個,孟瑤便請來手工匠人,讓他教二妮鑲嵌寶石,但這活兒很考驗功力,二妮同歸田居的丫頭們一起學了數十天,還是沒學會.孟瑤只得讓孟里在孟家收拾了一間屋子,請匠人過去住著,再把做好的書包一批一批地運過去鑲紐扣.

    沒過幾天,第一批書包就完全做好了,雖然此時離科考尚遠,但孟瑤還是把它們送去了店子里賣,並照老方法,給了孟里一個做工最細的,讓他帶到州學里去顯擺,以此招攬來許多的生意.

    那一批十幾個書包被一搶而空,還沒出三天就斷了貨,二妮同幾個丫頭興奮地日夜趕工,連飯都顧不上吃;孟里那邊則多請了幾個匠人,又采購了一匹金銀寶石紐扣,同樣是日夜趕工.

    生意紅火,正當二妮每日里喜得合不攏嘴,揚州那邊去傳來了個讓她沮喪的消息——孟月懷孕了.
作者: 望月歆兒    時間: 2011-11-24 09:58 PM

    第一百一十三章 孟月懷孕

    二妮收到消息時.信已到了賀老太太那里,她連衣裳都沒來得及換,頭上還頂著一塊裁書包剩下的邊角廢料,拔腿就朝第二進院子里跑.

    傻姑娘站在門口,還沒來得及替她打起簾子,她便迎頭沖了進去,只見賀老太太同孟瑤各坐羅漢床一頭,後者正在念信,前者臉上笑吟吟,便知丫頭們稟報的那事兒,多半是真的了.

    二妮覺著腿有些發軟,打了聲招呼便自揀一張離孟瑤最近的椅子坐下,問道:"大嫂,如何?"

    孟瑤瞧見她這副模樣,不禁暗暗歎息,果然嫁了人的女子,心境還是不同以前了,當初那般的看不上賀濟義,被逼無奈嫁進來,現如今還是將這些妻妾爭寵的事情,放到了心上去.

    孟瑤問了賀老太太一句.聽得她無異議,便將信從頭念起,信中稱,賀濟義在揚州一切都好,賺了不少銀子,還賃了大宅子,如今孟月又有了三個月的身子,特意寫信回來,讓老太太也高興高興.

    二妮聽完,滿臉的不高興,道:"他既是賺了不少銀子,為何不運些回來孝敬娘?娘見了銀子,才更高興呢."

    這不是暗指賀老太太見錢眼開麼,孟瑤偷眼看了看旁邊,只見賀老太太臉上神色並無變化,心想到底這是親內侄女,還是不同些的.

    賀老太太素來心疼小兒,少不得要替他辯護幾句,道:"揚州是甚麼地方,物價貴著呢,加上出門在外,一根針都是要錢的,他不把錢留在身邊,萬一有點事可怎麼辦呢?"說完又安慰二妮:"咱們在家又不缺吃喝,怕甚麼,萬事有你大哥大嫂呢."

    她一面說,一面看孟瑤.孟瑤只得接口道:"弟妹你放心,只要哥嫂有一碗粥喝,就少不了你一口."

    二妮見賀老太太一味護著賀濟義,有些沮喪,搖頭道:"大嫂你曉得我不是這個意思."

    孟瑤自然知道她不是這個意思,剛才那話不過是講給賀老太太聽罷了.她們妯娌倆正說著,賀老太太已是在一旁開心拍手道:"太好了,咱們賀家終于要添孫子了."

    這話說的,難道小囡囡不是賀家的孫女?再說她怎麼就能肯定孟月肚子里懷的一定是男胎?孟瑤的臉色,馬上就沉了下來.

    賀老太太渾然不覺,自顧自講著高興的話,甚至扭頭吩咐孟瑤道:"媳婦,你叫濟禮給揚州去封信,把孟姨娘接回來,咱們賀家的孫子,怎麼能生在外頭?"

    這下連二妮的臉色也不好看起來,她呼地站起身,叫嚷道:"娘,我曉得,嫁了人,男人就是天.濟義無論要納幾個妾,我都不管.可我也曉得,就算在鄉下,女人若沒得兒子,一輩子都過得艱難,要看別人眼色行事,如今孟姨娘有了身孕,你就要把她接回來壓我一頭?姨媽,你忍心?"

    她把成親前的稱呼都叫了出來,賀老太太頗為動容,為難道:"二妮,我曉得你不願意,可那畢竟是賀家的骨肉."

    二妮道:"濟義還在揚州呢,那孩子未必生在他爹身邊,就不姓賀了?再說,我聽說那孟姨娘是大家出身,嬌氣得很,萬一回來住丫頭們伺候不周出了差池,我可擔待不起."

    二妮的話,實在說的太過直接了,也虧得賀老太太是她親姨媽,才不但沒動怒,還似乎聽了進去,沉思起來.

    過了一時,賀老太太還是放不下孟月肚子里的孩子,勸二妮道:"二妮,你既是做了我家媳婦,就要賢惠."

    二妮猛一跺腳,道:"我一鄉下媳婦.只曉得要能干,要賢惠作甚?"

    她舉止上還算沒出格,言語上卻在耍潑,賀老太太也拿她無法,只得心不甘情不願地道:"算了,就依你罷."

    二妮得勝,卻一點兒也不開心,紅著眼眶退出來,沿著廊下疾步走.孟瑤追上她,笑道:"老太太決定的事,你都能擰過來,還是你有本事."

    二妮忍不住抹了把淚,道:"我有甚麼本事,多個鄉下女人的不顧臉面罷了."

    孟瑤見她落淚,不好再說,歎著氣道:"不瞞你說,先前齊姨娘去揚州,我就跟老太太講過,得照著大戶人家的規矩服用避子湯,直到大婦有了嫡子,卻奈何老太太不依,我也沒得辦法."

    二妮握住她的手道:"大嫂,你不消說得.這事兒本來就跟你沒得干系,是我自己命苦."

    孟瑤想逗她寬懷,打趣她道:"此前見你萬般不情願嫁到賀家來,還以為你對濟義不怎麼上心呢,原來還是在意他的."

    二妮沖廊外"呸"了一聲,恨恨道:"我哪里是在意他,我是可憐我自己,這女人若生兒子落在了人後頭,處處就得低人一頭."說罷,又一握孟瑤的手,道:"大嫂.你屋里也是有妾的,一樣要當心,別看咱們是做大的,萬一兒子生在了妾的後頭,一樣要受氣."

    看來二妮並不知道賀濟禮躲著傻姑娘的事,孟瑤也樂得自己有個真賢惠的名聲,便反握住二妮的手拍了拍,笑道:"多謝你提醒,我省得了."

    二妮抽出手來,拿袖子朝臉上抹了抹,道:"出來這些時候了,我還得回去做書包,大嫂,我這就回去了."

    孟瑤點了點頭,目送她朝歸田居方向去了.

    賀老太太想念遠方未出世性別也沒定的孫子,白日里吃不下飯,夜里睡不著覺,誰知過了幾日,揚州又有信來,稱孟月害喜嚴重,無法長途跋涉,讓家里不用派人去接她.

    賀老太太聽賀濟禮念了信,氣得夠嗆,害喜頂多能害幾個月,再說都是水路,又不用顛簸,怎麼就不能回來了?敢情她這里心心念念著孟月,別個卻根本沒打算回來,真是自作多情.

    賀濟禮對揚州的情況,曉得的多些,氣道:"准是她在揚州自大,當慣了'少夫人’,舍不得回來低頭做小了."

    賀老太太一聽,登時把賀濟禮也給怪上了,道:"當初是誰出主意,讓她留在揚州做個外室的?現在倒好,外室做成'少夫人’了.只怕揚州濟義的那些朋友,只知有'孟少夫人’,不知咱們這里還有個二妮呢."

    賀濟禮聞言氣壞了,孟月是被賀濟義偷偷帶到揚州去的,不留在揚州做外室,又能怎麼樣,怎麼如今倒怪起他這個大伯子來了?他這一氣,就忘了長幼尊卑,同賀老太太大吵一架,踢壞了一張凳子才回房去.

    孟瑤早聽到前面院子里的動靜,沒去勸,直到賀濟禮回來,才笑他道:"外頭若傳你不孝倒還罷了,只是你踢壞了凳子,還是得自己掏錢補上."

    賀濟禮方才正在氣頭上,此時經孟瑤一提醒,才回想起來,大呼後悔:"失策,失策.又要賠凳子,又要背個不孝的名聲,全是為了濟義那不爭氣的小子,實在不值當."

    孟瑤招手喚來知梅,問道:"辦妥了?"

    知梅上前笑道:"老太太院子里的人,本來就都是咱們點派的,就算大少夫人不給賞,她們也不會出去亂說."

    賀濟禮這才知道,孟瑤為了讓他不頂個不孝的名聲,早去打點好了,心下不禁很是感動,朝她投去個感激的眼神.

    傻姑娘見屋內一派和睦,趁機鑽進來,提了茶壺就倒茶,口稱:"大少爺吵架辛苦了,快喝口茶潤潤嗓子."

    賀濟禮確是口渴,本接了茶在吃,結果卻因她這一句,茶水嗆在了嗓子里,咳嗽半天才好受些.孟瑤見他臉憋得通紅,像是要打人的模樣,忙把傻姑娘遣了下去,勸撫道:"跟個傻姑娘計較甚麼."

    賀濟禮一仰頭,叫道:"你知道她傻,還不賣?"

    孟瑤別了臉暗笑,只當沒聽見.過了會子,丫頭們上來擺飯,稱廚房新做了一樣菜,問孟瑤要不要給歸田居送一碗過去.孟瑤皺眉道:"這是自然,咱們吃甚麼,二少夫人就吃甚麼,還要來問我?"

    因她提起二妮,賀濟禮便道:"聽說二妮賣書包賺了不少錢,該不會就是州學門口那家店罷?我有心去歸田居瞧瞧,但濟義不在家,我做大伯的不方便,你尋個機會,過去看看,能拿個書包回來更好,讓我帶去瞧瞧,看到底是不是州學門口賣的那種."

    孟瑤毫不客氣地奚落他道:"還以為你會心疼那一碗菜呢,看來如今見二妮有些錢了,態度也就變了."

    賀濟禮氣道:"我也不過是嘴上念叨念叨,她以前沒錢時,我又何曾短過她的飲食?如今米甚麼價,菜甚麼價,你還真以為濟義給她寄回來的銀子,夠她嚼裹的?那點子錢,也就夠哄她和娘."

    賀濟義上次寄回來的錢,的確不多,而且總共也就寄過一回,再也無音信,孟瑤知道,賀濟禮講的是實話,忙起身一福,向他道歉,笑道:"知道你是刀子嘴豆腐心."

    賀濟禮卻並不喜歡這個評價,嘀咕了一聲,自顧自拿了筷子吃飯.孟瑤幫他夾了一筷子菜,歎道:"咱們還算好的,老太太不過罵你兩句,想想二妮多可憐,還沒和濟義圓房,就先要有庶子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生意危機

    賀濟禮到底是男人.只站在男人的立場上想問題,不以為然道:"都是咱賀家的子孫,有甚麼."

    孟瑤思及自身,不禁有些氣惱,道:"看你這模樣,是急著讓傻姑娘給你生個兒子了?"說罷將筷子一摔,上歸田居去了.

    二妮正獨自吃飯,見孟瑤進門,忙放了筷子迎上來,問道:"大嫂這樣快就吃過了?"

    孟瑤笑道:"沒吃,過來與你同吃,你可別嫌我."

    二妮十分歡喜,親自替她搬來凳子,請她上桌,笑道:"我正愁一個人吃著沒味兒呢,可巧大嫂就來陪我了."

    孟瑤面前,早有丫頭們擺上了碗筷,二妮夾了一筷子才送來的新菜,放到她碗里.

    孟瑤嘗了一口菜,鹹淡正好,道:"既然一個人吃著沒味兒.何不去揚州."

    二妮一愣:"我去那地方作甚?"

    孟瑤道:"去作甚?去懷個兒子.你不是也說沒兒子的女人,日子難過麼.孟姨娘是我堂妹,她的性子我再清楚不過,若真讓她生了兒子占了這頭一份,以後有得你受的."

    二妮不明白,孟瑤怎麼突然跑過來講這樣一番話,她低頭想了會兒,苦笑道:"他心不在我身上,我去了也無用,還不如守著鋪子做我的書包,多賺些錢是真的."

    孟瑤有些替她著急,按了她的手道:"既是想生兒子,不去怎麼成?鋪子有我呢,分紅少不了你的."

    二妮的眼圈開始泛紅,哽咽道:"大嫂你不知道,這幾日夜里,我就沒睡著過,翻來覆去的,終于是想明白了."

    孟瑤問道:"想明白甚麼了?"

    二妮卻搖頭不語,把淚憋了回去,勉強笑著,招呼她吃菜.

    孟瑤見她如此,滿腹狐疑,心想她該不會是有了尋短見的心,但轉念一想,她既然心里還有鋪子,想必是不會走絕路;只不知她口中的"想明白了".究竟是個甚麼意思.

    飯桌上,兩人各有心事,一頓飯吃得郁郁寡歡.飯畢,丫頭們端上茶來,孟瑤略吃了幾口便起身回房,躺在榻上長籲短歎.

    賀濟禮認為她這是自尋煩惱,傻姑娘他從來沒近過身的,哪里就能蹦出個兒子來?再說小囡囡才幾個月,就算他想兒子,也沒那麼快就想的,他們兩口子還年輕,又不是不能生了.他這般想著,就沒上前安慰,心說,隨她去罷.

    孟瑤見他態度冷淡,也不上前問句話兒,心里愈發難過,側過身默默落了會子淚,上床睡了,一夜無話.

    世事真是有趣,誰能料到孟月這一懷孕.鬧得兩房人都不開心,讓賀家妯娌倆都有了心事.二妮倒還罷了,每日里做書包,大概顧不得想東想西,倒是孟瑤對鋪子不甚上心,每日里除了抱小囡囡,就是枯坐發呆.

    知梅見不是事,苦勸道:"大少夫人,你也管管鋪子."

    孟瑤無精打采道:"當初開那店子,就是為了幫二少夫人,如今她上了道,我還理它作甚,我雖然手頭不甚寬裕,但不缺那點銀子."

    知梅無法,只得悄悄去州學尋賀濟禮,讓他回家後開導開導孟瑤.可賀濟禮壓根不知孟瑤為甚麼苦惱,直稱她是沒事,閑的,反倒讓知梅去勸孟瑤,叫她沒事就去鄰居家串串門子,別整日悶在家里.

    知梅見指望賀濟禮無門,只得轉到州學對面,自己去看店子,希望能尋點甚麼事出來,轉移轉移孟瑤的注意力.

    孟瑤開的那家店,店面不大,卻裝修得富麗堂皇,門口高懸著黑底金字的招牌,上書高升筆墨.在那一排小店中,顯得格外打眼.

    這里知梅來過幾趟,熟門熟路的進去,跟掌櫃的打招呼.掌櫃一抬眼,見是東家身邊的大丫頭,不敢怠慢,忙請到里面吃茶.知梅隨他進到後面,抬頭看那摞在櫃子里的書包和筆船,問道:"掌櫃的辛苦,最近店里生意還好?"

    掌櫃的以為是孟瑤派她來問詢,忙垂手回話道:"東家問的正是時候,小人早就想稟報了,只是孟家少爺不理睬,想去賀家,又因東家囑咐過,不敢去."

    孟里只顧有新奇的文具,好讓他拿到州學里去顯擺,再加上學業繁忙,自然是無暇料理這些事情的;而孟瑤生怕她做生意的事傳到賀家其他人耳里,早就囑咐過掌櫃的不許去賀家找她.

    知梅點了點頭,心下有些歡喜,暗道還真有了事要煩擾大少夫人,這趟不白來.她揀了張凳子坐下.又讓掌櫃的也坐,問道:"掌櫃的有甚麼事要向我們大少夫人稟報?就在這里說給我聽罷,我轉告大少夫人就是."

    掌櫃的欠身坐下,指著門外歎氣道:"你方才過來,可曾去瞧瞧別家筆墨店的櫃台?全照著咱們店的樣子做上了."

    知梅一愣:"你是說,別家店在仿造我們家的筆船和書包?"

    掌櫃的點點頭,道:"正是,我們店里的筆船和書包雖然新奇,做起來卻並不難,隨便尋個匠人和裁縫,都能做出來.所以這才不到兩個月,整條街上都到處是一模一樣的貨了."

    仿造貨品,自古以來都有的事,告訴孟瑤,只怕也沒甚麼好法子,知梅苦笑道:"錢無一家獨賺的道理,恐怕只能隨它去了.不知掌櫃的可有甚麼好主意?"

    掌櫃的直搖頭,道:"這又不是甚麼秘方,是沒甚麼好辦法,只是店里的生意本來就變差了,這樣一來更是雪上加霜.若是生意照樣紅火,再多幾家仿造的也不怕."

    知梅吃驚道:"生意不是從一開始就很好麼,怎麼會變差的?"

    掌櫃的自櫃里取出一個書包,遞與她瞧,道:"筆船倒沒甚麼,主要問題,就出在這書包上."

    知梅接過書包仔細瞧了瞧,緞子面兒,寶石扣兒,沒甚麼問題呀?她抬頭疑惑看掌櫃的,掌櫃的道:"這料子雖好,卻薄,以往富貴人家,內里多是做單層的,加上是單肩挎著,裝不了幾本書,倒還嫌不出短處來.如今咱們的書包,里頭加了好幾層隔層,能裝的東西多了;又添了雙肩的帶子,背得動的東西也多了,這重量一上來,綢子緞子可就承不起了,用不了多久就得裂."

    知梅拉了拉書包,的確是不敢用力,遂道:"這事兒我得跟我們大少夫人講講,你等信兒罷."

    掌櫃的應了,又要端紅棗茶來請知梅嘗嘗.知梅急著回去,忙稱不必,起身告辭.她回到賀府,孟瑤仍坐在窗前發呆,見她回來也沒甚麼反應.知梅暗歎一口氣,走上前去,將掌櫃所述之事稟報了一遍.

    孟瑤聽完,漫不經心道:"仿造的事沒得法子,至于書包料子不結實,去告訴二少夫人,叫她想辦法."

    知梅見她這般,十分無奈,只得前往歸田居,告訴二妮,書包料子不結實,讓她想想法子.

    這店子是二妮立身的本錢,故此十分上心,一聽知梅講完就犯起了愁,道:"綢子緞子本來就不怎麼結實,這可怎麼辦?"

    知梅見她也沒有好主意,趁機道:"二少夫人何不去同我們大少夫人商量商量?"

    二妮點頭,起身拉起她道:"咱們同去,說起來那店子也有你的股份呢,我們三個臭皮匠,准能頂個諸葛亮."

    知梅歡喜應了,同她一道朝第三進院子去.

    到了門口,傻姑娘打起簾子,朝里努了努嘴,二妮探頭一看,孟瑤正坐在窗邊發呆,她忙幾步走過去,大聲道:"大嫂無事?我們可煩你來了."

    孟瑤被嚇一跳,回過頭來問道:"甚麼事?"

    二妮挨著她坐下,又招手叫知梅近前,道:"大嫂,書包的事,你讓我想想轍,我卻沒個主意,所以叫了知梅一起,來同你商量商量."

    孟瑤搖著頭道:"做書包的事,我不如你懂,能有甚麼主意?"

    二妮不信,道:"大嫂別謙虛,當初那書包的圖樣,還是你給我的呢."

    孟瑤想說那是溫夫人所贈,話到嘴邊,還是忍住了,道:"既然是料子不結實,那就換個結實的罷."

    二妮苦惱道:"只有粗布最結實."

    孟瑤心不在焉道:"那就粗布罷."

    二妮很詫異:"大嫂,當初我要用粗布,不是你說料子太差,富貴人家的學生看不上眼的麼?如今怎麼又要用粗布了?"

    知梅也道:"就是,粗布書包誰人愛用?家貧的學生倒是用粗布的,但他們甯肯讓自家娘親姊妹縫制,也不肯花錢來買的."

    孟瑤這才醒過神來,道:"看來還是個麻煩事."

    二妮笑道:"正是因為麻煩,才來向大嫂討主意呢."

    孟瑤拿手指抵著太陽穴,開始思忖.知梅見狀,欣喜萬分,大少夫人終于不再神游天外,開始處理事務了.

    孟瑤正思索,忽聞門外有重物落地,接著是小丫頭的通報聲:"大少爺回來了."

    孟瑤一驚,反而急中生智,想出個極妙的主意來,她趁賀濟禮才進外間的門,招手叫二妮近前,急速小聲道——
作者: 望月歆兒    時間: 2011-11-24 09:59 PM

    第一百一十五章 傻姑娘赴宴

    "棉布結實,就用棉布做內襯承重.外面再罩上一層綢子或緞子."孟瑤附在二妮耳邊,快速小聲說道.

    二妮也覺得這主意妙極,不禁忘了形,拍著手大聲叫好,恰逢賀濟禮掀簾子進來,唬得她一跳而起,連禮也不曾行就跑出去了.

    知梅借口倒茶,也退了出去,賀濟禮瞧著她們匆匆離去的背影,問孟瑤道:"這都是作甚麼?二妮方才叫甚麼好?"

    孟瑤極力裝作無事,道:"沒甚麼,我們妯娌講閑話呢."

    賀濟禮一撩袍子,在她對面坐下,似笑非笑道:"沒甚麼?我早聽見了.要不是守門的笨丫頭失手砸了壓窗的獅子,我就自己聽見了,還消來問你."

    敢情他早就在外頭偷聽了,是看門的丫頭想通報又被他攔著,才假裝砸了東西,借此向屋里知會一聲.孟瑤氣惱道:"聽壁角,可不是君子所為,虧得你還是個教書先生."

    賀濟禮卻理直氣壯.毫無羞愧之心,道:"我是在自己家里,何來聽壁角一說?"

    孟瑤不願同他論歪理,便問道:"那你都聽見甚麼了?"

    賀濟禮瞥她一眼,不屑道:"不就是賣個書包麼,還瞞著我,怎麼,怕我要分紅?"

    孟瑤臉一紅,道:"當初不是你嘲笑我來著?誰敢告訴你,不然又遭一番奚落."

    賀濟禮大笑:"而今我還是要笑你,你這帶棉布內襯的書包做出來,仍舊賺不了多久的錢."

    孟瑤好奇問道:"為甚麼?"

    賀濟禮道:"如今滿大街都是帶雙肩帶的書包了,等你這帶內襯的書包做出來,還不是一樣要被人仿制?人家那些經年做生意的大店鋪,都有自己固定的手工作坊,他們做起書包來,可比你們這幾個女人快多了,你比得過他們?"

    這話千真萬確,孟瑤那店子的小打小鬧,的確拼不過有作坊的大店鋪,她不禁感到十分沮喪.賀濟禮見她垂頭喪氣,有些不忍心,便把本想賣關子的話,自己講了出來,道:"其實要賺錢,還是有法子的,也許賺的比賣書包多不了多少.但至少省心."

    孟瑤一聽,立時精神大振,問道:"甚麼法子?"

    賀濟禮不作聲,只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肩膀,示意她給捏捏.孟瑤馬上朝門外大叫:"傻姑娘,來給大少爺捏捏肩."

    賀濟禮一個激靈,忙道:"不必了,不必了."

    孟瑤湊到他跟前,笑吟吟地再問:"甚麼法子?"

    賀濟禮頗感氣憤,瞪了她一眼,才道:"人家興賣秘方,你也能賣圖紙."

    孟瑤將這話琢磨一時,問道:"你的意思是,我不做那有內襯的書包,轉而將這主意變賣出去?"

    賀濟禮點頭道:"正是,你若做出來自己賣,不出一個月,又得被人仿造,把生意搶了去,本來有錢大家賺,但你的作坊拼不過人家.奈何?還不如賣圖紙,賣主意,一次賺個夠,那店子也不用開了,倒省些租賃錢和雇人的工錢."

    主意是好主意,但孟瑤卻很躊躇,那店子,不是她想開的,而是為了幫二妮,若是關了門,二妮做甚麼去?她正為難,突然想起二妮生活有困難的事,她是跟賀濟禮提過的,遂索性把這事兒攤開了,道:"不瞞你說,我開那店子,是為了周濟二妮,若關了門,二妮怎麼辦?"

    賀濟禮道:"能怎麼辦?你若是大方,就將賣主意的錢,分她幾個,反正她要的是錢,不是店."

    孟瑤道:"賣了錢,自然是要分她的,只是照她那性子,若手頭沒了事做,又要日夜紡紗織布了,那東西賣不了幾個錢不說,費力又勞神.傳出去別個還以為我們做哥嫂的,苛待弟媳婦,讓她要靠紡紗織布過生活呢."

    賀濟禮氣呼呼地道:"瞧你這話講的,和娘差不多了.若是濟義沒得能耐,我替他養娘子,倒說得過去;如今他自掙的有錢,憑甚麼還要我出錢養?她要紡紗織布,那是濟義苛待她,不是我苛待她,你休要講錯了話."

    孟瑤比他更氣:"瞧你這小氣勁兒,都成狠心了,那是你表妹."

    賀濟禮歇了口氣,卻露出些笑意來:"所以你該周濟她,還是周濟,等濟義回來,向他討賬去."

    孟瑤被逗笑,啐他一口,道:"多謝你今日的好主意,我心里有譜了."又問:"我且問你,你今日怎麼回來得這樣早?"

    賀濟禮朝門外瞅了瞅,道:"今晚有個酒席,我想帶傻姑娘去赴宴,特意早些回來叫她換衣裳."

    "甚麼?"孟瑤且驚且怒.正要發作,賀濟禮卻反問道:"你那書包和筆船,哪里得來的圖紙?"

    孟瑤立時卡了殼,待說是自己想出來的,又怕賀濟禮不信,正猶豫,賀濟禮又問了:"還有沒得別的圖紙,一並拿出去賣了,留著生蟲子呢?"

    孟瑤又是一驚,立身要問他,賀濟禮卻趁機一溜煙出去了.她顧不得去追.馬上叫進知梅,讓她拖出床下的大木箱來看.

    知梅不知發生了甚麼事,慌手慌腳進來,拖出木箱,那木箱上頭的封條,是上回就撕開了的,此回直接開鎖掀蓋一看,只見里頭的圖紙,全變成了背面朝上,一看就是被人動過了.

    知梅驚叫:"這是誰?"

    孟瑤扯著手帕子咬牙道:"除了大少爺,還有誰,敢情他早就知道了開店的是我,背地里等著瞧笑話呢."

    知梅瞠目結舌,喃喃道:"那……那現在怎麼辦?"

    孟瑤恨道:"怎麼辦,待他回來,看我怎麼找他算賬."

    知梅先是點頭,隨後卻又搖頭,道:"大少夫人,這也是大少爺的屋子,這箱子就擱在他床下,他就算看了,也是理所當然,你能把他怎樣?"

    也是,若箱子上仍有封條,不許他看倒說得過去,可這封條是孟瑤自己拆的,賀濟禮別說看,就是拿出去賣了,孟瑤也說不得嘴.她不禁懊悔:"上回該把封條重新粘回去的."

    知梅安慰她道:"大少夫人也別自責,誰知道大少爺會拖箱子出來看呢."

    正說著,簾外有丫頭通報:"大少夫人,傻姑娘屋里的小桃來了,稱有事要見大少夫人."

    孟瑤忙示意知梅把箱子推進床下,自己則掀簾出去,揀椅子坐下,問道:"小桃人呢?"

    小桃正在門外侯著呢,聽得一聲.忙快步走進來,急道:"大少夫人,方才大少爺到傻姑娘屋里來,稱要帶她去赴宴,傻姑娘歡歡喜喜地換了衣裳就跟他走了."

    孟瑤心中醋意翻江倒海,面兒上還要裝作無事,道:"赴宴就赴宴,也沒得甚麼,只是傻姑娘臨走前怎麼不來給我瞧瞧?《妾室守則》上怎麼說的?"

    小桃忙道:"傻姑娘是要來跟大少夫人說一聲兒的,只是大少爺攔著,稱他已經跟大少夫人說過了.是我瞧著有些不對勁,所以特來稟報一聲."

    "哦?你覺得有哪些不對勁?"孟瑤聽她這般說,倒有些好奇,問道.

    小桃道:"我雖說是個丫頭,可以前隨爹娘在妻妾成群的大戶人家也待得久了,見得多了,這少爺們赴宴,多半是不帶家眷的,好招些伎女來陪酒.就算要帶,也是帶正室,若只帶個妾出去同人家的正室夫人應酬,惹人笑話呢."

    "想不到你倒有些見識."孟家二房素來無妾,所以孟瑤不曾留意過這些,而今細想起來,孟家大房的那些妾們,無論在家多受寵,卻是不大帶出去的,除非是隨著正室夫人石氏一道.

    她慢慢點了點頭,誇了小桃幾句細心,又賞了她一套新衣裳,道:"你且穿了這身,也赴宴去.傻姑娘好歹是咱們家的妾,出了門身邊怎能沒個人伺候?"

    小桃機靈,馬上明白了孟瑤的意思,這是讓她去貼身監視傻姑娘呢,她立馬應了一聲,出去換衣裳准備出門了.

    知梅也明白了孟瑤的意思,但待小桃出了門,卻道:"大少夫人,小桃跟去又有甚麼用,他是大少爺,想怎麼著就怎麼著,若真出了事,怎麼辦?"

    孟瑤咬牙道:"若真出了事,我就休了他."

    知梅唬了一跳,道:"那可使不得."又歎:"大少夫人,你這是何苦,傻姑娘可是你自己挑的."

    孟瑤氣道:"虧你貼身跟著我,竟講這樣的話.挑個妾進門,你以為是我自己願意的?那是被逼的.我得到消息時,大少爺已然同老太太商議好了要納妾,這男人已經變了心,我又能怎麼著,只能故意挑個長得丑的,好讓他領會我的心思."

    甚麼心思?自然是善妒,不願他納妾的心思.這心思知梅也明白,只是若賀濟禮不能領會,又或者領會了,但卻一意孤行,怎辦?知梅心中疑惑,便問了出來.

    孟瑤聽了,道:"那我就只有休了他單過了."

    知梅見她一口一個休,只得苦勸,勸得多了,孟瑤反惱了,指使她去看小囡囡,讓她離了跟前.



    第一百一十六章 原來如此

    知梅出了門,左右放不下.她自小跟著孟瑤,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她和離成孤家寡人,于是她沒去小囡囡房里,而是找來守門的小丫頭,教她道:"我有急事要出門,若大少夫人問起,就說我去茅廁了."

    小丫頭答應了,又央道:"知梅姐姐你可得早些回來,不然大少夫人要罵."

    知梅道:"省得,回來與你帶吃食."

    小丫頭笑了,揣了謊言仍去守門.知梅則打著孟瑤讓她出門辦事的招牌,悄悄溜出了府.她臨出門前,已向門房打聽到了賀濟禮的去處,那是城中最大的一家酒樓醉客居,就在東街,極好找的.她著急趕時間,便雇了頂轎子,催著轎夫一路小跑,以最快的速度到了醉客居,丟給伙計一塊碎銀子,讓他帶領著.引到了賀濟禮與傻姑娘所在的二樓雅間.

    這雅間頗大,分內外兩間,外間七八個小厮正圍坐吃酒,隨時聽候里頭差遣,他們見活計領進來個丫頭,都笑問:"這也是送來賣的?倒比賀大少爺帶來的那個標致多了."

    活計見他們講渾話,正要替知梅辯解,知梅卻朝他後背悄悄一戳手指,活計忙噤了聲.知梅自他身後走出來,笑著團團福了一福,問了個好,道:"各位大哥,不知賀大少爺要賣甚麼?"

    幾個小厮聽她這一問,都吃吃的笑了,相互道:"准是哪家夫人放心不下,遣人來瞧的."

    知梅但笑不語,任他們去懷疑.那幾個小厮見她不說話,真信了,道:"你且回去告訴你家夫人,今日賀大少爺帶來的妾實在太丑,根本無人願意要,叫你家夫人放心罷."

    知梅心中吃驚,問道:"各位大哥,賀大少爺是來賣自家的妾?"

    有個小厮答她道:"是,賣的是妾,不過比粗使丫頭還差幾分,跟姐姐你比.更是差遠了."

    小厮們一哄而笑,笑的聲音大了些,里頭就有人在問:"是誰在外頭?"

    小厮正要回話,知梅忙擺了擺手,快步退了出去.她生怕賀濟禮出來看,認出她來,一刻也不敢久留,蹬蹬蹬一氣下樓,奔出酒樓,雇轎回到賀府.

    待她捂著怦怦跳的胸口回到第三進院子,守門的丫頭正急得猶如熱鍋上的螞蟻,見她回來,沖上去一把抓住,急道:"知梅姐姐,你怎麼才回來,我都跟大少夫人說了三趟你上茅房了,鬧得大少夫人還以為你鬧肚子,要請郎中來呢."

    知梅連忙道了歉,又塞給她幾錢碎銀子,稱路上著急忘了給她帶吃食,叫她自己買去.小丫頭接了錢.眉開眼笑,掀開簾子讓她進去,又沖里稟報道:"大少夫人,知梅自茅房回來了."

    甚麼叫自茅房回來了,知梅一個踉蹌,險些沒跌倒.孟瑤見她步履不穩,關切問道:"真鬧肚子了?要不請個郎中來瞧瞧?"

    知梅忙道:"拉了幾回,已經好了,多謝大少夫人掛牽."

    孟瑤仔細看她神色,道:"既然病了,那就歇著去罷."

    知梅還有好些話要跟孟瑤講呢,哪肯去歇著,忙雙膝跪下,道:"大少夫人,奴婢知罪,不該私自出府."

    孟瑤道:"你先起來,打著我的招牌私自出府的罪過,咱們待會兒再算,你先跟我說說,出去作甚麼了?"

    知梅爬起來,將醉客居的所見所聞講了一遍,笑道:"甚麼赴宴,大少爺是要賣傻姑娘,所以才帶她去."

    孟瑤聽了也笑,問道:"那小桃呢?"

    知梅道:"沒見著,估計是在里頭伺候呢."又道:"聽那些小厮的口氣,那些老爺少爺相互之間買賣丫頭和妾,是經常的事,不知咱們大少爺去過幾回."

    孟瑤此時心情極好.笑道:"理他呢,只要他不胡亂買人回來就成."

    知梅笑道:"大少夫人,這個我都能替大少爺打包票,他買人,會舍得錢?"

    孟瑤大笑,命人把小囡囡抱過來拍著,又道:"光為這事兒混忘了,我這里另有正事呢,你趕緊把二少夫人給請過來,就說我有要事與她相商."

    知梅應著過去請了,二妮一聽,猜想還是為書包的,站起身邊拍著衣裳就過來了,進門便問:"大嫂,尋我甚麼事?"

    孟瑤請她坐下,將賀濟禮出的主意講了,一是不賣書包了,把給書包縫棉布內襯的法子,寫到紙上,她們也來賣"秘方";二是州學門口的小店不開了,省下賃錢和雇人的費用來.

    前一個主意,二妮沒得話說,但聽完第二個.她著急了,沒了店子,她拿甚麼賺錢去?還日夜紡紗織布麼?俗話說得好,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如今小店每月的分紅讓她嘗到了甜頭,就不太願意重撿那不怎麼賺錢的舊活計了.

    她搓著衣角,紅著臉,扭捏道:"大嫂,店子非得關麼?"

    孟瑤會錯了意,笑道:"你放心.賣'秘方’的錢,照樣分你兩成."

    二妮忙道:"大嫂,我不是這個意思……是……是……這一錘子買賣,到底不是長久的事,能賺多少錢?等賣完了'秘方’,我還是沒得賺錢的門路……我跟了大嫂近兩個月,才知道紡紗織布是賺不到幾多錢的,實在不願再回頭去跟紡車打交道了."

    是心大了?孟瑤仔細琢磨著她的意思,問道:"那你待如何?"

    二妮垂頭想了一會兒,忽然似下定決心似的,猛地抬頭道:"大嫂,賣'秘方’的分紅我不要了,這一個多月攢下來的錢我也拿出來,大嫂讓里少爺把店子盤給我罷,若是錢不夠,我再想辦法."

    原來不是心大,而是有志向,孟瑤深感自己沒看錯人,也沒幫錯人,心下大慰.但她賣"秘方",本就是無可奈何之事,若換了二妮去經營,也好不了哪里去,何苦來哉?

    她這里便將賀濟禮講過的話,又拿出來勸二妮,道:"咱們店小,人單力薄,賣不過那些做慣生意的大店的,不如盤掉算了,我這也是為你打算."

    二妮細一想,她能靠做書包入股,全靠孟瑤提供圖紙,若孟瑤不干了,她一人還真撐不起這家店來,但讓她就此收手,卻又十分的不甘心,這才嘗到甜頭哪……

    孟瑤見她滿臉不舍.有些不忍心,便道:"其實我也沒做過生意,就這樣一說,若是你實在想開,那店就盤給你好了,這事兒我能做主."

    二妮猶豫起來,道:"大嫂容我回去再想想."

    "使得,你回去想好了再給我信兒."孟瑤命丫頭把她送了出去.

    天色暗下來,簷下築巢的燕子也歸來了,小丫頭們端著食盤魚貫而入,在飯桌兩旁站定,兩名二等丫頭走上前去,開始上菜.知梅扶著孟瑤入席,替她擺上碗筷.

    孟瑤朝桌上一看,雞,鴨,魚,火腿,羊肉……七大碗八大碟,外加一圈下酒下菜,直把張飯桌子擠了個滿滿當當.她很是詫異,忙問:"如今除非老太太有命,都是各房單獨開飯,怎麼還這樣多的菜?難道有客來?"

    一小丫頭笑著回道:"大少夫人,您是當家主母,若有客來,豈有不來通報您的.這是大少爺臨出門前,特意去廚房吩咐的,婢子還以為大少夫人知道呢,所以就沒來說."

    "有這事兒?"孟瑤愈發覺著奇怪.

    "理他呢,大少爺既有心,大少夫人且就享用著."知梅夾了一筷子魚,開始替孟瑤布菜.

    "說的是,管他又出甚麼幺蛾子,我且先吃著."孟瑤舉起筷子,開始吃飯,"唔,味道不錯."

    "哼."話音尚未落下,一臉怒氣的賀濟禮摔著門走進來,後頭跟著表情莫名複雜的傻姑娘.

    孟瑤抬眼一看,只見傻姑娘大概是才哭過,臉上的白粉被沖成了一道道的溝壑,和著一團團的紅胭脂,實在讓人敗壞食欲.

    傻姑娘越過賀濟禮走到孟瑤面前,行著禮,帶著哭腔道:"大少夫人,大少爺他,他,他欺負人……"

    "哼!"賀濟禮又重重哼了一聲.但孟瑤沒搭理他,仍自顧自問傻姑娘:"大少爺怎麼欺負你了?"

    傻姑娘這回沒作聲,直接一聲大哭,嚇倒了一屋子的人.她且哭且訴,把方才在醉客居的情形,講了一通.稱賀濟禮騙他,謊稱帶她去赴宴,待她歡歡喜喜跟著去,卻發現那是個為買賣人口而設的酒席,買賣的對象,就是她傻姑娘.

    她本來就被賣過一道,倒也沒甚麼,關鍵是那些老爺少爺們太欺負人,個個說她丑,把她貶得一錢不值,實在太欺負人.

    傻姑娘講到最後,索性伏在了地上,嚎啕大哭:"大少夫人,知梅,你們給我評評理,我哪里生得丑了?我哪里生得丑了……"

    "你哪里都生得丑!"賀濟禮忍無可忍,大喝一聲打斷她的話,氣急敗壞道:"你還有臉講這些,你今日讓少爺我丟盡了臉了,我那些朋友,個個卯足了勁兒的奚落我,問我怎麼帶了這麼個貨色來."他說著說著,把氣又轉到了孟瑤身上,道:"說來也怪你,當初怎麼就挑了她了?害我現在想賣都賣不出去,盡做賠錢的事."
作者: 望月歆兒    時間: 2011-11-24 10:00 PM

  第一百一十七章 母子吵架

    孟瑤慢慢吃著菜.直到嚼爛咽盡,才接賀濟禮的話,道:"妾身不會管妾,更不會挑妾,大少爺是早就知道的,何苦現在才來挑我的刺?"

    賀濟禮依稀記起當初賣王,李二妾時,孟瑤仿佛是講過這樣的話,一時無言以對,只得坐到桌邊,奪過孟瑤的酒杯一飲而盡,氣呼呼地開始自己夾菜吃,道:"我蠻以為能用丫頭的價錢把傻姑娘賣出去,特意命人備了酒,准備回來就慶賀慶賀,沒想到她連個粗使丫頭的價都不值."

    傻姑娘見賀濟禮上桌吃飯,習慣性地上前來伺候,要替他斟酒,賀濟禮極不耐煩地指了指門口,道:"以後不許踏進正房半步."

    傻姑娘愣了,看看他,又看看孟瑤.孟瑤忙沖她擺手,待她退下,才沖賀濟禮笑道:"怪不得今日菜色這般豐富,原來我是托了傻姑娘的洪福."

    賀濟禮聽得這般嘲笑,更為氣惱,重重哼了一聲,命人拿更大的杯子來吃酒.孟瑤放了筷子,轉著腕上的金鐲子,道:"我看傻姑娘就留在屋里挺好,如今個個都道我賢惠呢."

    賀濟禮悟出了點味兒來,指著她驚訝道:"原來你是為了——"

    "我甚麼都不為."孟瑤沖他一笑,起身進里間去了,獨留賀濟禮一人坐在桌邊琢磨.

    第二日,二妮老早就去了第二進院子給賀老太太請安,瞅著院門瞧著賀濟禮出了門,便忙忙起身,朝第三進院子去.

    第三進院子里,廊前的葡萄架已掛上了果,一串一串的惹人喜愛,小囡囡由奶娘抱著,正伸長了胳膊夠那葡萄頑.二妮心生羨慕,站著瞧了瞧,才朝屋里走,腫著眼眶的傻姑娘打起簾子,朝里通報了一聲,又帶著哭腔向二妮道:"二少夫人,你自己進去罷.大少爺不許我進正房呢."

    二妮不知她是哪里惹惱了賀濟禮,詫異看她一眼,低頭穿過簾子,朝里走去.孟瑤大概是才吃過早飯,正在次間坐著吃茶,見她過來,忙招呼她坐,又命小丫頭把新沏的毛尖與她端一盞上來.

    二妮自揀了張凳子坐下,連連擺手:"大嫂,我不吃你這茶,味兒太淡,不夠釅."

    本來要去倒茶的小丫頭抿嘴而笑,被知梅瞪了一眼方才斂眉.孟瑤便道:"那把果仁熬的茶給二少夫人端一碗來嘗嘗."說罷又向著二妮道:"你來了我屋里就是客,怎能連茶都不吃一杯."

    小丫頭忙下去倒茶,須臾端上一碗噴香撲鼻的果仁茶來,二妮嘗了一口,真是說不出的好滋味,細嚼那里頭的果仁,卻又說不上名字來,便問孟瑤道:"大嫂,這都是些甚麼果子?"

    孟瑤答道:"尋常干果子罷了.不過是些核桃,榛子,瓜仁,杏仁,欖仁,栗子,雞頭,銀杏之類."

    二妮咂舌道:"尋常是尋常,只是要把這些湊齊,也得費些功夫."

    孟瑤笑道:"只要有銀子,哪里買不來?要費甚麼功夫."

    提起錢,二妮深有感觸,連連點頭道:"大嫂說的是,只要有了錢,甚麼辦不來."又道:"我今兒來,就是為了賺錢的事,要來勞煩大嫂."

    孟瑤問道:"可是為了咱們州學門口的店子?"

    二妮點頭,道:"大嫂猜對了,我昨日回去想了一個晚上,還是想把那店子接下來."

    孟瑤人就能勸她:"賺不了幾多."

    二妮卻道:"管他呢,只要比紡紗織布賺得多點就成."

    孟瑤在心內默默計算一番,道:"你說的是,那店子再怎麼被別的店搶生意,賺的總比賣粗布多些."

    二妮見她也這樣說,高興起來,笑道:"那就這麼著,我把店子盤下來,還是照老樣子,給大嫂和知梅各分兩股.大嫂請開價錢."

    孟瑤本就是為了照拂她,才開的那店子,其實她哪里瞧得上那幾個錢,忙道:"這使不得."

    知梅也道:"我不能要二少夫人的股份."

    二妮執意要給,稱:"有你們入股,我心里踏實些."

    孟瑤想了想,道:"那我們出錢入股罷,知梅的本錢算我的.也不用拿現錢給你,就店子的價錢少算你四成,如何?"

    二妮眉開眼笑,連聲道:"使得,使得,說起來還是我占了便宜,我正愁拿不出全價銀子來呢,若只付六成,我大概還是湊得出錢的."

    知梅上前磕頭,謝過孟瑤,又謝二妮,被二妮一把拉了起來,這事就此商定.晚上,孟瑤使人去孟家問孟里的意見,孟里自然沒有話說,自孟家老店指派了一個老人兒,將此事辦理妥當,全店原封原轉到二妮名下,她六股,孟瑤同知梅各兩股.孟瑤拿到二妮付的錢,將當初開店的本錢與孟里送了去,自此這店子,就歸了二妮.

    二妮頭一回當東家.自感責任重大,一心撲了上去,每日里不到店里轉悠幾趟,連飯都吃不香甜.孟瑤則照著賀濟禮出的主意,把新款書包的圖紙轉了出去,賣了個好價錢,拿來與二妮和知梅三人分了.賀濟禮知曉後,以"過河不能拆橋"為由,找孟瑤很打了幾次秋風,非把賣圖紙所得的錢也分了一份才甘心.

    八月,秋至.孟里中舉,舉家歡慶,溫夫人不方便出面主持,便由孟瑤代勞,張羅著擺了三天三夜的流水席.孟家大房見二房要興旺了,備了不少禮物來賀,可惜無論是孟里還是孟瑤,甚至于賀家,都不待見他們,令石氏很是碰了些灰.

    孟里中舉後,又去了京城,但並非為了謀官,而是賃了套小院,帶著書童閉門苦讀,預備來年的春闈.他這般用心讀書,令溫夫人同孟瑤都大感欣慰.

    轉眼又是年時,孟里卻留在京中,孟瑤沒了個娘家人走動,頓覺心內空落落,成日里無精打采.這日落了一場大雪,她便命人搬了一把搖椅到窗前躺著,捂著手爐,聽小囡囡有一句沒一句地咿咿呀呀.

    正百無聊奈,忽聞前院摔盞怒罵聲,嚇得小囡囡放聲大哭,孟瑤忙命奶娘把她抱回廂房哄著,自己則招過門外的丫頭來問:"前面怎麼了?"

    丫頭回話道:"聽著是老太太和大少爺的聲音,許是他們又吵起來了?"

    這一年來,為著賀濟義在揚州花天酒地卻不寄錢回來養家,賀濟禮同賀老太太沒少起過爭執,孟瑤揉了揉太陽穴,扶著知梅的手站起身來,朝前院而去,准備去勸架.

    到了第二進院子西次間,小言掀起簾子,孟瑤低頭進去,直覺得這屋內同屋外一樣的冷.四面一看,原來房里沒有生火,怪不得冷冰冰,看來賀老太太為了省錢,又命人把火盆給撤了.

    屋內雖然沒有生火,賀老太太卻看似熱得很,脫了外頭的棉襖,緊著一件里衣,沖著賀濟禮直嚷嚷.孟瑤忙命人取過棉襖替她穿上,勸道:"老太太,你罵兒子也得顧著些自個兒的身子."

    賀老太太大概是又跳又叫,熱了,臉上直冒汗,揮手推開遞棉襖的小言,對孟瑤道:"你瞧瞧濟禮,從來只把自個兒兄弟朝壞處想."

    果然又是為了賀濟義,孟瑤心下了然,問賀濟禮道:"你怎麼又惹老太太生氣了?"

    賀濟禮一手拍上身旁的高櫃,驚走櫃底取暖的一只花貓,氣呼呼地道:"我惹她生氣?誰惹誰生氣還不知道呢."

    孟瑤見他只顧氣惱,卻不講明情況,只得去問小言.小言看了看賀老太太,又看了看賀濟禮,見他們都沒開口的意思,只得將他們吵架的緣由,向孟瑤講了一遍.

    原來方才賀老太太接到賀濟義自揚州的來信,便叫賀濟禮來念.賀濟義在信中說,今年過年,他要替大司客拜年,應酬多,就不回來了,等年後再尋個空子回來.

    賀老太太聽了信,就當了真,眼淚婆娑,念叨著賀濟義在揚州辛苦,連年也不能回來過,接著又怪賀濟禮,當初不該把他弄到那麼遠的地方去當差.

    然而賀濟禮聽到的消息卻根本不是這樣,賀濟義不回家過年,不是因為大司客,而是因為孟月.孟月因有了身子,不想回家來瞧大婦的臉色,就拘著賀濟義,不許他回來,要他留在揚州陪她過年.賀濟義如今正寵著她,又看在她肚里孩子的份上,就答應了,另編了信中那一通話來哄賀老太太.

    小言講到這里,賀老太太叫起來:"濟義明明是為了差事,你這是道聽途說."

    賀濟禮馬上反駁:"沒有把握的事,我從來不說的,你怎麼不想想,濟義講的話,能有幾句是真的?再說孟姨娘的為人,你不曉得?"

    賀老太太對賀濟禮的前一句話很不以為然,但後一句話卻聽到了心里去,在她想來,孟月確是做得出強留賀濟義在揚州的事.她這樣一思量,心里就也有了氣,但當著賀濟禮的面,又不肯服輸,嘴上仍道:"你胡說八道,濟義會為了一個姨娘,不回來看我這親娘?"

    "那可說不准."賀濟禮嘀咕道.



    第一百一十八章 不回家過年

    這話愈發將賀老太太心里的火撥高了幾分.她指著賀濟禮的鼻子,開始新一輪的大罵.賀濟禮有了上次的教訓,不敢和她對著吵,怕事後又要孟瑤拿著銀子去封丫頭的嘴,買他的好名聲,于是搬了把椅子坐下,靜靜瞧著賀老太太,任她的唾沫星子滿屋子里飛.

    無人對罵,沒得趣味,賀老太太很快偃旗息鼓,瞪著眼睛氣鼓鼓地盯著賀濟禮.賀濟禮拍了拍袍子,站起身來,故意問道:"娘你罵完了?"

    賀老太太氣得一扭身,坐到羅漢床上不看他,賀濟禮有些得意洋洋,一撩袍子,又坐下了.

    孟瑤瞧著好笑,上前道:"你們母子這般吵鬧有甚麼用,不論濟義是被差事拖住了腳,還是讓孟姨娘絆住了身,反正他今年都是不打算回來了."

    賀老太太一聽.傷心頓起,淚如雨下,抹著臉哭起來.孟瑤忙道:"趕緊遣個人去揚州問問,若二少爺能抽出空,就叫他趕回家過年."

    賀老太太嘴上猶道:"他是在揚州辦正事,叫他回來作甚."但卻絲毫不去攔出門遣人的小言,直目送她朝外院去了.

    孟瑤見賀老太太安靜下來,便把賀濟禮拉了一把,一同退出來.賀濟禮埋怨她道:"他不回來就不回來,誰稀罕,遣人去揚州作甚麼,坐船不要錢的?"

    孟瑤朝他額上點了一記,笑罵:"你就小氣罷."

    夫妻倆正說著,忽見花架子後轉過一人來,定睛一看,原來是二妮.二妮也瞧見了他們,忙上前打招呼,道:"老太太遣人叫我過來,也不知是為了甚麼."

    孟瑤道:"是濟義來信了,你趕緊進去罷."

    二妮一聽,笑容不由自主地浮了起來,趕忙朝屋里去了.

    賀濟禮瞧著她直皺眉,嘀咕道:"嫁進來多少時日了,還不會行禮,還是鄉下那套."

    孟瑤瞪他一眼,道:"罷了,她成親至今.還沒見過新郎,要是待會兒得知濟義過年仍不回來,指不定怎麼傷心呢."

    賀濟禮想到二妮當初拜堂,用的還是一只公雞,心中也生出幾許不忍,歎道:"苦了她了,這事兒娘辦的不太地道,不過那是她的親內侄女,舅舅舅媽又是上趕著,旁人也說不得甚麼."

    此時他們還在第二進院子里,孟瑤擔心這話被賀老太太聽見,忙拉著他朝外去了.

    且說二妮到了賀老太太屋里,興沖沖地討信來看.賀老太太仍在氣頭上,對她也沒了好臉色,沒好氣道:"看甚麼,你又不識字."

    既是叫她來,怎又給臉色瞧,二妮一愣,道:"我是不識字,但可以拿去讓大嫂念給我聽.怎麼,娘叫我來.不是因為濟義來信了?"

    賀老太太摸出墊子下壓著的一封信,讓小言遞給她,道:"是,信是來了,可人不回來."

    二妮又是一愣:"為甚麼?"

    "為甚麼?你問我為甚麼?"賀老太太一跳而起,叫道:"你這個做娘子的,沒法把自家男人叫回來過年,倒問起我來?"

    這話既粗又重,饒是二妮一向自詡鄉下媳婦,都有些受不了,紫漲著臉道:"娘這話從哪里說起,我從進賀家門,就沒見過自家男人的面,如何叫他回來?我還不怕告訴你,這門親我本來就不願意,要不是爹娘逼著,我才不進你家門呢."她說完,把信朝胳肢窩下一夾,呼地掀起簾子就出去了,連看也不看賀老太太一眼,惹得賀老太太在她身後直叫:"反了,反了."

    二妮出了第二進院子,直奔孟瑤房中,她到時,賀濟禮也在,兩口子正逗小囡囡,教她叫爹娘.她站在門口羨慕地看了好一會兒,直到傻姑娘舉簾子舉累了,提醒了一聲.才抬腿走進去.

    賀濟禮如今是她大伯,曉得要避嫌,見她進來,打過招呼,就起身出去了,傻姑娘在後跟了去,一個在前頭跑,一個在後頭追,惹得滿院子的下人發笑.

    二妮站在窗前瞧著這副奇觀,竟忘了來的目的,驚訝問道:"大嫂,他們這是作甚麼?"

    孟瑤笑道:"沒事,天冷,跑一跑暖和."

    二妮大笑:"大嫂你還瞞我,我都聽丫頭們說了,是大表哥看不上傻姑娘,躲著她呢."

    孟瑤眉一挑,道:"我就要讓他知道,在我屋里納妾,沒得好結果."

    二妮羨慕道:"還是大嫂有本事,不像我沒個主意."說著,將腋下夾著的信遞了過去,央道:"大嫂.我不識字,你幫我念念."

    孟瑤接過去,一面展信紙,一面好奇問道:"老太太沒講給你聽?"

    二妮想起方才一幕,咬牙恨道:"咱們這位老太太,有了不快,就只會朝別個身上怪呢,說濟義不回來,是因為我管不住男人."

    這確是賀老太太的性格,但孟瑤並未順著二妮的話朝下講,而是勸慰她道:"老太太正在氣頭上.拿你撒氣呢,咱們做晚輩的,多擔待些罷."

    二妮點點頭,道:"其實我也知道,在婆母面前受氣是該的,不能頂嘴,可就是覺得委屈."

    "確是苦了你了."孟瑤歎了口氣,拿起信念起來,信中大意,同方才小言所述無二,無非是講賀濟義因為事務繁忙,過年就不回來了,等到明年開春了再回來.

    二妮聽到"明年春天"四個字,臉色登時就變了,頹然道:"看來她們講的是真的了,濟義果然是為了孟姨娘才不回來過年."

    這話倒合了賀濟禮的看法,孟瑤奇道:"你這話又是從哪里聽來的?"

    二妮自她手里拿過信紙,在手里揉著,道:"丫頭們央我喚了賣花婆子進來挑花兒,聽那賣花婆子講的.當時我聽了還不信,剛才聽大嫂念信,說是明年春天回來,我這才信了."

    "明年春天"?其中有甚麼蹊蹺不成?孟瑤疑惑看向二妮.

    二妮苦笑:"大嫂別看我是個粗人,其實掐著日子呢,明年春天,可不是孟姨娘生產的時候,濟義大概是聽了她的話,想要等她生了兒子再一起回來."

    孟瑤恍然大悟,心內百味紛呈,原來二妮這些日子雖然只忙生意,表面上甚麼也瞧不出來,其實心里苦著呢.她心里歎著氣,探過身去握住二妮的手,開解她道:"你也不用為此事煩惱,其實孟姨娘是個蠢的呢,她把孩子生在外頭,算個甚麼事.到時抱回來,都有些名不正言不順的,那些個愛嚼舌頭的,還不知怎麼編排呢."

    二妮聽了這話,稍顯安慰,感歎道:"你們城里人,也真是消息靈通,連街上一個賣花的婆子,都能曉得濟義為甚麼不回來過年,倒是我們這些至親的人,還要她們來告訴."

    孟瑤笑道:"深宅大院的女眷,都是如此,你久了就習慣了."

    二妮歎道:"等明年春天,孟姨娘抱著兒子回來,我還不知站哪里呢.再名不正言不順,那也是濟義的兒子,老太太的孫子,她是要認的."

    孟瑤假裝沒聽懂她的話,笑道:"你站哪里?自然是站在我這個大嫂的旁邊,咱妯娌倆站一塊兒,這也是規矩."

    二妮沖她感激一笑,反握住她的手,道:"大嫂,在這個家里,若不是你,我真不知怎麼過下去."

    孟瑤道:"瞧你說的,老太太是你親姑媽,能不疼你?這話快些別說了,若傳到老太太耳里,該吃味了."

    二妮苦笑連連:"老太太要的是我聽話,偏我又不怎麼聽話,她老人家大概對我不甚滿意呢……"

    一句話還沒講完,小丫頭掀簾稟道:"大少夫人,老太太屋里的小言來了."

    二妮唬了一跳,小聲問孟瑤:"我剛才的牢騷,該沒讓小言聽去罷?"

    孟瑤輕輕擺手,安慰她道:"無妨,小言是個謹慎的."小言是她的人,她心里自然定定的,但二妮並不知道,聽了她的話,仍有些忐忑.孟瑤又不便直說,只得隨她去擔心了.

    片刻小言進來,行禮問安,道:"老太太請二少夫人過去說話兒."

    二妮又是唬了一跳,險些從椅子上蹦起來,孟瑤瞧著好笑,湊到她耳邊道:"你方才同老太太吵嘴時的勇氣勁兒哪兒去了?"

    二妮不好意思笑起來,小聲道:"你是不知道我們鄉下婆母的厲害,輕則不給飯吃,重則要打呢,我剛才頂了老太太的嘴,其實心里是虛的."

    孟瑤掩嘴笑道:"你放心,老太太若不給飯你吃,你就到我這里來蹭."

    二妮被逗笑起來,終于壯了些膽,跟著小言去了.到了第二進院子,小言搶先一步打起簾子,通報道:"老太太,二少夫人來了."

    賀老太太的聲音自西次間傳來:"二妮來了?快叫她進來."

    二妮聽這聲音還算和藹,總算松了口氣,自掀了里間的簾子進去,跪下賠不是.賀老太太坐在羅漢床上,彎腰把她拉起來,讓她坐到自己身邊,道:"你是我親親的內侄女,比起你大嫂來親多了,我怎會與你置氣,方才是在氣頭上,才講了些氣話,你別朝心里去.
作者: 望月歆兒    時間: 2011-11-24 10:03 PM

    第一百一十九章 去,還是不去?

    二妮聽了眼圈發紅.聲音也顫了,道:"娘,我,我……"

    賀老太太拍拍她的背,打斷她的話,道:"信想必你也聽你大嫂念過了,拿來我收著罷."

    那信早在二妮手中揉了個稀爛,拿出來時簡直快要展不開,賀老太太見了很不高興,壓抑著怒火道:"以後沒事少往你大嫂屋里跑,她是個不知事的,你別跟著學."

    二妮心想,要不是孟瑤幫她,她早就餓死愁死苦死了,哪還有今日,于是反駁道:"大嫂是個好人,教了我不少東西呢."

    賀老太太的臉色,黑得能拎下墨汁來,拍著床沿氣道:"你到底是同我親,還是同她親?"

    "都親."二妮脫口而出,忽然瞥到賀老太太的臉色.才趕忙閉了嘴.

    賀老太太陰沉著臉,將信紙撫平,重新裝進封筒,遞與小言,交待她收到她臥室床邊的大匣子里去.其實這時只要二妮說一句"娘,自然還是咱們更親些",賀老太太的氣也就消了,但她哪里曉得這些圓滑的事,只沉默不語,因此賀老太太的臉色,就遲遲不得轉晴.

    婆媳倆無語對坐一時,賀老太太想起叫二妮來是有事的,這才開口,打破了僵局,道:"孟姨娘太不像話,竟拘著濟義在揚州,不許他回來過年,這事兒你得管管."

    原來賀老太太只是嘴硬,心里還是相信著賀濟禮那套說法的,二妮摳著羅漢床沿上的雕花,垂頭道:"她還是在我前頭進的門,我連面都沒見過的,能有甚麼辦法?"

    賀老太太將羅漢床圍拍得山響,教訓她道:"你是大婦,怎會沒得辦法?沒見過面,那就到揚州去,過完年就去."

    二妮剛才還在孟瑤面前講.與婆母對著干,心里虛,但此時氣性兒沖腦,就又甚麼都忘了,頂嘴道:"我們鄉下,都是一夫一婦,我哪里學管教小妾的本事去?就是老太太你,都是沒和妾室打過交道的罷."

    賀老太太被這一席話噎了半晌,才憋著氣道:"沒得經驗,就找你大嫂去,她屋里有妾室,讓她教你怎麼管教."

    二妮好笑道:"娘,你方才還囑咐我無事莫要朝她院子里跑呢."

    賀老太太氣得直想揚手打人,怒道:"那是說無事時,這不是有事嗎?"

    二妮後知後覺,這會兒才瞧見賀老太太氣壞了,忙立起身來道歉,又要爬下磕頭,賀老太太在親內侄女面前到底沒有多大脾氣,無力地擺了擺手,叫她下去.

    二妮退出門外.才想起賀老太太方才依稀說過,要送她到揚州去,她如今有店子經營著,可不願遠行,欲進去同賀老太太講清楚,又想起那是過完年後的事,不用急,于是就調轉了頭,還去孟瑤那里.

    第二進院子屋里不見了賀濟禮,大概出門辦事去了,門檻上坐著傻姑娘,哭喪著臉,一看就是追賀濟禮沒追到.孟瑤抱著小囡囡,正哄她睡覺,見二妮進來,便把孩子交給奶娘,讓她帶了下去.

    二妮不消人招呼,自揀了把椅子坐下,開始歎氣.孟瑤少見她如此,奇道:"怎麼,老太太給氣你受了?"

    二妮道:"倒也不算受氣,只是老太太打算過完年就送我去揚州,說是讓我去管教管教孟姨娘呢."

    孟瑤聽了愈發奇怪:"去揚州,能與濟義團聚,這是好事,再說孟姨娘那里,也的確該讓你這個正室去管教管教了.你作甚麼這般愁眉苦臉?"

    二妮道:"大嫂,一來我舍不得丟下我那店子,二來我也從沒和妾打過交道.不會管教,去了做甚麼."

    孟瑤笑道:"誰又是天生會管教妾的?慢慢學著就會了."

    二妮反問道:"大嫂,我向誰學去?你們大家小姐,在娘家時妾都是隨處可見的,是跟著娘家長輩學好了才來的,而我們鄉下,除了鄉紳家,哪里能見著個妾?再說那孟姨娘是大家小姐出身,只怕她對付大婦的手段,比我對付妾室的手段要多得多呢.我去管教她……別一不留神,倒被她給管教了."

    這話講得嚴重了,孟瑤欲安慰她,但想到孟月的為人,她說的這種情況,還真不是沒可能,再加上賀濟義的心不在二妮這邊,若沒個強硬的手段,管教起妾室來還確是費勁,更何況孟月如今還有一張護身符——腹中未出世的孩子.

    想到這里,孟瑤也覺得不好替二妮出主意了,只好道:"去揚州並非全無好處,你自己琢磨罷."

    二妮點了點頭,道:"罷了.反正是過完年的事,我還是先顧著店子罷,多賺些錢好過年."

    孟瑤嗔怪道:"瞧你說的,難道過年還要你出錢?"

    二妮笑道:"大嫂,我曉得我店里掙的這點子錢,還是不夠歸田居幾口人嚼裹的,少不得還要大嫂繼續貼補,但你多少讓我出點兒,我心里才好過些."

    這話要放在平時,孟瑤就笑著應了,但這回她卻搖頭.道:"等來年開春,濟義帶著孟姨娘和孩子回來,你要花錢的地方還多著呢,且先把錢留著罷,哥嫂不會讓你過寒磣年."

    二妮很是奇怪,又有些不服氣,問道:"他回來,不帶錢也就罷了,難道還要我幫他養妾養庶子不成?"

    孟瑤笑道:"不是讓你把錢花在這些地方."

    二妮更為奇怪了,追問道:"那是花在哪里?"

    孟瑤掰起指頭,細數與她聽:"給孟姨娘和孩子的見面禮,給丫頭婆子的打賞,若要籠絡人心,或要打聽些甚麼,也都是要花錢的……"

    二妮越聽越糊塗,又有些生氣:"她把孩子生在我前頭,還要我給見面禮?那丫頭婆子又不是我雇的,與我甚麼相干,還要我來給賞錢?"後面的"籠絡人心"等等,她就更不以為意了,拿著腦袋直擺.

    孟瑤也不作過多解釋,只道:"你到時候就知道了."

    二妮仍沒把孟瑤方才的話弄明白,但一想大嫂一向待她好,肯定不會害她,于是就依了孟瑤的意思,准備把錢先存著,而不是拿出來過年用.只是這樣一來,歸田居幾口人過年的花銷,又要算在賀濟禮夫妻頭上了,二妮很是過意不去,一告辭回院,就扯來細棉布並些彩緞,用心給小囡囡做了幾身新衣裳,當作壓歲錢.

    轉眼又是年來到,賀府上下忙團圓,孟瑤有了去年的經驗,此番指揮起下人來.是輕車熟路,只可惜賀濟義不在家,賀老太太怎麼也提不起過年的興趣,因此孟瑤干脆作主,把一些雇來的粗使打雜的下人,全提前放回去,過完年再來.賀濟禮則拿"老太太無心過年,晚輩也不好熱鬧"當借口,減免過年的開銷,各人新衣的布料檔次,減一等,團年飯的菜色,減兩個……

    孟瑤覺著這樣不是事,好容易過個年,怎能寒磣了,但賀濟禮執意如此,稱:"要怪就怪濟義不回家,惹了老太太不高興罷."這話很快就在賀府傳開,一時間人人都把罪過怪到了賀濟義身上去,怨聲載道.孟瑤始終覺得這樣不好,于是命知梅悄悄傳下話去,布料檔次雖然減了,但數量加一套,每人多做一身新衣裳.這話一傳下去,下人們的臉上總算又見了笑容,讓孟瑤松了口氣.

    每人多加一身新衣裳,就意味著後宅的開支要多一筆,賀濟禮那人,從來撥款都是一厘不多,多開銷的錢,哪里尋去?孟瑤不得已,只好把團年飯的菜價,每樣朝上提了一點點,東湊西湊,總算把缺口給補上了.

    這樣一來,過年的總開銷,並不見少,賀濟禮因此連日臉色陰沉,連坐到了團年飯的飯桌上,也不見好轉.再看主座上的賀老太太,因思念賀濟義,痛恨孟姨娘,也是食不知味,拿著筷子不見動菜;二妮想到各家各戶都是夫妻團圓,快快活活,再看自身孑然一人,成了親卻跟沒成親似的,幾欲落淚,更是沒了心思吃飯;傻姑娘上不得桌,只在簾後設了一小幾,獨自坐了吃飯,她近不得賀濟禮的身,也悶悶不樂.

    四面一看,倒只剩了孟瑤最無憂無慮,但眾人皆不高興,她一人樂呵又有何用,只得命奶娘抱來小囡囡,舀蒸蛋喂她吃.

    好容易熬到團年飯吃完,賀老太太又稱頭疼,不想守歲,由小言扶回去歇著了.賀濟禮跟去瞧了一回,徑直回房,稱各回各屋,各自守歲.孟瑤抱著小囡囡,約著二妮也去瞧了瞧老太太,再相視苦笑,各自回房.

    沒了一家人圍坐開心講閑話,誰還有心思守歲,都是沒過一會子就睡了.第二日起床,還是沒人提起興趣,除了給賀老太太請安,就是躲在自己屋里烤火;到了初二,孟瑤帶著賀濟禮和小囡囡回孟家大房拜年,二妮回鄉下娘家;再接下來整個正月,都是各自在外頭拜年,吃年酒,沒個碰頭的時候.

    等到過完了正月,賀老太太卻又精神抖擻起來,召集齊全家人,舊話重提,稱,要送二妮去揚州.

    賀濟禮對此提議最為贊同,心想,早該讓二妮去了,誰人的娘子誰人養活,這是正理,天經地義.

    二妮卻不想去,道:"我在家里住得好好的,去揚州作甚麼,再說老太太還要人伺候……"

    賀老太太強硬地打斷她的話,道:"我這里有丫頭們服侍,不消你伺候,再說還有你哥嫂呢.你不消擔心家里,放心去揚州罷,船我都讓人給你准備好了,你回去收拾收拾行李,後兒一早就出發?"

    "後天?這樣的急?"二妮一驚.

    賀濟禮想到的卻是另外的問題,狐疑問賀老太太:"娘,你哪里來的錢雇的船?"

    賀老太太的臉紅了,不好意思咳嗽了一聲,含混道:"我叫船主明日來找你要錢."

    "甚麼?"賀濟禮且驚且怒,拍案而起,驚的是賀老太太不打招呼就自作了主張;怒的是她居然向孟瑤學習,在外賒了賬,回頭叫他付錢,這要一個二個的都學起來,那還了得?他想到這是孟瑤帶的"好"頭,就忍不住扭頭把孟瑤也瞪了一眼.

    孟瑤哪里不曉得他的心思,強忍住笑,道:"雇船自然是你出錢,路上吃飯,也該你出錢,誰叫你是當家人呢,難不成讓老太太出?"

    這話賀老太太聽的極為舒心,開懷笑道:"正是,正是,還是媳婦明事理."

    孟瑤趁著賀老太太自顧自笑著,忙附到賀濟禮耳邊小聲道:"小不忍則甚麼來著,雇船花的錢多,還是嚼裹花的錢多?"

    賀濟禮一想,雇船只是一時的錢,吃穿卻是日日月月的事,自然還是雇一條船,把二妮送去揚州來的合算,于是就緩和了臉色,閉了嘴,重新坐下.

    孟瑤那般講,只是為了平息賀濟禮的怒火,至于二妮去不去揚州,她卻是無所謂的,去了,二妮能夫妻團聚,她替她高興;不去,妯娌倆在家作個伴,她也高興,並不在乎為她花了幾個飯食衣裳錢.

    她是這樣的想法,就穩坐了不發表意見,任由二妮自己去考慮.但二妮在不知不覺中,已習慣了以她為主心骨,不由自主地就把頭轉向了她這邊,以目光示意,問詢她的意思.

    孟瑤向二妮輕輕搖頭,要她自己拿主意,二妮卻沒會意,索性問出了聲來:"大嫂,你說我去還是不去?"

    賀老太太見二妮只問孟瑤,臉色一沉.孟瑤裝作沒看見,與二妮道:"你向來是個有主意的,怎問起我來?"

    二妮歎著氣道:"有主意又如何,這人再強,也強不過命."

    賀老太太接話道:"去揚州,就是你的命,趕緊收拾東西去罷."

    二妮神色一黯,也是,船都雇好了,就如同當初公雞拜堂一般,賀老太太是鐵了心了,她又能有甚麼辦法讓她改變主意?她垂頭站起身來,朝外走了幾步,忽又停住腳步,回身沖到孟瑤面前,央道:"大嫂,你陪我去揚州罷?"



    第一百二十章 遠行

    孟瑤想了沒想就搖頭.道:"弟妹,不是我不陪你,只是小囡囡還小,身子又弱,離不得娘."

    二妮繼續央求:"大嫂,我打小沒出過遠門,走過的最遠的路,就是出嫁從村里到城里,這要是到了揚州,我東南西北都分不清,可怎麼辦?再說我也不會管教妾,大嫂去教教我呀."

    賀老太太本沒有讓孟瑤陪著去的念頭,但聽了二妮所述,覺得很有道理,便在一旁幫腔道:"二妮說的是,媳婦你就去給她壯壯膽再回來,小囡囡有奶娘照顧呢,病不了."

    孟瑤明白二妮所想,她是怕去了揚州,見了孟月怯場,畢竟那是真正的大家閨秀.又有的是手腕,所以想把她這個大嫂兼孟月的堂姐叫上,撐撐腰.她這樣一想,愈發覺得二妮可憐,但小囡囡和賀濟禮兩人,實在是叫她放心不下,就把目光投向了一旁的賀濟禮.

    其實賀濟禮同孟瑤一樣很矛盾,一方面舍不得孟瑤出門,另一方面又覺得二妮有孟瑤跟著,能少些麻煩,快點抵達揚州,少花些冤枉錢.他左右思忖,猶豫道:"要不你就陪二妮走一趟罷,家里有我呢."

    孟瑤聽了這話,下定了決心,道:"那我就陪二妮去揚州,不過連路上的時間,不能超過半個月我就得回來."

    二妮連連點頭:"使得,使得,大嫂陪我到了揚州,教會我如何管教妾室就回來,我一定用心學,不耽誤大嫂的時間."

    用心學?孟瑤撲哧笑了,拉著她向賀老太太告退,回房取出《妾室守則》,交到她手中,稱這是治服妾室的靈丹妙藥.因二妮不識字,又點派了知梅,讓她一路上念給二妮聽,一來打發旅途的無聊時間,二來讓二妮在見到孟月前,多作些准備.

    二妮接了《妾室守則》,千恩萬謝地去了.孟瑤命奶娘抱來小囡囡,摟在懷里舍不得撒手,恨不得帶了去,直到奶娘再三保證,一定照料好小囡囡,她才好了些,抹著淚交待好些注意事項,又把賀濟禮叫來,讓他一定用心看著閨女.

    待得賀濟禮拍著胸脯保證了,孟瑤才抱著小囡囡,喚丫頭們來收拾行李,又點了知梅同幾名家丁隨身跟去.傻姑娘也來幫忙,脂粉盒子放進了衣裳堆里,首飾丟進了賞封里,丫頭們都嫌她搗亂.來請示孟瑤,要攆她出去.這倒提醒了孟瑤,留這麼個妾在家里,雖然是個丑的,也叫人不放心,于是喚過傻姑娘,道:"揚州繁華,我帶你同去,見識見識.正好二少夫人是要去管教妾室的,到時少不得要人幫忙,你去了也好與我作個臂膀."

    傻姑娘長期不受賀濟禮待見,本就有些灰心,此刻聽說孟瑤要帶她出門去耍,難免動心,便問道:"大少夫人,揚州都有些啥?"

    孟瑤笑道:"好吃的,好穿的,好看的,甚麼沒有?就是沿江兩岸的景色,也是不錯的."

    傻姑娘眼睛發亮,歡呼道:"那我跟大少夫人去."

    孟瑤點頭,命她下去收拾自己的行李,再親自去了賀老太太屋里,將此事告訴她.賀老太太聽了,很是反對,認為傻姑娘和孟瑤都去了揚州,賀濟禮身邊就沒個貼身的人照顧.

    這話說的孟瑤也猶豫起來,她把知梅和傻姑娘都帶了去,賀濟禮真個兒是身邊無人.正是讓人好鑽空子,再加上有這樣一位好給兒子納妾的老太太在家里,還真是讓人不放心.

    賀老太太見孟瑤猶豫,就替她拍了板,道:"就讓傻姑娘留在家里照顧濟禮罷,你一人去揚州."

    賀老太太越是堅持讓傻姑娘留下,孟瑤就越是不願意,道:"傻姑娘我要帶去,至于濟禮身邊伺候的人,媳婦自有安排."

    賀老太太還以為孟瑤有再替賀濟禮納上一房的意思,就高興起來,道:"既然你賢惠,那就照你的意思去辦罷,快快開枝散葉,替我多添幾個孫子."

    孟瑤曉得她是誤解,但這誤解來的正好,于是就沒解釋,告退回房,苦惱留在賀濟禮身邊的人選去了.

    賀濟禮正抱著小囡囡,幫她看著丫頭收拾行李,忽見她自外頭進來就坐到窗邊發呆,不禁奇怪,過去推了她一把.問道:"你不去瞧瞧行李可有遺漏的,坐在這里作甚麼?"

    孟瑤接過小囡囡親了兩口,道:"我要把傻姑娘帶去揚州."

    沒了又丑又黏人的傻姑娘在家里,賀濟禮求之不得,眉開眼笑道:"帶去好,帶去好."

    孟瑤看了他一眼,道:"那這樣你身邊就沒個服侍的人了."

    賀濟禮把滿屋子的丫頭婆子一指,奇道:"這不是人?"

    孟瑤突然煩躁起來,拍了下桌子,道:"老太太會當她們是服侍你的人?她指的自然是妾室,通房."

    饒是賀濟禮並不抗拒納妾.也覺得這言論過于可笑,道:"你只不過去半個多月,我就要納個妾?那你要是多出門幾趟,咱們家的妾豈不是要堆不下了?"

    "說的也是."孟瑤聞言,突然心境又開闊了,笑著說道.她站起身來,一手抱著小囡囡,一手拉著賀濟禮,開始叮囑她離家後要注意的事項,直到賀濟禮不耐煩才停下來.

    第二日一早,賀濟禮就去了碼頭,親自查看孟瑤和二妮要坐的那條船,並多付了一成的船費,將整條船全包下,好讓船家沿途不要搭載過路的船客,以保證他家女眷的安全.

    待他回家,又與孟瑤講了好些個話,簡直是難分難舍,到了第三日,親自送到船上,看著行李都安頓好,才抱著小囡囡下船去.等到船開,又站在岸上望著,直到不見了船帆的影子,才登車回家.

    孟瑤父親未亡時,也曾帶著她走過不少地方,揚州並不是頭一回去,這條水路也不是頭一回走,因此不覺得有甚麼新鮮,略開船窗瞧了一回風景,就躺著閉目養神去了.

    但二妮卻是覺得新鮮得很,開船窗看猶覺得不過癮,又拉著她帶來的丫頭彩云,登到船頭去瞧那浪花,瞧岸邊的花紅柳綠和過往的行人.每每遇到小碼頭,便有小商販提著籃子,挑著擔子上前兜售,二妮如今有店子.手頭也有幾個閑錢,一見到這些就沒了抵制力,只有掏錢買下的份,買得多了,連帶著孟瑤身邊的知梅,傻姑娘都有份.

    眼見得馬上就要到揚州,船上裝吃食裝小玩意的包裹多了好幾個,孟瑤直笑話二妮是"遇姜買姜,遇鹽買鹽",又見已近揚州,江中船只漸多,擔心二妮被人瞧了去,便叫她只坐在船艙中,莫要出去露面.

    二妮卻不願意,拍了拍身上自做的粗布衣裳,道:"我這一身農婦打扮,有誰願意瞧第二眼?"說完仍舊趴到船舷上看風景去了.

    孟瑤本覺得不妥,要叫她回來,但仔細瞧了一會兒,見果如二妮所說,並無人朝這邊張望或起哄,又想到二妮好容易出來一趟,等到了賀濟義住處,還有煩心事等著她,心下就一軟,隨她去了.

    她們抵達揚州時,已是下午,碼頭上靜悄悄,沒有幾艘船,等到進了城,卻又是另一派景象,幾十條大街,幾百條小巷,無一不是人煙湊集,金粉樓台.街道兩旁酒樓林立,有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伎女,白日里就登上了二樓,倚著欄桿揮著紗絹攬客;稍微窄些的道旁,沿路都是攤販,賣布的,賣箱籠的,賣糖葫蘆的,吃穿住用,無一不足.

    二妮頭一回見到這般繁華熱鬧的景象,看花了眼,挪不動步,孟瑤勸了好半天,才哄得她先去賀濟義住處,安頓好後再來逛.知梅悄悄笑道:"從沒見過二少夫人這般任性."孟瑤感歎:"她本來就還小,正是貪玩的時候,全因生活艱難,才生生滅了活潑的性子."

    來富媳婦和小言曾到過揚州,知道賀濟義的住處,孟瑤早在來之前,就向她們打聽清楚了,因此主僕一行沒有走彎路,徑直來到賀濟義所住的小巷,找到了大司客借與他住的那所房子.

    守門的是賀濟義自家中帶來的小厮林森,自是認得孟瑤一行,忙迎了上來,磕頭問安,滿面是笑地將她們引進廳內,換丫頭來招呼,自己則領著跟孟瑤來的幾名家丁去吃茶歇腳.

    孟瑤駐足,打量這間小廳,只見正中大方桌上點著兩枝通紅的蠟燭,中間懸著一軸《百子圖》的畫,兩邊貼著朱箋紙的對聯,上寫道:"清風明月常如此;才子佳人信有之."

    這般布置,想必不是孟月就是齊佩之了,斷不會是大字不識幾個的賀濟義,孟瑤一面想著,一面落座.

    一名才留頭的小丫頭,穿著一件半新不舊的官綠絲襖,上罩著淺綠比甲,端上茶來,孟瑤仔細瞧了瞧,模樣倒還清秀,只是不認得,應是賀濟義在揚州新買的.那丫頭上完茶,就垂手立在一旁,睜著一雙大眼睛,好奇地來回打量孟瑤與二妮兩人.
作者: 望月歆兒    時間: 2011-11-24 10:05 PM

    第一百二十一章 真假二少夫人

    二妮覺得這丫頭很是天真爛漫.孟瑤卻暗道一聲"沒規矩",看了知梅一眼.知梅忙問那丫頭道:"你叫甚麼?"

    小丫頭見有人問她,很是高興,脆聲答道:"姐姐,我叫二妮."

    二妮聽得有人同她一個名字,唬了一跳,朝她看去.孟瑤眉頭皺得老高,問道:"這是誰與你取的?"

    小丫頭的回答,再次讓二妮唬了一跳:"是二少夫人給我取的."

    二妮愣在座位上,孟瑤則滿腹氣惱:"誰是你家二少夫人?去請她出來."

    小丫頭竟不肯動身,道:"二少夫人正在午睡,擾了她要發脾氣的,夫人你還是略坐坐,等我們齊姨娘回來招呼你,她上香去了."

    知梅看了孟瑤一眼,見她滿面怒容幾欲掩不住,忙把二妮一指,道:"休要胡說,二少夫人就在你面前坐著呢,還不趕緊過來磕頭."說完又把孟瑤一指:"這是大少夫人."

    那小丫頭眼睛眨了幾下,問道:"這位大少夫人.可是姓孟?"

    知梅點了點頭.小丫頭趕忙上前,與孟瑤磕頭,笑道:"姓孟就沒錯了,果然是大少夫人,我早就聽我們二少夫人講過,賀家大少夫人同她一樣姓孟,是她堂姐."

    二妮在側,孟瑤聽了這話,突然為自己身為孟月之堂姐而羞愧,連帶著看這小丫頭也十分地不順眼,連頭一回見面該給的賞錢都沒拿出來,還是知梅覺得不妥,取了個下等封遞與了那小丫頭,附到孟瑤耳邊小聲道:"大少夫人,奴婢如此不懂規矩,全是主子教的,與她其實沒得相干."

    孟瑤也知自己是遷怒了,那小丫頭恐怕連賀家有幾口人都不清楚,自然是孟月說甚麼,她就當是甚麼了.但她見那小丫頭竟然不給二妮磕頭問安,氣又不打一處來,便向二妮道:"這丫頭太沒規矩,你這正室夫人實該管一管."

    二妮在船上時,只聽知梅念過《妾室守則》,管丫頭該怎麼管,她卻是不知道,想了半天也不知該怎麼辦.只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孟瑤.孟瑤願意幫她,但立威的事,得她自己來才有效,于是用鼓勵的目光回視于她.

    知梅見她妯娌倆"眉來眼去",忙幫了一把,與那丫頭道:"快來與二少夫人磕頭."

    那丫頭笑嘻嘻地問:"我再磕一個,是不是還得一份賞錢."

    知梅哭笑不得,道:"還有沒得賞錢我不知道,只曉得你若還不磕頭,就要吃板子了."

    吃板子的意思二妮懂得,她突然開了竅,曉得該如何管教丫頭了,忙朝外喊道:"外頭的小厮來兩個,把這不懂規矩的丫頭拖出去打板子."

    傻姑娘入賀家晚,根本不曉得誰是誰,卻樂得幸災樂禍,跟著大叫:"打板子,快拖出去打板子."

    外頭家丁們應了一聲,真進來了兩個,擼起袖子就要拖人,那也名"二妮"的丫頭這才慌了.飛撲到二妮面前連連磕頭,口稱:"二少夫人饒命."

    二妮到底心軟,便道:"這次就饒了你,若有下次,多打幾板子."

    小丫頭感激涕零,又磕了幾個頭才起來,垂著腦袋躲到一邊去了.

    孟瑤四面看了看,左右里間的門都緊閉著,再不見有其他人,便問:"知茵哪里去了?"

    小丫頭搖著腦袋,竟反問道:"誰是知茵?"

    她怎會不認得知茵?是知茵到揚州後讓賀濟義改了名字,還是出了甚麼事?孟瑤心生幾分疑惑,便催那小丫頭趕緊去叫孟月起來.

    小丫頭看似很怕孟月,稱甯願挨板子,也不願去叫孟月起床.孟瑤見她怕成這樣,又氣又好笑,只得問她道:"我也不為難你,你只告訴我們,孟姨娘住哪間房?"

    "孟姨娘?"小丫頭歪著腦袋想了想,才明白孟瑤指的是孟月,她把左邊的那間指了指:"那間."說完又猛地捂嘴:"別說是我說的."

    孟瑤氣笑起來,命她退至一旁,再朝知梅打了個眼色,知梅馬上會意,走到左邊那間房門口,抬手敲門."篤,篤,篤",大概是她的敲門聲太輕,里頭不見有反應,站在二妮身後的彩云見狀.道:"知梅姐姐,你也太過客氣."說著幾步上前,舉起拳頭就朝門上捶了幾下,傻姑娘愛熱鬧,趕緊也跑過去,抬腿踢了幾腳,直踢得門板震震地響.

    房里終于傳來了響動,接著是個聽起來頗為氣惱的聲音:"是哪個作死的要吵二少夫人歇午覺?"

    伴著這罵聲,房門開了,探出個梳著鴉鬢,鬢上各插一朵紅絹花的腦袋來.知梅與彩云後退兩步,定睛一看,原來是個熟人,曾伴著孟月在賀家住過多時的丫頭侍琴.

    既然是侍琴,孟月一定就在這屋里了,彩云一把揪住她頭發,將她扯出來,再一腳踢開房門,高聲叫道:"孟姨娘,大少夫人和二少夫人來了,趕緊出來迎接."

    孟月早在里聽到動靜了,一直支著耳朵聽著呢,忽聞這一聲.嚇得不輕,趕忙披了件衣裳,走出門來看,只見侍琴披頭散發,絹花踩在了知梅腳下,背上的衣裳則被彩云揪著,好不狼狽.她銀牙一咬,心道打狗還要看主人呢,怒道:"少夫人們來了就來了,你們打我的丫頭作甚麼?"

    彩云笑嘻嘻道:"沒打,是她頭發沒挽好.松了."說著就把侍琴一推,道:"哎呀,你絹花兒掉了,趕緊撿起來."侍琴沒防備,一下子撲了個狗啃泥,委屈得哭起來,一旁的傻姑娘則樂得哈哈大笑.

    孟月已瞥見廳中上座上有兩人坐著,心煩意燥,罵她道:"她是丫頭,你也是丫頭,打不過人,還有臉哭?"

    侍琴聞言更覺委屈,又不敢大聲,只得靠著門邊嗚咽.孟月卻容不得她哭,瞪去一眼,將她拉過來壯膽,道:"隨我見少夫人們去."

    主僕二人來到廳上,倒也不敢造次,規規矩矩給孟瑤和二妮磕了頭.孟瑤冷眼瞧她,方才大概真是在睡午覺,頭發松散著,一件頭飾也無,身上披著件二色金的緞衫子,底下一條百疊長裙,裙下腹部高高隆起,確是有孕七八個月的樣子.

    孟瑤看了二妮一眼,示意她賞座——孟月再可惡,也得看在她肚里孩子的份上——至少表面功夫要做足,不能內里吃了虧,外面還要落個小氣無肚量的名聲.

    但二妮沒有任何反應,不知是沒會意,還是故意要如此.孟瑤心想這到底是二房的妾,同她沒得半點干系,何苦插手做惡人,于是就沒開腔,任由孟月挺了肚子站著.

    孟月看似十分緊張,雙手一直緊緊揪住緞衫下擺.生怕衣裳掉下來似的,平日里的大家風范,全然不見.

    二妮見了她,一肚子的氣,卻不知說甚麼,只瞪著眼睛看她.孟瑤只好代她出聲,指著孟月問那小丫頭"二妮":"這就是你口中的二少夫人?"

    "二妮"還未開口,孟月搶先道:"大姐休聽她胡說,沒得影兒的事."

    孟瑤正色道:"誰是你大姐?如今你已做了人家的妾,就該按規矩叫我一聲大少夫人."說完,又指了披頭散發的侍琴問道:"那方才她口中的二少夫人又是誰?"

    孟月一副茫然模樣,道:"甚麼二少夫人,方才我在午睡,沒聽見.這人有了身子,就是貪睡……"

    孟瑤畢竟沒當面揪住她的錯,不好發作,只好冷言道:"生兒育女是身為妻妾的職責,用不著拿出來顯擺."

    孟月很有幾分怕孟瑤,不敢回嘴,忙低下了頭,兩只手仍握住緞衫下擺,只是換到了肚子底下,緊緊捂著.

    孟瑤將知梅和彩云叫到跟前,問道:"方才那小丫頭同侍琴沒規沒矩,口稱孟姨娘為'二少夫人’,你們可聽見了?"

    知梅與彩云齊齊答了一聲:"聽見了."

    孟瑤便望向孟月,孟月忙道:"她們都是無心,大少夫人饒了她們這回罷."

    孟瑤道:"存心也罷,無心也罷,都是生生汙了孟姨娘的名聲,別個不知道的,還當是孟姨娘教唆的呢.孟姨娘,你說呢?"

    孟瑤將話這樣說,孟月若還護短,可就是自個兒把汙水朝自個兒身上潑了,她還不至于蠢到這地步,忙道:"大少夫人說的是,這些個丫頭太沒規矩,該罰."

    孟瑤馬上接道:"我和二少夫人都心軟,本不想追究,但既然孟姨娘說該罰,那就罰罷."說著朝門邊立著的兩名家丁招手,吩咐道:"拖出去打板子,十下."

    十下不算多,但施刑的卻是男子,力道比丫頭婆子大多了,小丫頭"二妮"和侍琴的臉色刷地變白,哭天搶地地求饒起來.孟瑤嫌惡地皺了皺眉,知梅趕緊上前,朝一人嘴里塞了塊手絹,命家丁們拖到後頭去了.

    不一時,後邊院子里傳來"啪啪"的板子聲,夾雜著呼疼卻叫不出來呻吟聲,每一下傳到孟月耳里,都使她渾身顫一下,捂著肚子的手也愈發地緊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妻妾斗法(一)

    待到十下板子打完.小丫頭"二妮"和侍琴還要拖著身子上廳來謝恩,伏在那里動彈不得.孟瑤揮退侍琴,卻獨留"二妮",道:"咱們還要來理論理論你這名字."

    小丫頭生怕再挨十下板子,忙自抽出嘴里的手絹,高聲叫道:"大少夫人,這可不關我的事,我本來叫小紅,'二妮’這名兒是二少夫人……不,不,是孟姨娘給我改的."

    孟月沒想到孟瑤已知道了小丫頭名字的事,慌忙抬頭看,只見孟瑤滿面寒霜,一旁的二妮也是一副要吃人的模樣,她心思急轉,裝出一副莫名其妙的模樣,問道:"怎麼,這名兒有問題?"

    明知故問!孟瑤板著臉道:"難道你不曉得二少夫人的名諱?"

    孟月搖頭,道:"我一直在揚州,還不曾回家,並未見過二少夫人.只聽二少爺說她姓陸,是老太太的內侄女."

    這話倒是嚴絲合縫,讓人挑不出刺來——誰叫"二妮"只是小名呢,不熟的人,確是不知她叫這個.饒是孟瑤知道她是狡辯,也不好再發作,只得道:"現在你知道了,還不給丫頭把名字改過來?"

    孟月一欠身,恭恭敬敬道:"我哪里曉得甚麼名字,還請大少夫人幫著取一個."

    她倒是懂得低頭伏小了,心機愈發深沉了,孟瑤抿了抿嘴唇,道:"這是你們二房的丫頭,輪不到我來取名."

    孟月忙走到二妮面前,福下身去,道:"請二少夫人給這丫頭取個名字."

    二妮隱約明白這是有面子的事,但卻不懂如何取名,便道:"就還叫小紅罷."

    孟月忙把小丫頭推到二妮面前,罵道:"還不趕緊謝二少夫人賜名?"

    小丫頭爬下"咚咚"磕了兩個頭,道了謝,退下去了.

    二妮望著面前的孟月,情緒很是低落,她原以為孟月自稱"二少夫人",又故意給丫頭取了個"二妮"的名字,一定會受到懲罰,但沒想到孟月一出來就推說自己沒聽見,把自己摘了個干乾淨淨;後又繼續裝糊塗.把小丫頭名字的事也糊弄過去了.這份急智,這份心機,她二妮一個鄉下丫頭,哪里比得上?想到這里,二妮對管教妾室一事,愈發沒了信心.

    孟瑤瞧著她心情不大好,便向孟月道:"我們一路行船,累得很,還不趕緊安排乾淨的屋子,讓咱們歇一歇."

    這房子,總共只得兩間臥房,孟月一間,齊佩之一間,賀濟義每晚則是看自己興趣,擇一而宿.孟月朝左邊看了看,生怕孟瑤和二妮要住她的屋子,便道:"我才剛起來,屋里亂得很,請兩位少夫人去歇息實在不夠恭敬,不如把齊姨娘的屋子收拾一番,請兩位少夫人暫且去歇著."

    孟瑤看了二妮一眼.見她沒有異議,便不置可否.孟月在前帶路,把她們引進齊佩之房中,又問:"不知大少夫人和二少夫人是來揚州游玩,還是長住?"

    孟瑤看她一眼,道:"二少夫人來這里長住,我是送她來的."

    孟月大概是早就料到了,臉上神色未變,招來剛換回名字的小紅,吩咐道:"去請二少爺回來,就說家里的兩位少夫人到了,咱們這里房屋狹窄,沒得怠慢了她們,讓二少爺趕緊另尋一處寬敞的住所,請兩位少夫人過去住."

    這話顯見得就是把自己當作女主人了,孟瑤本欲發話,但一想,二妮不與兩妾同住,也許更方便與賀濟義獨處,早日懷上個兒子,于是就沒作聲,任由孟月去安排.

    孟月房中布置如何,孟瑤和二妮還沒見過,不得而知,這齊佩之房中卻是布置得十分精致,與她先前在歸田居所住的耳房比起來,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只見窗子前花梨桌上安著鏡台,牆上懸著一幅名家畫作.壁桌上供著一尊玉觀音,左右各放著一張水磨楠木椅子.中間一張羅甸床,掛著大紅綢帳子,床上被褥,足有三尺多高,枕頭邊放著熏籠,床面前一架幾十個香櫞結成一個流蘇.

    看來齊佩之也是有些手腕的,如今得寵多了,孟瑤一面想著,一面去瞧著那帳子的顏色,眉頭就又皺起來了,看來這齊佩之,也不是個安分的,只不過不如孟月招搖罷了.

    孟月仿佛看出了孟瑤心中所想,把侍琴一拍,罵道:"齊姨娘不懂規矩,你也不曉得提著點醒,這大紅的帳子,是她一個妾能掛得的?"

    侍琴跟隨孟月多年,一點就通,馬上上前扯下帳子,另翻出一副青色的給掛上,她一面換帳子.一面還裝作萬分委屈,道:"奴婢怎麼沒勸過,可齊姨娘說,反正二少夫人不在揚州,用了也沒誰知道."

    這話是齊佩之真說過,還是侍琴現編的,除了她們主僕,無人知曉,只是若孟月真懂得這個道理,又怎會自己也明知故犯,頂起"二少夫人"的頭銜來?孟瑤不免一陣冷笑.

    侍琴換完帳子.又來鋪床,她展開一條鴛鴦戲水的綢面被子,換上兩個同花樣的枕頭,向孟瑤和二妮笑道:"大少夫人,二少夫人,齊姨娘沒回來,我開不了她的箱子,還請兩位且將就將就."

    孟瑤沒看她,直接揮手道:"你們都出去罷,我和二少夫人有人侍候."

    孟月巴不得一聲,馬上帶著侍琴出去了,還幫她們帶上了門.知梅走去將熏籠點起,見孟瑤二人不像想要人伺候的模樣,便將傻姑娘和彩云一拉,也退了出去,守在門口.

    孟瑤嫌被褥枕頭都是齊佩之用過的,不願躺下,只和衣在床頭邊倚著.二妮則坐在床尾,呆呆地不知望向何處,手里則有一下沒一下地揪著架子上的流蘇.孟瑤見她如此,便問道:"弟妹,怎麼了?若是累了,就躺下歇會兒."

    二妮搖頭,苦笑著道:"大嫂,你方才也瞧見了,這妾室,不好管教哩,連丫頭都是不聽話的."

    孟瑤安慰她道:"她們長久待在揚州,無人管束,散漫慣了,你且耐著性子,慢慢來."

    二妮聽了,並不覺得前景樂觀,依舊悶悶不樂,孟瑤恐她愁悶的事郁結于心,傷了身子,便道:"弟妹.若你不想歇著,不如我陪你去看看這房子?"

    二妮無精打采地道:"還沒歸田居大,有甚麼好看的."

    孟瑤一字一頓道:"房子不在大,而在于是誰管家."

    二妮似是聽出了些味道,抬起頭來.

    孟瑤繼續道:"畢竟以後你才是這里的女主人,不管大事小事,都得管起來,不給那起子不安分的妾室機會."

    二妮仔細琢磨一時,覺得孟瑤說的很對,就是在鄉下,也是活兒做得多,賺得多的人說了算,若她想在揚州這家里立足,就得先出力管事.想到這里,她精神奕奕地站起身來,挽起孟瑤的胳膊,道:"大嫂,我們瞧瞧這房子去."

    妯娌倆手拉著手,走出房門,知梅和彩云趕緊上來跟著,侍琴正站在對面房門口朝這邊張望,見她們出來,忙轉身進去,不多時,孟月便穿戴整齊地出來了,小步追上前道:"大少夫人,二少夫人,兩位有甚麼吩咐?"

    孟瑤存心要幫二妮立威,便沒作聲,只拿胳膊肘碰了碰她.二妮愣了一愣,明白過來,端著架子回答孟月道:"我們瞧瞧這房子."

    "嗐,這房子又小又破,有甚麼好瞧的……"她說著說著,突然瞥見孟瑤的臉色變了,忙改口道:"既是兩位少夫人要瞧,我便帶路,你們隨我來."

    她越過二妮,走到最前面,引著孟瑤二人朝後面院子去.二妮落在後面,將孟瑤輕輕一扯,小聲問道:"大嫂,我看孟姨娘怕你怕得緊,是她得罪過你?"

    孟瑤想起孟月未嫁時賴在賀家住的日子,輕輕一笑,道:"說起來還是自家姐妹,有甚麼可得罪我的?許是我生就一副讓人怕的模樣."

    二妮瞧了瞧孟瑤的臉,笑起來:"大嫂說笑,咱們這幾個女人,頂數你生得溫柔好看."

    兩人說笑著,穿過掛了副舊布簾子的小門,來到後院.這院子很小,一側搭了兩間廈子,一間是廚房,一間是茅廁,另一邊空著,擱了些木盆棒槌等雜物.二妮想要入廁,就先去了一趟茅廁,順便瞧了一瞧,出來時道:"這茅廁不算小,能養兩頭豬."

    孟月先是一愣,隨即側過臉去,輕蔑一笑,連侍琴顯出鄙夷的眼神.方才那話若是賀老太太講的,孟瑤大概也要跟她們一樣,一笑了之,但她心里偏著二妮,不許人家笑話她,便故意與二妮道:"以後這家就是你作主了,你想養就養."

    她這話是說給孟月等人聽的,二妮卻太實誠,當了真,馬上叫過彩云,吩咐道:"趕緊去打聽打聽,看看哪里有小豬崽賣,趁著春天還沒過,抓上兩只來養著,等到過年正好膘肥體壯宰來吃."
作者: 望月歆兒    時間: 2011-11-25 12:55 AM

    第一百二十三章 妻妾斗法(二)

    "這……"彩云是聽懂了孟瑤的話的.不免為難,只好不住地望向孟瑤,希望她出來說兩句.

    孟瑤當著孟月等人的面,是要給足二妮面子的,怎好勸解,只催著彩云快去,但暗地里卻給她打了個眼色,也不知她看懂沒看懂.

    孟月愣愣地看著彩云拔腿而去,驚訝道:"二少夫人真要在這里養豬?"

    二妮反問:"怎麼,不行?"

    孟月見她臉上有不悅神情,再加上孟瑤就在一旁,忙賠笑道:"二少夫人要養豬,自然是行的,只是這是在城里,左右鄰居離得近,若養了豬,難免吵到熏到他們."

    二妮不以為然,道:"我自會時時把豬喂飽,把豬圈打掃乾淨,你說的那兩樣,都不消擔心."

    孟月臉色一僵.又道:"二少夫人恐怕不曉得,我們二少爺如今是嚴大司客跟前第一要緊的小司客,咱們家里,哪日不是客來客往,那可都是些有頭有臉的老爺夫人們,若叫他們瞧見我們家還養了豬,像甚麼樣子."

    二妮不滿道:"養了豬就不像樣子了?有本事你別吃肉."

    在妾室面前立威是有必要的,但若吵鬧起來就不好了,沒得失了風度和體面,孟瑤忙出聲道:"這些接人待物的事,孟姨娘就不用操心了,往後家里來了客人,自是二少夫人出面招待,客人們怎麼想,自有她去考慮."

    孟月一驚,明明是在講喂豬,怎麼突然就扯到這話題上來了?這樣輕飄飄一句話,就把她接待客人的權力給剝奪了?這可是彰顯她在家中地位的重要途徑,輕易失去不得.

    孟月想出聲爭兩句,但嘴張了又張,還是閉上來,心道她在孟瑤面前是討不了好去了,不如等賀濟義回來,到他那里吹枕邊風去.

    二妮見孟月沒了話講,便帶著即將有豬喂的喜悅,拉了孟瑤鑽進廚房.廚房面積不大,小小的一口灶.灶上架著鐵鍋,正咕咚咕咚煮著一鍋五花肉;牆角堆著柴火,碼放得整整齊齊;靠門的牆邊,立著一只沒上漆的櫥櫃,打開來看,里面擱著碗筷,還有幾碗頭頓沒吃完的剩菜.

    二妮看得連連點頭,心道孟月此人雖然可惡,倒還挺會過日子,再一想,有個又有心機又會過日子的妾室在這里,她管教起來,豈不是更加艱難了?這樣一想,她的神情又黯淡下來,關上櫥櫃的門出來,悄悄向孟瑤道:"大嫂,不如我還跟你回家去罷."

    孟瑤不解,背著孟月問她緣故.二妮講了孟月會過日子的事情,道:"她一個千金小姐竟能持家,我也不一定比得上她."

    孟瑤笑道:"持甚麼家,准是濟義在揚州大手大腳.把錢都花在了外頭,她不學著過日子,就得餓肚子,這都是逼出來的.再說你哪點比她差了,她只會省,你卻是既會省又會賺的,你還有個店子正替你賺錢呢."

    孟瑤提到店子,二妮頓時又精神百倍,高興道:"大嫂說的極是,我還有店子,還有後路,怕甚麼,且甩開膀子在揚州大干一場,若能治服她們固然好,若治服不了,我也自有去處."

    孟瑤嗔道:"甚麼叫自有去處,休要講這樣的話."她見二妮的信心又回到了身上,便朝後一招手,道:"孟姨娘,我們進門時,瞧見外頭還有一間偏廈,也是家里的屋子?"

    孟月上前答道:"是,那是搭給小厮住的,二少夫人要去瞧瞧?"

    她明明是答孟瑤的話,言語里卻只提二妮,分明是有意諷她,孟瑤臉色一沉,斥道:"下人們的屋子,也是二少夫人去得的?你懂不懂規矩?"

    孟月聽得訓斥.深悔自己的隱忍功夫還不夠到家,忙斂聲靜氣垂手站好.孟瑤見她比起在娘家時很是"長進"了不少,不免感歎一番情勢造人,道:"念你從未服侍過大婦,不懂規矩,也就罷了,往後要好生學習《妾室守則》,牢記一個妾室的本份."

    她說完,看向二妮,二妮不解其意,又看回來,孟瑤只得咳了一聲,提醒道:"二少夫人且賞她一本《妾室守則》,叫她學一學規矩."

    二妮這才明白過來,忙從懷里掏出自己貼身帶著的那本,遞與孟月,道:"小心這點,別碰壞了."

    孟瑤見二妮有不舍,便道:"孟姨娘是識文斷字的,何不用心抄上幾本,送與二少夫人備用?"

    傻姑娘一聽,高興地插話道:"抄幾本好,我那本《妾室守則》擱在枕頭下揉壞了.正想換一本哩."

    孟月才失了權力,此刻卻又招攬上差事,心中暗恨,推脫道:"為二少夫人抄寫《妾室守則》,是妾身的榮幸,只怕身子沉重,精神短缺,一個抄錯了字,反倒給二少夫人添麻煩."

    傻姑娘不解問道:"抄書用的是手,又不是肚子,和身子沉重有甚麼干系?"

    眾人聽了這話.哭笑不得,孟月卻是臉上掛不住,見她站在孟瑤身後,便不滿向孟瑤道:"大少夫人,你這丫頭也忒沒規矩,我到底是個妾,輪不到她來指教."

    孟瑤指了指傻姑娘頭上的婦人發式,還未答話,傻姑娘自己開口道:"妾有甚麼了不起,我還不是妾,並不比你低一等.說起來我是大房的妾,你是二房的妾,所謂長幼有序,因此只有我說你的,沒得你說我的."

    這是哪門子歪理?眾人愈發哭笑不得,但卻樂得看孟月尷尬,皆只偷笑不語.孟月氣得臉色發白,緊緊捂著肚子道:"你這村人,我不與你理論,反正我懷著身子,不好抄書."

    孟瑤本想說,懷孕也沒必要那麼嬌氣,連幾個字都寫不了,但轉念一想,如果這話經由她的口講出來,日後孟月若借此生事,她可就脫不了干系了,沒必要為了一時之義氣把自己搭進去,于是便道:"倒忘了你懷著身孕了,是我疏忽,那就等生完了再寫罷."

    孟瑤敲打孟月,二妮也瞧了這一時了,有些領悟,忙接口道:"正是,生完了寫也不遲,反正這樣好用的冊子,越多越好."

    得.剛推掉了眼前的差事,轉瞬卻排到了幾個月後去,孟月氣得直咬牙,卻又無計可施,只得偷偷地絞手帕子.

    這時門外傳來響動,只聽得林森的聲音:"容夫人您來了?"接著是一聲通報:"大少夫人,二少夫人,容夫人來了."

    "容夫人來了?快些請進來."孟月似是好容易尋到了事做,精神一振,飛快朝門邊走.

    二妮見她健步如飛,目瞪口呆:"她哪里像個懷了身子的?"

    孟瑤把她一推,道:"既是來了客,就該你出面去接待,趕緊過去,別把機會讓給孟姨娘."

    二妮忽地扭捏起來,道:"我,我自幼待在鄉下,到了城里還沒幾天呢,哪里會待客."

    孟瑤好笑道:"難道你在鄉下就沒個客人來?"

    二妮聞言有了點信心,也笑道:"我糊塗了,來了客,端茶倒水地招呼好就是,我這是在怕甚麼?"

    "正是."孟瑤與她一同朝前去,道,"咱們一起去,若是有你不知道的規矩,你只瞧我怎麼做."

    二妮連連點頭.此時孟月早帶著侍琴進到廳里去了,知梅上前打起簾子,孟瑤帶著傻姑娘,與二妮自那小門走進廳里.只見廳上已坐了一位約摸二十剛出頭的夫人,頭上梳著五寸高的"反面髻",飾了無數的珠翠;身上穿著大紅緞子襖兒,下面系著沙綠綢裙;一手端著茶盞,隱約露出腕上極粗的金鐲子,端地是無比華貴.

    孟瑤冷眼瞧她舉止氣度,猜想應是個官宦夫人,但待孟月介紹過,才知她只是商人之妻,揚州城數一數二的綢緞莊容老板家的夫人.

    容夫人大概是見孟瑤打扮亦不俗,上前同她見禮,又見二妮與她站並排,便也福了一福,而後笑問孟月:"賀少夫人,這兩位客人是?"

    二妮聽得這聲"賀夫人",臉色極為難看,不等孟瑤同先前一樣替她打抱不平,自己開口道:"我們不是客人,是主人哩,我是賀家二少爺賀濟義的娘子,這是我大嫂."

    這下輪到孟月臉色難看了,但容夫人看起來卻毫不以此為怪,反倒露出"原來如此"的表情來,笑道:"原來是賀家大少夫人與二少夫人,果然是一身貴氣."

    孟瑤謙遜兩句,拉著二妮朝主座上坐了,孟月才失了面子,就想在右邊的位置上坐下,挽回些顏面,然而卻被孟瑤發現,瞪去一眼,她只得站起身來,立到二妮身後.

    容夫人看了看二妮,又看了看孟月,問道:"不知上回那事兒,二少爺意下如何?"

    二妮才來揚州,哪里曉得她指的是甚麼事,眼神茫然.孟月卻仿佛得了精神,幾步上前,笑道:"我已同我們二少爺講了,他說容大老板的事,他一定得幫忙,只是最近朝廷管得緊,須得緩一緩."



    第一百二十四章 妻妾斗法(三)

    容夫人歎道:"就是曉得難辦.才找上了二少爺,滿揚州城里的大小司客,也就數他最有本事了."

    孟月得意一笑,正要開口謙虛幾句,卻覺察到背後兩道冷颼颼的目光,不由得回過身一看,一道是孟瑤的,一道是二妮的,她不由自主打了個冷戰,閉上了嘴.

    有些話,二妮自己不好開口,孟瑤便幫襯她道:"先前我們家二少夫人事忙,不得來揚州,有些事務,便交給了孟姨娘打理,如今她人已來了,容夫人若有甚麼要幫忙的,盡管與她講."

    容夫人眼睛轉了兩轉,明白了,這是告訴她,今後賀濟義的家.改由面前這位新二少夫人來當了.她想到以前送的禮,都是交到了孟月手里,新二少夫人卻還沒嘗到甜頭,今後怎好打交道?于是莞爾一笑,朝後招手,馬上便有兩名丫頭抬上一只頗大的錦盒來,捧到二妮面前打開來.

    只見里頭金光閃閃,原來是兩匹紅地纏枝牡丹的織金綢,容夫人笑道:"這是揚州才剛時興的料子,送二少夫人兩匹做衣裳穿,可別嫌棄."

    二妮不懂綢緞,但這料子一看就知道價值不菲,便將錦盒推了推,道:"無功不受祿,這個我不能要."

    容夫人卻並不收回錦盒,而是笑道:"二少夫人這是甚麼話,你遠道來揚州,咱們又是頭一回見面,送份見面禮與你,難道不是應當的,還談甚麼功不功的?難道二少夫人是嫌我這禮太簡薄?"

    容夫人大概是覺得,既然把這兩匹料子講成了是見面禮,獨送二妮好像不恰當,便讓丫頭又抬來一只一模一樣的錦盒,送給孟瑤.孟瑤沒有推辭,大大方方收下,道了謝.二妮見她如此.便也有樣學樣,將錦盒收下了.

    二妮頭一回收外人這樣重的見面禮,有些不好意思,心想容夫人絕不可能無緣無故送這樣貴重的禮,一定是有事相求,于是主動問道:"不知容夫人有甚麼事要托我家官人辦?"

    容夫人將廳中眾人掃了一眼,大概是不願當著旁人的面詳談,便只道:"能有甚麼事,今日就是來瞧瞧二少夫人."

    她不願說,二妮也不便勉強,只好照著鄉下的規矩,留她吃飯,容夫人卻站起身來,稱還有家親戚要走,改日再來,登轎去了.

    二妮不是那等眼皮子淺的人,但卻難得見到這樣好的布料,有心要仔細瞧一瞧,便向孟月道:"你身子重,站了這會子想必也累了,歇著去罷."

    孟月巴不得這一聲.但嘴上卻道不辛苦,還要帶著二妮繼續參觀房子,直到二妮稱"巴掌大的地方,還有甚麼好瞧的",這才帶著侍琴回房去了.

    待孟月一關上房門,二妮便抱起錦盒,拉著孟瑤朝齊佩之房里走,知梅趕忙把孟瑤那份也抱上,招呼傻姑娘一起跟了進去.

    二妮將她的那兩匹織金綢擺到床上,扯開來看,一面摩挲,一面贊歎不已:"我長這樣大,還從未見過這樣的好料子,只怕這一匹就要不少銀子罷."

    孟瑤笑道:"你沒聽孟姨娘講,容夫人家就是開綢緞莊的,自然是自家有甚麼就送甚麼了."

    二妮聽她提起方才的容夫人,因收了貴重布料而喜悅的心情,稍稍有所沖淡,抬頭問道:"大嫂,這份重禮,你怎麼就收下了?我雖然是鄉下出來的,但也曉得,拿人錢財,替人消災,這容夫人肯定是有事要求濟義辦,才出手這樣大方."

    孟瑤點頭笑道:"你說的是,她剛到時已把話露了一半了,定是通過孟姨娘,托濟義辦事.孟姨娘那里一定也收過禮了,咱們這兩份,是多出來的."

    二妮一聽,著急了:"她要辦甚麼事,咱們還不知道呢,萬一是濟義辦不了的,咱們卻先收了禮,如何是好?"她一面講著,一面立起身來把布料朝錦盒里塞,道:"不成,不成,得還給她去.我去問問孟姨娘都收了些甚麼,一並還去."

    孟瑤忙攔住她,笑道:"你急甚麼,人家容夫人都說了,這不過是見面禮而已,若濟義那里說這禮不該收,咱們就也備上一份,回個禮便是,難道禮尚往來也有錯?"

    二妮想了想,覺得有理,就笑了,道:"也是.就是在鄉下,鄉鄰間還時不時你送我幾枚雞子,我送你幾棵青菜呢."

    孟瑤見她轉過彎來,便命知梅和傻姑娘去幫她把布料收好,同行李放到一起.二妮上去搭了把手,剛把兩只錦盒放好,彩云就回來了,站在門邊回話道:"二少夫人,我轉了大半個街,也沒瞧見有小豬崽賣,打聽了幾處地方.人家都說,要鄉下趕集時才有賣的呢."

    既是轉遍了大半個街,頭上怎連半滴汗也無?孟瑤抿嘴而笑,看來彩云是看懂她的眼神了,是個機靈的丫頭.

    二妮沒孟瑤那般細心,彩云那樣說,她便就信了,嘀咕道:"揚州城還不如咱們那小地方呢,連頭小豬崽都不好買."

    孟瑤忍著笑安慰她道:"你是來長住的,不急這一時,且慢慢打聽著,以後再買也是一樣的."

    二妮點了點頭,道:"也只能這樣了,回頭我先把豬圈收拾出來."她一面說著,一面拉了孟瑤坐下,向她另討一本《妾室守則》,又向她討教些管教妾室的經驗和手段.

    妯娌倆沒聊會子,便聽見外頭有人講話,依稀是林森在喊"二少爺回來了",二妮自成親後,還從未見過賀濟義,不免有些興奮,又有些害羞,臉紅紅地扯著衣角站起身來,卻又覺著表現得太過明顯,慌忙再坐下.

    孟瑤笑著推她道:"這時候你害甚麼臊,還不趕緊出去迎接你當家的?"

    "那我就去迎一迎,叫他來見大嫂."二妮到底是鄉下出身,沒有大家小姐的那些矜持和"口是心非",經孟瑤一催,大大方方重新站起身來,推門出去了.

    果然是賀濟義回來了,他身穿一件元緞直裰,頭上學文人戴了浩然巾,面色紅潤,比先前在家時很胖了不少,下巴上還留了幾根胡子.二妮迎上去笑道:"你回來了?"

    她有些激動.迎上去時就被門檻絆了一下,賀濟義不但不扶,反而皺起了眉頭,嘰咕道:"到底是鄉下來的,上不得台面."

    二妮將這話聽在耳里,有些慚愧,卻又不服氣,仰頭道:"怎麼,你進城才幾天,就忘了本了?別忘了咱們家可就在同一個村,誰不是鄉下來的?"

    巷中有人經過,賀濟義生怕被二妮抖露出他以前村里村氣的事來,忙拉了她朝屋里走,道:"你既然嫁給了我,到了城里,就是城里人了,甚麼叫咱們家在同一個村?"

    二妮方才那話,的確有口誤,她自覺理虧,沒有回嘴.賀濟義拉著她到了廳里,又問:"你怎麼連個招呼都不打就來了?你可曉得我這屋小,住不下人?"

    這屋子能住下兩個妾,反倒住不下她這個正房?二妮又是生氣,又是委屈,淚水在眼里直打轉,道:"你以為我願意來?這是老太太的主意."

    "娘叫你來的?"賀濟義有些吃驚,"娘叫你來揚州作甚麼?"

    二妮性子直,將賀老太太的意思,完完整整講了出來,道:"誰叫你不回家過年,老太太聽人說你是叫孟姨娘絆住了腳,所以叫我來看看."

    左邊屋里砰的一聲有瓷器之類的東西落地,隨後便是孟月斥責侍琴的聲音,她這是聽到了二妮的話,指桑罵槐呢,二妮沒能聽出來,右邊房里的孟瑤卻聽了出來,忙將知梅朝門邊推了一把.

    知梅領會了她的意思,推門出去,向賀濟義請安問好,順勢將他與二妮兩人讓了進來,把對面孟月的聲音隔在了外面.

    賀濟義一面朝屋里走,一面道:"大嫂來了?"他之前做過對不起孟瑤的事,至今在她面前有些膽怯,走到她面前行過禮,就只賠著笑站立一旁,還是孟瑤問了問他的近況,表達了賀老太太和賀濟禮對他的想念和關心,他才放開了些,道:"這屋子太小了,沒得怠慢了大嫂,我方才聽小紅講你們來了,就在東大街的安靜巷子里另覓了一處院子,桌椅板凳,床鋪杯盞都是齊整的,還帶著個小花園,大嫂就帶著二妮,到那里暫住幾天罷."

    他講的是房子,孟瑤留意的卻是他口中的"小紅",她猛然想起,孟月每日里管那丫頭"二妮""二妮"的叫著,就算她不知犯了二妮的忌諱,難道賀濟義會不知道?怎麼就沒提醒一聲?還是太過于寵愛孟月,就由著他去了?

    孟瑤別有深意地看了賀濟義一眼,但沒有說甚麼,畢竟這事兒已經過去了,才一見面就又翻出來提,沒得傷了和氣,再說二妮若真在意,自會去與他理論,輪不著她這個做嫂子的來出頭.
作者: 望月歆兒    時間: 2011-11-25 12:56 AM

    第一百二十五章 妻妾斗法(四)

    二妮沒聽出這些蹊蹺來.只在發愣——賀濟義要她另往別處,竟不同他一起住,這哪里叫夫妻?再說哪有把正室娘子擱在一邊,獨帶兩名妾住的?饒是她自鄉下來,不懂城里規矩,也曉得這不是個事,于是道:"我哪里也不去,就住在這里."

    賀濟義奇怪道:"孟姨娘通知我前,不是已經跟你打過招呼了麼?你既是不願去,怎麼不早說,如今我房子都借好了."

    二妮道:"她是她,你是你,她一個妾,說的不頂用."

    賀濟義不耐煩地揮揮手,道:"婦道人家,知道甚麼,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不然我不是白費功夫."

    二妮說不過他,只得牽了牽孟瑤的袖子,求助于她.

    孟瑤明白了二妮的意思.雖然她私下認為二妮單獨住更好,但畢竟要以二妮自己的意思為先,便替她講話道:"二弟,弟妹大老遠的來看你,你讓她住別處?照我看,還是讓齊姨娘隨我住到東大街去,她的這間臥房騰出來,讓給弟妹住."

    孟瑤當慣了家的人,這話講出來,別有一番讓人不敢反駁的意味,賀濟義心里怕著她,更是不敢講一個不字,立馬道:"好,好,我明兒就叫齊姨娘騰屋子,等一收拾好,就讓二妮搬過來."

    孟瑤看了看二妮,問她意下如何,二妮不好意思地瞥了賀濟義一眼,點了點頭,孟瑤便向賀濟義道:"那就由你安排,催著點."

    賀濟義點頭應了,請她到廳內吃茶.

    二妮也跟著出去,朝孟瑤投去感激的眼神,小聲道:"多虧大嫂陪我來,不然指不定成甚麼樣呢."

    孟瑤道:"有些話,你自己的確不怎麼好開口.還是我幫著你的好."

    二妮連連點頭,端起茶盞,作了個敬酒的姿勢,惹得孟瑤笑個不停.

    賀濟義叫了一輛大車來,將孟瑤同二妮的行李先運去東大街,並讓燒香歸來的齊佩之跟去收拾房屋,鋪陳床鋪.待得安排好,又過來問孟瑤:"大嫂,你是先在這邊吃飯,還是先過去瞧瞧屋子?"

    孟瑤不過是在揚州暫住,沒幾天就回去了,因此對住處是甚麼樣,並不在意,便決定先留在這邊吃飯,道:"你讓人把我的行李先拖過去,我吃了飯再過去瞧罷."

    賀濟義應了,叫來林森吩咐了一聲,又讓他運行李的路上順便去酒樓定一桌席面,晚上要替孟瑤接風洗塵.

    他吩咐完後,便揀了把椅子坐下,陪孟瑤與二妮講話.二妮想起今日收的那兩匹織金綢.忙道:"下午你還沒回來時,有位容夫人來過,像是有事要托你辦,還送了我與大嫂一人兩匹好料子."

    她頭一回收禮,心中忐忑,說罷,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賀濟義的臉色,補充道:"你若是為難,我就把禮退回去."

    "容夫人?是不是開綢緞莊的容老板家的夫人?"賀濟義早從孟月那里知道過這檔子事,只是嫌容家送的禮太輕,才一時沒答應,這會兒聽說容夫人又只送了四匹料子來,就皺眉道:"送幾匹布料就想讓我替她辦事,未免也太便宜了,那幾匹綢子你盡管收下,若是還有禮來,你也別推辭.她托的那件事,那樣的難辦,總要出些血我才好跑腿."

    二妮聽得一愣一愣,道:"那樣貴重的料子,你還嫌禮輕?還讓我盡管收?"

    賀濟義不耐煩地看了她一眼,道:"你懂甚麼,叫你怎麼做就怎麼做."

    二妮的確不懂這些事,不敢再作聲.

    孟瑤在旁聽了一時,插話道:"我娘家曆代為官,那些官場上的彎彎道道,我多少知道些,你雖然不是在官場,做的事卻與朝廷沾邊.想必也都差不多,收禮這些事體,不收不合群,但收也得適可而止,別因為貪圖小便宜,把自己給搭進去了."

    二妮覺得這話很有道理,聽得連連點頭,賀濟義卻覺得這話不中聽,只拉著臉應了一聲.

    左邊屋子里,孟月一直把耳朵貼在房門上偷聽,聽到這里,不免氣惱非常,伸手就將一旁陪著的侍琴掐了一把,疼得她直倒抽氣.侍琴不明白,大著膽子問道:"姨娘,大少夫人教訓二少爺而已,你煩惱甚麼?"

    孟月聽得這一聲姨娘,更為氣惱,伸手又掐了她一下,罵道:"愚蠢至極!二少爺讓那鄉下妮子收禮呢,你沒聽到?往常各人送來的禮,可都是我收著的."

    見客的權力被收了,往後連禮也不得接.日子想必會艱難許多,難怪她這般煩惱,要拿自己當出氣筒,侍琴看了看孟月的肚子,卻又燃起了希望,興高采烈道:"幸虧姨……二少夫人早有謀算,妝了個……"

    孟月一眼橫過去,厲聲道:"閉嘴!"

    侍琴唬了一跳,忙緊緊閉上了嘴巴.孟月不再理她,又將耳朵貼上了房門.

    門外廳內,孟瑤輕輕吹著茶盞里的茶葉.狀似漫不經心地問賀濟義道:"二弟,你來揚州時,我怕你在異地無人服侍,特意派了個丫頭跟著來,不知她現在何處?"

    賀濟義問道:"大嫂說的是知茵那丫頭?"

    孟瑤笑道:"可不就是知茵,歸田居的一等大丫頭."

    賀濟義張口便答,但剛講了個"知茵那丫頭,其實是好的",卻又卡住了,吞吞吐吐一時,扭頭朝左邊臥房喊道:"孟月,你來講."

    孟瑤聽見這稱呼,皺眉道:"女人家的閨名,房中無人時喚喚也就罷了,別拿出來叫喊,讓人說我們賀家沒得規矩."

    賀濟義進門時還說二妮上不得台面,轉眼卻因為"規矩"被孟瑤訓斥,不免羞愧難當,紅著臉應了一聲.

    孟月就貼在房門上呢,聽得賀濟義一聲大喊,嚇了一跳,捏著帕子捂著胸口站了好一時,才問侍琴:"方才是二少爺在叫我?"

    侍琴答道:"可不就是二少爺在叫二少夫人,准是好事,二少夫人快去罷."

    這兩聲"二少夫人"叫的孟月心內舒坦,笑道:"待會兒出了房門,可別這般稱呼,沒得又讓我惹來一聲罵."

    侍琴忙道:"婢子曉得."

    孟月整了整衣衫,照例抓著衣衫下擺,緊兜著大肚子,走出房門來.她到賀濟義身前略福了福,問道:"二少爺叫我?"

    賀濟義瞧了她一眼,奇怪道:"你怎麼成日里捂著肚子,可是不舒服?"

    他這一說,孟瑤和二妮也都注意到了,自她們進屋,孟月仿佛都是抓住衣衫下擺.捂著肚子的,舉止很是奇怪.

    孟月神色有些不自然,但只一閃而過,隨即又恢複了正常,她解釋道:"肚子大了,總覺得墜得慌,不得不托著."

    賀濟義笑呵呵地道:"那你就多歇著,無事不用出來."又道:"大嫂問起知茵那丫頭,你來說罷."

    孟月面色一緊,道:"知茵不聽話,在二少爺面前不規矩,所以被我賣了."

    孟瑤聽明白了,這是說知茵勾引賀濟義,所以被她一氣之下打發了.其實自古以來,少爺們屋里的丫頭,都離通房只有一步之遙,就算知茵真不守規矩,要麼順勢將她收房,要麼責罵一頓,何須賣掉?再說就算要賣,也輪不到孟月這個妾室作主,還有二妮在這里呢.

    孟瑤很不高興,不僅因為孟月拿自個兒當管事主母,賣了知茵,更因為知茵根本不是二房的人,而是她娘家的家生子,繞了個圈子進的府,作為她暗藏的一位心腹.如今孟月一聲招呼不打,就賣了她大房的丫頭,如何叫她不生氣?

    二妮見孟瑤面色不虞,探過身來問道:"大嫂,怎麼了?甚麼叫作'在二少爺面前不規矩’?"

    孟瑤小聲回答她道:"她是說,知茵勾引濟義呢."

    二妮"嗬"了一聲,提高了音量道:"她好意思說知茵勾引濟義?她自己還不是靠勾引濟義才當上了姨娘,還背著家人私奔到揚州來了."

    孟月沒想到她竟把自己的隱秘事就這樣當眾講了出來,一時間又羞又臊,面色紫漲,好半天才推賀濟義,哭道:"甚麼叫'勾引’?甚麼叫'私奔’?還不是你yin*哄騙于我,我才跟了你到揚州了,如今倒讓她這樣說我,你是啞的還是聾的呀?"

    賀濟義經這一慫恿,馬上站起身來,責備二妮道:"你別瞎說,是我帶孟姨娘來揚州的,不關她的事."

    二妮沒想到賀濟義這般護著孟月,氣道:"都傳是私奔,你只曉得偏她."

    賀濟義見她頂嘴,生氣了,上前一步,與她爭辯起來,眼看著兩口子就要鬧起來,孟瑤忙叫知梅把賀濟義拉到一旁,自己同他道:"你長久沒回家,所以不曉得,孟月的嫡母石夫人,口口聲聲稱是你誘拐了孟姨娘,要同我們家打官司呢,所以往後'你帶孟姨娘來揚州’這樣的話,切莫再講了,不然被她揪住把柄,咱們家還有甯日?"



    第一百二十六章 妻妾斗法(五)

    賀濟義確是不曉得還有這一出.驚訝問道:"石夫人要同我們家打官司?那我往後該講甚麼說辭?"

    孟瑤道:"統一口徑,就如弟妹方才所說一般——你們是私奔來的.雖說名聲不好聽些,但總比惹上官司的強."

    賀濟義出來當差有些時日,曉得誘拐良家女子的利害關系,更何況跟他來的還是位官家小姐,若真被石氏告了,確是不好脫身.他前後一想,拍著胸口一陣後怕,大聲道:"大嫂說的對,我們的確是私奔來的,孟姨娘是心甘情願跟我來揚州的."

    二妮聽見賀濟義改了口風,望著孟月得意一笑,後者的臉色則是刷地一下由紫變紅,再由紅變白,哆嗦著講不出話來.

    孟瑤瞧了瞧孟月的大肚子,怕她一個激動鬧出閃失,便道:"不管是怎麼來的揚州,如今咱們都是一家人了,還提以前的事作甚麼?"說完,又命侍琴搬來一張凳子,許孟月坐下說話.孟月有了座位.自覺恢複了些臉面,這才面色稍緩.

    孟瑤也坐回原位,繼續剛才的話題,問道:"知茵賣到哪里去了?"

    孟月見她揪住這件事不放,很不高興,回道:"不過是個丫頭,大少夫人忒上心."

    孟瑤面色平靜,微微笑道:"的確只是一個丫頭,但是那是我家的丫頭,走遍天下,恐怕也沒有不向主人打招呼就賣掉他家丫頭的道理罷?"

    二妮心想,自來揚州,孟瑤幫襯她不少,如今她有了困難,也該幫一把,便道:"這個我曉得,丫頭就如同主人家的財物一般,偷丫頭等同于盜竊."

    孟月見她又針對自己,氣道:"二少夫人別冤枉人,我哪里偷丫頭了?"

    二妮道:"你把大嫂家的丫頭給賣掉了,豈不就是偷?"

    孟月馬上道:"那我把賣得的錢還給大少夫人."她說完,看向孟瑤,見她臉色依舊不好看,便低了頭道歉道:"大少夫人,我確是不知知茵是大房的丫頭,只看著她跟二少爺來,就以為她是我們二房的人了.這才擅自作主把她給賣了.我行事的確魯莽,還望大少夫人原諒."

    孟月低下了態度,孟瑤便不好發作,只得慢慢地吃茶,裝作考慮再三,才道:"知茵那丫頭,來我們家也有好些日子了,難免有些感情在,見不著她,我這心里怪難受的.再說自家人,提甚麼錢不錢的,難道我還缺這點子賣丫頭的錢?我也不要你的錢,你只把知茵給我尋回來便得."

    孟月聞言,將握著衣衫下擺的手使勁一扯,忽又覺得這舉止不妥,忙停了下來,道:"大少夫人,非是我不願意去找知茵,只是揚州城這樣的大,我上哪里尋去呢?"

    孟瑤瞧著她的動作,微微一笑.道:"這好辦,當初是將知茵賣給了哪個人牙子?喚來一問便知去處."

    賀濟義心里大概是惦念著知茵,聽到這里,接話道:"大嫂說的是,把人牙子叫來問問."

    孟月狠瞪他一眼,道:"我忘了當初賣給誰了,要找你找去."

    孟瑤見孟月這樣,以為她是吃醋,便笑道:"孟姨娘你放心,既然知茵那丫頭不討你的喜歡,我過幾天歸家時就把她給帶回去,絕不留在揚州惹你心煩."

    賀濟義一聽,就算知茵找回來,他也再碰不著,不免就失了興致,坐在旁邊不再發話.

    孟月的態度卻是一點兒也沒改變,一口咬定忘了把知茵賣給了哪個人牙子.二妮不相信,道:"這也能忘?"

    侍琴從旁替孟月辯解,道:"我們孟姨娘身子重,愛忘事也是有的."

    她把孟月肚里的孩子抬出來當擋箭牌,二妮沒了轍,只得側頭看孟瑤.孟瑤沖孟月一笑,道:"有身子的人是愛忘事,我不怪你,反正揚州城再大,人牙子卻是有數的,派人一個一個去問就是了."

    孟月沒想到她能為了一個丫頭,費這樣大的周折,不禁瞪大了眼睛.孟瑤瞥見她臉上除了驚訝.還有驚慌一閃而過,不免心內生疑.她正琢磨孟月為何發慌,就聽見侍琴又在幫腔:"家里人手不夠哩,孟姨娘月份大了,每日里又困頓……"

    孟瑤不待她講完,便打斷道:"孟姨娘還未發話,你這婢子插的甚麼嘴,好沒得規矩."

    侍琴被斥,不敢再作聲.孟瑤又轉向賀濟義,道:"既然孟姨娘不耐煩替我找丫頭,就由二弟代勞罷.說起來這也不叫幫我的忙,誰叫你們私自將我的丫頭賣了呢?要知道教導一個懂禮節知進退的一等大丫頭有多不容易."

    賀濟義理虧,哪里敢反駁,站起來答了個"是"字,答應她明兒一早就派人去滿城里挨著打聽.

    議完知茵的事,眾人都覺著餓了,外頭湊巧地傳來一陣飯菜香,原來林森早帶著酒樓的伙計把席面搬了來,只怕礙著他們議事,才候在了外頭.賀濟義將他們叫了進來,招呼著抬桌子,擺盤子,孟瑤忙把二妮拉了一把.叫她上去幫忙,顯出女主人的款來.

    二妮別的不會,做家事卻是拿手,上去就將賀濟義扒到一旁,手腳利落地帶著丫頭們把盤盞擺好了.其間孟月想要上前幫忙,卻被二妮攔了,讓她頓覺自己成了局外人,拉著臉稱身子疲乏,不想吃飯,轉身回房去了.

    二妮見傻姑娘站在孟瑤身後伺候,她自己身後卻空無一人.就很不高興,向賀濟義道:"你這個孟姨娘太沒規矩,男人和大婦都在這里,她不說來伺候,反倒進房去了."

    賀濟義偏著孟月,不但不去叫她出來,反吼二妮道:"她懷著我的兒子,歇息會子又能怎地?你在鄉下無人伺候,還不是一樣吃了飯?"

    此時酒樓的眾伙計還未離去,二妮當著外人的面受了斥責,饒是她再大大咧咧,也覺著臉上掛不住,淚珠子直在眼眶里打轉轉;她想撕破了臉同賀濟義大干一場,卻又怕因此失了自己的體面,落個潑婦的名聲,于是只好強忍著.

    寵妾滅妻,實在是大罪過,孟瑤很是看不慣賀濟義的作為,但又不好插手人家兩口子之間的事,只好過去打岔道:"二弟,酒樓的伙計們等著打賞呢,你別太小氣."

    賀濟義自從手中賺了些錢,花起來很是散漫,聞言笑罵那些伙計:"一群小猴崽子,不拿錢舍不得走呀?"說著自腰間解下錢袋,直接拋給領頭的:"自己拿去分了罷."

    那幾個伙計高高興興地應了一聲,過來磕頭,笑著去了.唯獨自家的小厮林森忙前忙後,卻甚麼都沒撈著,難免骨碌著嘴,孟瑤見狀,忙自己撈出塊碎銀子,讓知梅塞給了他.

    賀濟義散了財,打賞了酒樓的伙計,心情不錯,熱情招呼孟瑤和二妮入席.桌上盡是揚州的特色菜,八寶葫蘆,扒燒豬頭,琵琶對蝦,菊花海螺.還圍著一圈揚州最出名的小吃食.

    孟瑤見菜色不錯,碰了碰二妮,悄聲道:"孟姨娘懷著身子在房里,齊姨娘還在東大街沒回來,正是你裝賢惠的時候."

    二妮卻道:"大嫂還嫌濟義偏她們偏得不夠?我才不要這份假賢惠."

    若賀濟義的心思在她身上,這份假賢惠,自然不消裝得,只是賀濟義如今把偏心擺在了明里,她若還不裝裝樣子,等到紛爭再起,賀濟義更要幫著妾室踩她了.孟瑤暗歎一口氣,這個二妮,性子還是太直了些,雖說賀濟義這副德性,實在不值得二妮為他花心思,可誰叫她命不好,已經嫁他了呢?

    她正想著,賀濟義出聲招呼她多吃菜,孟瑤一抬頭,只見賀濟義一手端著酒杯,一手夾了一大塊豬頭肉,啃得正香甜,又忍不住自嘲,罷了,偏心的賀濟義都沒想到兩個妾室尚未吃飯,她這是操得哪門子心.

    心里一松,胃口就格外的好,孟瑤將桌上的揚州菜嘗了個遍,又把二妮遞過來的各種小吃都吃了.她見二妮吃的也不少,放下心來,低聲與她笑道:"還以為你慪氣,吃不下呢."

    二妮撇了撇嘴角,道:"為他?不值當."

    孟瑤想起賀濟義剛到家時二妮的興奮樣兒,心道這份熱情,是生生讓賀濟義自己給磨沒的,就忍不住歎了口氣.

    二妮以為她還在為知茵的事煩惱,安慰她道:"大嫂別急,知茵那樣大一個活人,總會找到的."

    孟瑤點了點頭,替她夾了一筷子菜,專心吃飯不提.

    吃晚飯,飲過茶,孟瑤便稱累了,要歇息.賀濟義帶著林森,親自將她和二妮送至東大街,又陪著坐了會子才回家.

    他自孟月懷孕後,都是歇在齊佩之房里,因此一回家就習慣性地朝右邊臥房鑽,待得進了門,卻發現齊佩之正為被孟瑤妯娌扯掉的大紅綢帳子而傷心落淚,他不耐煩為個帳子而哄人,便抬腿又朝左邊臥房去了.

    孟月沒有吃晚飯,餓了,正揀了幾塊糕點填肚子,見他進來,有些歡喜,嘴上卻嗔道:"怎麼這半天才回?"
作者: 望月歆兒    時間: 2011-11-25 12:57 AM

    第一百二十七章 真假懷孕(一)

    賀濟義道:"大嫂頭一回來揚州.自然得將她安頓好了才回."

    孟月想到今日在孟瑤面前所受的氣,不禁惱道:"你對她倒是上心."

    賀濟義笑道:"她是我大嫂,又是你堂姐,我怎能不上心?"

    孟月心想,我在這位堂姐手下吃的虧還少?倒不如沒堂姐的好.這話她不敢明講出來,只道:"知茵那丫頭,你還真准備找去?"

    賀濟義走到她旁邊坐下,看了看碟子里的糕點,忍不住打了個飽嗝,道:"大嫂說要找,我能不找?"說完又怪孟月:"你也是,心眼比針還小,我不就是跟知茵睡了一覺,你就要賣她.賣就賣罷,還不把眼擦亮,竟把大嫂的丫頭給賣了,害我如今理虧,事情再忙也得抽出時間來去尋人牙子……你當初把她賣給誰了?真不記得了?"

    "真不記得了."孟月摔了一塊糕點,氣鼓鼓地回道,"你還怪我賣了她的丫頭?你大老遠的帶知茵到揚州來,也沒告訴過我那不是你的丫頭呀?"

    賀濟義一向是拿大房的東西當自個兒的.哪里會想起這個,聞言不禁語塞,支吾道:"罷了,罷了,賣都賣了,說也說不好了,我還是早些歇著,明兒一早使人上人牙子哪里問去?——你當初是在哪條街尋的人牙子,可還記得?"

    孟月雙手兜著肚子,站起身來,道:"你還真准備找去?依我說,別費那功夫,說不定知茵都被賣到別的地方去了."

    因為知茵就算找回來,也要被孟瑤帶回家去,沒賀濟義甚麼事兒了,所以他確是不想去找,但若不找回來,孟瑤那里怎麼交差?因此猶豫道:"不找,大嫂那里怎麼交待?"

    孟月鄙夷道:"虧你成日里倒賣鹽窩子,自誇聰慧絕倫,這麼點子事都辦不來,一句沒找到不就打發了.算了,指望不上你,還是我自己去應付大嫂罷."

    "你去向大嫂說?"賀濟義歡喜問道,"那這事兒就交給你了.叫侍琴端水來我洗腳,洗完睡覺了."

    "瞧你那點兒出息."孟月摟著肚子走到門邊去叫侍琴,讓她倒洗腳水來.待侍琴服侍賀濟義洗腳時.又懷疑她與賀濟義有些眉來眼去,發了好一通脾氣.賀濟義看在她腹中孩子的面兒上,耐下性子安撫,好容易哄得她臉上有了笑意,才自脫衣衫准備上床.

    但才將腰間帶子扯下,孟月就將他攔住,直朝外推:"你一向不是在齊姨娘那邊歇的麼?"

    賀濟義道:"我一見她嚶嚶地哭就煩,不想去."

    齊佩之為何而哭,孟月自然知道,聞言心下竊喜,但推賀濟義的動作卻不停,道:"不去齊姨娘那里,就去東大街罷,二少夫人今兒頭一回來,你還不趕緊陪陪她去."

    "你何時變得這般賢惠?"賀濟義奇道.

    孟月不講話,只一個勁兒地朝外推他.賀濟義卻不肯走,笑嘻嘻地反轉身子摟了她在懷里,強行親了個嘴兒,道:"我今兒哪兒都不去,就睡你屋里了."

    "你不想要兒子了?"孟月臉上閃過一絲慌亂,拼命朝外推他.但卻無奈力氣小,推不動,急得滿頭是汗.

    賀濟義瞧見她額上細密的汗珠,好不奇怪,自她懷孕,他還沒與她親近過,今日好容易要宿在她房里,她還這般的不情願?難道不該是歡歡喜喜去鋪被窩?

    這時門外想起小紅的聲音:"可是二少爺回來了?齊姨娘頭痛,想請二少爺過去看看."

    孟月聽得這一聲兒,仿佛抓到了救星,忙高聲應道:"二少爺在這里呢,你且等等,他馬上就出來."

    她既這樣說了,賀濟義就不好不出去了,只得滿腹狐疑地放開她,半敞著里衣去開門.

    小紅候在門口,右邊臥房的門則半掩著,但賀濟義看也沒看她一眼,只推開她朝外走,徑直朝東大街去了.

    他給孟瑤和二妮在東大街安排的臨時住所,是座兩進的小院,前面院子空著,留了家丁守衛,孟瑤妯娌只在後面院子里住.賀濟義叫守門家丁開了門,就這樣敞著胸,走到二門處敲門喚二妮.

    二妮在屋里聽見賀濟義的喊聲,不敢相信,先出來聽了個真切,才催彩云去開門.自己則忙忙地跑到孟瑤屋里討主意.

    孟瑤好笑道:"你官人來了,向我討的甚麼主意?我想洞房花燭那一套,你都是備齊了帶來了的,還不趕緊去布置?"

    "都布置好了……"一語未完,二妮自己又羞了,捂著臉跑了出去,惹得孟瑤好一陣笑.

    且說彩云去給賀濟義開門,首先入眼的卻是賀濟義的胸膛,她趕緊紅著臉扭過頭去,卻又忍不住偷偷去看.賀濟義大笑著將她的臉捏了一把,道:"小妮子,在等二少爺呢?"

    彩云雙頰似火燒,低著頭道:"二少爺,二少夫人在等你呢."

    賀濟義瞧著她臉紅的模樣,越瞧越愛,心想以前在歸田居時,怎沒發現這丫頭的可愛之處?彩云半晌沒等到賀濟義的回答,抬頭去看時,才發現賀濟義是在打量她,臉上不禁又紅了幾分,含羞道:"二少爺看甚麼呢?"

    賀濟義哈哈一笑,伸手去拉她,卻被彩云掙脫.不免有些惱火,但一想到彩云是隨二妮住下不走了的,就又高興起來,心道來日方才,不急這一時,倒是要得到這個丫頭,還需同她的主子搞好關系才是,于是便抬腿朝二妮房里走去.

    他與二妮雖說名義上成親已有些日子,但實際上卻是婚後頭一回見面,今日晚上,實是他們的洞房花燭夜.屋內桌上.燃著一雙紅燭,旁邊擱著一壺酒,床上掛著大紅的綢帳子,二妮僅著小衣,坐在床沿上.她見賀濟義進來,忙起身斟酒,笑道:"你來了?成親那**不在家,我是與公雞拜的堂,連交杯酒就沒人與我喝,今日得補上."

    到底是自家表妹,從小玩到大的,賀濟義聽她這樣說,不免又有些愧疚,忙上前接過酒壺來斟著,與她同吃了一杯,再展開一床錦被上床歇息,盡丈夫的義務不提.

    這處臨時住所,因安排得倉促,並未收拾廚房出來,因而兩人第二日起來,沒得早飯吃,于是便叫上孟瑤,一同回那邊去.他們進門時,發現早飯已經擺上了桌,桌上兩樣點心,水晶燒賣和蝦肉餛飩,另有一碟香油拌的大頭菜.齊佩之穿著整齊,立在桌旁,怯怯地看了看賀濟義,道:"妾身昨兒得罪了二少爺,今日特意起了個大早,親手整治了幾樣點心,請二少爺,大少夫人和二少夫人嘗嘗."

    賀濟義這人,是氣來的快,去的也快,早忘了昨日那檔子事.聞言哈哈一笑,上前拍了拍她的背,招呼孟瑤和二妮上桌.

    這幾樣早點,雖然比起昨晚的接風宴來簡單了許多,但勝在味道不錯,賀濟義三人都吃得津津有味,令後頭侍立的齊佩之松了口氣.

    孟瑤見後頭服侍的少了孟月一人,便問道:"知茵派人去找了?"

    賀濟義朝左邊臥房瞧了一眼,房門還未打開,昨日自攬了差事的孟月大概還沒起床,便道:"大嫂,咱們先吃飯,等吃完飯,孟月,不,孟姨娘與你講."

    孟瑤不知他們搗的甚麼鬼,心想反正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廟,便點了點頭,繼續吃早飯.

    他三人吃飯,齊佩之和傻姑娘只能在後面立著服侍,賀濟義本來招呼了一聲,但聽孟瑤說這是身為妾室該守的規矩,便丟開手了.飯畢,賀濟義去嚴大司客處領差事,二妮則照著孟瑤的指點,叫了孟月出來,讓她和齊佩之將大桌上的早飯收拾到一張小幾上,同傻姑娘一起坐下吃了.

    孟月見剛才沒人叫她出來服侍,還道她懷了兒子有優待,卻沒想到還是一個妾的待遇,心里就有些不高興,加上挺著大肚子,不好坐那矮凳子,便只委委屈屈地揀了個燒賣吃下,就稱吃飽了,要回房.孟瑤卻將她叫住,道:"孟姨娘,你有孕在身,本不該攔著你休息,只是二少爺有言在先,讓我向你打聽知茵的下落,所以我不得不問一聲."

    孟月昨日就在賀濟義面前應下了這檔子事,聞言倒沒甚麼特別反應,順從地停下腳步,道:"大少夫人,此事二少爺也問過我了,實在是不記得把知茵賣給哪家人牙子了.不過一早大少夫人還沒過來時,我就已經派人滿城去打聽了,想必用不了多久就有好消息傳來,請大少夫人且等幾日."

    孟瑤對這回答還算滿意,便揮手讓她進去了.但她自家中帶來的幾名家丁卻來告密,稱今日孟瑤根本沒出過門,更沒派過人去尋人牙子.

    孟瑤暗惱,但並未立時將孟月喚出來質問,而是等到晚上賀濟義回了家,才將她叫到面前,當著眾人的面問她道:"太陽已經落山了,孟姨娘派去打聽人牙子的人也該回來了,不知都問了哪幾家,不妨說來大伙兒聽聽."



    第一百二十八章 真假懷孕(二)

    孟月根本沒去打聽.自然是張口結舌,答不上來,便隨口胡謅了一大串名字:"王大腳,馬老三……"

    孟瑤一拍手,喚來幾名家丁,吩咐道:"得,就這王大腳和馬老三,先請來讓我見見,我要親自問一問."

    家丁們齊聲應答,轉身就要走,孟月慌了,裝作不滿道:"大少夫人這是信不過我?"

    孟瑤還未答話,二妮插道:"信不過你又怎樣,你不過是個妾,用得著給你面子?"

    孟月沒想到才過了一晚上,看似老實的二妮就變得伶牙俐齒起來,不禁愣了一愣.就在她愣神的功夫,幾名家丁邁著大步子,走出門進巷子里去了,她急得直跺腳,又不好跟去把他們追回來.一雙好看的眉毛愁得擰作了團.

    侍琴知道,所謂的王大腳和馬老三,根本是子虛烏有,根本找不著,萬一等到家丁們回轉,孟瑤一定會生氣,而孟月肯定要受罰,主子受罰,她這個丫頭也討不了好去,當初孟月在賀家犯下的投毒事件,還是她這個丫頭代主受罰,挨了好幾十板子呢.她這一想,就覺得屁股開始隱隱作痛,忙把孟月後面的衣衫扯了一扯,小聲道:"姨娘,你怎麼不裝暈,還在等甚麼?"

    孟月正六神無主,這一聲提醒,無異于天籟之音,于是也就顧不得去計較那一聲"姨娘",趕緊照著侍琴的法子,捏著手絹將額頭一捂,向後倒去,另一只手百忙之中還不忘兜著肚子.

    她這一暈,賀濟義馬上慌手慌腳起來,忙忙地撩了直裰下擺去抱她,進屋放到床上.侍琴也腳跟腳地進去了.

    二妮冷眼瞧著,隱隱有些醋意,與孟瑤道:"濟義在鄉下時,頂是個橫草不拈豎草不拿的人,沒想到進了城,納了妾,力氣倒變大了,連個大肚子的孕婦都抱得起來."

    孟瑤想了想賀濟義的身板,的確瘦小,忍不住笑了.齊佩之卻湊過來悄聲道:"二位少夫人不知道,那不是二少爺力氣大……而是……我聽說,孟姨娘腰間藏的不是孩子,而是個大枕頭呢.枕頭重量多輕,她本身又不胖,二少爺當然抱得起來."

    孟瑤和二妮聞言皆是一驚,齊齊扭頭看她:"當真?這可不能瞎說."

    齊佩之將頭一縮,道:"妾身也只是道聽途說,不知真假."

    孟瑤眉頭一皺,斥道:"不知真假就亂講,這叫挑事,妾室大忌."

    齊佩之不敢再作聲.二妮則大為感歎,賀濟義的妾,怎麼一個比一個圓滑?

    孟瑤輕敲椅子扶手,立起身來,道:"孟姨娘到底是因為我追問知茵的下落,著了急才暈倒的,我得擔些責任."說著便喚知梅:"外頭可還有人侍候?叫個人去請郎中,要揚州城最有名的醫館,銀子算在我頭上."

    知梅應了一聲,轉身就走,左邊臥房里卻傳來孟月低低的聲音:"我沒事,不消請得郎中."

    已經清醒了?孟瑤走到房門邊,道:"那怎麼使得.孟姨娘如今懷著賀家的骨肉,身子嬌貴,一定得請個郎中來好好瞧瞧."

    賀濟義也道:"大嫂說的對,該請,該請."

    孟月掙紮著抬起上半身,道:"那就請王郎中來,我只信得過他."

    孟瑤問道:"王郎中?是哪家醫館的?"

    齊佩之不知何時也到了房門口,接話道:"他哪里有甚麼醫館,就是在自家門口掛了個招牌而已,有時也到街上支攤."

    "江湖郎中?那怎麼能行."孟瑤驚訝道.

    賀濟義倒覺得沒甚麼,當年他在鄉下時,想請個江湖郎中來都不容易呢,就算孟月是懷了身子,哪里就那樣嬌貴了?于是道:"她要請王郎中就王郎中罷."

    孟瑤堅決反對,道:"雖然這是你們二房的事,但孩子卻是賀家的後代,我是帶了老太太的囑咐來的.馬虎不得."說著,扭頭催知梅:"還不趕緊去大醫館請名醫,叫林森帶路."

    知梅應了一身,轉身出門喚林森去了.

    眼見得知梅的身影消失在房門口,孟月兩眼一翻,真暈過去了.不過是請個郎中,有這樣可怕?孟瑤滿腹狐疑,朝房內看了兩眼,重回廳內坐下.齊佩之趁機又湊上來,悄悄道:"大少夫人,如何,妾身道聽途說來的消息,看似也有幾分是真的,不然孟姨娘怎麼一聽要請個平日里不熟悉的郎中來,就暈過去了?"

    孟瑤心內驚疑不定,但嘴上還是斥責道:"胡說,這事兒也作得了假?如果真是假的,等十個月滿,她從哪里變出個孩子來?"

    這話在理,齊佩之講不出個所以然來,只得悻悻閉上了嘴.沒過一會兒,郎中還未到,卻有人來請賀濟義.說是嚴大司客那里有事.嚴大司客乃是賀濟義的頂頭上司,給他飯吃的人,怠慢不得,他見家中有孟瑤和二妮照應,便放心地出門去了.

    又過了大概兩刻鍾,林森和知梅引著一位白胡子的郎中進來,介紹說是附近最有名的濟世醫館的張郎中.兩下見過,孟瑤便讓彩云引著張郎中去孟月房里,卻發現房門不知何時已緊閉,任他們怎麼叫門也不開.

    彩云,知梅.傻姑娘,再加上二妮,輪番上陣,里頭依舊沒有動靜,直到孟瑤發話,稱還不開門就叫林森來硬踹,里頭才傳來侍琴的聲音:"孟姨娘已沒事了,剛睡著,就別打擾她了,免得傷了神."

    請來的張郎中聞言便問孟瑤:"這……"

    孟月如此,孟瑤不好耽誤別人,只得讓知梅照付了車馬費,再命林森送出去.孟月硬拗著不開門,眾人都很是生氣,齊佩之自言自語道:"孟姨娘一聽說要找知茵,就暈了,莫非這里頭有甚麼蹊蹺不成?"她想了想,又道:"說起來知茵去的確是有些奇怪,都沒見人牙子來家,我只不過去燒了個香,回來人就不見了,問孟姨娘,她只稱是她不規矩,將她給賣了,我也就沒多問."

    跟在她身後的小紅道:"也許是你燒香時,孟姨娘喚了人牙子來家將她給賣了也不定."

    這話接在齊佩之的後頭說,明顯的就是偏向孟月了,齊佩之心生不滿,扭頭斥道:"甚麼你呀我的,孟姨娘將你交給我前,沒教過規矩的麼?"

    小紅吐了吐舌頭,縮頭不語,齊佩之當著兩位少夫人的面,不好再進一步責罵,便朝孟瑤和二妮一躬身,道:"咱們揚州的丫頭,向來是沒規沒矩的.讓大少夫人和二少夫人見笑了.我一直想管管,又礙于身份低微,如今兩位少夫人來了,真是太好了."

    這話影射孟月妾代妻職,越俎代庖,但二妮沒聽出來,只道:"你身份再低微,也比丫頭高些,怎麼管不得?"

    孟瑤自然是聽出了齊佩之話中的含義,沒有作聲,只頗含深意地看了她一眼.齊佩之本來還有些"有含義"的話要"趁勝追擊",好哄著二妮讓她協助管家,但經這一眼,又嚇回去了,忙垂手站好不提.

    孟瑤立起身來,與二妮道:"郎中咱們也請了,是孟姨娘不肯開門,大家伙兒都瞧見了.日後孟姨娘若是出了甚麼差池,也怪不到咱們頭上."

    二妮也跟著站起來,道:"那是,是她自己不識抬舉,不顧惜自己身體和肚子里的娃娃."

    孟瑤便攜了她的手朝外走,道:"那咱們還待在這里礙別人的眼作甚麼,且回去罷."

    二妮也不想在這里久待,馬上跟著朝外走,妯娌倆在門外上轎,回到東大街.她們在揚州沒有熟識的人家串門子,想上街去逛,又無人帶路,只得商量著,等賀濟義何時有了空閑,再領她們去逛街.

    到了午飯時,兩人還是不想過去,這邊又沒開火,便使人捎信給齊佩之,讓她提了食盒過來,就在這邊擺桌子吃了.

    晚飯時,賀濟義親自來請,並轉達了孟月的歉意,稱:"早上一時暈倒,實在是慌了手腳,而後又自覺身子好轉,才沒領大少夫人的好意,讓郎中進去瞧.如今已經大安,還請大少夫人和二少夫人放心."

    孟瑤聽了,道:"我只不過是大嫂,有甚麼不放心的,倒是二妮這個嫡母著急得很,生怕她肚里的孩子有甚麼閃失,不好向老太太交待——老太太可是自收到信的那天起,就盼著抱孫子呢."

    賀濟義只顧著點頭,連聲稱"是".

    孟瑤話鋒一轉,又道:"孟月在那邊沒個妥當人照顧,怎麼能行,還是趕緊讓齊姨娘把屋子騰出來,好讓弟妹搬過去."

    賀濟義忙了一天,早把這事兒給忘了,此刻聽她再次提起,忙道:"大嫂先隨我過去吃飯,等吃完飯,我馬上讓她收拾."

    孟瑤見他作了保證,便與二妮起身,隨他過去吃飯.晚飯依舊是在酒樓搬來的,饒是孟瑤,也覺得奢侈,便道:"都是自家人,二弟何須客氣,以後就在家里做罷."
作者: 望月歆兒    時間: 2011-11-25 01:21 AM

    第一百二十九章 真假懷孕(三)

    賀濟義滿不在乎地道:"反正這幾天有容老板孝敬.怕甚麼,大嫂盡管吃."

    他一個小司客,還在繼續收人家的禮?孟瑤心中生疑,欲勸他一勸,但張了張口,還是沒講出來,只私下叮囑了二妮一番.

    吃完飯,賀濟義將孟瑤與二妮送上轎子,便去了右邊臥房,讓齊佩之連夜收拾細軟箱籠,好把屋子騰出來讓給二妮住.

    齊佩之驚訝道:"叫我讓出屋子?那我住去哪里?"

    賀濟義道:"你搬去東大街隨大少夫人住."

    齊佩之去了東大街,就等于把賀濟義留給了二妮和孟月,她自然不依,緊挽起賀濟義的胳膊貼了上去,哀求道:"二少爺,不是妾身不願去東大街,只是妾身若去了,哪個來服侍你?孟姨娘懷著身子,只有別個服侍她的;二少夫人與二少爺是新婚,哪里有妾身了解二少爺的喜好?"

    賀濟義心想著,二妮自小與他一起長大.對他的好惡倒是一清二楚,但一轉頭看見齊佩之的楚楚可憐,再與二妮的樣貌一比較,又覺得還是齊佩之服侍他的好.他這里正猶豫,齊佩之已將主意提開了:"二少夫人是主母,自然該住過來的,不如就讓妾身與孟姨娘同住一屋,如何?雖然兩人一起住擠是擠了點,但妾身可以照顧到孟姨娘,豈不便宜?"

    賀濟義嘻嘻一笑,伸手將她摟進懷里,隔著衣裳就摸起來,道:"那我若是要找你過夜,屋里卻有個大肚子的孟姨娘,如何是好?"

    齊佩之一面迎合著他,一面喘氣籲籲地答道:"這有何難,後邊院子里還有地方,就在那里再搭個廈子,若輪到我服侍二少爺時,就讓孟姨娘委屈點,挪過去住一晚."

    賀濟義將她放倒到床上,朝她胸前重重捏了一把,道:"你倒是想得挺好,她懷著我的兒子,怎能去住廈子."

    賀濟義到底還是偏著孟月的,都怪她先大了肚子,齊佩之心中暗恨.臉上露出的卻是誠惶誠恐,忙道:"都是妾身思慮不周,二少爺教訓得是,該打,該打.往後等到我服侍二少爺時,我就去住廈子."

    賀濟義想著,廈子雖簡陋,但若在里頭顛鸞倒鳳,也許別有一番滋味,于是就笑呵呵地應了,朝著身下的齊佩之親下嘴去.

    他這里巫山**,好不快活,到了第二日天亮才想起來,一間臥房都還沒收拾,要是孟瑤早飯時問起來,又沒法交差.于是忙忙地披衣裳起來,叫過侍琴吩咐道:"趕緊讓孟姨娘收拾東西,搬到齊姨娘這邊來住."

    侍琴沒聽明白,奇道:"孟姨娘住齊姨娘的屋子,那齊姨娘住去哪里?"

    賀濟義著急慌的,很不耐煩.罵道:"你沒長耳朵?我是叫孟姨娘搬來與齊姨娘同住.她那間屋子騰空,但家什甚麼的不要動,二少夫人過來了要用."

    "什麼?"一驚詫的聲音傳來,還夾雜著不少怒意,但並非出自侍琴之口,賀濟義朝前一看,孟月捧著肚子,正站在左邊臥房門口.

    賀濟義對著孟月的大肚子,脾氣稍微小些,把剛才對侍琴說過的話,又重複了一遍,催著她去收拾東西.

    孟月卻不動身,問道:"為甚麼要我同齊姨娘擠一個屋子?"

    賀濟義道:"不是已經說過了嗎,二少夫人要過來住."

    孟月又問:"她不是已經同大少夫人去東大街住了嗎,怎麼突然又要回來?"

    賀濟義不耐煩起來,道:"我昨日已答應過她了,要讓她搬回來住,你哪來那麼些問題要問,趕緊收拾東西去,不然待會兒大少夫人來了又有話要說."

    孟月將頭一別,生硬道:"我不搬."

    "不搬?"賀濟義眼一瞪,"不搬那就去東大街同大少夫人住,反正你這間屋子,必須得騰出來,馬上."

    孟月心想,孟瑤是多精明多難伺候的人,怎麼也不能搬去與她住,不然……她抬頭看了看賀濟義,只見他一副斬釘截鐵的模樣.仿佛她不搬家,他就要親自動手似的,只好道:"我不去東大街,你叫齊姨娘把屋子讓給我住."

    "那我住哪里?"齊姨娘一直在右邊臥房門口聽著,聽到這里,出聲問道.

    孟月把屋後頭一指,道:"後面院里還有空地,你到那里搭個廈子住去."

    齊佩之一聽就生氣了,但賀濟義卻樂起來,敢情這兩個姨娘,都想到一處去了,雖說把那廈子的用途想得不太一樣.他笑道:"你們放心,廈子一定會搭,今天就動工,孟姨娘暫且搬去與齊姨娘同住,至于廈子搭好後怎麼辦,以後再說."

    齊佩之本來就是這樣想的,便馬上點頭應了一聲,但孟月卻死活不肯搬,賀濟義要去親自動手,她就挺著肚子攔在房門口,誰也不許進.賀濟義拿她的肚子無法,不敢硬來.急得滿頭冒汗:"姨娘,孟月,祖宗,你到底要怎麼樣?"

    孟月頭一揚,道:"不怎樣,反正我不搬,要搬你讓齊姨娘搬去."

    賀濟義晚上還指望著齊佩之暖被窩,自然不願讓她搬走,于是道:"你如今又不能伺候我,賴在這里作甚麼,還不如搬去東大街安胎.也好向大嫂請教請教懷孕生孩子的事."

    孟月不屑哼了一聲,沒接話,她又站了一會兒,竟讓侍琴搬了張沉甸甸的椅子來,當門坐了,將入口堵得嚴嚴實實.

    賀濟義拿她沒辦法,心想,與其待會兒孟瑤來了聽她的訓斥,還不如主動上門去請罪.于是出巷子一路狂奔,趕在孟瑤出門前來到了東大街.

    他到的正是時候,孟瑤已穿戴整齊,正在二妮房里幫她簪花,准備出發去他那邊吃早飯了.

    孟瑤還道賀濟義是來接她們的,笑道:"二弟何須客氣,我們自己過去便是."說著,又笑看二妮一眼:"哎呀我忘了,二弟分明是來接弟妹的."

    二妮不好意思地看了賀濟義一眼,低下頭去,賀濟義卻實在是沒心思說笑,沖孟瑤大大作了個揖,道:"大嫂,我沒把事情辦好,請大嫂責罰."

    孟瑤以為他指的是知茵的事,便問道:"怎麼,揚州城里的人牙子都尋遍了?"

    賀濟義愣了一愣才想起來她指的是甚麼,道:"還沒,還沒,知茵的事,我一定督促孟姨娘,大嫂請等好消息罷."

    孟瑤見他指的不是這個,奇道:"那你賠的是甚麼罪?"

    賀濟義看了二妮一眼,道:"我那邊的兩間臥房,一時半會兒還騰不出來."

    "為甚麼?"孟瑤還未接話,二妮先急了.

    賀濟義自覺理虧,賠笑道:"兩個姨娘住慣了,都不大願意搬,其實你住在這里也挺好……"

    "我看你是被兩個妾灌了**湯了."二妮將梳妝台一拍.猛地站起身來,指頭直戳到了賀濟義腦袋上去.

    賀濟義怪二妮不在孟瑤面前給他留面子,臉一板,就要發火,正在此時,外頭傳來彩云的聲音:"二少爺,孟姨娘遣小紅來問問二少爺甚麼時候回去,說孟姨娘身子不爽利,肚子疼."

    賀濟義一聽說孟月肚子疼,慌了,甚麼也顧不得,直朝外頭跑.二妮也急了,道:"這個孟姨娘,怎麼這樣不叫人省心."

    孟瑤卻道:"急甚麼,且把小紅叫住,喚進來問問."

    彩云在門外聽見了這話,便不等孟瑤再吩咐,徑直跑到外院,把正准備同賀濟義一起離開的小紅叫了進來.

    孟瑤說是要問話,但卻只是將小紅上下打量了一番,甚麼也沒問就讓她走了.二妮很是奇怪,問道:"大嫂,你問也沒問,就看了兩眼,可看出甚麼來了?"

    孟瑤篤定道:"你瞧那丫頭,臉上一絲驚慌的神色也無,孟姨娘所謂的肚子疼,多半是個幌子,這是怕濟義在你這里待久了,變了主意要把你接過去住呢."

    二妮一聽,火冒三丈,哪里還坐得住,立時起身擼袖子,朝外走,道:"我得過去找她們理論理論."

    孟瑤並不攔她,只叮囑道:"你只同濟義理論,莫要太沖動,別讓孟姨娘鑽了空子,說肚子疼是你害的."

    二妮正在氣頭上,哪里聽得進這個,隨口應了一聲,就拔腿朝院門外去了,孟瑤趕緊將彩云一推,命她跟了過去.

    二妮到了街上,轎子也不雇,憑一雙腿疾走到賀濟義住處,沖進大門去,彩云在後拉也拉不住.賀濟義正在孟月房里待著,聽見外頭的動靜走出來看時,二妮已在准備撕扯他牆上的畫出氣了.那幅畫乃是嚴大司客所贈,他甚是稀罕,趕忙三步並作兩步走過去,拉住她的胳膊道:"你瘋了?這是作甚麼?"

    二妮要的就是他出來,使勁一掙,將他的手摔開,道:"沒甚麼,來向你討一紙休書."

    賀濟義愣住了,彩云也愣住了,心道二少夫人在東大街時還只是說找二少爺理論理論,怎麼一到這里就變作了要休書?這休書豈是能鬧著頑的?



    第一百三十章 真假懷孕(四)

    讓賀濟義休妻,對于他來說.並非一件傷腦筋的事,但二妮乃是賀老太太親自替他娶下的一門親,又是他親舅舅的閨女,正正經經的表妹,這若將她休了,他以後回家,如何去見賀老太太,如何向舅舅舅媽交待?

    想到這里,賀濟義的氣勢就短了一截,道:"二妮你鬧甚麼,好端端的,我作甚麼要休你."

    二妮就站在他面前,拍著桌子氣道:"既然你不讓我同你一處住,那就把我休了."

    "一派胡言,懶得理你."賀濟義覺得這兩件事根本扯不到一起去,扭頭就走.二妮卻一把抓住他胳膊,扯了回來,道:"要麼讓我搬過來,要麼把我休了,你今兒必須得選一樣,不然休想走."

    "嘿.你這潑婦."賀濟義被拽住胳膊,自覺失了身為丈夫的威嚴,很是惱火,罵道,"不讓你過來住,又不是沒得理由,那不是因為孟姨娘有孕,離不得我照顧,又不好同齊姨娘擠一間嗎?"

    二妮死拽住他不肯放,質疑道:"她大著肚子,不挪也就罷了,但難道齊姨娘沒身孕,也不能搬到東大街去住?"

    賀濟義答應齊佩之不搬到東大街去住,乃是為了自己的私心,聞言就應答不上來,張口結舌.二妮逮住了他的短處,緊揪住這點不放,反複問他.賀濟義一急,就只曉得拿孟月出來作擋箭牌,耍賴道:"孟姨娘要生孩子了的人,不好搬動,你管齊姨娘作甚麼?"

    二妮又是將他一扯,使他與自己面對著面,怒道:"不就是生孩子,有甚麼了不起,如果讓我搬來一起住,一樣能生.想要兒子生兒子,想要閨女生閨女."

    "粗鄙."左邊臥房門前傳來撲哧一聲笑,原來是孟月聽見外頭鬧哄哄,由侍琴扶著出來瞧熱鬧了.二妮扭頭一看,只見孟月臉上有紅似白,哪里像個肚子疼的人,分明就同孟瑤猜測的一樣,是捏造了理由好哄賀濟義回來的.她這一想,氣得不輕,就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手腳,一把松開賀濟義的胳膊,沖向孟月,劈手就給了她一個大嘴巴.

    這一巴掌來得太突然,孟月登時就懵了,好半晌才覺出疼來,捂著臉一面哭,一面罵侍琴光吃飯不干活,眼看著有人打她主子也不攔著.侍琴挨了罵,就想要做些甚麼挽回孟月的歡心,她朝前一看,賀濟義還愣在原地.不曉得上來安撫,便將孟月的袖子輕輕一扯,悄聲道:"姨……七小姐,你光哭不行,得捂肚子裝疼."

    孟月的哭聲斷開了幾秒鍾,明白過來,雙手馬上由捂臉改為悟肚子,哼哼唧唧叫起來.

    賀濟義見她肚里的孩子有恙,果然有了反應,大步沖過來將她扶進房里,噓寒問暖.

    二妮被撇在了外面無人理睬,有些發愣,彩云上前勸道:"二少夫人,你罵也罵了,打也打了,咱們回去罷."

    二妮一跺腳:"回?回哪里?我事情還沒辦完呢."

    彩云道:"罷了,二少夫人,你臨過來時大少夫人還叮囑你別沖動,結果你還是把孟姨娘給打了,趁著她還沒慫恿二少爺出來找你算賬,咱們趕緊走罷."

    她這樣一說,反倒激起了二妮的性兒來,她不但不走,反而到廳上揀了把椅子穩穩當當當坐下來,道:"我是來討休書的,走甚麼,就在這里等著他."

    話音未落,賀濟義大概是受了孟月挑撥,一陣風似的沖出來.瞧准了二妮的位置,上前就打.二妮看似氣勢高漲,卻不敢與之對打,生生挨了一掌,半邊臉紅腫起老高.

    彩云被嚇著,連忙上前去拉賀濟義,苦勸道:"二少爺,這個是你的結發妻子,親嫡嫡的表妹,你怎麼能打她."

    彩云是賀濟義想偷卻還沒偷到手的人,怎麼也要給些面子,于是就撤下了巴掌,退後兩步,沖二妮道:"今日就看在彩云的份上饒了你,往後若再打孟姨娘,咱們再算賬."

    侍琴遠遠站在左邊臥房門口,狐假虎威地補充道:"若孟姨娘有個甚麼三長兩短,你得擔著."

    二妮站起來,罵侍琴道:"我看她氣色比我還好,能有甚麼三長兩短,裝病唬人罷了."

    賀濟義這會兒明顯偏著孟月,侍琴有恃無恐,便大膽回嘴道:"二少夫人休要胡說.你哪只眼睛看見我們孟姨娘是裝病了?"

    二妮一笑,道:"既不是裝病是真病,那就還是請那天濟世醫館的張郎中來瞧瞧."

    侍琴一聽這話,馬上啞了聲,被屋里的孟月喚回去了.

    二妮見她退怯,愈發斷定孟月是裝病,一疊聲地喚林森,叫他請張郎中去.賀濟義擔心孟月肚子里的孩子,有些沒主意,就走進臥房問孟月:"你肚子還疼?要不還是請郎中來瞧瞧罷."

    孟月躺在床上,拿一塊折成長條的帕子搭著額頭.有氣無力地道:"我暫且無事,若待會兒還疼,就請王郎中來瞧瞧罷."

    侍琴在一旁道:"二少夫人說孟姨娘不是真病了,也有些道理,孟姨娘確實不是病,而是氣到了,二少爺您瞧她這臉上,平白被二少夫人打了一掌,到現在還腫著呢."

    孟月一聽,十分配合,捂著肚子又哭起來.賀濟義沒辦法,只得走出來又將二妮責罵,怪她不該打了孟月.

    二妮氣不過,道:"我一個正室,打不得一個妾?有本事你休了我."

    她一口一個休字,一副不想再同賀濟義過日子的模樣,賀濟義反倒不知該怎麼辦,只得又重回孟月房中,勸她稍事忍耐.孟月一聽,自然大罵他無用,賀濟義落了個兩頭不討好,十分惱火,干脆將袖子一甩,帶著林森出門去了.

    賀濟義一走,孟月就害怕起來,擔心二妮沖進來打人而又無人護她,趕忙讓侍琴把臥房門關得緊緊的,再不肯露面.二妮滿腹氣惱無處發洩,上前將她的門捶了幾下,卻捶不開,再去看齊佩之的房門,一樣地是關得緊緊的,她又是委屈,又是生氣,臉上的紅腫又**辣地疼,忍不住落下淚來.

    她這樣子看起來實在是可憐,彩云走過去.輕輕一扯她的袖子,小聲道:"二少夫人,咱們回去罷."

    "不回."二妮賭氣道,"我就在這里不走了."

    彩云左右瞧瞧,道:"她們都關著門,二少爺又偏心,咱們能有甚麼轍,不如回去向大少夫人討個主意再來."

    這話在理,二妮聽進去了,于是主僕二人出得門來,沿著小巷子上大路,朝東大街走.揚州的街頭熱鬧非凡,一路上逛街的,叫賣的,人群絡繹不絕,二妮望著這副繁華街景,卻沒了初來時的興奮勁兒,心里空落落的.

    回到東大街的住所,二妮直接走向孟瑤的房間,知梅站在門口打起簾子,通報了一聲:"大少夫人,二少夫人來了."

    屋內燃著賀濟義派人送來的大火盆,溫暖如春,孟瑤正倚坐在榻上給小囡囡繡一頂帽子打發時間,傻姑娘則在一旁照著她的要求配線.

    二妮垂頭喪氣地走過去,傻姑娘先瞧見了她,叫起來:"二少夫人,你怎麼這副模樣,是誰欺負你了?"

    孟瑤聞聲抬頭一看,只見二妮滿臉淚痕,一邊的臉腫起老高,鬢角的頭發也都散了,被街上的寒風吹得亂糟糟.孟瑤趕緊下榻,命傻姑娘打水來服侍二妮洗臉,又叫知梅拿梳子來與她重新梳頭.

    二妮坐到妝台前,眼圈仍忍不住泛紅,孟瑤輕輕按著她的肩,問道:"你這是怎麼了?臉上是誰打的?你一路走回來的?怎麼也不坐個轎子回來?"

    二妮兩行淚流了下來,哭道:"除了賀濟義,還有哪個敢打我?"

    孟瑤一驚:"他為何打你?可是孟姨娘怎麼了?"

    二妮詫異地自鏡子里看她,問道:"大嫂,你會神算不成,你怎麼知道是因為孟姨娘?"

    賀濟義並非愛打女人之流,若不是經人慫恿,又怎會伸手?孟瑤苦笑一聲,道:"到底怎麼回事,你仔細跟我說說."

    二妮正想找她討個主意呢,便一五一十,從她進門討休書,講到被孟月嗤笑,再講到她打了孟月,最後講到她被賀濟義所打.

    孟瑤聽完,歎著氣道:"我千叮嚀萬囑咐,你還是沒按捺住,孟姨娘如今懷著身子,濟義明顯偏著她,你當忍則忍,怎麼還去打她?"

    二妮隱約有些悔意,卻又氣不過賀濟義為個妾室打她,咬牙切齒道:"我恨我當時打輕了,下手該還重些的."說完又歎:"嫁了人,果然就低了幾等,若我還只是他表妹,他只會人前人後護著我,哪里舍得去打我."

    孟瑤笑道:"出閣了,就是成*人了,自然同在閨中時不一般,你想想看,孟姨娘和齊姨娘還在娘家做小姐時,雖說是庶出,也是嬌養著的,如今卻落得做妾室,比起你來更不如呢."
作者: 望月歆兒    時間: 2011-11-25 01:21 AM

    第一百三十一章 孟月小產?

    二妮聞言笑了,道:"說的也是.孟姨娘若還在閨中,我這樣的鄉下丫頭哪里見得了她的面,更談不上打她了.這人若嫁得不好,果然就落了魄了."

    孟瑤見她的心情比剛進來時好了些,便道:"我離家好些日子了,只怕小囡囡在家哭著想我,因此想早些把孟姨娘的事弄清楚,好啟程返家,你看如何?"

    二妮問道:"怎麼弄清楚?大嫂可有主意了?"

    孟瑤道:"說來也簡單,咱們尋個借口把侍琴叫來,打幾板子,她就甚麼都肯說了."

    二妮十分贊同這法子,道:"我看孟姨娘甚是可疑,她身邊的丫頭肯定也有問題,很該叫來問問."

    妯娌倆這里議定,第二日一早就尋了個借口,把侍琴叫了來.侍琴猜到這邊沒甚麼好事等著她,滿心不情願地邁進屋內,向孟瑤和二妮請安,道:"我來伺候兩位少夫人用早飯."

    孟瑤笑道:"我們這里有人服侍,不用勞動你."

    侍琴不知這是正話還是反話.一時愣住了.二妮性子直,懶得繞圈子,直接把幾件首飾放到桌上,道:"咱們有幾句話問你,你若是答得好,這幾樣東西就歸你."

    侍琴朝桌上看了看,那幾樣首飾金光閃閃,做工精良,一看就值不少錢,但她並不覺得高興,孟瑤和二妮肯下如此重金,要問的一定是她不能輕易講的.但二妮既然已經這樣說了,她怎麼也得應付一二,便道:"不知二少夫人想問甚麼?"

    二妮見她並未直接推脫,很是高興,心想俗話果然說的不錯,有錢能使鬼推磨.她看了孟瑤一眼,直截了當問侍琴道:"知茵去了哪里?是被人牙子買走了?還是自己走丟了?或是被甚麼人擄了去?"

    果然不是甚麼能講的事,侍琴眼簾一垂,道:"回二少夫人的話,婢子不知."

    這丫頭的嘴真硬,二妮眉頭一皺,道:"人是孟姨娘賣的,難道人牙子不是你去找來的?"

    侍琴心想,諒她們也不敢親自去問孟月,不然就不會把她這丫頭弄了來,于是就將事情全推到了孟月身上去.道:"賣知茵時婢子正好不在,全是孟姨娘一手操辦的,婢子確是不知."

    二妮拿她沒法,只得又問下一件:"孟姨娘的肚子,是真是假?"

    侍琴回答得很快:"自然是真的."說完,還用驚訝的眼神看了二妮一眼.

    二妮卻道:"我怎麼聽說孟姨娘是假懷孕?"

    侍琴笑道:"二少夫人這是聽誰諢說的,若是假懷孕,到時從哪里弄個孩兒來?"

    這正是二妮和孟瑤都疑惑的地方,二妮聞言就沒了話講,只好看著孟瑤.孟瑤用指甲輕輕敲了敲桌面,二妮馬上明白了——軟的不成,就來硬的.她一想起賀濟義曾為了孟月,打過她一巴掌,而面前這侍琴,正是孟月的狗腿子,今日要打的,就是她,心里就莫名興奮起來.

    二妮自門背後取來一根極粗的棒槌,一言不發就朝侍琴身上連敲了三下,侍琴吃痛,又驚又怕.想朝門外躲閃,卻發現門不知何時已被人從外面栓緊了.她頓感絕望,哭喊起來.二妮手腳利落地朝她嘴里塞了塊抹布,再將她雙手反剪綁起,接著把她掀了個背朝上,照著屁股狠狠打起來.

    侍琴拼命掙紮,可惜力氣不如二妮,怎麼也逃不過她的棒槌,屁股馬上就紅腫起來,**辣的疼,臉上的淚水滴了一地.

    孟瑤一直瞧著侍琴的神色,眼見得差不多了,便招手叫二妮停下,道:"弟妹你也累了,且先歇一歇."

    二妮抓著棒槌,就在侍琴面前揀了個凳子坐下,道:"把剛才我問你的話,一條一條答給我聽,若有半句假話,我還接著打."

    侍琴拼命點頭,口中嗚嗚作響,二妮拔掉她嘴里的抹布,喝了一聲:"說."

    侍琴嘴里一松,大口喘氣,想摸摸屁股上的傷,手卻被綁著,只得倒抽了幾口氣,道:"二,二少夫人.知茵去了哪里,婢子真不知情."

    二妮不信,棒槌又揮了下去,侍琴哭喊道:"婢子真不知道!"

    孟瑤瞧她是真不知情的模樣,便向二妮道:"弟妹,這件事暫且放下,先問她孟姨娘的事."

    二妮聽了,便重新坐下,把棒槌到地上重重一頓,問侍琴道:"我再問你一遍,孟姨娘的身孕,是真是假?"

    此事事關重大,侍琴臨到頭又猶豫起來,盯著二妮的棒槌,目光閃爍.二妮沒那樣多的耐心,直接又一棒槌敲過去,打得她叫喚似殺豬.侍琴眼淚汪汪,心想今日若不說,恐怕小命就要丟在這里了,這兩位少夫人,怎地是這般蠻橫的主.沒奈何,她只好含恨帶怕地看著那根棒槌,道出了實情:"二少夫人猜的沒錯.孟姨娘的肚子,的確是假的,那只是個大棉花包."

    她自認為講了實話,卻還是又挨了二妮一棒槌,忍不住慘叫道:"二少夫人為甚麼還打我?"

    二妮拍著棒槌道:"你先前自己說的,若孟姨娘懷孕是假的,待到臨產,哪里弄個孩兒來?"

    "這……"侍琴張口結舌,"這婢子也不知道,婢子曾問過孟姨娘,但她不肯說.要我到時照著她的吩咐去做便是."

    二妮不相信,棒槌又雨點似的朝侍琴身上落,侍琴實在受不住,竟"哎呀"一聲暈了過去.二妮一見,慌了手腳,忙問孟瑤:"大嫂,她厥過去了,怎辦?"

    孟瑤走到臉盆架子前,端起一盆冷水遞給她,道:"澆醒,繼續問."

    二妮"哎"了一聲,接過去就潑,此時初春乍寒,侍琴經冷冰冰的水一潑,馬上呻吟著醒過來.

    二妮恨恨地踢了她一腳,罵道:"賤丫頭,前後講的話自相矛盾,怨不得我打你."

    侍琴掙紮著道:"二少夫人明鑒,婢……婢子真沒撒謊,孟姨娘的身孕的確是假的,二少夫人若是不信,盡管去看."

    二妮一聽,覺著這是個好辦法,馬上轉頭向孟瑤道:"大嫂,咱們就過去,掀開孟姨娘的衣衫瞧一瞧."

    孟瑤卻連連搖頭,道:"使不得,萬一是這丫頭故意使詐,讓我們在孟姨娘面前失臉面,怎辦?"

    二妮雙眼圓瞪,驚訝道:"她竟能有這樣的彎彎心思?"

    "那可說不准."孟瑤站起身來,慢慢走到侍琴身前,道:"孟姨娘私自賣了我一個丫頭,我也賣她一個,就算扯平了."侍琴一聽嚇壞了,趴在地上以頭觸地,磕得咚咚響.哭著求道:"大少夫人,婢子講的句句屬實,若大少夫人查明婢子撒謊,再賣婢子不遲."

    孟瑤想了想,答應了,道:"也罷,不遲這一兩天,就先把你關進柴房,待得我查明真相再說."

    侍琴不敢置信地抬頭,道:"大少夫人要關我?就不怕孟姨娘問起?"

    孟瑤笑道:"她能賣我的丫頭,我就不能關她的丫頭?你不過是個姨娘身邊的丫頭,就算我把你打了,關了,任你告到老太太面前我都不用怕的."她說完,不由得侍琴哀求,走到門邊瞧了瞧,將守門的知梅喚了進來,命她將侍琴關進後院角落里的柴房.

    二妮撿起地上的抹布,重新塞進侍琴手里,將她交給知梅帶了去.她們一走,二妮就迫不及待地朝外沖,道:"我要去孟姨娘那里瞧瞧."

    孟瑤連忙去拉她,勸她從長計議.二妮哪里忍得住,掙脫她的手,道:"大嫂你別攔我,我不過去掀開她的衣裳瞧一瞧,就算侍琴是撒謊,我也不過挨濟義幾句罵罷了."說完又黯然失神:"他打我都打過了,我還在乎這幾句罵?"

    孟瑤聽她如此說,不好再攔,只得叮囑她道:"你千萬莫沖動,掀衣裳就掀衣裳,莫要同她拉扯."

    二妮點頭應了,孟瑤又道:"你帶著彩云,到門口雇個轎子去,我隨後就到."

    二妮又點點頭,提起裙子,拔腿跑了出去.孟瑤看著她急沖沖的背影,很是不放心,便忙忙地到柴房瞧了瞧侍琴,讓知梅放了碗水進去,再鎖好門,帶著她也趕往賀濟義住處.沒想到,她緊趕慢趕,還是遲了一步,等她進門時,二妮已與孟月扭打成了一團,彩云死命拉架,小紅站在一旁看熱鬧.

    孟瑤忙叫知梅上去幫忙,又罵了小紅幾句,命她也去拉架.二妮在鄉下久做粗活的人,打起架來力氣大得很,三個丫頭費了半日功夫,才勉強將她跟孟月分開.

    二妮手里揪著一把從孟月頭上扯下來的頭發,氣沖沖地罵:"我就說你的肚子是假的,軟綿綿的,哪里像裝了孩子,分明是棉花."

    孟月的頭發全都散了,頭飾散落了一地,身上的衣裳也被扯得七零八落,看上去十分狼狽,但腹部的衣衫因為被她捂得死死的,倒是十分完整,讓人瞧不出甚麼來.

    她大概就是為了護住肚子,才被二妮打得這般狼狽罷,孟瑤正想著,突然驚訝地發現,有一股血水,順著孟月的褲管流了下來,滴到了地上."這是怎麼了?"孟瑤驚呼一聲,忙喚離孟月最近的小紅去扶她.



    第一百三十二章 知茵的下落

    孟月這時才發現自己流血了.臉上驚訝神色,更甚孟瑤.小紅慌手慌腳地把傻愣住的孟月扶進臥室,讓她躺好.二妮又是驚訝,又是疑惑:"她,她不是假懷孕麼,怎麼,怎麼就流血了?"

    這時左邊臥房內傳來孟月扯著喉嚨大罵的聲音:"村婦,你害得我小產,等二少爺回來,一定不會放過你!"

    賀濟義平日對二妮的態度就不怎麼樣,若讓他知道這事兒,定然輕饒不了她,二妮一想到這個,就忍不住心慌意亂,害怕起來.

    孟瑤瞧見二妮臉色發白,忙過去握住她的手,同時沖左邊臥房道:"還只是見紅而已,你怎麼就曉得是小產了,莫非是在咒自個兒的孩兒?"

    聽見孟瑤這樣說,左邊臥房內才沒了聲音.孟瑤又安慰二妮道:"應該沒事,你別太擔心."

    二妮害怕得眼淚都要出來了.帶著哭腔道:"都怪我一時腦熱,被孟姨娘拿話一激,就把大嫂囑咐的話忘到腦後去了.孩子可是大事,若她真有個三長兩短,我可怎麼向濟義交待?我方才摸到她的肚子,的確是軟的,我就以為她真是假懷孕了,誰曉得是真的.看來大嫂先前猜測的不錯,侍琴那妮子的確是故意騙我們,害我來出丑的."

    孟瑤見她講話都有些語無倫次,想來是真嚇著了,暫時拿不了甚麼主意,主不了甚麼事,便命彩云扶她到一旁坐下,好生安慰,自己則吩咐知梅道:"趕緊去濟世醫館請張郎中來替孟姨娘瞧瞧."

    臥室里的孟月大概是支著耳朵,聽見了她的話,支使小紅出來傳話道:"孟姨娘說了,她不要瞧甚麼張郎中,叫侍琴請王郎中去."

    侍琴這會兒還被關在柴房里,渾身是傷呢,如何能來,孟瑤便扯了個謊道:"侍琴還在我那里幫忙收拾屋子,一時半會兒回不來哩."

    小紅聽了,便扭頭沖左邊臥室喊道:"孟姨娘,大少夫人說侍琴一時半會兒回不來."

    "你就不曉得進來回話?沒得規矩."孟月斥責了一句,又道:"那就你走一趟.又不是不曉得路."

    小紅看了孟瑤一眼,准備出門.這孟月為何信任王郎中到如此地步,竟不願瞧別的郎中?孟瑤疑心大起,便將小紅拉住,塞給她一塊碎銀子,悄聲吩咐道:"你年紀小,腿腳靈活,還是跑個遠路,去請張郎中罷,王郎中我另叫人請去."小紅有銀子得,濟世醫館也遠不了幾步路,何樂而不為,遂高高興興地出門去了.

    孟瑤又喚過知梅,附在耳邊小聲吩咐了幾句,知梅便悄悄出門,朝巷子外去了.她一路打聽著,剛來到王郎中家門前,就看見個大約三十歲上下的男子,手端一只缺了口的破瓷碗,自屋里走了出來,繞向屋後.嘴里罵罵咧咧:"不過是個丫鬟而已,這般嬌氣,啃個饅頭還要喝水."

    這是在同誰人講話?莫非屋後還住了一個人?知梅好奇,卻不敢跟過去看,著急了一會兒,卻又笑了,自嘲道:"我就是來找王郎中的,為甚麼不能進去?"遂一面高喊著"王郎中",一面繞到了屋後去.

    原來這屋後有間廈子,王郎中就正站在這廈子門口,朝里罵著.知梅笑著迎上前去,一邊探頭朝廈子里面瞧,一面打招呼道:"你可是王郎中?我是賀家的丫頭,我們家孟姨娘身上有些不好,想請你過去瞧瞧."

    王郎中沒想到會有人繞到屋後來,唬了一跳,忙伸手將廈子的門關上鎖好,才回過頭來回答知梅道:"可是前面巷子住的賀家?我只曉得他家少夫人姓孟,甚麼時候又來了位孟姨娘?"

    定是孟月一直以少夫人自居,王郎中才這樣以為,知梅道:"那不是少夫人,只是我家孟姨娘.她身上不好,見紅了,你趕緊過去幫她瞧瞧罷."

    王郎中面現驚訝表情,正要答話,廈子里卻傳來急促的嗚嗚聲,似有個嘴巴被堵的女子在里頭.知梅聽見這響動,便借機問道:"這里頭是誰?怎麼只會叫喚,不會講話?"

    王郎中面色有些不自然.回答她道:"沒誰,那是我家一個啞巴閨女,我嫌放出來丟人,就把她關在這里."說著就趕著知梅朝外走,道:"既是你家孟姨娘身上不好,咱們就趕緊走罷."

    這話顯見得是騙人的,先前他罵人時,明明稱呼廈子里的人為丫鬟,怎麼轉眼就成了他閨女了?知梅暗自奇怪,忽然想起失蹤的知茵,心中愈發生疑,便欲想個法子單獨留下來,設法撬開那門看看.

    此時王郎中已催得急了,知梅只好先隨他出去,直到快走出巷子,才向王郎中道:"王郎中既然認得我家孟姨娘,想必是曉得路的,不如勞煩您自去,我上街買盒胭脂再來——平日里主人家管得嚴,輕易不讓上街,還望王郎中在我家主人面前遮掩則個."

    王郎中當她是個趁機偷懶耍滑的丫鬟,不疑有他,笑著揮手任她去了.知梅假裝出了巷子.尋了個岔口躲起來,偷盯王郎中,一等到他不見了身影,便重返他家.知梅擔心他家還有人在,便裝作尋人,先上前敲門,待得確定屋中無人,才悄悄繞至屋後,在牆角尋到一把鏽跡斑斑的斧頭,將那廈子的木門劈出一個大洞,鑽了進去.

    這廈子沒有設窗戶.里頭暗得很,知梅站了一會兒,才瞧清里頭的景象,只見里面甚麼家什都沒有,僅在牆角蹲有一人,手腳皆被綁住,蓬頭垢面,瞧不清容顏.那人先前聽見劈門聲,已是驚呆了,此刻瞧見知梅進來,更是發愣,直到知梅走到她跟前,才死命嗚咽作聲,不住地朝她身前挪動.

    知梅見她舉止如此急切,心頓時嘣嘣跳起來,待蹲下身拂開她臉上的亂發仔細一瞧,竟真是失蹤已久的知茵!知梅又驚又喜,連聲問了幾句,卻不見知茵回答,才想起她的嘴是被堵住的,連忙幫她拔出口中的抹布,解開縛住手腳的粗繩.

    知茵去了束縛,激動得一把抱住知梅,沙啞著嗓子哽咽道:"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咱們家的人了."

    "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咱們且先回去."知梅朝外看了看,扶起知茵來,卻發現她竟挺著個大肚子,不禁驚訝地瞪大了眼睛.知茵瞧出她的疑惑,苦笑著道:"你也說了,這里不是講話的地方,待得見到大少夫人,我再與你們講清楚道明白."

    她這樣一說,知梅倒為自己的失態感到不好意思起來,忙扶著她繞出王郎中家的房子,順著巷子回到賀濟義的住處.

    此時王郎中已到了有一會兒了,正攔在左邊臥房門口,不許任何人進去.二妮在罵人,孟瑤則在勸她.知梅扶著知茵走進門去,眾人皆愕然,反倒是王郎中先叫出聲來:"你這丫頭,叫我替你打馬虎眼,說要上街去買胭脂,怎麼卻弄了個叫花子回來?"

    知茵轉過頭去,憤怒瞪他,他這才瞧清面前這人是誰,臉上表情頓時精彩起來.

    知梅腳下未停,扶著知茵徑直走到孟瑤面前,跪下道:"大少夫人,奴婢奉命去請王郎中,卻意外在他屋後發現了被鎖的知茵,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孟瑤見知茵挺著大肚子,身上卻骨瘦如柴,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忙先讓知梅扶她到旁邊坐下,再才轉向王郎中,問道:"這是怎麼回事?我家的丫頭,怎麼會在你家鎖著?"

    王郎中連連擺手,朝後退去,卻沒提防門檻,被絆了個仰面朝天,哎喲叫起來.二妮剛才被他攔在臥房門口,心中怨憤已久,此時尋著了機會,忙幾步上前揪起他來,惡狠狠地道:"說,我家丫鬟怎會被關在你家?"

    此事太過突然,王郎中似是還沒回過神來,望望這個,望望那個,就是不作聲.知茵見狀,憤怒開口道:"六七個月前,我才覺察出有孕,還沒來得及告訴二少爺,卻不知怎地先被孟姨娘曉得了,她喚我過去問了幾句,就打發我去請甚麼王郎中.我當時沒想那麼多,于是就去了,誰曾想這一去就再也沒回來,被這殺千刀的王郎中拖進屋後綁了起來,再沒見過天日."

    王郎中聞言,用力掰開二妮的手,結結巴巴反駁道:"你別怨我,這也不是我的主意,我只不過是拿人錢財,替人辦事而已."

    孟瑤問道:"替誰辦事?辦甚麼事?"

    王郎中朝臥房內看了一眼,不作聲.孟瑤也不理他,喚彩云道:"去把家丁們叫來,綁了這偷丫鬟的賊上公堂,讓他把話留著跟知府大人講去."

    二妮不知從哪里尋了條繩子來,伸手就朝王郎中身上綁,道:"不消叫甚麼家丁,我就能綁了他去."

    王郎中自然不肯就范,卻無奈二妮手勁極大,輕易掙脫不開,加上又有彩云和知梅兩個丫頭幫忙,愈發不好脫身,他一著急,就喚起救命來,口中亂叫:"少夫人救我!我可是照著你的吩咐做事,如今東窗事發,你不能丟開我不管."
作者: 望月歆兒    時間: 2011-11-25 01:22 AM

    第一百三十三章 真相大白

    二妮聽他提"少夫人".不禁一愣,孟瑤卻反應過來,這指的應是先前假冒的少夫人孟月,便走進左邊臥房里去,指著床上問王郎中道:"你說的可是她?"

    王郎中望著二妮手中的繩子,點頭道:"這里頭實在沒我甚麼事,都是她的主意."

    孟瑤揀了張椅子坐下,道:"那成,只要你將事情真相道明,我立即放了你."

    王郎中喜出望外,又有些不敢置信:"當真?"

    孟瑤笑道:"我與你無冤無仇,騙你作甚?再說冤有頭債有主,若你真只是個聽使喚的,我與你為難有甚麼用?"

    王郎中大呼孟瑤英明,講道:"我經人介紹,一直替孟姨娘瞧病,治個傷風感冒甚麼的,有一回,孟姨娘又請我來,卻不為瞧病,只讓我幫忙辦一件事.稱,若我答應,便先付定金一百兩,事成之後,再加兩百兩."

    前後一共三百兩,這數目可不小,二妮忍不住驚訝問道:"她究竟讓你幫忙辦甚麼事,居然肯付這樣高的價錢?"

    王郎中指了指門外挺著肚子的知茵,道:"大概六七個月前,孟姨娘將這丫頭交給了我,讓我幫忙照管她,直到她順利生產."他講到這里,猛然發現賀濟義不知何時回到了家中,正站在臥房門口,一臉不可置信地望著他.王郎中頓時有些膽戰心驚,身子朝後躲去.

    孟瑤也發現賀濟義回來了,小聲叮囑他先只聽別問,再向王郎中質疑道:"若事情只這樣簡單,也值三百兩銀子?"

    王郎中退到了牆邊,退無可退,只得回答道:"孟姨娘的肚子,想必你們已經開始懷疑是假的了,不然也不會去翻我家屋後的廈子.她那肚子乃是個棉花包,如何生得出孩子?她的主意是,等到知茵發作,她也跟著裝樣子,再把知茵生的孩子抱過來.裝作是她生的."

    "荒唐,你們好大的膽子!"賀濟義一拍門框沖進屋里去,接連踢倒幾只凳子,沖到王郎中跟前,提拳就打.王郎中被抵在牆上,沒有躲閃,又不敢還手,還沒幾下就鼻青臉腫.

    孟瑤生怕王郎中被打壞,開不了口,忙上前勸賀濟義稍安勿躁,道:"二弟莫急,還有幾個問題沒弄清楚呢,且等我來問她一問."說完便問王郎中道:"你講的這些,倒是同我們看到的對得上,但我仍有幾件事不甚明了,還請王郎中一一解答.第一,孟姨娘既給了你那麼些錢,你為何不好好待知茵?我家丫頭發現她時,她可是被你折騰得不成*人樣兒了.其次,照著你們的計劃,等知茵生下孩子.你們打算如何處置她?"

    王郎中一聽,大呼冤枉,道:"大少夫人明鑒,我同知茵無冤無仇,作甚麼折磨她?都是二少夫人,不,不,都是孟姨娘事先有吩咐,叫我不用待她太好,留口氣生孩子便得.至于她生完孩子如何處置,照著孟姨娘所想,最好的結果就是她生完後自己力竭而亡,若生完還不死,咱們就……就……就幫她一把."

    一番話講完,所有的人都面露驚訝,誰也沒想到孟月竟心狠至此,想偷梁換柱,搶奪知茵的孩子不算,還要置她于死地.賀濟義的牙根咬得咯吱作響,死命又將王郎中捶了幾拳,再沖到床邊,問孟月道:"他方才講的,都是真的?"

    孟月哪敢作答,閉眼裝死.賀濟義才不管那麼多,劈手就是幾個耳光,打得她不得不睜開眼,再問:"知茵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

    雖然面對此情此景,孟瑤聽了這話.還是忍不住笑起來,心道這賀濟義也真夠糊塗的,孩子是不是你自個兒的,自己不曉得,倒要去問別人?

    她正暗自發笑,誰曾想孟月也在琢磨那話,竟道:"事情是我做的,不過我都是為了二少爺,知茵肚子里的是野種,不能讓她留在賀家,壞了賀家的名聲."

    賀濟義馬上就愣住了,開始猶豫不決,不知該不該相信她.

    孟瑤見他糊塗至此,忍不住開口道:"二弟,休聽她一派胡言,若知茵懷的不是你的兒,她為何想抱回來當作是自己的?你且問她,難道她就想養個野種,壞了賀家的名聲?"

    賀濟義有些醍醐灌頂的感覺,一巴掌甩到孟月臉上,罵道:"賤人,若不是大嫂提醒,險些就被你騙了."說著又開始心疼知茵.道:"可憐見的,不知讓我的兒受了多少苦,這也怪你,怎麼不早告訴我你有了."

    知茵此時正倚門站著,聽了這話,眼淚汪汪,卻講不出話來.

    二妮見他二人眼對著眼,不禁有些吃味,打岔道:"你們且先把孟姨娘的肚子弄弄清楚,再眉來眼去不遲,她剛才可是才見了紅的."

    孟瑤卻走到她身邊.道:"見甚麼紅,一准兒是葵水來了,方才我早就猜到,只是沒有她假懷孕的真憑實據,不敢講而已——這葵水和小產,說像也像,萬一被她栽贓嫁禍,可就不好了.這會兒證據確鑿,還怕她作甚,知梅,彩云,還不上去幫孟姨娘理理床鋪,整整衣衫?"

    知梅和彩云馬上明白了孟瑤的意思,一齊走到床跟前,一個按住孟月的手,一個則動作極快地掀開被子,撩起孟月的衣衫,扒下了她半拉褲子——一只鼓鼓囊囊的棉花包登時露了出來,呈現在眾人眼前——彩云的動作實在太快,孟月傻傻地望著自己的肚子,竟忘記了掙紮.

    賀濟義一個箭步上前,抽起棉花包,瘋狂地朝孟月頭上打去,口中罵著:"賤婦,這就是我的兒子?這就是我的兒子?"

    正罵著,林森扭著王郎中進來,道:"這厮想逃,被小的扭住了."

    賀濟義上前一記窩心腳,踢得王郎中倒地不語,又吩咐林森道:"綁起來,送他去見官."

    王郎中捂著胸口,沖孟瑤大叫:"大少夫人,你可是答應過我的,只要我講出實情,就可以走了."

    孟瑤輕笑道:"我是答應過你不假,可二少爺又不聽我的,他要拉你去見官.我有甚麼辦法?"

    王郎中頓時一副上當受騙的模樣,頹然躺倒在地,口中卻道:"若是上公堂,我一定要讓全揚州都知道你們賀家出了這檔子丑事,出了個黑心腸的姨娘."

    孟瑤厭惡地看了他一眼,將賀濟義和二妮拉到一旁,悄聲道:"二弟,弟妹,此人雖可惡,講得卻不無道理,俗話說得好,家丑不可外揚,若為這事兒鬧上公堂,丟臉的可是咱們賀家."

    二妮心里恨著的只有孟月,對王郎中倒沒什麼,加上剛剛揭露了孟月的假肚子,心里高興,便道:"只要好好懲一懲孟姨娘,上不上公堂倒是無所謂的."

    賀濟義卻深恨王郎中虐待知茵,虐待他未出世的兒子,哪里肯輕饒于他,道:"臉面能值幾個錢?我可不像我哥那般要面子,且送王郎中上公堂去,不把他送進大獄,我誓不罷休."

    惡人須得受到懲治,這話不假,面子不值幾個錢,這話也對,但孟瑤卻有另一層考量——將王郎中送上公堂,勢必要牽扯到孟月,而孟月再怎麼同她不對盤,也是她娘家姐妹,孟月丟了臉,也就是她娘家丟了臉,試問一個娘家失了臉面的女人,在夫家還能抬得起頭來?所以她必須得阻攔此事鬧上公堂,不是為了那不該維護的孟月,而是為了她自己.

    二妮見孟瑤沉思不語,雖然不曉得她在想甚麼,卻也猜出她是不願此事鬧上公堂,遂幫她講話道:"濟義,你不怕丟人,大哥卻怕哩,他是州學堂堂教書先生,能不要這臉面?"

    賀濟義皺眉道:"他是他,我是我."

    孟瑤見他如今能掙錢了,口氣也硬了,十分不滿,遂嗆他道:"你別忘了,你如今這份差事,還是你大哥托人幫你找的,若他失了臉面,你也討不了好去,嚴大司客由此不再賣你大哥的面子,直接把你辭回家去也說不准."

    賀濟義這才不敢再吱聲,沉默一會兒,黑著臉走出房門,道:"這事兒我不管了,隨你們怎麼辦."

    二妮見他就此走了,生怕孟瑤臉上掛不住,十分過意不去,忙道:"他就這德性,大嫂莫理他."

    只要賀濟義不再堅持將此事鬧上公堂,孟瑤才不去理會他怎麼給臉子瞧,笑道:"既然二弟不管事,咱們就來挑大梁,依我看,王郎中只是從犯,讓林森把他拖到後院打幾板子就可了事.至于這主犯孟姨娘,卻是你二房中人,還是交由你來處置的好."

    二妮笑道:"這個大嫂盡可放心,我管家不大中用,罰人還是會的,再不濟,就喚個人牙子來賣了她去,一了百了."

    孟瑤點頭,望著蹣跚著追著賀濟義而去的知茵,苦笑道:"弟妹,如今孟姨娘好打發,倒是我們大房知茵這丫頭,要給你添麻煩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趕考在即

    聽孟瑤提起知茵.再想到知茵的大肚子,二妮的臉色變得有些不自然,道:"按名分,知茵還是個丫頭呢,卻搶先懷上了濟義的孩子,我鄉下出身,也不知這合不合規矩."

    孟瑤聽她語氣多有埋怨,忙道歉道:"都是我這做主人的管教無方,給弟妹添了堵."

    二妮語出無心,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的話讓孟瑤誤解,連連擺手道:"大嫂,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在想,該給知茵個甚麼名分才好,我又不懂這些."

    孟瑤道:"盡管知茵懷了身孕,但終究沒過明路,就先當個通房丫頭罷,至于生下孩子後該如何,還有老太太呢.你也無須太過擔心,她再怎麼著,也越不過你去."

    二妮嫁進賀家這些日子.也隱約明白些妻妾間的道理,知道像知茵這樣下濺的出身,就算生了兒子,也對她沒甚麼威脅,反倒是諸如孟月,齊佩之這樣的官家小姐,對她的威脅極大,說不准一生下兒子,就有可能仗借著娘家的權力扶正,反倒把她這個原配擠下去.

    這樣一想,就把二妮心中的煩悶沖淡了些,她尋思著,知茵還有一兩個月就要生產,放在揚州,勢必得由她來照料,肯定會減了她管教齊佩之的精神,不如交由孟瑤帶回家去,好讓自己能一心一意對付齊佩之.于是她便央孟瑤道:"大嫂,不如你把知茵帶回去呀,老太太瞧見她的肚子,肯定歡喜,等生下了孫子,就留在她老人家身邊養活."

    孟瑤豈能猜不出她的心思,爽快答應了.照著二妮的意思,能把齊佩之一起帶回去更好,但賀濟義死活不同意,也只能罷了.

    孟瑤掛牽著家里,急著回返.不等二妮處置孟月,就帶著傻姑娘和知茵登船,朝家去了.臨行前,二妮把店中事務托給了傻姑娘,拜托她無事時常去店里瞧瞧,幫忙打理生意,惹得如今身為二房通房丫頭的知茵很是吃味,但礙于傻姑娘是大房的人,她不敢吵鬧,只能悶悶不樂了一路.

    孟瑤等人日夜兼程,數十天後,終于回到家中,眾人皆倍感親切,各自歸房,歸置行李,派送禮物不提.賀濟禮是抱著小囡囡親自到碼頭,將孟瑤接回家中,夫妻倆拜見過老太太,便回到房中歇息,講些離別後思念的話語.

    孟瑤見家中並無多出一人來,很是欣慰.正要誇獎賀濟禮幾句,卻聽見他道:"你回來得正好,我下個月就要赴京趕考,正愁你還不回來,這個家不知交給誰來照料呢."

    孟瑤聞言很是驚訝,賀濟禮幾年前就已經是狀元郎了,還要進京考甚麼?驚訝過後則是十分的不高興,夫妻倆分離已久,才剛團聚,就又要分開?再說這男人出門在外,更不比留守家中,誰知路上會不會遇見個甚麼紅顏知己,誰知會不會到青樓包上一個姐兒.

    賀濟禮瞧見孟瑤的臉色,忙解釋道:"這回趕考,是好事哩,若能考上,回來就是州學教授,再過三年期滿,更能進一步,成為朝廷官員,也給你掙個誥命當當."

    孟瑤還從沒發現過賀濟禮是個官迷,戳著他額頭道:"誰稀罕甚麼誥命."

    賀濟禮有些不高興了,道:"就算你不稀罕,但這次考試,全國的州學教書先生,只要有功名在身的,全都要去,難道別人都去,獨我留在家中.像甚麼樣子?"

    孟瑤可不想一回來就夫妻吵架,忙道:"我也不過一說,你急甚麼.甚麼時候走,我這就給你收拾行李去?"

    賀濟禮聞言就笑了,將小囡囡遞出去交給奶娘,再回轉將她一摟,倒向羅漢床,邊親邊道:"急甚麼,咱們多久沒……"

    兩人翻滾一時,仍不想起來,就躺在床上講知心話,直到小囡囡在外哭著找娘,才慌忙整衣而起,將小囡囡抱進來哄著.孟瑤親了親小囡囡的紅臉蛋,誇賀濟義道:"閨女比我出門前結實多了."

    賀濟禮得了贊揚,得意洋洋,道:"那是,我每日里至少帶她出去逛一個時辰,身體自然就好了."

    孟瑤摸著小囡囡的小辮兒,算了算日子,道:"閨女周歲就快到了,酒席辦是不辦?"

    這話不是無緣無故問的,不論城中還是鄉下.都有許多人家重男輕女,只有生了兒子才辦周歲宴,生了女兒,則嫌丟人,甚麼事都要靜悄悄,更別提辦酒宴了.

    其實賀濟禮也是喜歡兒子的人,更是個愛面子的人,照他的願意,閨女的周歲宴,就不必大肆張揚了,但他一想到孟瑤為了生這個女兒.遭了不少的罪,若連個酒宴都不辦一辦,豈不是寒她的心?于是便道:"辦,自然要辦,也別揀甚麼日子,就趁我出發前,連著踐行的酒宴,一起辦了罷."

    孟瑤對這回答很是滿意,笑看他一眼,嗔道:"還踐行宴,你就不怕到時考不上,回來丟臉?"

    賀濟禮突然臉紅,不好意思道:"不瞞你說,外頭傳得沸沸揚揚,都說我朝中有人,這回的考試,一准兒能上."

    朝中有人?誰?孟瑤愣了一愣,才反應過來他指的是溫夫人現今的夫君,喬家三老爺.喬家在朝中的勢力,的確算大的了,溫夫人如今又掌著家,他們會幫賀濟禮一把,倒也不奇怪.孟瑤笑道:"既是如此,你還辦甚麼踐行宴?就不怕人家說你是仗了勢,勝券在握才如此張揚?"

    賀濟禮哼了一聲,道:"我自認不是學富五車才高八斗,也算得上是滿腹經綸,不靠喬家幫忙,一樣能考得上——不然,我那狀元是白來的?"

    孟瑤抓起小囡囡的手朝臉上劃,羞他,惹得賀濟禮更加不好意思,搶過小囡囡朝肩上一扛,出去了.孟瑤在後掩嘴而笑,她才不在乎賀濟禮考上考不上,只要他自個兒高興就好——當然,出門在外時能不沾花惹草就更好了.

    既是賀濟禮下個月就要出門.這宴席馬上便得馬上著手准備,不然可就來不及了.孟瑤趁著賀濟禮父女倆出門去逛,便不顧車馬勞頓,上賀老太太屋里去了——雖說她自己就是當家人,當這等大事,還是同賀老太太商量商量,以示尊重的好.

    第二進院子西次間內,賀老太太正拉著知茵同坐羅漢床上,平常自己用的大迎枕,這會兒卻墊在知茵腰後.賀老太太望著知茵的大肚子,樂呵呵地笑,連孟瑤進來都沒察覺,還是小言提醒了一聲,才抬起頭來,笑道:"媳婦,你做了件大好事,幸虧當初你把知茵這丫頭給濟義帶去了,不然若懷身子的真是孟姨娘,我就算抱上了孫子,也得添堵."說著又望著知茵笑,拍著她的手道:"你是個有福的,且安心養胎,等生下兒子,我作主給你擺上幾桌,抬你為妾."

    知茵定是早已得了許諾,臉上只有歡喜,並無驚訝,謝過賀老太太,就要下床與孟瑤行禮.賀老太太忙拉住她道:"你身子重,別多禮,你大嫂並不是個講究人,不會介意你這些."

    這話若是對著二妮講,也就罷了,畢竟她是正室,可如此縱容一個通房丫頭,是不是太過了些?孟瑤看了看賀老太太,沒有作聲.

    知茵倒是不太糊塗,還明白自己的身份,加上她父母仍在孟家當差,哪里敢在孟瑤面前造次,不顧賀老太太拉她,堅持爬下床去,規規矩矩給孟瑤行了一禮.

    孟瑤叫了聲"起來罷",轉頭向賀老太太道:"老太太,聽說濟禮下個月就要進京趕考,我特來與老太太商量商量踐行宴的事兒."

    對于賀濟禮,賀老太太只關心他是不是被孟瑤壓著了一頭,除此之外,她都不在意,聞言便道:"你看著辦罷,別太奢侈鋪張便得."

    孟瑤應了一聲,轉身朝外走,順路提了句:"小囡囡快周歲了,順便把抓周也辦了罷."

    她特意裝作輕描淡寫,但賀老太太精著呢,還是聽見了,馬上反對道:"一個丫頭片子,辦甚麼抓周,沒得讓人笑話."

    孟瑤停下腳步,黑著臉道:"兒子也好,閨女也好,都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怎麼辦不得?"

    賀老太太一副為她著想的樣子,苦勸道:"你還年輕,往後肯定還能生兒,而閨女遲早都是別家的人,能不花銷就不花銷,把錢都給兒子留著罷."

    若不是賀老太太同石氏打架,害得小囡囡早產,她的身子也不會這樣的弱,說起來最虧欠小囡囡的人,就有賀老太太一個,她還攔著連個抓周宴都不許辦,實在是不像話.孟瑤心中氣憤,卻沒把這話講出來,這倒不是她怕了賀老太太,而是曉得這話一講出來,除了多一番吵鬧,于事無補,倒不如哄她一哄,把事情辦成的要緊,于是道:"老太太糊塗了,一場宴席是辦,兩場宴席也是辦,花一樣的錢,卻能收人兩份禮,何樂而不為?"
作者: 望月歆兒    時間: 2011-11-25 01:23 AM

    第一百三十五章 賀老太自願挨打

    孟瑤這話,是有水份的,因為兩宴合辦,只有特別親近或者講究禮節的人,才會送兩份禮來,一般的人來赴宴,還是只送一份禮.賀老太太在鄉下,也是辦過宴席的人,懂得這個道理,但她一想,能多賺一份是一份,不賺才是傻子呢,于是就樂呵起來,誇贊孟瑤道:"還是媳婦想得周到,多收些禮,濟禮路上的開銷也有著落,好得很,好得很."

    賀老太太點了頭,孟瑤便馬上著手去准備,先開倉庫取桌椅茶盞,再向賀濟禮支取銀子采辦米菜果品,又是命人寫帖子派送親友,足足忙了五,六天,沒得停歇.

    到了請客這天,前院席開十桌,請的是親戚朋友及賀濟禮的同事;女客則請到後面園子里,就著春日陽光,臨水開席.這時候園中垂柳吐芽,鮮花遍地,加上水中錦鯉湊趣,正是風景好時,眾位女客又都是相熟的,並不拘泥,或坐或站,或端了酒杯倚欄桿,十分地愜意.

    待得小囡囡抓周,一手攥書,一手攥針線盒,引得眾人恭維話不絕,又有體面有錢的夫人們取下隨身戴的首飾相贈.孟瑤應酬了一大圈,好容易把小囡囡交給奶娘,坐下歇會兒,孟家大房的石氏卻尋了來,問她道:"大小姐,我方才見著容夫人,怎麼覺著她後面跟著的姨娘,瞧著像你七妹?"

    容夫人身後跟著的姨娘,瞧著像孟月?孟瑤抬頭看了石氏一眼,反問道:"哪個容夫人?"

    石氏朝四周一瞧,指了水池對面一人道:"容記綢緞莊容老板家的娘子,容夫人,聽說容老板乃是你家大少爺好友,難道你不認得?"

    賀濟禮是有這麼個朋友,孟瑤知道,但這容夫人,今日她卻是頭一回見,還是剛才敬酒時打了個照面,此時並無更多印象.這會兒聽見石氏提起,她便朝池子對面看了看,只見那容夫人大約三十歲出頭,打扮得是花團錦簇,富貴無比,正立在那里喂錦鯉,還不時回頭,同身後立的年輕女子交談幾句.而那身後的年輕女子,瞧著還真像孟月,只是穿著打扮與以前全然不同,讓孟瑤有些拿不准主意:"那真是孟月?"

    石氏聞言失笑道:"你也認不出來?難怪,我這做嫡母的,都拿不准她到底是不是,等你待會兒見了她,就知道我為甚麼認不出了."說著,便命丫頭去請容夫人同她家的姨娘過來聊天.

    大概被官宦夫人請來聊天是件有面子的事,只見那丫頭去了才講幾句,容夫人便帶著那姨娘朝這邊過來了.待得她們走到近前,孟瑤先朝後看那姨娘,只見她臉上抹著厚厚的粉,擦著豔豔的胭脂,一張嘴也是塗得紅通通,這副妝容,簡直能趕上傻姑娘,怪不得她和石氏都認不出其廬山真面目,拿不准主意她到底是不是孟月.

    她前面的容夫人,倒是打扮得很得體,雖說渾身金光閃閃,但衣裳首飾都是時下最流行的款式,與石氏一對比,倒把衣著老舊的後者壓了下去.

    容夫人覺察出孟瑤的目光多半停留在她身後之人上,上前與她們見過禮,便將身後的女子拉到前面來,介紹道:"這是我家老爺自揚州新買回來的妾,姓孟."

    姓孟?多半就是孟月了,不然哪有這麼巧的事?孟瑤沒作聲,朝旁一看,果然石氏的臉都氣綠了.

    石氏的表情太過明顯,容夫人也看了出來,還以為是她家這位新姨娘惹了石氏生氣,忙叫她跪下向石氏道歉,又親自向石氏賠不是,道:"不知我家孟姨娘哪里惹了石夫人生氣,都是我這做大婦的管教無方,還望石夫人海量,不與她一般見識."

    容夫人的謙卑,並未換來石氏的諒解,她臭著一張臉,哼了一聲,拂袖而去.相比于石氏的氣憤,孟瑤的反應很是淡然——既然讓庶女做了妾,就該有今日東家明日西家的覺悟,這有甚麼好氣的?至于孟月,定是讓二妮提腳給賣了,而後又做了容家的妾.只是有一點孟瑤不明白,她離開揚州時,孟月尚未被賣,怎麼她才剛回到家,孟月就也回來了,動作竟這樣的快?她隱約記得揚州仿佛也有個容夫人,家里亦是開綢緞莊的,不知同眼前這位是否有甚麼干連,興許是一家人,妯娌倆,也不定.

    石氏揚長而去,容夫人很是尷尬,只得問孟瑤道:"不知我哪里得罪了石夫人?"

    孟瑤看了看她身後的新姨娘,笑問:"你家這位姨娘,可是閨名一個月字?"

    "不假."容夫人點一點頭,答道.

    孟瑤沖石氏遠去的背影努了努嘴,笑道:"那便是你家這位孟姨娘的嫡母."

    "這……這……怎麼可能?"容夫人大為驚訝,"我這新姨娘的底細,我的確所知不多,但她乃是我家老爺從個小司客那里買來的,怎會是位官家小姐?"

    小司客?定是賀濟義無疑,但孟瑤嫌講出來丟人,遂沒有作聲,只安慰滿臉驚慌的容夫人道:"平民姑娘也好,官家小姐也罷,都已經是姨娘了,還講這些作甚.孟姨娘當初離家做妾,是立了正**書的,容夫人大可不必擔心."

    容夫人聽了這話,才撫著胸口,長長出了口氣,但仍心有余悸地朝後看了孟月一眼,道:"我一直勸誡我家老爺,莫要買些不明不白的妾回來,他就是不聽,這下可好,竟弄了個官家小姐進來,差點鬧出岔子."她說完又歎:"我說這新姨娘怎麼這樣難伺候,原來是官家出身,不過既進了我家的門,就是我家的人,回頭不能縱容她,不然還翻了天了."她忽地覺出這話在孟瑤面前講不太合適,連忙道歉.

    孟瑤擺了擺手,正要講自己不介意,卻忽然聽見有人叫她,轉頭一看,原來是賀老太太身邊的小言,連跑帶走地朝這邊來,喘著氣將她請到一旁,小聲稟道:"大少夫人,休要怪奴婢失禮,實在是老太太招架不住了,那石夫人實在厲害,自己不動手,卻暗地里指使幾個婆子,把咱們老太太給揉弄慘了."

    石氏和賀老太太打起來了?孟瑤先是一驚,轉而卻又釋然,她們打架,又不是頭一回,打就打去罷,急個甚麼勁兒.但她身為兒媳,著急的樣子還是得裝一裝,遂扶了小言的手,急急忙忙朝第二進院子里趕.

    第二進院子里,並不曾傳出石氏的聲音,只聽見賀老太太殺豬般的喊叫.孟瑤踏進門的那一刻,突然很慶幸自己把酒席擺在了後園子里,不然這要是讓客人們瞧見,可就失了大臉面了.

    廳內,石氏坐在靠門邊的位置,離賀老太太遠遠的.賀老太太則被兩個婆子抵在牆角,一面掙紮,一面尖聲喊叫.

    孟瑤見狀臉色一沉,先罵屋中的小丫頭子:"這還是在自己家呢,就眼看著老太太受別人家的欺負,想造反不成?"

    丫頭們都低下了頭,不敢回嘴,小言卻道:"大少夫人,這怪不著她們,是老太太不讓她們動手的."

    孟瑤奇道:"這是為何?"她問的是小言,眼卻看向石氏,誰知石氏撇了撇嘴,道:"叫你家老太太自己說罷,我嫌講出來丟人."

    她人都打了,還嫌事情丟人,這是甚麼道理?孟瑤愈發覺得奇怪,便問仍被抵在牆角的賀老太太道:"老太太,這是怎麼了?"

    那兩名婆子見孟瑤問話,便稍稍松開賀老太太,但仍不肯放手,一左一右將她夾著.賀老太太沖孟瑤一笑,可惜笑得比哭還難看,道:"媳婦,沒事,沒事,是石夫人找我要錢,我不想給,就讓她把我打一頓得了,以此抵債."

    這也太過荒唐,孟瑤啞口無言.小言悄聲道:"是石夫人怪老太太不懂官家的規矩,竟不通知孟姨娘的娘家人,就將她給賣了.石夫人還聲稱要狀告咱們家,除非老太太肯拿出一筆錢來,賠償她家的損失."

    民間的規矩,有娘家的妾,入夫家不滿三個月的,除非娘家首肯,否則不許隨便買賣,只能退還給娘家;而官宦人家往往仗著勢大,規矩更加嚴苛,不論何時,夫家若要賣掉官家人家出身的妾室,必須先通知其娘家,獲得允許後,方可行事.

    這般看來,石氏的確占理,但孟月乃是有錯在先,就算賣了她,也有道理可講,更何況孟家大房如今勢弱,就算上公堂告去,也不一定能贏.孟瑤歎賀老太太太糊塗,不懂道理也就算了,竟為一點子錢,甯肯挨一頓打.

    石氏見孟瑤沒作聲,便朝那兩個婆子一揮手,道:"繼續打,還差幾下呢."

    賀老太太呵呵笑著:"你打,你打."

    賀老太太此舉實在太過丟臉,孟瑤又氣又急,沖石氏道:"大夫人想告咱們家,就盡管告去罷."說完也不多話,直接命小言送客.

    她這般干脆,石氏反倒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帶著自家的幾個婆子,轉身走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小囡囡重病

    那兩個婆子一松手,賀老太太就自牆上滑了下來,在地上軟作一攤泥.孟瑤忙指揮丫頭們將她抬上西次間的羅漢床,解了衣裳來看傷勢.衣裳一解開,眾人都倒抽一口氣,只見賀老太太身上青一塊紫一塊,全是掐出來的淤青,竟沒剩幾處完好的地方.

    小言憤恨道:"看來那兩個婆子都是在家掐慣了的,動作看著不起眼,挨到身上卻重得很."

    賀老太太一面呼痛,一面卻罵孟瑤:"我這兒只剩幾下就完事了,你怎麼還讓她告去?我這打,算是白挨了."

    孟瑤聽了這話,不知是該氣好,還是該笑好,道:"老太太你放心,我大伯母連孟月被轉賣都覺得丟面子的人,怎會真為了此事鬧上公堂?"

    賀老太太不相信,猶自邊叫痛,邊叫罵,直到過了幾天仍無孟家狀告賀家的消息傳來,才消停了些——這是後話.

    孟瑤把賀老太太安頓好,交給小言照料,又回到園子陪客,直到日頭西落,送走最後一個客人才得以歇息.她回到房內,剛去了首飾,脫下大衣裳,想要歇一歇,卻見奶娘來焦急稟報,稱小囡囡大概是在園子里吹了風,病著了.

    小囡囡的身子一向就弱,吃的藥不比吃的奶少,因此孟瑤雖心疼,卻並未著急,照著以前的樣子,打發人去甄家醫館請郎中.誰料小囡囡這回的病,卻非同尋常,服下藥仍舊高燒不退,到了半夜,更是講起胡話來,望著賀濟禮叫娘,看著孟瑤卻叫爹.

    賀濟禮摸著閨女滾燙的額頭,將甄家醫館的郎中罵了個遍,又披上衣裳,親自出門請名醫,可甄家醫館乃是城中最負盛名的醫館,別的郎中一聽甄家醫館開的藥都不頂用,根本就不肯來,氣得賀濟禮深更半夜在各醫館門口發了一通脾氣,才垂頭喪氣的回到家里來.

    孟瑤抱著小囡囡,也是著急得很,道:"怎辦?這時候趕去京城看名醫,也是來不及了."

    賀濟禮眼看著小囡囡的嘴唇燒起了泡,心急如焚,卻又無計可施,恨不得自己替閨女病一場.他心想坐著等也是白等,不如套上車,連夜趕去京城,那里名醫聚集,興許還有一絲希望,但孟瑤卻不贊同,理由是小囡囡太小了,身子弱,又大病著,萬一旅途勞頓,加重了病情,豈不是得不償失.

    她講得也有道理,賀濟禮一時間更不知如何是好,急得團團轉,誰惹他都要發一通脾氣.

    賀老太太雖然不喜孫女,但到底也是做祖母的人,跟著著急,一夜未睡,到了天亮,她不知聽誰講,城南郊外住著位隱居的名醫,便趕緊叫賀濟禮打發人去請.

    賀濟禮不信那些個沒得醫館坐診的游醫,但此刻正所謂是病急亂投醫,也就顧不得這許多,牽了匹馬,親自跑了一趟,將那位名醫請了來.

    這位名醫年紀不大,頂多三十歲,卻自稱醫術世代祖傳,他來到賀家,替小囡囡診過脈,又翻開她的眼皮瞧了瞧,道:"幸虧你們找著了我,不然就沒救了."

    孟瑤對這麼個"神醫",實在是不相信,此刻聽他言語里滿是自信,不禁又燃起了些許希望,忙問道:"不知神醫有甚麼法子?只要能救我家閨女,診金盡管開口提."

    那神醫擺了擺手,道:"診金多少倒是無妨,我也不靠這個吃飯——你們可曉得我為何一身本事,卻落到不以行醫為生的地步?就是因為我開的方子,尋常人家都用不起,反倒耽誤了病情,久而久之,我也就灰了濟世救人的心了."

    孟瑤聽著奇怪,便道:"還請名醫先將方子寫下,只要有效,咱們夫妻砸鍋賣鐵,也要將藥材湊齊."

    名醫一點頭,賀濟禮馬上將早就准備好的筆墨紙硯奉上,請他寫下方子.待得方子寫好,夫妻倆來看,只見上頭藥材並不多,只有五味,但那五味藥,正如名醫所說,果真價格不菲,粗略一算,至少得花費千金,這還得藥鋪不見機抬價才行.

    賀濟禮顧不得那許多,不顧天未亮,牽著馬就又出門了,他直奔各大藥鋪,挨個敲開門,問詢那五味藥,待他問遍全城,發現只有其中一家有貨,而且每味都是天價,他手頭的銀子根本不夠,而有藥的這家藥鋪又打出了概不賒欠的招牌,不許他先取藥後湊錢送來.

    賀濟義無法,只得先回家,與孟瑤商量.孟瑤一聽就急了,逼著他把家中現有的銀子都搬出來清點,又將自己的首飾盒取了出來,連夜敲開當鋪的門,全給當了.

    夫妻倆當完首飾,回家再把銀子一清點,發現還是只夠買兩味藥材,不禁傻了眼.

    此時天已大亮,小囡囡卻仍是渾身火燙,滴水不進,賀濟禮只得再請名醫過來瞧,那名醫倒是爽快來了,替小囡囡紮過幾針,道:"這針大概能讓她多拖個一天兩天的,若要治本,還是得按我開的方子來."他講完,毫不意外地瞧見賀濟禮臉上的為難之色,便又道:"等你湊夠那五味藥,再請我來罷,否則就不必去麻煩我了."說完,揚長而去.

    賀濟禮著急得嘴上冒起兩只大火泡,連早飯也沒吃就又出去了,說是要去找朋友們借錢.孟瑤也是各處想法子,溫夫人遠在西京,遠水解不了近渴,只得使人回娘家,問孟里借錢.

    這會兒她正摟著小囡囡掉眼淚,傻姑娘出現在門口,捏著個手絹系成的小包裹遞給她,道:"大少夫人,我這里有些銀子,你先拿去救急罷."

    傻姑娘的月例銀子一共也沒幾多,她能有這個心,實屬難得,孟瑤忙向她道謝,接過手絹包.但這手絹包卻入手有些份量,孟瑤十分奇怪,便當著傻姑娘的面打開,發現里頭竟有兩錠細絲紋銀,不禁驚訝道:"這是哪里來的?"

    傻姑娘難得的紅了臉,扭捏著道:"二少夫人托我幫她管店,因此我能挪用些她賬上的銀子."

    孟瑤連忙將銀子還給她,正色道:"二少夫人信任你,才把店托付給你,你怎能做出這種事來,與偷盜有甚麼分別?快些把銀子給她放回去,莫要寒了她的心."

    傻姑娘卻不肯接那包裹,將手背到了背後,道:"大少夫人,平日里你挺醒事兒的一個人,今兒怎麼卻迂腐起來了?二少夫人現下又不在,我挪用了她的銀子她也不曉得,等她回來前補上就是,怕甚麼?倒是小囡囡危在旦夕,再不趕緊抓齊藥,她可就沒命了."

    這話乍聽有些道理,但孟瑤還是把銀子塞進傻姑娘的荷包里,道:"救命也不能去偷,再說你這兩錠銀子,也解決不了甚麼事情,那五味藥材,要價千金哩."

    傻姑娘驚訝地張大了嘴,道:"真要一千兩銀子?我還以為是那郎中胡扯的."

    孟瑤苦笑道:"不是一千兩銀子,而是一千兩金子."

    傻姑娘的嘴張得更大了,扶著門框才堪堪站穩,叫道:"娘也,一千兩金子,把我賣了也沒這個數."

    孟瑤心中雖苦,還是忍不住被她這話給逗樂了,趕她道:"趕緊把銀子送回去,別讓人家說三道四,莫忘了你是我們大房的人,別給我丟臉面."

    傻姑娘忙應了一聲,拿著手絹包走了.

    大略一個時辰後,賀濟禮帶著一遝銀票回來,一一點給孟瑤看,有向州學同事借的,也有向生意場上的朋友借的.孟瑤聽著他數完,發現里頭並沒有容老板的,不禁奇道:"綢緞莊的容老板,不是一向與你交好,怎麼不找他借借去?"

    賀濟禮比她更覺得奇怪,道:"我怎麼沒去,但容老板不知怎地了,一見我就抱怨,非說我們賀家做人不地道,暗地里害他,對不起他.我忙著四處借錢,也沒功夫細問到底怎麼回事."

    孟瑤見他不知情的樣子,便將容家買下孟月的事講給他聽.賀濟禮聽後仍覺得奇怪,道:"買妾賣妾實屬平常,怎麼就叫害他了?"

    孟瑤也是不解,但她這會兒哪有心情琢磨這些,馬上就丟下了.

    不多時,孟府管家送了錢來,但數額不多,因為孟里仍在京中,他能動用的銀子,只有這麼多.孟瑤謝過他,同賀濟禮一起,將所有的銀子都湊到一起,發現還是差兩味藥材無錢買.

    小囡囡經名醫紮針之後,稍微好些,勉強能喝下些米湯,燒也稍微退了些,但仍舊神志不清,連人都不能認.孟瑤心疼得不得了,開始自責自己以往不拿錢當回事,早知如此,當初就該好好開店,多賺一點是一點,也不至于火落到腳背上才著急.

    賀濟禮安慰她道:"你又不是神仙,哪能料到以後的事,早說你那小店也賺不了幾多,就算開到現在,估計也不夠買一味藥的."

    孟瑤抹著淚思前想後,不知哪里還能湊出銀子來.賀濟禮也是愁眉苦臉,望著傻姑娘歎氣:"你要是個美貌的,倒還能換幾兩銀子,可惜,可惜……"
作者: 望月歆兒    時間: 2011-11-25 01:24 AM

    第一百三十七章 湊錢

    傻姑娘當了幾天二妮小店的代老板,膽子大了,竟頂嘴道:"大少爺這話可說錯了,我自認長得並不差,只是你們這些男人沒眼光而已.再說我還沒聽說過賣個把妾就能湊足千兩金子的,你把這宅子賣了,倒還差不多."

    雖然孟瑤把傻姑娘買回來,就是為了惡心賀濟禮的,但卻見不得她同自家夫君頂嘴,便罵她道:"胡扯,把宅子賣了,我們睡大街去?"

    傻姑娘知道自己是從誰那里領月例銀子,可不敢同孟瑤頂嘴,頭一縮,不作聲了.誰知賀濟禮卻得了提醒,將大腿猛一拍,道:"是我糊塗了,咱們家甚麼不是錢?不光這宅子,還有里頭的家什,衣裳,被褥,擺設,都是能賣的."說著,手朝四周團團一指:"還有這些個下人,也是錢."

    這話唬了滿屋的丫頭婆子們一跳,跪下就磕頭,央求賀濟禮別把她們給賣掉.孟瑤生怕錢還沒湊到,人心倒散了,忙道:"大少爺這是著急呢,哪里就到了如此地步了,賣了你們誰做事去?"

    下人們得了這話,才稍稍放心,齊聲謝恩,爬了起來.

    賀濟禮覺出自己講了不恰當的話,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遣退下人,這才同孟瑤商量起變賣家當的事來.俗話說傾家蕩產,傾家蕩產,難道真到這地步了嗎?孟瑤不禁覺得有些慘然,但一想到還是閨女的命更重要,心內又無比堅定起來,捏著手帕子道:"賣,只要值錢的,都賣了.不過我娘寄存在我們家的那幾只箱子,可不能動."

    賀濟禮道:"那是自然,哪有為了湊錢,卻拿親戚家的東西來賣的."

    小囡囡的病耽誤不得,兩口子說動手就動手,立即起身,帶了幾個信得過的下人,到西跨院清點家當.他們做這件事情,並未想著瞞著誰,因此消息很快就傳到了前面院子里.賀老太太一聽說兒子同兒媳要變賣家產,還有可能連宅子都賣掉,唬得不輕,不顧身上還都是石氏家婆子掐出來的淤青,搭著小言的胳膊趕到西跨院,扶著院門就叫開了:"你們要敗家,也不是這樣個敗法,一千兩金子的藥,哪里是咱們這樣的人家吃得起的,早早把這念頭打消了罷,別反倒折了小囡囡的壽."

    賀濟禮走出倉庫,也不請她進去,黑著臉道:"娘這是甚麼話,雖然咱沒這麼多錢,但也不能眼睜睜瞅著小囡囡去死罷?"

    "不過一個丫頭片子,哪里值得……"賀老太太嘀咕到一半,沒敢再朝下講,道,"你要湊錢,你著急,娘明白.這樣,你把我鄉下的那幾頭豬賣了去罷,還值幾個錢."

    "那能值幾個錢,還湊不齊一百兩銀子呢."賀濟禮急著清點家當,懶得再同她廢話,袖子一甩,重進倉庫里去了.誰知賀老太太腳跟腳地就進去了,他開箱子,她就撲箱子,他開櫃子,她就抱櫃子,反正是一樣東西都不許人碰,全拿自個兒的身子擋著,口中還叫嚷著:"要想賣家當,除非踩過我這把老骨頭."

    賀濟禮心情煩躁,勸都懶得勸,直接吩咐旁邊的婆子:"把老太太抬出去."

    賀老太太雖說是做慣了農活,身子健朗的人,但到底年紀也大了,哪里抵得過好幾個婆子來抬她,沒掙紮幾下就從一只大箱子上被扯了下來.賀濟禮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命婆子們直接將賀老太太抬去第二進院子,不要讓她出門.賀老太太一聽,急了,大叫:"老大,你要賣家產也行,先把家分了,不然你一錢銀子都不留給你兄弟,他豈不是虧慘了?"

    賀濟禮氣得直拍櫃子:"這家里一針一線都是我掙來的,他並未流過一滴汗,怎麼就虧了?我分給他,是講兄弟情義,不分他,也是該的."

    賀老太太伸出手,拼命扒著門框,不叫婆子們將她抬走,喊道:"你答應過娘的,不能出爾反爾."

    "此一時彼一時,現在救我閨女的命要緊."賀濟禮親自上前,從門框上扯下賀老太太的手,叫婆子們趕緊把她抬出去了.

    賀老太太哪里肯罷休,一面扭著身子拼命掙紮,一面大喊大叫,聲稱要分家.賀濟禮沖著院門口喊道:"要分家也成,且等我賣完家產,趕考歸來再說."

    孟瑤一直在另一間倉庫忙著清點家當,根本沒搭理這邊的事情,這時見賀老太太走了,才出來向賀濟禮道:"都甚麼時候了,你還搭理老太太作甚麼,趕緊清點完畢,換成錢是正經的."

    "曉得,我只是氣得慌."賀濟禮應了一聲,重新進去清點物事.

    賀濟禮這幾年攢下的家當,零零碎碎的還真不少,夫妻倆忙活了小半天才清了個大概,將些值錢不值錢的東西都裝進了大箱子,命人抬去當鋪估價錢,只要不太離譜,就全都賣了,好早些湊齊買藥材的錢,救回小囡囡的命.

    小囡囡的病能治好治不好,全靠這些東西了,若還湊不起錢,就只能賣宅子了.孟瑤心里著急,便戴了面紗,同賀濟禮一道去了當鋪,想親自和當鋪掌櫃的講講價,求求情,期望能當個好價錢.

    他夫妻倆在當鋪同掌櫃的討價還價,正為掌櫃的開出的價錢不太如意而苦惱,就見家中來人,喜氣洋洋地稟報道:"大少爺,大少夫人,這下好了,你們不用著急小姐抓藥的錢了,老太太已經湊足了錢,正等著你們回去呢."

    賀老太太除了幾頭豬,甚麼也沒有,她哪里來的錢?賀濟禮同孟瑤都是疑惑,待問那家人,家人卻又講不清楚,兩口子只好暫時將那幾只箱子擱在當鋪,留了兩個管家繼續同掌櫃的談價,再直奔回家.

    進得家門,一路上遇見的下人都是高高興興,稱小姐的病終于有救了.眾人越高興,賀濟禮夫妻就越覺得不對勁,急急忙忙奔進第二進院子,去見賀老太太.

    賀老太太正與知茵同坐羅漢床上,拿著一副金鐲子朝她手上戴,旁邊還擱著一只小金鎖,想來是給她腹中的孫子准備的.賀老太太瞧見賀濟禮夫妻進來,忙指了指地上的一只大箱子,笑道:"早上你們還吵著鬧著要賣家當,幸虧我有主意,湊足了錢,不然這個家,還真讓你們給敗了."

    賀濟禮上前掀開箱子,嚇了一跳,里面竟是滿滿一箱細絲紋銀,白花花地晃人眼,賀老太太似是很滿意他臉上的表情,問道:"這一箱子銀子,夠你給小囡囡買剩下的那兩味藥了罷?"

    賀濟禮驚訝回頭,反問道:"娘,你哪里來的這許多錢?"

    賀老太太摩挲著知茵手上的金鐲子,笑而不語.孟瑤卻覺得那箱子,越看越眼熟,便招來四個婆子,齊力將沉甸甸的箱子抬起一角,親自彎腰去看——果然,那箱子地上赫然刻著一個小小的"孟"字.

    孟家的箱子,怎會出現在這里?多半是賀老太太將溫夫人寄存在賀家的財物偷偷運去賣了,順便再拿那些空箱子來裝了錢.孟瑤想到這里,氣憤非同小可,指著箱子,咬牙問賀老太太道:"老太太,這可是我娘寄存在咱們家的箱子?怎會在這里?"

    賀老太太竟然理直氣壯地答道:"這就是你母親家的箱子,不過你母親可不是寄存在我們家,而是寄存在我這里,我有權處置."

    孟瑤這會兒懶得同她理論,直接命知梅去西跨院走了一趟,發現溫夫人寄存在賀家的箱籠,全都不見了.

    此事非同小可,賀濟禮聽得回報,大驚失色,質問賀老太太道:"娘,你把孟家的箱子賣去了何處,趕緊告訴我,好去追回來."

    賀老太太一副悠閑的模樣,不慌不忙道:"賣都賣了,還追回來作甚麼,你們趕緊拿著這錢,去給小囡囡抓藥罷,孩子的病情,可耽誤不得."

    孟瑤急得直落淚,哭道:"老太太你做出這麼件讓人戳脊梁骨的事,就算小囡囡的病治好了,我又有甚麼顏面存活于世?"

    賀老太太覺得她太過于小題大做,道:"瞧你說的,我賣掉你母親寄存在我這里的箱籠,乃是為了給我的孫女,她的親外孫女治病,就算是你母親在這里,她也一樣會賣掉的.你放心,此事我會親自向親家母講清楚說明白,絕不讓你們為難."

    確實,她打著小囡囡病重的招牌,就算溫夫人得知了此事,也不好意思來怪她,說不准還要贊一聲好,但孟瑤卻覺得臉上發燒,直覺得做了虧心事,再說溫夫人存放在這里的那些箱籠,絕對不只值兩味藥錢,剩下的銀子,全被賀老太太私藏起來了,這簡直與搶劫沒得兩樣.

    賀濟禮聽了賀老太太的歪理,直接一只茶盞摔到她面前,吼道:"說,孟家的箱籠,到底賣到哪里去了?"

    茶盞呯的一聲,在青磚地上摔得粉碎,賀老太太被這突如其來的響聲嚇了一跳,瞪著賀濟禮大罵:"你這是要打為娘麼?你這是不孝,不孝?"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不翼而飛的銀子(一)

    孟瑤將賀濟禮的袖子一拉,道:"先別同她理論,趕緊把箱子追回來要緊."說著便吩咐知梅:"那麼些箱子,老太太一人怎麼搬得動,去把西跨院的管事娘子,還有幫忙抬箱子的人都找來,也別進屋,就在院子里,隔開了打,叫他們講出箱子的去向和賣得的總錢數,若不開口,或是幾人講的口供對不上,就直接打死了事."說完,又准備吩咐小言些事情,才發現小言不見了人影,問及去向,卻得知小言早在賀老太太賣孟家箱籠前,就被臨時打發到鄉下看豬去了.

    這明顯是為了支開小言,怕她通風報信,賀老太太何時有了這份機靈勁兒?孟瑤心知其中必有內情,但此時卻不是追究這些細枝末節的時候,便在自己陪嫁過來的婆子里挑了幾人,命她們在第二進院子的正房廂房耳房內挨個翻找,務必把變賣孟家箱籠所得的每一文銀子都找出來.

    婆子們領命而去,很快各處便響起了翻箱倒櫃的聲音,但賀老太太卻氣定神閑,連攔都不攔一下.過了一會兒,去西跨院的知梅領回數十個下人,就在院子里開打,哭喊聲,求饒聲,頓時響成一片.

    孟瑤怕這聲音吵著了小囡囡,便命知梅將打人的場所換到後面園子里.賀老太太趁機道:"媳婦,小囡囡病重,正是需要靜養的時候,打人的事兒,還是免了罷."

    孟瑤此刻可沒好臉子給她,冷笑一聲,道:"老太太的意思,是准備一力承當責任了?要不要媳婦命人取板子來,將他們的帳,都算在你頭上?"

    賀老太太嚇得朝羅漢床角一縮,嘀咕道:"反了,反了,你還要對婆母動板子不成?"

    孟瑤盯著她道:"若這些箱子追不回來,自有人來打你板子,用不著我動手."

    賀老太太縮在床角,不敢再作聲.過了一時,陪嫁婆子們來回話,卻稱只有在賀老太太的臥房內有一匣子零碎銀子,其他地方,都不見銀錢.說著,就將那匣子捧到孟瑤面前,請她過目.

    賀老太太叫起來:"那是我老婆子的私房銀子,這你們也要?"

    孟瑤命人掀開匣蓋兒瞧了瞧,只見那里頭的銀子的確很是散碎,不像賣孟家箱籠所得,但她仍命人把匣子收了起來,道:"若銀子找不齊全,別說老太太的私房銀子,就是私房衣裳,首飾,都得拿去變賣."

    賀濟禮去園子里走了一趟,又親自掄板子打了幾人,回來便稱知道孟家箱籠賣去了何處,匆忙帶人走了.孟瑤知道,他這一去,頂多能向買家求求情,讓其遲些將箱籠轉手,至于把箱籠追回來,除非把銀子湊齊,否則絕對是不可能的.而且賀老太太這樣短的時間就把箱籠賣了,肯定賣的是賤價,想要再買回來,價錢可就不一樣了,一定會吃個大虧.

    孟瑤恨得牙根癢,強忍著去打賀老太太**掌的念頭,道:"把你賣了也湊不齊這一賣一買間的差價."

    賀濟禮沒去多長時間就回來了,臉上神色除了失望,還有些詫異,向孟瑤道:"你說是誰買下了咱們的箱籠,竟是綢緞莊的容大老板.我央他看在往日的情面上,暫時別把箱籠轉賣,他卻稱我們賀家做了對不起他的事,害得他如今度日如年,連家門都不敢回,因此就別指望他幫咱們一把了."

    "咱們賀家究竟做了甚麼對不起他們容家的事?昨天小囡囡的抓周宴上,並未聽容夫人講起呀?"孟瑤也是詫異得很,不知不覺把目光投向了賀老太太那里.

    賀老太太連忙擺手,撇清關系,道:"我一個鄉下老太婆,連誰是容老板,誰是容夫人都不曉得,哪里會去得罪他們?"

    賀濟禮咬牙切齒道:"那你老人家可真會辦事,偷賣親戚家的箱籠也就罷了,還偏要撿個莫名其妙的仇家去賣.我看如今這情勢,就算把錢湊夠,容老板也不一定肯將箱籠重新賣回給咱們."

    賀老太太高興道:"既然如此,那就別湊錢了,趕緊抬了這箱銀子,去給小囡囡抓藥罷."

    賀濟禮又是一只茶盞摔過去,直接砸在了羅漢床上,茶水濺了賀老太太一身,賀老太太這下再也不敢開口了,拉著知茵擠在床角,把頭垂得低低的.

    這真是一潑未平一波又起,孟瑤掛牽著後面院子里仍舊昏迷不醒的小囡囡,便與賀濟禮商量道:"事有輕重緩急,反正箱籠賣都賣了,一時半會兒也追不回來,不如就先挪用這一箱子銀子,去把剩下的兩味藥抓回來,等救活了小囡囡,咱們再把家當都給賣了,湊足了錢把箱籠重新買回來."

    照目前的情形,也只能這樣了,賀濟禮並非迂腐之人,馬上就同意了孟瑤的提議,先命人將賀老太太關進了西次間,派了四個婆子看守,再使人將那一箱子紋銀運去藥店,抓回剩下的兩味藥.孟瑤則一面親自去生爐子,一面打發人去請名醫來.

    千金的藥方果然不同尋常,一劑藥下去,沒過多久小囡囡的呼吸就平穩了,燒也退了許多,雖然離痊愈還有些遠,但一眼就能看出明顯好轉了.孟瑤這從來不信佛的人,也雙手合十念了聲阿彌陀佛,她一直擔心這名醫是浪得虛名,只圖騙錢的,此刻見到藥方的療效,一顆心才放了下來.

    夫妻倆對這名醫都是感激萬分,商量過後,決定付一筆豐厚的出診費,但名醫卻一文也不肯多拿,道:"曉得你們已是傾家蕩產,我還多要,豈不是讓你們雪上加霜?"兩口子皆歡喜遇到了好人,既是不多收錢,就想備桌酒席謝他,但名醫酒也不肯吃,取了出診費,徑直回家去了.

    賀濟禮和孟瑤高興女兒保命,名醫做人厚道之余,又開始為家里的事煩心.孟里春闈過後,馬上便要歸家,那時他必要來取回箱籠,他們拿甚麼給他?縱使孟里體諒他們,不予計較,他們自己也過不了自己這關,往後算是沒得面目出去見人了.

    賀濟禮撓破了頭,也沒想出個好辦法來,只得同孟瑤商量:"咱們先湊銀子,再求助于知府大人,逼著容老板照老太太的賣價,再把箱籠賣還我們,如何?"

    這也算是最好的法子了,但孟瑤卻擔心消息一旦走漏,不僅賀家要丟臉面,連她在娘家人面前都抬不起頭了.賀濟禮比她更愛面子,一聽這話,也猶豫起來.但兩口子這擔心,完全是多余的,因為還沒等到天黑,街上的小道消息就已是傳得沸沸揚揚,全是關于賀家變賣了孟家箱籠,又想花錢買回去的.

    因容老板口口聲聲稱賀家虧欠他在前,因此由此一舉,孟瑤並不意外,只是奇怪容老板怎會知道那是孟家的箱籠,難道賀老太太糊塗到賣箱籠時,自己透了底細出來?

    賀老太太到底是賀濟禮的親娘,他不肯相信她會糊塗到如此地步,然而夫妻倆到前面院子一問,還真是賀老太太自己講出去的,原話是:"溫夫人她外孫女就要病死了,她這做外祖母的,雖然改了嫁,也該盡一份心,因此她便作主將這些孟家箱籠給賣了,換了錢好救孫女的命."據說當時賀老太太講得是聲淚俱下,不知惹來多少人同情,那抬箱籠進去的伙計,都是一把鼻涕一把淚的.

    還據說西跨院的管事娘子以及幫賀老太太抬箱籠去賣的下人,都是因為聽了賀老太太的哭訴,以及看了她和溫夫人所簽訂的文書,覺得賀老太太有權有理處置這些箱籠,才開了倉庫的門,還幫著她把箱籠搬去了容老板那里.

    賀濟禮為著自家娘親的愚蠢,目瞪口呆,可要說賀老太太愚蠢,倉庫管事娘子和那些下人,也都傻了不成,就這樣由著她騙?還是都擔心小囡囡到了如此是非不分的地步?

    孟瑤想的卻是,賀老太太一個鄉下老太太,平日里雖說討人厭,但一向都是直來直去,沒得甚麼花花腸子,今日怎地突然腦子變得靈光,能想出這樣的計策來?

    還有,賣箱籠所得的那些錢,去了何處?

    賀濟禮此時最關心的,也是這個問題,沒有足夠的銀子,甚麼都是白談,現下當務之急,就是把賀老太太賣孟家箱籠的錢,給找出來.賀濟禮心想,那麼些銀子,肯定是不可能藏在懷里帶回來的,一定得用箱子,這麼大的動靜,不可能沒人看見,既然老太太甚麼都不肯講,那就還是使板子,當然,板子不可能打在她身上,還是只能拿幫忙的下人們開刀.

    于是,上午才挨過打的下人們,又開始被拖到園子里吃板子,舊傷未平又添新傷,一個二個哭天搶地,大呼冤枉,稱自己是為了救小姐的命,才配合賀老太太的.

    孟瑤這做娘的,聽了這些話,終究有些不忍,道:"他們不過是些下人,懂得甚麼,還不是主人家要他們作甚麼就作甚麼."
作者: 望月歆兒    時間: 2011-11-25 01:25 AM

    第一百三十九章 不翼而飛的銀子(二)

    孟瑤的確是不怎麼怨幫賀老太太抬箱子去的下人,只恨倉庫的管事娘子來福媳婦,那可是她的陪嫁,孟家的家生子,怎麼也這樣的不長腦子,讓賀老太太給哄了去.

    她再怎麼恨,現在也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得趕緊把銀子找到才是正經的.但那些下人,不管怎麼挨打,口供都是一樣的——壓根就沒見著賀老太太把銀子朝家里抬,除了給小囡囡抓藥的那一箱.

    更有不知情的下人,疑惑反問:"不就賣了那一箱子救命錢麼,還有多的?"

    這賀老太太,到底把錢藏到哪里去了,那些銀子,還能插上翅膀飛了不成?孟瑤越想越著急,越想越害怕,突然道:"不會是容老板存心欺騙鄉下老太太,那許多值錢的東西,就只給了老太太一箱銀子罷?"

    賀濟禮搖頭道:"不可能,娘雖說從鄉下來,沒甚麼見識,可也不是個吃虧的.她再怎麼不識貨,也該看得出你母親家那些箱籠里的東西,都是值錢的,怎麼也不會只賣一箱銀子."

    "那銀子去哪兒了?下人們可都是說沒見著另外的銀子進門."孟瑤疑惑道.

    銀子的去向,大概只有賀老太太自己知道了,但她死活不肯開口,賀濟禮和孟瑤也拿她無法,誰叫她是親娘呢,不能打,不能罵,甚至話都不能說得太重了,不然她又得哭天搶地稱起兒子兒媳不孝來.

    第二天,賀濟禮夫妻除了照顧小囡囡,就是在找銀子,兩口子把整個宅子翻了個底朝天,不論是前院,還是後園子里的幾所小院,甚至連他們自己住的院子,都里外瞧了個遍,但還是不見銀子的蹤影,好像真如下人們所說一般,賀老太太根本就沒抬銀子進門.

    好在小囡囡眼看著好起來,稍稍緩解了賀濟禮和孟瑤心內的煩愁,他們擔心銀子一直找不到,只得把搬去當鋪的那些家當,真個兒給賣了,但所得的銀子,還不夠一箱子,實在讓人著急.

    賀濟禮實在無法,只得把房契地契都給找了出來,犯愁道:"也不知娘把那些箱籠賣了多少錢,我這會兒想湊銀子,都不知湊多少才合適."

    孟瑤問道:"容老板也不肯說?"

    賀濟禮苦笑道:"他口氣硬著呢,說就算搬座金山去,也不會歸還箱籠,打定了主意要讓我們賀家丟丑呢."

    孟瑤氣憤道:"竟還有這樣不講理的人?他口口聲聲說我們賀家對不起他們容家,可也得講出個一二三來,怎能這般讓人蒙在鼓里吃悶虧?"她將帕子揉作一團,狠狠擲向窗外,道:"有甚麼了不起,孟家是我娘家,萬事好商量,就算容老板不把箱籠還給我們又能怎樣,咱們只要將箱籠折算成足夠的錢,賠給我娘就行."

    "如果箱籠實在追討不回來,也只能這樣了."賀濟禮唉聲歎氣.

    翻翻找找的日子,又過去六,七天,眼見得小囡囡都大好了,銀子還是沒找著,賀濟禮盤算著要賣宅子,賣下人,好籌錢,但趕考的日子也近了,根本沒空去尋合適的買家,而且賣了宅子,一家老小住在哪里,他更是沒空去尋新的落腳處.

    又拖了兩三天,還是沒得好辦法,賀濟禮天天看著自己兩口子著急上火,而賀老太太反倒成了最悠閑的人,就算知道她是自己親娘,一口氣還是實在吞不下,發狠道:"理她呢,反正箱籠寄存,是在老太太那里,文書上是她按的手印;箱籠被賣,也是她經的手,前後跟我都沒得關系,哪怕到時候上公堂,也是她自己去,里面有我甚麼事?我這幾天,真是吃鹹蘿蔔操淡心了."

    他這絕情絕義的話一傳出去,賀老太太反倒慌了,扶著剛回家的小言的手,走過來道:"老大,這事兒怎麼同你沒得關系,賣箱籠的銀子,我可是一文錢的好處都沒得,全讓你們拿去給小囡囡抓藥了."

    賀老太太私藏銀子在暗,無人知曉詳情,賀濟禮夫妻抬銀子去換藥,卻是人人都知道,這回夫妻倆,可真是結結實實吃了個啞巴虧了.

    照賀老太太這意思,就是說,變賣孟家箱籠所得的錢,是賀濟禮夫妻花的,所以就算到時候上公堂,也該他夫妻倆去,沒賀老太太甚麼事.這番邏輯,真真氣得死人,孟瑤不能拿賀老太太怎麼樣,只能把氣撒到了賀濟禮身上,道:"瞧瞧這老太太,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她不是你親娘呢,哪有做娘的,生生把自個兒兒子朝火坑里推的?而且這火坑,還是她自己挖的."

    賀濟禮聽了這話,一點兒脾氣也發不出來,苦笑道:"不怪你這樣想,我自己都懷疑她是不是我親娘."

    夫妻倆一籌莫展,找不出銀子,又賣不成房子,只能將一切暫時放下,都等賀濟禮趕考歸來再說.

    到了下個月初,賀濟禮的行李收拾完畢,正准備擇日出發之時,孟里從京城里回來了.他進了城門,家還沒回,先直奔賀家,著實把賀濟禮嚇了一大跳,還以為他是為了那些箱籠,追債來的.

    但他卻想偏了,孟里根本還不知道賀老太太賣他家箱籠的事,開口便問小囡囡的病好些了沒,又沒大沒小地拍著賀濟禮的肩膀笑道:"姐夫,我為了回來送你,可是連發榜都沒等,就趕回來了."

    孟瑤抱著小囡囡出來見舅舅,聽見這話,多了心,道:"發榜就在京城,你姐夫也正要去京城,你若只是想見他,在那里等他不更好,何苦巴巴地跑回來?你有甚麼話,就直說不妨,我和你姐夫理虧,是打是罵都由著你."

    孟里聽不明白,接過小囡囡仔細看了看,奇道:"我瞧著小囡囡還好,你們並不曾害我失了外甥女,我打罵你們作甚麼?"

    孟瑤見他確是不知情的樣子,暗地里松了口氣,但這件事,早說遲說,都是要說的,以其讓他從旁人嘴里得知,還不如他們夫妻自己講出來的好.于是就將賀濟禮看了一眼,示意他講給孟里聽.

    這事兒到底是賀家愧對孟家,賀濟禮不好意思當著孟瑤的面講,便抱過孟里懷里的小囡囡,遞給孟瑤,再將孟里的肩膀一摟,道:"走,咱們哥倆喝一杯去."

    賀濟禮向來小氣,孟里還是頭一回聽見他主動要請客,不禁又驚又喜,也問為甚麼,反摟住他的肩膀,笑嘻嘻地就朝外走.

    孟瑤抱著小囡囡,站在門口朝他們的背影看,暗地里捏了一把汗,希望自家兄弟看在她這姐姐的面子上,不要太過為難賀家才好.

    賀濟禮帶著孟里,來到城中地方最大,也是價錢最貴的一家酒樓,上去點了個最豪華的包間,與他分賓主坐下,又叫伙計不用報菜名,直接揀最貴的菜上,揀最好的酒燙.

    孟里看著看著,滿腔驚喜化作驚訝,問道:"姐夫,你是小囡囡大病痊愈,太過高興,還是此次進京趕考志在必得,怎舍得如此花費?這一頓飯下來,得花去你好幾個月的俸祿罷?"

    正說著,伙計端了滾燙的酒進來,賀濟禮親自執壺,替孟里斟上一杯,道:"小舅子,這頓酒,不是為我點的,而是特意用來向你賠罪的."

    "賠罪?賠甚麼罪?"孟里糊塗了.

    賀濟禮歎了口氣,道:"你可知道,你的娘親,我的丈母娘溫夫人,臨去西京前,將好幾只箱籠,寄存在了我家?"

    "知道,當時我娘嫌我小,怕我口風不嚴,一直沒告訴我,後來等我中了舉人,高興之余才講給了我聽."孟里答道,"不瞞姐夫說,那幾只箱籠,可幾乎是我們家的全副家當,我娘怕大房侵吞,才想出了這麼個法子來.說起來還真得謝謝你家老太太,這麼大年紀還要費心費力幫我照看箱籠,等明日我得了閑,一定親自登門感謝,順便帶些京城特產請她嘗嘗."

    他多講一句,賀濟禮就多一份愧疚,特別是聽到那些箱籠乃是孟家的全副家當,他要講的話,就直在嘴里打圈圈,實在不好意思吐出來.

    孟里瞧他一副吞吞吐吐的模樣,笑道:"姐夫你這是怎麼了,難道是我家的箱籠被賊偷去了?"

    他心想著賀家深宅大院,哪里會遭賊,因此講的是句玩笑話,哪知賀濟禮卻真點了點頭,道:"確是被賊偷去了,而且不是別人,就是內賊."

    內賊?孟里驚訝得一口酒含在嘴里忘了吞,賀家的情形,他是知道的,一共就沒幾口人,賀濟義又遠在揚州,那些箱籠,能被誰偷了去?

    賀濟禮生怕他嗆著,又添一道罪過,忙輕拍他的後背,讓他先將酒吞下,再才道:"雖說天下無不是的父母,但這回的確是我娘做錯了,大錯特錯.她犯的是大錯,我們也犯了個小錯,沒經你的允許,就拿其中的一箱銀子,去給小囡囡換了救命的藥材."



    第一百四十章 逼蛇出洞(一)

    孟里聽完,更加糊塗了:"小囡囡的命要緊,拿銀子換藥材,很是應該,只是這與我有甚麼關系?為何還說你們同老太太都錯了?"

    賀濟禮紅著臉,也不知是酒燒的,還是心虛的,道:"那銀子……是老太太背著我們,拿你家的箱籠換的."

    孟里還沒明白全部的意思,仍道:"事有輕重緩急,若真是沒錢抓藥,先拿我家的東西去當些銀子來用也是使得的,只不知當在了何處,我自取錢贖回來,權當是我這做舅舅的為外甥女出力了."

    賀濟禮聽他這般說,心下感激,也愈發愧疚了:"我們家老太太不懂事,把你家全部箱籠都給賣了."

    "那些藥材,竟這樣的貴?"孟里訝然.

    賀濟禮面對著孟里,實在無法啟口,艱難道:"藥材貴雖貴,也沒貴到那地步,是老太太……貪……一時糊塗,將箱籠全給賣了."

    "賣了?"孟里摸了摸自己的耳朵,以為聽錯了,若是當了,即便全當,只要不是死當,也能再贖回來,可這賣了,該讓他如何是好?到了此時,他心中若還沒有火氣,那便不是聖人,就是泥人了,但還是看在自家親姐姐親外甥女的份上,強壓脾性道:"算了,賣了都賣了,總不能因為這個就傷了和氣,賣得的銀子在哪里,還給我便是,給小囡囡抓藥的那箱就罷了."

    關鍵就在這里,賀濟禮若是曉得銀子的去向,還有個說道,此時他只能垂著頭,底氣十分不足地回答:"不,不知道."

    "不知道?這是甚麼意思?"孟里以為是賀濟禮的小氣勁兒又犯了,忽地站起身來,"姐夫,你若是缺錢花,直說便是,這般作為算甚麼?"

    賀濟禮連忙擺手,道:"小囡囡要的藥,都抓全了,我還缺甚麼錢,實在是老太太將銀子瞞得緊,我們翻遍了宅子都找不出來.不過你放心,我們就算傾家蕩產,也要把銀子如數還你.我家有一份你家箱籠的清單,這就回去取去,你照著上頭的物事開個價來,我絕不討價還價."

    孟里心想,他賀家傾家蕩產,乃是活該,但若賀家敗了,他姐姐孟瑤和小外甥女豈不是也要跟著受苦,不如大事化小算了.于是便道:"事已至此,我還能怎樣,就照你說的辦罷.反正我娘與你家老太太簽訂的寄存文書還在,銀子我也不急著要,等你趕考歸來再說."

    賀濟禮感激萬分,起身給孟里長作一揖,再三謝過,又與他吃了幾杯,方各自歸家.

    雖說孟里大度,但賀濟禮卻不想因此占他個便宜,于是一回到家便讓孟瑤把孟家箱籠的清單找了出來,親自與孟里送去,請他開好價再通知賀家.孟瑤心知肚明,自家兄弟如此行事,一多半是為了她日後的生活和臉面,娘家與夫家兩下一對比,她不禁將賀老太太更是恨上了幾分.

    考試在即,賀濟禮不敢再耽誤,擇了個吉日,辭別妻小,登船而去.賀老太太得知賀濟禮去了京城時,已是三天過後,她這才知道,原來賀濟禮出門根本沒來和她打招呼,不禁很有些失落,使人來與孟瑤道:"我原本還想給老大買個機靈的姨娘帶上的,這下他悄悄的走了,也不知路上有沒得人服侍."

    這般堵心的話,若放在平時,孟瑤准要反唇相譏幾句,但現在她卻對賀老太太心灰意冷,權當沒她這個人,因此根本沒搭理來人,直接揮手遣她去了.

    賀老太太被當了幾天的空氣,很覺得沒意思,找知茵來排解孤獨,知茵卻又因為臨近生產,精神不濟,往往沒講幾句話就乏了.她枯坐屋里,實在覺得寂寞,便親自來與孟瑤講,稱自己在城里受了怠慢,想回鄉下去.

    孟瑤既是當她不存在,豈又會在意她去哪里,隨口便道:"腿長在老太太身上,我管不著,你愛上哪兒就上哪兒去,不過得把知茵隨身帶著,她是二房托付給你的人,我可擔不起責任."

    賀老太太嫌她講話不大好聽,不滿道:"知茵眼見得就要生了,跟著我回鄉下去作甚麼,該你這做大嫂的照顧她."

    孟瑤冷笑道:"我哪里來的功夫,忙著找買家賣房子呢."

    賀老太太詫異道:"你要賣房子作甚麼?可別趁著濟禮不在家就胡來."

    孟瑤見她一副沒事人的模樣,氣不打一處來,怒道:"若老太太肯把偷去的銀子拿出來,我們又何必到如此地步?你既然執意要私藏,就等著賃個茅草房住罷,鄉下的房子過不了多久,也得賣了,包括你那幾頭豬."

    賀老太太一跳老高,叫道:"這叫甚麼話?我哪里偷了銀子?"

    孟瑤咬牙切齒道:"你偷偷賣了我娘家的箱籠,這不叫偷?"

    賀老太太一手拍大腿,一手指了她的鼻子,大叫冤枉,道:"賣箱籠是為了救小囡囡的命,你不能忘恩負義,再說那些箱籠,總共就只賣了一箱銀子,我並沒私藏,是你們非說還有的."

    反正賀老太太是打定了主意要隱瞞,孟瑤也懶得同她爭吵,只道:"既然如此,那就賣宅子罷,不管怎樣,我娘家的箱籠錢,是一定要還的.若是賣宅子的錢不夠,就賣你鄉下的房子,田地,豬,若還是不夠,就將這滿宅子的下人都遣散了,包括兩房的這幾個姨娘."

    "反了,反了."賀老太太一聽,更覺得不能在城里待,要回鄉護著她的幾頭豬去,于是腳不沾地地跑去第二進院子,將是她不是她的東西,都打作包裹包了起來,背上背一個,脖子上掛一個,兩只手還分別挎了一個,搖搖晃晃地走到大門口,命人與她備車,稱要回鄉下老家去.

    小言等幾個丫頭沒攔住,只得飛奔來尋孟瑤,稟報道:"大少夫人,不好了,老太太要回鄉,把屋子都給搬空了."

    孟瑤本不在意賀老太太要去何處,但此時卻有些犯嘀咕——賀老太太是真的要回鄉,還是另有別的意圖?她賣箱籠所得的那些銀子,除了給小囡囡抓藥的那一箱,可是到如今一文錢都沒見著.

    不放她走,固然不會出甚麼別的岔子,但銀子的下落,仍舊不會露出來;放她走,派人盯著,說不准能發現銀子的下落,但一個不留神,讓她把銀子給轉移了也不定.孟瑤權衡再三,還是決定賭一把,放賀老太太回去.

    既是要放她回去,可得派個妥當人跟著,孟瑤將小言看了兩眼,問道:"聽說前幾**奉老太太之命,回鄉喂豬去了?"

    小言正等著孟瑤問這一聲,忙回道:"大少夫人,說起這事兒,我當時就覺得奇怪,鄉下專門出錢托了鄰居幫忙喂豬,還要我這個外行人去瞧甚麼.等到回來,才知道家里出了這等大事,現在想來,老太太莫不是讓我去看豬是假,想把我支開好行事才是真?"

    孟瑤當日就是這般作想,賀老太太大概是覺出小言是她的心腹了,才尋了個借口把她支開好行事.但她這幾日光顧著著急上火,卻忘了朝這方面仔細尋思,這會兒經小言一提醒,才仔細回憶起當日的情景來.這一回憶,收獲不小,終于讓她理清了頭緒,嘴角露出微笑來.

    小言見孟瑤面露微笑,忙問她是不是想出了甚麼好法子,孟瑤卻但笑不語,只點了幾個人,叫她們同小言一起,隨賀老太太回鄉下去,並且大方地准許賀老太太把那幾大包東西帶回鄉下去,稱:"她那院子里連幾件家什都是不值錢的,要帶就帶罷,我懶得為些不值錢的東西和她吵鬧,沒得費精神."

    賀老太太得了幾大包財物,高興得很,歡歡喜喜帶著一眾丫頭媳婦子,坐了馬車回鄉下去了.

    知梅瞧著奇怪,不解問道:"大少夫人,你就這樣讓老太太走了?咱們還不曉得銀子在何處呢."

    孟瑤笑著道:"放心,不出三天,銀子自會現身,不管它還在不在我們家."

    "大少夫人有主意了?"知梅又驚又喜,走上前去,道,"大少夫人有甚麼要吩咐奴婢去准備的?"

    真是個機靈的人兒,孟瑤笑著湊到她耳旁,低聲講了幾句.知梅聽後一臉愕然:"大少夫人,這事兒說簡單也簡單,但可危險得很,一個不慎,可就是賠了夫人又折兵了."

    "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孟瑤冷聲道,"這回害咱們的,可不是個簡單人,記得做真切些,不然被她瞧出來是假的,可就不靈了.倒是老太太那里無妨,做做樣子便可,料她也瞧不出真假."

    "奴婢知道了."知梅揣著忐忑的心,應了一聲,又問:"那除了老太太那里,奴婢還應該在哪一處或幾處動手?"

    孟瑤仔細回憶當時的情景和挨打下人們交代的口供,把自己就當作是賀老太太,將當日賣箱籠的過程,一步一步想象了一遍,然後吩咐道:"歸田居,後罩房."
作者: 望月歆兒    時間: 2011-11-25 01:27 AM

    第一百四十一章 逼蛇出洞(二)

    知梅亦是聰明人,略想了想就明白過來,她應了一聲,卻又質疑道:"兩處同時下手,豈不會引人起疑?"

    孟瑤沉吟片刻,道:"有理,那就歸田居,料想老太太也不會將銀子交給個下人保管,他們都是賣身的人,自身都難保呢."

    知梅點頭稱是,道:"那奴婢這就下去准備,明晚行事."

    孟瑤點了點頭,叮囑她莫要走漏了風聲,許她去了.知梅說是准備,其實也沒做甚麼,除了派人去鄉下,再就只是借口奉大少夫人之命來問問知茵姨娘缺不缺甚麼,到歸田居轉了一圈,看看有無甚麼值錢的東西——當然,只瞧大房所有之物,知茵自己的東西,她不管.

    歸田居的布置本就簡單,再加上賀濟義和二妮都在揚州,因此除了家什和日常坐臥用具,並無甚麼值錢的東西,知梅見狀暗喜,第二日天剛擦黑,便悄悄丟了個火折子到歸田居院牆根下,那里有她早就藏好的一堆干柴,火遇到柴,豈有不燃的,再加上有些風吹過,那火苗呼呼地就竄了上去,濃煙冒起老高.

    知梅怕露了餡,沒敢親自叫嚷,點著火就悄悄離去,藏身于不遠處的一株大樹後.那火燒得又快又旺,沒一會兒就被歸田居守夜的下人聞見了糊味,一名小丫頭趿著鞋,揉著眼,出來看了一眼,馬上驚慌呼叫:"來人哪,不好了,走水了!"

    歸田居內的丫頭婆子聽見呼喊,紛紛拿桶的拿桶,取盆的取盆,奔出來救火.知梅等了一會兒,不見正主兒出來,忙裝作毫不知情模樣跑過去,抓住一名婆子問道:"大少夫人聽見後園子鬧哄哄,特叫我來瞧瞧,這究竟是怎麼了?"

    那婆子急著救火,拍了拍手里的木盆,指著高高的火焰,焦急道:"你瞧,你瞧,這不知怎地走了水,院里院外都亂作一團呢."

    知梅自然知道是走了水,這火就是她放的,她裝作驚訝的模樣,瞧了一回,問道:"這樣大的火,知茵姨娘可曾救出來了?"

    那婆子一愣,木盆哐當一聲落到了地上:"哎呀,光顧著撲火,忘了知茵姨娘了."

    知梅馬上責備她道:"糊塗的老東西,這院子能有知茵姨娘重要?她可還懷著賀家的骨血呢,若是出了差池,殺了你都不夠老太太解恨的."

    "是,是,是."那婆子被嚇著,口中稱是,腳下卻不動.

    知梅忙推了她一把,道:"快些找幾個人,把知茵姨娘救出來,送到大少夫人院子里去.若她少了一根寒毛,拿你是問."

    那婆子這才醒過神來,連忙踢開木盆,邊招呼人手,邊朝院里奔去.過了一會兒,知茵便由兩名婆子一左一右攙扶著,匆匆走了出來.知梅趕忙迎上去,指著那火道:"知茵姨娘,你瞧這火燒的,這院里可不能待人了,趕緊隨我去大少夫人院子里躲躲罷,等她們撲滅了火再回來不遲."

    知茵回頭看了看那火,的確不能再在這里待著了,她猶豫了一下,道:"深更半夜的,怎敢去打擾大少夫人,我還是上老太太院子里躲躲罷."

    知梅笑道:"老太太帶著丫頭婆子們去了鄉下,臨行前親自鎖上了房門,咱們進不去呢."

    知茵聽了這話,回頭又看了一眼那火,道:"如此便只能去打擾大少夫人了."

    "都是一家人,知茵姨娘太客氣了."知梅自小丫頭手中接過燈籠,親自上前照亮,引著知茵朝前頭去.

    到了第三進院子,剛進院門,知梅便趕著歸田居的丫頭婆子們回去,道:"大少夫人這里還怕無人伺候?你們趕緊回去救火,這火若燃開了,咱們都得無家可歸."

    救火事關上上下下的安危,實乃大事,歸田居跟來的幾個丫頭婆子連忙應了一聲,掉轉頭匆匆去了.

    知梅上前扶住知茵,繼續朝里走,道:"知茵姨娘請放心,今晚奴婢親自服侍你."

    知茵忙道:"哪里敢勞動姐姐,我本來就是個丫頭,自己照顧自己便得."

    說話間兩人進了西廂房,屋里早已燃起了燈,當中擱著一只大木桶,里頭盛著熱氣騰騰的澡湯.知梅上前試了試水溫,回頭向知茵笑道:"我們大少夫人愛潔淨,知茵姨娘又是從走了水的地方來,還請洗洗身子再歇息."

    "這是應當的."知茵道,"我也不消人服侍,洗完了再叫你."

    知梅拿了只乾淨的小板凳放進木桶,又推了擱衣裳的架子來,笑嘻嘻地道:"這個奴婢可不敢從命,知茵姨娘身子沉重,若自個兒洗澡滑倒了,奴婢可擔待不起."

    知茵還是不願意,知梅也不強求,道:"那我幫你脫了衣裳就出去."

    知茵卻道:"我並不是嬌氣人,自己來罷."

    知梅見她執意不肯,只得道:"那姨娘慢慢洗,可別摔著了,等會兒我叫小丫頭來與你添水."

    知茵大概是覺得已經拒絕了知梅的好幾次好意,有些過意不去,便點頭同意了.知梅又叮囑了知茵幾句,叫她小心地滑,便帶上門出去了.

    知茵慢慢解下衣裳,搭上衣架子,再小心翼翼地踩著板凳,邁進大木桶.也不知是她剛才同知梅講話耽擱久了,還是倒澡湯的小丫頭根本沒用心,桶里的水並不怎麼熱,澆在身上有些發冷,她生怕凍病了影響腹中胎兒,連忙朝外喊道:"來人,添熱水."

    一婆子提著水桶,應聲而入,她將熱水倒進大木桶,問了聲冷熱,再順手把衣架子上的衣衫裙子小衣等物全收進了水桶里,連地上的鞋子都沒放過,稱:"姨娘才從走水的地方來,衣衫鞋襪肯定都髒了,我拿出去給你洗洗乾淨再送過來."

    知茵慌忙從水中抬起身子,急道:"我的衣裳並不髒,不消洗得."

    婆子瞧了瞧水桶,歉意道:"桶里有些殘水,把姨娘的衣裳都打濕了,現在拿出來也穿不了,我還是讓人給你送乾淨的來罷."

    知茵只好道:"那你把鞋子給我留下,不然我怎麼出來?"

    婆子卻道:"不急,姨娘且洗著,我馬上就讓人給你送雙乾淨鞋子進來."說著,就帶上門出去了.

    知茵自大木桶里爬出來欲追,但渾身上下卻光溜溜,根本出不了門,只得重重跺了跺腳,濺了一地的水.

    那婆子拎著水桶,匆匆朝正房里趕,只順路叫了個小丫頭去給知茵送乾淨的衣裳和鞋襪.她來到廳里,孟瑤正在等她,知梅迎上來接過水桶,問道:"都拿來了?"

    婆子點頭,道:"都拿來了,一件不剩,她身上我瞧過了,脫得精光,並沒穿衣裳."

    孟瑤贊許道:"做得不錯,你且先出去侯著,等候吩咐."

    "這是奴婢的本份."婆子應了一聲,退出門去,順便幫她們把門關好.

    知梅將水桶里的衣裳鞋襪都倒了出來,一一檢視,卻一無所獲.孟瑤點了幾處,夾層,荷包,鞋底,知梅依言再次察看,終于在鞋墊底下的夾層里,摸到了東西.她取針來挑開一看,里頭赫然躺著一張銀票,再把另一雙鞋也依樣挑開,里面還有一張.

    銀子找到了,宅子保住了,知梅欣喜若狂,趕忙把這兩張銀票拿去給孟瑤瞧.孟瑤也是滿腹歡喜,但瞧過之後,這歡喜卻打了折扣:"那些箱籠,可不止值這點子銀子."

    "就算不止這些,也可以肯定此事與知茵有關了,不然她一個丫頭,哪里來的銀票,這兩張加起來,數額也不少了."知梅卻並不失望,分析道,"看來她們是把銀子兌換成銀票藏了起來,怪不得咱們翻遍整個宅子都沒找著.剩下的那些銀票,肯定在老太太手里.鄉下這會兒肯定也起火了,等那邊的消息一來,便可得知."

    孟瑤點著頭,起身圍著知茵的衣裳鞋襪轉了幾圈,突然道:"那銀票,不一定都在老太太那里."

    知梅疑惑問道:"不在老太太那里,還能在哪里?罩房已使人翻過幾遍,並無所獲,再說管倉庫的那起子人,只是幫老太太開了倉庫門,抬了箱子去,並沒碰過銀兩.這事兒經手的人,除了老太太,就只有知茵了."

    孟瑤指了那對衣裳叫她看,問道:"你看看,還少了些甚麼?"

    知梅蹲下身子,仔細翻檢,里衣,外衣,裙子,腰帶,鞋襪,一件不差,不禁奇怪道:"大少夫人,還差甚麼?"

    孟瑤指了指她的耳朵,脖子:"耳墜子,項圈,金鎖."又指了指自己的手腕,格外強調道:"特別是手鐲子."

    知梅依稀記得,那日她隨孟瑤到賀老太太房里時,老太太似乎正將一只金鐲子朝知茵手上戴,難道說,那鐲子其中有鬼?想到這里,她猛地從地上跳了起來,道:"我叫人褪她的首飾去."

    "褪?怎麼褪?她現下大著肚子,一個不慎傷了她,就是你的過錯."孟瑤正要讓知梅想個妥當的主意再去,就聽見西廂房那邊一聲驚呼:"知茵姨娘,你非要自己穿衣裳,這下可好,滑著了罷,可不關奴婢的事."

    知梅聞言一驚,孟瑤卻露出了笑容:"正要找機會,機會就來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逼蛇出洞(三)

    知梅又是驚訝又是疑惑:"機會?她在咱們這里滑倒了,不誣陷咱們就算好的了,怎麼還是機會?"

    孟瑤嗤道:"她自己不要人服侍摔倒了,關咱們甚麼事?再說二少爺是把她托付給老太太照管的,如今的情形是老太太,丟下她不管,獨自一人回了鄉下,造成歸田居無人照應而失火,才使得知茵無家可歸,再加上她自己疏忽大意不要人服侍洗澡,才摔了跤,這里頭可沒咱們一丁點兒事."

    知梅聽完這一番話,開了竅,道:"大少夫人說的對,果然沒咱們甚麼事,倒是要累得咱們去尋產婆,好一番忙碌呢."

    "知茵本來就要生了,這時候就算發作,頂多跟我那時一樣,難生一點,不會有甚麼大妨礙,你叫個人,還是把上回替我接生的幾個產婆請來,那都是極有經驗的."孟瑤吩咐道.

    知梅應聲而去,孟瑤又將門外侯著的婆子喚進來,問道:"知茵如何了?"

    那婆子朝西廂房望了一眼,回道:"奴婢聽那聲兒,是發動了."

    孟瑤的嘴角,不自主地朝上翹了翹,道:"既是要生了,你趕緊過去搭把手,把她身上戴的手鐲子等首飾褪下來,免得待會兒呼痛掙紮時傷了她自己個兒."

    那婆子才去搜羅了知茵的衣裳鞋襪,還有甚麼聽不懂的,馬上明白了孟瑤的意思,轉身朝西廂房去,喚了兩個小丫頭幫忙按住知茵,利落地將她身上的首飾褪得一干二淨,拿來捧給孟瑤看.

    孟瑤當著知梅和這婆子的面,揀起首飾來一件一件的看,耳墜子太小,掂了掂,還是實心的,遂棄置一旁,再看項圈,戒指兒等物,也一無所獲,但孟瑤最後拿起那對賀老太太贈給知茵的金手鐲,輕輕一擰就現出道縫隙來,順著縫隙拉開,里頭赫然有一卷紙,抽出來一看,乃是好幾張折了又折的銀票!

    那婆子不明底細,先叫了起來:"哎呀,這是甚麼?"

    知梅答她道:"這就是咱們翻遍了宅子也沒找著的銀子."

    那婆子問道:"是老太太賣了箱籠藏起來的銀子?"

    孟瑤贊許道:"說的對,你是個聰明的."

    "那大少夫人不賣咱們了?"那婆子歡天喜地.這幾日,孟瑤要賣宅子和下人的傳言,紛紛揚揚,各人都提心吊膽,生怕被賣,如今見銀子有了下落,如何不歡喜,那婆子開心笑著奔了出去,轉眼就將"銀子從知茵的手鐲子里找著了"的消息,傳遍了賀家上下.

    知茵在產床上聽見這消息,急得差點閉過氣,虧得產婆們有經驗,連掐帶推,好容易將個娃娃拽了出來.知茵自個兒光顧著著急,忘了使力,那娃娃到底還是憋久了氣,生出來時渾身紫青,經產婆重重拍了好幾掌才哭出聲來.

    產婆們聽見那一聲並不怎麼響亮的啼哭,大松一口氣,這才敢把孩子包好了送到孟瑤面前:"恭喜大少夫人,是位小公子."

    大房只有個閨女,二房卻把兒子生在了前頭,這對于孟瑤來說,實在算不得喜事,但她還是大度地謝過產婆,命人拿了上等封兒來分賞.產婆們讓知茵折騰了好幾個時辰,此時已是疲憊不堪,接了賞錢道過謝,連茶也沒吃一口就回家歇息去了.

    孟瑤見那孩子臉上雖說還有些發青,但精神瞧著還好,略松了口氣,命人趕緊去鄉下把賀老太太接回來,照顧產婦和孫子.

    沒想到,接去的人還沒出門,賀老太太自己回來了,這倒不是她有神算,而是鄉下的房子半夜失火,她心亂如麻,看著火一被撲滅,就趕回來了.賀老太太剛一進門,就得知知茵給她添了個孫子,不禁又驚又喜,道:"難道這場火是旺家的,才燃完咱們賀家就添人口."

    她急急忙忙想趕著去看新添的孫子,卻被小言徑直攙到了第三進院子,她正疑惑走錯了路,小言卻當著孟瑤的面道:"老太太莫急,孫子跑不了,咱們先跟大少夫人說點事兒."

    賀老太太道:"我能有甚麼跟她說?"

    小言沒理她,徑直向孟瑤稟道:"大少夫人,鄉下的火剛起,老太太急急忙忙地朝外奔,卻甚麼都沒拿,只顧著把她的那雙鞋朝懷里揣,到了無火無人處,還偷偷將鞋墊子抽出來瞧."

    賀老太太嚷著:"我瞧自個兒的鞋,礙著你甚麼事,這點子小事也要拿來同大少夫人講?"

    孟瑤卻馬上明白了小言的意思,笑道:"老太太鞋墊下的夾層里,可是藏著甚麼值錢的東西,連起火了都舍不得丟?"

    她一語點中關鍵,賀老太太的臉色馬上就變了,孟瑤不待她出聲,接著又道:"老太太藏錢的地方,可真不出奇,竟和知茵藏錢的地方是一樣的."

    賀老太太會錯了意,猛地跳將起來,叫道:"甚麼?她將我給賣了?這賤丫頭,口風真不嚴實."

    孟瑤也不解釋那並非知茵主動招供,而是她施的一計,只命人強行脫下賀老太太的鞋子,用針挑開鞋底來瞧,里頭果然也有銀票,且比知茵鞋底里的,更多出兩倍,想必是把她手里的那部分錢,全藏在里頭了.

    賀老太太光著腳想去搶,道:"那是我賣豬的錢,你們管不著."

    孟瑤算了算銀票的面值,冷笑道:"金豬才值這個價錢呢."她將所有的銀票攏在一起,仔細算了算,歎道:"那些箱籠,果然是被賤賣了,若要重新買回來,不知還要添多少錢進去."

    賀老太太急得不知講甚麼好,光著腳跳了半天,直道:"你胡說,那就是賣豬的錢,同箱籠沒得關系."

    孟瑤懶得理她,直接吩咐幾個婆子,仔細去搜賀老太太的身,連她帶回來的隨身包裹,也不要放過.

    賀老太太環起雙臂,緊緊抱住胸,急道:"哪有做兒媳的敢搜婆母的身的,你簡直是反了."

    "現如今顧不了那許多了."孟瑤隨口應了一聲,將手一揮,幾個婆子便一擁而上,將賀老太太抬到榻上按住,解衣裳的解衣裳,脫褲子的脫褲子,旁邊還有知梅拿著剪子伺候,把她所有脫下來的衣裳全剪了個遍,拆開來仔細搜.

    "功夫不負有心人",還真在賀老太太里衣貼身的一面,尋出個暗袋,里頭藏有幾張銀票.那隨身包裹里,並無值錢的東西,但卻有鄉下房屋的地契房契兩張,想必是賀老太太看著房子失火,搶救出來的.

    孟瑤將這銀票同先前的放在一處,鎖了起來,問道:"兩處的火都如何了?"

    知梅答道:"歸田居的火早撲滅了,鄉下的火,是老太太看著撲滅了才回來的."

    孟瑤又問:"鄉下的房子和豬如何?"

    知梅再答:"鄉下人多,火撲得及時,房子和豬都還好好的呢."

    孟瑤道:"這天也快亮了,使人拿著鄉下房子的地契房契,去把鄉下的幾間屋和幾頭豬都給賣了,湊夠了錢好把箱籠贖回來."

    賀老太太不顧還光著身子,從床上爬下來朝孟瑤跟前沖,大叫:"那是祖產,你賣不得."

    孟瑤揮手命幾個婆子攔住她,嗤道:"甚麼祖產,那房子還是濟禮考取功名後給你蓋的呢,豬就更不用說,哪年不是我們替你出的豬仔錢?"

    賀老太太張口結舌,沒了話講,幾個婆子不知從哪里取來一套下人的粗布衣裳,三兩下將她裹起來,抬去了第二進院子,口中喊著:"老太太還是趕緊瞧瞧孫子去罷."

    實情看似了結,孟瑤心里卻並不好受,知茵乃是她布下的一枚棋子,卻不但沒發揮功效,反倒咬她一口,著實讓人堵心.知梅哪里不曉得孟瑤的心事,端了盞熱茶上前,勸道:"大少夫人,是知茵那蹄子不知好歹,反正她如今孩子也生了,要打要殺,還不是隨大少夫人的便,大少夫人切莫為了個小人,害自己傷了神."

    孟瑤點頭稱是,道:"要不是顧及她肚子里的孩子,我早就動手了,何苦去燒兩處的房子這般費事.如今她孩子也生了,不論在老太太眼里,還是在二少爺心里,都沒用處了,正是我發落她的時候."

    "不知大少夫人想怎麼發落她?若是要賣,我明兒就去尋人牙子來."知梅問道.

    孟瑤好笑道:"她才生了孩子,身子虛弱,有哪個人牙子肯要?反正她也跑不了,且放她一放,先讓我做些別的要緊事."

    "銀子不是已經找到了?還有甚麼要緊事?"知梅好奇問道.

    孟瑤但笑不語,命她取筆墨來,親筆寫下一封信,准備寄給賀濟義,信中先恭賀他得子,後向他討債,稱他兒子的親娘知茵,慫恿著賀老太太將寄存在賀家的孟家箱籠給賣了,如今雖說銀子已找著,但由于當初是賤賣,根本不夠重新把箱籠買回來,因此賀濟義必須負責補足差價,至于差價是多少,得由他自己去和買下箱籠的容家去談,若談不攏,贖不回箱籠,他就等著上公堂,入大獄罷.
作者: 望月歆兒    時間: 2011-11-25 01:28 AM

    第一百四十三章 叔嫂過招(一)

    知梅在旁看著孟瑤把信寫完,深以為然道:"極該如此,此事本來就與咱們沒得關系,卻要我們來操心著急,實在沒有道理,應該推給他們去,反正就算上公堂,也不是咱們上."

    孟瑤將信封上,寫好封筒,命人一刻也不要耽誤,速速寄往揚州.

    這時節去揚州的船順風順水,沒過多久,孟瑤便接到了賀濟義的回信,他在信中耍起了無賴,稱知茵的賣身契並不在他手中,因此她仍舊是大房的丫頭,既是大房自己出了內鬼,怎能找二房拿錢填虧空,好沒道理.

    信是知梅念的,邊念邊氣得咬牙切齒,孟瑤卻毫不意外賀濟義有如此反應,他若爽快認下這筆債,倒不符他的為人了.

    幸好孟瑤早備好了後招,她並未繼續去信同賀濟義爭論知茵的歸屬問題,而是命人將知茵同她新出生的兒子,從賀老太太的第二進院子,挪到了後罩房,同其他下人一同居住.

    婆子們去扶知茵,抱孩子時,賀老太太還以為是要將他們挪到歸田居去,因此並未阻攔,直到一大一小去了有一會兒,她才想起來,火災後的歸田居尚未修葺,根本無法住人,怎能讓知茵母子住在那里呢.

    賀老太太心疼孫子,連忙扯住小言道:"快去把知茵和我孫子接回來,等歸田居修好了再搬走."

    小言笑道:"老太太請放心,知茵和小少爺沒去歸田居."

    賀老太太疑惑問道:"那是去了哪里?"

    小言朝院後指了指,道:"他們去後罩房住了呢,那里房子結實得很,不漏風也不漏雨."

    賀老太太驚詫不已,後罩房可是住下人的地方,她的寶貝孫子怎能住到那里去,這算個甚麼?賀老太太忿忿跺腳,道:"定是濟禮媳婦的主意."她又想起知茵身上的銀票之所以被發現,並非她臨陣倒戈,而是孟瑤設計為之,心中恨意更盛,抬腿就朝第三進院子去,嚷嚷著要找孟瑤討個說法.

    孟瑤此時正坐在桌前,一面吃茶,一面教小囡囡認碟子里的點心.賀老太太瞧見她這幅和樂景象,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怒道:"你自己生的閨女,就給她吃好的喝好的,卻把我親嫡嫡的大孫子弄去後罩房,賀孟氏,你好毒的心思."

    孟瑤見她大吼大叫,生怕嚇著小囡囡,喚了奶娘來將她抱下去後才道:"大孫子?在哪里?我只得一個閨女,二妮也還沒生兒子,老太太哪里來的孫子?"

    賀老太太走到她面前,拍了拍桌子,罵道:"光天化日之下,你竟敢滿口胡話,那日知茵在你院子里生下的大小子,不就是我孫子?"

    "笑話."孟瑤揀了塊玫瑰糕,走到廊下喂那黃鸝鳥,不緊不慢道,"不過是我一個不聽話的丫頭,生了個私孩子,老太太就說那是你孫子,未免太過荒唐."

    "丫頭?私孩子?"賀老太太越聽越覺得不對勁,趕到廊下問道:"知茵不是濟義的通房丫頭,在揚州懷上了孩子才送回家來的?"

    孟瑤手捏玫瑰糕,逗弄黃鸝鳥,笑道:"媳婦本也是這樣以為,誰知二弟昨日剛來一封信,才曉得不是這樣."

    "信?甚麼信?"賀老太太見她神色無異,還道真是血脈出了問題,心中有些發怵.

    孟瑤仍站在鳥籠面前不挪步,只命知梅將信取來,當場念給賀老太太聽.知梅念信時,並未略去詞句,因此賀老太太把信中的意思弄了個一清二楚,心中一塊大石頭登時落地,暗笑道,原來那孩子的的確確是賀家的子孫不假,只是賀濟義不願出錢填補賣箱籠的虧空,才推說知茵仍是大房的丫頭,不肯認她.

    賀老太太心里一樂,臉上就帶出了笑來,孟瑤瞧在眼里,也不點破,只將剩下的玫瑰糕丟至一旁,拍了拍手上的碎渣,道:"這雀兒,就是不能對它太好,每日里喂個半飽便得,切莫讓它吃太多,容易不知足."

    賀老太太沒聽出意思,剛想說自己不懂喂鳥雀,就聽見孟瑤道了聲乏,命知梅送客.賀老太太此行的目的還沒達到,哪里肯走,忙道:"知茵和我孫子還在後罩房呢,趕緊讓他們搬回來."

    她頓了頓,見孟瑤沉著臉不接話,連忙改口:"知茵是你的丫頭,住後罩房也就罷了,但那孩子卻是我賀家血脈,怠慢不得,我這就去把他給抱回來."

    孟瑤還是沒接話,只扭頭對知梅道:"老太太乏了,送她回去歇息罷."

    知梅應了一聲,上前同小言一起,不顧賀老太太的爭辯和掙紮,硬將她連拖帶拽送回了第二進院子.

    賀老太太才賣掉箱籠時,被賀濟禮軟禁過一次,這回有了經驗,以為又要被軟禁,急得扒著房門不肯進去,道:"你們這回別想把我關起來."

    知梅笑著去拉她的手,道:"老太太放心,咱們不關您,您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只是大少夫人這會兒想歇息,所以才命奴婢們把您送回來."

    賀老太太這才放了心,自動自覺松開手走進房去,不再吵鬧.她本著急接回孫子,但轉念一想,後罩房亦是在賀家的范圍內,就讓他在那里待上一會兒,也沒得大礙,且等再過上幾天,待孟瑤松懈了,再把他接回來不遲.

    賀老太太拿定了主意,便不再去孟瑤那里吵鬧,同往常一般度日.她這邊裝作若無其事,孟瑤那里也是風平浪靜,如此過了幾天,她自覺得時機成熟,便翻出自鄉下帶來的一只大竹籃,刷洗乾淨,鋪上厚厚的棉墊,里頭裝上饅頭,肉干等吃食,再搭上一床百家布納的小被子.

    待得收拾停當,她便挽著籃子,借口去後園子散步,走到後罩房前問路:"知茵同我孫子住哪一間房?"

    看守後罩房的婆子早接到過孟瑤的通知,哪里肯告訴她,只道:"奴婢也不曉得."

    賀老太太也不怪她,徑直朝里沖,口中稱:"那我進去再打聽."

    看門婆子連忙攔住她,道:"老太太,這里不是您來的地方,趕緊回去罷."

    賀老太太沖不進去,急了,眉頭一豎,道:"這里是我家,哪里我不能去?你個婆子好生可惡,偏要攔著我.難道我去瞧瞧我孫子也不行?"

    看門婆子裝作不相信,道:"老太太說笑了,後罩房乃是下人們住的地方,怎會有您的孫子."

    賀老太太歎著氣道:"誰說不是呢,都怪我那大媳婦,你們的大少夫人太容不下人,竟將我親嫡嫡的孫子,趕到了後罩房來住."她說著,掀起籃子上搭的小被子來,給看門婆子看那饅頭和肉干,道:"我也是可憐孩子他娘,住在後罩房,肯定是吃不好喝不好,哪里來的奶水奶我那大孫子.我這里特意備了些吃食,趕著送來給她,你趕緊放我進去罷,我把東西給了知茵就出來."

    說得好聽,送吃食需要特特搭個被子在上頭嗎,定是想把孩子藏在里頭偷偷帶出來.看門婆子看著那籃子,搖了搖頭.

    賀老太太見她還是不肯,只得許諾道:"你放心,你幫了我,就是幫了小少爺,等二少爺回來,一定重重有賞."

    賀濟義的賞?還真沒見過.看門婆子扯著嘴角,干笑了幾聲.

    賀老太太大概是自己也覺得這許諾太過遙遠,便掏起自己的荷包來,希望能摸出點兒碎銀子,讓面前這位看門婆子發發善心.但她賣箱籠所得的銀票,已被孟瑤盡數搜去,以前的私房錢,也早被連匣子端走了,如今哪里還有錢?任她把荷包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摸出半個銅板來.

    看門婆子瞧著好笑,忍不住出聲提醒道:"老太太,別翻了,當心荷包穿了底,又要費些針線."

    這話不但暗諷賀老太太沒錢,更是嘲笑她一貫小氣.賀老太太漲紅了臉,吭哧道:"出來得急,銀子忘帶了."

    看門婆子也懶得點穿她,不耐煩地打了個呵欠,伸著胳膊去關門.賀老太太見她要關院門,急了,拿身子抵住門框道:"你今兒要是不讓我進去,我就不走了."

    看門婆子樂了,索性丟了門板,朝地上一坐,笑道:"不走就不走罷,正好陪我這老婆子講講閑話.反正奴婢的職責就是看門,老太太走與不走,奴婢都得在這里待著."

    賀老太太瞧她這副氣定神閑的模樣,氣得又是捶門框,又是捶籃子,卻無計可施.

    兩人沒僵持多大會兒,小言帶著一群丫頭婆子尋了來,上前挽起賀老太太,簇擁著朝前面院子去,口中道:"老太太來後罩房,也不說一聲兒,害得奴婢們好找.咱們小廚房燉的白菜粉條子早已稀爛了,老太太還不回去吃,當心煮成了一鍋糊."

    賀老太太不肯隨她們走,但沒奈何她們人多,又將她夾得緊,只能不由自主地隨著她們的步子,朝第二進院子去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叔嫂過招(二)

    回到第二進院子廳內,賀老太太被按坐到一張椅子上,動彈不得,很是不滿道:"我去瞧瞧我孫兒,偏你們都攔在頭里."

    "甚麼孫兒?老太太想是記錯了."小言道,"那後罩房住的是大少夫人的丫頭知茵,因不守規矩,偷生了私孩子,大少夫人嫌丟人,所以不許人去探視呢."

    賀老太太心里曉得這"私孩子"是怎麼回事,但從小言嘴里聽來,還是覺得不是滋味,她欲替自家親孫子辯解兩句,又覺得把賀濟義不打算填補虧空的意圖講出來,好像不大好,只得將一口氣強忍了下去.

    隨後幾天,家中上上下下的丫頭婆子,乃至前院的小厮們,談起後罩房里養著的孩子,都以"知茵那丫頭的私孩子"為稱呼,賀老太太聽在耳里,急在心里——她好好的一個親孫子,要真一直被人當作私孩子看待,她日後如何向賀濟義交代?

    賀老太太又去了後罩房好幾次,但看門婆子就是不許她進門,讓她望著後罩房的屋簷干著急.賀老太太著實想念孫子,卻始終見不著,她左思右想,覺得事情照這樣下去,實在不妙,于是拿頭上的一支錫簪子作抵押,問小言借了十來個銅板,走到街上央一個屢試不中的秀才給賀濟義寫了封信,碼頭上托人捎了去.

    賀濟義這次的回信,比上次來得還要快,不過他的信,並非回給賀老太太,而是直接寄到了孟瑤那里.他在信中氣憤萬分地質問孟瑤——知茵生的明明是他的親兒子,為何卻突然變作了私孩子,還被趕去了後罩房,當作下人對待.

    賀濟義大概以為孟瑤讀了這信,會無言以對,豈知孟瑤正等著他發問呢,當即就寫下回信,寄了出去.信中大意是:知茵仍是大房的丫頭這件事,可是賀濟義自己講的,既然如此,那麼她所生的兒子,自然也歸大房所有,若賀濟義想要那孩子,就拿錢來買罷,否則免談.

    這封信的意圖很明確,就是要逼著賀濟義填補賣箱籠所來的虧空,賀濟義自然不肯出錢,便再次耍起了無賴,在回信中稱,反正大家都是姓賀,他兒子不論放在大房還是放在二房,都是一樣,信末還特別提了一句——感謝孟瑤幫他養兒子.

    來信照例是知梅念的,把她給氣了個半死,孟瑤卻氣定神閑,決定再給賀濟義加一劑猛藥,吩咐道:"知梅,走趟後罩房,將那孩子連同知茵一起,送回我娘家去,作為箱籠損失的賠償,能抵多少是多少罷."

    饒是知梅猜得出孟瑤的意圖,也不禁瞪大了眼睛,驚訝道:"大少夫人,那孩子作為賠償送過去,可就是奴籍了!"

    孟瑤輕描淡寫道:"那本就是丫頭生的,可不是奴籍?"

    知梅不知孟瑤是虛張聲勢,還是執意為之,欲言又止好幾次,最終還是甚麼都沒說,照著吩咐做去了.

    依著孟瑤的意思,第二日一大早,知梅親自帶著人,將知茵和她所生的兒子,大張旗鼓地送至孟家,並將他們的賣身契奉上.孟里聽知梅講了前因後果,亦很是吃驚,拿著賣身契問道:"真要給這孩子入奴籍?"

    知梅這會兒已完全明白了孟瑤的意圖,笑道:"里少爺,反正人在你這里,著甚麼急,等等再去官府登記罷."

    孟里明白過來,此乃孟瑤一計,也笑道:"我大姐早該如此了,那些人,就不該對他們太好."

    知梅見孟里也弄懂了孟瑤的意思,便將知茵母子和賣身契留下,回賀府複命.等她到家時,發現賀老太太已上第三進院子鬧去了,伸著腿坐在院中泥地上,撒潑不肯走.孟瑤卻跟事不關己一般,立在廊下喂雀兒,瞧熱鬧.

    知梅小心翼翼地,欲繞過賀老太太,到廊下去複命,卻還是沒躲過,冷不丁地被抱住了雙腿,動彈不得.賀老太太坐在地上,抬頭瞪她,尖聲道:"你把我孫子弄哪里去了?"

    知梅心想,既然知茵和那孩子是孟瑤吩咐大張旗鼓地送過去的,想必就不怕被賀老太太知道,于是照實答道:"奴婢不知老太太說的孫子是哪個,奴婢只是奉命將知茵和她兒子送去了孟家,作為箱籠損失的抵償."

    賀老太太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追問道:"你把他們送去孟家作甚麼?聽說你那大少夫人還准備讓我孫子跟她娘家姓孟?"

    知梅道:"老太太,您老人家切莫在一口一個孫子了,讓人聽了笑話,那孩子只不過是知茵丫頭私生的,現如今已被大少夫人送給了里少爺,至于他要姓甚麼,得里少爺說了算."

    賀老太太有些沒聽明白,竟怔怔道:"里少爺還沒成親,就要先養個義子?他想要兒子,怎麼不自己討媳婦生去?"

    知梅好笑道:"老太太,您聽錯了,里少爺不是要養兒子,而是要養小厮,說起來他還虧了呢,買個現成的小厮需要幾個錢,他從小養大一個需要幾個錢?里少爺本是不願做這虧本生意的,全是看在親戚的份上."

    "他,他,他竟要拿我孫子當小厮養?"賀老太太不敢置信,抱住知梅雙腿的手,不由自主地一松,整個人癱軟在地上.

    知梅趁機喚來丫頭們,要攙賀老太太回房.賀老太太卻掙紮著爬起來,沖到廊下,指著孟瑤罵道:"好惡毒的婦人,竟把我孫子送人去當奴兒."

    孟瑤撥開鳥籠,露出笑吟吟的一張臉,笑道:"老太太,我將我自家的丫頭和她所生的孩子送人,走遍天下也占理,可不敢當'惡毒’兩個字."

    賀老太太還要再罵,孟瑤伸出食指,放在嘴邊晃了一晃,作了個噤聲的手勢,道:"老太太,人我已送到孟府去了,你在我這里鬧來鬧去有甚麼意思?若是想要見孩子,自去孟家敲門便是,我又沒攔著."

    賀老太太沒想到孟瑤這回是大大方方行事,反倒愣住了,傻傻站了一會兒才反身朝外走,邊走邊道:"去就去,我怕誰,非把我孫子要回來不可."

    她本以為要回孫子,是一件幾乎不可能的事,因此一路上想好了無數的說辭,和無數的耍潑的方式,但沒想到到了孟家,孟里待她卻是客客氣氣,非但沒為難她,而且還道:"賀老太太,實話不瞞你,這孩子我也是不想要,他還是個奶娃娃呢,我要把他養大,得費多少錢,得費多少事?還不如就此賣掉,拿得來的銀子另去買個大些的小厮來使喚."

    賀老太太聽他將自個兒的親孫子同小厮相提並論,心里十分地不舒服,再加上又身無分文,遂道:"那是我家二兒子的小子,嫡親的孫子,甚麼賣不賣的,里少爺想必是弄錯了."

    孟里取了張賣身契出來,拿與她瞧,道:"賀老太太說笑了,瞧這白紙黑字,那孩子只是我家小厮,怎會是你家孫子?"

    孟里說那孩子是他家小厮,尚有賣身契為證,而賀老太太說那孩子是自己的孫子,卻是空口無憑,兩下一比較,誰占理誰無理,一目了然.

    賀老太太後悔不已,早知如此,當初就該早些把知茵的名分定下來的,賀濟義也是,都懷了他的兒了,怎麼卻不把她的賣身契拿到手,現如今讓孟瑤和孟家鑽了空子去了.

    孟里見賀老太太沉默不語,陪坐得有些不耐煩,便道:"賀老太太若是真想買我這小厮,就開價錢來罷."

    賀老太太心想事情已到了這個地步,再怎麼爭辯也無用了,不如就順著孟里開個價錢,先把孫子弄回來是正經的.于是便道:"一兩銀子夠不夠?"

    "啥?一兩銀子?"孟里差點笑起來,"賀老太太口口聲聲說我這小厮乃是你的孫子,到頭來卻只肯出一兩銀子?你在鄉下就是買頭小豬崽,也不止這個價錢罷?"

    賀老太太再怎麼愛豬,也不願一個外人拿自個兒孫子同豬相比較,聞言臉色一沉,道:"里少爺怎麼說話呢,我要回自己的孫子,本就不該出錢,肯出一兩,還是看了咱們是親戚的份上."

    孟里見她繞來繞去還是那句話,有些不耐煩起來,站起身道:"我家小厮價值四千兩白銀,少一文都不賣,賀老太太若是誠心想買,就抬銀子來,若不想買,就請回罷."說完拱了拱手,道了聲"失陪了",揚長而去.

    賀老太太獨自一人在廳內坐了又坐,直到茶水都涼了,也不見第二個人出來招呼,不禁十分後悔——早知孟里態度這樣強硬,就該央他先把孩子抱出來讓她瞧瞧的,說起來自從知茵母子去了後罩房,她就再沒見過孫子的面,實在想念得緊.

    賀老太太又坐了一會兒,聽見院子里一片"開飯了"的聲音,卻無人來請她去吃,她這才覺得饑腸轆轆,只得站起身來,灰溜溜回家去了.
作者: 望月歆兒    時間: 2011-11-25 01:29 AM

    第一百四十五章 叔嫂過招(三)

    賀老太太此次孟家之行,未能順利將孫子帶回來,心內十分窩火,隨後閉門在家苦思好幾天,但苦于手中無錢,還是沒能想出個妥當的方法來,無奈之下,只得以一對銅耳環作抵押,再次問小言借了幾個錢,上街央那屢試不中的秀才書信一封,將她祖孫二人如今的悲慘處境寫下,托碼頭上的人給賀濟義捎了去.

    賀濟義接到信,本還沒當回事,直到聽齊佩之念到他兒子如今成了孟家的奴兒,這才著急起來,顧不得揚州的大小差事,連忙向嚴大司客告了假,又將手頭的銀子全都兌成銀票貼身藏了,馬不停蹄地朝家趕.

    回到家,賀濟義一刻不停,只到賀老太太面前打了個照面,就去了孟瑤那里,問她要兒子.

    孟瑤仿佛料到他會回來,見他氣勢洶洶地進門,不但不吃驚,反倒覺著好笑,道:"你要兒子,只管找自己妻妾要去,找我作甚麼?"

    賀濟義想拍桌子長氣勢,但被孟瑤冷冷瞥了一眼,還是把手收了回來,訕訕地道:"嫂子,咱們明人不說暗話,你到底要多少銀子?"

    孟瑤明知他是甚麼意思,卻故意裝作誤解,高興笑道:"二弟成了家,果真長大了,知道哥嫂為了填補老太太偷賣箱籠的虧空,窮了不少,知道拿錢回來貼補家用了."

    賀濟義聽了這話,突然覺著臊得慌,虧得他生得黑,才沒叫孟瑤發現他臉紅,道:"補貼家用的事,日後再說,咱們先來說說我兒子.大嫂打算要我出多少錢,才肯把兒子還給我?"

    孟瑤見他張口閉口都是我兒子,生氣道:"要我說幾遍,我這里沒有你兒子,你上別處尋去."說完再也不理賀濟義,回里屋去了.

    賀濟義想跟進去,卻被知梅攔住,無法,只得去了第二進院子,找賀老太太商量.

    賀老太太正踮著腳站在院門口等消息,一見賀濟義進來,連忙拉了他問情況.賀濟義心里正不愉快,不耐煩地甩開她的手,道:"娘,你也得等我進去喘口氣再說."

    賀老太太雖然心疼兒子,但更擔心孫子,便道:"歇甚麼,你兒子正在孟家受苦呢,還不趕緊把他給弄回來."

    "怎麼弄?"賀濟義才剛在孟瑤處吃了一肚子的氣,正愁無處發洩,這下全倒在了賀老太太頭上,"大嫂一口咬定孩子不在她那里,讓她開價錢也不開,我能怎麼樣?"

    "嗐,孩子的確不在她那里."賀老太太聽出賀濟義心情不好,忙道,"知茵他們母子,自從被你大嫂送給了她娘家,就一直在那里,還沒回來呢."

    沒回來?賀濟義吃了一驚,他本以為孟瑤只是做做樣子唬唬他,難不成是動真格的?"那現在該怎麼辦?"賀濟義有些沒主意了.

    賀老太太去過一趟孟家,有了經驗,告訴他道:"還能怎麼辦,孟家的里少爺只認錢,說我們若想要孩子,就抬四千兩銀子去."

    "四千兩?打劫?"賀濟義又是吃了一驚.他驚訝過後,突然想起一事,有些不敢置信地問賀老太太道:"娘,難道他家的箱籠,值那麼些錢?你到底變賣了多少銀子?"

    賀老太太伸出一根手指頭,道:"一共賣了一萬兩,除去給小囡囡買藥的四千兩,還剩的六千兩,也全被你大嫂搜去了,娘現在手頭上是一文錢也無."賀老太太想起那六千兩銀子,忍不住老淚縱橫,拉住賀濟義的袖子道:"小二,那六千兩銀子,娘是想留給你的呀,你大嫂好毒的計策,為了搜出銀子,竟連放兩把火……"

    "糊塗!"賀濟義一把拍掉賀老太太的手,氣道,"我以前聽孟月講過,隱約有些印象,孟家的那些箱籠,怎麼也不止值一萬兩銀子,娘你賣虧了!怪不得孟里要價四千兩,這便是賤賣箱籠虧空的錢了."

    賀老太太見賀濟義不但不安慰她,反而罵起人來,不禁哭得更為大聲.賀濟義懶怠理她,摸了摸懷里的銀票,就地轉了個身,朝孟家去了.

    孟家此時正忙著張燈結彩,布置廳堂,原來京中消息傳來,孟里考中了進士科第二甲頭一名,聖上賜下進士出身,他打算進京謝恩後回來大宴賓客,因此吩咐家人加緊准備.

    所謂人逢喜事精神爽,孟里雖不待見賀濟義,但這回見了他,臉上還是帶著笑,客客氣氣請他到偏廳坐了,端上茶來.賀濟義哪有心思喝茶,草草向孟里拱手道了聲恭喜,便直入正題,開始與孟里談價.

    孟里一手端著茶盞,一手伸出四根指頭,道:"上次令堂過來,我就與她講過了,要想買我家小厮,價錢四千兩,一文也不能少."

    賀濟義摸了摸懷里的銀票,只有薄薄一層,遠不夠四千,于是道:"上街買豬崽,還許人還個價呢,怎麼到了你這里,就一文也不能少?"

    又是豬崽,真不虧是親母子倆,孟里仰面大笑,道:"那可是你親兒子,不是母豬下的豬崽,怎能相提並論?"

    賀濟義聽出他是在罵人,拳頭直癢癢,但卻知道面前坐的是位才中了進士的舉人老爺,造次不得,只得生生忍下,放軟了語氣央道:"實在是錢不夠,里少爺看在咱們是親戚的份上,將價格讓上一讓?"

    "親戚?"孟里冷哼道,"你家老太太偷賣我家箱籠的時候,怎麼沒想到咱們是親戚?實話告訴你,我今日只要你四千兩,已是看在親戚的份上了,不然若告上公堂,你們要出的錢只會更多."

    賀濟義雖然很不情願,但也知道孟里所言非虛,只無奈囊中羞澀,出不起那四千兩,他想了又想,還是覺得兒子更重要,便與孟里打商量道:"里少爺,你看這樣成不成,價錢我不還了,就四千兩,我先付你五百,余下的銀子,我與你打個欠條,如何?"

    孟里擺著手道:"不成,你一欠就是三千五,誰知道你還不還得起."

    賀濟義忙道:"還得起,還得起,我在揚州還有些家當,等我回去全給變賣了,下次回來時就將這三千五百兩銀子如數奉上."

    孟里仔細將賀濟義上下打量,只見他雖然還是又矮又黑,但身上所穿的衣裳,都是上等的好料,且樣式也是時下最興頭的,或許真是在揚州發了財也不定.他心道,如今自己已是中了進士,不日便要當官,還怕賀濟義欠債不成,若是他耍賴,正好趁機打上門去,出一出這口惡氣.想到這里,他便勉強點了頭,命人取來筆墨紙硯,寫下一張三千五百兩的欠條,另加上每月一百兩的利息,讓賀濟義過來按手印.

    賀濟義不大認識字,待聽孟里念過欠條上的內容,驚訝道:"還有這樣高的利息?這又不是放印子錢."

    孟里笑道:"是,不是放印子錢,但我卻怕你賴著不還,所以還是加些約束的好.你若不願意,那就算了,反正那小厮,我也不急著賣你,前兒好些人牙子都誇他長得俊,要出高價來買哩."

    "你,你要把我兒子賣給人牙子?"賀濟義又驚又急.

    孟里道:"我只知道那是我家小厮,有白紙黑字的賣身契為證,誰管他是不是你兒子."

    賀濟義氣得直磨牙,卻生怕孟里真做出賣他兒子的事來,只得忍氣吞聲地接過欠條,就著印泥,在上頭按了個通紅的手印,又將懷里的五百兩銀票掏出來,一並遞給孟里.

    孟里倒也爽快,接了欠條和銀票,馬上就命人把孩子抱了出來.賀濟義還是頭一回見著自個兒的兒子,歡喜不已,趕緊接過來抱著,但他哪里會抱孩子,剛接到手里,孩子就大哭起來.

    他望著繈褓里嚎啕大哭的兒子,不知所措,一路跟著孩子而來的知茵聽見哭聲,不顧孟家下人的阻攔,連忙跑了進來,一把抱過孩子來哄著.

    孟里見狀,便指了指知茵,問賀濟義道:"這孩子的娘價錢便宜,要不你一並買回去?"

    知茵一聽,覺出了希望,滿臉希翼朝賀濟義看去.但賀濟義回望她一眼,卻搖頭道:"算了,沒錢了."

    知茵抱著繈褓的手,不由自主地縮緊,不敢置信地睜大眼睛盯著賀濟義.孟里也覺得詫異,再次問道:"真不要?"

    賀濟義又看了知茵一眼,只見她面黃肌瘦,亂發遮面,實在瞧不出一丁點兒當日爬上他床時的風采,便堅定地搖了搖頭,道:"真不要,里少爺自己留著罷."

    知茵一聽他心意已決,頓時淚如雨下,滴濕了孩子的小臉,惹得他更加賣力地哭起來.

    賀濟義嫌惡地看了她一眼,伸手去抱孩子,道:"你別把我兒子嚇著了."

    知茵傷心欲絕,哪里肯放手,賀濟義爭奪一時,不耐煩起來,抬腳便踢.知茵硬受了這一下,生出滿腔恨意,竟低頭朝他手上就是一口,直咬出鮮血淋漓.

    賀濟義吃痛,"啊呀"一聲,松開了手.知茵趁機抱著孩子,朝廳門口沖去.



    第一百四十六章 賀濟義被打

    賀濟義不顧手上疼痛,拔腿欲追,但門口侍候的孟家下人比他手腳更快,一個抓住知茵,一個將她懷中的孩子搶了下來.孟里朝賀濟義抬了抬下巴,那搶過孩子的下人便將繈褓交給了賀濟義.

    賀濟義抱著孩子,與知茵怒目相對,想必此時兩人心中,都是將對方恨上了.孟里才懶怠理他們之間的恩怨,打了個呵欠,命人送客.

    賀濟義帶著孩子回到家中,賀老太太接著,驚喜萬分,一個勁兒地誇她的"小二"會辦事.賀濟義得了誇贊,卻一點兒也不高興,沒好氣道:"還有一張欠條呢,三千五百兩."他將欠條掏出來,拍到賀老太太面前的小幾上,問道:"娘,你那里還有多少錢,先拿些出來與我墊上."

    "里少爺還是要了那許多錢去?"賀老太太一驚,旋即垂頭喪氣:"我連一點子壓箱底的私房銀子都被你大嫂搜了去,哪里還有錢."

    賀濟義不相信,道:"娘,你莫學大哥小氣,要曉得我兒子之所以被賣到孟家,全是因為你的錯,要不是你偷賣箱籠,惹惱了大哥大嫂,現在甚麼事也沒有."

    賀老太太滿心委屈,道:"小二,娘可是全為了你."

    賀濟義毫不感激,反而道:"好心辦壞事,還不如不辦."

    賀老太太聽了這話,愈發覺著委屈,眼中泛起淚花,可惜賀濟義滿心里都是那三千五百兩銀子,哪里瞧得見她的神色,任由她的眼淚在眶子里打轉轉,也沒得一句安慰的話.

    賀濟義望著小幾上的欠條,盤算著,這段時間容夫人孝敬的財物不少,不如趕緊回揚州,將那些東西變賣掉,好早些湊齊銀子還給孟里,不然一個月一百兩銀子利滾利,何時是個頭?

    他想到這里,便從賀老太太手里接過孩子,道:"娘,趕緊去把我兒子的東西收拾收拾,明兒一早我就帶著他回揚州了."

    "甚麼?回揚州?"賀老太太如今兒子孫子都在身邊,滿心歡喜,忽地聽到這一句,不禁驚訝道,"你才回家,就要走?怎地不多住兩天?"她說著說著,回過味來,更為驚訝:"你要把孩子也帶走?"

    "是,帶他一起走,我的行李正好還沒拆開,拎起來就走.娘,你也別啰嗦了,趕緊幫孩子收拾收拾去."賀濟義不耐煩地催促道.

    "不行,孩子還太小,出不得遠門,你要走就走,孩子得留下."賀老太太說著,伸手去搶孩子.

    賀濟義哪會讓她得手,身子輕輕一側就躲了過去,語氣不善道:"娘,你以為我願意千里迢迢地讓孩子跟著我去受罪?還不是因為將他放在家里,實在是讓人不放心.他生出來才幾天,就被趕到後罩房住過,被當作小厮賣過,若我還將他留在家里,還不知會出甚麼岔子呢."

    這話有指責賀老太太照顧不周之意,賀老太太的委屈勁兒,登時又上來了,眼眶酸酸地道:"那還不是因為你大嫂太過狠心."

    "不必多說."賀濟義手一揮,"反正我不會再將孩子留在家里了."

    賀老太太見勸不動他,便站起身來,朝他面前的地上一坐,擋住他的去路,撒起潑來:"你要把我孫子帶走,可以,除非帶我這把老骨頭一起去."

    賀濟義見賀老太太如此,滿心煩躁,但他深知自家娘親的性子,越是跟她對著來,她就越是起勁,于是便將了些好話出來哄騙她道:"娘,我跟你玩笑呢,孩子這麼小,又沒個奶娘跟著,我把他帶去揚州作甚麼,還是留在家里更為妥當."

    賀老太太聽了這話,當他回心轉意,立時從地上爬了起來,笑問:"當真?"

    賀濟義重重點了點頭,道:"知茵被賣到了孟家,如今這孩子連口奶都沒得吃,我得趕緊上街尋個奶娘回來,好給孩子喂奶."他心里想著,奶娘尋回來,孩子便會順理成章交給奶娘看管,只要離了賀老太太眼跟前,多的是機會帶孩子走.

    他一面琢磨,一面將孩子遞給賀老太太,稱:"我去尋奶娘,馬上就回來."

    賀老太太見他把孩子都遞了過來,對他的話就信了個十成十,歡喜道:"還是你聽話,不像你哥哥擰巴性子,不討喜."

    賀濟義胡亂應著,抬腿朝外走,還沒邁過門檻,突然想起他才把五百兩銀票付給了孟里,如今是身無分文,拿甚麼來雇奶娘?他身上的這件衣裳,到時能當幾個錢,但他卻舍不得,于是鑽去賀老太太臥房,翻箱倒櫃找出幾件老太太過年穿過的鮮亮衣裳,拿包袱皮裹了一裹夾到胳肢窩下,道:"娘,這些衣裳,借我拿去救救急,等你兒子發了財,再加倍還上."

    賀老太太在他面前,哪會講個不字,馬上道:"拿去罷,拿去罷,反正沒了衣裳,你哥嫂還會給我做."

    賀老太太話音未落,賀濟義已竄出了老遠.他夾著包裹來到街上,就近尋了家當鋪,欲將賀老太太的衣裳當掉,再去找人牙子尋奶娘.那家當鋪門口掛的是甚麼招牌,他沒注意,但當鋪里的掌櫃的卻留意上了他,偷偷打量他好幾眼,終于上前問道:"不知這位小官人貴姓?"

    賀濟義還當掌櫃的是要填當票,才來問他,于是答了個全名,道:"我叫賀濟義."

    沒想到掌櫃的一聽到這名字,就把手一揮,登時從櫃台後鑽出兩三名伙計,將賀濟義團團圍住.賀濟義被這陣勢唬了一跳,忙道:"你們這是作甚麼?我並不曾惹你們."

    掌櫃的撚著胡須,皮笑肉不笑道:"你是不曾惹我,卻惹了我家主人,因此今日饒不了你."

    賀濟義奇道:"我連你家主人是誰都不曉得,如何去惹他?再說我才剛從揚州回來,還不曾見過誰,肯定是你們弄錯了."

    掌櫃的卻道:"你是從揚州回來的?那就更沒錯了.我問你,你是否曾有一妾,姓孟?"

    賀濟義心里直犯嘀咕,回答道:"我是曾有一個姨娘叫孟月,不過早已經賣掉了."

    掌櫃的直點頭,沖圍住賀濟義的幾個伙計一揮手,道:"就是他,沒錯,請到屋後,招呼招呼再放他回去."

    那幾個伙計齊聲一應,不等賀濟義反應過來,就將他朝簾後一推.賀濟義一個跟頭跌進一間小黑屋,渾身吃痛,但還沒等他把個痛字叫出口,一條麻袋就罩上了他的頭,緊接著更是一陣亂棒,密集有如雨點,直打得他想哭爹喊娘——只是想想而已,嘴早已被堵住,叫喚不出來.

    待到棍棒停下來,賀濟義已是昏頭昏腦,連疼也不會喊了.那幾名伙計將他從麻袋里揪出來,從後門口推出去,就再也不管他了.

    賀濟義在當鋪後門口癱了好一會兒,才逐漸清醒過來,直覺得渾身骨頭都要散架.他生怕再挨打,不敢在此多作停留,趕緊辨清了東南西北,咬牙硬撐著朝家挪去.

    等他一步一呻吟,挪到家門口時,已是月上梢頭,看門的幾個小厮瞧見他這幅模樣,嚇了一跳,趕忙抱身子的抱身子,抱腿的抱腿,將他送了進去.

    賀老太太此時正含飴弄孫,逍遙自在,忽見最疼愛的小兒子鼻青臉腫地被抬進來,吃驚不已,連聲問道:"誰打的,誰打的?"

    小厮們都搖頭稱不知,將賀濟義朝羅漢床一放,就重新出去守大門了.賀老太太趕忙叫小言端了盆熱水來,親自幫賀濟義擦臉擦身子,哭道:"我的兒,你這是怎麼了?"

    賀濟義只覺得那濕毛巾擦得傷口生疼,遂推開賀老太太的手,道:"別擦了,再擦你兒子就要斷氣了."他呻吟了幾聲,罵道:"這是哪個不長眼的,竟敢打你爺爺,待你爺爺的大哥回來,必要找你算賬."

    賀老太太拿著濕答答的毛巾,怔道:"小二,你竟連是誰打的你都不知道?"

    賀濟義搖了搖頭,將當時的情景講了一遍,稱自己到現在都是糊塗的.賀老太太心疼兒子之余,又可惜她的那一包衣裳,唉聲歎氣,幫賀濟義分析道:"莫非是里少爺指使人干的?"

    賀濟義想了想,搖頭道:"不像,他要銀子,我已經給了,不足的部分,也已經打了欠條,為甚麼還要打我?"

    賀老太太又道:"那莫非是你嫂子請人干的?"

    賀濟義想了想,覺得不像,問道:"那當鋪掌櫃的非說我得罪了他們東家,我大嫂何時來這麼個當鋪?"

    賀老太太聽他如此說,也覺得不像了.

    母子倆皺眉思索了好一陣,也沒得出個結論來,賀濟義只好道:"既然猜不出來,就派人出去打聽打聽罷."

    正在此時,孩子哭鬧了起來,小言忙將他從床角抱起來,遞給賀老太太.賀老太太接了孩子,就順路吩咐小言道:"去告訴濟禮媳婦,二少爺被打了,叫她派人查查,到底是哪個這麼大膽子."
作者: 望月歆兒    時間: 2011-11-25 01:30 AM

第一百四十七章 被打的緣由

    小言領命去了,但不一會兒就回轉,告訴賀老太太道:"大少夫人說了,二少爺被人打,她也很氣憤,但無奈她只是個婦道人家,出不得大門,如何去上街打聽?這事兒還是請二少爺傷好後,自己去辦罷."

    這話有理,但賀老太太卻氣歪了鼻子:"誰讓她自己去打聽了,滿屋子的下人,隨便指使一個去不就得了,我看她就是想躲懶."

    小言心里向著孟瑤,便道:"老太太說的對,既是滿屋子的下人,您就打發個小厮上街打聽打聽便得,何苦去勞煩大少夫人?"

    賀濟義躺在羅漢床上點頭道:"這話有理,娘,你就尋個小厮去打聽打聽."

    賀老太太見他們都這樣說,便走到大門口的門房,問剛才抬賀濟義進來的那幾個小厮道:"你們哪個有空,上街打聽打聽去,看到底是哪個不長眼的,打了二少爺."

    那幾個小厮相視一望,你推我,我推你,最後都道:"看大門是要緊的事,疏忽不得,不然被人鑽了進來,還要尋二少爺去打怎辦?老太太還是去找個清閑無差事的幫忙罷."

    他們所言有理,賀老太太只得離了門房,到小厮集中的前院轉悠,但賀濟禮治家之下,哪會有清閑沒差事的人,個個手頭都有活兒,忙得很,賀老太太轉悠了一大圈,竟沒能找著一個願意上街幫忙打聽消息的人.

    這把賀老太太氣得夠嗆,她憤然回到第二進院子,卻被賀濟義以"無能"為由,狠狠數落了一番.賀老太太一急,便道:"在鄉下我哪里不曾走過,偏生到了城里,就不能出大門了?我偏不信這個邪,且等我自己上街打聽去."說完,她真個兒拍了拍衣裳,將孩子交給小言看管,獨自上街去了.

    賀老太太雖然在城里住了不少時日,但極少上街,各處都不熟,只認得一個容家當鋪,就是上回她變賣孟家箱籠的地方,于是便徑直去了.她到了容家當鋪,先指責他們趁火打劫,收購孟家箱籠時,幾乎少給了三分之一的錢,待得抱怨完了,才開始打聽究竟是誰那麼大膽子,竟打了賀家的二少爺.

    那掌櫃的望著賀老太太,似笑非笑:"你這鄉下老婆子,真不曉得你家兒子是得罪了誰?"

    賀老太太聽他言語不敬,很是不高興,道:"我要是曉得,還來問你?"

    掌櫃的冷笑道:"實話告訴你罷,你兒子賀濟義,得罪的就是我們東家,容大老板."

    "哪個容老板?"賀老太太茫然道.

    "咱們這城里,能有幾個容老板?"掌櫃的笑她孤陋寡聞,道,"就是開綢緞莊的容老板,這家當鋪,也是他的本錢."

    賀老太太恍然大悟,又有些質疑掌櫃的先前的話,道:"那個容老板我曉得,是我家大兒子的好友呢,我家大兒子臨行去京城時,他還來我們家吃過酒.他既與我家大兒子相厚,怎麼卻又要打我家小兒子?"賀老太太嘴里問著,心里卻直犯嘀咕,莫非是賀濟禮想整治賀濟義,才托了容老板來下手?

    但掌櫃的的回答,與她所想的完全不是一回事,原來是那孟月被賣,對賀家懷恨在心,便向容夫人告密,稱容老板在揚州養著個小妾,該小妾相當自大,一貫以正室夫人自居,滿揚州城竟只知那位容夫人,不知容老板老家的這位才是真正的正牌夫人.

    容夫人並非輕信之人,但派人前往揚州一查,才知真有其事,當即氣惱難當,一封書信叫回容老板,成日里在家鬧騰,讓容老板不得安生.容老板實在忍耐不了,遂去責問孟月,孟月卻稱此事是從賀濟義夫妻那里傳出來的,與她無關.容老板信了孟月的話,從此便恨上了賀濟義兩口子.

    而賀老太太那時變賣箱籠,可謂是自己找上門來,讓容老板狠狠占了筆便宜.但容老板由此還不解恨,一心想要再出口氣,二妮是女眷,他奈何不得,只有伺機等候賀濟義,哪知賀濟義還真不長眼,當幾件衣裳去哪里不好,竟也到容家當鋪來了.這仇家自個兒找上門,焉有不捆起來打的道理,于是便有了賀濟義稀里糊塗挨打的那一出.

    賀老太太聽完掌櫃的所述,氣憤道:"光天化日之下,你們竟敢打人,且等我去告你們."

    掌櫃的笑道:"你要告誰?誰打了你兒子?可有人證物證?"

    賀濟義被打時,是在當鋪後頭的小黑屋,動手的又全是當鋪的伙計,又誰會為他作證?看來這仇,一多半是報不了了,賀老太太只覺得眼前一黑,險些跌倒,掌櫃的忙使了個伙計將她推出去,道:"鄉下婆子,快些家去罷,別倒在我這當鋪里,影響我們做生意."

    賀老太太心有不甘,含著淚回到家,撲倒在賀濟義身上,大哭起來,稱自己辦事不力,對不起他.

    賀濟義渾身的淤青,哪經得起她這一壓,登時痛叫有如殺豬.賀老太太趕忙離了他的身,一面去查看他的傷,一面急切問道:"小二,你沒事罷?"

    "怎麼沒事,差點就被你壓死了."賀濟義呻吟道.

    賀老太太看著十分心疼,自責不已.

    賀濟義問道:"事情打聽得如何?"

    賀老太太長長歎了口氣,道:"原來打你的,同收我那箱籠的,是一家."說著,便將方才在容家當鋪的遭遇,一五一十講了一遍.

    "孟月這賤婦,竟是她搗得鬼."賀濟義恨得咬牙切齒,"也怪二妮非要賣了她,她心里有恨,才這般報複呢."其實賣孟月這事兒,賀濟義當初並無異議,只是如今出了事情,就全怪到二妮頭上去了.

    賀老太太不明就里,也跟著怪了二妮幾句,又問:"那如今咱們該怎麼辦?"

    "能怎麼辦?"賀濟義沒好氣道,"這個容老板,就是揚州的那個容老板,人家家大業大,哪里是我們抗得起的.再說他在揚州的那位夫人,隔三岔五就來孝敬我,我也舍不得那些……"他講到這里,腦中突然靈光閃現,拍著手叫道:"哎呀,我真是糊塗了,這里明明有現成的報複容家的法子,我怎麼沒想到?"

    賀老太太忙問:"你有甚麼法子?"

    賀濟義笑道:"他揚州的那位夫人,一心想讓我幫她謀個鹽窩子,我正吊著她的胃口,哄她朝我那兒送禮呢.如今這幅局面,我還幫她辦事作甚麼,只繼續哄她送禮,事情我可是不替她辦了,讓她賠了財物又折兵——她的錢,就是容老板的錢,哄騙她,就如同哄騙容老板一般,反正他們是一家人."

    賀老太太連鹽窩子是甚麼都不懂,只是見賀濟義講得眉飛色舞,就當是個好方法,跟著拍手,連聲叫好.

    賀濟義有了計較,心情大好,連身上的傷,也覺得不那麼疼了.他在家歇了兩日,也沒錢請郎中,等到第三日覺著稍好了些,便叫賀老太太收拾孩子的衣物,准備帶著兒子重返揚州.

    賀老太太驚訝道:"你還是要帶孩子走?不是答應我將他留在家里的?"

    賀濟義好言解釋道:"娘,如今形勢不同以往,容老板連我都打了,難保他就沒盯上我兒子,我還是把孩子帶走的好,免得被他惦記上."

    賀老太太極不願意,但看了賀濟義的這身傷,卻又猶豫,雖說大門口有小厮看守,可那都是孟瑤兩口子的人,誰知會不會對她祖孫倆盡心盡力,再說以孟瑤的性子,若容老板真帶人打上門來,她說不准不但不許人攔,還親自去開門呢.

    賀老太太想到這里,下定了決心,眼淚汪汪地將孫子抱來,遞給賀濟義,囑咐了又囑咐:"路上遙遠,千萬別讓他凍著,餓著……"

    賀濟義一手抱著孩子,一手去接小言手里的包裹,不耐煩道:"我是他老子,還能怠慢了他不成?"

    賀老太太抹著淚,送賀濟義到了碼頭,但碼頭上泊的船一聽說他們沒錢,竟無一人願意捎帶賀濟義一程.賀老太太無法,只得褪下手上一只發黑的銀鐲子當路費,好說歹說,才說動了一家的船老大,讓賀濟義父子倆上了船.

    賀老太太送過賀濟義回來,坐在椅子上開始擔心,擔心他們路上吃不好,又擔心他們在路上翻了船.她正在那里長籲短歎,小言走過來,有些不好意思地對她道:"老太太,你借我的那些錢,該還了罷?"

    賀老太太早把這事兒忘到九霄云外去了,聞言愣了一愣才記起她確是欠了小言的錢,但她想著當時是給了抵押物的,遂不滿道:"我的錫簪子和銅耳環,難道不值那麼些錢?"

    小言笑道:"老太太,您的首飾確是值那麼些錢不假,但我一個丫頭,上哪里變賣去?您還是把錢還給我,再把首飾拿回去."

    賀老太太瞧了瞧她身上,並無甚麼裝飾,便道:"首飾我不要了,你拿去戴罷."



    第一百四十八章 賀老太度日如年

    小言要是看得上那兩件首飾,也就不會來討錢了,她將自己手上一枚孟瑤賞的玳瑁戒指指給賀老太太看,道:"老太太,我自有首飾戴,不消你的那兩件,你還是把錢還我罷."

    主人欠奴僕的錢,真是古今奇聞,旁邊立的兩個婆子丫頭,俱掩嘴偷笑.賀老太太臉上無光,下不來台,只得道:"你且等著,待會兒就還你."

    小言當真就朝旁邊站了,等著賀老太太還錢.賀老太太左右尋思,哪里來錢最快?莫若去向孟瑤拿一點.她自覺這主意真不錯,便抬腿朝第三進院子去.

    她到時,正好碰見孟瑤在算賬,便朝桌前一站,伸手討錢道:"濟禮媳婦,我來支下個月的月例銀子."

    孟瑤撥著算盤,頭也不抬地道:"沒有."

    賀老太太當她是不肯預支,便作保證道:"反正月例銀子你下個月還是要給我的,今兒先支給我,下個月我保證就不再要了."

    誰知孟瑤卻道:"家里哪還有錢來發月例銀子?老太太還不知道罷,下個月除了給雇來的粗使下人開工錢,其余人的月例銀子,一律暫延,包括我和老太太在內."

    "瞎說,怎麼就沒有銀子了呢?"賀老太太不相信,幫孟瑤算起了賬,"賠給你母親家的錢,都已經齊了,不夠的,濟義也已打了欠條,一文錢都沒叫你們出,怎麼會沒錢?"

    孟瑤好笑道:"老太太記性真不太好,這就忘了給小囡囡抓藥花的錢了?還有最後那兩味藥,用的是我娘家的銀子,雖說我兄弟大度,說不要了,但我們卻不能不還.為了那一箱子銀子,我們把倉庫里的家當全給當了,如今家里是捉襟見肘,還請老太太委屈些時日,一起度過難關."

    賀老太太跺腳道:"你們蠢呀,你母親家兄弟都說不用還了,還非要變賣家當去湊銀子,這往後咱們可吃甚麼?"她一面罵,一面琢磨,既然老大兩口子已是窮了,不如回鄉下去,更為自在,而且還能躲躲小言的債.她想著想著,臉上浮上微笑,但突然卻又僵住了——鄉下的房子和豬,全被孟瑤賣掉湊了箱籠錢,她哪里還有別的地方可去?

    賀老太太記起這事兒,忍不住悲從中來,一屁股歪倒在孟瑤的桌子前,放聲大哭.

    孟瑤不知她怎麼突然就哭了,不過也不會天真地去以為她是為了全家人以後的生計,遂不耐煩地命小丫頭們扶她起來,道:"老太太要哭就回自己院子哭去,我這里還要算賬呢."

    "都沒錢了,還算甚麼帳?"賀老太太哭得是一把鼻涕一把淚,嘀咕著讓丫頭們攙走了.

    孟瑤接著算賬,知梅挪到她身旁,小心翼翼問道:"大少夫人,咱們家真窮到如此地步了麼?"

    孟瑤抬頭看了她一眼,見她一臉誠惶誠恐,笑道:"放心,餓不著你."

    知梅不好意思道:"奴婢倒不怕窮,就算不給奴婢發月錢也沒甚麼,只是那些個二等丫頭三等丫頭,生怕大少夫人因為家貧就將她們賣掉,千叮嚀萬囑咐地托我來問問呢."

    孟瑤責怪地看了她一眼,道:"哪里就窮到那種地步了,變賣下人,乃是敗家之兆,不到萬不得已的地步,怎會那般行事?"

    知梅得了責備,卻很高興,道:"那奴婢可就放心了,先替她們謝謝大少夫人."

    孟瑤笑著搖了搖頭,招手命她近前,小聲道:"方才有關家中生計艱難的那些話,是我編出來哄騙老太太的,不曾想把你也給騙進去了."

    知梅頓時紅了臉:"奴婢還不是擔心家里."

    "知道你忠心."孟瑤笑道,"不過你剛才那話,倒是給我出了個好主意,既是家道中落,豈有只賣家產,不賣奴僕的,你現在就去後罩房,告訴那些雇來的粗使媳婦子,從明兒起她們就不用來了,理由是咱們家現在窮了,開不起那麼些工錢,以後家里的粗使活計,還是分攤給丫頭婆子們罷,若丫頭婆子們不願意,就喚人牙子來賣了去,正好給家里省省錢."

    知梅不明白了,既然家中境況並不像孟瑤跟賀老太太說的那樣糟糕,那為甚麼還要解雇粗使媳婦子?若只是為了做戲,賀老太太都已經相信家中變窮了,何須再如此?

    她將疑問拿出來問孟瑤,孟瑤卻道:"這樣做,自然是有道理的,你且瞧著罷,熬不了多久,老太太就要有動作了."

    知梅只得帶著疑惑去了後罩房,准備傳達孟瑤要縮減開支,解雇粗使媳婦子的意思.她先走到洗衣房門口,把話講了一遍,不料話音剛落,就聽見賀老太太的聲音從牆角里傳來:"濟禮媳婦這是要逼死我呀,我才找了個頂工的活兒,她就不發工錢了."

    知梅驚訝地朝聲音來源處看去,只見賀老太太坐在個小板凳上,兩只袖子高高挽起,面前還有一大盆泡好的髒衣裳,似是剛洗了一半.洗衣房的管事媳婦忙走過來解釋道:"有個粗使婆子臨時有事要回家,老太太便自告奮勇來頂工,我苦勸一番,她卻說我這是攔著她賺錢,倒把我罵了一頓."說完又湊到知梅耳邊,悄聲道:"聽說是老太太欠了小言的錢,急著還債,才跑來替人頂工洗衣裳,好拿這一份的工錢."

    知梅點了點頭,看來賀老太太是為了還小言的銀子,向孟瑤預支月例不成,才跑到後罩房來賺錢,也真是難為她了.不過她若事先不作惡,便自有兒子媳婦孝順,豈又會落到向丫頭借錢度日的地步,說到底,還是自作自受.

    雖說賀老太太不值得人同情,但她所欠的錢,卻是小言的,知梅為了小言著想,還是提醒賀老太太道:"老太太,你不消著急,雇來的粗使媳婦子明日才辭退呢,你這會兒洗的衣裳,還是能領到工錢的."

    "早說嘛,你這妮子."賀老太太一聽,又高興起來,埋頭繼續洗衣裳.

    知梅望著賀老太太搖了搖頭,繼續去各處傳話,聽得驚訝聲抱怨聲一片.驚訝的,是雇傭來的粗使媳婦子,抱怨的,則多半是那些往後需要分擔粗使活計的三等丫頭婆子們.

    知梅將那些抱怨的人默默記在心里,回來向孟瑤稟報,還不忘把賀老太太在洗衣房頂工的事描述了一番.

    對于賀老太太屈尊到洗衣房頂工,孟瑤並不感到奇怪,因為她本就是在鄉下做慣了活計,又沒有甚麼尊卑上下之分的人.至于那些抱怨的丫頭婆子,孟瑤也並未作出處罰,只是讓知梅將她們的名字記下來,日後有用得著的地方.

    知梅直稱孟瑤太過寬宏大量,道:"不過多做點子活兒,她們就怨聲連天,這還得了,大少夫人怎麼不罰她們?"

    "要是放在往常,我早罰了,不過如今這時節,家里多些刺頭,反而是好事,我留著有用處的."孟瑤掩嘴而笑,但任知梅怎麼問,就是不說緣由,神秘得很.

    知梅只得再次帶著疑惑退下,去尋紙頭記下那些抱怨之人的名字.

    第二日,孟瑤照著花名冊,給雇傭來的粗使媳婦子們發了最後一次工錢,從此解雇了她們.這些媳婦子們排著隊,挨個上第二進院子領過錢,回家去了.孟瑤發錢發到最後,驚訝發現,末尾還有一人,卻是賀老太太.

    賀老太太臉上帶著討好的笑容,對她道:"濟禮媳婦,家里一下子辭退了這麼些人,肯定好些活計無人去做,不如你雇我一個呀,你別看我老,劈柴,洗衣,我樣樣都行."

    孟瑤昨日聽知梅講過賀老太太欠債的事,料想她定是還沒還清小言的錢,所以來討活計,想領一份工錢了.但孟瑤卻不肯讓賀老太太如願,道:"咱們家再窮,也不能讓婆母做活,不然傳出去,我豈不是要背負一個虐待婆母的罪名?"說著便喚小言:"趕緊扶老太太回房歇息去,可不能讓她做一丁點兒事."

    賀老太太不肯就此離去,一把推開小言上來扶她的手,繼續央求,但任憑她費盡了唾沫,孟瑤還是不肯派發活計給她,她只好失望而歸.

    賀老太太從此沒了月例銀子,又沒了豬,雖說每餐能吃飽,但因還欠著小言的債務,還是覺得度日如年.她越想越難過,便起了去揚州找賀濟義的心,但卻苦于沒有路費,便再次向小言借錢.小言上回的債還沒討回來,如何肯借她,只推說自己也窮,將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

    賀老太太無法,只得硬著頭皮,再次去找孟瑤,問她借錢.

    孟瑤哪里肯借錢給她,再說此去揚州路途遙遠,萬一賀老太太在路上有個甚麼閃失,可都是她這做兒媳的不是.

    賀老太太磨破了嘴皮,也沒能借來一文錢,欲耍老手段撒潑,卻又無人理她,她想來想去覺得這日子過不下去,便朝第三進院子廳前的門檻上一坐,大聲道:"我要分家."
作者: 望月歆兒    時間: 2011-11-25 01:31 AM

    第一百四十九章 賀濟義債務纏身

    孟瑤巴望不得分家,聞言滿心歡喜,但自古以來,只有兄弟分家,沒得把親娘分出去單過的道理,于是她便向賀老太太道:"分家這麼大的事,媳婦可作不了主,老太太若真想分,就叫二弟同濟禮講去."

    "講就講,我怕甚麼?"賀老太太拍了拍裙子,站起身來,抬腿就朝外走,稱要去找人給賀濟義寫信,叫他回來分家,但走到一旁卻突然想起,求人寫信,是要花錢的,而她如今一個銅板也無,怎麼寫?

    但由于賀老太太分家的願望異常強烈,沒躊躇多大會兒就想出了法子,她走到碼頭,求爺爺告奶奶,終于求動一位好心的船老大,願意幫她給賀濟義捎個口信.

    孟瑤得知此事,很是高興,特意叫知梅取來一壺酒,小酌了幾杯.知梅瞧了這些時日,悟出些甚麼來,問道:"大少夫人,你裝窮,辭退粗使媳婦子,全是為了讓賀老太太分家?"

    孟瑤笑著點頭,道:"先前給小囡囡湊藥錢時,老太太提過分家的事,後來卻忘了.我實是有意分家,但此事卻不好咱們來提,畢竟老太太還健在,一個不慎就落個不孝的罪名."

    "因此讓老太太自個兒提出來最好."知梅替孟瑤斟滿一杯酒,笑著接道.

    孟瑤贊許點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她這里盼著賀濟義的回複,賀老太太那邊也翹首以待,一晃小半個月過去,揚州那邊終于傳來了消息,但卻不是她們以為會聽到的那個——賀濟義這段時間,正為一件事焦頭爛額——他為了報複容老板,只收容夫人的禮,卻不替她辦事,但容夫人又豈是省油的燈,一氣之下就將他給告了.

    賀濟義哪經曆過這樣的事,當時就慌了,忙不迭送地去找嚴大司客討主意.本來倒賣鹽窩子的事,一直是行內心照不宣的公開的秘密,賀濟義之所以敢這樣做,也是嚴大司客默許的,不然他也沒這麼大的膽子.但壞就壞在,容夫人把他這一告,直接牽連到了嚴大司客,嚴大司客為了保住自己的飯碗,正准備丟卒保車呢,又豈會去管賀濟義的死活?

    賀濟義在嚴大司客那里尋求不到保護,簡直就成了喪家之犬,他拿著銀子到衙門買路子,衙門的師爺笑呵呵地收下錢,卻告訴他道:"你還是等著入大獄罷."

    賀濟義這一嚇非同小可,心想著齊佩之的老子好歹是個京官,便回去同她商量,齊佩之倒是願意試試,但她父親多年未能得志,又能幫得了甚麼,也只能像個無頭蒼蠅似的,亂撞罷了.賀濟義由此怪齊佩之娘家不得力,齊佩之滿腹委屈,只是不敢申辯,好不難過.

    二妮跟著干著急,也是毫無辦法,便同賀濟義商量,是不是回鄉躲一躲.賀濟義卻把她罵了個狗血噴頭,道:"已是被人告了,能躲到哪里去?真是婦人之見."

    二妮也同齊佩之一樣,被他弄得滿腹委屈,但她哪里曉得,賀濟義之所以這般氣憤,根本不是因為她所謂的"婦人之見",而是因為容老板在家鄉也有勢力,他怕回去後再挨一次打.

    他這一妻一妾,陪著他一起擔驚受怕,就暫將個人恩怨拋到了一旁,齊齊來替他出主意,一番商量下來,兩人都認為賀濟義應該先將容夫人送來的那些財物,一樣不差地歸還回去,最好還能多添上些作為賠罪,讓她消消氣再說.

    "說的輕巧,全是婦人之見."賀濟義聽了這建議,忿忿道.容夫人送來的財物,早已變賣,得來的銀子,一部分送給衙門,打了水漂,剩下的那部分,還要預備還孟里的銀子——就算孟里不催,每個月的利息,也不是小數目.

    現下的境況是——歸還容夫人所送的財物,拿甚麼來還?齊佩之扶著頭,直歎氣,無奈之下只好道:"我那里還有些首飾,先拿去當了罷,屋子里的家什也能賣些錢."

    二妮深表贊同,道:"我那里也還有些積蓄,都拿出來,先把前些日子變賣掉的東西贖回來,還給容夫人再說."

    齊佩之手頭有錢,賀濟義是知道的,但二妮娘家窮,又沒從他這里撈到些甚麼,怎麼也有積蓄?賀濟義疑惑發問,但二妮在此時節,怎敢將自己擁有鋪子的事講出來,只推說是孟瑤所贈,敷衍了過去.

    第二日,二妮同齊佩之湊齊了錢,交由賀濟義,賀濟義走到當鋪將東西贖回,銀子還有剩的,便一並添了進去,送到容夫人家,向她道歉賠罪.容夫人大概是看他心誠,就格外開了恩,道:"我並非那等不依不饒之人,既是你不想吃官司,就寫一張欠條來,我拿了欠條,馬上去撤訴."

    怎麼這年頭,人人都愛訛錢?賀濟義呆呆地望著容夫人,怔住了眼.容夫人一見他猶豫,馬上便道:"我不過是想放你一馬,若是你不願意,那就算了,我可不是缺錢的人家."

    賀濟義哪肯說一個不字,方才只是還沒回過神而已,忙道:"願意,願意,我願意,只不知容夫人想要多少?"

    容夫人不滿他的說法,皺著眉道:"甚麼叫我想要多少?我甚麼也不要,只是你還欠我一千兩銀子沒還而已."

    "我,我欠你……?是,好,我欠你銀子."賀濟義強忍著被宰的痛苦,咬牙答道,"但一千兩也太多了些,容夫人,五百兩如何?"

    "你當我是賣東西,還討價還價呢?"容夫人滿臉的不高興.

    一千兩可不是小數目,這一答應,加上先前欠孟里的債務,可就是整整四千五百兩了,賀濟義躊躇起來.

    容夫人極沒耐心,見他猶豫,起身就走.賀濟義一見,慌了,連忙上前扯住她的袖子,道:"一千兩就一千兩,我這就給你打欠條."

    "拉拉扯扯作甚麼?懂不懂規矩?"容夫人甩開他的手,豎著眉毛罵道.

    賀濟義連聲道歉,心里卻想,誰知道你是哪里來的貨色,迷住容老板充當起了正房,就擺起譜來了.

    容夫人命人取來筆墨,當場寫下一張欠條,叫賀濟義過來按上手印,就此當起了他的債主.

    賀濟義瞧著欠條上鮮紅的手印,欲哭無淚,容夫人卻顯得十分高興,收起欠條,命人端香茶來.

    賀濟義這會兒哪里還有心情喝茶,草草一拱手,背著新新的一千兩的債務,辭了出來.

    回到家中,二妮和齊佩之聽說事情辦妥,大松一口氣,商量著晚上要整治幾個好菜,慶賀慶賀.

    "吃,吃,吃,你們這些婦道人家,就只知道吃,不曉得我如今欠了一屁股的債嗎,哪還有錢來買菜?"賀濟義怒氣沖沖地罵道.

    "債?甚麼債?"二妮和齊佩之俱是一愣,齊聲問道.

    說起來都是丟人的事,但此時賀濟義也顧不了那麼多了,一五一十地將所欠的兩筆債務,講給她們聽.

    不料二妮同齊佩之聽後,都認為賀老太太偷賣箱籠,是她做人不地道,孟里要價四千兩,還算是厚道的.至于容夫人那里,確是賀濟義坑人在前,也怨不得別個.

    賀濟義見他兩個妻妾聯合起來數落他,怎一個羞憤了得,袍子一撩,就朝嚴大司客那邊去了.

    他此去找嚴大司客,本是想告訴他,容夫人告狀的事業已解決,誰知才到門房,就聽聞噩耗:嚴大司客已不准備再用他,讓他結算了工錢,卷鋪蓋回老家.

    賀濟義一聽這消息,怎一個震驚了得,當即要求面見嚴大司客,但那門房任他怎麼哀求,也不肯放他進去,只將一只錢袋丟到他懷里,道:"大司客多給了你一個月的工錢,這是看在你大哥的面子上."

    賀濟義捧著錢袋,忍不住放聲大哭,惹來門房里無數鄙夷的目光,但他已顧不得這許多,直哭了個鼻涕一把淚一把,才揣起錢袋歸家去.

    二妮和齊佩之見他滿臉淚痕的回來,都是一驚,卻不敢上前去問,生怕又觸了他的眉頭.最後還是賀濟義自己覺得瞞不下去,將錢袋子丟給二妮,道:"收拾行李,咱們帶著兒子回家去罷."

    "回家?"二妮驚訝道,"容夫人那邊不是已經解決了麼,怎麼還要回家?"

    "難道你另謀到了更好的差事?"齊佩之欣喜問道.

    賀濟義各橫她們一眼,沒好氣道:"嚴大司客不要我了,不回去還能作甚麼?"

    二妮與齊佩之對視一眼,都覺得很奇怪,既然事情已經解決,嚴大司客沒道理解雇賀濟義呀?

    賀濟義自己也是想不通,便揣了銀子重新出門,去打探消息.這回門房收了銀子,很爽快就把事情原委告訴了他——原來賀濟義的官司雖然已了,但卻帶累嚴大司客被好幾位同行指責,怪他對下面的小司客不嚴加管束,以至于出了這樣的事,嚴重毀壞了他們這一行的聲譽;嚴大司客哪肯為了一個賀濟義而得罪同行,自然就把他給解雇了.



    第一百五十章 賀濟義落魄歸家

    既然是迫于同行其他大司客的壓力,那看來嚴大司客是鐵了心要舍棄賀濟義了,賀濟義感到十分沮喪,雙腿發軟,跌坐在門房前.門房的人看在銀子的份上,許他多坐了會兒,但不久便開始趕人,稱若被嚴大司客看見,大家都不好過.

    賀濟義拖著如同灌了鉛的腿,一步一步挨回家,癱倒在椅子上.二妮同齊佩之都不敢去觸黴頭,自顧自收拾行李.他們來揚州後攢下的那點子家當,幾乎全賠給了容夫人,如今屋中空空,行李收拾起來倒也簡單,到第二天下午就全打點妥當.

    賀濟義舍不得走,本來還想在揚州多待幾天,但第三天頭上,嚴大司客就派了人來收房,他只得帶著妻小和幾個奴僕,到碼頭雇了艘最便宜的船,朝老家而去.

    便宜的船,行得慢,加上一路上走走停停,足足過了大半個月,他們才到家,一個個已是累得不成樣子,孩子還因為路上吹了風,病了.賀老太太見著賀濟義一家子,倒並不覺得奇怪,上前抱過孫子,歡喜道:"你們是特意回來分家的罷?"

    賀濟義懶得搭話,沒好氣地白了賀老太太一眼,甩手朝歸田居去了.齊佩之腳跟腳地隨了去,二妮想留下,但躊躇一時,還是跟了去,臨走時提醒賀老太太:"這孩子這幾天直流清鼻涕,大概是病了,娘,你給請個郎中來瞧瞧罷."

    賀老太太這才朝懷中去看,只見她的寶貝孫子果真鼻涕流到了嘴里,正咂巴著小嘴舔得歡呢.賀老太太心下一酸,忙抱著孩子朝第三進院子跑,一氣奔到孟瑤面前,央道:"濟禮媳婦,借幾個錢給我,我去給孩子請個游醫."

    孟瑤朝她懷中看了一眼,只見那孩子著實可憐,她也是當娘的人,如何不心軟,再說大人間有再多恩怨,孩子也是無辜的,遂忙叫知梅取了銀子,使人去甄家醫館請郎中.

    賀老太太是知道甄家醫館的出診費的,生怕錢用多了日後還不起,忙道:"不消請那麼好的郎中,到街上隨便叫個游醫來便得."

    "別請個江湖郎中來,耽誤了孩子的病.老太太不是最心疼孫子嗎,今兒怎麼小氣起來了?"孟瑤不依她,執意讓知梅去了.

    賀老太太叫她說得臉上一紅,忙抱著孩子跟知梅一起去了.

    過了一會兒二妮過來,先同孟瑤見禮,送上一份揚州特產,然後朝四周看了看,問道:"聽說老太太抱著孩子朝嫂子這邊來了,怎麼不見人?"

    孟瑤答道:"跟著知梅瞧郎中去了."又問:"我看孩子病了不只一天兩天了,路上怎麼沒請個郎中看看?"

    二妮歎氣道:"我們手里的錢,付過船費,就只夠路上吃喝的,實在沒有余錢給他瞧病."

    孟瑤記得上次去揚州時,賀濟義攢下的家當不少,不禁吃驚問道:"你們怎會連給孩子看病的錢也無?出了甚麼事了?"

    二妮苦笑著,從賀濟義吃官司,講到前後兩次欠債,再講到被嚴大司客辭退,直講了個眼冒淚花,哭道:"我怎麼嫁了個這樣不著調的人."

    賀濟義本就是這個性子,孟瑤不知如何寬慰她,只得拿了她的店子來講,道:"傻姑娘把你的店打理得不錯……"話才開了個頭,就見賀濟義出現在門口,而二妮則沖她連連擺手,示意她打住.看來二妮在賀濟義面前還是留了一手的,孟瑤暗自點頭,另轉了話題,問起他們在路上的飲食起居.

    二妮正搜刮了話來作答,賀濟義大步走進來,問她道:"我叫你問的事,可曾問了?"

    二妮道:"這不正說著嗎,你急甚麼,我總得先和嫂子講講路上的事兒."

    "路上的事有甚麼好講的,無知婦人."賀濟義罵了她一句,轉頭問孟瑤:"大嫂,歸田居怎麼成了那等模樣?"

    孟瑤見他連禮都不曾行就開問,不滿皺眉,沉著臉道:"走水燒了,你上回回來,不就已經知道了嗎?"

    賀濟義急道:"我曉得是燒了,可怎麼過了這樣長的時間,也不曾修一修?我看那屋頂還漏著,牆還是黑的,怎好住人?"

    孟瑤看了他一眼,歎氣道:"那是我的屋子,我比你更想修,只是苦于沒錢,奈何?"

    賀濟義生怕自己沒了住處,更急了:"怎會沒錢?"

    "怎會沒錢?"孟瑤哼了一聲,道,"問老太太去罷."

    賀濟義見她面色不善,不敢再朝下問,轉而也歎氣:"那我們晚上住哪里呢?要不請嫂子把園子里的院子再收拾一間出來給我們住?"

    孟瑤點了點頭,隨口喚屋里的丫頭婆子們道:"你們哪個有空,去幫二少爺收拾一間院子出來罷."

    能進到這屋子里的人,個個都是人精,如何不曉得孟瑤的意思,全回答的是:"自從裁了人,咱們都是一人做兩個人的活兒呢,實在不得閑,還請二少爺等等罷."

    "這起子沒規矩的."孟瑤罵了一句,轉頭帶著歉意,向賀濟義解釋道:"家中艱難,下人被我辭退了不少,因此他們如今忙碌得很,許是真騰不出空來,要不二弟再等等?"

    賀濟義拳頭一捏,正要發話,二妮忙道:"不礙事,我們帶的有丫鬟,就叫她們收拾也是一樣的."

    "不用!"賀濟義氣沖沖地反駁了二妮的話,道,"我們就同娘住一個院子去."

    孟瑤作了個請便的手勢,隨後站起身來,謊稱要去瞧小囡囡,到東廂去了.

    "你還不走?坐著等茶吃呢?"賀濟義一肚子的火氣沒處發洩,只得撒到了二妮身上,罵著,拉著,拖著她朝第二進院子而去.

    他們到時,正好碰見賀老太太抱著孩子瞧郎中回來,知梅立在一旁,將抓的藥一包一包拿給她看,講著熬煮的火候和時間.賀老太太瞧見他們兩口子進來,忙指著知梅道:"這回多虧你嫂子仗義相助,不然孩子可就危險了."說著又指了那些藥包,道:"這些藥材,可不便宜."

    知梅向賀濟義夫妻福了一福,請過安,繼續向賀老太太講解,直到講完,才福身告辭.

    賀濟義有一肚子的牢騷要向賀老太太講,但怕經由知梅傳到孟瑤耳里,只得強忍著,直到她離去,才一股腦地倒了出來:"嫂子待我可不比以前那般親熱了,歸田居燒成那個樣子,她也不管管我住哪兒.我兩手空空的回來,她也不問問我有沒得錢花,更是不提月例銀子的事."

    賀老太太歎道:"如今比不得以前了,連我都沒了月例銀子,更何況你?"

    賀濟義一驚:"娘,家里真窮了?"

    賀老太太道:"可不是窮了,不然我火急火燎地叫你回來作甚麼,就是想趁著這宅子還在,趁著這些下人還沒被她遣光,叫你回來把家給分了."

    賀濟義這才想起來,賀老太太是托人給他捎過信,有這麼檔子事,只是當時他正為容夫人的事焦頭爛額,沒理會罷了.如今這局面,也許是該想一想分家的事了,他撐著腮幫子,琢磨起來——賀濟禮很早前就講過,若是分家,一定會平分家產,那麼這前後三進帶花園子的大宅子,他便可以分一半;家中下人,也能分一半,待到他分到這些,再將其變賣,兩筆債務應該就有眉目了……

    賀濟義想到這里,忍不住笑出聲來:"娘真是好主意,我怎麼就沒想到."

    "好甚麼好."賀老太太卻唉聲歎氣,"如今這家只剩個空殼子了,就算分家,你又能分著些甚麼?"

    賀濟義如今窮狠了,甚麼都想要,哪里還會嫌少:"多少還能撈點錢,不妨事.對了,娘,你鄉下的房子和豬,可得留給我."

    一提起那房子和豬,賀老太太就忍不住地掉眼淚,哭道:"我那房子和豬,早就被你嫂子賣了,不然我也不會這樣想分家."

    賀濟義又驚又怒,猛地站起身來,道:"她竟敢賣掉祖產,好大的膽子,且等我找她去."

    二妮在一旁涼涼地道:"我勸你還是別去了,大嫂這樣做,一定有她的理由,你別去了反碰一鼻子灰."

    賀濟義正要罵她漲他人威風滅自己志氣,賀老太太卻也勸他道:"小二,你還是別去了,你嫂子口口聲聲稱她賣房賣豬,是為了湊齊孟家箱籠的虧空,你要去了,她一定沒好臉子給你瞧."

    一提到孟家的箱籠,賀濟義就洩了氣,他沮喪坐下,卻看見二妮臉上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不禁生起賀老太太的氣來,怪她道:"誰叫你擅自作主把孟家的箱籠給賣了,不然如今甚麼事都沒有.而今害得大哥窮了,我也欠了一屁股的債,咱們可都被你給害苦了."

    賀老太太睜大了眼,原來如今家中這窘境,都是她造成的,賀濟義有這樣的想法,讓她格外傷心,忍不住又哭起來.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4-3 04:13 PM

第一百五十一章 分家(一)

  賀濟義從來都不把女人的眼淚放在心上,即便那人是他的老娘也不例外。只見他無動於衷地瞥了賀老太太一眼,便伸手朝二妮要茶喝。二妮到底是賀老太太的親內侄女,實在看不下去,遂狠狠瞪了賀濟義一眼,起身去安慰賀老太太。

  賀濟義落了個無趣,只得站起身來,借口去瞧兒子,準備去看看齊佩之。但他才走到院子裡,就被一人攔住了去路,抬頭一看,原來是債主之一,孟裡。

  賀濟義想起那筆還沒影的三千五百兩,嚇得一哆嗦,結結巴巴道:「裡,裡少爺,甚,甚麼風把你給吹來了,快,快屋裡坐。」

  孟瑤微微一笑,走進廳內,向賀老太太問安,與二妮見禮,隨後開門見山道:「我是來討債的。」

  賀濟義沒想到他能把話講到這般直白,又是一哆嗦,央道:「裡少爺,我才回來,行李還沒收拾哩,且緩我兩日。」

  孟裡倒是乾脆,點頭道:「緩一緩就緩一緩罷,都是親戚,我逼你作甚麼。只是頭一個月的利息,你該付了。」

  一個月的利息就是一百兩,賀濟義這會兒大概連一兩銀子都掏不出來,哪裡去湊這個錢,只得哭喪著臉道:「裡少爺,利息也且緩一緩,緩一緩。」

  孟裡歎道:「我也曉得你家中不甚寬裕,只是我已授了官,不日便要啟程,這一路上吃穿住用,總要帶些盤纏,你說是不是?」

  這話的意思是,賀濟義如今面前坐的,乃是位官老爺,這讓做了幾日小司客,略懂曉些利害關係的賀濟義不敢再講出拖欠的話來,只能作保證道:「裡少爺您放心,下個月開始前,我一定把利息送到您府上。」

  孟裡微微點頭,起身告辭,臨走前還提醒他道:「別忘了,是一百兩。」

  「是,是,裡少爺放心,一文錢也不會少。」賀濟義點頭哈腰,將孟裡送了出去。

  待得他回轉,賀老太太和二妮都瞪著眼看他,賀老太太道:「你怎麼這樣快就答應給利息?就拖上一拖又如何?」

  二妮則道:「瞧你那副諂媚樣兒,生怕得罪了裡少爺似的。」

  賀濟義氣道:「你們懂得甚麼,沒聽見裡少爺做官了麼,我要是對他不敬,直接被拿到大獄裡都是有可能的。」說完,氣沖沖地甩袖子走了。

  他一氣走到大門口,卻不知朝向何處去,舊時朋友大多在鄉下,太遠去不了;在城裡唯一的朋友便是孟裡,如今卻成了債主。他只得歎著氣,一屁股在大門口坐下來,向看門的小廝要了杯水喝。門房內的小廝望著他指指點點,都道他是為了分家才趕回來的。

  賀濟義聽見這話,得了提醒——對呀,他還能分家,怎麼把這茬給忘了,都是方才讓賀老太太和二妮給氣糊塗了。只要分了家,他就能有錢,有了錢,就能還清債務,往後的日子,照樣是快活似神仙。賀濟義想得美滋滋,嘴角直咧到了耳後根。

  他將膝蓋一撐,站起身來,掉頭回轉,直奔第三進院子,進門就喊:「大嫂,大嫂,我要分家。」

  孟瑤正在內算賬,聞言一喜,忙命人請他進來,看茶。賀濟義進了門,一眼瞧見孟瑤面前的算盤和賬本,忍不住就湊上去瞧。孟瑤也不瞞他,不但不攔,反而將賬本都遞了過去,道:「二弟來得正好,我正發愁這個月家裡的開銷不夠用,想問你拿些呢。」

  賀濟義正伸手去接賬本,一聽見這話,卻好似手著了火,趕忙縮了回來,道:「咱們今兒不談錢的事,只說分家。」

  「行,那就談談分家的事罷。」孟瑤也不反駁,收回賬本,叫他在桌子對面坐了。

  賀濟義張口便道:「我同大哥,乃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既然分家,家產得平分,包括這宅子,下人,倉庫裡的財物,還有……」他眼睛朝廳內掃了掃,補充道:「還有你們這院子裡的家什。」

  孟瑤聽了這話,毫不客氣地啐了他一口,罵道:「你連你嫂子的陪嫁都想要?好不要臉。」

  賀濟義這才想起來,第三進院子裡之所以比別的院子來得富貴,全因孟瑤的陪嫁撐場。小叔子開口找嫂子要陪嫁,就算放在鄉下,也是丟人的事,賀濟義臉上一紅,吭哧道:「那,那這屋子裡的東西我就不要了,但倉庫裡的那些,我可要分走一半。」

  「那有甚麼問題,這就叫她們帶你瞧去,你看中哪件,就挑哪件。」孟瑤爽快地答應了他這個要求,招手喚來個小丫頭,讓他即刻就帶賀濟義到西跨院去瞧。

  馬上就能去看倉庫,挑家財,賀濟義彷彿已經看到了白花花的銀子,心花怒放,忙不迭送地隨那小丫頭走了。待他到了西跨院,才知道孟瑤為何那般爽快——原來整個西跨院的財物,已經所剩無幾,西跨院一共三間小院子,其中擱孟家箱籠的有兩間,如今已成空;剩下的那間,裡頭倒是還有幾隻灰不溜秋的大木箱,但打開一看,裡面除了幾件生霉的舊衣裳,就只有幾套粗瓷盤盞了。

  這副景象,讓賀濟義大失所望,他悻悻地將箱子踢了幾腳,又到院後搜羅了一番,直到實在沒發現甚麼值錢的東西,才嘟囔著回到第三進院子,向孟瑤抱怨道:「家裡怎麼窮到如此地步了?」

  孟瑤朝第二進院子指了指,沒作聲,賀濟義也就熄了聲氣。

  賀濟義坐著生了會兒悶氣,重提分家的事,孟瑤心中高興,嘴上卻假意生氣道:「咱們家如今艱難,正是同舟共濟,共渡難關的時候,二弟一而再再而三地要分家,到底是甚麼意思?」

  賀濟義將胸脯一挺,理直氣壯道:「分家是娘的意思,我只不過是行孝而已。」

  孟瑤便惋惜道:「既然是老太太的意思,我也不好說甚麼,只是我和你大哥原本還打算帶著你一起做做生意,以圖東山再起呢。」

  現做生意,哪有賣宅子賣下人來錢快,賀濟義心中不屑,嘴上便道:「大哥大嫂要發財,自發去,兄弟我不稀罕。」

  「這可是你說的。」孟瑤暗笑一聲,撥了撥算盤,道,「那咱們就來算算賬,把這家給分了。」

  賀濟義來了興趣,忙將頭朝前伸,好看個清楚。孟瑤一面飛快地撥算盤,一面說道:「家裡已經賣掉的東西,包括鄉下的房子和豬,都是為了填補老太太偷賣我娘家箱籠的虧空,這你都是知道的,這筆帳,咱們就此揭過,不再算起。」

  賀濟義極是捨不得鄉下的房子和豬,但也曉得孟瑤講得有理,容不得他反駁,因此只好勉強點了點頭,示意孟瑤接著朝下說。

  孟瑤翻過一頁賬本,繼續道:「你先前講到這宅子和宅子裡的下人,咱們就來說道說道,宅子,是你大哥考取功名後,自己攢錢買的,下人,一小半是他為了成親買的,另一多半,則是我從娘家帶來的。」

  她這話裡話外的意思,是這宅子和滿宅子的下人,壓根就沒自己的份?賀濟義急了,忙打斷她道:「大哥早就說過,家產要與我平分的。」

  「那是自然。」孟瑤道,「但我們分你家產,只是看在兄弟情誼上,並非法理上必須如此。」

  只要能分到財產,賀濟義哪裡管得了是為甚麼,連連點頭,道:「是,是,是大哥顧及兄弟情誼。」

  孟瑤便道:「後園子分給你,裡面有四間小院,不算虧待你。至於分給你的下人,我擬了一份名單,你自己看看罷。」

  「三進大宅,只分給我一個花園子?」賀濟義直接站了起來,不滿道:「嫂子,你是看我大哥不在家,欺負我罷?」

  孟瑤笑道:「我本是為了照顧你,才把花園子分給你,既然你不要,那就算了。」

  賀濟義氣道:「只分我一個破園子,還說是照顧我?」

  孟瑤搖著頭道:「既然你非說是我欺負你,那就對換個個兒罷,前面三進房,歸你,花園子歸我們。」

  賀濟義這才露了笑臉,搓著手道:「多謝大嫂。」

  那花園子,能派大用場,可惜賀濟義瞧不出它的好來,孟瑤暗自搖頭,不過她本來就沒打算把花園子分給賀濟義,只不過知道他的性子,故意先講花園子,引得他自己要換而已。

  賀濟義憑空白得三進大宅,心花怒放,安安穩穩地重新坐下,向孟瑤要來分給他的下人名單,低頭看起來。他大字不識幾個,如何認得全花名冊?只能伸著指頭清名字的個數,數來數去,只有七八人,賀濟義就又不滿了,道:「嫂子,你這院子裡的下人,都不只這麼多,怎麼只分給我這麼幾個?」

  孟瑤這回沒有讓步,彈著指甲道:「你看見的下人是多,但幾乎全是我從娘家帶來的,他們就是我的陪嫁,豈有分給你的道理?不過你別看這名單上的人少,卻是我精挑細選出來的,虧待不了你。」



第一百五十二章 分家(二)

  那些人,的確是精挑細選出來的,正是上回解雇粗使媳婦子時,有著諸多抱怨的那起子丫頭婆子們。賀濟義哪裡曉得這其中的道道,只一聽孟瑤一提陪嫁,就沒了反駁的餘地,不管願意不願意,都只能照單收下。

  房子分完了,下人也分完了,但賀濟義還有些不甘心,遂站起來在屋裡,院子裡轉了幾圈,東瞄瞄,西瞅瞅,希望能找出些值錢的東西來分,但幾圈轉下來,一無所獲,最後只得蔫蔫地重回廳中坐下,向孟瑤道:「那分家的事,就這樣說定了,我現在就回鄉下,找個本家來作見證?」

  孟瑤也是極想這會兒就把家給分了,但她一個做媳婦的,哪有這權力,只能道:「你哥不在家,我再想遂你的意,也沒那資格,還是得等他回來再說。」

  孟瑤等得,賀濟義卻等不得,他掰著指頭算了算,賀濟禮赴京趕考,也很有些時日了,想必很快便要歸家,不如寫一封信去催一催,讓他盡快趕回來把家給分了。

  他把想法給孟瑤一講,孟瑤並無異議,正好最近幾日有個賀濟禮相熟的朋友要到京城去,於是便托他給賀濟禮捎個口信,讓他趕緊回家,路上莫要耽誤。

  口信帶了過去,很快便有了回音,賀濟禮另托一人,捎了封書信回家。信中稱,他本來早就踏上了返鄉路,誰知道時運不濟,竟在走一條偏僻道路時,遇到了持刀搶劫的劫匪,幸虧一位好心人奮力搭救,才無大礙,但那位好心人卻因此受了重傷,雖經全力搶救,還是丟了性命。賀濟禮為了料理他的後事,在路上又耽擱了不少時日,這才遲遲未能回家。

  孟瑤將信念到這裡,後背已全是冷汗,所幸賀濟禮在信中一再說他並無大礙,而且馬上就能到家,這才稍稍放下心來。

  賀濟義也是嚇了一跳,沒等孟瑤念完便問道:「大哥要不要緊?帶的盤纏是不是都給劫去了?」

  虧得他還曉得先問賀濟禮的狀況,可也沒忘了關心錢,孟瑤嗤笑他道:「當初還笑話你哥哥小氣,如今瞧你這勁頭,顯得的就是親兄弟兩個了。」

  賀濟義被臊得臉上一紅,辯解道:「我這是窮狠了……」

  孟瑤疊起信紙,道:「你且先去罷,等你哥哥回來,咱們就分家。」

  賀濟義高興地應了一聲,起身去了。

  賀濟禮信上沒講虛話,過了四五天,他果然就回來了。孟瑤好些日子沒見他,特意抱著小囡囡,迎到了大門口。賀濟禮大概是操辦恩人的後事累著了,滿面鬍渣,雙眼浮腫,所幸精神還算好,接過小囡囡,拿鬍鬚扎得她咯咯直笑。

  兩口子見了面,自有許多話要講,趁著朝第二進院子去請安,賀濟禮就同孟瑤講開了:「我等到放榜了才朝回走的,你猜我考中了不曾?」

  孟瑤一瞥他那眉飛色舞的樣子,自然猜得到他是考中了,但嘴上卻故意講些安慰的話出來,道:「勝敗乃兵家常事,沒考中就沒考中罷,咱們下回再來。」

  賀濟禮當她是真以為自己沒考中,急著要將實情告訴她,孟瑤卻將他袖子一扯,小聲道:「別顯擺了,我曉得你考中了,不過別在旁人面前露出來,一切都等分完家再說。」

  「這是喜事,為何不能講?」賀濟禮一愣,突然反應過來,驚訝問道:「分家?甚麼時候的事?」

  孟瑤將賀濟義欠債,賀老太太執意要分家的事,簡單跟他講了一遍。既是賀老太太自己要分家,賀濟禮還有甚麼好說道,不管願意也好,不願意也罷,都只能接受。

  孟瑤又囑咐道:「好事,喜事,都先別拿出來說,不然這家,可就分不了了。」

  自家娘親和兄弟為人如何,賀濟禮再清楚不過,聞言便點了點頭。

  孟瑤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道:「我已是自作主張,把家給分好了,一切只等你回來。」

  「怎麼分的?」家裡總共就那點子東西,分來分去,還能怎麼分,賀濟禮並未怪她擅自行事,只是很好奇。

  孟瑤道:「西跨院早就空了,沒得分頭;宅子,前面三進分給了濟義,後園子歸我們;下人,我挑了七八個分給他了。至於鄉下的房子和豬,你剛去京城不久我就給賣了,賣得的錢,填補了老太太賣箱籠的虧空。對了,老太太偷賣箱籠所得的錢,已是被我找著了,原來她是把錢換成銀票,分別藏在了她自己和知茵身上,難怪先前我們一直找不著。」

  賀濟禮聽說銀票業已找到,十分高興,又聽說藏錢的事知茵也有份,格外氣憤,連聲稱要嚴懲。

  孟瑤告訴他道:「知茵已是被我送給孟裡了。」說著,便將送知茵母子去孟家,賀濟義只贖回了兒子卻沒要知茵的事講了一遍。

  賀濟禮覺得賀濟義只要兒子不要兒子的親娘,太過於沒有情義,但一想到知茵是可惡的,就又丟開了。

  說著說著,兩人已走到了第二進院子門口,賀濟禮一腳邁在門檻上,歎道:「分家你分得不錯,只是我心裡過不去,要是濟義是個成才的,我平分他一半家產也沒甚麼,可他如今這樣子,我實在不甘心把辛苦掙下的家業,拱手讓給他一半。」

  孟瑤如今只想快點分家,好擺脫那一對母子,聞言便勸道:「他再有不是,也是你親兄弟,何況還是小時對你有恩的,咱們不能做得太絕。再說老太太一多半是要跟著他過活的,你不把宅子分他一半,他拿甚麼給老太太住?」

  此話有理,賀濟禮點了點頭,不再說甚麼,抱著孩子,同她一起走了進去。

  賀老太太已接到了信,知道賀濟禮要回來,此時正盤腿坐在羅漢床上等他,而賀濟義兩口子,分坐在她兩側,齊佩之則抱著知茵生的那兒子,立在賀濟義旁邊。

  賀濟禮將小囡囡遞給孟瑤,走上前去,與賀老太太磕頭,賀老太太久不見他,還是有些想念的,特別是此時看他滿面風塵,就有些心疼,忙叫二妮挪出位置,讓他在自己身邊坐了,拉著手問這問那。

  賀濟禮在途中遇劫的事,大家怕賀老太太擔心,並未告訴她,因此她問來問去,也不過是些吃沒吃飽,累不累的話。賀濟禮答了幾句,不耐煩起來,便主動問道:「聽說娘和濟義想要分家?」

  「是,已經分好了,只等大哥回來,去族裡找個人來作見證便得。」賀濟義代賀老太太答道。他前幾日天天急著要分家,如今見了賀濟禮,反倒不急了,饒有興趣地問道:「大哥,你這回去京城趕考,成績如何?考取了第幾名?」

  賀濟禮謹記著孟瑤的囑咐,扯謊道:「時運不濟,沒考好,再說這又不是科舉,跟名次沒關係,甭管你考取的是第幾名,只要不是頭兩名,教授的位置就沒你的份。」

  「這樣嚴苛?」賀濟義很是驚訝。不過他並未在這個問題上過多糾纏,很快就重新回到了正題上,道:「既然大哥回來了,那明天我就去鄉下一趟,請村長來替我們作分家的見證,如何?」

  賀濟禮見他這般急著分家,突然有些心灰意冷,遂點了點頭,準備隨他去折騰,豈料賀老太太卻突然打岔道:「慢著,你們這家是怎麼分的,我還不知道呢。」

  賀濟義沒向她講?孟瑤才不信,誰知道她是真不曉得,還是假裝糊塗。不過再說一遍也不是甚麼大事,於是她便將宅子和下人的分配,重新又講了一遍。

  「這家分得不公。」賀老太太慢吞吞地道。

  果然是故意裝糊塗,在這裡等著她呢,孟瑤冷笑一聲,抬頭朝賀濟禮看去,意即,瞧瞧你這娘親,大哥自掙下的家業拱手讓給兄弟一半,她還嫌不公。

  賀濟禮也是滿面寒霜,冷聲道:「這家裡的一磚一瓦,一針一線,濟義不曾出過一分力,我白分給他一半,已是看在了兄弟情誼上,娘怎地還嫌不公?」

  賀老太太面對他的質問,卻顯得成竹在胸,問道:「你們兄弟分家,還管不管我這老婆子?」

  「自然要管,也沒人說不管。」賀濟禮一愣。

  賀老太太便道:「我要跟著濟義過活。」

  這是賀濟禮意料之中的回答,於是點頭道:「使得。」

  賀老太太看著他,道:「既然我跟著濟義過活,那你是不是得多分他些家產?我是你們兩個人的娘,又不是他一個人的,憑甚麼叫他一個人養我?」

  賀濟義聽到這裡,已忍不住要拍案叫好,他這糊塗老娘,總算明白了一回,問的恰在點子上。

  賀濟禮瞧見賀濟義那興奮勁,忍不住嫌惡地皺了皺眉頭。依他此時的心情,豈會讓賀老太太如意,當即便反駁道:「娘我們自然是要養的,不過家產已是平分了,甚至他佔了大頭,還要我們怎麼多分他一份?要不把後園子裡的錦鯉,分他幾條?或是把葡萄架子上的葡萄,分他幾串?」他說著說著,激動起來,站起身來,指著自己的腦袋道:「我這頭上的頭髮,要不要拔去幾根?」又指了指自的鬍子渣,問道:「我這鬍子,要不要也拔去幾根?」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4-3 04:15 PM

第一百五十三章 分家(三)

  「哥,娘不是這個意思。」賀濟義見賀濟禮急了,生怕他在分家的問題上要變卦,忙出來打圓場道。

  賀老太太卻覺得賀濟義太過小意兒,不高興道:「養活自個兒老娘,是天經地義的事,就算你砸鍋賣鐵,也不能把我給餓著。」

  「沒誰要把你餓著。」賀濟禮真起氣來,「既然娘覺得這樣分家還不公平,那你就讓濟義少分一進宅子,你跟著我們住,我們養活你,不然他家產分的比我們多,卻不養活老娘,甚麼道理?」

  賀老太太質疑道:「你們分了四間院子,他卻只分了三進,這也叫家產分的比你們多?」

  前面三進宅子,可是規規矩矩的一套房,後面只是個花園子,怎麼比得?賀濟禮直覺得自己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了。

  孟瑤見他氣呼呼地講不出話來,忙幫腔道:「既然老太太覺得三進大宅比不上後面的花園子,那就讓濟義和我們對換罷。」

  賀濟義好容易才把花園子換成了前面的宅子,哪裡肯再換回來,忙瞪賀老太太道:「娘,我就要前面的宅子,你別搗亂。」

  賀老太太是想幫賀濟義,沒想到卻反被嗆了一句,一時愣沒緩過勁兒來,過了好一會兒才悟過來,敢情前面的宅子比後面的花園子更好,她心中竊喜,這才沒有再開腔。但她一心想為賀濟義多爭些利益的願望沒有實現,怎肯罷休,坐在那裡盤算一會兒,又有了別的主意,道:「養活我,又不是只要錢就行的,還得人服侍,等我老到走不動了,更要累得濟義兩口子病榻前照料,就憑這點,你就該多分他點家產。」

  看來賀老太太是不達目的不罷休了,賀濟禮氣急反笑,翹起二郎腿來,道:「娘說的好像我不孝似的,這黑鍋兒子我可不敢背,你要真到了那一天,只怕我端茶遞水的,服侍得比濟義還勤些。」

  「就是,若是老太太真病了,老了,我們兩口子一定過去衣不解帶地照料。」孟瑤補充道。

  賀老太太想了想,道:「鄉下還有幾畝田,就給濟義算了罷。」

  賀濟禮笑道:「田是小事,只是讓給濟義,太過麻煩,還是算了罷。」

  賀老太太不解道:「怎麼麻煩了?再說那是家裡的田,本就該平分,哪裡來的『讓』字一說?」

  賀濟禮道:「娘忘性真大,我們家原先哪來的田,那些地,都是我中舉後買的,田契上寫的都是我的名字呢。」

  賀老太太沒了轍,只好拿眼看賀濟義,希望他來幫幫腔。賀濟義有心開口,卻不知拿甚麼理由出來才恰當,只得裝作沒看見。

  賀濟禮看看賀老太太,又看看賀濟禮,問道:「沒別的事了?」說完不等他們答話,就朝外吩咐道:「來人,去鄉下把村長請來,明日咱們就分家。」

  外頭伺候的婆子應著去了,第二日一早,便將村長請到了家裡來,把家給分了。

  賀濟義白分三進大宅,心花怒放,不過還沒將例外瞧仔細,就忙著找買家去了。賀濟禮一看他是個守不住的,連忙指使下人們把第三進院子裡的家什細軟,趕緊搬到後園子裡去,免得被賀濟義趁亂摸了去。

  孟瑤見賀濟禮防賀濟義跟防賊似的,不禁好笑,問他道:「既然分了家,要不要把後園子的門封起來?」

  「使得。」賀濟禮十分肯定地回答,「我現在就去請匠人來家,把前面宅子和後面園子隔斷,然後在那邊街上重新開門。」他一面說著,一面就朝外走,迫不及待地請匠人去了。

  以後總算是要過清靜日子了,孟瑤望著後園子高高的圍牆,百感交集。很快,賀濟禮帶了匠人來家,將後面園子的門給封了個嚴嚴實實,另在後面街上開了一扇大門,從此與賀濟義一家不從一條街上出入。

  賀濟禮兩口子好容易守得雲開見月明,自然要熱鬧一番,正好孟裡馬上就要赴任,於是就在園子裡好好擺了幾桌,請親朋好友來吃了幾日酒。孟瑤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接連忙了好幾天,也不覺得累,直到賓客散去,她還捨不得歸房,拉著賀濟禮瞧那池中自由自在的魚兒。

  他兩口子正在這裡其樂融融,傻姑娘卻愁眉苦臉地走了來,揀塊石子朝水裡投。賀濟禮怪她壞風景,凶神惡煞地趕她走,孟瑤嗔道:「都是一家人,你凶甚麼。」說完又問傻姑娘:「怎麼,可是分給你的賞菊院不甚如意?」

  傻姑娘搖了搖頭,道:「賞菊院很好,但我不想住那裡。」

  孟瑤聞言,心裡咯噔一下,莫非這妮子想要同他們住一間院子?但傻姑娘卻接著道:「要是我能住到店裡去,那該多好。」

  店裡?哪個店裡?孟瑤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傻姑娘指的是二妮的店,自從上回二妮相托,她就一直照管著。

  這些日子以來,孟瑤忙完了箱籠又忙分家,著實沒有怎麼理會傻姑娘,此時聽她這樣說,不免有些愧疚,便道:「你想去住就去罷,賞菊院我還是給你留著。」

  不料傻姑娘卻歎了口氣,道:「現在不是我想去就能去了,我也不過白說說罷了。」

  孟瑤奇道:「這是為何?」

  傻姑娘道:「先前咱們是一家人,我幫二少夫人管店,沒得甚麼,但如今咱們已然分了家了,再插手她店裡的事務,可就說不過去了。」

  孟瑤啞然失笑:「就算同她合夥做生意,也斷沒有因為分家就要拆伙的,何況你只是替她做工,她開你的工錢,你幫她管店,同分家有甚麼關係?」

  傻姑娘仔細想了想,覺得有理,就又高興起來,道:「原來是我自己想多了。」說著便站起身來,道:「不行,我出來這半天了,得回店裡看看。」

  孟瑤卻突然想起一事,忙叫住她問道:「先前二少夫人讓你幫忙管店,是因為她人在揚州,現如今她已經回來了,怎麼還要你管?」

  傻姑娘答道:「二少夫人倒是極想親自管店的,卻又怕被二少爺知道,將她的錢拿去敗光了,因此不敢露面,只能悄悄地叫我去幫她管著。」她說著說著,歎了口氣:「夫妻兩個,要相互信任,日子過得才有趣味,這般防著,有甚麼意思,還不如和離算了。」

  理是這個理,但這話傳出去可不得了,孟瑤忙責備她道:「俗話說得好,寧拆一座廟,不拆一樁婚,此話休要再講,不然若是傳到老太太耳裡,指不定怎麼把你叫過去責罵呢。」

  傻姑娘這才想起來,賀濟義同二妮的這樁婚事,乃是賀老太太親自做的主,不是說離就能離的。她只能又替二妮歎了口氣,道:「大少夫人這一說,倒提醒我了,前些日子二少夫人托我在大少夫人得閒時來問一問,彩雲那丫頭,能不能賣給她。」

  彩雲隨著二妮在揚州待了一段時間,後又跟著回來,但分家時卻又重回了大房這邊,二妮大概是由她服侍慣了,生出了感情,因此想把她給買過去。

  孟瑤笑道:「這有甚麼不行的,只要那丫頭自己願意,就賣給她罷,不過她怎麼不自己過來問,卻要你傳話?」

  傻姑娘道:「二少夫人覺著分家時佔了咱們大房的便宜,說不好意思來見大少夫人呢。」

  孟瑤「嗐」了一聲,道:「去告訴二少夫人,分家是大少爺二少爺他們兄弟倆的事,同我們妯娌沒得關係,叫她無事時常來坐坐,別生分了。」

  傻姑娘如今幫二妮做事,領著二妮的工錢,巴不得她與孟瑤交好,聞言脆嘣應了一聲,轉身就走。

  孟瑤望著傻姑娘的背影,向賀濟禮笑道:「你瞧這丫頭,自從幫二妮管了店,就同以往不大一樣了,連走路都抬頭挺胸了。」

  賀濟禮順著她的目光瞧了瞧,卻沒瞧出甚麼來,道:「還是那般丑。」

  「你們男人,都是只看一張臉蛋。」孟瑤瞪了他一眼,別過身去。

  賀濟禮才在席上吃多了酒,見不得她這副含嗔帶嬌的模樣,又見四周無人,便一把摟了她在懷,不管不顧地親了下去。這可是大白天的在園子裡,誰曉得甚麼時候就躥出個人來,孟瑤被唬得不輕,連忙去推,但賀濟禮力道大得驚人,哪裡推得動,只得索性閉了雙眼,隨他去了。

  過了幾日,賀濟禮考中州學教授的消息,正式傳了出來,從此他的俸祿,由州學發放,改為官府發放;數額則由每月四十兩,漲為每月六十兩;知府大人來道賀時,拍著他的肩膀勉勵他道:「好好幹,三年過後,前途不可限量。」

  這話指的是,三年州學教授期滿,能獲得比一般人更為優先的陞遷機會,直接進入仕途。賀濟禮滿心歡喜,直覺得生活希望無限。

  這等喜事,自然得大辦一場,賀濟禮這樣小氣的人,也顧不得才剛辦過酒席,又將出銀子整治了幾桌,再請親朋好友來相聚。

  這宴請的賓客之中,自然少不了一牆之隔的賀濟義一家,他們全家出動來吃酒時,還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是說賀濟禮沒考中嗎,怎地突然就成州學教授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 眼饞

  州學教授同普通教授先生,可強了不止一點半點,賀濟義不太敢相信賀濟禮考取的事是真的,便囑咐賀老太太和二妮,到後面吃酒時,一定要多問問孟瑤,看是不是真有這麼回事。

  賀老太太也是極想知道真假,便帶著二妮加快腳步,繞過半條街,朝以往的後園子,如今的新賀府而去。

  來到賀濟禮新開的大門前,二妮先感歎地叫了起來:「好鮮亮的大門。」賀老太太抬頭一看,只見兩扇嶄嶄新的大門,漆作朱紅,上鑲偌大的黃銅門環,一溜青磚台階前,還蹲著兩隻石獅子。她砸著舌,拉了二妮,由知客的小廝引進門去,直接送到二門口,抬頭看時,只見那垂花門更是裝飾得花團錦簇,直讓人看花了眼。

  賀老太太邁進二門,覺得不對勁,這分明是座正經宅子,哪有花園子的影子?待得她穿過後面的小院子,從後門出去,才弄了個明白,原來賀濟禮夫妻是將園裡其中一間小院做了改造,把兩進院加成了三進院,而院後則就是先前的後園子,裡面的花啊朵的開得正盛,迎面更有池邊涼風吹來,愜意得很。

  「老大兩口子倒是會享福。」賀老太太嘀咕著,兩隻眼睛四面張望,只見賞菊院門口守有小丫頭,看似有人居住,而另外兩間小院卻大門緊鎖,好像是空著。她不禁奇怪問二妮:「你哥嫂家人口不少,怎地卻只住了兩間院子?那兩間空著作甚麼?」

  二妮搖了搖頭,表示不知道。賀老太太就一路嘀咕著,由個小丫頭領著入了席。她們因步行繞了大半條街,因此到得有些晚,坐上席位時,菜已經上齊了,賀老太太朝桌上一看,滿盤滿碗的都是色香味俱全的好菜,只是叫不上名字來;斟上的酒也是甜津津,雖說對於她來說不夠味,但她也曉得這是好酒,得好幾兩銀子一壇。

  菜雖已上齊,大小丫頭仍來往穿梭,遞點心,端果子,賀老太太嘴裡嚼著一塊叫不出名字的肉,看得目不轉睛,含混著問二妮:「不是說你哥嫂家窮了嗎,怎麼我瞧著還是大富大貴的樣子?他們哪裡來的錢?」

  賀老太太大概又在打甚麼主意,二妮直覺得雙頰發燒,忙道:「早就聽大嫂說家道艱難,如今他們家看著還好,許是因為大哥新升了州學教授。」

  賀老太太覺得這話有理,連連點頭:「州學教授應該是個官罷,這我是知道的,只要你當了官,就有許多人來奉承,那米呀油呀面的,根本不消自己出錢買。」

  她講話太不著邊際,又村裡村氣,同桌的夫人小姐們,俱拿著手帕子掩嘴偷笑。賀老太太渾然不覺,猶自說個不停,二妮卻將席間景象瞧得清楚,直恨不得打個地洞鑽進去。

  一時孟瑤來敬酒,賀老太太終於逮著了機會,抓住她的手不讓走,連聲問道:「濟禮考取州學教授了?甚麼時候的事?上回分家怎麼沒聽見他說?」

  眾多賓客都望著這裡,孟瑤實在不知講甚麼好,只得小聲道:「老太太且放手,有甚麼話,等席散了咱們再說。」

  賀老太太卻不肯放,大聲道:「你又哄我,等賓客散了,你早就不知道躲到哪裡去了。」

  這一聲喊出來,望向這邊的眼睛就更多了,還有不少人開始交頭接耳。孟瑤實在無奈,只好道:「老太太,你兒子確是考取了州學教授,我們也是前兩天才得到的信兒。」

  賀老太太得了實話,恨不得把悔字寫到額頭上去,早知道賀濟禮這樣大出息,怎麼也不該分家呀。她頂著一臉的悔恨和不甘心,鬆開孟瑤的手,重新坐下,心內盤算個不停,暗道,家已然是分了,加上這事兒是她先提出來的,此時若想要再合為一家,賀濟禮必是不會答應了。但要讓她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一牆之隔的大兒子平步青雲,而另一邊最心疼的小兒子無事可做,成日為賣宅子的事傷腦筋,她萬萬是辦不到的。

  面對滿桌的佳餚,賀老太太開始食不知味,不過她為了賀濟義,腦筋轉得挺快,到席散時,心裡便有了計較,趁著賓客還未全散,尋到正在送客的孟瑤,親親熱熱地上前挽住她胳膊,問道:「小囡囡呢?怎麼沒見著?」

  孟瑤聞言愣住了,賀老太太甚麼時候問過這個小孫女,今日這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賀老太太見孟瑤不作答,也不在意,自顧自地繼續道:「幾日不見小囡囡,著實想念,想來看看她,又無奈路遠。」她說完,拿眼看著孟瑤,等她作答,但孟瑤卻彷彿還在發愣一般,沒有接話茬。

  賀老太太只得又自顧自地朝下接:「不如你們在那牆上開一扇門,方便我來瞧孫女。」

  孟瑤此時明白過來了,原來在這裡等著她呢,開一扇門的心願大概是真的,但是不是真想過來看孫女,呵,誰信?一多半是瞧著大房又開始興旺了,眼熱了,想讓賀濟禮幫襯幫襯賀濟義了。

  孟瑤心裡跟明鏡兒似的,把賀老太太的心思,瞧了個一清二楚。她正欲駁回賀老太太的話,忽有幾名賓客來告辭,她一面應酬,一面得了提醒,此時客人還未散光,若在這裡不讓賀老太太如意,她還不知怎麼不知羞地鬧騰呢,沒得丟人,不如先拿話出來哄住她,往後的事往後再說。

  她這樣想著,待送走這撥客人,便回返來與賀老太太道:「既是老太太想小囡囡,那咱們就擇日開扇門罷。不過開門乃是大事,得挑個吉日,不然壞了風水,麻煩可就大了。」

  賀老太太沒想到她這樣爽快就答應了,高興得很,忙點頭附和道:「是,是是,風水很重要,如今濟禮做了官,更得講究這個。」

  做了官?孟瑤忍俊不禁:「老太太,濟禮如今是拿朝廷俸祿不假,但還沒當官呢,往後切莫再這樣講,讓人笑話。」

  「啊,沒當官?」賀老太太一聽,臉上掩不住的失望。

  二妮怕孟瑤臉上掛不住,忙道:「就算沒當官,也是拿朝廷俸祿的人,不知多少人擠破頭要當這個州學教授呢,不然怎麼那麼多人去趕考,而且還只錄取前兩名?」

  賀老太太深覺有理,又開始點頭。

  孟瑤卻是哭笑不得,就讓賀老太太誤會賀濟禮沒出息不是更好,經二妮這樣一講,賀老太太可算是又燃起「希望」了。

  賀老太太此時心滿意足,拉起二妮告辭,臨行前還不忘叮囑孟瑤抓緊時間挑開門的吉日。

  到了晚些時候,賀濟禮吃得半醉回來,不顧形象地咕咚喝下大半碗醒酒湯,斜躺到榻上逗弄小囡囡,以此解酒。孟瑤瞧著他還算清醒,就將今日賀老太太所提的要求講了。

  賀濟禮聽完她的話,一個激靈坐起身來,酒全醒了:「你,你竟答應她了?」

  孟瑤完全理解他的反應,解釋道:「當時還有不少客人在場,我不好反駁她的話,只好來了個緩兵之計,反正所謂吉日,全憑我們說了算,且就這樣拖著罷,拖得一天是一天。」

  「也只能這樣了。」賀濟禮是要面子的人,想一想當時的情景,若換作是他,大概也會先答應賀老太太再說,於是就沒有責怪孟瑤。

  他們一心要拖,好幾日不見動靜,賀老太太那裡就急了,打發小丫頭來問了幾次無果,只得親自繞了半條街跑過來,拉住孟瑤問道:「媳婦,那門怎麼還不開?」

  孟瑤敷衍她道:「吉日難定呢,老太太且再等等。」

  賀老太太哪裡等得,斷定賀濟禮兩口子是不願開門,故意拖延,於是便趁著賣花婆子上門來賣花,向著她一通亂講。賣花婆子嘴碎得很,沒過幾天就將「賀家老太太的大兒子和大兒媳不孝,為了不讓她瞧孫女,連一扇門也不肯開」的消息,傳得是滿天飛。

  這些話很快就傳到了孟瑤耳裡,賀濟禮在州學也聽到了風言風語,兩口子本不欲理睬,但這些胡編亂造誹謗人的話,偏有好些人信,連知府大人都把賀濟禮叫去問了幾句。這下賀濟禮不理睬也不行了,不然影響了他年終的考課,怎麼得了?於是便叫了幾個匠人來家,唉聲歎氣地準備把才封起來不久的門又重新開開。

  裝門板時,孟瑤親自過來瞧,送來一把大鐵鎖,讓人從裡面安了,並囑咐丫頭們,待門一安好,就鎖嚴實了。

  賀濟禮看著匠人們安鐵鎖,搖著頭道:「沒用的,她見鎖了門,不曉得叫開?」

  「叫罷,既是安了門,豈有不許人敲的道理。」孟瑤別有深意地笑了,「不過,我可沒安排人手看門。」

  賀濟禮一愣,反應過來,大笑:「是,咱們家窮,人手不夠,哪裡挪人來守門,這裡自然是成日沒人看著的。」

  夫妻倆相視而笑,看著匠人們安好門和鎖,又看著丫頭們鎖好了門,才相攜而去。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4-3 04:17 PM

第一百五十五章 洪水猛獸

  賀老太太年紀到底大了,有些耳背,後園子那邊砸牆重新開門那樣大的動靜,她都沒聽見,家裡的奴僕又少,也沒個人來與她講,因此直到第二天出院門遛彎,才發現後院牆上多了一扇門。

  賀老太太見狀大喜,忙上前去推,不料那門卻是從裡面給鎖住了,哪裡推得動;她心想新開的門,總會有人守,於是大聲叫門,但牆那頭卻悄無聲息,就是沒人應答。

  賀老太太急了,忙去找到二妮,讓她陪自己去賀濟禮那邊走一趟。二妮本不願陪,但正好她要去跟孟瑤商量買彩雲的事,因此就應了,扶著賀老太太出了門。

  她婆媳倆繞了大半條街,再次來到新賀府,賀老太太已是氣喘吁吁,扶著大門喘了好一會兒才緩過勁兒來。二妮瞧著她這般模樣,覺得可憐,心想到底還是歲月不饒人,老太太也老了。她擔心賀老太太走不到垂花門那裡去,便蹲下身來,把她背到背上,由個小廝領著,去見孟瑤。

  孟瑤見賀老太太是由二妮背著進來的,嚇了一跳,忙問老太太是不是病了。二妮道:「老太太沒事,只是累著了。」

  賀老太太則道:「誰叫你們新開的門打不開,不然我也不必繞這麼遠的路走過來。」

  這話若被不知底細的人聽見,定要覺得孟瑤心狠,但賀老太太以往做的那些事,實在太傷人心,因此孟瑤一點兒都不心軟,更是沒有絲毫要將那門打開的意思。

  賀老太太見孟瑤不搭話,只顧著瞧自己的手指頭,生氣了,道:「有你這樣做媳婦的嗎,婆母想來瞧瞧孫女,你都不願意開門,非要讓她一大把年紀地趕遠路。」

  孟瑤還是沒作聲,過了一會兒,突然問道:「老太太,請問我家小囡囡,這會兒多大了?」

  「半歲?一歲?總不會兩歲了罷?」賀老太太使勁想了想,伸出指頭掰起來。

  孟瑤又問:「二弟那兒子,今年多大了?」

  賀老太太聽她提及寶貝孫子,馬上面帶笑容,答道:「四個多月,快五個月了,長得還算好,可惜少奶吃,總不夠結實。」

  孟瑤面帶嘲諷看著她,道:「老太太口口聲聲說想孫女,卻連她的年紀都記不清,若要說你真心疼她,誰信?」

  賀老太太強辯道:「我這是年紀大了,記性不好了。」

  「那你孫子的年紀,怎麼記得清清楚楚?」孟瑤在言語上絲毫不肯讓步,馬上駁斥道。

  賀老太太啞口無言。

  孟瑤又道:「半條街能有多遠,我又沒讓老太太走著來,二弟剛分了那樣大的家當,難道連個轎子都不肯給老太太雇嗎?」

  她講的只是賀濟義,但二妮聽在耳裡,也極不好意思,忙道:「都怪我,忘了老太太年紀大了,走不得遠路,還總想著在鄉下不管多遠,都是靠一雙腳,就沒想起來去雇轎子。」

  賀老太太不滿看她,道:「我還沒老到走不動,雇甚麼轎子,有錢也不是這樣花的,何況濟義還沒錢。他是分了些家當不假,但那些都要趕著賣掉好換銀子還債呢,哪裡來的閒錢?」

  二妮沒想到自己講了一番話,卻弄得裡外不是人,登時面紅耳赤,看看孟瑤,又看看賀老太太,不知怎麼辦才好。

  孟瑤雖然瞧不慣賀老太太與小叔子,但對這個妯娌還是喜歡的,見狀忙跳轉了話題,問二妮道:「聽傻姑娘說,弟妹想把彩雲買去,我前兩天特意叫她來問了問,她自己是極願意的,只不知弟妹還要不要她。」

  二妮笑道:「我這回來,就是為了這事兒呢,我本來以為自己一個鄉下丫頭,是用不慣丫鬟的,誰知同彩雲那丫頭極為投緣,竟如同親姐妹一般,因此想把她買回來。」

  人人都有一顆嚮往富貴安逸的心,只是自己沒發覺罷了,真正使不慣丫鬟的,又能有幾個?就是二妮,如今同才從鄉下出來時,都大不一樣了。孟瑤笑著,命知梅取來彩雲的賣身契,遞與二妮,道:「既是如此,你就把她帶了去罷,銀子遲些與我也沒關係。」

  二妮因為一直將店子的事瞞著賀濟義,因此手頭也有些積蓄,買個丫鬟不成問題。她從懷裡掏出一張銀票,遞給孟瑤,笑道:「大嫂肯將彩雲賣給我,我已經是感激不盡了,哪還能拖欠銀子。」

  此時彩雲已由個小丫頭領了來,見二妮交了銀子拿了賣身契,便上前與她磕頭,回過身又與孟瑤磕頭,謝她這些年的教導之恩。

  她們這裡一派和樂融融,賀老太太卻是在一旁看直了眼,原來二妮私藏了這麼多錢,竟能輕輕鬆鬆地買下一個正值妙齡,模樣又還不錯的丫頭。

  孟瑤和二妮沒有覺察到賀老太太的異常,猶自閒話,賀老太太卻急著要回家好好盤問二妮一番,站起身來,拉了二妮就走。她走了兩步,突然想起些甚麼,回轉過頭,拿起她座位上的茶盞,將裡頭的茶水一飲而盡,再把盞子塞進袖子,但盞子太大,只得又改為揣進懷裡。

  孟瑤和二妮看得目瞪口呆,賀老太太卻若無其事地道:「這個茶盞不錯,把我拿回去喫茶用。」

  二妮臊得眼淚都快下來了,急道:「娘,難道我們家就連個給你喫茶的盞子都沒得,還要從大嫂這裡拿?」

  「咱們家的沒這個好。」賀老太太講起這話來,絲毫不以為羞,理直氣壯得很。

  「你要是嫌咱們家的茶盞不夠好,我叫濟義再買給你就是。」二妮急得直跺腳,只差去掀賀老太太的衣衫,把盞子掏出來了。

  孟瑤不忍讓二妮為難,再說一隻盞子也不值甚麼錢,便連忙出來打圓場道:「不過一隻茶盞,老太太喜歡,就讓她拿去罷。」

  賀老太太對這話很滿意,揣著茶盞,昂首闊步地朝外走。二妮沒能制止住賀老太太,很是愧疚,向孟瑤講了好些抱歉的話,直到賀老太太在外頭催促,才告辭離去。

  賀老太太剛走,就有小丫頭進來稟報:「大少夫人,老太太把門口的一盆杜鵑花給抱走了,說她窗前就差這個應景。」

  一盆花她也要?孟瑤哭笑不得,擺手道:「算了,拿都拿走了,隨她去罷,橫豎不是甚麼值錢的東西。」說完,她心裡默默道:「我只是替賀家感到丟人。」

  小丫頭又講了一遍看守不力,多謝大少夫人寬恕之恩之類的話,轉身欲走,知梅卻叫住她,向孟瑤道:「大少夫人,雖說東西都不值錢,可也不能就這樣由著老太太去。」

  孟瑤想了想,道:「那她下次來之前,你們就都把值錢不值錢的東西都藏起來罷。」

  知梅應了一聲,又問屋裡的其他丫頭婆子們聽清了沒,眾人皆笑道:「使得,就是上茶,也只拿粗瓷的盞子來。」剛才來稟報的小丫頭更是道:「花盆都拿布遮起來。」

  這竟是拿賀老太太當洪水猛獸來防了,不知賀老太太得知,會作何感想,以她的個性,大概只會抱怨孟瑤小氣、防她跟防賊似的,而連慪都不會慪一下罷。

  賀老太太走後沒過多大會兒,賀濟禮就回來了。孟瑤抬頭看了看日頭,奇怪道:「今日怎地回來得這樣早?」

  賀濟禮皺著眉頭道:「我那救命恩人的閨女,怎地還不到?我今日特意告了個假,到碼頭上去接,但還是不見人影。」

  「救命恩人的閨女?」孟瑤更加奇怪了,「怎麼沒聽你說過?」

  賀濟禮這才想起來孟瑤不知道此事,忙解釋道:「本來一回來就要跟你講的,誰知被分家這事兒給氣糊塗了,一時忘了講。我那救命恩人遺下一女,年方十六,恩人臨終前拉著我的手千叮嚀萬囑咐,要我千萬給她尋個好人家給嫁了,萬不可讓她受半丁點兒委屈。」

  孟瑤乍一聽說「恩人之女」四個字,心裡直犯嘀咕,生怕那恩人臨終前的囑托是讓賀濟禮娶了他閨女,給他閨女一個歸宿,直到聽到最後,才放下一顆懸著的心,笑道:「這還消恩人囑咐?就是他不說,咱們也不能委屈了他家姑娘,不但要幫她挑個好人家,還要送副好陪嫁。」

  賀濟禮見她不怪自己遲遲才講,就也笑道:「人家一多半還看不上咱們給備的嫁妝呢,你不知我那恩人,家境富足得很,而且獨此一女,全副家產全留給了她。他這閨女,又是個極能幹的,我歸家時讓她隨我一起走,她愣是不肯,說家中事務多,要打理妥當了才肯來,我看她一多半是要留在家裡將那些財產變賣的變賣,藏的藏,處理好了才來。」

  孟瑤聽賀濟禮這樣一講,對這位恩人的閨女頓生好奇之心,而且隱約有些好感——她可是喜歡能幹人的。

  賀濟禮才講完恩人之女的能幹,卻又擔起心來,道:「她再能幹,終究只是個才十六歲未出閣的女子,不知是不是路上出了甚麼事,才這樣久還沒到。要不咱們派幾個人去迎一迎?或者乾脆使人去她家看看?」



第一百五十六章 恩人之女的下落(一)

  「先別急。」孟瑤更為冷靜,幫賀濟禮分析道,「先想想是不是哪裡出了紕漏,比方說,你給她的住所地址,可曾出錯?」

  「自個兒家的地址,怎麼可能出錯。」賀濟禮想也沒想就揮著手道,但說著說著,卻突然醒悟,他把家裡地址告訴恩人之女時,還沒同賀老太太他們分家,因此給的是原先三進宅子的地址,而如今他們搬到了後園子來住,大門的方向也改了,恩人之女莫不是找不著地方,才久久不見人?

  賀濟禮拍著腦袋懊悔道:「你瞧我這記性,怎地就忘了使人把新家的地址告訴她,還干在這裡著急。」

  孟瑤隨手取了個小囡囡頑的小木馬,遞給他道:「現在說這個也沒用了,你趕緊去前頭濟義家看看,也許恩人之女早去他家找過你了。」

  此話有理,賀濟義如今心裡恨著賀濟禮呢,若恩人之女尋到他那裡去,他很有可能不接待,也不給指路,任由兩邊見不上面,接不上頭。賀濟禮著起急來,馬上動身朝賀濟義家去。

  這座三進大宅,乃是賀濟禮當年辛辛苦苦,一分一厘掙下錢來買的,如今門楣依舊,卻實是易了主人。賀濟禮站在熟悉不過的大門前,感慨萬千。

  門房裡僅有的一名老蒼頭是舊人,賀濟禮同他打了聲招呼,自己走了進去。賀濟義家分到的奴僕共八人,除去一個門房,剩下的七名朝三進院子一分,一進院子裡只得兩三人服侍,因此偌大的院子顯得空蕩蕩的,賀濟禮一路走到第二進院子前,也沒見著甚麼人。

  賀老太太還是住在她原先的院子裡,後面那進給了賀濟義一家子,此時她正含飴弄孫,好不快活。賀濟禮站在門口看了看,直覺得想不通,老太太明明過得樂呵呵,為何非要同他這個大兒過不去,隔三岔五地來找茬,弄得大家都不愉快?

  兩名小丫頭在牆腳根嗑瓜子,一面嗑,一面發牢騷:「好容易偷了點老太太的瓜子,卻沒想到是霉的,這同先前的日子,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賀濟禮輕輕咳了一聲,但不待那兩名小丫頭反應過來,自己就進了屋,與賀老太太行禮問安道:「老太太這一向可好?」

  賀老太太一抬頭,見賀濟禮手裡拿著個色彩鮮艷的小木馬,比平日賣花婆婆捎來的玩意兒不知好了多少倍,她心中暗喜,嘴上卻道:「這是給你大侄子捎帶的?他才幾個月,哪裡頑得了這個,還不如買個撥浪鼓與他。」

  賀濟禮生氣賀老太太講話不中聽,竟發狠將木馬背到了身後,道:「既是如此,我還是把木馬帶回去,回頭讓人給大侄子送個撥浪鼓來。」

  賀老太太這下可急了,她雖然還想要個撥浪鼓,可這小木馬她也不願放過,連忙站起身來,轉到賀濟禮身後去奪,口中道:「既然都帶來了,還帶回去作甚麼,撥浪鼓你下回帶來罷。」

  賀濟禮看著自家親娘這副上不得台盤的模樣,又氣又急,他實在放不下身段同她去搶一個小木馬,只得放手叫她奪去了。

  賀老太太搶得木馬在手,滿意地瞧了瞧做工,再打開一隻櫃子,將它鎖了進去,笑道:「我就曉得我兒子還是孝順的,鎖起後園子牆上那門,一定是你媳婦的主意。」

  賀濟禮卻哼了一聲,道:「就是我的主意,我媳婦不知情。」

  賀老太太本是讚他,沒想到把自己給鬧尷尬了,愣了一愣才道:「你這樣不願見到娘,還把門鎖起?」

  賀濟禮看了她一眼,不作聲。

  賀老太太更尷尬了,待要搜羅些甚麼話來罵賀濟禮不孝,賀濟禮先開口轉了話題,問道:「娘,你們這邊,最近可有一名女孩子上門找我?她姓魏,十六歲,北邊的口音,應是有奴僕相隨。」

  賀老太太聽說是個女孩子,還是特意來找賀濟禮,眉眼裡就明顯有了喜色,十分感興趣地問道:「老大,這魏姓姑娘是你甚麼人?在窯子裡結交的姐兒,還是在外頭置下的外室?」

  她問完,不等賀濟禮回答,又自顧自的笑道:「你也是該再收個人在屋裡,你媳婦太過霸道,傻姑娘又不頂事。」

  賀濟禮一聽賀老太太把他恩人的閨女比作窯姐兒,當作外室,氣憤非常,怒道:「娘,你滿腦子除了這些,就沒得別的?你兒子我從京城回來時,途遇劫匪,若不是這位魏姓姑娘的父親捨命搭救,你兒子我早就沒命回來見你了。」

  賀老太太壓根不知道賀濟禮遇險的事,張口結舌:「這,這是甚麼時候的事?」

  賀濟禮橫了賀老太太一眼,沒了理會她的心思。

  賀老太太大概是自己覺得不好意思,訕訕地道:「你們又不告訴我,我哪裡曉得這些。那魏家姑娘我沒見過,你上別處問問去罷。」

  這會兒賀老太太講甚麼,賀濟禮都覺得刺耳,一聽這話,更認為賀老太太是在趕他,氣呼呼地站起身,禮都沒行就走了。他鐵著一張臉走到大門口,才突然想起一事——賀老太太因為不大認得城裡的路,尋常不出大門的,就算恩人之女來找過他,賀老太太也可能根本不知道。

  「差點疏忽掉了。瞧我這腦子,魏姑娘若是來找我,別人見不著,門房肯定是見了的,我還不如直接去問老蒼頭。」賀濟禮一面自言自語,一面朝門房去。

  老蒼頭見了舊主人,點頭哈腰,搬來一張條凳請賀濟禮坐。賀濟禮卻擺了擺手,只站在門房門口問道:「老蒼頭,最近可曾見到有位魏姑娘來找過我?」

  老蒼頭想了想,道:「好像是有位姑娘來找過大少爺,是不是姓魏,小人就不知道了。」

  「一定就是魏姑娘,除了她,再沒有誰會來找我了。」賀濟禮十分欣喜,連忙繼續問道:「那她去了哪裡?」

  老蒼頭又想了想,道:「那姑娘是帶著大小箱籠來的,隨行的還有好幾個奴僕,當時恰巧二少爺回家,問了她幾句,就歡天喜地地迎進去了。至於後來那姑娘去了哪裡,小人就不曉得了。」

  賀濟禮聽說賀濟義並沒有趕魏姑娘,而是禮遇於她,稍稍鬆了口氣,至少她的下落,能向賀濟義打聽到了。他這會兒急著找到賀濟義,便問老蒼頭道:「二少爺可在家?」

  老蒼頭搖了搖頭,指著門外道:「一大早就著急慌的出去了,說是等了這幾日,還不見有人來問這宅子的價,要急著去找牙儈。」

  賀濟禮還當他是出去找差事呢,原來是做這等丟臉的事,忍不住撇了撇嘴。他想到自己辛苦掙下的宅子,就要這樣被賀濟義賣了,不禁很有些心痛,更想快些找到賀濟義,大罵他一頓。但老蒼頭只知賀濟義去找牙儈,卻不知他具體去了哪家,這讓賀濟禮無從找起,只得轉身欲走,準備晚些時候再來。

  老蒼頭卻一把抱住他的腿,跪了下來,老淚縱橫地央道:「大少爺,小人求你把我再買回去罷,我跟著二少爺實在是活不下去了。」

  賀濟禮奇怪道:「你一般兒地守門領工錢,怎麼就活不下去了?」

  老蒼頭一把鼻涕一把淚,哭道:「哪有甚麼工錢,我們跟著二少爺的這幾個下人,自從分家,一文銀子都沒見著。二少爺說這宅子一日不賣,他就一日沒銀子開工錢。」

  這些人,都是孟瑤當初「精挑細選」的,必是有「過人之處」,才留給了賀濟義,因此賀濟禮並不想答應老蒼頭的請求,只安慰他道:「那你就再等等,二少爺不過是一時為難,等他賣了宅子湊到了錢,一定會加倍給你們發工錢的。」

  老蒼頭哪裡肯信,仍抱住他的腿不肯放。賀濟禮欲一腳將他踢開,又見他一把年紀著實可憐,只得從荷包裡摸出一塊碎銀子,遞與他道:「你也曉得,我大少爺一向小氣,今日打賞你這銀子,實在是額外開恩,你若還不放我走,可連這塊銀子都沒了。」

  老蒼頭是曉得賀濟禮個性的,連忙一把搶過銀子,緊緊攥在手裡,賀濟禮這才得以脫身,搖著頭出了大門。

  他回到家裡,向孟瑤描述了一番老宅之行,生著氣道:「從上到下,就沒一個著調的。」

  孟瑤安慰他道:「既然魏姑娘有了下落,你還計較那麼多作甚麼,也不是頭一天知道他們的個性。」

  賀濟禮臉上稍微露出些喜色,道:「濟義大事上還是曉得禮數的,並沒有把魏姑娘趕走,或者故意指條錯路與她,聽老蒼頭說,賀濟義待她很是熱情呢。」

  孟瑤卻不這樣想,與他潑冷水道:「既是這樣,怎不見他送魏姑娘來?」

  一語驚醒夢中人,賀濟禮方才真是喜糊塗了,也是氣糊塗了,怎就沒想到這一層?老蒼頭只講了賀濟義熱情地將魏姑娘迎進家門,可再就沒了下文了,這魏姑娘究竟去了何處,現又在何方?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4-3 04:19 PM

第一百五十七章 恩人之女的下落(二)

  「我本來還想看在濟義禮遇魏姑娘的份上,花錢把那宅子買下,解他燃眉之急呢,如今看來,都是我把他想得太好了。」賀濟禮一面忿忿地說,一面向外叫人,準備召集人手,去揍賀濟義,逼他講出魏姑娘的下落。

  孟瑤卻道:「宅子和濟義是好是壞不相干,你要買儘管買,那本來就是我們的宅子,我住了這兩年,有感情了。」

  賀濟禮又何嘗不是如此,他對那宅子的感情,只有更深的,聞言便連連點頭,直道有理。他很快就集齊了五六名小廝,命他們操了傢伙藏在身上,再帶著他們像沒事人一般朝賀濟義家去。

  守門的老蒼頭才收了賀濟禮一塊碎銀子,見了他只差背他進來,哪裡還問他來做甚麼,逕直就讓他們一行進去了。

  他們進了宅子,先到前院遛了一圈,沒見著人,於是又朝後面去。賀老太太見賀濟禮復返,還帶了這許多人來,歡喜道:「你是不是看我們家人手不夠,特意帶了幾個人來送把濟義使喚?」

  她還真是甚麼都朝賀濟義的利益上想,賀濟禮被氣得笑出聲來,道:「對,對,我送這幾個人來給他用,只不知他在哪裡。」

  賀老太太一聽,高興壞了,忙指了椅子叫他坐,又喚小丫頭去叫齊佩之過來,道:「濟義出門,從來不跟我們說,不過齊姨娘肯定知道他去了哪裡,你且等我叫她過來問問就知道了。」

  那兩名小丫頭正躲懶,不知去了何處嗑瓜子,賀老太太叫了好幾聲也不見有人應答,只得罵罵咧咧地自己走去後面院子,把齊佩之叫了來。

  齊佩之看著比先前豐滿了些,但身上的衣裳是舊的,頭上的首飾也很少了幾件,想來賀濟義窮了,大家的日子都不好過。

  賀老太太看在這幾名小廝的份上,很是積極,不消賀濟禮開口,自己就幫他問道:「齊姨娘,你可曉得濟義去了哪裡?」

  齊佩之大概是得寵的,果真知道賀濟義的去向,道:「二少爺一早起來就說要去街那頭的牙儈家,這會兒應該還在那裡罷。」

  賀老太太揮手叫她下去,笑著轉向賀濟禮,道:「我這就使人叫他回來,瞧瞧這幾個小廝許意不許意。」

  就算這小廝是送給他的,他還有臉挑肥揀瘦?賀濟禮點著頭,從鼻孔裡哼了一聲。

  賀老太太心裡高興,根本不計較他的態度,笑呵呵地出門找人,去叫賀濟義回來。

  大概是因為和賀老太太一樣,以為賀濟禮是送禮來的,賀濟義跑得格外快,不到一盞茶功夫就回來了,一進門就與賀濟禮行禮問好,顯得親熱得很。

  他越親熱,賀濟禮心裡就越不舒服,板著一張臉問他道:「你可曾見過魏姑娘?」



  他不是送小廝來的嗎,怎麼開口問的卻是姑娘?賀濟義一愣,搖頭道:「沒見過。」

  這分明是在說謊,賀濟禮冷笑道:「沒見過?門口的老蒼頭,可是親眼看見你把魏姑娘迎進了大門。」

  賀濟義一臉的恍然大悟,道:「原來那是魏姑娘,我不曉得她姓甚麼,只聽說她要找大哥,就請她進來坐了坐。」

  賀濟禮忙問:「那她人呢?」

  賀濟義道:「我要使人去請大哥來,她卻說不必了,堅持要自己去找你,我就放她去了。」

  賀濟義見賀濟禮面色不善,忙補充道:「我看她帶的奴僕不少,想必不會出甚麼事,這才讓她走的。」

  賀濟禮還是不高興:「那你怎麼也不派人去知會我一聲兒?」

  賀濟義摸了摸腦袋,滿臉無辜:「我心想大哥家離我這裡不遠,能出甚麼事,就給忘了。」

  賀濟禮辨不出他所講的話是真是假,只得姑且相信了他,轉而問起宅子的事來。賀濟義正愁這宅子賣不出去呢,聽他問起,歡喜道:「大哥想買我這宅子?好說好說,價錢你開,我想你做哥哥的,怎麼也不會虧待親兄弟。」

  賀濟禮知道這宅子如今歸了賀濟義,但聽到他把「我」這宅子幾個字講得這般順溜,還是恨得牙根癢,將拳頭在袖子裡捏了又捏,才道:「這宅子是我當初花了兩千兩銀子買的,如今也舊了,就給你一千五百兩罷。」

  賀濟義瞪大了雙眼,驚訝道:「大哥,幾年前是甚麼物價,現如今又是甚麼物價,而今你拿一千五百兩,能買得到我這樣好的三進大宅?」

  賀濟禮當然知道這宅子如今不止值這個價,他不過是故意把價錢開得低低的而已,此時見賀濟義還是曉得行情的,便道:「那你要多少?」

  賀濟義伸出五根手指頭,晃了晃,道:「五千兩紋銀,一文也不能少。」

  五千兩?這是做買賣,還是打劫?賀濟禮臉色一沉,正要發作,突然卻又笑了:「你開價五千兩,並非這宅子值這個價,而是因為你恰巧欠了四千五百兩的債罷,賣完宅子剩下的五百兩,正好再弄個小房子安生。嘖嘖,瞧你這如意算盤打得,比你哥哥我可強多了。」

  「你……你怎麼知道的……」賀濟義被點中心思,面色一紅,不過他生得黑,輕易也看不出來。

  賀濟禮心想我除非是瘋了,才會拿五千兩白銀買回自己的宅子,這個價錢,夠我再蓋一座了。他冷冷瞥了賀濟義一眼,再朝賀老太太草草一行禮,轉身就走。

  候在屋外的那幾名小廝見他出來,也跟著朝外走,賀濟義一看就急了,連忙攔住他道:「大哥,這幾個小廝你不是送給我的麼,怎麼又帶走了?」

  賀濟禮也不搭話,只沖那幾個小廝道:「帶你們來作甚麼的?都杵著不動,等著扣工錢麼?」

  幾名小廝一聽說要扣工錢,哪裡敢怠慢,忙照著來時賀濟禮的吩咐,紛紛摸出懷裡的短棍短棒等物,朝著賀濟義就打。賀濟義驚慌失措,滿院子逃竄,但哪裡敵得過五六個擔心自家工錢的小廝,轉眼就被打了個滿頭包,臉也腫了,背也彎了,嘴角還淌出了一絲血。

  賀老太太嚇壞了,拉了這個,拉不住那個,倒把自己跌了四腳朝天。她索性坐在地上,拍著腿大哭起來:「老大,老2到底做了甚麼對不起你的事,你要這般打他!」

  賀濟禮閒閒地道:「他對不起我的事多了。所謂長兄如父,我們的父親去得早,就只有我這個做大哥的代行父職了。」

  「你打他,我就打你。」賀老太太見他不肯停手,便一骨碌爬起來,衝去揪打賀濟禮,但賀濟禮身子靈活,一個閃身就躲開了,賀老太太連他的衣角都不曾挨到。

  賀濟禮到底怕摔著賀老太太,便朝那邊看了看,見賀濟義也被打得差不多了,就招呼小廝們停手,藏起棍棒傢伙,揚長而去。

  賀濟禮對賀濟義,從來是訓導多過於揍打,就算要打,也是邊打邊說教的,像今天這樣只打,卻一句話也不說,還是頭一回,賀濟義懵了。

  賀濟禮才不管賀濟義懵不懵,直覺得自己是打他打少了,才使得他成了今天這副樣子。他回到家中,長吁短歎:「還是我這個做兄長的錯,沒有早些管教他,才讓他成了這副德性。」

  孟瑤安慰他道:「有老太太在,也輪不到你管教,休要把甚麼事情都朝自己身上攬。」

  賀濟禮想起以前,每每他教訓賀濟義,往往還沒等到他伸手,賀老太太就已經跳出來護著了,真是哪裡輪得到他來管教。

  他歎了口氣,想起賀濟義今日被打的慘狀,向孟瑤道:「我方才把濟義給打了。」

  孟瑤早就覺得賀濟義該打,連甚麼緣由都不問就道:「你是大哥,打他兩下也沒甚麼。」

  賀濟禮苦笑著道:「可不止兩下,我帶了六個小廝,帶著傢伙去打的。」

  「啊?」孟瑤大吃一驚,「你把他怎樣了?到底分了家,傳出去會不會與你德行有礙?老太太會不會善罷甘休?」

  前一個問題,賀濟禮絲毫不擔心,因為不論古今,兄長都是有權力管教兄弟的,何況他們父親不在了,他更是有這個資格。他這會兒開始頭疼的,正是後一個問題,賀老太太那般偏疼小兒的人,一定不會就此罷休,說不準甚麼時候就要上門來鬧了。

  她畢竟是賀濟禮的親娘,若真找上門來,不可能不讓她進門,而且打,打不得,罵,罵不得,極為讓人頭疼的一件事。

  賀濟禮想到這裡,隱隱有些後悔,後悔自己剛才太魯莽了。

  孟瑤瞧出他心中所想,忙道:「打都打了,還能怎樣,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罷了,頂多給他們一點兒醫藥費。」

  「不給。」賀濟禮斬釘截鐵地道,「要鬧就讓她鬧去,我只當沒聽見,你也忍著些,時間久了,她也就累了。」

  既然他這樣說了,孟瑤自然沒意見,她才不願拿自家銀子拱手送給賀濟義呢。

  賀濟禮突然又開始歎氣,道:「今日去濟義那邊,除了把他打了一頓,別無所獲。」

  孟瑤問道:「怎麼,難道是濟義說他沒見過魏姑娘?」



第一百五十八章 賀濟義賣房

  「那倒不是。」賀濟義搖頭道,「濟義倒是說他見過魏姑娘,只是稱魏姑娘執意要自行找我,因此又離去了。」

  「一派胡言,虧你也信。」孟瑤道,「那魏姑娘既然家大業大,自然不會是孤身一人來這裡的,既然身邊有人陪,又豈會這些天了,還找不到咱們家來?我看濟義根本就沒放她走。」

  賀濟禮卻道:「你說的這些,我也不是沒想過,只是正如你所講,魏姑娘是帶著好幾個奴僕一起來的,又豈能讓濟義給圈住了?難道她那奴僕是吃素的?」

  此話也有理,孟瑤疑惑了,這恩人之女魏姑娘,到底是還在賀濟義家,還是真離去了?如果是還在賀濟義家,她既有奴僕伴身,為何不出來?難道她是自願的?

  孟瑤橫想豎想,也沒想出個她覺得合理的解釋來,只得把這難題,又拋回給了賀濟禮。但賀濟禮這會兒也沒甚麼主意,唯有分派人手,命他們上街找去。

  兩口子晚上一夜沒睡好覺,但直到天亮,也無消息傳來。早上,兩人正面對一桌子早飯無心下箸,卻見小丫頭來報:「大少爺,大少夫人,二少爺來了。」

  賀濟禮與孟瑤對視一望,皆道:「準是為昨日挨打的事,上門鬧來了。」但那小丫頭卻稱最會鬧事的賀老太太並未跟來,僅有賀濟義一人來了,這讓賀濟禮夫妻倆有些不解。

  孟瑤道:「理他呢,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且請進來罷。」

  小丫頭應了一聲,出門去叫。過了一會兒,賀濟義拄著個拐,一步一歪地走了進來,搖搖晃晃地要與賀濟禮和孟瑤行禮。平日裡他好模好樣時,也不曾見他這般知禮,今兒這是做給誰看呢?看來真是鬧事來了,賀濟禮嘴角一扯,笑道:「我昨兒好像沒打你的腿,你怎麼就瘸了?」

  賀濟義這下鬧了個大紅臉,吭哧半晌才編出個說得過去的理由來:「身上疼,不當心就摔了。」

  孟瑤撲哧一笑,朝他身上看去,果然是鼻青臉腫還未消退,看來昨日賀濟禮是真下了狠手了。他們兩口子猜想賀濟義是來鬧事討說法的,但賀濟義再開口時,講的話卻是出乎他們意料:「大哥,大嫂,我昨兒夜裡想了一宿,還是決定把宅子賣給你們,價錢好商量。」

  不是獅子大開口,要價五千兩麼,怎麼才過了一夜,口風就變了?這中間出了甚麼事情?賀濟禮同孟瑤對視一眼,沒有作聲。

  賀濟義見他們保持沉默,只得自己解釋道:「我想通了,我和大哥是親兄弟,計較那些作甚麼,宅子賣給大哥,比賣給誰都合適,何況那宅子本來就是大哥掙下的。」

  不論這話是真心還是假意,聽起來還是悅耳的,賀濟禮便問道:「那你這回想賣幾多錢?」

  「嗐,甚麼錢不錢的,大哥你看著給罷。」賀濟義道。

  這下賀濟禮可真琢磨不透賀濟義的心思了,乾脆講了個根本不可能的低價:「五百兩。」

  賀濟義驚訝道:「大哥,你這價也太低了,我那宅子原價也不止這麼多呀。」

  看來先前他講的,果然是摻了水分的客套話,賀濟禮就帶著嘲諷的意味笑了:「不是你讓我看著給的麼,我這裡只有五百兩,自然就只開這個價。」

  賀濟義尷尬起來,只得道出自己心中的價碼,道:「大哥若是能給現銀,兩千兩我就賣;若是要賒賬,或拿物品抵押,那就得再加五百兩。」

  賀濟禮抖一抖袖子,道:「現銀我有,但兩千兩太貴,我最多只給你一千五百兩。」

  昨日賀濟禮就說過,那宅子原先是兩千兩買的,如今幾年過去,早就不止這個價了,他這會兒卻想以低於原價的價格買去,這筆買賣,賀濟義可就虧大了。

  這等虧本的買賣,在賀濟禮兩口子看來,賀濟義是無論如何都不會答應的,但讓他們大感意外的是——賀濟義居然點頭了。

  只聽見他道:「都是親兄弟,我虧點就虧點罷,哥你把銀子準備好,我中午就拿房契地契過來,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賀濟禮夫妻沒想到他居然答應了,而且答應得這般爽快,兩人怔怔地看著他,直到他告辭離去才回過神來。

  孟瑤率先起疑道:「他何時這般大方過,別是其中有詐罷?」

  賀濟禮也是疑惑:「我昨日才打了他一頓,他今日反倒要把宅子便宜賣我,甚麼道理?」

  夫妻倆討論一時,還是摸不清賀濟義的套路,不過能以低價買回自家的宅子,總是喜事一樁,於是二人決定,甭管真假,這筆買賣都要做,頂多多花費些銀子請個好些的牙儈把關,再到官府備個案。

  到了中午,賀濟義果真帶著房契地契過來了,賀濟禮這裡的牙儈也準備停當——他這不過是保險起見而已,其實那房契地契,還是分家時他帶著賀濟義去官府辦的手續呢,焉有辨不清真假的道理。

  賀濟禮與孟瑤仔細驗過兩契真假,又叫牙儈看了一遍,確定無誤,便與賀濟義將銀票交付;隨後賀濟禮又同賀濟義到官府,在兩契上蓋上了官府的印章,變作紅契,備好了案。

  賀濟禮帶著萬事俱妥的兩張契紙回到家,還覺得有些恍惚,傻傻地問孟瑤道:「娘子,這才一眨眼的功夫,前頭的宅子又歸我們了?」

  孟瑤也覺得彷彿在夢中,呆呆地道:「今兒是怎麼了,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賀濟禮使勁掐了自己一把,哎喲一聲,還是知道疼,笑道:「管他呢,契紙都拿到手了,不會再有假,三天後咱們就去收房,重新搬回自家宅子裡去住。」

  孟瑤點了點頭,歡歡喜喜地召來大小丫頭,將喜訊告訴她們,又叫她們趕緊下去收拾東西,三天後搬家。

  賀濟禮接過知梅遞過的一盞香茶,舒舒服服地在榻上躺了下來,道:「宅子是回來了,但我還是想不通,濟義怎麼突然就肯低價賣了呢?莫非是他又欠了一筆債,急著要還?」

  孟瑤不解道:「他先前就已經欠了四千五百兩,那宅子至少也要賣到這個價錢,才夠還債罷?若他真又欠了新債,急著拿這一千五百兩去還,那先前四千五百兩舊債的錢從哪裡來?」

  賀濟禮一手端茶盞,一手摸下巴,想了想,猜測道:「莫非是他為了還債,上賭場去摸了兩把,卻背上了高利貸?只有這般急迫的事,才會逼得他急急忙忙地要將宅子以低價出售。」

  好像也只有這個理由能說得過去,但孟瑤還是推賀濟禮道:「你若是真想知道緣由,就別只躺在這裡想,趕緊使個人去打聽打聽,說不準連魏姑娘的去向也能問出來的,畢竟她是見過濟義後就下落不明的。」

  「對呀,說不準這兩者間還真有些甚麼聯繫。」賀濟禮一骨碌爬起身來,出門指派人手去了。

  他那裡出門打探消息,這邊孟瑤也沒閒著,叫來小丫頭吩咐道:「去,請二少夫人來坐坐,就說咱們園子裡新摘了葡萄,請她來嘗嘗鮮。」

  小丫頭應聲而去,但還沒過會子就又急急忙忙回轉,稟道:「二少夫人正哭哭啼啼地朝這邊來呢,已是進了大門了,奴婢將她引進來?」

  好端端的,二妮哭甚麼,莫非是為了賀濟義賣宅子的事?孟瑤一面想著,一面沖小丫頭道:「趕緊請進來。」

  小丫頭領命而去,沒一會兒二妮便衝了進來,撲進孟瑤懷裡,抱住她大哭起來。

  孟瑤顧及她的體面,忙先命屋中服侍的下人退下,再才拍著她的背問道:「弟妹,你這是怎麼了?」

  二妮抬起頭,哽咽著講不全話。

  孟瑤見她滿臉是淚,雙眼紅腫,忙遞了塊帕子給她,再扶她坐下,好言勸慰。

  二妮哭了一會兒,終於稍稍平復,抹著淚道:「大嫂,濟義他要休了我。」

  孟瑤還沒反應過來,二妮又哭開了。她連忙又遞過去一條手帕子,問道:「究竟怎麼回事,他為甚麼要休你?」

  二妮哭道:「我就是想不通這個,我自嫁進賀家,上侍奉婆母,下照料他那丫頭生的兒子,辛苦也就罷了,還數次跟著他擔驚受怕,而今又要陪著他賣宅子還債,但我從來沒有過怨言。誰知他不但不知感激,反而要休了我,大嫂,我實在是想不通呀!」

  賀濟義才低價賣了宅子,轉眼又要休掉結髮妻子,舉動確實很讓人費解。孟瑤正要開口說自己也想不通,就見傻姑娘匆匆自外頭來。她還沒進門,便沖二妮道:「二少夫人,我說你有甚麼想不通的,被二少爺休掉,多好的一件事,值得哭哭啼啼?叫我說,趕緊同他離了罷,清清靜靜一個人過日子多好,或者再找個好的,也是行的。不管怎樣,都比跟著他過日子強。」

  她一氣講完,見孟瑤一臉驚訝,忙解釋道:「二少夫人方才就到店裡找我訴苦,一個勁兒的哭,我看不過去,勸了她幾句,她卻聽不進去,轉身就跑到大少夫人這裡來了。」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4-3 04:22 PM

第一百五十九章 賀濟義欲休陸二妮

  「你就是像方纔這樣勸她的?」孟瑤問道。

  傻姑娘點了點頭,道:「同二少爺散伙是好事一樁,不但不值得哭,反倒要熱鬧一番才好呢。」

  孟瑤也覺得是這個理,只是被休終究是丟臉的事,二妮怎會聽得進這個勸。她哭笑不得地指了個座兒,讓傻姑娘坐了,示意她不要再出聲。

  傻姑娘坐是坐下了,卻忍不住不開口,問二妮道:「二少夫人,二少爺究竟是為甚麼要休你?是你犯了七出?這事兒總要有個說法,你也別哭了,趁著大少夫人在,趕緊說說罷。」

  二妮這時已回過了勁兒,於是不再哭泣,講道:「我要是知道為甚麼就好了,最近幾日甚麼事也沒有,除了他賣不掉宅子,著急上火之外。可賣不出宅子和休掉我之間,根本就沒有關係呀?」

  孟瑤捕捉到了她話中的關鍵之處,詫異問道:「濟義今日中午已是把宅子賣給我們了,怎麼,你不知道?」

  二妮比她更為詫異,反問道:「這是甚麼時候的事,他竟沒有同我商量,連知會都沒知會一聲。」

  二妮居然甚麼都不知情,看來賀濟義的行為,確是反常。這究竟是為甚麼,為甚麼……孟瑤絞盡腦汁思索,突然心中一動,附到二妮耳邊,半真半假地扯了個小謊,道:「濟義為甚麼要休你,我這裡倒是聽說了些小道消息,只不知是真是假。」

  二妮忙問:「甚麼消息?」

  孟瑤繼續小聲道:「聽說濟義之所以要休你,不是因為你不好,而是另結識了一位新歡,想要把你休掉好迎娶她呢。」

  「有這事兒?」雖然這消息很突然,但二妮並沒有不相信,在她看來,賀濟義太做得出喜新厭舊的事了,只是一般男人另有新歡,多半是納為妾室,或養個外宅,他怎麼卻「與眾不同」,為了一個新女人就要休掉正室娘子呢,照這樣愛一個娶一個,一輩子得休掉多少舊娘子才娶得過來新的?

  孟瑤見她是信了的樣子,便趁熱打鐵,繼續道:「我也只是道聽途說,不過這種事,總是無風不起浪,你若是得閒,就悄悄地去打探打探,說不準還真發現甚麼蛛絲馬跡了。」

  二妮點了點頭,正要答話,傻姑娘卻從旁偷聽到了一點半點,反駁道:「大少夫人,你這主意我可不贊同,二少夫人同二少爺散伙是好事,你怎麼反要她繼續和二少爺一起過?」

  孟瑤笑道:「果真是傻姑娘,就算不想在一起過,這被休同和離,可是兩碼事,事關二少夫人的顏面呢。若是被休,累得娘家跟著丟臉不說,往後媒人再來說親,總要低看一眼;若把被休變作和離,可就大不一樣了,走出去都是昂首挺胸的。」

  二妮連連點頭,道:「有理,有理,且等我去把那個狐媚子給揪出來,再求老太太作主,我是老太太親自娶進門的媳婦,不能叫他說休就休了,就算散伙,也得我先提出來。」

  「就是這個理。」孟瑤讚許道。

  二妮得了主意,便站起身來告辭,稱要趕緊回家盯著賀濟義,悄悄兒地看看他每日裡都去了哪裡。傻姑娘見二妮走了,也便去了店裡,她如今已不住在賞菊院,竟拿二妮的店當作家了。

  她二人這忙忙地一走,反倒襯得孟瑤是個閒人,只得把小囡囡抱過來,一面教她說話,一面等賀濟禮回來。

  賀濟禮一直到天黑透了才踏進家門,據他稱,他與小廝們兵分四路,分別朝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去尋找,但仍舊一無所獲,連魏姑娘的影子都沒見著,也不曾打聽到有誰見過她。

  孟瑤倒了盞茶遞給賀濟禮,問道:「那濟義急著賣房子,是怎麼回事?真是他欠了賭債了?」

  賀濟禮接過茶水,一飲而盡,搖頭道:「他沒欠賭債,至少我沒打聽到,大小賭場都稱沒見他去過。」

  孟瑤疑惑道:「那可就奇怪了,他沒欠賭債,急著賣房子作甚,還瞞著二妮。」

  賀濟禮一愣:「他要賣宅子,是大家都曉得的事,為甚麼要瞞著二妮?」

  孟瑤道:「他這回把宅子低價賣給我們,不但瞞著二妮,而且他還要休掉二妮呢。」說著,便將下午二妮到訪的事,講與他聽。

  「這是老太太親自娶下的親,他居然敢休?」賀濟禮驚訝道。二妮可是賀老太太的親內侄女,若賀濟義把她給休了,賀老太太有何面目去見自己的娘家人?賀濟義不可能不知道休掉二妮,必會有賀老太太攔在頭裡,這樣他都敢講出休妻的話來,可見放在他面前的利益或者威脅,要遠過於賀老太太給他的壓力。

  「究竟他是遇到甚麼事了呢?」賀濟禮困惑不解。

  「別急,或許過不了幾天,就會真相大白,我想,這事兒多半還是與魏姑娘有關。」孟瑤笑著,將今日對二妮講的「賀濟義喜新厭舊」的話,告訴賀濟禮。

  賀濟禮聽後,讚道:「還是你們女人家心細,竟能想到這上頭去,反正我現在也沒甚麼好法子,就且等著二妮的消息罷,希望她行事夠機靈,不要讓我們失望。」

  孟瑤肯定地道:「二妮一定能打探到消息,別看她婚前一直待在鄉下,卻是個能幹的,只是嫁給了濟義,才把她給埋沒了。」

  孟瑤沒有料錯,第二天傍晚二妮就又來了,一進門先叫渴,一氣喝下三盞茶水才放手,坐下直喘粗氣。

  孟瑤見她累得滿頭大汗,忙叫丫頭端水來與她洗臉,二妮卻擺擺手,胡亂朝臉上抹了幾把,道:「不礙事,我先跟大嫂說說情況。大嫂你不曉得,我今兒從天不亮就一路跟著濟義出了門,一直到現在才回來。為了不把他給跟丟了,我連碗水都不敢去喝,可累死我了。」

  孟瑤連忙又遞了一盞茶給她,道:「不著急,你慢慢說。」

  二妮接過茶,喝了幾口,道:「大嫂你果真是料事如神,賀濟義那沒良心的,還真是在外頭有人了。原來他在城郊租了一座院子,養了一個女人,還買了許多奴僕供她使喚。」

  事情和孟瑤猜想的差不多,但有個問題她還是弄不明白,照說賀濟義想要娶新人,那就得把宅子留著呀,為何卻要低價賣了?這下沒了宅子,他連個洞房都佈置不了,如何娶新娘?

  孟瑤將疑惑講給二妮聽,二妮也想不明白,只得道:「我今兒只遠遠地在外頭看了看,沒敢上前,且等我明日起個大早,再去打聽打聽,非要把這事兒弄清楚不可。」

  孟瑤擔心道:「你別讓人認出來,可就不好了。」

  「不會。」二妮很肯定地道,「她那院子裡,都是眼生的奴僕,並沒有我們家的,再說她也不認得我。」

  「那行,你明日小心點,我等你消息。」孟瑤命人拿了一盒子點心,遞給二妮,道,「這個你拿回去,明日路上吃。」

  二妮高高興興地接過來,笑道:「還是大嫂細心,我這便回去了,早些睡,明日好早起。」

  孟瑤點點頭,將她送至門口才回轉。

  天黑後,賀濟禮回來,累倒在榻上,喘著氣道:「我今日在州學,總是心不在焉,乾脆就又告了假,帶著人上街打聽了一圈,但仍是一無所獲。」

  孟瑤道:「濟義將魏姑娘藏在城郊,你只在城裡打聽,自然是甚麼都打聽不到。」

  「甚麼?城郊?你怎麼知道的?是二妮那裡有了消息?」賀濟禮一個鯉魚打挺直起身來,連聲問道。

  孟瑤將傍晚二妮到訪時講的話轉述給賀濟禮聽,道:「二妮並沒說那女人是誰,但我想一多半就是魏姑娘了。二妮還說宅子裡有不少奴僕,那些下人,別是濟義給買來監視魏姑娘的罷,不然魏姑娘為何不逃?可是,她自己帶來的那些奴僕哪裡去了?還有,濟義若是貪圖魏姑娘的家財而要娶她,就該把宅子留下才是,怎地反卻低價賣了?」

  賀濟禮聽了她這一連串的問題,直覺得頭大,道:「你還別說,我本來想的和你一樣,認為濟義是因財想騙娶魏姑娘,因此今日專挑媒婆去打聽,但銀子塞出去不少,卻沒一個媒婆說最近有人向甚麼姓魏的姑娘提親。」

  「那可真是奇了怪了。濟義這是要做甚麼?」孟瑤更加迷惑了。

  賀濟禮躺在榻上想了一會兒,也是越想越糊塗,乾脆拉了孟瑤轉到臥房,扯上被子折騰上了,美其名曰,累慘了腦子更清醒。

  一番雲雨過後,賀濟禮卻變得精神奕奕,一掃剛回家時的累狀,拉著孟瑤道:「你說,咱們接下來該做甚麼?繼續等二妮的消息?萬一城郊那女人不是魏姑娘呢?」

  雖然知道賀濟禮心焦,但孟瑤還是覺得剛辦完事就講這個,有些掃興,遂轉過身子,背對著他道:「你且等我睡一覺,說不準夢中周公會告訴我。」

  賀濟禮得了個沒趣,只得也躺下來,道:「也罷,那我也睡罷,看看周公是先去你那裡,還是先到我這裡來。」



第一百六十章 李姑娘還是魏姑娘?

  夫妻倆說是要賽著見周公,可心裡有事,有誰睡得著,第二天天不亮就都爬了起來,對坐無言。還好二妮不負所望,不到中午就帶來了新的消息,稱她早上扮作賣花婆子,混進了城郊的宅子,見到了宅子裡住的姑娘。

  二妮將隨身帶來的竹籃放下,又喝了幾口水,坐下道:「我扮作賣絹花的媳婦子,到城郊那院子前敲門,他家的看門人稱,他家小姐不日便要出嫁,正巧想買花,於是就讓我進去。原來賀濟義那沒良心的,真是想娶新人,才要休掉我。」

  孟瑤忙問:「你見到那姑娘了?可知道她姓甚麼?」

  二妮答道:「她說她姓李,父母都不在了,不久前剛由媒婆說了一門親,最近正忙著準備嫁妝呢。」

  姓李?莫非不是魏姑娘?孟瑤迷惑了。

  但二妮突然想起些甚麼,補充道:「那姑娘不是我們這裡人呢,操的是北邊口音,真不曉得濟義是怎麼認得她的。」

  魏姑娘可不就是北邊人,孟瑤聽了這話,又覺得有些像。她實在拿不定主意,便命知梅取二妮腳邊的竹籃子來看,只見那裡頭只剩下了兩隻絹花,一朵牡丹,一朵茉莉,用料做工都粗糙得很。看來這是被挑剩下的,孟瑤帶著些詫異問二妮:「李姑娘竟買了?」

  「買了。」二妮掏出賣得的銅板,喜滋滋地拿給孟瑤看,「我本是為打探消息去的,沒想到還賣了幾文錢,李姑娘很是喜歡我這絹花,把大半都挑去了呢。」

  那李姑娘連這樣粗製濫造的絹花都看得上眼,看來就不是魏姑娘了,因為孟瑤聽賀濟禮講過,那魏家很是富足,且全副家當都留給了魏姑娘,以她的財力和眼界,當是看不上這些絹花才是,何況這還是為了婚禮而準備的。

  忙活一場,弄清楚的就是這李姑娘非彼魏姑娘,這算是有收穫,還是沒收穫?孟瑤忍不住歎了口氣。

  二妮不知孟瑤的心事,還道她是在為自己而歎息,忙道:「大嫂你不必擔心我,我這兩日去了城郊幾趟,倒是想明白了,像賀濟義這樣的人,他要捨了我轉去禍害別人,我應該高興還來不及,何苦哭哭啼啼。我也不會等到他來休我,這會兒就請大嫂幫忙,寫一封休書,回去丟到他臉上去。」

  孟瑤簡直要為二妮這番氣魄拍案叫好,但她深諳世故之人,萬不會和傻姑娘一樣把勸人和離掛在嘴上,不然日後萬一二妮後悔,第一個怨的人就是她。因此她只道:「今世姻緣萬年修,弟妹你還是仔細考慮考慮的好。」

  二妮斬釘截鐵道:「我想好了,就現在寫休書。」

  孟瑤沒辦法,只得喚知梅取筆墨來,但同時給她丟了個眼神。知梅久跟她的人,馬上會意,到裡間轉了一圈出來,道:「大少夫人,真不巧,毛筆昨兒都被大少爺拿去哄小囡囡,全禿了。」

  孟瑤佯裝生氣道:「沒見過這樣哄孩子的,濟禮也太慣著她。」

  二妮面露失望,道:「沒筆那就算了罷,我到街上找秀才寫去也是一樣的。」

  孟瑤再三道歉,把她送了出去。

  晚上賀濟禮回來,進門第一句話問的就是:「二妮來了沒?」

  孟瑤指了指桌上二妮留下的兩支絹花,回答他道:「早就來過了,但她說城郊那宅子裡住的,是位李姑娘,而非魏姑娘。」她將二妮到訪時講的話轉述給賀濟禮聽,又講了講自己的見解,認為若李姑娘就是魏姑娘,斷不會買那絹花。

  但賀濟禮聽後,卻覺得那李姑娘很有疑點——若她真是家境不寬裕到要買劣質絹花作嫁妝,又怎會住大宅,養奴僕?莫非那些都是賀濟義給她置辦的?不過若真是賀濟義所為,倒也說得通他為甚麼急著賣宅子湊銀子了。

  賀濟禮越想越覺得頭疼,乾脆甚麼也不想了,道:「管她李姑娘還是魏姑娘,待明日去前面收過房子後,咱們親自去打探打探就知道了。」

  孟瑤覺得這想法很對,點頭道:「還是你想得周全,說不準那魏姑娘是為了安全起見,不願以真姓示人,所以謊稱自己姓李呢。」

  「極是,極是。」賀濟禮連稱有理,催促著開飯,吃了就睡,第二日起了個大早,帶著孟瑤到賀濟義家去收房。

  賀濟義迎出來時是滿面笑容,雖說臉上的傷還未消退,但精神看上去極好。他請賀濟禮兩口子在第三進院子的廳內坐下,伸手朝屋裡院子裡一指,道:「大哥大嫂請看,宅中家什器皿,一樣不少。」

  孟瑤深曉他性子,當真派人裡外瞧過,確實齊全,並未搬走或瞞下甚麼,這不禁令她暗暗稱奇。

  賀濟義一家子馬上就要搬走,賀濟禮便同孟瑤商量,去見一見賀老太太,畢竟那是長輩。孟瑤暗笑,見就見,又沒人怕她,還要商量作甚麼。

  孟瑤既是同意,夫妻倆便由賀濟義陪著,到第二進院子裡去。賀老太太此時正在西次間逗弄孫子,隔著老遠都能聽見笑聲。賀濟禮率先掀簾進去,一眼瞧見那孩子鼻涕糊了一臉,忍不住嫌惡地皺了皺眉,道:「虧得老太太疼愛這個孫子,連臉都不給他擦乾淨。」

  這人怎麼在賀老太太面前越來越口無遮攔了,孟瑤眼見得賀老太太變了臉,連忙扯了賀濟禮一把,笑著打圓場道:「孩子哪有不流鼻涕的,少見多怪。老太太把大侄子養得很好呢,白白胖胖惹人愛。」

  賀濟禮一看那孩子面黃肌瘦,連早產的小囡囡都比不上,忍不住為孟瑤那睜眼說瞎話的「白白胖胖」幾個字笑了起來。

  請過這回安,就能過清靜日子了,難道這一會子都忍不得?孟瑤狠狠瞪了賀濟禮一眼,向賀老太太調轉了話題,問道:「老太太最近身子可好?」

  賀老太太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吐出一個字:「好。」

  孟瑤一瞧賀老太太這態度,就不想再朝下講,但她突然想起二妮的事,忍不住問道:「老太太,聽說濟義要休了二妮,可有這事兒?」

  賀老太太聽孟瑤問起這個,臉上的神色很是複雜,她看了看賀濟義,竟長歎一口氣,道:「我老了,很多事都弄不清了,隨他去罷。」

  孟瑤一眼瞥見,賀老太太雖然用的是無可奈何的語氣,但臉上卻有掩也掩不住的喜色。這讓她大感困惑,照說二妮乃是賀老太太的親內侄女,娘家人被休了,賀老太太不但不鬧,反而看起來很高興?

  賀濟義大概是瞧見孟瑤起疑,忙解釋道:「大嫂你別誤會,我可沒休二妮,是她自己遞上了休書。」

  賀濟義一面說著,一面忍不住咧了嘴地笑,孟瑤猜得出他是為了甚麼樂,故意問道:「二弟這是有甚麼喜事罷,樂成這樣。」

  賀濟義搓著手,笑道:「不瞞大哥大嫂,小弟我好事近了,已然定了本月十五辦喜酒,到時還請大哥大嫂賞臉,來吃杯水酒。」

  他還真是要娶親,而且這樣的迫不及待,孟瑤突然為二妮不值起來,故意向賀濟禮道:「你瞧,二弟又要納妾了,不知這回的姨娘比起齊姨娘來如何。」

  賀濟義忙道:「大嫂誤會了,我這回是娶正室娘子,不是姨娘。」

  賀濟禮黑著臉道:「你才休了二妮,就又要娶親?」

  賀濟義強辯道:「是她休了我,不是我休了她。再說休書都已經按過手印了,隨我甚麼時候再娶都行。」

  孟瑤暗地裡扯了扯賀濟禮的袖子,示意他莫要再糾纏這些,趕緊問正題。賀濟禮會意,問賀濟義道:「不知你這回要娶的姑娘是哪家的?」

  賀濟義咧嘴一笑,還沒答話,賀老太太先笑道:「我這回這兒媳婦,可有錢了……」

  「閉嘴!」賀濟義一聲大吼,極為粗魯地打斷了賀老太太的話。

  幾人正詫異發愣,賀濟義解釋道:「娘甚麼也不曉得,她也沒甚麼錢,只不過有個房子而已,所以我才把這座給賣了。」

  賀濟禮見他如此遮掩,料想其中一定有鬼,但面兒上卻不動聲色,只套他的話道:「你叫我們來吃喜酒,卻不告訴我們婚禮的地方,我們怎麼去?」

  賀濟義笑道:「瞧我,竟把這個給忘了,過幾天我叫人給你們送帖兒來,上頭會寫的。」

  瞞得這樣嚴,話中竟滴水不漏?賀濟禮越想越覺得不對勁,便尋了個借口,拉了孟瑤匆匆出來,道:「我看其中有鬼,得趕緊去城郊瞧瞧,那李姑娘一多半就是魏姑娘,是叫濟義這小子給騙了。」

  孟瑤自責道:「怪我,竟沒問二妮那宅子在哪裡,方才聽老太太和濟義那口氣,她已是離了賀家了,不知現何處,咱們上哪裡問去呢?」

  賀濟禮卻不慌不忙,道:「她還有哪裡可去,不是在她店子裡,就是回了娘家——和離在鄉下,也是丟人的事一件,她一多半沒回娘家,而是到店裡去了。」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4-3 04:23 PM

第一百六十一章 城郊之行

  「我真是急糊塗了。」孟瑤連稱有理,趕緊帶路,同賀濟禮到州學對面二妮的店子裡去。

  賀濟禮沒有猜錯,二妮確是在店中,他們掀簾進去時,二妮、傻姑娘同一名男子正坐著講話,那男子看起來挺害羞,見他們進來,只略拱了拱手,就慌忙從後門走了。

  賀濟禮一想到魏姑娘這個月十五就要被賀濟義騙進家門,心內著急,半句虛話也沒講就直接問二妮道:「你可曉得城郊的宅子在哪裡,帶我們去一趟。」

  這話沒頭沒腦,二妮經孟瑤提醒才明白他問的是甚麼,她還以為賀濟禮是為她這表妹打抱不平去的,忙拉他坐下,道:「大表哥,算了,離都離了,他愛娶哪個就娶哪個去罷。」

  賀濟禮急道:「他要娶哪個我不管,只怕人家是被他騙的。」說著,將魏姑娘的事講了一遍。

  二妮樸實,又熱心,一聽也急了:「我先前還說賀濟義是去禍害人家姑娘,沒想到還真是禍害,這可不能由著他胡來,那是大表哥恩人的閨女呢。」

  傻姑娘又聽說一樁賀濟義的惡行,很是義憤填膺,催促他們道:「你們趕緊去,把那姑娘給救出來,店裡有我守著呢。」

  賀濟禮一點頭,拉了孟瑤,由二妮領路,匆匆朝城郊趕去。

  出了城,又走了大概一里路,二妮遙指斜前方的一座兩進青瓦大宅道:「那便是那位李姑娘的家了,我現在就帶表兄表嫂過去?」

  賀濟禮極想親自過去看看,但沉吟片刻,還是放棄了,道:「我身為男子,貿然上前敲門,別人若是正經女子,必然不肯開門,還是你帶著你大表嫂去瞧瞧罷。」說完,就把魏姑娘的體貌特徵向孟瑤詳細講了一遍,稱她個子高大,濃眉大眼,一看就與他們這裡的女子不同,而且右眉心裡還有顆紅痣。

  孟瑤用心記下,同二妮一起,朝那宅子去。

  兩人快走到門口時,二妮突然道:「大表嫂,我忘了帶絹花當幌子了,這可用甚麼理由去敲門才好?」

  孟瑤想了想,從頭上拔下兩枚鑲紅寶石的金簪,又從腕子上擼下一對纏絲金鐲子,交與二妮用手帕子包好,道:「就說咱們這裡有幾樣好東西,特意拿來給李姑娘看。」

  二妮捧著帕子看了好幾眼才包起來,笑道:「這樣精緻的東西,李姑娘看了一定愛,一準兒放我們進去。」

  兩人來到宅前,只見大門緊閉,門口有兩名小廝,一左一右守著。二妮上回來過,認得他們,笑著上前打招呼,又拉了孟瑤過去,道:「兩位小兄弟,這是我大表嫂,她有幾樣首飾想出手,不知李姑娘有沒得興趣。」

  她一面說著,孟瑤一面取了兩塊碎銀子遞過去,卻沒想到這兩名小廝連連擺手,根本不收,只道:「我們小姐確是要買首飾,若你們的東西入得了她的眼,自然放你們進去,若小姐瞧不上,你塞了銀子也是白搭。」

  看來這位李小姐治下極嚴,同為管家婆的孟瑤暗暗點頭,將銀子收了起來,又示意二妮取一枚簪子,遞進去先叫李小姐看看。

  二妮卻叫起來:「萬一她拿進去就不還出來了呢,這簪子可值不少錢。」

  孟瑤笑道:「你瞧這兩位守門小兄弟的氣派,就曉得李小姐不是那樣的人。」

  二妮聽她這樣說,只好打開手絹,取出一支金簪,小心翼翼地遞給其中一名小廝,又叮囑了他好幾句輕拿輕放,才許他去了。

  孟瑤對自己的這枚敲門金簪極為自信,不管是成色還是樣式,都是當下最時興的。果然,沒過多大會子,就見先前進去的小廝復返,朝她們一伸手,道了聲:「我們小姐有請二位。」

  二妮一聽事成,高高興興地捧著帕子,同孟瑤走進大門,門內有一名小丫頭正侯著,領了她們穿過前院,自側面的月亮門進到後院裡去。孟瑤趁著走路,抬頭大略瞧了瞧,只見這院子雖大,卻略顯空蕩,不像是久住人的模樣,看來這位李小姐,應是剛搬過來不久。

  到了偏廳,小丫頭先進去通報了一聲,便出來打起簾子,示意孟瑤二人進去。二妮來過一回,熟悉一些,帶著孟瑤進去,見了李小姐,向她行禮。

  李小姐大概是見孟瑤穿著打扮不俗,開口便問:「瞧你一身富貴,怎會出來賣首飾?」

  孟瑤歎了口氣,惆悵道:「分家分窮了。」她講的乃是實話,神情更不是裝出來的,看起來十分真切。那李小姐微微點頭,指了個座兒,叫她們兩人坐下。

  孟瑤賣首飾,本就是幌子,一坐下便迫不及待地偷眼打量李小姐,只見她生得不算好看,眉毛粗濃,眼睛大而圓,因為坐著,倒看不出是高是矮,但右眉心裡的那一點紅痣,十分打眼。孟瑤一陣激動,這右眉心裡生紅痣的人,少之又少,看來她面前的這位李小姐,十有八九就是賀濟禮的恩人之女魏姑娘了。

  她既是魏姑娘,為何要隱姓瞞名?難道真是被賀濟義給騙了?孟瑤正想旁敲側擊問一問詳情,李小姐卻先開了口:「不知要賣首飾的這位大嫂,夫家姓甚名誰,家住哪裡?」

  孟瑤一愣——她怎麼反倒先問起我來?

  李小姐瞧出她的詫異,解釋道:「二位休要怪小女子謹慎,確是這幾樣首飾太過貴重,不問個清楚,實在不敢買下。」

  孟瑤明白了,她這是擔心首飾是贓物之類,買下會惹來麻煩,看來這瞞了姓氏的魏小姐,實有幾分精明。正好她也想要試探一下李小姐,便道出了真實身份,把李小姐問了的沒問的,全都講了:「我夫家姓賀,就住在城東,我夫君名叫賀濟禮,不久前因赴京趕考被錄取,剛升任的州學教授。李小姐有所不知,我們家最近真是禍不單行,先是我夫君在從京城歸家的途中被打劫,幸虧被一位恩人所救,但恩人卻因此丟了性命;後是因家中私事而分家,多半家產被我小叔子分了去。我們家就此窮了,迫不得已才出來變賣首飾。」

  孟瑤一面講,一面留意李小姐的神情,卻發現她不但沒有面露驚喜,反而臉色微變,雙目隱隱含著怒意,甚至恨意。照說這李姑娘若就是魏姑娘,聽見賀濟禮的名字,當高興才是,為何卻是這副模樣?孟瑤很是疑惑,但略想了想就明白過來,賀濟禮、賀濟義,這兩人的名字,一聽就是兄弟倆,李姑娘一準兒是被賀濟義騙了,因為恨他,才把賀濟禮連帶著也恨上了,又或者,她根本是認為騙她之事,是賀濟義和賀濟禮兄弟倆合夥做的。

  若真是這樣,誤會可就大了,孟瑤有心當場將話講明白,但又不能百分之百確定李小姐就是魏姑娘,除非這李小姐親口承認,或者叫賀濟禮進來認一認才好。

  她正思索著法子,沒想到李小姐自己開口了:「大嫂夫家姓賀?這倒真是巧了,先父曾捨命救過一人,也是姓賀。」

  孟瑤見她主動提起此事,心中一喜,索性把話講開了,道:「聽我夫君講,救他的那位恩人姓魏,家有一女,年紀同李小姐相仿,她本與我夫君約定了時間到我們家來,但我們卻等到如今還不見她人影,真是急死人了。」

  李小姐目光炯炯地盯著她,咬牙切齒,一個字一個字地道:「是真急,還是假急,誰知道呢,又或者是急著把我家的財產,摟進賀家罷。」

  她講出「我家財產」一詞,等於承認了自己就是魏姑娘,孟瑤鬆了一口氣,道:「魏姑娘,我曉得你為何這般氣憤,想必是我家那不爭氣的小叔子賀濟義,將你給騙了——這些都是我們從些蛛絲馬跡中猜測出來的,今日來找魏姑娘,就是想證實這件事。」

  「誰說我姓魏?」李小姐矢口否認自己就是魏姑娘,但過了一會兒,她卻又問:「就算證實出來,你們又準備如何?」

  李小姐的話語裡,分明已經變相承認自己就是魏姑娘,但卻為何不讓她相認?孟瑤暗暗奇怪,回答道:「若證實確有賀濟義欺騙魏姑娘一事,我們自當全力營救,決不讓魏姑娘受一丁點兒委屈。」

  李小姐冷笑道:「那可是你小叔子,你夫君嫡親的兄弟,你們捨得?」

  孟瑤歎了口氣,指著二妮道:「李小姐,你可曉得,你面前這位,就是賀濟義的結髮妻子,他為了娶新妻,不久前剛把她給休了,這樣的無情無義之人,我做他的大嫂,真是羞煞人。」

  李小姐面露驚訝,道:「不瞞你們說,你口中的小叔子賀濟義,要娶之人正是我李氏,但我並不知他原本有妻子。不過,正如你所說,賀濟義乃是無情無義之人,跟著這樣的人,又能有甚麼好日子過,被休就被休罷,清清靜靜一個人反倒好些。」

  這話倒同傻姑娘所說如出一轍了,不過既然李小姐是這樣想的,為何卻又願意嫁給賀濟義?難道是被強迫的?或者是被賀濟義的花言巧語給哄騙住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 娶錯了人

  孟瑤猜不出面前這位李小姐的心思,乾脆直接問了出來:「既然李小姐也覺得我家小叔子賀濟義不是個好人,那你為何還要嫁給他,就不怕耽誤了自己的終身?」

  李小姐歎道:「說不得,這是我的命。」

  孟瑤道:「若李小姐不想嫁,我願意幫你,畢竟賀濟義是我家小叔子,我們不好看著他胡來的。」

  「算了,婚期都定了,此時悔婚,讓人笑話。」李小姐似是不大想提這個話題,拿起手帕子裡的幾樣首飾,開始問價。

  孟瑤愈發覺得李小姐讓人琢磨不透,卻又無可奈何,只得應著李小姐的話,胡亂編了幾個價錢。

  李小姐看起來是真愛那幾樣首飾,嫌價格貴了些,與孟瑤還價。孟瑤靈機一動,道:「這首飾的價格,是我夫君定的,我一人做不了主,不如叫他進來,我同他商量商量,他這會兒就在院外樹下等著呢。」

  她是想讓賀濟禮進來,認一認魏姑娘,但李小姐卻生起氣來,道:「我一待嫁女子,怎能輕易見陌生男子,大嫂也太無禮了。」

  在孟瑤看來,這李小姐分明是不想讓賀濟禮把她給認出來,孟瑤雖然奇怪,但也無可奈何,只得收起首飾,同二妮告辭出來。

  賀濟禮已在樹下等了老半天,見她們走出院門,趕忙迎上來,問道:「怎樣?是不是魏姑娘?」

  孟瑤把他拉得離院門遠了些,才將方纔的情景講給他聽,道:「我看那李小姐十有八九就是魏姑娘,但不知為何,她就是不肯承認,而且執意要嫁給濟義。」

  賀濟禮起初也是不解,但突然想起賀濟義以前偷帶著孟月私奔的事,不禁大驚,莫非魏姑娘是被賀濟義用了強,才不得已要嫁給他?若真是這樣,他怎麼對得起泉下的恩人?

  孟瑤見他臉色大變,忙問緣由,賀濟禮艱難開口:「魏姑娘莫不是被濟義……才……」

  孟瑤是過來人,一聽就明白了,急道:「那怎麼辦?由著他去?」

  賀濟禮跺了跺腳,把牙一咬,道:「不管了,我衝進去瞧瞧,若真是魏姑娘,就把她給帶出來。」

  孟瑤道:「且不說她是自己不願出來,就算你把她帶出來,又能如何?」

  賀濟禮明白孟瑤的意思,若魏姑娘當真是被賀濟義破了身子,就算把她給救出來,也沒有更好的出路了。這可真是進退維谷,賀濟禮望天長歎,恨不得衝去向賀濟義問個究竟,再把他千刀萬剮。

  二妮見他兩口子左右為難,卻笑了,道:「我看這事兒雖然砸了,但也沒表哥表嫂想得那樣糟。」

  賀濟禮與孟瑤齊聲問道:「你有辦法?」

  二妮指了指自己,道:「你們看看我就知道了。」

  賀濟禮不明白她的意思,孟瑤卻聽懂了:「你是說,就讓魏姑娘嫁給賀濟義,然後再同他和離?」

  二妮點了點頭,道:「雖說這也不是什麼好法子,但總比同他過一輩子的強。」

  賀濟禮煩道:「這哪叫甚麼辦法,且不說和離也得賀濟義一紙休書,他不同意,魏姑娘一樣沒轍,再說魏姑娘既然肯嫁,未必就願意和離,我們外人能逼著她?」

  三人想了又想,還是沒有甚麼萬全的辦法,只得垂頭喪氣地回了城裡,賀濟禮兩口子回家,二妮回店裡。

  轉眼到了月中,賀濟義那裡送來了喜帖,夫妻倆還是無計可施,只能準備眼睜睜看著魏姑娘嫁給賀濟義。婚禮當天,兩人磨蹭了半天,還是不得不踏上了去城郊的轎子——賀濟義把拜堂成親的地點,設在了李小姐的住處。

  還是那座兩進大宅,門口掛著紅燈籠,扯著彩紙,裡外奴僕都換上了新衣裳,個個臉上喜氣洋洋,這讓賀濟禮夫妻倆又生疑惑,難道魏姑娘是真心想嫁給賀濟義?

  容不得他們細想,賀濟義已迎了出來,怪他們道:「大哥,大嫂,你們怎麼現在才來,我這堂都已經拜完了。」

  孟瑤突然想去再問一問李小姐的心思,便道:「我來遲了,是嫂子的不是,且讓我去洞房見一見新娘子,重重給份見面禮,當作賠不是罷。」

  賀濟義一聽有見面禮,樂得合不攏嘴,連聲道:「好,好,好,嫂子能來就是我的福氣,哪有甚麼不是要賠。」

  先前問賀濟義新娘是誰,他瞞得緊,如今卻任由孟瑤去看,想來是覺得堂已拜,禮已成,不怕了。

  孟瑤由個小丫頭引著,來到洞房,這裡亦是佈置得十分喜氣,紅桌布紅被褥,窗台上還點著兩隻紅蠟燭。新娘子坐在床前,蒙著蓋頭,孟瑤走上前去,喚了聲「李小姐」,笑道:「如今得叫弟妹了。」

  李小姐今日卻十分扭捏,只衝她點了點頭,一句話也沒有。孟瑤當她是頭一回做新娘,害羞,便在洞房內打賞了一圈銀子,讓喜娘等人都退出門外暫侯,再向李小姐道:「弟妹,這裡只有我們兩人了,你跟嫂子說說心裡話,嫁給濟義,你是心甘情願的,還是被他逼迫的?」

  李小姐低著頭,不作聲。

  孟瑤又道:「你若是被他逼迫的,只要你開口,我與你大哥自當鼎力相助,怎麼也要將你解救出來……」

  她話還沒講完,一小丫頭匆匆推門進來,道:「大少夫人,二少爺要到了。」

  外頭賓客還沒散罷,賀濟義這就要入洞房了?他怎麼這般猴急,孟瑤微微皺眉,只得退了出來。

  孟瑤心想,人家都要入洞房了,她還待在這裡作甚麼,於是到外面找到賀濟禮,同他講要回家。賀濟禮以為是魏姑娘出了甚麼事,忙問:「酒席還未散,怎麼就要走?是不是……」

  孟瑤知道他要問甚麼,搖頭道:「魏姑娘好著呢,只是無論我問甚麼,她都不肯作聲。」又道:「你那兄弟都進洞房去了,咱們還待在這裡作甚,趕緊回去罷。魏姑娘自己不願出牢籠,我們倆在這裡乾著急也沒用。」

  賀濟禮朝前面人堆裡一指,奇怪道:「濟義不是就在那裡,正陪客吃酒呢,甚麼時候去洞房了?」

  孟瑤順著他所指朝前一看,果真是賀濟義,正捧著酒杯,喝得不亦樂乎,她這才明白自己是上了當,只不知那小丫頭把她支開,是何用意。她這會兒已知自己受騙,若不回去看看,如何甘心,於是又匆匆回到洞房,但房門卻已經關了,一名婆子守在門口,道:「我們少夫人有些疲憊,正歇息呢,夫人改日再來罷。」

  這叫甚麼話,哪有新娘子還在洞房等新郎時就睡覺的,孟瑤道:「就算她歇息,大嫂來了,總該起來招待招待。」

  那婆子卻道:「我們少夫人厲害著呢,我可不敢叫。」

  孟瑤瞧她分明是故意的,一氣之下,命知梅上前,重重拍那門板,但門後卻悄無聲息,無一人應答。

  知梅拍了一會兒,轉頭向孟瑤道:「大少夫人,我看還是算了罷,這李小姐擺明了不想見我們,我們再敲也沒用。」

  孟瑤滿腹狐疑,但卻無可奈何,只得點了點頭,讓她叫來賀濟禮,夫妻倆提前回家。

  賀濟禮聽孟瑤講了第二次洞房之行吃了閉門羹的事,很是詫異,一樣地猜不出這魏姑娘的葫蘆裡,到底賣的是甚麼藥。

  夫妻倆揣了一肚子的困惑,一夜沒睡著,不過他們的疑問並沒有持續很久,第二日一大早,就有人來與他們揭秘了——

  清晨,天剛亮,賀府大門就被人拍開,賀濟義衣冠不整,不顧守門小廝的阻攔,衝進門來,一路跌跌撞撞,先到第三進院子瞧了瞧,不見有人,又轉到第二進院子,尋到才剛起床的賀濟禮夫妻,大叫:「大哥大嫂,你們已經搬回來了?叫我好找。」

  賀濟禮一面繫腰帶,一面走出來問道:「大清早的,你嚷嚷作甚麼?來找我有甚麼事?」他問完,不待賀濟義回答,又奇怪道:「今日是你再婚頭一天,你不帶著新娘子去向老太太磕頭問安,卻跑到我這裡來作甚麼?」

  賀濟義哭喪著臉,一屁股坐到地上,捶著青磚道:「大哥,別提了,我受騙了。」

  剛梳洗完畢的孟瑤在屋內聽見說賀濟義倒了霉,連簪子都來不及插,匆匆掀簾出來,帶著一絲驚喜問道:「你怎麼受騙了?被誰騙了?」

  賀濟義氣憤道:「我娶的那個李小姐,原來不是李小姐,她的妝奩箱子,裡頭根本沒得金銀,全塞的是石頭,就連城郊的宅子,也並非是她所買,而是賃來的,還欠了一個月的租金。」

  孟瑤沒聽明白,甚麼叫他娶的李小姐並非李小姐,不是李小姐,那能是誰?她將疑惑問賀濟義,賀濟義卻也答不上來,只道:「昨日吃完酒,送完客人,我高高興興去了洞房,誰知蓋頭一掀開,我就傻眼了,那人尖嘴猴腮,高顴骨,小眼睛,根本不是李小姐。」

  「不是李小姐,那是誰?」既然他的新娘並非李小姐,那就是說魏姑娘脫身了,賀濟禮很是驚喜,連忙問道。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4-3 04:24 PM

第一百六十三章 叫苦連天

  「我要是知道她是哪個就好了。」賀濟義沮喪道,「我只曉得她不是我原本認得的那個有錢的李小姐,誰知道她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他說著說著,突然爬到賀濟禮身前,抱住他的腿哭道:「大哥,我這是被騙了呀,你一定要為我作主!」

  賀濟禮此時斷定魏姑娘沒事,心花怒放,笑道:「哪有兄弟娶媳婦,要大伯子作主的,傳出去惹人笑話。」

  孟瑤也是鬆了一大口氣,喚來大小丫頭,叫她們上早點,上茶水,上果盤,忙得不亦樂乎。

  他們兩口子悠悠閒閒,愈發襯得賀濟義著急上火,他又一屁股坐到地上,捶起青磚來。知梅趕忙上前,道:「二少爺,莫捶了,小心捶壞了地磚。」

  孟瑤故意責備她道:「你諢說些甚麼,捶壞了就捶壞了,二少爺會連塊磚頭都賠不起?」

  賀濟義如今是一窮二白,外加一屁股的債,還真賠不起一塊磚,他生怕捶壞了孟瑤要他賠,趕忙一骨碌爬了起來。

  桌上很快擺滿了熱氣騰騰的饅頭包子、小菜和稀粥,賀濟禮兩口子舒舒服服坐下來,開始吃早飯,還熱情地招呼賀濟義來一起吃。可賀濟義滿心都是上當受騙的事,哪裡吃得下,挨到桌子邊上,央道:「大哥,大嫂,我該怎麼辦,給我指條道罷?」

  賀濟禮夾了一筷子涼拌海帶絲,細嚼慢咽一時,才慢吞吞地道:「究竟是甚麼情況,我們還沒弄清呢,怎麼給你指條道?」

  賀濟義急道:「這還要怎麼弄清,明擺著就是那姓李的小姐擺了我一道,當初說媒時,她明明說的是自己嫁給我,陪嫁一座院子,外加十來個奴僕,還有十來箱妝奩,裡頭裝的都是金銀和首飾。說來也奇怪,那些箱子裡頭的東西,我都是親眼瞧過的,可那假冒的李小姐嫁過來後,卻都變成了石頭。」

  賀濟禮道:「叫我說,你也不吃虧,好歹賺了個黃花大閨女,沒嫁妝就沒嫁妝罷,反正你也沒給她甚麼錢。」

  「怎麼沒給?」賀濟義跳了起來,「我可是看在那院子和箱籠的份上,足足給了一千五百兩的聘禮!」

  「原來你趕著把宅子賣給我們,是為了湊足聘禮。」賀濟禮同孟瑤恍然大悟,看來他們還是托了李小姐的洪福,才得以用低價買回了自己的宅子。

  孟瑤心細,一面吃飯,一面幫賀濟義算了筆帳,他如今沒房,沒錢,欠有外債四千五百兩,外加每月利息一百兩,還有一妻一妾一兒子,外加一老母要養活,這日子,確實不敢想像,難怪賀濟義要火急火燎地跑過來討主意了。

  她正用憐憫的眼神看向賀濟義,突然外頭一陣喧嘩,守院門的小丫頭匆匆跑進來稟道:「大少夫人,老太太不顧阻攔,跑進來了,不過請大少夫人放心,稍微值錢點的東西,我們都收起來了,這回絕不讓她順走一丁點兒東西。」

  孟瑤見賀濟義面露詫異,忙解釋道:「休要怪嫂子小氣,實是上回老太太過來,硬將我這茶盞拿了一個走。錢是小事,但茶盞原是一套,我上哪裡配去,想做個整人情送給老太太,卻又無錢另買新的,這才出此下策。」

  原來賀老太太連個茶盞都不肯放過,賀濟義臉上訕訕地,沒有應答。

  轉眼賀老太太一陣風似的衝了進來,坐地大哭:「這日子沒法過了,老2,你這回娶的是甚麼媳婦?」

  這顯見得是親母子倆了,進門都愛朝地上坐,孟瑤見賀老太太頭髮是散的,衣裳是破的,連忙讓丫頭們扶她起來,幫她把頭髮攏一攏,衣裳掩一掩。

  賀濟禮見賀老太太這副模樣,有些吃驚,問道:「娘,你這是怎麼了?」

  「還不是你兄弟娶的那個新媳婦鬧的,她吃了我的蘆花雞,還要打我,簡直是反了天了!」賀老太太連哭帶罵,將事情講了一遍。原來賀濟義新娶的媳婦,一大早起來就嚷嚷著要吃雞,她沒和任何人打招呼,挽起袖子就把賀老太太好容易養大的一隻蘆花母雞給宰了。

  這隻雞乃是賀老太太精心養大,專門留著下蛋給寶貝孫子吃的,如今痛失愛雞,自然不肯善罷甘休。但賀濟義那新媳婦甚是厲害,竟舉著殺雞的菜刀,把賀老太太追得滿院子跑,這才使得她頭髮也散了,衣裳也扯破了。

  這可真是棋逢對手,孟瑤掩嘴偷笑,道:「不過一隻雞,人家是新媳婦,吃了就吃了罷。」

  賀老太太瞪了她一眼,哭道:「我那可憐的雞呀!都怪老2不爭氣,非要休了二妮,娶這麼個潑婦回來……」

  賀濟義本就難受,被她這一哭,更為心煩,罵道:「哭,哭,哭,就曉得哭,當初我要娶這媳婦,你可是滿心贊成的,如今卻又埋怨起我來。」

  賀老太太把淚一抹,梗著脖子道:「你當初說的是娶這麼個婆娘?你可是在我面前把她誇得跟朵花似的,甚麼家有大宅,錢又多,且沒個娘家,只要她嫁進來,萬貫家財就都是咱們的。現如今呢?人是個潑婦,錢沒得一文,房子是賃來的,倒要我們幫她付拖欠的租金,就連原先說好的十來個下人,都沒見影子。」

  「哎喲,我這命怎麼就這麼苦喲!」賀老太太嚎了一嗓子,大哭起來。

  賀濟義被賀老太太這一通搶白,臉上掛不住,跺一跺腳,就朝外沖,道:「且等我回去,拿刀殺了那賤婦。」

  賀濟禮生怕他怒氣攻心鬧出人命,連忙去攔,卻沒攔住,只得一手拉起賀老太太,一手扶了孟瑤,道:「咱們趕緊過去看看,若真讓他殺了新媳婦,咱們都要吃不了兜著走。」

  殺人償命,這個賀老太太懂得,她怕被賀濟義連累著下大獄,連忙不哭了,跟著賀濟禮朝外走。

  賀濟禮到門口叫上了幾個小廝,一行人以最快地速度趕到了城郊,但賀濟義還是快他們一步,等他們進門時,已能聽見後院的怒罵和尖叫聲。

  糟了,已經將人砍上了!賀濟禮一個激靈,趕忙帶著人朝後院奔,但到了後院定睛一看,卻傻眼了——

  只見賀濟義正對著院門跪倒在地,一條腿被他身後的健碩女子踩著,兩條胳膊則被她反剪著,那女子看起來力氣頗大,賀濟義竟是一點兒也動彈不得。

  原來方纔他們都弄錯了,怒罵聲是這女子的,尖叫聲才是賀濟義的——賀濟禮一行全愣住了。

  賀濟義聽見動靜一抬頭,看見賀濟禮等人就站在院門口,頓時覺得來了救星,大叫:「大哥,大嫂,趕緊救我!」

  他的臉上又紅又腫,顯然是被人狠狠抽過,而正在此時,身後的女子又一個巴掌甩過來,直接將他打閉了嘴,只能發出嗚嗚之聲。

  那女子見眾人目瞪口呆地觀看她揍人,很是得意,愈發來了勁,鬆開賀濟義的胳膊,轉到他的正面來,啪啪又是兩個嘴巴子,邊抽邊問:「你以後還敢不敢了?敢不敢了?」

  「不敢了,不敢了,以後再也不敢罵你打你了。求娘子大人饒命,饒命啊!」看來賀濟義很懂得識時務者為俊傑的道理,連聲求饒。

  原來這打人的凶悍女子,就是賀濟義新娶的媳婦,賀濟禮覺得她打得實在是好,實在是妙,有些不想上前去阻攔,但他身為兄長,又怎能眼睜睜看著兄弟受苦,於是就將賀老太太朝前推了推。

  賀老太太經這一推,醒過神來,趕忙幾步衝上前去,抓住賀濟義新媳婦的胳膊,罵道:「你這潑婦,又來打我兒子,小心我拖你去見官!」

  那女子胳膊輕輕一抖,就將賀老太太的手甩掉了,她輕蔑地看了看賀老太太,道:「嚇唬誰呢,你當我和你一樣村?那衙門的大門都是只認銀子,『有理無錢莫進來』,你們要告我,可有錢打官司?有麼?有麼?」

  她一連幾個「有麼」,直問到了賀老太太臉上去,賀老太太被逼得連退三步才堪堪站穩,直嚇出了一身冷汗。

  賀濟義趁機從地上爬了起來,向那女子講好話道:「都是自家人,有甚麼講不開的,告官作甚麼。娘這是開玩笑呢,開玩笑。」他生怕這媳婦轉眼又發狠,連忙招手叫賀濟禮他們過來,笑道:「大哥,大嫂,快來見一見我這新媳婦。」

  哪有讓哥嫂來拜見弟媳的,該是讓弟媳拜見哥嫂罷,這也怕媳婦怕得太狠了,顯見得是被打怕了。

  賀濟禮看在這弟媳婦打人打得痛快的份上,就沒有計較誰拜見誰,拉了孟瑤上前,問道:「不知這位新弟妹,是哪家姑娘?」

  那女子對賀濟禮也不怎麼客氣,既不上前行禮,也不打招呼,眉毛一挑,答道:「我姓李,爹死了,娘也死了,家裡就我一個了。」

  賀濟禮很想弄清楚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更想知道魏姑娘現如今去了哪裡,於是便板起了臉,道:「聽弟妹的口音,不是我們本地人氏,不知你戶籍落在何處,拿出來給我們看看罷?」



第一百六十四章 圈套的真相

  賀濟禮要求賀濟義新娶的媳婦拿戶籍文書出來看,是想知道她究竟是誰,同魏姑娘有甚麼關係。他原本以為她要尋借口推脫,再不濟也要猶豫一下,但沒想到這李氏十分爽快地就答應了,轉身進屋,不一會兒就拿了一紙戶籍文書出來,遞給賀濟禮看。

  賀濟禮接過來,與孟瑤同看,這份戶籍文書,看上去沒有任何問題,該女子的確姓李,北方人氏,家中父母雙亡,族中更無他人,故此立下女戶。但細心的孟瑤發現,這份戶籍文書立定的日期,就在不久前,她將自己的發現指給賀濟禮看,賀濟禮默默一算,這日子竟同他們發現魏姑娘的時間差不多,難道這份戶籍文書,是魏姑娘為了設計賀濟義而故意為之?

  她一個未出閣又人生地不熟的大姑娘,肯定不會無緣無故要陷害賀濟義,一準兒是賀濟義想謀財在先,魏姑娘堅決不從,才想出了這麼個桃代李僵,讓賀濟義偷雞不成反蝕把米的法子來。

  不過,既然魏姑娘並未吃虧,她為何還遲遲不與自己見面?賀濟禮左右尋思,認為這原因,恐怕和孟瑤先前猜想的一樣,一定是魏姑娘把他和賀濟義當作了一夥的,才不敢出來相認。

  賀濟禮報恩還來不及,怎會同賀濟義一起去害她?賀濟禮急著想向魏姑娘表明自己的立場,但卻見不著她的面,有甚麼辦法?他一面苦惱,一面將戶籍文書遞還給貨真價實的李氏,突然就有了辦法——這李氏既然是魏姑娘設計賀濟義圈套中的一環,就一定同她還有聯繫,只要自己的態度被李氏瞧見,就不怕不傳到魏姑娘那裡去。所謂功夫不怕有心人,等到魏姑娘一點一點消除了對自己的誤會,還怕她不出來相認?

  賀濟禮越想越認為此計可行,於是大步走上前去,照著賀濟義已腫成饅頭的臉,狠狠抽了兩耳光,緊接著又補上一腳,罵道:「你做下的混賬事,以為我不知道?你因為貪圖人家的錢財,不惜休掉毫無錯處的髮妻,另娶李小姐。你自己動機不純,上當受騙是該的,怨不得別個。」說著又指向李氏,與他道:「如今你既然已經娶了這位李氏為妻,就該好好跟她過日子,不該再計較甚麼嫁妝。」

  賀濟義被他這兩耳光外加一腳給打懵了,怔怔地道:「我可是給了一千五百兩的聘禮的,叫她把我的錢還來,我才不計較她沒得嫁妝的事。」

  賀濟禮看了李氏一眼,道:「你這是娶親,又不是買賣,哪有給了聘禮,就非要嫁妝的?」他湊近賀濟義的耳朵,小聲道:「有本事你自己找你新媳婦要去,不然又惹來一頓打,別怪兄長我救不得你。」

  賀濟義聞言一個激靈,不由自主朝李氏看去,正好瞧見李氏在搓手掌,頓時嚇得不敢再作聲。

  賀老太太在一旁忍了多時,這時忍不住了,心想李氏太蠻橫她惹不起,難道自己的大兒子也不能惹了嗎?她雙手朝大腿上一拍,哭天搶地起來:「我老婆子好命苦,小兒被媳婦打也就罷了,還要被兄長欺負。」

  賀濟禮朝幾個小廝指了指,道:「我這回又沒叫他們帶傢伙來,老太太哭甚麼?」

  哭聲戛然而止,賀老太太猛地想起,如今自己這大兒子也不是個好惹的主兒,上回帶人帶傢伙把賀濟義揍成那樣兒,不比今天李氏下手輕。

  賀濟禮唬住了賀老太太,覺得自己的話也講得差不多了,便朝孟瑤打眼色,示意來她收尾。孟瑤如何不明白他的意思,趕忙上前,一面挽住李氏的胳膊朝屋裡走,一面示意賀濟義跟上,親親熱熱地道:「小兩口有甚麼過不去的,床頭吵架床尾和,往後事情有商有量,和和氣氣過日子罷。」

  到了屋裡,她自知梅手中取過一封紅紙包的銀子,遞與李氏道:「那日去洞房看你,沒來得及給見面禮,今日大嫂給你補上,切莫嫌少。」

  賀老太太跟在後面進來,一眼瞧見銀子,馬上笑開了花,連聲道:「不少,不少。」

  李氏馬上嗆她道:「少不少,也是給我的,與你沒得干係。」

  賀老太太被這話一口口水嗆在喉嚨裡,咳個不停。

  賀濟義的目光則始終在那封銀子上打轉,大概是在盤算,怎樣才能賠著小意兒,把那銀子弄幾個來花花。

  李氏倒不客氣,接過銀子朝懷裡一塞,沖孟瑤福了一福,道:「謝過大嫂,有空常來坐坐。」

  孟瑤微笑著衝她點了點頭,略坐了坐便與賀濟禮起身告辭。李氏送了他們幾步,扶著門框道:「我家這男人不爭氣,灶上還是冷的,就不留哥嫂吃飯了,且等我收拾他幾天再來。」

  賀濟禮夫妻答應了幾句,強撐著出得門來,走到院外樹後就再也忍不住,捧腹大笑,都道:「這回濟義有人收拾了,咱們可就省心了,該再多包幾兩銀子謝她的。」

  兩人笑著回到家中,賀濟禮卻又開始歎氣,道:「不知魏姑娘得知我今日的表現,會不會對我的印象有所改觀。」

  孟瑤笑道:「你也夠冤枉的,自京城回來後,同魏姑娘面都還沒見著,就先被她恨上了。」

  賀濟禮一捶桌子,恨道:「都怪濟義那不爭氣的,生生壞了我的名聲,往後咱們同他走遠些,無事莫要來往。」

  孟瑤心想,誰願同他來往,哪回不是他們自己找上門來的。她見賀濟禮還是心事重重,便安慰他道:「你放心,只要李氏將方纔的情景傳到魏姑娘那裡,肯定會打消她對你的誤會。你想想,滿城裡誰不知道我們同二房不和,只要魏姑娘肯費些心思,一打聽便知。」

  孟瑤沒有料錯,沒過幾天,魏姑娘就派人上門來了,請他們夫妻上她那裡一聚。

  賀濟禮驚喜之餘,又有些奇怪:「既然魏姑娘已弄清了事情真相,為何不直接帶著行李過來?」

  孟瑤猜測:「或許她還是有疑慮,今日請我們過去,也並非真冰釋前嫌,而是想當面證實一番。」

  賀濟禮連稱有理,進屋另換了身乾淨直裰,又讓孟瑤重新梳妝打扮過,兩口子裝扮得正正式式,抱了小囡囡,帶著滿滿一箱子禮物,隨著魏姑娘派來的人上她住所那裡去。

  魏姑娘這回在城南極繁華的一條馬路上面街而居,前後兩帶樓房,前面一棟把給小廝們住,後面一棟她帶著丫鬟們住。

  賀濟禮夫妻抱著小囡囡,隨著個小丫頭走到後面樓房廳裡坐定,魏姑娘自簾後出來,同他們相互見禮,又命人端上茶水來。

  賀濟禮日夜想著同魏姑娘相認,此時真見了面,卻又不知講甚麼好,還是孟瑤尋了話來講,道:「魏姑娘好眼光,這房子不錯。」

  魏姑娘卻道:「好甚麼好,我不是個愛熱鬧的人,住在這嘈雜之處,完全是迫於無奈——只有住在人多的地方,才不太容易被人給騙了拐了去。」

  這是在怪賀濟禮沒盡到保護之責呢,賀濟禮聽得面紅耳赤,連忙站起身來,走到她面前深深一揖,誠懇自責道:「都是我的錯,沒教導好兄弟在前,忘記派人通知魏姑娘我換了住處在後,這才害得魏姑娘險些被陷害,實在是抱歉,賀某該千刀萬剮。」

  魏姑娘看來是個服軟不服硬的人,見賀濟禮道了歉,口氣也就緩和了,道:「也沒甚麼好抱歉的,反正我也沒損失甚麼,反倒還賺了一千五百兩銀子。」

  怎麼,賀濟義給的一千五百兩聘禮,不是李氏收了?賀濟禮疑惑問道:「不知我那新弟媳,是魏姑娘的甚麼人?」

  魏姑娘笑得極為開心,道:「那只不過是我家一個粗使丫頭,自我洞曉賀濟義那混蛋的企圖,就布了這個局——在他面前露臉的,是我本人,但戶籍文書上和在媒人面前出現的,卻都是姓李的那丫頭。」她頓了頓,又笑道:「賀大哥莫要怪小女子太過毒辣,這件事可謂是皆大歡喜——我那粗使丫頭脫了奴籍,又終身有靠;而賀濟義不正想娶李姑娘嗎,那就是李姑娘,貨真價實,我可沒騙他;至於我,剛來南邊就賺了一千五百兩銀子,還有人幫我付了一個月的房屋租金,既划算,又發財。」

  賀濟禮笑道:「魏姑娘還少算了一樣。」說著指了指自己,道:「要不是魏姑娘管我那不爭氣的兄弟要聘禮,我們也不能夠用那樣低的價錢買回自己的宅子。」

  魏姑娘聽不明白,便問緣由。

  賀濟禮將他賀家分家一事講了一遍,魏姑娘感歎道:「原來我還不是賀濟義那混蛋害的第一個人,我這回也算是為民除害了。」她講完,命丫頭取來幾張銀票,遞與賀濟禮道:「既然賀大哥並非賀濟義同夥,反而也是被他害過的人,那我還計較甚麼,這一千五百兩銀票,就當我送給你閨女的見面禮罷。」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4-3 04:26 PM

第一百六十五章 孟裡躲親

  賀濟禮哪裡肯收,連聲道:「不成,這可不成,本來就因為我的疏忽,害得魏姑娘險入狼口,這會兒我若收下這錢,就成甚麼人了?」

  「你也不是故意的,誰沒個疏忽的時候呢?」魏姑娘大度道。

  但賀濟禮仍是不肯收,離她遠遠的。魏姑娘又將銀票遞給孟瑤,孟瑤也不肯接,連小囡囡都有樣學樣,將一雙小手背在身後,連連搖頭。

  魏姑娘見他們一家堅持不收,無法,只得將銀票收起,但到底還是拿了不少好玩意出來,送與小囡囡作見面禮。

  三人坐下閒話,待換過一盞茶,賀濟禮提議,請魏姑娘隨他們兩口子到家裡去住,稱:「魏姑娘這樓房雖好,到底沒個人照應,還是隨我們到家裡去住罷,屋子任你挑。我們家雖不寬裕,但也絕對不會委屈你。」

  魏姑娘卻執意不肯,道:「多謝賀大哥費心,我住在這裡很好,不消搬得,再說賀大哥家離我這裡又不遠,有你們照拂,料想再也無人敢來欺負我。」

  她不隨賀濟禮到家裡去住,賀濟禮無法安心,力勸一回,道:「請不到魏姑娘到家裡去住,我對不起黃泉之下的恩人。」

  魏姑娘見他搬出了自家先父,只得講了實話,道:「我不到賀大哥家去住,非是嫌棄你們,而是你家只得你們兩口兒,我若搬過去,只怕有人講閒話。加上賀濟義那混蛋又是恨著我的,如果被他知道我就住在你那裡,還不知傳出甚麼難聽的話去呢——依他那德性,就算沒甚麼,編也要編出甚麼來,沒得壞了我的名聲。」

  孟瑤同為女人,更能理解魏姑娘的心思,且很佩服她想得明白,想得通透,於是便暗地裡扯了扯賀濟禮的袖子,示意他不要強求。

  賀濟禮因魏姑娘這一番話,又變得滿心慚愧,她如今這般畏首畏尾顧及名聲,全是賀濟義害的,趕明兒尋著機會,還得好好教訓教訓他才是。

  坐了一時,魏姑娘留飯,賀濟禮堅持辭了出來,稱自己沒能照顧好她,哪還有臉留下吃飯,還是改日讓孟瑤請她到家裡去,好好招待一頓。

  魏姑娘苦留不住,只得放他們去了。

  夫妻倆坐了轎子,沿遠路返家,但才走了沒幾步,就見個家人氣喘吁吁地跑過來,攔住轎子行禮。

  賀濟禮還以為賀濟義又來家尋他,連忙自轎窗探出頭去,問道:「怎麼,二少爺又來了?」

  那家人搖搖頭,道:「不是二少爺來了,是裡少爺回來了。」

  孟裡不是已上任去了嗎,怎麼還沒到期就回來了,莫不是出了甚麼事?後面轎子裡的孟瑤聞言一驚,顧不得還在大街上就探出頭來,急問:「怎麼回事,說清楚。」

  那家人意識到自己太過急切,反而讓主母誤會,連忙笑道:「大少夫人,是喜事,喜事,聽大少夫人娘家的人說,這回裡少爺回來,是因為他已然是個官,卻遲遲不顧終身大事,溫夫人一著急,就讓喬三老爺給他尋了門親,媒人已到家裡了,裡少爺這才趁著休沐日,匆匆趕回家裡來,如今他人正在咱們家坐著呢。」

  孟瑤這才展了笑顏,退回轎子裡去,但卻有些疑惑,既然媒人都已登了門,孟裡怎麼不回家去接待,反倒跑到他們家去了?

  賀濟禮也是好奇,連連催著轎夫快走,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家中,同孟瑤直奔他們現住的第二進院子。

  他們到時,孟裡正在廳中焦急踱步,孟瑤走進去,責備小丫頭道:「怎麼不請裡少爺坐,茶水點心呢?」

  孟裡連忙擺手,道:「大姐,我哪裡還有心思喫茶吃點心,都快愁死人了。」

  孟瑤奇道:「我都聽說了,不是娘要給你說親麼,怎麼成愁人的事了?」

  孟裡道:「娘給我說的那位小姐,遠在西京,我連人都沒見過,根本不曉得她是醜是美,是聰慧還是愚笨,怎麼娶她?」

  賀濟禮揀了把椅子坐下,又招呼他也坐,笑道:「不是有媒人嗎,一問便知,我娶你姐姐過門前,可也沒見過她。」

  孟裡跺腳道:「嗐,姐夫,我可不是你,見都不見就敢娶,再說像我姐姐這般貌美如花,入得廳堂下得廚房的人,又能有幾個?萬一那小姐是個麻子瘸子呢?現在的媒人,只看人家的權勢,再看拿到的賞銀,才不會講實話。」

  孟瑤聽得自家兄弟這般不遺餘力地誇她,羞紅了臉,偏賀濟禮還笑嘻嘻地盯著她看,更讓她覺得尷尬,索性尋了個瞧點心的借口,躲出門去了。

  孟裡猶自在她身後喊著:「大姐你莫走呀,給我拿個主意,那媒婆還賴在我家不走呢……」

  賀濟禮連忙拉住他,勸道:「你在怎麼不願意,也得款待媒婆,且不說媒婆嘴大,得罪不得,就是看在溫夫人和喬三老爺做媒的份上,也不能怠慢她。」

  孟裡撇了撇嘴,不以為然道:「怎麼得罪不得,她要是還不走,我就讓人一頓大棒子打出去。」

  賀濟禮看著他好笑道:「你瞧你這模樣,哪裡像個做了官的人,完全似個小兒。」

  孟裡毫不客氣地瞪了他一眼,道:「你是事不關己,自然笑得出來,換作你試試,保管比我更急得跳腳。」

  賀濟禮以過來人的身份,繼續勸他:「小舅子,聽姐夫一句話,媒婆得罪不得,你若得罪了她,她明兒就能去別的姑娘家把你講作個黑面鬼,下作胚,讓各家小姐們都不敢嫁給你。」

  孟裡想到剛才自己對那媒婆不甚客氣,有點後怕,但仍舊嘴硬道:「沒人嫁就沒人嫁,一個人過一輩子更清靜。」

  賀濟禮笑著搖了搖頭,道:「你還是太年少,等再過幾年,不等人催,就該自己想媳婦了。」

  「呸,你才想媳婦。」孟裡有些不好意思,衝他啐了一口,又道:「姐夫,你別光顧著看笑話,且給我出個主意,眼下我該怎麼辦?」

  賀濟禮道:「這有甚麼難辦的,岳母找了媒人來,是讓你挑,不是非讓你娶,你只說看不上這家小姐,回了去便是。至於媒婆,軟語婉拒,重重打賞,她就算事情不成,也要感激你三分,下次再替你說媒時,保管把你講作天上少有,地下無雙。」

  孟裡直呼妙哉,哈哈大笑:「姐夫你果然是老油條,門兒清,老實告訴我,你到底說過多少門親,才定下我大姐?」

  恰逢孟瑤帶著小丫頭端了茶水點心來,賀濟禮連忙衝著孟裡抹脖子擠眼睛,惹得孟裡更笑得大聲。

  孟瑤不明白,孟裡方纔還是愁眉苦臉,怎麼轉瞬功夫就變了模樣?她親自將點心擺到他們跟前,問道:「怎麼,孟裡決定娶那家小姐了?」

  孟裡將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道:「不娶,不娶,要娶也得娶個我見過的。」

  賀濟禮道:「這可就難了,大凡有些家教的姑娘,未出閣前都是輕易不出門的,你上哪裡瞧去?」

  孟裡滿不在乎道:「反正我又不著急,且慢慢尋著罷。」

  孟瑤抬頭瞧了瞧日頭,留他吃飯,孟裡卻站起身來,道:「不吃了,且先回去打發媒婆,明兒再來。」

  孟瑤知道他心裡裝的有事,不辦妥當安心不下來,只得命人把各色點心給他裝了一盒子,送他到二門口。

  此時時候已不早,孟瑤送過孟裡,便抱著小囡囡去了飯廳,命丫頭們上菜,準備開飯。今日賀濟禮心情好,讓廚房現做了幾個好菜,又使人去大酒樓端了幾個尋常吃不到的菜來,滿滿擺了一桌子。

  孟瑤知道他多日陰霾今日消散,便命人取來後園樹下埋的一罈好酒,拍開封泥,與他各斟一滿杯,以示慶賀。

  兩口子高高興興坐下對酌,但一杯酒還沒下肚,就聽見賀老太太的大嗓門在外面響起。二人皆是一驚,但還沒反應過來,飯廳的簾子就被一陣風刮開,賀老太太衝了進來。

  賀老太太每次來,都是那幾招,無非是先坐地,再大哭,但這回她卻在滿桌子的佳餚面前止住了腳步,眼直直將盤碗盯了又盯,嚥著口水道:「老大,你們竟在家吃這樣的好東西,有肉,有魚,還有這麼些叫不上名字的菜。」

  賀濟禮正要應答,孟瑤忙給他使了個眼色,道:「不怕老太太笑話,我們如今窮了,見天裡鹹菜稀粥,實在熬不下去了,這才狠了狠心,到外面賒了一桌子酒來。老太太這會兒來得正好,酒樓的夥計說待會兒取盤子時就來拿錢,老太太趕緊坐下一起吃,吃完了幫咱們把帳付了罷,我同濟禮正為湊不齊銀子的事犯愁呢。」

  賀老太太的手,本已偷偷伸向了裝肉的盤子,一聽這話,趕忙又縮了回來,不由自主地朝門邊躲,道:「我哪裡有錢,我就是沒錢吃飯,才來找你們的。」

  到底是親娘,賀濟禮一聽說賀老太太還是餓著肚子,心軟了,命丫頭搬來一張凳子,道:「娘,先坐下吃飽了再說罷。」



第一百六十六章 李氏發飆

  賀老太太等的就是這一句,賀濟禮話音還沒落,她就已撲到桌子邊坐下了。賀濟禮沒想到自家娘親竟跟餓虎下山似的,不禁一愣,等他回過神來時,賀老太太已一手抓肘子,一手夾兔頭,吃上了。

  孟瑤瞧著她湯汁淋瀝的兩隻手,皺了皺眉頭,但又不好說甚麼,只得藉著哄小囡囡吃飯,到外間去了,眼不見心不煩。

  賀濟禮看著賀老太太這樣,也沒了吃飯的心思,一想到小時候父親剛去世,最困難的時候,賀老太太白日裡幫人種地,晚上還要趁著月亮光去打野菜,心裡就酸酸的,幾欲落下淚來。

  那時雖然窮,但一家人和和睦睦,多麼快活,現如今到底是因為甚麼原因,讓他們親親熱熱的一家人,變作了這樣呢?

  賀濟禮一面想,一面幫賀老太太夾菜,賀老太太的碗裡,很快就堆起了高高一座小山。饒是賀老太太食量大,一頓飯下來,也沒能把她碗裡的菜吃完,她捨不得這些菜,左右看看見孟瑤不在,便與賀濟禮打商量:「濟禮,我能把這些都帶回去麼?」

  帶回去?這可真是又吃又兜了,孟瑤從外朝裡瞟了一眼,沒有作聲。

  賀濟禮此時正是憶昔心酸之時,哪有不同意的,趕緊叫來小丫頭,把滿滿一桌子飯菜都給賀老太太裝好,讓她帶了回去。

  賀老太太歡天喜地地走了,孟瑤重新進到飯廳裡來,看著賀濟禮不說話。賀濟禮這才想起來,孟瑤剛才一直在喂小囡囡,她自己還沒吃飯呢。他登時愧疚萬分,紅著臉道:「我叫廚房再給你炒幾個菜去。」

  「不吃了。」孟瑤板著臉冷冷丟下一句,抱著孩子回房去了。

  賀濟禮想要跟過去道歉,又拉不下面子,在房門外徘徊了好一陣,終於見到吃罷飯的知梅過來,忙尋了個借口與她道:「我有一樣東西落在房裡了,你幫我進去拿拿。」

  不料知梅卻道:「大少夫人將房門反鎖了,奴婢也進不去。」

  賀濟禮一聽這話,似被窺見了心思,尷尬萬分,哪裡還立得住,支吾著朝前面去了。

  孟瑤聽見腳步聲遠去,便開門走了出來,將小囡囡交給奶娘抱去歇午覺。知梅倒了盞茶給她,勸道:「老太太再可惡,也是大少爺的親娘,她餓著肚子來,大少爺留她吃頓飯,也是人之常情……」

  孟瑤氣道:「他留飯就留飯,沒得只顧著老娘,卻讓娘子餓肚子的。」

  知梅道:「準是大少爺可憐老太太,才由著她把飯菜都帶了去,說起來老太太如今過得也確實艱難,一大把年紀,還要忍饑挨餓。」

  「都是她自找的,怨誰。」孟瑤嘀咕了一句,問道:「你可曉得今日老太太為何到咱們家來?就為了蹭一頓飯?」

  知梅回想一時,道:「她剛進門時,瞧著是有話要說的樣子,但見了那一桌子菜,卻又甚麼話都沒了,許是光顧著吃,混忘了?」

  孟瑤本是生氣,聽了這話,卻又忍不住地笑:「這得有多餓,才能讓老太太連話都忘了講,也真是可憐見的。」

  正說著,小丫頭來報:「大少夫人,外面來了幾個酒樓的夥計,提著好些個食盒,說是給大少夫人送來的。」

  「酒樓的夥計?我不曾點過酒菜呀?」孟瑤奇怪道。

  小丫頭也不清楚究竟怎麼回事,連忙跑出去問,過了一會兒重新進來回話,道:「那幾個夥計說了,酒菜是我們家大少爺去點的,特意囑咐趁熱給大少夫人送來。」

  知梅抿嘴一笑:「大少爺這是惦記著大少夫人沒吃飯,賠禮道歉來了。」說完輕輕一推孟瑤:「大少夫人,大少爺有心呢,你就原諒他了罷。」

  「誰愛理他。」孟瑤仍舊繃著臉,但到底還是讓丫頭們把食盒接了進來,擺上桌子一樣嘗了幾口。

  賀濟禮大概是存心要哄孟瑤開心,點的酒菜極多,孟瑤一人根本吃不完。她瞧著有幾樣菜很是新奇,捨不得倒掉或賞人,便命廚房晚上熱一熱,再端上桌來。

  有了這幾樣菜,晚飯桌上的菜色又顯得格外豐富,賀濟禮坐下瞧見,便知孟瑤心裡的氣已消得差不多了,不禁一樂,拿了酒壺就要斟酒。

  正在此時,飯廳的門簾又開了,賀老太太笑成一朵菊花的臉出現在門口:「哎呀,又這麼多菜?真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

  她怎麼又來了,孟瑤臉色一沉,抱起小囡囡就出去了。

  賀濟禮則是哭笑不得:「娘,中午不是給你帶了那許多菜回去?這麼快就吃完了?」

  賀濟禮一提這個,賀老太太滿臉的笑容就變作了氣憤,罵道:「濟義娶的那個媳婦,不講道理得很,我才把飯菜拿回去,她就拎去餵了狗,還把我給罵了一頓,怪我不該上你這裡來吃飯。」她罵完,又得意洋洋地笑了:「哼,她不讓我來,我偏來,還能綁住我的腳不成?等我吃飽喝足了,再拎幾盒子好菜回去,好好氣一氣她。」

  賀濟禮自己看不慣賀老太太這副樣子,但卻生氣李氏也來欺負她,忿忿道:「我拿自個兒的飯菜孝敬老娘,礙著她李氏甚麼事?她真是給點顏色就開染坊,反了天了,且等我去問問她。」說著,飯也不吃了,丟了筷子扶住賀老太太就朝外走,稱要去替賀老太太出一出這口惡氣。

  賀老太太眼巴巴地回望那桌熱騰騰香噴噴的飯菜,極想吃完了裝了盒子再走,但卻無奈賀濟禮的腳步太快,還沒等她出聲,人就已被扶出了二門。她一路惋惜,直到回到城郊的宅子,還在咂巴著嘴。

  到了賀濟義家院門前,賀濟禮還沒上前推門,李氏卻先衝了出來,揪住賀老太太大罵:「你還敢回來?又跑去大哥那裡丟人現眼了?」

  甚麼是親娘?就是自己能埋怨能頂嘴,卻不許別人動一根手指頭的。賀濟禮一見李氏這樣,氣憤非同小可,上前大力拍開她的手,吼道:「這是你婆母,不是仇人,你這做媳婦的,到底還有沒有尊卑上下?」

  李氏絲毫不懼,叉著腰指著賀濟禮的鼻子就罵開了:「大哥,我還沒說你,你倒好意思來說我,如今老太太是我們二房養活,你卻接二連三給她飯吃,還裝了那許多盒子讓她帶回來——這是變著方兒在罵我們二房無能,養不活老娘是怎地?」

  她罵完賀濟禮,又罵賀老太太:「我們二房沒做飯?我們二房沒給你飯吃?就算伙食差點,我們能吃,難道你就不能吃?偏你一個鄉下老太太還這般嬌氣,挑三揀四,飯菜稍有不容易,就拔腿跑到大房去蹭飯,我都替你嫌害臊。」

  賀濟禮和賀老太太就這樣站在大門口,被李氏罵了個狗血噴頭,根本插不上話。

  李氏正罵得歡,賀濟義自院門口探了探頭,小心翼翼地沖賀濟禮笑了笑,道:「大哥,你來了?我們正開飯呢,一起進來吃點?」

  他這一插話,賀濟禮才回過了點神,沖李氏道:「若不是你們餓著了老太太,她至於跑到我們家去麼?如果我不是瞧著她餓得慌,心裡難受,能留她吃飯,還給帶幾盒子回來?我幫你們請老娘吃了一頓飯,你不知感激,反來罵我?」

  李氏回身將賀濟義一推,騰出一條道來,指著院門向賀濟禮道:「你來,你來,瞧瞧我們到底有沒有餓著她,瞧瞧桌上到底有沒有擺她的碗筷。」

  進去就進去,難道我還怕了你?賀濟禮袍子一撩,當先朝裡走,走了幾步才想起賀老太太,回身來扶她。

  賀濟義家已沒了奴僕,兩進院子裡住的只有他們嫡親幾口兒,因此也沒得避諱一說,飯桌子就擺在前面院子裡,離飯桌一丈遠的地方,還放了一張凳子,齊佩之就抱著賀濟義那兒子,蹲在那裡吃飯,此時見他們一行人進來,連忙站了起來,面有怯色,想來是早就被李氏降服了的。

  賀濟禮朝桌上一看,的確擺有三副碗筷,桌邊的凳子也有三張。李氏拿起筷子敲著碗道:「你看,你看,我們到底有沒有餓著她?只要有我們的一碗飯,就不曾少了她的。」

  賀濟禮答不上話,只好又去看菜色,碟醬豆子,一碟醃鹹菜,外加一大海碗雜面棒子粥。

  賀濟禮直覺得鼻頭酸酸的,道:「你們這伙食,也太差了些,同我們小兒時吃的差不多了,只少了一盤野菜。」

  賀濟義也叫他說得眼發酸,抬起袖子擦眼角。

  李氏卻將眼一瞪,道:「我們能吃,她就不能吃?窮又不是我害的,問她麼兒子去。既然她麼兒子不爭氣,就活該她跟著一起受苦,沒得我們在這裡吃菜咽糠,她卻跑去有錢大兒子那裡大魚大肉的道理。」

  賀老太太瞧了這一時,發現賀濟禮是堅定地站在她這一邊,極為維護她的,便沖李氏道:「那我不跟你們過了,我跟我大兒子一起過去。」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4-3 04:27 PM

第一百六十七章 鬧彆扭

  賀濟禮的心,馬上提了起來,他心疼自家老娘,可不意味著願意再同她一起過日子,再說這要把她帶回去,孟瑤那裡怎麼交待?他偷偷朝院門口望了一眼,那裡躲著一路悄悄跟來的孟瑤——他早就發現了。她準是因為不放心,才跟了來的。

  後面有娘子督陣,賀濟禮更是不敢輕易點這個頭,但也不好當著兄弟和弟媳的面,公然駁回賀老太太的要求,只得低了頭,瞧腳尖。

  賀老太太見賀濟禮不吭聲,急了,道:「老大,同娘一起過活,有甚麼不好的?我知道了,定是你怕你媳婦不高興,才不敢答應。我告訴你,你可不能和濟義一樣,娶了媳婦忘了娘。」

  賀濟義哪裡是娶了媳婦忘了娘,他是不敢不聽媳婦的,不然就是一頓打。他動了動嘴唇,正想替自己辯解一二,李氏開口了:「老太太,你這半中腰地突然要換兒子養,讓那些不曉得詳情的人知道了,還不知把我們二房編排成甚麼樣呢。他們一準兒會說是我們二房虐待老娘,才讓你跑到大房去了的——這個黑鍋,我們可不想背,也背不起。」

  「你們本來就虐待我。」賀老太太仗著有賀濟禮在旁撐腰,挺了挺胸脯,沖李氏嚷嚷道。

  李氏朝左右望了望,見院角磨盤旁放著個舀黃豆的木勺子,便跑過去取來握在手裡,當作武器朝空中揮了揮,連聲質問道:「我們虐待你了?我們虐待你了?你倒是再說一遍試試看?」

  賀老太太見她手裡操上了傢伙,哪裡還敢吱聲,緊緊閉著嘴,直朝賀濟禮身後躲。

  賀濟禮此時卻是極為感激李氏方纔的那一番話,不然他怎麼向身後躲著的孟瑤交差?這會兒正是藉著李氏的話好下台階的時候,可不能還光惦記著要替賀老太太打抱不平,賀濟禮想了想,裝出一副害怕的模樣,小聲對賀老太太道:「娘,濟義這媳婦太厲害,兒子我改天再來看你。」說完,腳底抹油就要溜。

  賀老太太一見他這樣,急了,扯住他袖子道:「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拉扯大,如今你好容易出息了,可不能丟下我不管。」

  賀濟禮也不願看到她受苦,可更不願把她領回家,為難道:「娘,這不能怪兒子不管你,要怪就只能怪濟義怎麼娶了這麼個媳婦,你說是不是?」說完又歎:「濟義這小子太不聽勸,娘你當初肯定是攔著這樁婚事的,都怪他自己性子太倔。」

  賀老太太攔是攔過,但那會兒一聽見說這位「李小姐」家財萬貫,父母雙亡,就甚麼都顧不上了。此時她聽到賀濟禮這樣講,很有些不好意思,臉上訕訕的,但並未因此鬆開賀濟禮的袖子,反而更捏緊了些。

  賀濟禮想用力掙一掙,又怕撕破了衣衫,這件綢直裰,可值不少錢,他心想,看來今日不破點財,是無法脫身了,於是從懷裡掏出一兩銀子,背對著李氏塞到賀老太太手裡,小聲道:「娘,要是實在餓得慌,就拿這錢到街上買兩個肉餅吃罷。」

  賀老太太覺出手裡硬硬的是銀子,滿心歡喜,便放開了賀濟禮的袖子,道:「你不叫我跟著你過也行,可別忘了時常來看我。就是沒有銀子給我,帶些衣裳吃食也是好的。」

  賀濟禮此時只求脫身,自然她說甚麼就是甚麼,胡亂點了點頭,飛快出了裡院院門,拉起孟瑤直奔大門外,一直跑到十幾丈遠的大樹後才停下來。

  孟瑤背抵著樹幹,直拍胸口——不是累得,而是被嚇的,後怕,這若是再同賀老太太一起過活,以後可有得受了。

  賀濟禮心裡有愧,沒敢吱聲,孟瑤看了他一眼,笑道:「濟義這媳婦,娶得再好不過了,我該備份大禮,去謝謝魏姑娘這媒人。」

  賀濟禮聽她語氣,有責怪自己的意思,忙辯解道:「老太太是我親娘,我怎麼也不忍心看著她餓肚子,還以為是濟義同他媳婦苛待於她,這才找上了門去。」

  大凡是個人,都有憐憫之心,何況面對的是自己親娘,這份心情,孟瑤很是理解,不過這位賀老太太,向來是給根竿子就順著朝上爬,她這性子賀濟禮怎麼就給忘了呢?

  既是如今有李氏在,賀老太太翻不起浪來,孟瑤也就懶得為個討厭的人同賀濟禮鬧翻,只道:「你要接濟老太太,我沒得二話講,只不許她再同我們一起過活——別怪我不孝順,我是被她害怕了。」

  賀濟禮自己也是這樣想的,但聽見這話從孟瑤嘴裡講出來,到底有些不高興,支吾了一聲,沒有正面回答。

  大凡男人,面對這樣的問題,都是如此,孟瑤早料到他是這態度,但心裡還是很惱火,別過頭去生了會子氣,才繼續道:「你也不想想,你私下拿好飯好菜接濟老太太,二房兩口子會怎麼想?這不是明擺著指責他們不孝順,餓著了老太太嗎?」

  「他們本就不怎麼孝順……」賀濟禮話講一半,突然想起賀濟義家的飯桌上,是有賀老太太的一份碗筷的,雖說飯菜寒酸了些,但還真和不孝沾不上邊。他一句話接不下去,只得承認:「的確是我思慮不周,下回要送老太太東西,直接給到濟義兩口子手裡。」

  孟瑤毫不客氣地嗤笑道:「你給了他們,還有到老太太那裡的份?」

  這是實話,賀濟禮苦惱道:「那怎麼辦?我總不能眼睜睜看著老太太受苦,她再怎麼著,也把我養活了這麼大,供我讀了書。」

  孟瑤彈走裙子上的一片落葉,道:「別問我,我可不知道該怎麼辦,當初分家時,是老太太自己主動要求跟著濟義過的,還嫌咱們分給他的家產不夠哩。」

  雖然這是不爭的事實,雖然賀濟禮自己也是這樣想的,但他就是不樂意聽見這樣的話從孟瑤嘴裡講出來,忍不住想要辯解兩句,但孟瑤根本不給他接話的機會,逕直走向不遠處的一頂轎子,回家去了。

  賀濟禮目瞪口呆地望著孟瑤愈行愈遠,忿忿跺了跺腳,他可不是坐轎子來的,還得靠兩條腿走回去呢,這孟瑤,也不說等等他。

  孟瑤有四個轎夫抬著,走得自然比賀濟禮快許多,她到家時,賀濟禮還不見影子,知梅問她要不要派人去接一接,孟瑤瞪去一眼,嚇得知梅不敢再作聲。

  雖說賀濟禮的態度讓人窩火,但賀老太太到底沒能挪到大房來,還是喜事一樁,因此孟瑤甩著手帕子進門時,臉上是笑容一片。

  孟裡抱著小囡囡,自第二進院子的葡萄架下鑽出來,朝孟瑤臉上看了看,笑問:「大姐這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只不知是甚麼喜事,也講來讓兄弟我高興高興?」

  小囡囡見大人高興,她便也高興,笑嘻嘻地拍著小手學說話:「高興,高興。」

  孟瑤上前接過她,捏了捏她的小鼻子,再將方纔賀老太太想來大房,李氏大發脾氣差點動手打人的事,繪聲繪色講了一遍。

  孟裡同她一起朝廳裡走,詫異道:「賀濟義竟娶了這麼個人物?哪裡來的,我怎麼沒聽說過?」

  「我這位弟妹,來歷可不簡單。」孟瑤把賀濟義設計魏姑娘不成反被設計的事,當作一樁笑話,講給孟裡聽,笑道:「魏姑娘設的好圈套,也挑得好人,我真真是佩服極了。」

  「咱們城裡竟來了位這樣的人才?」孟裡本就恨著賀濟義,因此聽得很開心,連稱這位魏姑娘,同他是一路人,而且技高一籌,並道:「一定要尋個機會,向她討教討教。」

  孟瑤看了他一眼,好笑道:「她是個未出閣的大姑娘,輕易不肯出門的,你如何向她討教?」

  孟裡急得撓腮抓耳,央道:「大姐,你不是同她熟麼,幫我尋個機會,讓我見一見她罷?」

  孟瑤直搖頭:「胡鬧,你這不是要壞了人家的清譽麼?」她說著說著,心中一動,這魏姑娘的年紀同孟裡相仿,若他們真看得對眼,倒是美事一樁。想到這裡,孟瑤半是認真半是玩笑道:「你若真想向她討教,也不是沒得辦法,且使個媒人去她家提親,將她娶到家裡來,日後想怎麼見就怎麼見,想怎麼討教,就怎麼討教。」

  孟裡少年心性,還沒想這麼遠,聞言一愣:「大姐怎麼突然就扯到我的親事上去了,我只不過覺得她性子對我的胃口,想同她閒話幾句而已。再說了,我可不願娶個素未謀面之人,這你是知道的。」

  「這可就難辦了。」孟瑤哪會不知道自家兄弟的擰脾氣,要不是為這個,他也不會不顧溫夫人和喬三老爺的面子,駁回了西京的那門親事。

  孟裡捏著小囡囡的腮幫子,嬉皮笑臉地向孟瑤道:「大姐,你看,我想向那魏姑娘討教一二,就得先見見她;若依你的意思上門去提親,也得先見見她,既然都是一個『見』字,你何不就安排安排,讓我們見上一面再說?」



第一百六十八章 請客

  這若換作別人提出這樣的要求,孟瑤定要說他「居心不良」,但面前站的乃是她親兄弟,她就不由自主地心軟了,道:「正好我和你姐夫打算請她過來吃頓飯,到時她進來時,你就裝作恰巧要告辭,在門口見上一面罷。」

  「好,好。」孟裡高興地繼續捏小囡囡的臉。

  他的心思,孟瑤豈有猜不到的,準是想先瞧一瞧這位魏姑娘的容貌,再聽一聽她的談吐,若是中意,立馬使媒人去提親,若是看不上,就只當是見了位朋友。

  這時賀濟禮提著直裰,氣喘吁吁地進門,一眼就看到孟裡正在捏他寶貝閨女的臉蛋,連忙跑過去奪過來抱著,責備道:「有你這樣當舅舅的?捏壞了怎麼辦?」

  逗弄下小外甥女也不行?賀濟禮何時護女到這程度?孟裡愣住了。

  孟瑤推了推孟裡,小聲道:「他不是與你置氣,別理他。」

  孟裡明白過來:「你們又吵架了?」

  「誰稀罕與他吵架。」孟瑤拉著孟裡坐下,與他閒話,看都不看賀濟禮一眼。孟裡自然是向著自家姐姐,十分配合,也不朝賀濟禮那邊看。

  賀濟禮登時落了個沒趣味,只得同小囡囡聊著天,上院子裡去了。

  孟裡見屋內沒了旁人,便問孟瑤道:「大姐,你方才回來時,不是高高興興的麼,怎麼卻是同姐夫吵了架,這是為何?」

  孟瑤將他們夫妻倆樹下鬧彆扭的事,講給孟裡聽,道:「我講得又沒錯,他卻給我臉子瞧,誰受得了。」

  孟裡作為男人,卻能理解賀濟禮的感受,破天荒地頭一回幫著賀濟禮講了話的,道:「他家老母親再有不是,也是他家的人,見不得別個來指責,這是人之常情。大姐你想想,若我給你娶個弟媳婦回來,到你面前講我們娘親的不是,你心裡可高興?」

  孟瑤想了想,的確不會怎麼高興,說不準還會當場翻臉,但她仍強辯道:「我們的娘,可不跟我那婆母似的討人厭。」

  「就算我們的娘討人厭,你就准許我媳婦人前講她壞話了?」孟裡見她轉不過彎來,繼續開解她道,「賀老太太再有不是,也是姐夫的親娘,有些事情,你心裡明白就行了,何必非要在姐夫面前講出來,讓他不痛快?——他又不是沒在賀老太太面前向著你。」

  孟瑤心裡憋屈得緊,但仔細想想,確是這個道理,賀濟禮還算是好的,若換了那等愚孝的,說不準剛才就把賀老太太給領回來了。

  或許做人媳婦,生活就是如此,孟瑤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

  賀濟禮抱著小囡囡,沒笑顏開地進來,問孟瑤道:「閨女要吃糖,哪個罐子裡有?」

  這一看就是方才在門外偷聽,才有了這副樣子,孟瑤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也不管孟裡就在旁邊,抓起一條雞毛撣子,就朝賀濟禮身上招呼。

  賀濟禮沒料到她人前也來這一招,嚇得四處亂躲,又怕碰倒了瓶瓶罐罐要心疼,好不忙活。小囡囡還不曾見過這種場面,興奮地拍掌叫好,揪住賀濟禮的衣領,應和著孟瑤,連聲喊打。

  孟裡先是一愣,隨即摀住眼睛朝外走,故意用了酸溜溜的口吻,道:「罷了,罷了,你們兩口子打情罵俏,我還是告辭的好。」

  孟瑤被他講了個大紅臉,連忙丟了雞毛撣子去拉他,但孟裡腳步飛快,已是去得遠了,不過走到院門口又回過頭來,沖孟瑤擠了擠眼睛,道:「大姐,別忘了我的事。」

  「甚麼事?」賀濟禮趁孟瑤不注意,飛快地撿起雞毛撣子,藏了起來。

  孟瑤剛才沒將他打著,心裡不痛快,本來還是不想理他,但一想魏姑娘肯不肯來,看的還是賀濟禮的面子,她為了自家兄弟,只得暫且忍下這口氣,接了他的話,回答道:「孟裡想見一見魏姑娘,向她討教討教,我已經答應他了。」

  「討教甚麼?他有甚麼好向魏姑娘討教的?」孟裡現在大小是個官,官要見民,還管甚麼合不合規矩,因此賀濟禮並未朝男女大防上頭想,只是好奇孟裡的目的。

  孟瑤看了賀濟禮一眼,道:「他想知道如何才能更好地整治賀濟義,因此想向魏姑娘討教一番。」

  賀濟禮被哽得講不出話來,深悔剛才為甚麼要多嘴問那一句。孟瑤自他懷裡接過小囡囡,頭也不回地逛園子去了。賀濟禮又開始覺得沒趣味,只得摸了摸鼻子,尋了個帖兒出來,以孟瑤的名義寫了,請魏姑娘隔日來園中賞花,順路吃個便飯。

  魏姑娘再能幹,也是個未出閣的大姑娘,孤身一人住在這城裡,人生地不熟,不能輕易出大門,也沒個親友來串門子,正是煩悶無聊的時候,因此一接到賀濟禮的帖子,就提筆回了一個,答應一定去作客。

  賀濟禮以孟瑤的名義請客,並未告訴她,因此孟瑤直到接到魏姑娘的回帖,才知道她要來吃飯,一想到家裡園中都還沒佈置,急得直跳腳,到底還是揮著雞毛撣子,把賀濟禮揍了幾下才甘心。

  賀濟禮直嘀咕她這是跟李氏學的,都是李氏開的「好頭」,知梅卻想起他們才成婚不久時,孟瑤就曾拿鏡子當武器訓過夫,忍不住捂嘴偷笑。

  夫君打也打了,但事情還是得自己做,魏姑娘明日一早就要上門來做客了,得趕緊打聽打聽她愛吃些甚麼,把菜單擬出來,明兒好讓人趕早去買菜;園子裡也得收拾收拾,看看魏姑娘喜歡甚麼花,就把酒水擺在那花下;還有屋子裡要灑掃,熏爐裡要添香……孟瑤對著大小丫頭婆子一通指揮,忙得頭昏腦脹。

  下人們從來沒見過自家主母這般著急,不禁好奇這位魏姑娘到底是何方神聖,竟能讓孟瑤如此看重。

  只有孟瑤自己才知道,看重魏姑娘倒是其次,主要是為了孟裡,想給魏姑娘留下個好印象。她忙著忙著,又笑了,這八字還沒一撇呢,她就著起急來了,真是年紀越大越不老成。

  第二日一早,屋裡園裡已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東風,東風,孟瑤猛一拍巴掌,遭了,光只顧著要給魏姑娘一個好印象,卻忘了準備最重要的一環——孟裡那裡還沒去通知呢。

  只怕魏姑娘這會兒已經在路上了,不知現在派人去,還來不來得及,孟瑤火急火燎地叫來知梅,吩咐道:「叫個跑得最快的人,趕緊到城南去將裡少爺請來,記得別費時間多話,拉了他就走。」

  知梅知道她著急,應著就走,孟瑤卻又叫住她道:「我糊塗了,兩條腿哪裡跑得過四條腿,還是騎馬去,叫個騎術最高的人,牽一匹最快的馬,快馬加鞭去請裡少爺,拉他上了馬就走。」

  知梅連連點頭,趕著去了,照孟瑤的吩咐,找了小廝林森,叫他騎馬趕去城南,將孟裡請來。

  林森騎馬一路狂奔到了城南,眼看著就要進入孟府所在的巷子,卻叫一群吵吵嚷嚷的人堵住了去路。他身上有差事,不敢耽誤,只得趕緊下馬,朝人堆裡擠,準備走著進去。

  那群人正你推我,我推你,林森費了老大功夫,才堪堪擠到人群另一頭,孟府大門就在不遠處,他正要跑過去,卻突然發現,孟裡就在他旁邊,站在一頂小轎子前,正與裡頭的人隔窗爭吵著甚麼。

  林森顧不得去想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上前拉了孟裡就走。

  孟裡吵架吵得正在興頭上,哪裡肯走,掙住了問道:「你這是作甚麼?」

  林森一面使勁兒拉他,一面解釋道:「小人是奉了我家大少夫人之命來的,具體請裡少爺去作甚麼,小人也不曉得,只知我們大少夫人著急得很,吩咐小人務必要在最短的時間裡,把裡少爺請過去。」

  難道是孟瑤出了事?不然怎會這般火急火燎?孟裡聞言一驚,再顧不得吵架,大喝一聲:「都別吵了,少爺我今兒有正事!」

  那群人一聽,除了少數幾個外,紛紛朝外退去,讓出一條路來,看來他們大部分都是孟府之人,才這般聽命。

  孟裡藉著這條路,衝了出去,翻身上馬,丟下林森,獨自朝賀府奔去。他急吼吼地來到賀府,直接策馬衝過大門,一直奔到二門前才下馬,拔腿朝裡跑,高聲叫道:「大姐,出甚麼事了?」

  孟瑤就在二門裡頭等著呢,見他趕在魏姑娘前頭到了,終於鬆了一口氣,攔住看也不朝旁邊看一眼就直朝裡沖的孟裡道:「祖宗,你亂嚷嚷些甚麼,魏姑娘說話的功夫就到了,當心被她聽見,覺得你輕浮。」

  「魏姑娘?關著她甚麼事?不是大姐有急事叫我來?」孟裡沒聽明白,有些莫名其妙。

  孟瑤拉著他朝裡走,笑道:「是急事,不過不是我的急事,而是你的急事。你那木頭木腦的姐夫,以我的名義悄悄兒請了魏姑娘來,卻又不告訴我,害得我一通好忙,都忘了通知你先一步來躲著。我生怕你落在了魏姑娘後頭,這才著急慌地派人去叫去。」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4-3 04:29 PM

第一百六十九章 原來是你

  「嚇死我了,我還以為大姐你怎麼了呢。」孟裡抬起袖子,抹了抹額上的汗,大鬆一口氣,旋即又高興起來,拉了孟瑤快步朝第二進院子廳裡走,邊走邊道:「魏姑娘馬上就要到了?那我得趕緊進廳裡坐著去,不然待會兒魏姑娘來了一看我滿頭大汗,哪裡像是個馬上要告辭的人。」

  告辭同滿頭大汗有甚麼關聯?孟瑤想了半天也沒想明白,再一看孟裡激動的模樣,忍不住偷偷笑了。

  孟裡還真是著急,到了廳裡,沒等孟瑤開口,自己一疊聲叫人上茶,讓小丫頭們都愣住了。知梅趕緊從壺裡倒了一盞現成的,放到一張小几上,請他坐下,道:「裡少爺,這茶水不是現煮的,你別介意,反正你也是裝裝樣子,且將就將就罷。」

  孟裡滿不在意地擺了擺手,卻又把眼一瞪,道:「誰說我是裝裝樣子?記住,本少爺已來了半天了,正準備要告辭。」

  「是,是,奴婢記住了,萬不敢誤了裡少爺的事。」知梅笑著道。

  孟裡剛把頭上的汗擦乾,魏姑娘就來了,小丫頭進來報道:「魏姑娘的轎子,已到二門口了。」

  孟裡趕忙正襟危坐,擺出一副少年老成的樣子來,還別說,他到底是做官的人,模樣一擺,還真有幾分穩重的樣子。

  他哪次來賀家,不是嬉皮笑臉沒個正形,滿屋的丫頭婆子們都沒見過他這副樣子,皆捂嘴偷笑。

  孟瑤故意笑罵他道:「既然是告辭,怎麼不見你站起來,坐著作甚麼?」

  一句玩笑話,孟裡卻漲紅了臉,孟瑤覺得奇怪,朝後一瞧,原來是魏姑娘已到了廳門口,正盯著孟裡看。

  再回頭時,孟裡的臉愈發紅了,孟瑤很是奇怪,這魏姑娘雖說為人行事令人佩服,但並非花容月貌,遠不到讓人見之忘神的地步;況且孟家丫鬟成群,孟裡又不是沒見過姑娘家,怎麼偏生見了她就紅了臉?

  孟瑤正納悶,回頭一看,卻見魏姑娘神色有異,雙目圓瞪,銀牙緊咬,分明是一臉怒氣的模樣。她心想糟了,魏姑娘準是在怪她不講規矩,明明請了女客來,卻令個男客坐在廳裡。她生怕由此壞了魏姑娘對孟裡的印象,慌忙上前解釋道:「魏姑娘,這是我親兄弟,長年在外為官,好容易休沐歸家,特來看我,他這正要走呢,沒曾想魏姑娘就到了,我這就叫他迴避。」

  不料魏姑娘卻道:「迴避甚麼,不用迴避,我這裡還要謝謝大少夫人,幫我留住了仇人呢。」

  仇人?孟瑤詫異看了她一眼,又順著她的目光,看向孟裡。

  孟裡的臉更顯得紅了,結結巴巴道:「不,不就是沒讓你先過,怎麼就成仇人了,那可是我家的巷子,你也太霸道。」

  「你家的巷子?那路上寫你家名號了?」魏姑娘絲毫不讓,回過嘴去。

  孟裡走到魏姑娘面前,拉了孟瑤道:「大姐,你來評評這個理,我家門前的巷子,歷來歸我們孟家所有,城裡人人都曉得的,她從我家門前過,同我的車駕擠在一處,我沒攔住她讓她另行改道,已是寬宏大量,偏她還得寸進尺,非要我讓她的轎子先過去,你說這是甚麼道理?」

  魏姑娘馬上還言:「你一大老爺們,讓我這姑娘家先過去又能怎地?」

  孟瑤聽明白了——孟家門前的巷子,由於孟家歷代為官,人稱「孟家巷」,的確無形之中歸了孟家所有,尋常百姓是不敢經由那裡通過的,這魏姑娘是外鄉人,定是不曉得底細,才讓轎子從那裡走。以孟裡的個性,旁人走一趟孟家巷,倒也沒甚麼,不至於趕人,準是當時恰逢他也出行,兩人在巷子口擠上了,又都是年輕氣盛誰也不肯讓誰,這才吵上了架,成了仇人。

  多大點子事,至於這樣嗎,一個是堂堂的朝廷官員,一個是精明強幹的女中豪傑,竟為了誰先誰後這樣的小事,就在巷子口吵起架來,真是不可思議。孟瑤好笑地搖了搖頭,道:「或許我是年紀大了,竟覺得這樣芝麻大的小事,不值得來評理。要不你們繼續吵罷,論出輸贏來,咱們在坐下吃飯喝茶。」

  她這樣一講,孟裡和魏姑娘的臉都紅了,孟裡道:「我也不是不講理的人,只是從來沒見過這般潑辣的姑娘,一時氣壞了。」

  魏姑娘不滿這樣的評價,瞪了他一眼,道:「我更不是不講理的人,只是從來沒見過這般沒肚量的男人,這才氣壞了。」

  「好,好,好,你們都氣壞了,全是我這個主人的不是。知梅,趕緊上消暑涼茶,上薄荷點心,給兩位客人消消火氣。」相對兩人的氣呼呼,孟瑤笑得十分燦爛——正所謂不打不相識,本來還擔心甚麼不合規矩,如今既然兩人已見過面,又打過交道了,還管那麼些作甚麼,且讓他們坐下來,好好聊一聊。

  孟裡和魏姑娘,還是別彆扭扭,誰也不肯先坐下,孟瑤只得笑著上前幫他們搭話,先向魏姑娘道:「魏姑娘你不曉得,我這弟弟前幾日就嚷嚷著要見你,非要向你請教整治惡人的秘笈不可。」

  魏姑娘明顯地被勾起了興趣,問道:「整治惡人?他要整治誰?我又能有甚麼長處,能值得他請教的?」她許是意識到自己的態度太過熱絡,話剛說完就故意板起了臉,道:「他自己就是個惡人,還消整治別個?」

  孟裡察言觀色這門課,學的不錯,一見魏姑娘的態度有鬆動,馬上就揀了張椅子,舒舒服服坐下了,道:「我哪裡惡得過我大姐那小叔子賀濟義,跟他一比,我簡直是個大善人。」

  賀濟義可謂是魏姑娘在這城裡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仇人,聞言更感興趣了,便也揀了張椅子坐下來,問道:「他怎麼得罪你了?」

  孟瑤見他倆終於搭上了話——吵嘴的除外,偷偷笑了,又連連給孟裡使眼色,讓他好好答話,別再得罪了魏姑娘。

  孟裡一副目不斜視的模樣,正經地很,也不知有沒有看懂孟瑤的意思,望著門簾回答魏姑娘的問題道:「他得罪我的地方,可多了去了。」說著,將賀濟義從以往到如今的種種「罪行」,事無鉅細地講了一遍,講罷,還忿忿地道:「他現如今還欠著我三千五百兩本金,外加三百兩利息沒還呢,上回說好是等他娶了親,就連本帶利地還給我,可如今他媳婦娶進門好些日子了,也沒見他上門來還錢。」

  魏姑娘聽到這裡,哈哈大笑:「你還等著他娶了媳婦還銀子,我勸你趁早別等了。他當初可是跟你說,他會娶個有錢娘子,等嫁妝進了他的門,就有銀子還你了?」

  孟裡連連點頭,道:「是,是,魏姑娘怎麼知道?」

  孟瑤聽到這裡,偷偷地又笑了,這事兒她早就講給孟裡聽過,不然他也不會對魏姑娘如此神往,偏這會兒為了跟魏姑娘搭話,裝出一副甚麼都不知道的模樣來——看來自家兄弟對魏姑娘,很有幾分意思,並未因為巷子口的一出爭吵,壞了他對魏姑娘的印象。

  魏姑娘笑道:「我怎麼知道?這事兒就是我做下的,我自然是知道的。」她把覺察賀濟義不懷好意,因而將計就計,拿自家粗使丫頭陷害於他的事,繪聲繪色講了一遍,又笑道:「對不住了,賀濟義賣宅子得來的錢,全當作聘禮給了我家粗使丫頭,如今他是身無分文,你家的債務,恐怕還得拖上老久了。」

  孟裡好奇問道:「聘禮他給了多少?」

  「一千五百兩。」魏姑娘帶著些自豪道。

  孟裡擊掌叫好,道:「魏姑娘手段果然高明,孟某自愧不如,我若有你這般計策,恐怕三千五百兩銀子早就到手了。」

  魏姑娘此時已全然忘了方才同孟裡的恩怨,極為感興趣地問道:「賀濟義是如何欠下你家債務的?可否講來一聽?」

  孟裡哪有不能講的,只怕魏姑娘不問,馬上向前探了探身子,眉飛色舞地講起他當時設計賀濟義的情景來。

  孟瑤在一旁聽著聽著,實在忍不住,悄悄走出去,躲到葡萄架下大笑。賀濟禮抱著小囡囡走過來,見她這般模樣,奇道:「客人還在裡頭,你怎麼出來了,還躲在這裡發笑?」

  孟瑤今兒心情好,也就暫且忘了同賀濟禮的不愉快,朝屋裡努了努嘴,笑道:「你自個兒瞧瞧去。」

  賀濟禮當真去瞧了一回,回來道:「那兩人相談正歡呢,看樣子極為投緣。」

  孟瑤點頭笑道:「看來孟裡的婚事,有著落了。」

  賀濟禮對此卻不怎麼樂觀,道:「細數你家少爺小姐,不論嫡出庶出——孟月不算,那是個例外,可有娶了或嫁了平民百姓的?就像我當初娶你,哪怕我有功名在身,就因為沒有出仕,你族中對此便頗有微詞。」



第一百七十章 不速之客(一)

  賀濟禮講的是實情,魏姑娘家有錢不假,但布衣與官家,總是隔著一道門檻的,就像那些官宦庶出小姐,哪怕把給官宦作妾,也不肯輕易許給平民為妻;雖說嫁女高攀,娶媳低就,但對於官宦人家來說,再低也有個限度,平民家的女子,往往是不在考慮之列的。孟家是大族,孟裡又是族中出類拔萃之輩,他的婚事,那些所謂德高望重的長輩們,不插手才怪呢,孟瑤想到這裡,再望望屋裡孟裡那張滿是喜悅的臉,沉默了。

  要是溫夫人在,肯定有辦法,可惜她如今已是喬家當家夫人,作不得孟家的主了。孟瑤突然有些悵然,拿不定主意還要不要回廳裡去。

  賀濟禮瞧著她躊躇的樣子,好笑道:「你是做主人的,客人還等著開飯呢,磨磨蹭蹭作甚麼?」

  孟瑤歎了口氣,朝廳裡走,賀濟禮趁機也跟上了。

  廳中兩個人面對著面,正聊得熱絡,孟瑤略略一看,只覺得兩人十分地般配,那孟裡本就生得俊朗,加上穿了一件寶藍直裰,愈發襯得他唇紅齒白,面如冠玉;而魏姑娘則明顯地是北邊打扮,穿了一身仿胡服,紅綠短衣,窄衣袖,使得她整個人精神十足,英氣勃勃,讓人無法輕易挪開眼睛。

  孟瑤越看越不忍心進去打擾他二人,還是賀濟禮覺得把客人晾在廳裡不妥,咳嗽了一聲,才驚動了孟裡和魏姑娘。

  魏姑娘扭頭見到他夫妻倆,神態自若,起身與賀濟禮行禮,倒是孟裡顯得有些不好意思,扭捏了一會兒才上前見姐夫。

  賀濟禮是過來人,一瞧孟裡這副模樣,就知道他是動心了,但一想到方纔他和孟瑤的推斷,又止不住地替孟裡感到惋惜,竟不知講甚麼才好,只得拍了拍他的肩膀,拉了他到前面去吃酒。

  孟瑤望著孟裡的背影,暗歎一聲,回轉身向魏姑娘笑道:「他們男人家到前面吃酒,咱們也不能虧待自己,且挪到園子裡去賞花,比他們更自在。」

  魏姑娘自是客隨主便,笑道:「真是太好了,我北邊的家裡,也有個園子,正想瞧瞧這南邊的園子,與我們北邊的有何不同呢。」

  孟瑤又道:「我那園子裡現開的有蓮花,梔子花和白蘭花,不知魏姑娘喜愛哪一種,我們就把酒擺在哪裡。」

  魏姑娘到底是北邊女子,大方得很,一點也不拘束,並未講「隨主人安排」之類的話,而是認真想了想,道:「就在池邊吃酒罷,好讓我瞧一瞧蓮花,另幾種花在我們北邊雖然也少見,但到底不比蓮花稀罕。」

  孟瑤聽了,忙命小丫頭到廚房傳話,就把酒席擺在水池邊,又笑著贊魏姑娘道:「魏姑娘選得好地方,這時節天氣熱,坐在水邊吹著清涼的風,再看著池子裡清涼的水,沒有比這更愜意的事了。」

  魏姑娘很受用這誇讚,笑容滿臉,道:「那也得大少夫人這池子建得好,不然我上哪裡看去?」

  孟瑤與她說笑一時,估摸著園子裡的酒擺得差不多了,便起身攜了魏姑娘,準備到園子裡去。

  正在這時,看守第二進院子院門的小丫頭一路小跑進來,顧不得禮節,直接附到孟瑤耳邊,緊張地小聲稟道:「大少夫人,不好了,老太太來了。」說完轉身就跑,道:「我得趕緊去把花盆子藏起來。」

  孟瑤見魏姑娘一臉詫異,覺得這是家醜,很不好意思,但轉念一想,賀濟義家那點子事,只怕魏姑娘比她還清楚些,於是便照實解釋道:「是我家老太太來了。」

  其實魏姑娘並未同賀老太太打過交道,甚至從未謀面,但她當初設計賀濟義時,沒少找人打聽過賀老太太,因此對她的為人瞭然於胸,當下理解了方纔那小丫頭為何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

  她沖孟瑤笑了笑,道:「大少夫人不必把我當外人,該怎麼著,就怎麼著罷。」

  孟瑤被她這話逗笑起來,道:「不怕魏姑娘笑話,我這做兒媳婦的,還能怎麼著,只怕到時候言語間對付不來,還得魏姑娘幫襯一二。」

  魏姑娘一副仗義模樣,笑道:「那還用說,這般偏心眼的娘親,我早就看不下去了,到時候大少夫人別怪我講話太粗魯才好。」

  話音剛落,就見賀老太太一頭撞開珠簾,衝了進來。孟瑤看著那前後左右亂晃的珠子,皺了皺眉。一小丫頭緊跟在賀老太太后頭進來,緊張兮兮地回道:「我想進來稟報來著,但老太太跑得太快,怎麼也沒拉住。」

  孟瑤沒有怪她,擺了擺手,叫她下去了——以賀老太太的脾性,她要衝進來,誰能攔得住?

  賀老太太絲毫沒察覺到自己的舉動,已讓孟瑤覺得丟了臉,只顧著一雙眼睛滿屋子裡亂轉,興奮地問道:「媳婦,聽說你在家裡請客,買了許多菜?我沒來遲罷?」

  原來是來蹭飯的,孟瑤哭笑不得之餘,又鬆了一口氣,她生怕賀老太太是想要跟著他們過活,跑過來談判的——若賀老太太就當著魏姑娘的面胡鬧起來,即便魏姑娘是個知情人,孟瑤還是會覺得面子上掛不住的。

  雖然孟瑤很不情願飯桌上多個賀老太太,但既然她已經鼻子聞見味兒地來了,也總不好當著客人的面把她朝外趕,於是只得領了她同魏姑娘,一起朝園子裡去。

  這時節後園子裡的花開得正盛,東邊梔子花,北邊白蘭花,中間一池子的蓮花,還沒走近,一陣陣濃郁的香氣已是撲面而來,讓人心曠神怡。池邊已擺下了一張小圓桌,桌旁一株大垂柳,恰好遮住炎炎烈日,人朝樹下坐了,只覺得蔭涼無比,絲毫不覺得熱。

  魏姑娘對這地方十分滿意,坐下向孟瑤討了一碟子魚食,先賞蓮花喂錦鯉去了。

  賀老太太也想去瞧瞧那魚肥不肥,但又怕跑了桌上的美食,只得忍住,把目光收回到飯桌上來。

  不一會兒,便有小丫頭自後罩房那邊魚貫而出,端著托盤來到桌子邊,奉上精緻佐酒小菜,斟上今年新釀的楊梅酒。

  魏姑娘還沒入席,賀老太太就迫不及待地將自己面前的那杯酒,倒進了肚子裡。這也太沒得規矩了,就算是在鄉下,也屬於無禮之列罷?孟瑤直盯著賀老太太看,賀老太太卻渾然不覺,咂巴咂巴嘴,嫌棄道:「這酒甜津津的,不夠味。」

  剛來到桌邊準備入座的魏姑娘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因只有三人入席,桌子並不大,但桌面上足足擺了數十隻小巧玲瓏的白瓷碟子,裡頭盛著麻飲小雞頭,鹽酒腰子,鵝排等下酒菜,並些時令蔬果。

  賀老太太沒吃過鵝,拿起筷子連夾三下,碟子登時見了底,孟瑤與魏姑娘面面相覷,賀老太太卻皺著眉頭道:「媳婦你也太小氣,還有客人在呢,你卻只端這一點子菜出來,三兩筷子就沒了。」說著,提了沾著口水的筷子,在各碟子上指指點點:「瞧這小雞頭,只劃一人一個;豬腰子也只有一丁兒;還有這個雀雀,一共只有五六塊……」

  孟瑤偷眼看魏姑娘,見她忍笑忍得十分難受,當即很慶幸她是個知風雅的,不然聽了賀老太太的話,還真以為是她這做主人的太過吝嗇,連幾盤子菜都捨不得呢,要知道這多品種少份量的下酒吃法,可是如今大戶人家中最流行的,連稍微富足些的小門小戶,都紛紛效仿呢。

  這時,魏姑娘同賀老太太講話了,道:「我飯量小,瞧著這些碟子倒好。」

  賀老太太沒聽出她話中的譏諷之意,竟道:「那是你不做活!我瞧你骨架子雖不小,卻是個細皮嫩肉的,一看就是養尊處優,百事不做的,自然吃不得飯。像我這等每日裡忙進忙出,種田餵豬養雞樣樣都來的,不多吃幾碗飯,哪裡來的力氣?」

  她如今還不是一樣百事不做,田、豬,早就讓孟瑤賣了;雞,李氏進門第二天就給吃了——想忙還忙不著呢。孟瑤聽賀老太太越講越誇張,索性讓小丫頭吩咐廚房,給她做一大海碗豬頭肉來,免得她出了門亂嚷嚷,說好容易來大房吃頓飯,還沒吃飽。

  小丫頭很快把話傳到了廚房,廚房的廚娘聽說是賀老太太要吃,生怕豬頭肉燉得太爛,賀老太太吃了覺得好,下回還要來,便將半邊毛都沒褪乾淨的豬頭丟到淘米水裡胡亂刷了刷,燉了個半生不熟就讓小丫頭端了上去。

  但賀老太太是只講份量,不講質量的,見了那一大海碗連湯帶水的豬頭肉,高興得很,根本不去計較熟透了沒。她先拿筷子夾了夾,太生,沒夾動,便丟了筷子,徒手去撕,好容易揪下一隻豬耳朵,塞了個滿嘴,笑呵呵地含混著道:「這才叫肉嘛,媳婦早端上來不就好了。」

  孟瑤瞧著她這副樣子,早就沒了吃酒的心情,甚至不知作何表情才好。

  魏姑娘則是從未見過賀老太太這般的人物,把她當作了一個笑話,笑嘻嘻地托著腮,盯著她湯汁淋瀝的一雙手直瞧。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4-3 04:30 PM

第一百七十一章 不速之客(二)

  賀老太太見魏姑娘總盯著她看,還以為她是喜歡自己,心裡便高興起來,不住地朝魏姑娘身上打量,只見她的裝扮,同城中其他姑娘很有不同,腰束得緊些,袖子縫得窄些,裙子下隱隱露出來的一雙鞋,幫子也高些,她依稀覺得這身裝束,彷彿在哪裡見過,但一時卻又想不起來,便悄悄問孟瑤道:「媳婦,這姑娘是哪裡人?」

  孟瑤聞言一驚,難道是賀老太太瞧出甚麼來了?她沒有立時作答,而是細看賀老太太的神情,沒有發現甚麼異常,這才放下心來,扯了個謊道:「她姓魏,就是我們這裡的人。」

  賀老太太不相信,質疑道:「聽她講話的口音,倒與濟義那個媳婦差不多,身上的衣裳,也不是我們這裡常見的。」

  孟瑤繼續扯謊道:「她家父母總在北邊做生意,將她帶了去,這才愛穿北邊的衣裳,講的是北邊的口音。」

  賀老太太「哦」了一聲,也不知信了還是沒信。

  孟瑤回答賀老太太的話時,故意提高了聲量,是想讓魏姑娘聽清楚,免得待會兒在賀老太太面前口徑不一,穿了幫。

  魏姑娘覺出了孟瑤的用意,趁著賀老太太正背對著她,沖孟瑤眨了眨眼睛。她剛眨完眼睛,賀老太太就回過了身,死命朝她身上又盯了幾眼,重新轉去問孟瑤:「媳婦,魏姑娘身上穿的衣裳,不知要幾個錢?」

  孟瑤哪裡知道這個,朝魏姑娘努了努嘴,道:「她人就在這裡,老太太想知道甚麼,怎麼不直接問她自己去。」

  賀老太太當真就轉了過去,面對著魏姑娘,笑容滿面地問道:「魏姑娘,你穿的這身衣裳,老婆子還從來沒見過哩,不知要花費幾個錢,趕明兒我也做一套去。」

  魏姑娘不知她突然問衣裳,是甚麼用意,不過她心想自己又不怕她,照實說了又能怎地,於是道:「不貴,上衣和裙子,連料子帶裁縫的工錢,一共五十兩,不過這是北邊的價錢,咱們城裡做來得多少,我還不知道。」

  「五十兩?」賀老太太驚訝道,「五十兩那得買多少豬!」

  魏姑娘哈哈大笑:「豬的價錢,我可就不知道了,老太太自己算算。」

  賀老太太當真掰著指頭算起來,越算,臉上的笑容愈盛;越算,一雙眼裡的光就越亮。她掰完指頭,頗有些急不可待地將凳子朝孟瑤跟前挪了一挪,湊到孟瑤近前,小聲問道:「媳婦,這位魏姑娘,今年多大?」

  孟瑤警惕地朝她看了一眼,搖頭道:「她頭一回到我們家裡來,我哪裡曉得這個。」

  賀老太太不死心,又問:「那她家裡有幾口人?父母健在?可有兄弟姐妹?」

  孟瑤繼續搖頭。

  賀老太太還在問:「家裡有屋子沒得?奴僕多少?有沒有田?有沒有豬?」她說著說著,自己又笑起來:「瞧我這糊塗的,你方才說過,她家是做生意的,怎麼會餵豬,不過良田應是有幾畝的,你不曉得,我們村裡最大的財主,田地萬頃,就是做生意起家的,那些生意人,你別看他們走南闖北,其實一賺點錢,就愛置田地……當然,豬也沒少喂……還有雞……」

  她有的沒的講了一籮筐的話,若不是孟瑤深諳她性格,就要當作是閒話了——這分明是對魏姑娘有意,打聽消息來了。只是賀濟義才剛新娶了親,她卻又打魏姑娘的主意,這也太……不過賀老太太此人,甚麼不合常理的事做不出來,加上她如今窮得狠了,就算有些顧忌,也都拋到腦後了。

  孟瑤看著賀老太太不停張合的嘴,暗歎了一口氣,真是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當初她一個寡婦拖著兩個孩子的時候,不一定就比現在寬裕,但卻能安守本分,勤懇度日;如今享了幾天福再去受苦,就一天也受不了了,成天變著方兒地打別人的歪主意。

  就在孟瑤暗自歎氣的時候,賀老太太已講完了話,眼巴巴地望著她,央道:「媳婦,你去幫我問問呀。」

  「問?問甚麼?」孟瑤剛才光顧著想自己的,根本沒聽清賀老太太最後的話。

  賀老太太很不滿她居然在關鍵時刻走了神,嘴角一拉,道:「去問問魏姑娘的家世。」

  孟瑤問道:「老太太要知道這個作甚麼?」

  賀老太太支吾道:「我娘家有個侄子,同魏姑娘年紀相仿,我想著,他們配成一對兒,倒正合適。」

  孟瑤笑了笑,將她才剛問過的問題,拋了回去:「不知老太太那娘家侄子今年多大?她家裡有幾口人?父母健在?可有兄弟姐妹?家裡有屋子沒得?奴僕多少?有沒有田?有沒有豬?瞧我這糊塗的,魏姑娘家是做生意的,自然是想找個門當戶對的,老太太的娘家侄子,家裡有幾間店舖?」

  賀老太太張口結舌,呆了一會兒,氣憤道:「我看你就是不想幫這個忙。」

  孟瑤也生起氣來,道:「你要問,自個兒問去,我沒那麼厚臉皮。」

  賀老太太嫌她不肯幫忙,言語間還不恭敬,狠狠瞪了她一眼,當真轉過身去,自己問魏姑娘道:「魏姑娘,不知你今年多大了?……」

  魏姑娘衝她連連擺手,笑道:「老太太,剛才的話,我都聽見了,你不必又重複一遍,免得口乾舌燥,倒多喝些水。我告訴你,我早已許了人家了,你的那些癡心妄想,趕緊打住罷,不然傳到我未來婆家耳裡去,打上了你的門,可別怪我沒提醒你。」

  這姑娘,怎麼講話比孟瑤還難聽,賀老太太皺了皺眉,看在魏姑娘家錢比較多的份上,按捺著脾氣問道:「不知魏姑娘許的是哪戶人家?」

  「說了你也不知道。」魏姑娘神情倨傲。

  賀老太太更為生氣了,道:「你不說,我怎麼知道?我雖然是個鄉下婆子,可我兒子卻是州學教授,我在城裡住了這幾年,也頗認得幾個有頭有臉的人物。」

  孟瑤聽到這裡,又覺得丟臉,又覺得好笑,忙向魏姑娘打了個手勢,示意她胡亂編個人出來,趕緊堵住這老太太的嘴,不然實在是嫌呱噪。

  魏姑娘隨意胡謅了一個名字,賀老太太沒聽說過,臉上訕訕的,終於打住了話題,但嘴裡猶自嘀咕「可惜了」等語。

  孟瑤生怕賀老太太待會兒又生出甚麼事端來,便將位子挪了一挪,坐到了她與魏姑娘中間,把她們給隔開了。過了一會兒,賀老太太大概是覺得沒意思,吃完那一海碗豬頭肉,便走到池子邊,一面瞧那池子裡的錦鯉,一面指使池邊的小丫頭,讓她下去揀肥的撈兩條上來,她要帶回家去吃。

  小丫頭十分為難,只得扭頭看孟瑤,孟瑤一副嚴厲的表情,衝她搖了搖頭,小丫頭便裝作聽不見賀老太太的話,垂了頭望腳尖。

  魏姑娘向孟瑤低聲笑道:「大少夫人,你家有這麼位老太太,也真夠讓人煩心的,我看我就此告辭罷,興許她見我走了,也就跟著走了。」

  孟瑤十分抱歉,道:「那怎麼好,好容易請你來頑一回……」

  魏姑娘滿不在意地擺了擺手,道:「咱們如今親近,還說這些作甚麼,改日還請大少夫人同大少爺帶了小囡囡,到我那裡去吃杯薄酒才好。」

  「一定去,一定去,只要魏姑娘不嫌我們打擾了。」孟瑤連忙道。

  魏姑娘站起身來,沖池邊喊道:「老太太,我這便走了,你同不同我結伴回去?」

  賀老太太正看池子裡的魚哪條更肥呢,頭也不回地道:「我不走。」

  孟瑤無奈地沖魏姑娘搖了搖頭,魏姑娘卻自信一笑,再衝賀老太太喊道:「老太太,我可是坐轎子來的,你真不想與我同路?若你自個兒回去,可就要靠兩條腿走了。」

  賀老太太一聽,果然拔腿跑了過來,眉笑顏開地問道:「當真?你拿轎子捎我回去?」

  魏姑娘點頭道:「自然是真的,哄你作甚麼,我家比你近,先把我送到家裡,我再讓轎子送你回去。」

  「哎,哎。」賀老太太一聽說有免費轎子可以蹭,就忘了先前同魏姑娘的不快,連聲應道。

  孟瑤明白魏姑娘完全是為了幫自己的忙,衝她感激一笑,挽了她朝門口走去。她倆在前,賀老太太緊跟在後,出了後園子的月亮門再進夾巷,一直走到了頭才從夾巷旁的小門出來,前面不遠處便是垂花門了。

  魏姑娘的轎子,就停在垂花門外,孟瑤吩咐守門的婆子道:「今兒前面有客呢,把魏姑娘的轎子,抬進門裡來,好讓她上轎。」

  婆子們應了,出去抬轎子,但剛出去便有一人急吼吼地跑了回來,口中叫著:「大少夫人,二少爺他……」

  話還沒講完,就見賀濟義不顧幾個婆子的阻攔,執意從垂花門裡探出了頭來,氣憤道:「嫂子,我來接娘,她們怎麼不讓我進?嫂子,嫂子?」



第一百七十二章 冤家路窄

  賀濟義滿處找孟瑤,一抬頭,卻見有個熟悉的身影就站在他面前,仔細一看,那可不是李姑娘?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賀濟義登時又驚又喜,轉而又全化為了滿腔怒火,奮力甩開攔他的幾個婆子,衝到魏姑娘面前,伸手就欲掐她的脖子,怒道:「你這賤婦,害得我好慘!」

  但他的手還沒挨著魏姑娘高高的衣領,自己後脖子上的皮,先被人拎了起來。只聽得李氏一聲怒罵,伴隨著賀老太太的驚呼:「你這不要臉的,讓你趕緊把那老不死的接回去,你倒同個小娘子拉拉扯扯起來了。你是不是嫌家裡的小妾不中意了,要上外面尋花問柳?既是這樣,趕明兒我就把她提腳給賣了,換幾隻雞回來打打牙祭……」

  賀濟義一聽見是李氏,登時嚇得不敢再吱聲,直到李氏罵累了,住了聲氣,他仍不敢回過頭去,只小心翼翼地問道:「娘,娘……你怎麼來了?」

  李氏「呸」了一聲,罵道:「我是你母親子,不是你那老不死的娘!你問我怎麼來了?我要不來,能瞧見你在這裡鬼鬼祟祟,欲行不軌之事?我要不來,還不知你啥時候把那老不死的接回去呢,說不準不但沒接回去,連自己都一併留下了。」

  賀濟禮聽聞賀濟義到二門口鬧事,匆匆趕來,孟裡緊隨其後。他剛踏進門,就聽見李氏稱呼賀老太太一口一個老不死的,心裡很不高興,加上孟裡又在旁邊,面子上下不來,便擺出了長兄的譜來,沉著臉指責賀濟義道:「我們賀家,雖然不是甚麼書香門第,但基本的尊卑禮儀,還是要講的,就算是在鄉下,也沒得做兒媳的,這般辱罵自己婆母的。你媳婦這般跋扈,都是你這做夫君的管教不力,還不趕緊把她帶回去,好好教導教導。」

  賀濟義被李氏揪著後脖子,無法回身,只能背對著賀濟禮,結結巴巴地小聲道:「我……我……」

  他「我」了半天,也沒句全話出來,這副畏妻如虎的模樣,讓賀濟禮氣了個夠嗆。

  倒是李氏笑嘻嘻地接了賀濟禮方纔的話,道:「大伯子,你放心,我這就帶你兄弟回家管教去。」說著,揪住賀濟義後脖子的手一緊,不顧賀濟義的尖聲怪叫,把他擰到了自己身邊來,逕直朝門外拖去,一面拖,一面道:「今兒看在大伯子的面子上,娘子我格外開恩,讓你自己選,你是想跪碎瓷渣子,還是想捆了手腳吊上屋樑?」

  賀濟義心裡怕不怕,賀濟禮不曉得,只看見眾人都是一哆嗦,明顯被李氏的話嚇著了。他覺得很沒面子,便一招手,讓幾個守門婆子攔住了李氏的去路,道:「今兒把話給我說清楚了……」

  孟瑤正期望著賀濟義一家早早離去,見他這一攔,急了,連忙湊到魏姑娘耳邊,悄聲講了幾句。魏姑娘衝她點點頭,小聲道:「你去說罷,我給她使眼色,她雖然嫁了,但還是聽話的。」

  孟瑤衝她感激地一點頭,走上前去,向李氏道:「弟妹,你的確有些不像話,怎能管婆母叫『老不死的』,還不趕緊給老太太陪個不是。」

  李氏眼一瞪,正要反駁,卻瞧見跟在孟瑤身後走上垂花門台階的魏姑娘,在給她遞眼色,分明是叫她聽孟瑤的指示行事。

  李氏雖然潑辣,天不怕地不怕,但卻不是個蠢人,不然魏姑娘那麼些奴僕,當初也不會挑了她出來。她心裡很清楚,她之所以能在賀家作威作福,很大程度上,是因為背後有魏姑娘這棵大樹。即便她現在是自由身,還是得聽魏姑娘的話,不然失了依仗,她便甚麼都不是。

  李氏看了孟瑤一眼,道:「大嫂也是做媳婦的,既然你這樣說,我就委屈下,給她陪個不是罷。」說完,鬆開賀濟義的後脖子,朝著賀老太太站的方向,略微曲了曲腿,道:「老太太,媳婦這裡給你賠不是了,望你大人有大量,莫同我一般見識。」

  賀老太太同李氏這段日子相處下來,已深知她的脾性,知道她這會兒對你越恭敬,待會兒回到家裡,就會更加厲害,連本帶利都還給你。因此她根本不敢受這個禮,慌忙朝旁邊躲閃,連連擺手道:「媳婦言重了,言重了。」

  賀濟禮見自家娘親和兄弟,一個二個都怕李氏怕得要命,直覺得整個賀家人的臉面,都被他們給丟光了。他悶哼了一聲,就要開口,孟瑤一見不對勁,趕忙出聲道:「既然弟妹已給老太太賠了不是,那就趕緊回去罷,免得天黑了路上不好走。」

  此時剛吃過午飯,哪裡來的天黑,分明是想讓賀濟義一家趕緊走。不過李氏也正是這個想法,接著她的話朝下道:「大嫂說的是,咱們趕緊家去罷。」

  她重新揪了賀濟義的後脖子,一手拖住朝前走,一手招呼賀老太太趕緊跟上,莫要掉了隊。

  賀濟禮眼睜睜地瞧著他們一行三人以這奇特的隊形走向前院,引來無數小廝圍觀,急得直跺腳,準備追上去。孟瑤連忙命婆子們關上了垂花門,道:「好容易送走了瘟神,你還要迎回來?」

  「你說誰是瘟神?」賀濟禮很聽不得這話,尤其是當著外人的面,馬上質問孟瑤道。

  孟瑤眉一挑,正要答話,卻瞧見孟裡在衝她輕輕搖頭,眼中有責備之意。她馬上想起了那日孟裡的勸誡,再仔細一琢磨自己方纔的話,的確挺不給賀濟禮面子的,趕忙把原本想嗆人的話收了回去,改口道:「我說李氏呢。」

  李氏這會兒在賀濟禮看來,確是瘟神一尊,這才沒有繼續追究孟瑤方纔的話,轉身拍了拍孟裡的後背,道:「家中醜事多,耽誤你吃酒了,走,咱們再去吃兩杯。」

  孟裡卻不動身,眼望著孟瑤道:「大姐,聽說你們園中風景不錯?」

  孟瑤豈不知他打的是甚麼主意,同魏姑娘一個桌子吃酒,傳出去總歸是不好聽,她正欲回絕,突然想起魏姑娘是馬上就要告辭的,他去了也是白去,於是忍著笑答道:「是不錯,花兒都開了,桌椅也都是現成的,不如你就同你姐夫去園子裡吃一杯?」

  此話正合孟裡的意,馬上摟住賀濟禮的肩,朝後園子走去。他嘴上說的是同賀濟禮吃酒,但路過魏姑娘身旁時,眼睛卻分明朝她身上掃了一下,孟瑤看在眼裡,抿嘴一笑。

  這時魏姑娘見賀濟禮他們走了,便道:「大少夫人,今日叨擾,我這就告辭了。」

  孟瑤留她道:「反正老太太也走了,你就再坐會子。」

  魏姑娘朝後園子的方向看了看,笑道:「不坐了。」

  孟瑤了然一笑,命婆子們開了垂花門,讓魏姑娘的轎子進來,把她送上了轎,再朝後園子裡去。

  後園子裡,坐在池子旁的孟裡等了又等,好容易盼到孟瑤過來,卻發現她是一個人,頓時難掩失望,問道:「大姐,就你一個?」

  孟瑤曉得他問的是誰,故意朝後指了指,道:「不止,還有一個。」

  孟裡滿懷期望地朝後看去,卻發現孟瑤指的是由奶娘牽著的小囡囡,他臉上立時紅作一片,指著孟瑤道:「大姐,你,你……」

  孟瑤望著他似笑非笑:「怎麼,我家小囡囡算不得一個人?」

  「人,人……」小囡囡瞧見了舅舅,邁著不怎麼穩當的步子飛奔而來,跌跌撞撞地撲進孟裡懷中,喚道:「舅舅。」

  孟裡不好再問甚麼,連忙抱起小囡囡,遮住他通紅的臉。

  賀濟禮在旁看了這一時,隱約明白了事由,故意裝作奇怪的樣子,直朝孟裡臉上看,問道:「小舅子,你這做了官的人,怎麼酒量還是這樣的差,才吃了一杯酒,臉就紅成這樣?」

  孟裡愈發覺得難堪,,抱起小囡囡朝池邊走,道:「舅舅帶你去瞧魚。」

  孟瑤坐到賀濟禮旁邊,怪他道:「你打趣他作甚麼,看把他羞走了。」

  賀濟禮道:「只准你逗他,卻不准我逗?甚麼道理?」

  孟瑤理虧,只得瞪了他一眼,自拿酒壺來斟酒。

  賀濟禮也端起杯子來喝,卻覺得有些悶悶的,心裡堵得慌,歎著氣道:「那李氏,我先前瞧著還好,壓得住濟義,如今看來,卻是覺得她有些過了,既不尊敬婆母,也不顧及夫君的面子,完全似個鄉野村婦。」

  賀老太太,可就是正宗的鄉野村婦,孟瑤看了賀濟禮一眼,沒敢把這話說出口。

  不管賀濟禮怎麼看李氏,孟瑤還是覺得她似個救星,就拿方才來說,若不是她即時趕到,還不知鬧成甚麼樣子呢。

  兒媳與兒子,雖說是一家人,但到底立場不同,看問題的角度也就不同,偏向的人,更是不同,孟瑤知道,有些話,賀濟禮能講,她不能講,不然又是一場彆扭。

  她想了想,決定換個話題來說,道:「你可曉得,今兒老太太向我打聽魏姑娘的情況呢,甚麼年齡,父母,家世,全都問到了,再詳細不過。」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4-3 04:31 PM

第一百七十三章 孟裡碰壁

  賀濟禮詫異問道:「老太太問這些作甚麼?」他是過來人,話剛出口,還沒等孟瑤回答,自己就明白了過來,賀老太太這是有意說親的架勢呢,只不知要說給誰。

  他以眼神詢問孟瑤,孟瑤面帶嘲諷地一笑:「老太太說了,她覺著魏姑娘同她娘家侄子正相配,想做個媒人呢。」

  賀老太太娘家的幾門親戚,賀濟禮再清楚不過,她只得一個兄弟,也只得一個娘家侄子,就是二妮的小兄弟,今年剛過十歲,比魏姑娘要小五六歲呢,這叫正相配?

  賀濟禮將狐疑的目光,投向孟瑤,孟瑤卻把臉調轉開去,道:「我能猜到老太太的心思,卻不敢說,不然你又要發脾氣。」

  賀濟禮好奇心盛,拍著胸脯保證:「我絕不發脾氣。」

  孟瑤便道:「我猜老太太是想給你兄弟賀濟義說下這門親呢。」

  賀濟禮不相信,道:「他娶李氏才幾天,怎會又娶,魏姑娘又不是能做妾的人。再說李氏那般彪悍,老太太和濟義也不敢休了她。」

  「誰知道呢,等著瞧罷。」孟瑤不置可否,端起杯子飲了一口,又喚還在池子邊的孟裡過來同飲。

  三人在池邊吃了一通酒,都帶了三分薄醉,孟裡就要告辭歸家,賀濟禮欲送,孟瑤卻將他攆回了房,要親自送一送兄弟。

  姐弟倆沒有帶服侍的人,走進夾巷,孟瑤趁著巷中空蕩蕩沒得旁人,同孟裡講知心話道:「孟裡,你告訴大姐,對那魏姑娘,到底是甚麼意思?」

  孟裡抬頭瞧巷頭盛開的一株藍白野花,裝作漫不經心道:「還成,不似一般女子扭扭捏捏,就是模樣差了些,不過娶妻娶賢,也用不著她那般美貌。」

  自家兄弟,是真長大了,孟瑤暗自點頭,嘴上卻忍不住歎氣,將她先前同賀濟禮的推測,講給孟裡聽,道:「我們孟家的情況,你是知道的,那幾個族中長老,平日裡不管事,可真等到你要娶親,就免不了要插手了。」

  孟裡嗤鼻笑道:「他們不就是一畏權,二要錢麼,大姐你忘了最初大伯要分家,族長是甚麼態度;後來娘要嫁給更有權勢的喬家了,他又是甚麼態度?」

  聽孟裡這口氣,是準備一拿自己的官威壓人,二拿銀子砸人了。既然他已有了打算,孟瑤便放下心來,反正他也不缺錢,又難得遇到一個許意的人。

  孟瑤將孟裡送至夾巷盡頭,孟裡讓她留步,自順著一截遊廊出大門,回家去了。他心裡想的,同孟瑤一樣——難得遇到一個許意的人,於是當天晚上就命人備好了禮,第二日天一亮,便依次去拜訪族長同族中各位長老。

  他是族中年輕一輩中的翹楚,族中同各長老都是帶著欣慰和希翼的眼神看他,待他客客氣氣,甚至不拿他當個晚輩看。但只要他一講到魏姑娘的門第家世,卻都是不同意他去提親。

  族中看著他,語重心長道:「你還年輕,前頭的路長著呢,這魏姑娘,若你真喜歡,抬進來作個妾室,也就完了,何必非要拿前途當作兒戲?我聽說喬三老爺同喬三夫人,可是給你說了一門好親的……」

  這話含義可就深重了,孟裡頓覺屈辱,一張臉漲得通紅,他自認為從考入州學到金榜題名再到官場得意,全憑自己的真本事,沒有那一點是憑借了族中的力量或喬家的勢力,怎麼而今到了族長嘴裡,就好像他是依附著裙帶關係,才有了如今的成就?而且族長的意思是,若他不繼續倚仗喬三老爺,就沒得前途?

  族長將孟裡的神情瞧在眼裡,猶自歎息:「還是太年輕了……」

  孟裡氣得拍著桌子站起來,一句話也沒再說,拂袖而去。

  這便是得罪族長了罷,提親之事,一多半沒有迴旋的餘地了。孟裡走在回家的路上,心裡堵得慌。牽馬的小廝跟在他後頭,見他走錯了方向,忙問道:「少爺,你要去哪裡?」

  孟裡抬頭一看,原來自己不知不覺間,已踱到了一間大酒樓前,愁時不買醉,還能作甚麼?他索性將袍子一撩,走了進去,吩咐那牽馬的小廝道:「去,到賀府把賀大少爺請來,就說我請他吃酒。」

  小廝答了一聲,牽著馬去了,但賀府小廝卻告訴他,賀濟禮今兒在州學上課,不在家。小廝只好又到了州學,找著賀濟禮,千求萬求道:「賀大少爺,我們家少爺今日心情不好,千萬求您去陪他吃一杯。」

  賀濟禮猜得到孟裡心情不好是為哪般,便告了假,騎上小廝牽的那匹馬,讓他到前面帶路,朝酒樓去。

  賀濟禮到了酒樓門前下馬,把韁繩丟給小廝,馬上有肩膀上搭著白毛巾的跑堂夥計迎出來,逕直將他引到二樓包間,看來是孟裡早就吩咐過的。

  孟裡已在包間裡喝上了,面前六盤下酒菜,寸金鮓、野味臘之類;另有十碟子點心果子,是澄沙糰子、宜利少、並羊脂韭餅之類,賀濟禮走到桌前,自己坐下,拿起孟裡手邊的酒壺聞了聞,感歎道:「你這一壺酒加上這一桌子菜,吃去多少人家一年的花銷。」

  孟裡已是把自己灌得半醉,睜著朦朧的眼睛朝桌上看了看,並不覺得奢侈,於是把賀濟禮的話歸結為「小氣」,道:「姐夫放心,今兒我請客,不消你掏錢。」

  賀濟禮笑道:「你以為我真是在感歎這一桌子酒菜?我是心疼你今兒送出去的那些禮,事情沒辦成,東西卻收不回來了。」

  孟裡一聽,笑起來,撐住腦袋,偏著身子道:「既然這樣,那我就命人去把禮給收回來,如何?只不知這樣做,寒磣不寒磣。」

  賀濟禮擊掌道:「甚好,有甚麼寒磣的,他們既然作梗你的親事,就不用給他們面子。」

  孟裡舉杯大笑,與賀濟禮斟滿一杯,碰了一下,一同吃了,喚進門外伺候的小廝,吩咐道:「去,到族長和長老們家,把我們早上送出去的禮,一樣不落地收回來。」

  小廝猶豫了一下,見孟裡神情堅定,賀濟禮也沒有要勸的意思,只好去了。

  孟裡還從來沒做過這等「小人」之事,覺得新奇有趣,突然間心情大好,與賀濟禮你一盞我一杯,吃了個大醉還不肯走,趴在賀濟禮的背上,猶自叫著「上酒」。

  賀濟禮心中無愁事,比他略清醒些,想叫小廝送他回去,又怕他在家中無關管束,還要繼續吃酒,於是只好同小廝一起把他扶上馬背,慢慢牽著到了賀府。

  他們還沒走到門前,早有機靈的小廝見著,一溜煙地進去稟報了。等到賀濟禮同個婆子一左一右攙著孟裡進到第二進院子時,孟瑤已接到了門口來,旁邊的知梅手裡,則端著一碗冰鎮酸梅湯。

  賀濟禮接過碗,就站在門口,把湯灌進孟裡嘴裡,一碗酸梅湯下肚,孟裡馬上扶著門框吐起來,院門前一片狼藉。

  賀濟禮抬頭沖孟瑤笑道:「還是你有經驗,曉得他一喝這個就吐,吐了就好了。」

  孟瑤卻笑不出來,命知梅替了賀濟禮,先把孟裡攙進西次間羅漢床上去躺著,再同賀濟禮一起進屋,邊走邊問道:「族裡不同意孟裡去魏姑娘家裡提親,他才喝成這樣?」

  賀濟禮點頭道:「還能為了甚麼,他已是氣得命人去把早上送出去的禮,又重新收回來了。」

  說話間兩人已到了廳門口,孟瑤一腳踏在門檻上,回身斜瞥於他:「送出去的禮又收回來了?這是你的主意罷?」

  賀濟禮一眼被看穿,訕笑著上前打起簾子,道:「我也是想幫他省幾個錢。」

  孟瑤奪過簾子,一把甩到他臉上,氣道:「胡鬧,這樣一來,連個迴旋的餘地都沒有了。我看你就是在報你自己當年的仇,根本不是為了孟裡。」

  賀濟禮不敢否認沒有這個原因存在,但他摸著被珠簾打疼的臉,卻嘴硬道:「你族裡的族長同那些長老,是甚麼性子你還不知道?就算孟裡不把禮收回來,他們就能同意了?雖然我是極願促成這一樁親事,但依我看,就算是岳母,都不一定同意孟裡娶魏姑娘。」

  賀濟禮講的是實話,孟瑤默然,誰讓當朝商人的地位低呢,哪怕是個食不果腹的農戶,都比商人要強些。孟裡與魏姑娘中間,隔的距離,不是一點半點。

  夫妻倆都沒了話說,默不作聲地進到廳裡,孟瑤去西次間瞧孟裡,賀濟禮坐下喫茶解酒。

  過了一會兒,守院子的小丫頭匆匆跑進來,稟道:「大少爺,老太太來了,奴婢已把花盆都收起來了。」

  賀濟禮不知為何賀老太太來,就要收花盆,詫異看了她一眼,道:「請進來。」孟瑤聽見聲音,走了出來,想說「怎麼又來了」,但看了看賀濟禮,還是把這話吞了回去。

  一陣風吹過,廳前珠簾劈啪作響,賀老太太一頭撞過簾子,走了進來。她今日穿了身整齊衣裳,洗得乾乾淨淨,腳上的布鞋也不曾沾泥,臉上更是掛著笑,打扮神情,都與往日很不同。



第一百七十四章 賀老太春風得意

  賀濟禮兩口子見賀老太太打扮精神都不同於往日,皆愣了一愣,才上前行禮。賀老太太沒等他們把禮行完,便興奮地開口說道:「濟禮,你兄弟尋了個好差事,他這一房,又要興旺了。」

  賀濟義總算不再游手好閒了,有了差事,想必家中境況也會有所改變,賀濟禮聽後十分高興,親自扶賀老太太到當中椅子上坐了,問道:「不知濟義尋的是門甚麼差事?」

  孟瑤自知梅手中接過茶盞,放到賀老太太面前,也駐足來聽。

  賀老太太滿面笑容,得意地道:「他是在城北最大的一家賭場尋到的差事,具體做甚麼,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曉得極為賺錢,每天早上回來,都能帶一袋銀子,比你先前在揚州給他尋的那門差事強多了。」

  每日早上才回來?是了,賭場營業,自是日夜顛倒,不過每天都能賺一袋子銀子,這也太誇張了。且不說到賭場做事好還是不好,就憑一下子賺這麼多錢,其中就一定有問題。賀濟禮眉頭深鎖,低頭沉思,孟瑤則是到門口挑了張椅子坐下來,離賀老太太遠遠的。

  賀老太太是拿這事兒出來炫耀的,但講完卻見賀濟禮兩口子臉上連一絲笑也沒有,不禁奇道:「你們這都是怎麼了?難道你們兄弟有錢賺,你們心裡不快活?」她問完,又自己猜測:「是了,準是你們見他賺得多,心生嫉妒。」

  賀濟禮哭笑不得:「我們自有飯吃,嫉妒他作甚麼?我是擔心他這門差事,來得不簡單,娘,你可曉得是誰薦他去的?」

  賀老太太根本沒聽懂賀濟禮話裡的意思,兀自高興道:「是不簡單,不然怎麼能賺這麼多?說起誰薦他去的,那可是賭場的老闆,親自來請他的。」

  賀濟義算甚麼人物,值得城北最大的賭場的老闆親自來請他?賀濟禮越聽越覺得其中有問題,忍不住繼續給賀老太太潑涼水道:「娘,你別太過樂觀,我看這事兒,還得多查查,不如叫濟義暫時別去了,等我打探清楚再說……」

  賀老太太生氣地打斷他的話道:「我說你是妒忌,你還說不是,你看看你這話,像個做哥哥的說的嗎,兄弟賺了錢,你不高興也就罷了,還非把事情朝壞處想,你就非要我們吃不上飯才高興?」

  孟瑤不在意賀濟禮同賀老太太爭論幾句,但卻覺得為賀濟義而爭吵,實在不值當,於是出來打圓場道:「濟義有了差事是好事,就讓他先做著罷,等真查出有甚麼,再叫他回來不遲。」

  賀濟禮覺得這話有理,住了聲。

  賀老太太猶自忿忿:「能有甚麼問題,都是你們嫉妒,瞎想。」

  三人無語對坐一時,賀老太太突然將腿一拍,道:「瞧我,被你們給氣糊塗了,竟忘了今日來的正事。」

  原來她今兒來,不只是為了炫耀賀濟義找到了好差事的?孟瑤和賀濟禮,都朝賀老太太望去。

  賀老太太將衣襟扯了一扯,端端正正坐好,又惟恐賀濟禮兩口子聽不清楚,特意清了清嗓子,才道:「現如今我們家不同以往了,濟義又能賺錢了,家境也寬裕了,沒得必要再受李氏那惡婦的氣,因此我和濟義準備休了她,另娶魏姑娘——就是那天在你們花園子裡見到的那個,家裡無父無母,又極有錢的。」

  「甚麼?」驚訝的聲音,分別自三個人的口中發出,一個是賀濟禮,一個是孟瑤,另一個卻是西次間躺著的孟裡。

  孟裡聽見賀老太太的話,酒立時醒了一半,搖搖晃晃地扶著牆走了出來,一屁股坐到她左手邊的椅子上,瞪著眼睛問道:「賀老太太,你方才說要娶誰?」

  賀老太太不知他為何對賀濟義的親事這般感興趣,,微微有些詫異,回答道:「魏姑娘,那天你在二門口也見過的。」

  「賀濟義不是已經有娘子了,好端端的,為何要休了再娶?他今年不是才剛休過一個了?你們賀家二房,興沒事休娘子頑?」孟裡半醉半醒,講話也不分個輕重,心裡怎樣想,就怎樣說了出來,惹得賀老太太臉上紅一塊,白一塊。

  孟瑤輕哼一聲,沖賀濟禮挑了挑眉毛,賀老太太當初拿娘家侄子出來說事,果然是個幌子,真正的目的,是為了賀濟義。

  賀濟禮別過頭去,正對上孟裡望向他的目光,那眼神裡,頗帶了幾分不滿。他知道,孟裡這是把對賀老太太的氣憤,轉加到他身上了。母之過,兒子來擔,倒也天經地義,賀濟禮苦笑一聲,開口對賀老太太道:「娘,別胡思亂想了,我看李氏那人雖說潑辣了些,心地還是好的,叫濟義同她好好過日子罷。」

  賀老太太尖聲叫了起來,道:「你忘了她是怎樣打濟義的?你忘了她是怎樣罵我的?那樣的媳婦,我可不要」

  賀濟禮確是覺得李氏太過蠻橫,一時沒有作聲。

  孟瑤卻是覺得李氏這人待在賀濟義和賀老太太身邊,再好不過了,簡直是打著燈籠都難尋的一門好親,她生怕賀濟禮一時耳根軟,隨了賀老太太的性子去,連忙出聲道:「老太太想得不錯,只是遲了一步,我家兄弟,早已派人去魏家提親了,咱們都是親戚,總不好讓濟義同我兄弟搶罷?」

  提親?族裡還沒同意呢。孟裡一愣。不過他做官的人,不迂腐,馬上明白了孟瑤的意圖,附和道:「是,我已使人去提親了。」

  賀老太太很不高興,道:「事情又還沒定下來,怎麼說得上是搶,你們孟家能提親,我們賀家就也能提親。」

  孟裡道:「你們家賀濟義,都已有過兩個娘子了,而我還未娶親,就不能讓我一讓?」

  孟瑤猶覺得孟裡對賀老太太太過客氣,道:「老太太,你方纔的話,可就說錯了,我家兄弟好歹是個官,人人見了他,都得稱聲官老爺,而濟義卻只是個布衣百姓,賭場裡謀生活的人,怎能同我兄弟相提並論?也這就是親戚,若換作別人這樣講話,拉去官衙裡打板子都是有的。」

  賀老太太被這話梗得一噎,這才想起來,孟裡是正正經經的進士出身,現如今正做著官。官與民的差別,賀老太太清楚的很,再不敢硬氣,但也不提罷休的話。

  孟瑤沒理她的態度,只沖孟裡連連使眼色,孟裡會意,藉著要去茅廁,走了出去,沒過一會兒,孟瑤也出來了,姐弟倆躲在葡萄架下講悄悄話。孟裡先開口道:「大姐,你把提親的事講了,我就得真的去了,不然魏姑娘的名節……」

  「怎麼,你不願去?」孟瑤看著他道。

  孟裡躊躇道:「我自然願意,只是族裡……」

  孟瑤點著他的額頭,道:「你聽你姐夫哄,把送出去的禮收回來之時,就已經把族長和長老們都得罪光了,既然已是得罪了一遍,又何懼第二道,你平日裡也不是怕事的人,怎到了這關頭,卻畏畏縮縮起來?」

  孟裡驚喜抬頭,道:「大姐,我本來以為你會讓我顧及族裡的意思……」

  孟瑤笑著打斷他道:「本來是這樣想的,但見了我們家老太太,突然就想開了,甚麼家裡,族裡,自個兒過得好,才是最實在的,旁的那些人,哪個不是你過得好,就來奉承,你過得不好,就來踩一腳,這同你娶哪個,順不順他們的意,根本沒關係。」

  孟裡得了支持,頓時精神煥發,只是還擔心溫夫人那邊,畢竟上回她給說的親,被他推了,如今卻又要娶個門不當戶不對的娘子回來,只怕……

  他將擔憂說給孟瑤聽,孟瑤卻笑道:「我們的娘親,是個怎樣的人,你還不曉得?她若知道你不畏族裡,強娶了魏姑娘,只怕還要誇你的。」

  孟裡偷偷瞥了她一眼,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倒不是怕這個,只是擔心娘因此有些不高興,把怨氣撒在魏姑娘身上。」

  孟瑤大笑:「瞧你,媳婦還沒娶進門,就開始偏著呢,娘若為此責怪於你,倒也是該的,一點兒不冤枉。」

  孟裡紅著臉,拔腿就走。孟瑤去拉他,他卻道:「我去提親,怕落在你家老太太后頭了。」

  孟瑤又是一通好笑,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院門口,才重新進廳裡去。

  屋裡,賀老太太正在同賀濟禮磨嘴皮子,孟瑤聽了一時,不外乎是要賀濟禮出面,為賀濟義去提親,因為賀老太太認為賀濟禮的身份更體面,面子更足,再加上魏姑娘同他是認得的,定不好駁了這門親事。

  賀濟禮的表情是極不耐煩的,但賀老太太講得正在興頭上,根本沒顧得上去看,猶自唾沫橫飛。

  孟瑤更為不耐煩,打斷賀老太太的話道:「聽老太太這意思,是鐵了心要同我兄弟爭了?」

  賀老太太沒瞧見她進來,猛地聽到這一聲,嚇了一跳,竟站起來道:「沒有的事,沒有的事,我這便家去了。」她胡亂拍了拍根本沒有沾灰的衣裳,快步走了出去。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4-3 04:38 PM

第一百七十五章 溫夫人歸來

  孟瑤怪賀濟禮道:「魏姑娘可是你恩人的閨女,你真想把她說給賀濟義?」

  賀濟禮道:「反正她爭不過孟裡,再說魏姑娘也不會答應,我何必費些口舌與她爭論,且就聽她說去,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孟瑤想想也是,便沒再與他提這話題,而是靜候孟裡那裡的好消息,在她看來,自己的兄弟簡直完美無缺,只要他使媒人去,魏姑娘就沒有不答應的道理。

  但事實卻讓她失望了,第二日一早,孟裡便腳步匆匆而神色頹然地到她這裡來,垂頭喪氣地告訴她道:「魏姑娘不答應。」

  「為何?」孟瑤很是詫異,這是多好的一門親,進門就是當家主母,朝廷的誥命,多少人想也想不來的好事。

  孟裡歎著氣道:「媒人說,魏姑娘給出的理由很多,甚麼家中無父母,少人管教;甚麼做官的人都是左擁右抱,沒幾年就會把結髮妻子棄之一旁;甚麼她乃市井小女子,不懂得做官宦夫人,免得丟了我家的臉……」

  孟裡一氣講了一大篇,聽得孟瑤目瞪口呆,自家兄弟的條件,真有這樣的差?

  還是孟裡自己作了最準確的總結,道:「就是魏姑娘壓根沒看上我,所以東扯西拉,搜羅了這樣多的理由出來。」

  孟瑤看著他難過的樣子,自己也不好受,便道:「要不,我讓你姐夫去幫你說說?」

  孟裡直搖頭:「強扭的瓜不甜,罷了,罷了。」

  這種事情,外人見了也只能乾著急,孟瑤想不出甚麼好法子,只好安慰他「天涯何處無芳草」。孟裡苦澀地笑了笑,起身告辭。

  所謂郎有情妾無意,此事本就此罷了,但溫夫人卻不知怎地得知了詳情,竟帶著僕從回鄉來了。她如今是喬三夫人,孟家住不得了,便命車伕徑直把車駕到了賀府門前。

  孟瑤早已得到了信,同賀濟禮兩個帶著小囡囡,早早候在了門口,一見打著喬字旗的車馬過來,便迎了上去。

  一名小丫頭先跳下車來,向賀濟禮夫妻福了一福,再轉身準備扶溫夫人下車,孟瑤卻讓她退至一旁,親自上前攙了溫夫人下來。溫夫人長途跋涉,略顯得疲憊,但精神卻是極好的,眉眼都含著笑意。她握著孟瑤的手,上下打量一番,道:「瘦了。」

  這是在怪賀濟禮沒把孟瑤照顧好?賀濟禮頓時有些站不住,忙抱著小囡囡上前行禮,教她叫人。溫夫人還是小囡囡剛出生時見過她,一直想念的緊,此時見了,立時抱住不撒手。

  孟瑤怕累著了溫夫人,要命奶娘將小囡囡接去,溫夫人卻不讓,抱著她一直到了第二進院子廳裡落座還捨不得放下,緊緊摟在懷裡。

  孟瑤笑道:「娘,你別慣壞了她。」

  溫夫人臉一板,道:「你還說,先前小囡囡遇上那樣大的劫難,你們卻不告訴我,偷偷瞞著,事後我接到消息,擔心得好幾宿睡不著覺。」

  孟瑤忙道:「是怕給娘添麻煩,而且那事兒……」她如今謹記著孟裡的勸告,處處小心在人前給賀濟禮留面子,因此話沒有講全。

  溫夫人玲瓏剔透的人,哪裡會不曉得她的意思,便將小囡囡放下,交給一旁的奶娘,道:「在車上坐了一路,衣裳都皺了。」

  孟瑤會意,起身道:「我陪娘去換一身。」

  知梅走到東次間門口,打起簾子,孟瑤扶了溫夫人進去,兩人到裡間床邊坐下。母女倆多少時候沒見面,一時都沒有說話,只相互細細打量。

  溫夫人大概是為了出行方便,頭上戴著懶梳髻,以假髮梳於頂,分作數綹 ,盤挽成髻,更無許多髮飾,只在髻邊斜插三隻短短的紫金簪;身上一件真紅宜男百花的衫子,下系滿地錦的石榴裙;除了腕上戴有一對碧玉鐲,腰間垂著雕花鏤空玉珮,別無更多裝飾,但卻處處透著富貴氣象。

  想來溫夫人如今掌家,過得是春風得意了。孟瑤由衷地為自家娘親感到高興,心生喜悅。

  孟瑤因在家中,頭上只鬆鬆挽了個杭州攢,後鬢插著金累絲簪;穿一件家常紅羅生色背子,繫著暈裙,腰間打著合歡帶;手上一隻貓睛石的指環子,是出嫁時溫夫人特意從番外買來的陪嫁。

  溫夫人看著看著,皺起了眉頭,道:「雖然是在家裡,沒有外客,但你這也太素了些。我是年紀大了,又出門在外,才減了許多首飾,你年紀輕輕的,怎麼也這樣?」

  孟瑤扯著溫夫人的袖子撒嬌道:「娘,你不是常說首飾多了是累贅麼,女兒也嫌重呢。」

  溫夫人點了點她的額頭,笑道:「話雖這樣說,但打扮得太素淨,到底不好,讓人見了,還以為你敗家了。」說起敗家,溫夫人突然想起甚麼,語氣一滯:「難不成你們家是真窮了,把首飾都給當了?」

  賀家如今是不如以前富裕,但卻並非因為先前小囡囡生病,也不是因為後來兩房人分家,而是因為賀濟禮升職當了州學教授。孟瑤苦笑道:「娘,你是知道的,朝廷對大小官員,一向管束得緊,州學教授雖說不是官,但卻一樣拿朝廷俸祿,因此也在被管束之列,一樣地不許做生意。這樣大一個家,上上下下好幾十口人,光靠濟禮的一點子俸祿,能做甚麼事,雖說他暗裡還是偷偷做些買賣,但到底不比以前能正大光明,每月的進項,少多了。」

  溫夫人有些啼笑皆非,這真是得了面子,丟了裡子,沒想到賀濟禮如今身份高了,收入卻捉襟見肘了。不過作為一個男人來說,自然還是前程重要些,不能只盯著眼前的小利,溫夫人將這話拿出來勸解孟瑤,又道:「有甚麼難處,只管同娘說,娘這回是帶了錢來的。」

  孟瑤笑道:「女兒不過是發些感慨而已,哪裡就窮到那地步了,我幾個陪嫁莊子的進項,還在手裡攥著呢,只是沒拿出來。」

  溫夫人心裡咯噔一下,忙問:「為甚麼不拿出來補貼家用?是濟禮雖說分了家,卻還是偏著二房,還是老太太愛上門打秋風?」

  孟瑤搖頭道:「濟禮偏心是一定的,最見不得老太太受委屈,不過他那人小氣,偏心歸偏心,想讓他貼補些甚麼,卻是不能夠的。至於老太太……」孟瑤說著說著,忍不住笑起來:「她哪日不打秋風,我反倒要瞧瞧日頭是不是打西邊出來了。」

  溫夫人也笑起來:「她那人就這麼個性子,橫豎你又不怕她,濟禮也不把錢往外拿,你就把手裡的錢拿些出來補貼家用又如何,別太節儉,委屈了小囡囡,我可是不依的。」

  孟瑤卻還是搖頭,笑道:「男人養家,天經地義,我再有錢,也不能拿出來,免得他變懶了。」

  溫夫人一拍額頭,道:「是我糊塗了,這倒貼的事,還是少做,在這上頭看不清而吃虧的人,實在太多。不過你只記得,別怠慢了孩子。」

  孟瑤笑道:「瞧娘這話說的,小囡囡是我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我能委屈了她?」

  溫夫人笑了,起身解腰帶,孟瑤忙跟著起身,幫她換衣裳。床頭擱著一摞衣裙,是溫夫人帶來的丫頭早放在那裡的,孟瑤取了一件團花對襟長袖背子,幫溫夫人換上,道:「娘車馬勞頓,今兒先歇一天,明日我便將魏姑娘請來吃酒,讓你見一見。」

  溫夫人點一點她的鼻尖,笑道:「你倒是把為娘的心思,摸得透透的。不過,魏姑娘要見,你家老太太,我也得見一見。」

  孟瑤幫溫夫人繫著腰間的絲絛,道:「老太太?不見也罷,只會讓人煩心,反正娘如今也算不得她親戚了,不消講那些禮數。」

  「禮數?你以為我想見她,是為了甚麼禮數?」溫夫人詫異中帶著一絲不滿,道,「她做了那樣對不起我的一件事,難道讓我就這樣算了?」

  溫夫人指的,自然是賀老太太私自變賣孟家箱籠的事,孟瑤猶豫了一下,道:「那事兒已是解決了,老太太變賣箱籠得來的錢,還給了孟裡,虧空的部分,賀濟義負責還,先付了五百兩,剩下的三千五百兩,在孟裡那裡立了欠條了。」

  溫夫人勾起嘴角,笑得很是意味深長:「我寄存在賀家的箱籠,同孟裡有甚麼關係?」

  孟瑤一愣:「那不就是孟裡的箱籠,怎會沒有關係?」

  溫夫人沒作答,望著她不語。

  孟瑤猛地醒悟過來,寄存文書上,白紙黑字簽的是溫夫人的名字,的確同孟裡半點關係也沒有,只要溫夫人不承認拿到了補償,還給孟裡的那些錢,還了也是白還。即,從律法上來說,賀老太太如今仍然欠著溫夫人價值數萬的箱籠沒有歸還

  這債務,可就背大了,孟瑤替賀老太太倒抽一口冷氣。

  溫夫人瞧見孟瑤神情的變化,笑顏若花,道:「我才來,別壞了氣氛,你先安排宴請魏姑娘的事罷,我倒要看看,我兒子一心想娶,不惜為她得罪族長和長老的的姑娘,究竟有甚麼特別之處。」



第一百七十六章 宴請魏姑娘

  孟瑤點頭應了,道:「女兒待會兒就去安排。」

  溫夫人換好衣裳出來,已有幾名婆子候在了廳裡,她們腳邊,是極大的兩隻箱子。溫夫人抬了抬下巴,道了聲:「開罷,還等甚麼。」婆子們馬上就忙開了,解繩子的解繩子,開箱子的開箱子。

  蓋子掀開,小囡囡先驚喜地叫了一聲,孟瑤上前一看,原來其中一口箱子裡,有一半裝的都是滿滿的零嘴兒和玩意兒,雲片糕、雜色糖、風車兒、瓷人兒,應有盡有,另半箱子,則是些小姑娘的衣裳,綾羅綢緞,細棉布,各種布料的都有。

  孟瑤在自己親娘面前,並不虛講客套,只笑道:「娘果然最疼小囡囡,兩箱子禮物,就有整箱都是她的。」

  「怎麼,你吃醋?吃醋也沒用,現如今我最疼的,就是小囡囡,你同濟禮,都得靠邊站。」溫夫人摟住舉著風車撲向她的小囡囡,笑意盈盈。

  另一口箱子裡,是溫夫人帶給孟瑤和賀濟禮的四季衣裳,一樣是上等的料子,最時興的款式,賀濟禮高興之餘,又有些惶恐不安,溫夫人對他好,並不意味著就不挑他的錯兒,若是被她發現哪裡做得不對,一定少不了一頓責罵。

  孟瑤瞧出賀濟禮有些坐立不定,衝他小聲道:「早知如此,先前就該對我好些。」

  賀濟禮張了張口,正要講話,孟瑤卻掉過臉,同溫夫人說笑去了。他忍不住暗自感慨,這有了娘親撐腰的女人,就是不一樣了。

  溫夫人到底才走了遠路,有些勞累,同孟瑤沒講會子,就顯出疲態來,孟瑤忙親自帶她到後面院子,服侍她歇下後,再才出去。

  賀濟禮在院門口等著,一見孟瑤便問:「岳母這回來,只是為了魏姑娘?」

  孟瑤一驚,難道是他看出了甚麼,還是剛才偷聽到了甚麼?她細細看了看賀濟禮的神情,又不太像,道:「不是為了魏姑娘,還能是為了甚麼,這可是孟裡的終身大事,馬虎不得。」

  賀濟禮也將她細細打量,但並未提出質疑,只道:「我這不是擔心魏姑娘麼,怕岳母為難她。」

  孟瑤詫異看他一看,道:「我娘同她無冤無仇,作甚麼要為難她?」

  賀濟禮歎氣道:「我是怕岳母也看上了魏姑娘,卻又覺得以她的身份,只能給孟裡做個妾室。魏姑娘性子剛烈,你是知道的,一個不慎,咱們又要得罪她,自她來我們這裡,就沒過過幾天安心日子,咱們可不能再讓她受委屈了。」

  孟瑤豎起眉毛,狠啐了他一口,道:「你以為我娘是你,心心唸唸想納妾?她生怕孟裡左一個屋裡人,右一個屋裡人亂了後院的規矩呢,哪裡還會親自與他納妾?」

  賀濟禮抹了抹臉上的唾沫,有些訕訕的,又有些委屈,道:「大丈夫敢作敢當,我承認,我是想納妾,可到底也沒納成不是?你瞧瞧你給我收的傻姑娘,先是成天的出來嚇人,現如今更好了,直接住到二妮店裡去了,連個人影子都見不著,簡直不像我們家的人。」

  收傻姑娘為通房,乃是孟瑤平生一件得意的事,聞言不但不惱,反而笑了,道:「有個人給你放在屋裡不錯了,你真是得隴望蜀。」

  「我得隴望蜀?我得隴了麼?」賀濟禮指著自己的鼻子,氣憤道。但孟瑤已是扭著腰走得遠了,無法答他的話,他只得忿忿跺了跺腳,獨自朝前頭去了。

  孟瑤想著魏姑娘一人操持家業,一定很忙,因此將第二日的宴請,定在了晚上,但溫夫人得知後,卻派了個小丫頭來傳話,稱一日之計在於晨,她想在早上請魏姑娘過來吃早飯。

  孟瑤還從沒聽說過有人早上請客的,不禁愕然,但傳話的小丫頭卻道:「我們夫人說了,她自有道理,請賀夫人代為安排便是。」說完,端上一盤小銀錠,道:「我們夫人說了,這回借賀夫人的地方,多有打擾,請客的錢,還是我們自己出。」

  孟瑤還不至於缺這幾個銀子,何況是親母女,但轉念一想,溫夫人如今代表的不僅是她自己,更是代表了喬家,於是便道了聲「太客氣」,命知梅把銀子接了過來。

  此回時間緊迫,來不及下帖,孟瑤只能於第二日早晨,派了兩個年長的婆子,帶著轎子到魏姑娘家去,請她來吃早飯。魏姑娘還從未在早上被人宴請過,聽婆子講述了來意,很是驚訝。客是溫夫人請的,但來的婆子卻是賀家的人,魏姑娘有點琢磨不透,因此不想去,小聲同身旁的貼身婢女道:「聽說那溫夫人就是前些日子來提親的孟大人的親生母親,一準兒是因為我回絕了孟大人的提親,她覺得臉上無光,想要叫我去羞辱羞辱。而賀家大少夫人是孟大人的親姐姐,她一多半也是惱了,所以同溫夫人合在一起來請客。」

  貼身婢女卻道:「所謂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小姐怕甚麼,只管去,她們還能生吃了你不成?」

  「說的是,我怕甚麼,不就是一頓飯。」魏姑娘本就不是怕事的人,聽了婢女這話,倒鄙視起自己畏首畏尾,當即對那兩個婆子道:「你們先去回大少夫人的話,說我馬上就到。」

  婆子們見完成了差事,眉笑顏開,一個道:「我們帶了轎子來了,就在外頭。」一個道:「我扶魏姑娘上轎。」

  魏姑娘卻道:「我家又不是沒有轎子,要你們的作甚。」

  兩名婆子是因為孟瑤賞識魏姑娘,才這般慇勤,但這會兒卻聽得魏姑娘言語極為冰冷,很有些不明所以,只得依言退下,先回去稟報孟瑤。

  魏姑娘不想被溫夫人小瞧,回房換了身簇新的衣裳,又把幾個婢女也裝扮好,才施施然上了轎子,朝賀府而去。

  魏姑娘進了賀府,在二門前下轎,已有一名婆子在此等候,見到她來,連忙上前打起轎簾,躬身道:「魏姑娘,我們大少夫人說魏姑娘愛看蓮花,因此還是把酒設在後園子的水池旁,魏姑娘請隨奴婢來。」

  魏姑娘聽她言語恭敬,而孟瑤又有心,不禁納悶,難道是她想錯了,這並非一場鴻門宴?她揣著疑惑,隨那婆子順著抄手遊廊,一路穿過兩進後院,自月亮門裡進入後園,來到園子正中的水池旁。還沒走近,清晨的習習涼風,便將縷縷清香送到了她跟前,深吸一口氣,直覺得心曠神怡,讓人的精神愈發好起來。

  溫夫人同孟瑤已在池邊桌前等著了,魏姑娘一面隨婆子朝前走,一面暗暗打量她母女二人。一樣的杏眼,瓜子臉,櫻桃唇,但因為溫夫人雙眉微微上挑,格外顯得精明,反觀孟瑤,則多一分平和。

  溫夫人今日梳著高冠髻,加蠟羅帛製成的仿象真花精緻非常,幾乎以假亂真;她上面穿著一件家常對襟衫,兩條長長的戳針花邊由領而下,直至衣底;下面繫著一條郁金花染的紅黃相間的長裙,絢爛奪目。溫夫人全身上下不見首飾,僅腰間繫著雕花鏤空白玉珮,但就這一樣配飾,已讓魏姑娘驚訝,她先前曾跟隨父母做過一段時間的生意,很有些見識,知道這塊玉珮不但價值連城,更是意義非凡,只有喬家掌權老爺和當家夫人才能擁有。

  魏姑娘是能幹的人,所以佩服同樣能幹的人,想那喬家家大業大,子孫眾多,關係錯綜複雜,能在這樣一個大家庭裡掌管家事,多麼能耐她對溫夫人的敵意,立時減去了幾分,換作一腔敬佩之意來。

  相比溫夫人奢華的家常裝扮,孟瑤就顯得樸素多了,她梳著高髻,鬢邊插了一朵小小的玉蘭花,上身一件紫羅衫,下面一條素綾裙,腰間壓著繡花香囊作裝飾。

  魏姑娘暗自驚訝,孟瑤的裝扮,看起來比上回更顯素淨,難不成真如外面所傳,賀家兩房人,如今顛倒了個個兒,二房暴富,大房衰敗了?

  她打量桌邊兩人的同時,桌邊兩人也在打量她。在溫夫人眼裡,魏姑娘今日一身銷金仿胡服衣裙,太過正式,不知是出於對自己的尊重,還是心內膽怯,要靠衣裝來壯膽。若是前者,此人堪當孟家主母,若是後者……還是罷了,孟裡哪裡討不著個媳婦。至於魏姑娘的容貌,溫夫人沒有過多留意,在她看來,既然兒子已屬意,是醜是美,就已經無關緊要了。

  孟瑤亦留意到魏姑娘今日是精心打扮過的,不僅自己穿了身新衣裳,連後面跟著的兩個丫頭,都用心穿了時下婢女間最流行的淺黃色半臂。上次她來,可沒見她這樣,孟瑤微微詫異,但看一看旁邊的溫夫人,再想一想方纔那兩個婆子的回報,心下又有些瞭然。

  魏姑娘走到離桌子三步遠的地方站定,乾脆利索地一福身,恭敬道:「給溫夫人請安。」

  孟瑤忙道:「娘,這便是我同你講過的那位魏姑娘了,她的父親,就是濟禮的救命恩人。」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4-3 04:39 PM

第一百七十七章 直來直去

  溫夫人含笑點了點頭,讓魏姑娘起來,請她坐下。魏姑娘轉向孟瑤,與她相互見過禮,才在溫夫人下首坐了。

  人到齊了,孟瑤轉頭吩咐了一聲,便有三名小丫頭去了後罩房,將早已準備好的飯菜端了上來。

  魏姑娘打算今日就只吃飯,以不變應萬變,因此饒有興趣地朝桌上看去,這一看,愣住了——果真是早飯一大海碗粟米粥,一盤三個四色饅頭,配著一個糟黃芽,一個拌生菜,外加幾塊醬鴨子。

  魏姑娘愈發懷疑賀家大房是真窮了,不然怎會拿這樣的菜出來待客,前些日子她來時,滿桌子擺的可全是時下最貴的菜。

  溫夫人望著桌子皺了皺眉,壓低了聲音問孟瑤道:「我不是讓人拿錢給你了,怎麼就辦了這幾個碟子上來?這也太寒磣人。」

  孟瑤紅了臉,聲如蚊蚋:「早,早上濟禮說,他有一恩師今日做壽,需要送禮,可家裡庫房都空了,實在找不出像樣的壽禮來,我手裡又沒得現銀,所以只得先將娘給的買菜銀子挪用了幾塊……」

  她手裡沒有現銀?溫夫人狐疑地看了她幾眼,道:「我是你親娘,同我客氣甚麼,沒錢就去找我要,何必在菜錢上剋扣,讓客人看笑話。」

  她們講話的聲音雖小,但桌子更小,就隔著一臂長的距離,甚麼聲音聽不到。魏姑娘將她們的話聽了個一清二楚,出言笑道:「前些日子聽一位有名望的郎中講養生之道,讓我早上吃飯,宜清淡,戒大葷,今日這飯菜,可正合了我的意了。」

  孟瑤的臉更紅了,吶吶講不出話來。

  溫夫人見狀,乾脆道:「我有些話想同魏姑娘講,瑤兒,你去煮壺茶來。」

  正吃著酒呢,煮甚麼茶,溫夫人分明是惱了,想把孟瑤支開。孟瑤垂頭低低應了一聲,滿臉羞慚地去了。

  桌上只剩下了溫夫人同魏姑娘,兩人對視一會兒,溫夫人笑了,道:「早就聽說北人直爽,有甚麼就說甚麼,不知魏姑娘如何?」

  魏姑娘眉一挑,道:「我是土生土長的北人。」

  溫夫人道:「如此正好,我可就開門見山了。」

  來了,一定是興師問罪,外加言語侮辱,魏姑娘不由自主地理了理衣衫,襟危正坐。

  溫夫人將她的動作看在眼裡,微微一笑,悠閒自在地端起酒飲了一口,才道:「聽說我兒孟裡,入不了姑娘的眼?」

  果然就是這話,魏姑娘突然有氣惱滿腹,心道,憑甚麼你兒子提親,我就非得答應不可?她這一氣,便準備把孟裡講個一無是處,為了言語更精彩,還先打了個腹稿才開口,道:「溫夫人,不是小女子眼界高,實在是您家兒子毛病太多。一是家中無父無母,少人管教,而我也是個孤零零的,如果嫁給他,將來要是受了委屈,連個作主的人都無;二是當官的人,多有壞毛病,今日納妾,明日逛青樓,小女子先父先母一輩子琴瑟和鳴,最看不慣這樣尋花問柳,用情不專的人;三是門不當戶不對,聽說孟大人為了向我提親,已是將族中族長和長老們得罪光了,他們是覺得我高攀不上孟家罷,告訴你,我卻還不願去呢,我自不缺吃不缺穿,哪裡尋不到個好人家,作甚麼要到你們家去受那份閒氣……」

  她這一篇話太長,講完已是嘴乾舌燥,溫夫人體貼地遞過一杯甜酒,笑道:「我還以為魏姑娘有些甚麼非拒絕我家孟裡不可的理由呢,原來都是些小事,虧得我還巴巴兒地從西京趕到這裡來。」

  魏姑娘聽她講得輕描淡寫,不禁一愣:「這,這還不夠?難不成溫夫人認為他的這些短處,都能彌補不成?」

  「我家孟裡根本就沒有這些短處,都是魏姑娘你太不瞭解我們家,想差了。」溫夫人擺了擺手,開始一條一條地反駁魏姑娘方纔的話,「誰說我家孟裡無父無母?他父親去世的早不假,可還有我這做母親的健在不是?也沒因此少了教養和前程。只要有我在的一天,他就有人管束,將來若是我兒媳婦受了委屈,儘管找我去,一定替她作主。你說你看不慣男人納妾,看不慣男人逛青樓,你滿城裡打聽打聽去,我們孟家二房,何時有過妾室?我們家可是一向連通房都找不出一個來的,更別提逛青樓了。門不當戶不對?都是別人講的,若魏姑娘不自卑,自個兒不輕賤,理那些作甚?原來魏姑娘那樣在意旁人的眼光,竟是我看錯你了……」

  魏姑娘聽得目瞪口呆,到了最後,滿腹的氣惱竟全變作了羞愧,深深埋下頭去,不敢與溫夫人對視。她羞愧,不是因為溫夫人,而是為她自己。她一向認為自己與一般世俗女子不同,不矯情,不做作,不理睬旁人的目光,想做甚麼就做甚麼,想當初她以未嫁身份拋頭露面,幫父親經商,惹來多少閒言碎語,卻從來沒有動搖過;剛搬到這裡來時,有媒婆告誡她,若想婚嫁,須得先拜一個乾娘專門招呼媒人,若是自己親自出面,就要別人看輕了去——她也是一概不理不睬,總認為女孩兒家的婚事,自己作主最好,關別人甚麼事。

  既是這樣的一個自己,怎會講出那些讓溫夫人反駁得體無完膚的理由來的,倒叫她把自己當作了一般俗不可耐的女子。魏姑娘懊惱不已。她還沒有意識到,自己之所以有這樣的感覺,實是因為她的性子,同溫夫人太過相像了。

  魏姑娘垂著頭,想著心事,溫夫人駁完了她的話,笑意盈盈地望著她,問道:「不知魏姑娘還有些甚麼理由,不如都拿出來講個明白?」

  魏姑娘生平頭一次紅了臉,抬頭道:「沒了。」

  「既是沒了……那魏姑娘的意思是,我家孟裡並無短處?」溫夫人又問。

  魏姑娘點了點頭。

  溫夫人笑道:「既是如此,魏姑娘的意思是,就此看上我家孟裡了?」

  魏姑娘驚詫望去一眼,又飛快地垂下了頭,心道,這溫夫人的膽子,怎麼比自己還大,這樣的話,竟就這樣當著面問了出來。

  溫夫人看著她有些受驚的樣子,哈哈大笑,低頭喝起粥來,不再提這話茬。

  飯畢,魏姑娘來向孟瑤辭別,孟瑤見她臉有紅暈,暗自一笑,心想這門親事,十有八九是成了。

  魏姑娘問道:「大少夫人吃過了?」

  孟瑤回答道:「廚房裡還有些小菜,我就著一碗粥,已是吃過了。」

  魏姑娘只覺得一陣心酸,忙道:「我北邊的親戚,前幾天給我捎了些家鄉的特產,待會兒我命人給大少夫人拿些過來,讓你嘗個新鮮。」

  「不用了,既是你親戚特意捎給你的,還是你自己留著吃罷。」孟瑤正推辭,一旁頑風車的小囡囡嚷嚷道:「娘,我餓。」

  魏姑娘心裡又是一酸,道:「小囡囡乖,我這就讓人給你送好吃的過來。」說完,不等孟瑤回答,便起身告辭走了。

  小囡囡偏著腦袋望孟瑤,嘻嘻笑著,孟瑤抱起她,朝她臉上重重親了一口,笑道:「鬼機靈。」

  簾響,小丫頭稟了一聲:「溫夫人來了。」

  孟瑤放下小囡囡,正要迎上去,溫夫人已是自己進來了。她一進門便道:「都下去,我同你們大少夫人有話要講。」

  孟瑤見她面有薄怒,再想起方才魏姑娘臉上的紅暈,不禁有些摸不著頭腦,忙命屋中下人帶著小囡囡退了下去。

  「瞧我養的好閨女。」待屋裡的下人一離開,溫夫人就板起了臉。

  怎麼,溫夫人生氣的人是她?莫非是為了今日待客的菜太不體面?孟瑤連忙雙膝跪下,垂首道:「娘,女兒實在是沒有辦法,才挪用了銀子,不過魏姑娘生性大氣,不會放在心上的。」

  「你還在跟我扯謊?」溫夫人的怒氣又升上了幾分。

  孟瑤臉色一紅,囁嚅道:「娘……我……女兒也是沒有辦法……」

  「沒有辦法?我是你親娘,你連我也瞞?」溫夫人氣道。

  孟瑤聽得一個「瞞」字,驚訝抬頭:「娘,你猜到了?」

  溫夫人好笑道:「我既然要回鄉找你家老太太算賬,自然是把她家的事打聽了個一清二楚,還有甚麼是我不知道的?」她見孟瑤一臉惶恐,親手把她拉了起來,讓她坐到自己身旁,拍著她的手道:「我曉得你也是沒辦法了,碰上這麼個偏心眼的婆母,和這麼個不明事理的小叔子,不瞞,不裝,又有甚麼辦法呢。只是怎麼連親娘都瞞了起來,是信不過我?」

  孟瑤連忙搖頭,道:「我自然是信得過娘的,只是早上的安排,是臨時起意,實在來不及知會娘一聲兒,想在桌上給你打眼色,又怕魏姑娘瞧了去。」她說完,又不好意思道:「此次作戲,連魏姑娘都利用上了,只怕她得知實情後會生氣。」

  溫夫人眉毛一挑,道:「甚麼作戲,你記好了,這就是實情,任誰來了,都是這話。」



第一百七十八章 新人遇舊人

  孟瑤點頭稱是,又問溫夫人準備何時去賀老太太那裡。溫夫人思忖一時,道:「我還有些姐妹要走動,且先緩上兩天,等我把別的事情都忙完了,再專心致志對付你家那位老太太,不然現在就鬧將開來,我就沒法脫身去串門子了。再說你兄弟的親事,也該定下來了,別拖到我回西京,他還在借酒消愁。」

  孟瑤笑道:「孟裡的親事是大事,是該早些定下來,他這回是趁著休沐回來的,能在家待的時間也不多。」

  「這臭小子,就會買醉,一點兒法子都不會想。」溫夫人笑罵道。

  「這不是有娘在麼,要他操心作甚麼。」孟瑤笑著替孟裡辯解了一句。

  溫夫人掛牽著此事,當即便起身朝孟府去了,說要催著孟裡去魏姑娘家提親。過了不到半個時辰,魏姑娘當真遣人送了幾盒子北邊的點心來,除此之外,還有一腔羊,一頭豬,並些野味和時蔬。這些新鮮菜,總不會是北邊親戚捎來的特產,孟瑤見了,很過意不去,與知梅道:「魏姑娘的這份情,得牢牢記下,將來找機會還給她。」

  知梅歎了口氣,道:「奴婢講句話,大少夫人休要怪奴婢逾越,這至親的人之間總要防著,倒是剛認識不久的魏姑娘,能患難見真情。」

  「可不是。」孟瑤輕歎一聲,命人將魏姑娘送來的東西,抬到了後罩房去。

  沒過一會兒,小丫頭來報:「陸娘子和傻姑娘一起來了。」

  陸娘子?孟瑤愣了一愣才反應過來,是二妮來了,她本姓陸,自被休回了娘家,便被人稱作陸娘子了。她很有些日子沒來了,不知今日來是敘閒話,還是有正事,孟瑤忙叫請進來。

  小丫頭打起簾子,二妮同傻姑娘一前一後走了進來。二妮今日著紅衣,領口和袖口都繡了繁複的花邊,下面一條六幅的百褶裙,裙擺處也是繡了許多花朵。她手腕上帶著一對金鐲子,是同賀濟義成親時孟瑤送給她的,她被休後曾準備還給孟瑤,但孟瑤以仍是她表嫂為由,沒有收。

  傻姑娘比二妮年紀輕,但衣裳的顏色卻遠沒有她的鮮亮,大熱天的,她上面竟然穿著一件灰色棉衫,外面還罩著一件長長的元色背子,下頭系的一條綢裙子,也是元色的,讓人看著就覺得熱。

  孟瑤請二妮坐了,傻姑娘自動自覺站到孟瑤身旁,孟瑤趕緊讓人搬了個凳子來放在下首,讓她坐下。

  二妮未語先歎氣,孟瑤還道是她遇到了甚麼難處,哪知二妮開口講的卻是她:「大表嫂,我是真不曉得你們如今過成了這樣,不然早就來了。」說著,自懷裡掏出一方手帕,打開來,裡頭是兩錠小銀元寶,道:「我這裡還有些錢,大表嫂先拿去用罷,若是不夠,等我下個月店裡結了賬,再與你送些來。」

  孟瑤沒想到消息傳得這樣快,微微愣神。二妮把銀子朝前遞了遞,道:「大嫂,你同我這樣見外作甚麼,咱們可是親戚。」

  傻姑娘也遞上一塊銀子,道:「我是自家人,大少夫人就更不用客氣了,只是我銀子不如陸娘子多,你可別嫌棄。」

  孟瑤看著面前的銀子,聽著這暖心人的話,忍不住讓熱淚濕了眼眶。二妮和傻姑娘見狀,忙趁機把銀子交給一旁的知梅收了,重新落座。

  孟瑤拭了拭眼角,命人換茶,守院門的小丫頭卻蹬蹬蹬地跑進來,站在門口欲言又止。

  按著規矩,平日裡來客,都是廳門外打簾子的丫頭負責通報,只要守院門的小丫頭跑了來,一定不是賀老太太,就是賀濟義來了。

  廳裡有客,且是賀濟義的前期二妮,知梅看了孟瑤一眼,罵那小丫頭道:「慌慌張張作甚麼?」

  小丫頭猶豫了一下,道:「大少夫人,二少爺來了,還帶了好些個口袋,和好些個籃子。」

  孟瑤看了二妮一眼,見她神色如常,便道:「來了就來了,這裡又沒有外人,讓他進來罷,只叮囑他別犯渾,不然我使人叫他媳婦去。」

  小丫頭是見識過李氏訓夫之盛況的,禁不住一笑,轉身去了。

  不一會兒,廳門前的簾子被掀開,賀濟義身穿一件簇新的葵花色綢直裰,頭戴一頂瓦楞帽,半捲著袖子走了進來。他身後還跟著四名婆子,一個扛著一隻鼓鼓囊囊的口袋;一個擔著兩隻大籃子,籃子裡裝著生菜、蘆筍等菜蔬;一個雙手各拎一隻大鐵桶;還有一個扛著一腔剝了皮的整羊。

  這是作甚麼?孟瑤帶著疑惑,指了張二妮斜對面的椅子給賀濟義,道:「二弟怎麼有空來坐坐,快上茶。」

  賀濟義卻沒馬上坐下,而是命婆子們把東西放到孟瑤跟前,先開了那只口袋,再開了那兩隻鐵桶。孟瑤抬眼一看,原來口袋裡裝的是粳米,鐵桶裡裝的是菜油,她隱約猜到了賀濟義的意思,不禁有些驚訝。

  賀濟義似是對她臉上的詫異表情很滿意,一撩直裰,大大咧咧地坐到椅子上,道:「我聽說大哥大嫂窮得吃不上飯,急得賭場也沒去,忙忙地到菜場買了米油,又買了菜蔬和肉,給你們送過來。」

  他這是真心實意的相幫,還是趁機來炫耀一番?不論是前者還是後者,東西都已送到了,孟瑤總要表示感激,便向他道了謝,命人將米油等抬到後罩房去。

  賀濟義一抬頭,見斜對面坐著的是二妮,再看她身旁沒有口袋也沒有桶,就笑道:「你也是聽說表哥表嫂窮了,特特來探望的?只是哪有你這樣的探望法,兩手空空的來,也不知將家養的雞捎帶一隻。」

  二妮給的那兩錠元寶,不知要買多少米油菜肉,但她懶得搭理賀濟義,只將臉掉向了一旁。賀濟義還以為她是怯了,竟起身坐到了她旁邊,探著身子道:「哎呀,是不是我猜錯了,你不是來接濟表哥表嫂,是打秋風來了罷?瞧我,瞧我,這二表哥做得不稱職。」他拍了拍腦袋,作恍然大悟狀,接著從懷裡掏出一塊約摸五兩重的銀子,丟到二妮懷裡,道:「有事就同二表哥講,客氣甚麼。」

  二妮一口氣,已是憋得很難受,見了這銀子,胸中更是燃起了一把火,想當初她還是賀濟義娘子時,找他要一文錢養家,難上加難,如今他發達了,倒埋汰起人來了。她正想把銀子劈頭砸到他臉上去,卻聽見門口傳來震耳欲聾的一聲吼:「賀濟義,你這王八蛋」接著一陣火紅的風刮進來,繞著賀濟義轉了一圈,就見賀濟義的臉扭曲地變了形,再看他的耳朵,已被擰到腦後頭去了。

  賀濟義倒抽著涼氣,告饒道:「娘子饒命,娘子請饒命。」

  二妮這才知道,面前這位一身紅綢裝,戴全副金頭面的女子,就是賀濟義如今的娘子李氏。舊娘子見新娘子,她突然覺得有些尷尬,不知該走該留,正猶豫,李氏開腔了,說的正是她:「甚麼叫有事就同二表哥講?嗯?這小媳婦是誰?你同她拉拉扯扯作甚麼?」

  孟瑤見鬧得不像樣子,生怕二妮為難,忙起身道:「這是濟禮同濟義的表妹,老太太嫡親的內侄女,弟妹你也該叫她一聲妹妹的。」

  她一面介紹,一面給二妮使眼色,示意她以表妹的身份,上前與李氏行個禮,堵住她的嘴。但二妮一向是看不懂眼色的,今兒也沒例外,只瞪著眼睛看李氏,沒有動身。

  倒是賀濟義連聲應和孟瑤的話,道:「是,是,是表妹,表妹,娘子誤會了。」

  「喲,原來是青梅竹馬的表妹……」李氏揚高了聲調。

  孟瑤生怕她要講出甚麼不合時宜的話來,忙厲聲道:「弟妹,你要管教夫君,自回你家管去,這裡是我家,輪不到你撒野。」

  李氏哪裡肯聽,仍要張嘴,孟瑤只好吩咐知梅:「去把魏姑娘請來,評評這個理。」

  李氏這才罷了休,擰著賀濟義的耳朵道:「走,咱們回家再算賬。」

  賀濟義被她拖著朝前走,突然二妮叫了一聲:「等等。」

  李氏同賀濟義一起回頭看她,二妮走到他們跟前,先拿出賀濟義給的那五兩銀子,接著又掏出一塊十兩的,五兩的砸到賀濟義臉上,道:「誰稀罕你的臭錢。」十兩的砸到李氏臉上,道:「多謝你填了賀濟義身邊的空,不然我怎能脫身,過快活日子。」

  十兩銀子砸在臉上的滋味並不好受,李氏勃然大怒,她鬆開賀濟義,擼起袖子就朝二妮身上撲,但二妮做農活的出身,力氣不比她小,抬起胳膊輕鬆一架,就將她攔開了。

  二妮帶著憐憫的眼神看她,道:「每日裡對夫君非打即罵,也挺非力氣的罷?其實心裡還是埋怨自己遇人不淑,沒有一刻過得不辛苦罷?」

  「哎呀,我怎麼忘了,你本只是個粗使丫鬟,能脫籍嫁人,已是八輩子修來的福氣,怎還會計較自家男人爭氣不爭氣。」二妮說著說著,突然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學著賀濟義的樣兒,拍了拍腦袋。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4-3 04:41 PM

第一百七十九章 兩房不和

  「甚麼?粗使丫頭?她本來只是個粗使丫頭??」賀濟義還是頭一回聽說李氏的真實身份竟是個粗使丫頭,不禁又驚又怒,當初那種上當受騙的感覺,又回來了。

  李氏臉上倒是波瀾不驚,一副「我是光腳,不怕你們穿鞋人」的模樣,滿不在乎道:「我就是粗使丫頭出身,怎地?丫頭就不是人?再說做丫頭已是過去的事了,現如今我有正式的戶籍文書,嫁人又是明媒正娶,並不比你們誰差。」

  賀濟義此時怒火中燒,才不管她如今是甚麼身份,使勁一掙,就擺脫了她擰耳朵的手,轉向她撲去。

  賀濟義已許久未曾反抗過,李氏始料未及,竟被他撲中,一起倒在了青磚地上。賀濟義死命壓住她,手腳並用,狠揍起來,但李氏豈會甘願被打,奮力反抗,兩人登時在地上扭作一團。

  二妮在旁看得哈哈大笑,傻姑娘一副擔心殃及池魚的模樣,離得遠遠的,孟瑤則皺了皺眉頭,喚過知梅道:「太不成體統。」

  知梅會意,忙到後罩房喚了幾個劈柴的大力婆子進來,強行將賀濟義和李氏分開,抬了出去,一直抬到大門外還拐了個彎,到無人處才扔下。

  二妮沒了戲看,滿臉失望,傻姑娘則撿起散落在地上的兩塊銀子,一塊五兩,一塊十兩,遞給二妮道:「陸娘子,你還是收著罷,他們沒拿也好,拿去也是糟蹋了。」

  二妮想了想,接過來收起,道:「這兩塊銀子我要時時放在身上,看見他們一回就砸一回。」

  她同傻姑娘又坐了一時,起身告辭,回店裡去了。

  孟瑤看著丫頭們收拾茶盞,廚房有人來問:「天氣熱,魏姑娘和二少爺送來的菜又不少,放著怕是要壞,不知大少夫人有何打算?」

  孟瑤想了想,道:「先都放著別動,等大少爺回來再作決定罷。」

  廚房的人應著去了,按照孟瑤的吩咐,將菜蔬和肉都原封原擱起,只拿些家中原有的醬菜鹹菜等出來收拾。等到晚上賀濟禮自州學裡回來,飯桌上就只有一碟子醬蘿蔔,一碟子鹹菜,一碟子腐乳,外加兩碗糙米飯,小囡囡面前倒是有魚有肉有青菜,不過一樣只有一點點,僅夠她一人吃。

  賀濟禮雖然小氣,但自從進城立府,還沒吃過這樣糟糕的飯菜,不禁傻了眼,問道:「這是早飯還是晚飯,怎麼連一樣新鮮菜都沒得?」

  孟瑤還真望了望門外的日頭,老老實實答道:「太陽已經下山了,自然是晚飯。」

  賀濟禮哭笑不得:「咱們家真窮到如此地步了?」

  孟瑤端起碗來,夾了一筷子鹹菜,道:「不是商量好了麼,我都能忍著,你不能忍?」

  賀濟禮想起昨晚兩口子商議的結果,道:「我只是怕怠慢了岳母。」

  孟瑤道:「我娘去老姐妹家串門子了,這兩天都不在咱們家住,這個不消你操心。」

  想吃肉的賀濟禮只得訕訕地摸了摸鼻子,端起碗來準備吃飯。

  小囡囡突然道:「肉,魚,後頭。」

  「後頭有肉和魚?哪裡?」賀濟禮抬頭,問的是孟瑤。

  孟瑤拿筷頭點了點小囡囡的鼻頭,笑道:「偏你記得清,我都差點忘了,今日魏姑娘、二妮和傻姑娘,還有賀濟義,輪番朝咱們家送米送糧送菜送錢呢。」說著,將上午他們送東西來的情形,講給賀濟禮聽,還沒忘了把二妮怒砸賀濟義兩口子、惹來他們兩口子打架的場景描述了一遍。

  「在廳裡就打起來了?實在太沒規矩。下回若再這樣,你別只使人轟,直接喚人來打。」賀濟禮沉著臉道。

  孟瑤道:「罷了,人家兩口子打架,咱們摻和甚麼。」

  賀濟禮沒作聲,過了一時,道:「既是家裡有菜,為何不做來吃?」

  孟瑤抿了抿嘴,道:「你好意思吃?」

  賀濟禮明白她是甚麼意思,但卻道:「不吃白放著也是壞了,豈不辜負了他們的好意?快些叫廚房把魚肉收拾兩盤子上來,我可吃不慣這鹹菜。」

  「你也是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了。」孟瑤嘀咕了一句,遣了個小丫頭到廚房去傳話。

  「且慢。」小丫頭剛走到門口,賀濟禮卻將她叫住,道:「二少爺送來的那些東西,不要動,等到明兒天大亮了,多派幾個人送回他家裡去,當著鄰居們的面砸到他家門板上,多叫罵一時再回來。」

  小丫頭愣住了:「叫,叫罵甚麼?」

  賀濟禮敲了敲筷子,道:「傻丫頭,罵人也不會麼?就道我們賀家大房同他二房勢同水火,哪怕窮到睡大街,也不喜歡他的施捨。」

  「婢子明白了。」賀家兩房人交惡,已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小丫頭馬上明白了,應了一聲,轉身到廚房傳話去了。

  孟瑤含笑問賀濟禮:「有必要做得這樣絕?雖說賀濟義送東西來時,確有炫耀的意思,但不管怎麼說,在旁人看來,還是一番好心。」

  賀濟禮長歎一聲,道:「你道我是真嫌了他?我這是為了躲避禍事,我看他這差事……唉,他若惹了禍,就算下大獄也是該的,我只怕他會連累娘……」

  聽賀濟禮這意思,是想把賀老太太接到大房來同他們一起過,好同賀濟義劃清界限?孟瑤馬上就惱了,但突然一想,只怕賀濟禮有這孝心,賀老太太卻不領情呢,於是索性大方主動道:「那不如把老太太接來同咱們一起過罷,不然那樣大的年紀還遭這份罪,實在是難為她了。」

  賀濟禮聞言大喜,暗道自家媳婦真是賢惠又貼心,笑道:「娘子,你真是同我想到一處去了。」他附到孟瑤耳邊,悄聲道:「你不曉得,我這樣擔心,是有原因的,你以為濟義今日來送糧米,只是為了兄弟情誼?他昨日就來悄悄找過我,說是要……」

  孟瑤聽完,震驚非常,連聲道:「這怎麼能行,這怎麼能行,如今聖上最恨貪污行賄,這可是要掉腦袋的大罪,你千萬不能答應他。」

  雖說是在自家飯廳裡,賀濟禮還是謹慎地朝四周看了看,豎起食指作了個噤聲的手勢,小聲道:「你莫慌,這樣的蠢事,我才不會答應他,我只愁他被黃白之物迷了心竅,怎麼也不肯聽我的勸,將來大禍臨頭時,該怎麼辦?」

  孟瑤才不會去操心賀濟義該怎麼辦,在她看來,他就算坐大牢,也同她沒得干係,她只擔心他們雖然分了家,但到底還是同一族的近親,要是二房惹禍,他們大房一多半也討不了好去。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就算未雨綢繆,也不可能讓賀濟義與宗族脫離關係,只望他們演戲演得逼真,到時再求喬三老爺暗中幫一幫忙了。

  說話間,廚房將剛做好的魚肉各端了一盤子上來,賀濟禮端起碗,狠狠扒了兩大口飯。孟瑤笑著搖頭,吩咐廚房將剩下的魚肉放到冰窖裡去。

  賀濟禮吃完飯,等不得明天,當即站起身來,稱要到賀濟義家去,把賀老太太接過來。孟瑤沒有言語,遞給他一盞氣死風燈籠,叫林森陪他去了。

  深夜,賀濟禮方才回轉,滿臉怒氣,滿身酒氣,進屋一言不發,倒頭就睡。孟瑤悄悄地起床,穿好衣裳,喚了林森來問。林森道:「大少爺去接老太太來家,卻被老太太罵了個狗血淋頭,二少夫人還在一旁講風涼話。二少爺倒是熱情得很,末了請大少爺上酒樓吃酒,但大少爺卻不領情,自進了別的包間,獨自吃了個大醉,小人好容易才將他扶回來。」

  事情同孟瑤所料相差無幾,她無聲地笑了,命知梅遞了塊碎銀子給林森,讓他下去了。

  第二日起床,賀濟禮仍是甚麼也沒說,孟瑤也就當不知道,甚麼也沒問。倒是午飯時賀老太太跑了來,手裡拿了根牙籤,邊剔牙邊朝孟瑤的飯桌上瞄,口中嘖嘖出聲:「瞧你們這飯菜,哪能下嚥,我們今兒中午吃的可是油燜整雞,紅燒豬頭肉,一大條有頭有尾的鯉魚。你們窮成這樣,還要講骨氣,把昨日濟義好心送來的菜米全還了回去,真真是……」

  知梅正在幫著上菜,手裡端著一碗昨日魏姑娘送來的肉,聞言馬上將碗遞到了外間去,只揀了盤青菜端進來。

  賀老太太見了她手裡端的菜,臉上的表情愈發得意,搜羅了許多涼話來講。

  孟瑤當作沒聽見,只端了碗喂小囡囡吃飯,但暗地裡卻喚來兩名最擅吵架的婆子,一面把賀老太太朝外推,一面同她爭吵起來。倆婆子不管不顧,一路將賀老太太推攘著到了大門口,就站在門外吵鬧起來,引得街坊四鄰無數人圍觀。

  這一天下來,賀家大房與二房不和、相互上門吵架的消息,在城裡傳了個遍。

  又過了一天,溫夫人訪完了昔日姐妹,又張羅著讓孟裡到魏姑娘家提了親,重回賀府來了,同孟瑤笑道:「事情我都聽說了,且讓我來與你添把火。」



第一百八十章 溫夫人VS賀老太(一)

  孟瑤精神為之一振,問道:「娘準備出發了?我陪你去罷。」

  溫夫人先點頭,答了個「是」字,後又搖頭道:「你還是留在家裡等我的好消息罷,你若跟了去,我就要顧及著你這做兒媳的面子,反而放不開手腳。」

  孟瑤想了想也是,便沒堅持,親自送溫夫人到大門口回轉。

  溫夫人坐了轎子,朝城郊而去,後面還跟了一眾奴僕,擔著大盒小盒的禮物。

  賀濟義的家,還是當初魏姑娘賃下的那座兩進小院子,白牆灰瓦,門外有大樹遮掩,不過門前沒了小廝看守,只有賀老太太坐在台階上嗑瓜子,旁邊趴著個小娃娃,臉上糊著鼻涕,裡面還隱隱傳來女子的呵斥聲、叫罵聲。

  溫夫人的轎子在離大門口四、五步遠的地方停下,賀老太太投來詫異的目光,吆喝著喊道:「是濟禮媳婦來了麼?你家不是窮了,怎麼還有錢坐轎子?」

  溫夫人看起來心情很好,還未下轎,就先回答了賀老太太的話:「轎子就是家裡的,不消另外花銀子。」

  賀老太太聽出這不是孟瑤的聲音,愣在了那裡。

  一婆子掀起轎簾,扶了溫夫人下來。溫夫人笑吟吟地走向賀老太太,道:「多日不見,老太太如今還好?」

  賀老太太的確是好長時間沒見過溫夫人了,細細朝她身上一瞧,只見她遍身綾羅綢緞,穿金戴銀,雖然這些賀老太太都叫不上名字,但一看就知道是值錢貨。她暗自忖著,看來街上都傳說溫夫人到了喬家過得甚是得意,所言不虛了。

  賀老太太看著面前春風得意的溫夫人,心情很複雜,一方面,她覺得如今自己有錢了,需要這樣一個有身份的親戚拿出去說嘴;另一方面,她卻又還記恨著孟裡敲詐賀濟義三千五百兩銀子的事,至今耿耿於懷。

  溫夫人身旁的婆子見賀老太太盯住溫夫人不放,卻不出聲招呼,不禁皺了皺眉,心想到底是村婦,連最基本的禮節都不懂,她正要出聲相斥,卻被溫夫人一個眼神止住了。

  溫夫人很是有耐心,一邊面帶笑容任由賀老太太想心事,一邊朝她身上打量,只見賀老太太單穿了一件淺紅色的羅衫,裡頭沒有襯任何抹胸小衣之類,隱約能瞧見胸脯上的肉;下面繫著一條淺灰色的綢裙,長長地覆蓋在腳面上,將一雙黑色涼鞋遮住了一半。

  看來賀家二房是真賺了幾個錢了,連賀老太太都打扮得不文不類起來,溫夫人忍不住掩嘴偷笑。

  經她這一笑,賀老太太回過神來,語氣不善道:「你如今已算不得我親家了,還來作甚麼?」

  婆子又要斥她,仍被溫夫人一個眼色止住了。

  溫夫人並未接賀老太太的話,只朝後招了招手,馬上便有三名婆子各抱一隻紅漆木盒子走上前來,到賀老太太面前掀開。那三隻盒子裡,都是各種延年益壽的補品,賀老太太認不得,只曉得其中一支是人參。她正驚訝地瞪大了眼睛,又有三名婆子抱著東西走上前來,這回她認得了,那是三匹布料,看樣子不是綢子就是緞子。

  幸虧溫夫人沒生氣掉頭就走,賀老太太懊惱地一掐大腿,笑呵呵地到溫夫人面前行禮,慇勤地讓她進屋,道:「甚麼風把親家給吹來了,我x盼夜盼你來家裡頑呢……」

  溫夫人勾起唇角,微笑著享受她前倨後恭的態度,隨她走進院門去。這前面一進院子不大,中間鋪了一條嶄新的石板路,兩旁還是泥土,沒有鋪磚,石板路的右邊的有株小樹,樹旁擱了一隻扁筐,曬著蘿蔔乾;左邊則有兩名匠人正在一塊大石頭上又雕又琢,賀老太太自豪地介紹道:「這是頭石獅子,濟義說要擱到門口去,顯氣派。」

  石獅子可不是甚麼人都能用的,但溫夫人並未出言提醒,只是微笑,跟著興致勃勃的賀老太太,自左邊的角門,走到後面院子裡去。

  後院比前院略顯寬敞,靠牆架著的竹竿上,晾曬著衣裳,看得出來都是嶄新的綢子,牆角有石磨,一名穿著半新不舊半臂的女子,正在奮力推磨,她雖然面黃肌瘦,但仍舊能看出容貌姣好,很有幾分顏色。另一名紅衣紅裙的婦人,高高梳著髮髻,插滿金簪牙梳,正舉著一根胳膊粗細的捶衣棒,恐嚇那推磨女子道:「晚飯前這些豆子若還沒磨出來,就不許吃晚飯。」

  這一幕,賀老太太似是看慣了的,眼皮都沒動一下,逕直只把溫夫人朝堂屋裡引,嘴裡說著:「親家,快請屋裡坐。」

  舉著捶衣棒的婦人聞聲扭過頭來,揚著眉問道:「這是誰?」

  而那推磨的女子則驚喜交加地喚道:「舅母」

  溫夫人一愣,定睛朝推磨女子望去,細細打量了一番,猶豫道:「你是……齊家的二姑娘?」

  推磨女子正是齊佩之,她連連點著頭,直起身來,道:「是我,是我,我是齊佩之,舅母,你是來救我了嗎?」

  齊佩之的嫡母齊夫人,乃是喬三老爺的庶妹,因此齊佩之稱溫夫人一聲舅母,確是沒錯。但有一位與人做妾,看起來還不怎麼招夫家待見的外甥女,實在不是甚麼榮耀的事,溫夫人不想認她,面子上又拂卻不了,一時躊躇起來。

  賀老太太此時卻十分地善解人意,呵斥齊佩之道:「這是我親家,濟禮的岳母,幾時成了你舅母了,休要諢說,亂認親戚。」

  溫夫人很高興賀老太太此時出言相救,衝她笑了一笑,賀老太太樂得喜上眉梢。

  齊佩之怔怔地,雙眼落下淚來,旁邊的紅衣婦人見狀,馬上一棒子敲到她背上,馬上:「好端端的,嚎甚麼嚎,趕緊幹活。」

  溫夫人瞧著不忍,欲出聲相勸,但一想齊家都不管這位姑娘了,她這個不怎麼親的舅母,操的是哪門子心,於是便扭轉了頭,繼續跟著賀老太太朝堂屋裡走。

  她們身後的紅衣婦人又問了一聲,這回聲調升高了,透著一股子不耐煩:「這到底是誰?」

  賀老太太正欲作答,溫夫人卻抬手止住了她,笑著回頭道:「我是魏姑娘的朋友,剛從她那裡來,瞧瞧老太太。」

  紅衣婦人馬上收起了不耐煩,丟開捶衣棒,衝她福了一福,道:「我與夫人煮茶去。」

  待紅衣婦人消失在廂房,賀老太太撇嘴道:「這是我家的母夜叉,濟義的媳婦,李氏。」

  溫夫人自然猜到了她就是李氏,不然方才也不會拿魏姑娘出來壓她。

  賀老太太引了溫夫人進屋,請她坐下,絮絮叨叨道:「我前幾日才曉得,我家這個媳婦李氏,居然只是魏姑娘家的粗使丫頭,是魏姑娘當初使了伎倆,才使得她嫁到了我家來。我這回本來想休了李氏,為濟義改娶魏姑娘,卻不想被人搶了先……」

  溫夫人微微笑道:「我昨兒剛讓孟裡去向魏姑娘提親,魏姑娘已是答應了。」

  賀老太太的後半截話噎在了嗓子眼裡,臉上訕訕的。

  溫夫人所來另有正事,不欲在此事上與她多作糾纏,便就此打住了話題,命婆子們把她給賀老太太帶來的禮物搬上來。

  婆子們魚貫而出,將盒子布匹擺到賀老太太面前,堆作了一堆。賀老太太一看,除了方纔已見過的三隻紅漆木盒子和三匹布料,還多出三隻圓匣子,光看那盒子的用料做工,都能賣個好價錢。她臉上的皺紋,就笑成了一朵花。

  溫夫人口中猶道太簡薄等語,滿面真誠地道謝:「我家箱籠一直寄放在老太太這裡,實在是讓你費心了。」

  賀老太太笑著擺手:「不費心,不費心。」

  溫夫人自袖子裡取出寄存文書,道:「我嫁去西京也有些日子了,如今同夫家人相處得不錯,就想把箱籠運回去。我看老太太今日恰巧有空,不如就趁現在把東西交割了罷。」

  賀老太太看也沒看那份文書,就笑道:「親家,看來孟少爺還不曾向你講過,那些箱籠,我們已是折成現錢還給他了。」

  溫夫人不問箱籠為甚麼變成了現錢,只道:「寄存箱籠的人是我,老太太卻為何要同孟裡交割?」

  賀老太太沒聽明白,愣道:「他是你親兒子,箱籠又是孟家的,這有甚麼分別?」

  溫夫人正色道:「分別可大了去了。老太太是聽誰說那箱籠是孟家的?我只曉得那些箱籠是我的,交箱籠給你的人是我,簽寄存文書的人也是我,當初我們辦這些事情的時候,孟裡根本就不在場,怎麼卻跟他扯上了關係?」

  她的話句句在理,賀老太太張口結舌了好半天,才尋出話來:「親家,你當初可是跟我一把鼻涕一把淚,說這些箱籠是準備留給孟裡娶媳婦用的。」

  溫夫人道:「當初是當初,現在是現在,那些話只不過是口頭一說,又沒白紙黑字寫下來,怎麼算得了數?當初孟裡年少,一無所成,自然要為他備些家當好娶媳婦,可現如今他已做了官,家裡甚麼沒有,那些箱籠,我是要取回去自用的。」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4-3 04:43 PM

第一百八十一章 溫夫人VS賀老太(二)

  「你,你說甚麼?那些箱籠,你不,不打算留給孟,孟裡,是要帶回西京喬家去的?」賀老太太顫顫巍巍地站起來,結結巴巴地道。

  相比賀老太太的慌亂,溫夫人格外顯得篤定,坐得穩穩的,道:「帶不帶回喬家去,那是我的事,反正箱籠是我的,同孟裡沒得關係。」

  溫夫人說完,彷彿才看見賀老太太的異樣,關心問道:「老太太,你這是怎麼了?」

  「哎喲,我的天哪。」賀老太太只覺得眼前一黑,腿一軟,一屁股跌坐到地上,再也爬不起來。

  這時李氏端著茶盤走了進來,正好看見這一幕,撇著嘴道:「老太太這是怎麼了,來了客也沒個主人樣。」

  賀老太太哪裡還顧得了這許多,當場大哭起來:「我們已是把銀子還給孟少爺了,濟義還因此欠著他三千五百兩銀子呢,你怎麼卻說箱籠不是他的……我不管,你們是親母子,我還給他,就同還給你一樣,咱們只見,已是兩清了。」

  「兩清?」溫夫人抖了抖手裡的寄存文書,道:「既是這樣,寄存文書怎麼還在我手裡?就算老太太當時找不著我,把錢暫時還給了孟裡,那也該通知我回來撤銷寄存文書呀?還有,我當初寄存的可是箱籠,真金白銀,怎地卻沒知會我一聲,就換作了現銀?那些箱籠裡的東西,可是我的陪嫁,有祖傳的寶貝,老太太給我弄到哪裡去了?那些可是拿著銀子都買不來的好東西,更是我的一個念想。」

  溫夫人猶如竹筒倒豆子,劈裡啪啦一通說,使得賀老太太眼前更黑了。等到溫夫人再加上了一句:「老太太要是不給我一個說法,我現在就去報官。」賀老太太的手也抖了,嘴唇也抖了,哆哆嗦嗦地喚李氏道:「濟義媳婦,你去賭場把濟義叫回來。」

  李氏卻不肯動身,輕描淡寫道:「既是還欠著這位夫人的東西沒還,老太太就拿出來還給她便是,若還不了,就砸鍋賣鐵換了錢還她,就算把濟義叫回來,也是這個理。」

  賀老太太閉著眼,皺著臉,幾道褶子擠到了一起去,她哪裡不知這個道理,關鍵是她已將銀子還給孟裡的,還有那三千五百兩的欠條,每月一百兩的利息——全都打了水漂了不,不是打了水漂,而是孟裡空手套白狼,誆了他們那許多銀子去

  賀老太太突然就想通了關節,猛地睜開眼睛,道:「親家,要我還你錢,沒問題,但得先讓孟少爺把濟義付給他的錢還來。」

  溫夫人問道:「可有憑證?」

  賀老太太見溫夫人並未直接反駁,大鬆一口氣,馬上爬起來道:「有,有,濟義那裡有欠條,我這就去叫他回來。」

  那些銀子不是小數目,若真鬧到上公堂,就算不入大獄,也得丟去半條命,賀老太太心急如焚,頗為粗暴地推開擋住了她的路的李氏,急急忙忙跑出門去。

  賀濟義做事的賭場在城北,而他租賃的宅子是在城東郊外,賀老太太走了一里土路,又斜穿半個城,才氣喘吁吁來到賭場外。賭場的大門是朝所有人開放的,因此賀老太太很順利就進去了,她在場內轉了兩圈,沒見著賀濟義,便拉了一青衣小帽的人來問。

  那人正是賭場中人,聽見她自稱是賀濟義的娘,神色立時變得恭敬,熱情地將她帶到一扇小門前,道:「賀二哥平日裡不出來的,只在這裡頭歇息。要不要我幫您進去通報一聲?」

  賀老太太何時受過這般禮遇,受用得很,笑呵呵地擺手道:「我是他親娘,要通報作甚麼,自己進去便是。」

  她說完,隨手把門一推,那門悄無聲息地開了,裡頭卻傳出女子嬌滴滴地嬉笑聲,賀濟義的調笑聲。賀老太太一愣,探頭朝裡看去,只見賀濟義正躺在一張躺椅上,懷裡坐著個穿紅著綠的姐兒,他的一隻手捏在姐兒的胸前,另一隻手,則探到了她的衣衫裡頭去。而那姐兒的臉上並無絲毫不悅,反而露出**的媚笑。

  賀老太太再村,也是過來人,馬上明白了這是怎麼回事,心內頓生自豪之感——自家的寶貝兒子,也有銀子喚窯姐兒來服侍了。不過此時有正事,不能當作沒看見,悄悄兒地帶上門出去,她只得站在門口,咳嗽了一聲。

  賀濟義懶洋洋地自窯姐兒的肩頭探出腦袋來,不耐煩地呵斥道:「是哪個不長眼的……」話剛出一半,他瞧見了那「不長眼」的人,正是賀老太太,忙把後半句更不好聽的話嚥了回去,一把推開窯姐兒,抱怨道:「娘,你怎麼來了?」

  賀老太太將溫夫人到訪之事講了一遍,催道:「濟義,你趕緊回家一趟罷,溫夫人是甚麼性子,是你曉得的,要是她鬧起來,咱們只能吃不了兜著走。」

  賀濟義如今春風得意,想也沒想便道:「我如今也是有靠山的人了,怕她作甚……」他講著講著,突然想起他這靠山收他,是要條件的,而這條件,恰巧正與溫夫人有關,那臉色,就瞬間變得十分難看了。

  賀老太太見他突然愣住,忙推了推他,問道:「濟義,你這是怎地了?」

  賀濟義想到賀老太太正是當初箱籠事件的始作俑者,一肚子氣都撒到了她身上,罵道:「我怎地了?我如今正是要依仗溫夫人,飛黃騰達的好時候,卻偏偏要壞在你手裡。你當初真是豬油糊了心竅,怎麼就能想出變賣溫夫人箱籠的餿主意來?那三千五百兩的銀子倒是小事,待我替老闆辦好這件事,要多少銀子都有,可這事兒已是得罪了溫夫人,你讓我怎麼去向她開這個口?」

  「開甚麼口?」賀老太太不明所以,茫然問道。

  賀濟義不耐煩地擺了擺手,道:「說了你也不知道,如今要解開這個結,就只有一個辦法,找到當初買下箱籠的容老闆,把箱籠一件不差的贖回來,還給溫夫人,再備一份重禮去當面道歉。」

  箱籠都已賣了這麼長時間了,誰知道還在不在容家,但賀老太太最關心的,不是這個,她急切地問道:「那咱們已經還給孟少爺的五百兩銀子和每月一百兩的利息,還要不要回來?還有那三千五百兩的欠條,作不作廢?」

  賀濟義白了她一眼,道:「都甚麼時候了,你還想著這個,只要溫夫人能消氣,不計前嫌幫我個忙,那些銀子,就當是孝敬她老人家了。」他說完又歎氣:「唉,都怪我目光短淺,沒一早就和大哥大嫂搞好關係,不然也不至於到了關鍵時刻,大哥對我的事不管不問。」

  賀老太太聽不懂他在說甚麼,欲開口相問,又怕被罵,只得小心翼翼地提醒賀濟義道:「溫夫人這會兒還在咱們家等著回信呢。」

  賀濟義馬上跳了起來,吼道:「你怎麼不早說?」

  賀老太太心道,怎麼沒說,是你自己發了一大通牢騷,忘了而已。她生怕又惹得賀濟義不高興,不敢將這話說出來,只望著屋頂撇了撇嘴。

  賀濟義拔腿就朝外跑,卻見一旁的窯姐兒抿著嘴笑,他朝身上一看,原來少了件衣裳,連忙從地上抓起來,胡亂披上身,匆匆朝家裡趕,賀老太太趕忙跟了上去。

  溫夫人還在家裡等著,李氏正陪著說話,齊佩之也出人意料地沒有繼續推磨,而是在李氏身旁立著。

  賀濟義急急地衝進堂屋裡,撲到溫夫人面前,跪下就磕頭,把青磚地碰得砰砰響。

  溫夫人唬了一跳,問道:「賀家老2?你這是作甚麼?」

  賀老太太頭冒大汗地進來,喘著氣笑道:「他是晚輩,給長輩磕頭,該的,該的。」

  溫夫人袖子裡還攏著寄存文書,但臉上卻笑吟吟地,一點兒也不生氣,親切地讓賀濟義起身,又喚婆子來,取了一塊上好的端硯送他,稱:「你如今也是由頭有面的人了,想必已佈置了書房,這塊硯雖說不是上好,可也還過得去,就送與你裝點房間罷。」

  賀濟義大字不識幾個,哪有甚麼書房,再說他在賭場也只成天被人捧著,根本沒有用到筆墨的機會,但他聽得溫夫人稱他為「有頭有面」的人,禁不住渾身都飄飄然起來,心道,既然溫夫人這般高看自己,還贈了禮物,那求她幫忙的事,多半還是有希望的。

  他這樣一想,立時精神振奮,不急了,也不慌了,爬起來揀了溫夫人身旁的椅子坐下,笑道:「溫夫人如今掌家,是大忙人,怎麼有空來坐坐?」說著,指了溫夫人面前仍在冒熱氣的茶盞,呵斥齊佩之道:「溫夫人的茶都涼了,怎麼還不換過?」

  齊佩之看了李氏一眼,委委屈屈地作答:「二少夫人才剛與舅母上的茶。」

  舅母?賀濟義聽到這稱呼,愣了一愣,腦中迅速把齊佩之與溫夫人的關係理了一遍,待弄清齊佩之真是得管溫夫人叫舅母,心內不禁狂喜,齊佩之這妾納得可真好,這樣一來,他同溫夫人的關係又近了一層,求她幫忙的事,就更靠譜了。



第一百八十二章 溫夫人VS賀老太(三)

  賀濟義滿心想著求溫夫人幫忙的事,竟把回家的目的忘到了一邊,還是溫夫人掏出寄存文書抖了抖,紙張放出的聲響才讓他回過神來。

  箱籠,關鍵是箱籠,賀濟義想著,與溫夫人打包票道:「溫夫人,您放心,我一定想法設法把您家的箱籠贖回來,若是贖不回來,我折價現銀給您。」

  溫夫人微微一笑,道:「前半截話,我記下了,後半截還是休要再提,不怕說句狂妄的話,我並非缺錢的人,要你折價現銀作甚?何況我那箱籠裡盛的,都是傳家的寶貝,不是錢能買到的。」

  只要箱籠,不要錢?賀濟義心裡犯起了嘀咕,那些箱籠數目不少,裡頭的東西想必也很多,萬一找不齊全呢?若是箱籠還在容家,倒也好辦,求老闆幫忙贖回來就是,可萬一容家已將其變賣了,哪裡尋去?若溫夫人真是鐵了心只要箱籠,那這事兒他還真不敢打包票了。

  溫夫人見他猶豫,又強調了一遍:「你記好了,我只要箱籠,不要錢。」說完便站起身來,扶了身旁婆子的手,告辭道:「叨擾多時,想必老太太也倦了,我這便走了,過兩天再來取箱籠。」

  賀濟義聽她語氣十分平靜,一副過兩天一定要拿到箱籠的樣子,急得滿頭是汗,忙道:「溫夫人,要不咱們再商量商量?」

  溫夫人看了他一眼,沒有作聲。

  賀老太太趁了這空檔,忙插話道:「若咱們還了箱籠,先前還給裡少爺的那五百兩銀子,每月一百兩的利息,還有三千五百兩的欠條,是不是……」

  「娘」賀濟義還指望著用那些多給的銀子撫平溫夫人的怒氣呢,聞言狠狠瞪了賀老太太一眼。

  賀老太太滿心不甘,委委屈屈地垂下頭去。

  溫夫人卻笑得雲淡風輕,道:「那是你同孟裡的事,他說還就還,他說不還,我也管不著。」

  賀老太太一聽這話,心都涼了,滿臉失望寫到了臉上。

  溫夫人才不管她失望不失望,道了聲「告辭」,帶著貼身的婆子丫頭朝外走。賀濟義嘴裡喊著:「溫夫人,有話好商量。」追了出去。但跟在溫夫人後的幾名婆子不是省油的燈,幾胳膊一攔一推,就將他撞了個踉蹌,待得重新站穩時,溫夫人的裙角已消失在院門口了。

  齊佩之趁賀濟義愣神時,也追了出來,扒著院門眼淚汪汪。李氏風一般地衝出來,拎了她到石磨盤,罵道:「哭兮兮地作甚麼,巴望你舅母把你救回去?我看她正眼都不曾瞧你呢。」

  賀老太太顫巍巍地扶著堂屋的門框,沖賀濟義道:「小二,你想想轍呀,咱們家沒那麼多銀子……」

  賀濟義心煩意燥,大吼一聲:「都給我閉嘴。」

  院子裡的人俱一愣,登時安靜下來。待李氏回過神來,張口欲罵,賀濟義已是提著直裰下擺,出門去了。他出門進城,直奔城北賭場,找到待他如親兄弟的賭場老闆,向他借錢,道:「只要我把箱籠贖回來還給溫夫人,找她幫忙的事就是鐵板釘釘了。」

  當初賀家二房變賣了孟家箱籠的事,賭場老闆也有所耳聞,他一直以為此事已了結,不然溫夫人怎會不聞不問。此時聽賀濟義一講,才知這事兒遠遠沒完,心裡就犯起了嘀咕,再聽賀濟義講了那些箱籠的價值遠超萬金,兩鬢就有冷汗滴下,敷衍賀濟義道:「金額太大,賭場每日也需資金周轉,一時實在挪不出這麼多錢來,不如賀兄弟先去同溫夫人講幫忙的事,我這裡馬上著手幫你籌錢。」

  賀濟義做過小司客的人,甚麼樣的場面話沒聽過,立時就明白了賭場老闆的意思,登時面如死灰。沒有錢,贖箱籠便是空話一句,賀濟義神情恍惚地走出賭場大門,在街頭打著轉,不知不覺就從城北轉到了城南,走進了寬闊卻又幽深的孟家巷。

  直到孟府氣派的廣亮門出現在他眼前,賀濟義才醒過神來,猶豫著,是不是依了賀老太太的話,找孟裡把以前白還的錢要回來,先把箱籠贖回來,救了眼前的急再說。

  他躊躇著,在孟府門前晃來晃去,沒過多久便引起了孟府看門小廝的注意,出來盤問他道:「你是哪個,來孟府作甚麼?」

  這一問,反倒讓賀濟義定了神,拿了主意,笑道:「小哥是新來的?怎麼不認得我?我是你們家大小姐的小叔子。」

  小廝自然是認得他的,不但認得,還知道他是孟裡下令不許踏入孟府大門的人,當下便冷笑道:「我們大小姐早已分了家了,並沒有甚麼小叔子。」

  賀濟義也知道自己在孟府不受歡迎,但他以為這小廝頂多問一句「你來作甚麼」,卻沒想到他居然矢口否認他同孟瑤的親戚關係,不禁又羞又惱。

  但那小廝沒等到他露出怒容,已是招手喚來同伴,將他遠遠轟出了孟家巷,還威脅他到,今後若再踏入這裡一步,就要打斷他的腿。

  賀濟義又一次失魂落魄,一路晃回家中,跌坐在堂屋的椅子上頹然不語。李氏不知具體緣由,但也隱隱猜到家裡到了最困難的時候,便走到賀濟義身旁,攛掇他去官衙告狀,道:「這天下還沒個講理的地方了?既是還錯了錢,就該還回來,你當初簽的欠條呢,快些拿出來,再找個狀師去寫狀紙,明兒一早就上衙門擊鼓鳴冤去。」——照說欠條只在孟裡那裡,但當初賀濟義不放心,是讓他抄錄了一張一模一樣的,拿回家來了的,李氏曾經見過,因此對他這樣講。

  這李氏的性子,倒是同魏姑娘如出一轍,真不愧是她家的粗使丫頭,孟裡如今是官,他只是民,民告官,不論有理無理,先打三十大板再說,這道理她不曉得?賀濟義蔫蔫地抬起眼皮子看了她一眼,連罵她的力氣都沒了。

  賀老太太卻是頭一回認同李氏的觀點,轉身就去了西邊的暗間,把賀濟義放在她那裡的欠條翻了出來,遞到賀濟義面前,催他道:「快去,快去,當心去晚了,找不著狀師。」

  賀濟義見賀老太太也是這般沒見識,氣了,怒道:「婦人真是頭髮長見識短,民告官,是要先打三十大板的」

  賀老太太不曉得這個規矩,愣了一愣,但馬上就回過神來,乾乾脆脆地道:「不就是三十大板,娘替你去挨。」

  賀濟義一愣,不敢置信地抬頭看她。

  賀老太太自信地道:「你放心,我已是一把年紀了,他們衙役打板子,不會那般不曉得輕重,讓我死在大堂上的,頂多受些皮肉之苦。」

  賀濟義眼中閃過感激之色,沒有再猶豫,接過賀老太太手中的欠條,再一次進城去了。但此去仍然讓他很失望,狀師只把欠條給他念了一遍,他便知告狀無門了,因此那張欠條上只寫了他欠孟裡三千五百兩銀子,至於是甚麼緣由,卻沒有說明。

  果然無官不狡,賀濟義忿忿地想著,將那張欠條副本,狠狠撕了個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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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溫夫人離了賀濟義家,重回孟瑤這裡,孟瑤忙親自奉上涼茶,笑道:「娘定是渴壞了。」

  溫夫人在她面前,也不怎麼講究,端起盞子一飲而盡,道:「我可喝不慣他家的茶水,茶葉倒是好茶葉,偏偏放了鹽又擱了糖,還塞了滿滿一盞子乾果子。」

  「他家都吃上好茶葉了?果然是發達了。」孟瑤抿嘴一笑。

  溫夫人與她大略講了講此去的情形,叮囑她道:「我動手就是這兩天,你這裡得早作準備。」

  孟瑤點頭道:「女兒省得。」她突然想起一事,同溫夫人有直接關係,忙遣退閒雜人等,道:「娘,前兩天濟禮告訴我,城北賭場老闆之所以重金聘請賀濟義到他那裡任閒職,實是看了您的面子呢。」

  「看我的面子?同我有甚麼關係?」溫夫人詫異道。

  孟瑤道:「女兒雖然久居深院,也曉得賭場是腳踩黑白兩道的,多半是在疏通官道時遇到了難題,想要通過娘找喬三老爺幫忙,又見賀濟義與娘沾親帶故,這才找上了他,想通過他的嘴,求一求您。」

  溫夫人驚訝笑道:「居然找賀濟義來當說客,這賭場老闆也真夠糊塗的。」

  孟瑤笑道:「我也是這般同濟禮講呢,想那賭場老闆大概是走投無路,病急亂投醫了,又或者是賀濟義在人家面前胡吹海侃一通,將他哄住了。」

  溫夫人沒有接話,捧著空茶盞若有所思。孟瑤輕輕將茶盞接過去,只見她嘴角浮上了一絲微笑,微笑裡頭又透著一絲狡黠。

  溫夫人沒有等到兩天後再次去賀家二房討要箱籠,而是直接把賀老太太給告了。這狀,是大張旗鼓地告的,如同夏日的熱風一般,迅速傳遍了城中東西南北。而賀濟義因住得偏僻,反而是在消息傳開的第二日,到賭場當差時才聽說的;賀老太太得到信兒時就更晚了,是賀濟義丟下差事,急匆匆地趕回家告訴她時才知道的。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4-3 04:44 PM

第一百八十三章 賀老太歸西(一)

  「虧得溫夫人與咱們家還是親戚,竟一聲不吭地就把我們給告了,我還是去了賭場聽人說的……」賀濟義忿忿不平,賀老太太則目光直直地盯著他一張一合的嘴,眼前一黑,暈厥了過去。

  若賀老太太此時有個甚麼三長兩短,代她上公堂的勢必就是賀濟義,賀濟義因此慌了手腳,忙高聲喚李氏來幫忙。李氏充耳不聞,聽賀濟義喚得急了,才拿捶衣棒敲了敲齊佩之,示意她進去看看。

  齊佩之正累得慌,巴不得這一聲,汗也不擦便飛奔而去,只見堂屋裡,賀老太太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牙關咬得緊緊的,而賀濟義正在旁痛哭。

  齊佩之一見這架勢,也有些慌亂,但好歹比賀濟義還是強些,問道:「老太太這是厥過去了麼?二少爺趕緊把她抱到床上去,再喚個郎中來瞧瞧罷。」

  賀濟義聽見這話,彷彿有了主心骨,忙一把抱起賀老太太朝西間沖,順路吩咐齊佩之去請郎中來。

  齊佩之腳跟腳地也進了西間,道:「二少爺,我沒錢,再說二少夫人也不許我出大門。」

  賀濟義恨恨地朝窗外看了一眼,摸了摸懷裡,還有幾兩銀子,便囑咐她照看好賀老太太,他去請郎中。他拔腿進城,有醫館卻不曉得進,只東張西望地找游醫,游醫一時沒尋著,卻瞧見個眼熟的小廝,定睛一看,正是賀濟禮家的,名喚林森的那個。

  賀濟義頓時彷彿見到了親人,一把抓住他道:「林森,老太太厥過去了,你趕緊讓大少爺過去瞧瞧。」

  林森雖然曉得自家主人同賀濟義一家不和,但賀老太太暈厥是大事,他不敢怠慢,趕緊應了一聲就朝家跑。賀濟義一把又抓住他,問道:「哪裡有游醫?老太太還在家等著呢。」

  林森跺了跺腳,道:「二少爺,這都甚麼時候了,你還找游醫,趕緊去醫館請名醫呀,你如今又不是沒得錢。」

  賀濟義這才想起來這是城裡不是鄉下,遍地有醫館的,臉上一紅,轉身去了。

  林森飛奔回賀府,一路跑到二門前,請二門上的婆子朝裡遞了個話。此時賀濟禮在州學,孟瑤得到婆子的稟報,不敢耽誤,趕緊命人騎著馬去州學通知賀濟禮。她自己也起了身換衣裳,又命人備轎,準備前往城郊。

  溫夫人正在她這裡坐著,見她換了身素淨的衣裳,頭上的一支金簪同手上的戒指都摘了,不禁笑道:「你這是作甚麼,只是暈過去而已,又不是……」

  孟瑤張開雙臂,方便知梅幫她繫腰帶,道:「女兒覺得,雖說不是,也還是慎重些好,畢竟婆母病了,小輩前去探望,不好穿得太花俏,更何況如今我們正處在風尖浪口上,恐怕整個城裡的人都看著呢,可別讓人拿了錯,嚼了舌頭去。再說我們現在本來就窮了,穿得樸素,不戴首飾,也是正常的。」

  「你想得還是比我多些,到底身份是兒媳,顧忌頗多。」溫夫人感慨了一番,待孟瑤換好衣裳,執了她的手,送她到門口,又叮囑跟去的人機靈些,莫教二房的人把大少夫人欺負了去。

  孟瑤在二門前上了轎,一路出了大門,朝城郊而去,她生怕趕在賀濟禮前面去了,得單獨應付討厭的賀濟義,便一路走走停停,磨蹭了小半個時辰,才望見那座青瓦白牆的兩進小宅。

  知梅手搭涼棚,踮起腳望了望,道:「大少夫人,好像有些不對。」

  「怎麼不對了?」這裡是城郊,人煙稀少,孟瑤不怕被人瞧見,便掀起轎前的簾子,也朝賀濟義家看去。這一看,大驚失色,院門前竟掛了一條白布,分明是才剛死人,還沒來得及佈置的模樣。

  「這……這……」知梅猶豫著,看向孟瑤。

  孟瑤放下簾子,催促道:「還等甚麼,趕緊過去,不然大少爺又有由頭要發脾氣了。」

  知梅趕忙應了一聲,急急地催促轎夫朝賀濟義家趕。

  孟瑤來到院門口,還沒下轎,便聽見裡頭震天的嚎哭聲,但聽來聽去,好像只有賀濟義一人在扯著嗓子喊。一婆子上前掀開轎簾,知梅扶了孟瑤下轎。孟瑤摸了摸身上月白色的衫子,突然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怎麼還真讓她給猜中了,世上有這樣巧的事?

  容不得她多想,該進去了,孟瑤提起裙子,領著一眾丫頭婆子走進院門,前院此時冷冷清清,一塊雕琢了一半的大石頭孤零零地躺在道旁,依稀可辨出是隻獅子,但匠人卻不知所蹤。

  後院子裡一樣不見有人,竹竿上的衣裳被風吹落了兩件,散在地上,石磨上有未磨完的豆子,磨旁還靠著一支捶衣棒。

  堂屋裡上首坐了兩人,左邊是賀濟禮,右邊是賀濟義,賀濟義下面坐著李氏,齊佩之則在她身後垂頭站著,四人腰間都已紮了白布條。

  賀濟義正哭得起勁,雖然臉上沒有淚水;賀濟禮垂著頭,不知在想甚麼;李氏一副無所謂的模樣;齊佩之則縮著肩,把臉藏了起來。

  孟瑤在門口站了站,竟無人瞧見她,知梅只得叫了一聲:「大少夫人來了。」

  賀濟義馬上朝孟瑤所站之處撲來,扯了嗓子嚎叫著:「嫂子,娘她死的好慘哪……」

  知梅馬上攔在了孟瑤前面,婆子們亦一擁而上,將賀濟義隔在離孟瑤三、四步遠的地方。賀濟義仍不管不顧地朝前衝,知梅急了,道:「二少爺請自重。」

  孟瑤抬頭看去,只見賀濟禮已面色鐵青地朝門口走來,一把揪住賀濟義的領子,將他提回了座位,道:「老2,娘去了,我們都不好受,你再傷心,也得有個度。」

  賀濟義閉著眼睛嚎,也不知聽見沒聽見,李氏在旁撇了撇嘴,眼睛望向了別處。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孟瑤卻覺得這副場面透著一股子古怪,她抬了抬手,命仍戒備著護在她面前的婆子們散開,問李氏道:「老太太在哪裡,弟妹帶我去瞧瞧。」

  李氏動也沒動,指了指西間,道:「死都死了,還有甚麼好看的,大嫂自己去罷。」

  賀濟禮一聽她這口氣就火了,當即對賀濟義道:「等娘的喪事一辦完,就給我把她休了。」

  賀濟義仍只是嚎,沒作聲。賀濟禮氣呼呼地轉過頭去,砸了一隻茶盞。

  賀老太太沒了,以後可就省心了,孟瑤知道自己不該這樣想,但這樣的念頭還是不由自主地浮上來。她身旁的知梅和一眾婆子們大概也是這樣想的,爭相恐後地上去幫她推開了西次間的門,讓她進去看。

  孟瑤實在擺不出悲傷的表情來,只得滿臉肅穆的走了進去。西次間佈置得很簡單,面對門一隻高櫃,窗邊一張桌子,圍著四隻凳子,窗戶對面是一張掛了白紗帳的木架子床,賀老太太就躺在那裡,雙手交叉握在胸前。

  孟瑤頓了頓,走向床邊,賀老太太頭髮凌亂,臉色蒼白,再也不見平日叫罵著,哭鬧著,生氣勃勃的模樣。以往再惹人厭又怎樣,她如今已經死了,冰冷冷一具屍體,孟瑤突然就有些悲傷,拿帕子拭了拭眼睛。

  賀濟禮從堂屋進來,正巧看見這一幕,不禁感概萬千,賀老太太去世,她最疼愛的小兒子沒哭,她最愛刁難的大兒媳婦卻落了淚,這真是……

  他走到孟瑤身旁,道:「老太太年紀大了,這也是難免的,你別傷心太過,喪事還需要我們操心呢。」

  甚麼叫這是難免的?孟瑤聽出了點不對味,低聲問道:「老太太是怎麼死的?我娘前幾天來看她,還是好好的呢。」

  賀濟禮沒作答,面色有些奇怪,拉了她朝外走,道:「人都沒了,還有甚麼好問的,咱們且同濟義商量娘的喪事去。」

  孟瑤心想,多半是同賀濟義吵架,被氣死的罷,便沒有追問下去,隨了賀濟禮朝外走。她走到門口,回頭又看了一眼,只見賀老太太蒼白的臉上,竟升上了兩團異樣的紅暈,也不知是不是被窗外的太陽印著了。

  堂屋裡,賀濟義大概是乾嚎久了,嗓子疼,正捧了只大瓷缸子咕咚咕咚灌茶水,他眼角餘光瞧見賀濟禮兩口子重回堂屋裡來,忙丟了缸子,準備繼續嚎。賀濟禮極不耐煩地一擺手,道:「你消停些罷。」

  賀濟義眼一瞪,道:「我是為娘不值,活了一輩子,竟讓溫夫人給氣死了。」

  「你胡說些甚麼?」

  「你欠揍?」

  「二少爺,不可瞎說。」

  除了孟瑤,屋內其他三人竟同時出聲喝斥賀濟義,讓孟瑤很是驚訝。她的目光從李氏掃到齊佩之,細細一想,明白了。

  賀濟禮大概也很驚訝,看了李氏和齊佩之一眼,才道:「欠債還錢,天經地義,老太太的死,同溫夫人一點關係也沒有,倒是母債子還,天經地義,老太太的喪事,我們大房辦了,濟義就集中精神考慮還箱籠的事罷,不然真到了堂上沒有一個交待,是要打板子入大獄的。」



第一百八十四章 賀老太歸西(二)

  「甚麼?人死了還要還箱籠?」賀濟義一跳三丈高,扯著嘶啞的嗓子叫道。

  西次間砰的一聲,似有重物相擊,孟瑤就站在離西次間門口不遠的地方,被嚇了一跳,忙指了個婆子,吩咐道:「去看看。」

  賀濟義無精打采地朝西次間瞄了一眼,沒有作聲,倒是離西次間最遠的賀濟禮站了起來,道:「我去看。」

  那婆子離西次間近,聽了孟瑤的吩咐,本已動身,但她不敢搶到賀濟禮前面去,便停下了腳步,把路給賀濟禮讓開。

  賀濟禮大步走進西次間,很快就又出來了,向孟瑤道:「是只野貓,已從窗子跳出去了。老太太已是仙去了,怎還能讓那些畜牲來擾她?不如先把門窗暫時鎖起,等棺木和壽衣買回來再打開。」他最後那兩句,是向著李氏說的,李氏就掀開衣襟,自褲腰帶上取下一串鑰匙,拋給賀濟禮道:「最長的那把便是,你自己鎖罷。」

  「無規無矩」賀濟禮斥了一聲,將鑰匙遞給知梅,吩咐她去鎖門窗。知梅依言鎖了,再把鑰匙還給李氏,李氏照舊栓到褲腰帶上不提。

  大熱天的,賀濟義這屋裡沒擱冰盆,孟瑤額上沁出了汗來,她拿帕子擦了擦,向屋內眾人道:「天氣熱,總不能讓老太太一直躺在這裡,是就在這裡辦喪事,還是回鄉去辦,你們得趕緊拿個主意。」

  賀濟義還是一副無精打采的模樣,聽了這話,竟起身道:「我還要想法子去籌箱籠錢,大哥大嫂看著辦罷,若有事,就同我媳婦商量。」說完,竟出門去了。

  賀濟禮沒想到他這般大膽,連老太太的喪事都不管,一時呆住了,待他反應過來,賀濟義已是去得遠了,空留他跺腳氣憤,又摔了一隻茶盞。

  孟瑤勸賀濟禮道:「現在不是同濟義置氣的時候,且等老太太風風光光出了殯,再回頭來收拾他。」

  賀濟禮雙目含淚,道:「我欲把老太太的靈柩送回鄉下,辦上七七四十九天的水陸道場,再請和尚擇個日子,葬到祖墳裡去,但鄉下的房子卻已是沒了,靈堂無處可設,說起來都是我這個做兒子的不孝。」

  孟瑤垂下眼簾,沒有作聲。李氏望著屋頂,不知在想甚麼。倒是一直垂著頭的齊佩之突然道:「我聽二少爺講過,他們鄉下有座淨慈庵,咱們不如去向姑子們借間屋子作靈堂,是一樣的。」

  李氏馬上回頭瞪了她一眼,帶著濃濃的醋意罵道:「就你知道。」

  齊佩之慌忙又垂下了頭,不敢再作聲。

  賀濟禮長歎一聲,道:「齊姨娘不愧是大戶人家出身,果然想得周到,只是……姑子們雖說是做善事的,但咱們去借房,總不能空著手去。」

  孟瑤接口道:「那是,多少得備些香油錢。」

  賀濟禮就又歎氣了:「咱們家如今已是窮得掀不開鍋,到哪裡去籌香油錢?不如把你的首飾當掉幾件,等日後咱們發財了,再贖回來不遲。」

  孟瑤驚訝抬頭,這可是親娘的喪事,竟小氣至此?她想著,做兒子的尚且如此,何須她這個兒媳來充大頭,便朝自己身上一指,道:「你看我這全身上下,可有能當的?」

  她這一句話,引得眾人都朝她身上看去——脖子上是空的,耳垂上是空的,手腕上也是空的,僅有發邊簪了一隻絹花,用料做工卻極為粗糙,一看就是不值錢的。

  李氏和齊佩之打量完,又一個望屋頂,一個看地磚去了。

  賀濟禮則面現愧疚,道:「都是我這做丈夫的無能,讓你連件首飾都無。」

  孟瑤道:「都甚麼時候了,還談這些作甚,你趕緊想想轍,先把壽衣和壽木買回來再說。」

  賀濟禮沉吟片刻,道:「那就去賒罷,看看那些老闆,與不與我這個薄面。」說著,喚了林森進來,交待他去棺木鋪子賒一口中等價錢的壽木,再賒一套綢子的壽衣回來。

  林森騎著馬去了,沒過多久便回轉,垂著腦袋回話道:「小人跑遍了大半個城,沒一個老闆肯賒的,都說……都說……都說咱們家現在窮了,誰曉得日後還不還得起,不肯賒。」

  「都是一群眼裡只有錢的東西」賀濟禮恨恨地罵著,轉向李氏,道:「弟妹,大哥手頭實在是擠不出錢了,不如你先借我點。」

  李氏自屋頂收回目光,看了他一眼,沒作聲。

  賀濟禮忙道:「你放心,我剛才說過的話,一定算數,老太太的喪事,我們大房包了,不消你們出一文錢。你這會兒拿錢給我,算我借的,我給你打借條,等下個月發了薪俸,一準兒還你。」

  李氏面無表情地道:「我又不識字,你打了借條,我也看不懂。」

  賀濟禮指了指她身後站的齊佩之,道:「你家齊姨娘是識字的,讓她幫你看便是。」

  李氏回頭看了齊佩之一眼,沒作聲。

  賀濟禮道:「難不成是齊姨娘同弟妹不同心,弟妹怕她耍花招,故意害你?」

  「我怕她?」李氏憤然道:「簽借條就簽借條,反正錢放著也是被賀濟義那王八蛋偷偷翻出來去找窯姐兒,還不如借給你,等日後我吃不上飯了,還能有條後路。」

  賀濟禮聽她講話實在粗魯,忍不住皺了皺眉,但並未說她甚麼,只道:「弟妹大方人,日後只會越來越富貴,哪會有吃不上飯的時候。」

  李氏問道:「你要借多少?」

  「壽木,壽衣,孝布,香油錢……」賀濟禮細數了一大堆,最後道,「最少得一百兩。」

  李氏瞪大了雙眼,叫道:「這麼多?」

  賀濟禮含蓄地笑著,道:「我知道,以我目前的家底,辦一場一百兩銀子的喪事,確實有些鋪張,但我就這麼一個娘,總想讓她走得風風光光,體體面面的……」

  李氏聽明白了,賀濟禮的意思是,就算一百兩,一千兩,也是他出錢,她只不過是借一下兒而已,小氣甚麼,橫豎有人還呢。但李氏還是猶豫了,道:「我手頭總共也只得一百兩出頭,若都借給了你,吃飯就成問題了,你還是少借點罷。要不,靈堂就設在我們堂屋,別運回鄉下去了。」

  「那怎麼能行。」賀濟禮正色道,「我就算砸鍋賣鐵,也要讓老太太風風光光,體體面面地走……」

  「好,好,好。」不知是賀濟禮太情真意切,還是李氏聽煩了,她擺著手,答應下來,「一百兩就一百兩罷。」說著,便進東次間,取了四個銀錠出來。

  賀濟禮道:「還請弟妹把筆墨紙硯也拿出來,咱們就此把借條簽了。」

  李氏道:「我們家哪有那東西,只有前些日子溫夫人送來的一塊硯,還是新的,你若要,我就去拿出來罷。」說著,重回東次間,捧出一隻沉甸甸的盒子,遞給賀濟禮。

  賀濟禮打開來一看,裡頭是塊端硯,不算上好,但也談不上差,他交給知梅,讓她加水磨墨,又問李氏要筆和紙。

  李氏找不出紙筆,只好到院子裡從小樹上折下一根樹枝,又讓齊佩之把她描花樣的薄紙翻了一張出來,一起遞給賀濟禮。

  賀濟禮便將就著用樹枝蘸墨,寫下一張借條,遞與李氏,口中道:「弟妹小心,當心紙破了。」

  李氏掃了一眼,逕直遞給她身後的齊佩之。齊佩之小心翼翼地捧著紙,看了一遍,抬頭時,眼中閃爍著點點光芒,帶著一絲驚詫,一絲不敢置信。賀濟禮倒是神色無異,問道:「齊姨娘,我這借條,寫的可對?」

  齊佩之馬上垂下頭,掩住了神情,道:「大哥讀書人,寫的借條自然是沒問題,只是多了一條,得刪去。」

  賀濟禮拿回借條,看了一眼,道:「還真是多了一條,把濟義的名字寫上去了。」

  李氏馬上道:「寫他的名字作甚,趕緊刪掉,重寫。」

  齊佩之指了指硯台,道:「墨不多了,磨起來麻煩,不如就將紙裁一裁,把寫了二少爺名字的那條兒撕了去。」

  李氏想了想,點頭道:「也使得。」

  賀濟禮聽她如此說,便將借條又遞給齊佩之,道:「我手粗,你來撕罷,撕好後直接交給二少夫人收起。」

  齊佩之應了一聲,接過借條,小心翼翼地裁了一小條紙下來,卷作一團捏在手裡,再將剩下那張大的交給了李氏。

  李氏沒有就接,而是道:「你先念給我聽聽。」

  齊佩之看了賀濟禮一眼,念道:「今有州學教授賀濟禮,借得賀李氏紋銀一百兩,以作先母喪葬費用……下月薪俸之日,一定歸還……」

  李氏聽完,滿意地點了點頭,接過借條藏進懷裡,道:「大哥也不必著急還,等我要用錢時再找你拿,只有一條,此事不能告訴賀濟義。」說完又瞪著齊佩之警告道:「你若敢洩露半句出去,小心我拿縫衣針縫了你的嘴。」

  齊佩之一縮肩,怯怯地回答:「二少夫人,我不敢。」

  賀濟禮亦道:「弟妹放心,我哪個也不告訴。」

  李氏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將擱在小几上的銀子遞給賀濟禮後,就甩著手進了東次間:「這會兒你們錢也有了,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去罷,我先去躺一會兒。」

  東次間的門砰地一聲被關上,孟瑤生氣道:「只說不叫他們出錢,可沒說力也不出,老太太還是他們親娘不是?」

  賀濟禮大概是借到了錢,心裡高興,息事寧人道:「算了,算了,誰讓我們是老大呢,還是趕緊給老太太置辦壽木壽衣去罷。」

  他四錠銀子收進懷裡,走出堂屋,就站在院子裡大聲吩咐林森:「趕緊快馬去鄉下,找淨慈庵的姑子借屋子,辦靈堂。再著人去街上買壽木,買壽衣,買紙馬,買孝布……還要請一班和尚,準備辦水陸道場……」

  他吩咐完林森,又折回堂屋,與孟瑤道:「這裡有弟妹盯著,你先回去罷,家裡的佈置,也該換換了。」

  孟瑤知道他指的是掛白燈籠,給奴僕們發白腰帶的事,便點了點頭,問道:「那你去作甚麼?」

  賀濟禮道:「我出來得匆忙,還沒告假呢,得去州學說一聲,不然該扣薪俸了。」

  「那你趕緊去罷。」孟瑤看了一眼緊鎖的西次間,同賀濟禮一起出了院門,一個坐轎子回家,一個騎馬朝州學去了。

  孟瑤回到家中,一面朝裡走,一面吩咐知梅去開了庫房的門,拿白布出來裁腰帶,再拿白紙出來糊燈籠。

  溫夫人還在第二進院子廳裡坐著,見孟瑤步履匆匆地回來,忙問:「怎麼去了這樣久,你家老太太真病了?」

  孟瑤搖頭:「不是病了,是去了。」

  溫夫人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驚詫道:「怎麼可能,我前幾天去時,她還生龍活虎的。」

  孟瑤道:「我也這樣想呢,誰知今兒我剛到時,就聽見賀濟義在那裡嚎,進去一看,老太太已是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了。」

  「怎麼死的?」溫夫人直言問道。

  孟瑤想起賀濟義的說辭,沒有講出來,只道:「誰知道呢,或許是年紀大了。」

  孟瑤不說,不代表溫夫人猜不到,她笑著看孟瑤,道:「別是因為我一張狀紙急死的罷?」

  孟瑤鬢角生汗,忙道:「娘,沒有的事,你怎麼自己諢說起來了。」

  溫夫人冷笑道:「我怕甚麼,就算是因為這個死的,箱籠也得還。我又預見不了她會因為這個死過去,就算能預見,也不能不告,理在我這邊呢。」

  孟瑤歎了口氣,道:「人都沒了,說這個也沒用了,濟禮把喪事攬了過來,老2兩口子又不管不問,我還有得忙,這幾天怕是沒空陪娘了。」

  「老太太又沒跟著你們過,賀濟禮攬喪事作甚?」溫夫人先是不滿,但馬上卻又道:「花幾個銀子,買個孝名,也不算虧。你別嫌娘這話太沒人情味兒,他那個娘,比尋常親戚都不如,實在讓人敬不起來。」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4-3 04:46 PM

第一百八十五章 賀老太歸西(三)

  賀濟禮攤上這樣的娘,也是沒辦法,孟瑤在心裡默默地想。溫夫人知道以她做兒媳的立場,確是不好在這樣的話題上發表意見,於是便另起了話頭,道:「我這兩天準備在城郊擇個風景好的地方,買個別院,你只管忙你的去,不用管我。」

  孟瑤連忙問道:「娘買別院作甚麼,是在我這裡住不慣?」

  溫夫人笑道:「自己女兒的家,哪有住不慣的,是我想買個帶溫泉的別院,一來無事時可以去散散心,二來也是一份產業。我這別院準備就買在城郊,離你家也近,你若是得閒想去住住,也便宜。」

  孟瑤抿嘴笑道:「娘是長住西京的,這別院買下來,只怕便宜我的時候多些。」

  溫夫人大笑:「自個兒親生的女兒,我還跟你計較這個,你甚麼時候想去住都行。」

  孟瑤道:「既是要買別院,那我派個懂事的小廝聽娘吩咐。」

  溫夫人嗔道:「我在這城裡住的時間,難道不比你多,還要你派小廝給我?難不成你還真把我當作外鄉人了?」

  「是,我知道娘能幹,這不是關心您麼。」孟瑤將溫夫人一推,撒嬌道。

  「喲,我家女兒都知道關心娘了。」溫夫人哈哈大笑,將孟瑤摟進懷裡。

  母女倆聊了一時,有去倉庫的婆子來回話,孟瑤便起身去料理家事,溫夫人回第三進院子歇息不提。

  到底靈堂不設在賀府,孟瑤分發完白腰帶,看著下人們掛好白燈籠,就沒了事做。她算了算時間,估摸著買壽木等物的賀濟禮也該回轉了,便帶了幾個奴僕,乘轎朝城郊而去。

  城郊的兩進青瓦白牆小院,此時靜悄悄,前院更是一個人也無,直到後院,才見齊佩之在石磨旁磨豆子。齊佩之看見孟瑤進來,忙朝她福了一福,孟瑤略一點頭,走進堂屋,李氏大概還在睡覺,東次間的門緊閉著;賀濟禮已在堂上坐著了,正捧著個茶盞喫茶。院裡這般的安靜,各人更是若無其事,若不是不見了賀老太太,孟瑤真要以為甚麼都沒發生過了。

  賀濟禮抬頭看見孟瑤,舉了舉手裡的盞子,問道:「你吃不吃,我叫齊姨娘再去煮。」

  孟瑤搖了搖頭,在他旁邊的椅子上坐下。她朝屋中看了一圈,見一切還是原樣,便問道:「壽木和壽衣呢?」

  賀濟禮答道:「壽木一時買不到,我已訂了一口,後天提貨。壽衣沒找著中意的,明天我再去看看。」

  孟瑤聽了這話,隱隱覺得不妥,但一想賀老太太是他親娘,要她這個做兒媳的插嘴作甚麼,於是就沒有作聲。賀濟禮從椅子後拎出一隻包袱打開來,裡頭是幾件生麻布孝衣,斷處外露,未曾緝邊,他取了一件披到自己身上,又遞了一件喪服並一條生麻帶給孟瑤,道:「換上罷。」

  孟瑤接過喪服,卻找不著地方換,最後只得到前院尋了間空屋子,才把衣裳換了,再用生麻帶將頭髮束起,讓知梅給她梳了個喪髻。等她換好喪服回到後院堂屋,齊佩之已給她上了茶,正立在賀濟禮面前聽吩咐。

  賀濟禮將裝著喪服的包袱遞給她,道:「裡頭有三件,你們趕緊去換上,再留一件給濟義。」

  這個「你們」,除了齊佩之,剩下一個指的自然就是李氏了,齊佩之抱著包袱,眼睛看著東次間,猶猶豫豫地道:「二少夫人她……還在歇息,怕是……」

  「嗯?」賀濟禮面色沉鬱,緊盯著齊佩之。

  齊佩之感覺到氣氛不對,回頭一眼看見賀濟禮眼中的怒火,趕忙改了口:「我現在就去敲門。」她跑到東次間門口,輕輕敲了幾下,裡頭沒反應,加重力道再敲幾下,裡頭就傳來怒罵聲:「敲甚麼敲,作死?」

  齊佩之膽戰心驚地道:「二少夫人,大少爺命我來送喪服。」

  「喪甚麼喪——」李氏繼續罵著,但聲音突然戛然而止,隨後便是換了口氣:「拿進來罷,我起來時再換上。」

  齊佩之舒了一口氣,推門將衣裳送了進去,出來時一副終於完成了任務的表情。她拿著剩下的一件喪服,到前面院子把衣裳換了,重回後院磨豆子。

  此時已是正午時分,賀濟禮覺得肚子餓了,便著了個小丫頭來問齊佩之,讓她整治中飯。齊佩之不敢擅自作主,只得去請示李氏。李氏隔著房門道:「錢都借給了大少爺,家裡又沒菜了,吃甚麼?」

  齊佩之將原話回了賀濟禮,賀濟禮道:「我們如今也窮了,沒甚麼講究,隨二少夫人做甚麼吃罷。」

  李氏只得吩咐齊佩之把家裡自做的鹹菜切一盤子,把前天剩下的豆腐熱一熱,再熬一鍋稀粥,端上來大夥兒吃一頓。

  飯菜很快做好端了上來,桌子就擺在堂屋裡,賀濟禮朝上首坐了,孟瑤打橫,李氏也穿著喪服推門出來,坐到了孟瑤對面,齊佩之則是在桌旁另設了個板凳,蹲著吃飯。

  這些日子,賀濟禮家也是粗茶淡飯,但好歹鹹菜還是拿油炒了炒的,不像現在桌上的這一盤,黑乎乎地讓人不敢下筷子;那碟子豆腐,更是冒著酸氣,賀濟禮同孟瑤都怕吃了拉肚子,沒敢動筷子。

  他們兩口子一人喝了兩碗粥,好歹把肚子填了個半飽,但跟著來的下人卻還是滴水未進,孟瑤同李氏略提了提,李氏就豎了眉毛道:「我們家可養不起下人,廚房裡還有半袋子棒渣,他們若餓了,就去吃那個罷。」

  孟瑤想著賀濟禮是才借了李氏的錢的,不好同她計較,便準備讓下人們回去吃飯,但賀濟禮卻道:「棒渣就棒渣,很好,叫他們自己下廚熬了吃去罷。」

  知梅聽了這話,便指了兩個婆子去廚房熬棒渣粥,再輪班去把粥喝了。

  吃罷飯,李氏拎了棒槌,催著齊佩之到院中磨豆子;賀濟禮同孟瑤兩個則無所事事,在堂屋枯坐了一個下午。

  到了晚上,齊佩之擺飯,仍舊是一盤黑鹹菜,一碟子酸豆腐,一碗照得見人影的稀粥,賀濟禮正愁無法下筷子,賀濟義就拎著兩隻大食盒回來了。他吆喝著讓齊佩之把桌子騰出來,打開食盒,邊朝外拿盤子,邊道:「這些粗食,怎能讓大哥吃,我到酒樓點了幾個菜,只不知合不合大哥的胃口。」

  這可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賀濟禮朝桌上一看,一隻整雞,一盤白切肉,一盤糟鴨子,一碗肉丸湯,還有兩盤時令菜蔬。他驚訝道:「娘才過世,你就買這些大魚大肉回來?」

  賀濟義從食盒裡拎出一壺酒,叫齊佩之拿了酒杯來斟上,滿不在乎地道:「又還沒發喪,別人都不知道,怕甚麼,且吃了再說。」

  賀濟禮猶自說著「太沒規矩」,但也沒讓賀濟義把酒菜撤下去。他們兩兄弟都同意了喝酒吃肉,孟瑤和李氏就更不會說甚麼了,桌上很快就響起了筷碗相碰的聲音。

  賀濟義端起一杯酒,朝賀濟禮舉了舉,道:「大哥,兄弟我敬你一杯,我先干了,你隨意。」說完一仰脖,將酒倒進了肚子裡。

  賀濟禮慢慢啜著酒,望著他不語。

  賀濟義笑著問道:「哥,這酒菜,可還許意?」

  賀濟禮仍舊不語。

  賀濟義臉上就訕訕地,道:「哥,咱們親兄弟,你就拉兄弟一把,向溫夫人求求情罷。」

  果然是有事相求,才帶了酒菜回來,賀濟禮瞥他一眼,不緊不慢道:「我倒是有心幫你去說一說,只是這會兒要操持老太太的喪事,不得閒。」

  賀濟義撓腮抓耳,突然瞧見一旁靜靜吃飯的孟瑤,連忙給她也敬了一杯酒,央道:「嫂子,溫夫人可是你親娘,你若幫我去求情,她一準兒能答應。」

  孟瑤卻只拿筷子扒碗裡的飯,頭也不抬地道:「你們大老爺們的事,我一個婦道人家,管不著,你還是同你哥哥說罷。」

  賀濟義對孟瑤一直心存三分懼意,聞言只得又去求賀濟禮,但賀濟禮還是一句「不得閒」,把他的話給攔了回來。

  賀濟義琢磨著,賀濟禮這話也不像是一口回絕他的樣子,便試探著道:「反正還沒發喪,大哥你就趁這時候去,幫我求一求溫夫人罷,不然等發過喪,人人都曉得咱們在孝中,就不好再登別人的門了。」

  溫夫人現今就住在賀濟禮家,還談甚麼「登別人的門」,但賀濟禮並未指出賀濟義言語中的錯誤,而是微微偏頭想了想,道:「你這話也有道理,只是求人辦事,總不好空著手去。」

  賀濟義道:「哥,你是直接去求溫夫人,怎麼叫『求人辦事』?」

  「糊塗」賀濟禮一摔筷子,道,「溫夫人正在氣頭上,直接去求她有用嗎?自然得找一位在她跟前說得上話的嬤嬤或丫鬟,求了她們去辦。」

  賀濟義聽了這話,猶如醍醐灌頂,連聲道:「大哥說的是,大哥說的是,你同我是一家人,溫夫人只怕見了你也是要生氣的,還是找一位看似同咱們不相干的人去求更有效。」



第一百八十六章 失蹤的賀老太

  「正是這個理。」賀濟禮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點頭道。

  賀濟義馬上站起身來,進到東次間去了,只聽得一陣叮叮哐哐,再出來時,手上就多了一油紙包,看起來頗有份量。他回到飯桌前坐下,將油紙包遞給賀濟禮,道:「哥,這裡頭有兩百兩銀子,你先拿去使。」

  賀濟禮點了點頭,當場打開油紙包驗過銀子的重量,才收進懷裡。

  李氏在一旁咬牙切齒:「好你個賀濟義,私藏的銀子居然比我還多。」

  賀濟義此時正是走投無路,心煩意燥之時,就不同平常那般怕她,回嘴道:「我乃一家之主,銀子比你多不是很正常?哪來的『私藏』一說?」

  李氏一聽就火了,當著賀濟禮和孟瑤的面,拎起賀濟義的耳朵,要他把話說個明白。賀濟禮皺眉道:「老太太屍骨未寒,你們就鬧起來,像甚麼樣子?你們要吵也好,要鬧也好,都等喪事辦完再說。」

  李氏平日裡最不聽勸,今日卻十分聽話,聞言真放開了賀濟義,狠狠瞪了他一眼,重新端碗吃飯去了。

  賀濟義沖賀濟禮投去感激的一眼,問道:「哥,甚麼時候才能有消息?」

  賀濟禮含混道:「那哪兒說得準,反正我盡快去辦就是。」

  「那你抓緊點,兄弟我可指著你呢。」賀濟義又給他敬了一杯酒,道。

  吃罷晚飯,齊佩之收拾桌子,孟瑤帶來的丫頭到廚房燒了一壺水,給他們把茶斟了,幾人坐下說話。賀濟禮道:「雖說還沒設靈堂,但這靈,還是要守的,我們是大房,今兒就我同你們大嫂來守罷,明日輪到你們。」

  賀濟義已是呵欠連天,聞言馬上起身朝東次間走,道:「使得,大哥大嫂辛苦。」

  李氏緊隨他而去。

  不一會兒,東次間就響起了賀濟義如雷般的鼾聲,賀濟禮有些生氣,又有些好笑,搖著頭道:「以前怎麼沒發現他有這毛病。」

  孟瑤朝椅背上一靠,喚了小丫頭來打扇,將眼微微閉起。賀濟禮在旁感受到了一絲涼風,覺得舒爽無比,忙也喚了個丫頭來打扇,把眼閉起,頭靠到了椅背上。

  等孟瑤再睜眼時,發現賀濟禮已是靠在椅背上睡著了,旁邊打扇的丫頭,頭一點一點的,如同小雞啄米。她本欲喚醒賀濟禮,轉念一想,反正靈堂都沒設,算哪門子的守靈,不如就這樣混一夜算了。於是她也把頭擱到了椅背上,閉上眼睛睡起覺來。幾個丫頭婆子見主人都睡了,膽子也就大起來,各自想了法子去打盹。

  郊外的夜,格外地安靜,只聽得見院子裡蟲蟻的微鳴,主僕幾人睡得十分香甜。

  第二日,天才剛剛泛白,歇在屋後偏廈裡的小言頭一個起床,到廚下燒水,自兩房分家後,她失了盯梢賀老太太的差事,再不像從前那樣受孟瑤器重,便一心想勤快再勤快,好再次入孟瑤的眼。

  水很快燒開,小言端起木盆,輕手輕腳地繞過正屋拐角,想去看看孟瑤起身了沒,她自西次間前經過,不經意地朝窗戶處望了一眼。

  就這一眼,她便愣住了——昨日賀濟禮吩咐後,這窗戶是她親手鎖的,可現在怎麼又開了?她帶著疑惑,朝窗前走了幾步,探頭朝裡看去。

  ——哐噹一聲,小言手裡的木盆滾落在地,開水潑得滿處都是。

  堂屋裡走出個睡眼惺忪的婆子,揉著眼睛問道:「大清早的,這是怎麼了?」

  小言驚恐地望著西次間的窗戶,顫著嗓子道:「老,老,老太太呢?」

  婆子不明所以,走到她旁邊,朝窗子裡一看,只見正對著窗戶的木床上空無一人,哪裡還有老太太的屍首。她猛地朝後退了幾步,尖著嗓子叫起來:「詐屍了,詐屍了」

  知梅領著昨日晚上打扇的兩名小丫頭走出來,斥道:「大清早的,嚷嚷甚麼?」

  婆子朝西次間窗戶指了指,結結巴巴地道:「老,老太太不見了。」

  知梅走到窗前一看,也嚇了一跳,連忙跑回堂屋,向賀濟禮和孟瑤稟報。孟瑤是不信鬼神之說的,再說就算詐屍,也得有屍首在,如今床都空了,能詐到哪裡去?

  賀濟禮臉上的神色亦是鎮定,起身道:「把西次間房門打開,咱們去看看。」

  鑰匙在李氏那裡,要開門,得叫她來。知梅走向東次間,發現東次間的門仍舊緊閉著,裡頭聽不見一絲動靜,除了賀濟義的鼾聲。他們竟還在酣睡知梅詫異地回頭看了賀濟禮一眼,見他態度堅決,便毫不猶豫地抬手朝門上拍去,口中叫著:「二少爺,二少夫人,醒醒,醒醒」

  好一會兒,屋內才傳來悉悉索索的穿衣聲,又過了一會兒,才見門開了一道縫,李氏探出頭來,不耐煩地問道:「大清早的,擾人清夢,甚麼事?」

  知梅道:「二少夫人,老太太不見了,請您趕緊拿鑰匙來開門,大家去看一看。」

  「多大點子事……」李氏打著呵欠,自腰間取下鑰匙,丟給她道:「自己拿去開罷,我還要睡覺呢。」

  說完,房門便砰的一聲關上了。

  知梅無奈地拿著鑰匙,回稟過賀濟禮後,便去將西次間的門開了。賀濟禮和孟瑤帶著幾名丫頭婆子,進到西次間一看,木床上果然空空如也,只留下了微亂的床單,證明著這裡曾有人躺過。

  賀濟禮沉吟片刻,吩咐道:「四處找找。」

  婆子丫頭們都心存害怕,但聽了吩咐,還是四散開去,各處去尋找。這院子不大,他們人又多,很快就把各個房間翻了個底朝天,連櫃子角落都沒放過,但仍然不見賀老太太的蹤影。

  孟瑤似乎明白了些甚麼,命婆子丫頭們到鄰居家也問了一問,但仍是一無所獲。

  各處都沒有找到,賀濟禮的眉頭就皺了起來,坐在堂上一語不發。事情到了這份上,喪事還辦不辦?孟瑤作主,使人拍開東次間的門,把賀濟義兩口子從床上拖了起來。

  賀濟義斜披著衣裳,拖拉著鞋,揉著眼睛打著呵欠走了出來,嘟囔道:「正做夢呢,誰找我?」

  賀濟禮重重一拍小几,將個茶盞震了老高,怒道:「老太太的屍首不見了,你還睡」

  「不見了?」賀濟義不大相信,親自到西次間一看,愣住了。

  他呆呆地在床前站了一會兒,突然撲到床上,抱住賀老太太蓋過的被子,又哭又笑,口中叫著:「娘,你果然還是疼我的,這下可不怕溫夫人來催討箱籠了。」

  這是哪兒跟哪兒?站在西次間門口的賀濟禮和孟瑤對視一眼,都鬧不明白賀濟義為何突然這般興奮。

  好容易等賀濟義過了這陣興奮勁兒,幾人回到堂屋坐下,又把磨磨蹭蹭的李氏叫了出來,一起商討賀老太太的喪事。賀濟禮先開口道:「老太太突然不見了,這喪事……」

  賀濟義打斷他的話,道:「人都不見了,還辦喪事作甚,先到官衙報個失蹤,趕緊找人罷。」

  賀濟禮也正有此意,便沒有表達反對意見,派了林森到官衙去報案。官衙大概只遇見過找人的,沒遇見過找屍首的,那師爺根本就沒朝裡通報,便擺著手拒絕了林森的要求。

  林森知道這時候該打點銀子,但他是大房的人,偏著心,不願替二房出這錢,於是便先回了城郊,向賀濟禮稟報。賀濟禮衝他讚許點頭,再才向賀濟義道:「官府向來是無錢莫入,你應該也曉得,趕緊拿銀子出來打點罷。」

  賀濟義驚訝道:「大哥,你昨天才說過,娘的喪事,你們大房包了的。」

  賀濟禮老神在在地道:「我說的是喪事,不是找老太太的事。」

  賀濟義噎了半晌,道:「這年頭只有偷金偷銀的,哪有偷屍首的,我看老太太應該是沒死,昨兒只是因為溫夫人告狀,心裡一急,一口氣憋住了,今日早上她回過氣來,又好了,這才自己翻窗爬了出去。」

  賀濟禮瞪著眼道:「昨兒可是你給我們報的信,說老太太沒了,怎麼這人還能說死就死,說活就活?再說了,就算老太太沒死,那她跑甚麼,難道不該徑直回堂屋來叫我們?」

  賀濟義左顧右盼,沒有作聲,過了一會兒,他站起身來,到東次間翻出一塊銀子,問林森道:「官衙要多少錢,才肯幫咱們找人?」

  林森看看那塊銀子,又看看賀濟禮,眼睛滴溜溜一轉,笑道:「二爺真是神了,不多不少,正好要五兩。」

  賀濟義一掂手裡的銀子,正好是差不多五兩,他狐疑地看著林森,問道:「要五兩這麼多?」

  「哎喲我的二少爺,如今是甚麼物價,肉都漲到二十錢一斤了,那些師爺的眼界又高……」林森嘮嘮叨叨地說著,賀濟義不耐煩起來,將銀子丟到他懷裡,罵道:「滾,快去快回。」

  「哎。」林森歡快地應了一聲,跑出門去,一面跑,一面將那五兩銀子塞進懷裡,另拿了一塊二兩的出來攥在手心裡,朝城裡去了。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4-3 04:47 PM

第一百八十七章 五百兩

  林森一路到了官衙,很順利地用那二兩銀子換來了師爺的一句承諾——馬上派人寫尋人公告,滿城張貼。他怕師爺說話不算話,還要另花銀子打點,就先將剩下的三兩銀子揣起,誰也沒有告訴,直到第二日果真看到城裡到處張貼了尋找賀老太太的啟事,才把那三兩銀子送到賀濟禮跟前,笑嘻嘻地講這是從賀濟義那裡瞞下來,特意拿來孝敬他的。

  賀濟禮板著臉將林森訓斥一了通,末了卻道:「你也辛苦了,自個兒留著花罷。」

  林森想起賀濟禮這兩日自己瞞下的銀子也不少,這三兩,大概就是給他的辛苦費加封口費了,遂咧嘴一笑,毫不推辭地將銀子塞進了懷裡。

  轉眼尋人啟事貼出去三天,賀老太太仍舊不見蹤影,賀濟禮便作主,把預訂的壽木,壽衣等物,全給退了,但所借李氏的一百兩銀子,卻並未因此而歸還。李氏問過一回,賀濟禮稱:「大哥手頭緊,還是先藉著,下個月還,反正有借條在你手裡,怕甚麼。」李氏心想也是,便沒再提起。

  因賀濟義堅稱賀老太太沒死,只是失蹤,所以喪事自然辦不成了,賀濟禮同孟瑤帶著下人搬回家中,一個去州學銷假,繼續上課,一個整頓家務,幫溫夫人參考別院。

  最急最忙的人,當屬賀濟義,他隔三岔五地到賀府來找賀濟禮,吃了幾回閉門羹後,竟直接去州學堵他了。賀濟禮無法,只得挑了個下午告假,將他帶回家中,於前院一偏廳坐了,問他這般急切,到底所為何事。

  他本來以為賀濟義是為了溫夫人官司一事,卻沒想到賀濟義竟道:「哥,不用幫我通路子了,那兩百兩銀子,還給我罷。」

  「怎麼不早說,我已經請溫夫人跟前得臉的嬤嬤和大丫頭吃過酒,把錢塞給她們了,她們說盡力去勸說,讓我等消息呢。」賀濟禮道。

  「哥,你手腳怎這樣的快?」賀濟義聽說兩百兩銀子已經沒了,支起胳膊肘,生起悶氣來。

  賀濟禮奇道:「你不是最怕官司的,怎麼突然又不想通路子了?難道是已贖回了溫夫人的箱籠?」

  賀濟義面露笑容,道:「溫夫人告的人又不是我,我贖箱籠作甚麼,先前是我糊塗,沒有想明白,才白白驚嚇了一場。」

  賀濟禮道:「你還想著老太太已過世,債務就背不到你身上?我不是已經告訴過你,母債子償,哪怕老太太沒了,你還是得還箱籠麼?」

  「誰說老太太死了?誰說老太太死了?」賀濟義激動地站起身來,叫道,「死了的人能爬窗戶?老太太明明就沒死,她還活著哩,只是一時不知她去哪裡了。溫夫人要告狀,讓她找老太太告去,同我沒有關係。」

  原來是這樣,怪不得不見了賀老太太,賀濟義興奮地又哭又笑,賀濟禮突然就明白了原委,忍不住冷笑起來。他曲起手指,一下一下地敲著桌子邊,道:「老太太本來就是詐死,是也不是?你以為她死了,債務就一筆勾銷了,所以讓她裝死,是也不是?」

  賀濟義亦望著他冷笑,道:「你不是早就看出來了麼,不然為甚麼要把門窗鎖起,不就是想將計就計,餓一餓老太太——那可是咱們的親娘,你好狠的心思。」

  賀濟禮的確早就看出賀老太太是詐死,不過他鎖門窗,可不是為了餓她幾頓,而是……

  這緣由,可不能告訴賀濟義,賀濟禮道:「門窗是我鎖的不假,但鑰匙卻是在你媳婦手裡,若不是你們想餓著老太太,又怎會不去開門?」

  賀濟義見一盆子污水反潑到自己身上,急了,拍桌子踢凳子,稱賀濟禮誣陷他。

  賀濟禮冷冷地看著他,道:「老太太定是聽見了『母債子償』的話,才決定不繼續詐死,而是想出了另外一招,離家出走。她是以為只要她失蹤了,溫夫人找不著人,就告不了狀了罷——你當時就猜到老太太的意圖,所以興奮得又哭又笑,是不是?」

  賀濟義見賀老太太的打算和他自己的一點小心思,不但全被賀濟禮猜中,而且還讓他當面講了出來,一時間臊得滿臉通紅,惱羞成怒地舉起一隻凳子,作勢要砸下去。

  賀濟禮慢悠悠地道:「親兄弟,明算帳,何況咱們現在是兩家人,這只凳子若砸壞了,是要賠的。」

  賀濟義一向不認為自己小氣,哪會被這話嚇著,馬上真將凳子砸了下去,在青磚地上磕出一道口子來。賀濟禮輕輕一拍桌子,道:「一兩銀子。」

  賀濟義沒想到他真開得了這個口,怔道:「金凳子呢,要一兩?」

  「你砸前也沒問價呀?」賀濟禮唇角露出一絲意味不明的微笑,瞇著眼睛道:「我還告訴你,你先前的想法,未免太過天真了,就算老太太沒死,哪怕她不是你親娘呢,只要你們是一家人,債務就得你來承擔——誰讓你是家主呢?不信你滿處問問去,於情於理,都該這樣。」

  賀濟義分家前,從來沒當過家,分家後,也是一直被李氏壓著,因此還真從來沒有過當家作主人的覺悟,此刻聽了賀濟禮的話,才反應過來,他如今已不是當初那個只用每天夥同嫂子算計哥哥的錢的毛頭小伙子了,而是要擔負起一家大小的責任的一家之主。

  他想到這裡,心涼了半截,跌坐到凳子上,呆呆地道:「孟少爺的那張欠條,已是個死帳,我還得繼續還呢,哪裡還有錢來贖回溫夫人的箱籠?」

  賀濟禮輕描淡寫道:「那你就等著打官司,入大牢罷。」

  賀濟義慌了,抓住賀濟禮的手道:「哥,只要你能讓溫夫人不告狀,還免了箱籠,我就願意再出錢通路子。」

  賀濟禮心道,這想法,簡直無異於白日做夢,溫夫人那些箱籠何其貴重,她又是個有主意的性子,豈會因為跟前人的三言兩語就改變主意?他心裡這樣想著,嘴上卻沒講出來,只道:「這事兒難辦,不過我也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去上公堂,少不得要腆了這張臉,再替你去問問。」

  賀濟義見他應承下來,很是高興,當場又給了他兩百兩銀子,千叮嚀萬囑咐地,讓他一定要把事情辦妥。

  賀濟禮收下銀子,滿口答應,讓人把他送了出去。

  賀濟義一走,賀濟禮便站起身來,揣了銀子,哼著小調,自夾道回到第二進院子,一頭鑽進臥房中。他走到床邊,翻開枕頭,露出一隻黑木小匣兒來,掀開蓋子,裡面赫然放著三百兩紋銀,其中一百兩,是向李氏借的,還有兩百兩,是上回賀濟義托他通路子的;他把手裡的那一百兩也放了進去,望著滿匣子的銀子,笑了。

  他進屋時,孟瑤就瞧著他鬼祟,於是跟了進來,指著那匣子問道:「這是甚麼?」

  賀濟禮捧起匣子,舉到她面前晃了晃,神神秘秘笑道:「私房錢。」

  家裡的錢都在他手裡攥著呢,何來私房錢一說,孟瑤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不作聲。

  賀濟禮回過味來,要說攢私房錢,該是按月領家用的孟瑤才對,他掌著家裡的大小收益,攢私房作甚。他不好意思的笑了,道:「娘子休惱,我攢著給你打首飾。」

  孟瑤瞧見盒子底下墊的油紙,就已隱約猜到了幾分這些銀子的來歷,此時聽見賀濟禮這般說,心裡很是高興,但嘴上卻道:「誰稀罕那個。」她說完,甩著帕子轉身就走,待走到門口卻想起一事,回身問道:「我娘的別院買好了,請咱們過去耍呢,你去是不去?」

  賀濟禮捧著沉甸甸的匣子,滿心歡喜,道:「去,自然是要去的,你挑個日子,我就去告假。」

  孟瑤想著溫夫人別院的溫泉,便道:「那明日就去,你現在就去告假。」

  賀濟禮應了,仍將匣子擱到枕頭底下,出門朝州學去了。孟瑤笑罵了一句:「也不嫌咯得慌。」

  第二日一早,兩口子讓人套了一輛車,帶著小囡囡,高高興興地朝溫夫人別院而去。

  溫夫人此次買下的別院,在城南郊外,離城足有十幾里路。孟瑤只讓人套了一輛車,除了知梅能坐在車轅子上,其他的下人都得靠兩條腿走路,這時節天氣又熱,等到到了溫夫人別院門前時,個個已是汗流浹背。

  溫夫人見了大皺眉頭,責怪賀濟禮兩口子道:「你們也太不體恤下人,怎麼也不給套個車坐坐。」

  孟瑤笑道:「若幾輛大車招搖過市,先前的文章就白做了,且叫他們先委屈委屈罷,等把這陣子過了就好了。」

  溫夫人明白她在說甚麼,聞言便道:「你們窮,我不窮,熬一大鍋綠豆湯去,叫他們喝了再來服侍。」她最後這話,是向著身旁的婆子說的,婆子聽了,馬上應了一聲,領命而去。

  孟瑤代下人們謝過溫夫人,笑道:「該是我們進去拜見娘,怎麼您倒迎出來了,真是折煞我們。」



第一百八十八章 鴛鴦戲水

  溫夫人抱著小囡囡,指給她看樹上的知了,道:「你以為我是出來接你們的?我是出來接小囡囡的。」說著便抱了小囡囡朝裡走,道:「孩子還小,泡不得溫泉,你們自己逛去罷,反正也不是別人,你們愛怎麼頑就怎麼頑。」

  溫夫人還真是有了外孫女就不要女兒女婿了,孟瑤笑著搖了搖頭,叫上賀濟禮,由個婆子引著,一同朝裡走。

  溫夫人這別院,乃依山而建,大門設在山腳,但三進院子卻是一進比一進地勢高,待得走到後面的溫泉園,已是人在半山腰了。

  園中有兩處溫泉,中間隔著一道穿堂,穿堂上設的小門,緊緊鎖著。婆子解釋道:「夫人說了,男女有別,左邊是老爺公子們用的,右邊是小姐夫人們用的。」

  孟瑤抬頭看了看牆頭,果然砌得不是一般的高,就算有登徒子想爬上去偷瞧,也是不可能的事。

  婆子有些曖昧地朝孟瑤笑笑,問道:「我們夫人吩咐了,一切只聽賀夫人的,不知賀夫人是用右邊的泉,還是兩處都用?」

  這是在問孟瑤,是想一個人單獨泡,還是同賀濟禮一起泡呢,孟瑤不由得紅了臉,偷瞥一眼賀濟禮,道:「我們家是大少爺當家,讓他拿主意罷。」

  賀濟禮也聽明白了婆子的意思,但他沒想到孟瑤竟將問題拋給了他,登時也臉紅起來,但他臉紅歸臉紅,吩咐起話來還是一點也不含糊,清清楚楚地回答婆子道:「你們每日裡做事也辛苦,就不勞你們兩處服侍了,開一處溫泉便得。」他說完,自袖子裡摸出三兩塊碎銀子,遞給那婆子道:「今兒賀少爺我來了,與你們放假,銀子拿去分分,找地方耍去罷,這裡不用你們服侍了。」

  孟瑤瞧那銀子,沒有三兩也有二兩,不禁暗暗稱奇,賀濟禮今日怎麼這樣大方。

  婆子是喬家的人,過手的銀子多了去了,哪會把這幾塊碎銀子放在眼裡,但她卻是有眼力勁兒的,不然也到不了溫夫人跟前服侍,她深知這位賀大少爺,乃是溫夫人唯一的女婿,娶了溫夫人唯一的寶貝女兒,因此哪裡敢怠慢,忙不迭送地朝著賀濟禮謝了又謝,再將他們帶到左邊的溫泉,笑道:「說是分了男女,其實我們搬進來後,這溫泉還沒人泡過,少爺夫人今兒是泡頭一遭,乾淨得很。」

  賀濟禮與孟瑤看著那霧氣縈繞的溫泉,十分滿意,雙雙點了點頭,道了聲辛苦。婆子便領著幾個丫頭搬來躺椅小几等物,搭上乾淨毛巾,再擺好茶水果品,最後退了出去,幫他們掩上了小門。

  賀濟禮的動作十分迅速,三下五除二就把自己身上的衣裳扒光,又去幫孟瑤解衫子,扯裙子。孟瑤還沒在臥室以外的地方做過寬衣解帶的事,害羞地左顧右盼。賀濟禮卻不管那麼多,幾下把她也扒了個精光,抱著下了溫泉池子。

  此時本是熱天,但山中氣溫低,還是有些冷,正是這樣,泡在溫泉池子裡,才覺得特別舒服。賀濟禮與孟瑤胸貼著胸,閉上眼睛,暢快地吐了一口氣,孟瑤馬上就感覺到了他身下的變化,忙以手抵住他的胸,欲將他朝外推。

  賀濟禮自聽到溫泉兩字,就在盤算這副場景,哪裡肯離,一手握住孟瑤的兩隻手腕,另一隻手反向她胸前摸去。

  「哎呀……」孟瑤沒料到他來真的,驚訝叫出聲來。

  「小聲些,別叫人聽見。」賀濟禮隔著迷濛的水霧衝她一笑,俯身以舌撬嘴,把孟瑤未完的話給堵了回去。

  孟瑤意欲掙扎,但手卻被賀濟禮扣牢,只能一面任由他的手在她胸前肆意妄為,一面扭動腰身,以示抗議。但這一扭,卻被賀濟禮看作了是挑逗,一腔熱火騰地從身下直竄腦門,不管不顧地將那豎立挺翹之物,探入曲徑通幽處。

  接連幾日,夫妻倆都在為二房之事煩心,已是好久沒這般激情過,不一會兒,孟瑤便丟盔棄甲,軟軟地斜躺在池邊,腰身彎作一個優美的弧度。賀濟禮卻是愈戰愈勇,鬆開孟瑤的手腕,騰出手來托住她細腰,以讓自己更好使力。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孟瑤實在經受不住,一口咬住了賀濟禮胸前的一點嫣紅,才使得他滿足地呼出一口氣,抱住孟瑤調轉了個個兒,自己躺到池邊,將她擁到自己懷裡。

  房中之事,最能體現男人的心情,孟瑤能明顯地感覺到,賀濟禮的心情,不是一般的愉悅,她想起臥房枕頭下的那只匣子,忍不住朝賀濟禮身下輕輕掐了一把,罵道:「你心裡只有銀子。」

  賀濟禮不明所以,抓住她亂動的手,笑道:「我這會兒是跟你,又不是跟銀子。」

  「諢說些甚麼。」孟瑤掙扎著,笑罵著。

  賀濟禮卻又被勾起了火,托起孟瑤朝懷裡挪了挪,讓她直接坐了上去,動作起來。孟瑤驚叫一聲,卻無奈被牢牢制住,不得轉身,只能由著他去了。

  一來二去,直到太陽升到了當中,兩人才濕漉漉地從池子裡爬起來,匆忙擦乾身子,將衣裳穿起。孟瑤一面幫賀濟禮繫腰帶,一面抱怨:「都怪你,只怕錯過飯點了,徒惹娘和下人們笑話。」

  「就說這溫泉太怡人,我們在池子裡睡過頭了。」賀濟禮滿不在意地道,突然卻想起 「睡過頭」一詞是有歧義的,只得尷尬咳了兩聲,以作掩飾。

  孟瑤瞪了他一眼,拿帕子托住被池水打濕的頭髮,叫丫頭進來幫她擦乾。兩人收拾停當,由婆子帶入飯廳,溫夫人正端著一隻碗,親自喂小囡囡吃飯,看見他們進來,道:「不是我不等你們,實在是孩子餓不得,所以才先讓她吃了。」

  孟瑤登時鬧了個大紅臉,垂著頭朝小囡囡旁邊坐了,接過溫夫人手裡的碗來自己喂。

  賀濟禮卻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向溫夫人作了揖,周全了禮數才落座。桌上幾盤清淡小菜,多是山中之物,看起來頗為爽口,賀濟禮夾了一筷子吃下,大呼美味。

  孟瑤心裡還羞著,怎麼看都覺得他是刻意,待給小囡囡喂完飯,便借口要去逛逛宅子,抱著孩子出門去了。

  孟瑤一走,賀濟禮便坐直了身子,正兒八經地向溫夫人道:「岳母,我收了濟義的錢了。」

  溫夫人先是一愣,旋即明白過來,唇角含笑地問道:「那你待要我如何?」

  賀濟禮見溫夫人如此通透,似鬆了一口氣,笑道:「雖說我在濟義面前打了包票,但卻不敢讓岳母撤了官司,只望岳母在開堂的日期上拖上一拖,我就能理直氣壯地把錢拿在手裡不還他了。」

  溫夫人笑道:「摟錢摟到你這份上,也真是奇了,怨不得瑤兒總怨你小氣。」

  賀濟禮卻歎道:「小婿這般做,可不是因為愛錢,實是不想再慣著濟義了。我還後悔早沒這樣,不然他也許不會養成如今這個性子。」

  溫夫人思忖良久,突然明白了賀濟禮的用意,眼中大現欣慰之色。她告訴賀濟禮道:「我本來就沒打算讓賀濟義因為箱籠上公堂,不然也不會到了現在,官府還沒動靜了。」

  既然沒打算與賀濟義對簿公堂,那為甚麼還要告賀老太太?賀濟禮不解。

  溫夫人微微一笑,道:「我只要這樣拖著,自然就有人來替我出氣了。這個惡人,有人來做,不消我出頭。」

  賀濟禮很是好奇,問這出頭之人會是誰。溫夫人卻笑而不語,只命一旁捧壺的丫頭與賀濟禮斟酒,又讓人喚孟瑤進來吃飯。

  賀濟禮便知道溫夫人是不想說了,只得喝酒吃飯不提。

  私下裡,溫夫人向孟瑤道:「賀濟禮終於成人了,知道維護小家的利益,不再只護著他那偏心眼的老娘和不成器的兄弟,我也就放心了。」

  孟瑤不明所以,拉著溫夫人問她何出此言。

  溫夫人卻笑道:「你也不用曉得那麼多,反正以後你們賀家那些亂七八糟的事,估計賀濟禮都會自己擋著,不會再讓你操半點心了。」

  孟瑤琢磨一時,雖然還是不太明白溫夫人具體指的是甚麼,但也滿心歡喜起來。

  兩口子在溫夫人別院頑得盡興,到了晚上,小囡囡不願回去,就歇了兩夜,於第三天才動身返城。

  按說溫夫人並未對賀濟禮作出甚麼承諾,但她仍說話算話,當真一直拖著,沒讓賀濟義上公堂。不過此事不知是因為拖得久了還是怎的,漸漸在街頭巷尾傳開了。

  城本來就不大,有個把消息傳開,實屬平常,賀濟禮並未朝心裡去。這些日子,賀濟義上門找過他兩回,問他溫夫人是否答應了不再追究箱籠的事。賀濟禮每次都敷衍他道:「這樣大的事,辦起來哪有那樣快,你看過了這麼久,官府也沒來催你上公堂,可見使出去的幾百兩銀子,還是有效果的。」

  賀濟義一想,官府確是沒來催過他,於是就高興起來,道:「果然是有錢能使鬼推磨,哥,我這裡還有錢,只要溫夫人能不追討箱籠,再使些我也願意。」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4-3 04:48 PM

第一百八十九章 賀濟義入獄(一)

  賀濟禮沉吟片刻,道:「既是如此,你就再拿兩百兩出來,我幫你去問問。」

  「使得。」賀濟義從懷裡摸出三張一百兩的銀票,放到賀濟禮面前,道,「這三百兩,本來是準備去萬春樓點頭牌的,如今頭牌我也不要了,都交給大哥去辦事罷。」

  大難臨頭,他倒還有心思去逛妓院,賀濟禮臉色微微一沉,但甚麼也沒說,只拿起桌上的銀票,塞進了懷裡。

  這三張銀票,賀濟禮照舊收進了枕頭底下的黑木匣子裡,他望著滿匣子的銀子,重重歎了口氣。窗外,黑雲壓頂,風吹得窗欞呼呼地響,看樣子一場暴雨是免不了了。山雨欲來風滿樓,不知怎地,賀濟禮突然想起這句,就有些心神不靈起來。

  傍晚,瓢潑大雨終於下了下來,頗有力度地擊打在緊閉的窗戶上,雨聲密集,風聲呼嘯,賀濟禮一夜未眠,第二日清晨起來,更是覺得右眼皮跳得厲害。

  孟瑤見他呆呆地坐在床沿,也不動手穿衣裳,奇道:「你今日不去州學?」

  賀濟禮無意識地微皺眉頭,正要答話,卻聽見外面有人叩門,隨後是知梅的聲音:「大少爺,大少夫人,二少夫人哭哭啼啼地來了,奴婢是讓她繼續在垂花門等著,還是請進來?」

  賀濟禮猛地立起身來,卻是呆愣了半晌,才緩緩開口:「這樣大的雨,請進來罷。」

  已梳妝完畢的孟瑤拿起床頭掛著的直裰,披到賀濟禮身上,道:「既是要見李氏,就把衣裳穿好,難道你要衣衫不整地出去?」

  賀濟禮的眉頭仍舊皺著,神情恍惚地張開雙臂,任由孟瑤幫他穿上衣裳,繫好腰帶。孟瑤見他這副模樣,忍不住道:「準是出了甚麼事,不過讓濟義吃個教訓,不正是你想看到的麼,前幾日見你行事果斷,還道你是想轉過來,今日怎地卻又這副模樣?」

  賀濟禮苦澀一笑,道:「畢竟是至親手足,雖說他有今日下場,乃是我推波助瀾,但真到了這會兒,我心裡卻難受得很。」

  孟瑤理解地點點頭,輕輕推著他朝門外走。兩口子剛踏出臥房門,李氏就撲了過來,匍匐在他們腳下,攔住他們的去路,哭嚷道:「大哥,大嫂,今兒天還沒亮,衙門就突然來了人,拿大鐵鐐子把賀濟義給帶走了,說是要送他入大獄,這可怎麼辦才好?」

  孟瑤看著眼淚鼻涕糊了一臉的李氏,恍惚間覺得這平素個性與賀老太太大相逕庭的她,今日卻大有賀老太太之風。

  賀濟禮朝一旁的丫頭婆子們喝道:「都愣著作甚麼,還不扶二少夫人起來?」

  知梅忙領了兩個婆子,強行把李氏架開,按到椅子上坐了。

  李氏來時沒有打傘,身上全被淋濕了,頭髮濕漉漉地,東一縷西一綹地貼在腦門上,看起來極為可笑;她上面的薄衫濕透了,緊緊貼在身上,隱約能瞧見裡面沒有系抹胸的胸脯;裙子也是一樣,緊緊裹在腿上,讓兩條粗壯大腿的線條一覽無遺。

  賀濟禮帶著嫌惡,不自在地扭過頭去。

  孟瑤忙命小丫頭帶著李氏到偏廂,換過衣裳,收拾乾淨了再過來。李氏本還不願去,孟瑤作勢欲走,她才乖乖地去換了衣裳,洗了臉,又重新梳了頭才過來。

  賀濟禮心中洶湧澎湃,但卻一直強忍著,直到此時還裝作若無其事,端著茶盞低頭吹浮沫,開口問李氏道:「到底出了甚麼事?」

  李氏經這一問,忍不住又掉起了眼淚,哭道:「賀濟義被衙門的捕快抓走了」

  賀濟禮放下茶盞,不耐煩地道:「這個你方才不是已經說過了麼,我問的是,衙門作甚麼要抓他。」

  李氏睜著迷茫的小眼睛,道:「這個我也不曉得,大概是因為沒還上溫夫人的箱籠?」

  「蠢貨」賀濟禮忍不住罵了一句粗話。溫夫人向來一言九鼎,既然說了不會因為箱籠讓賀濟義上公堂,那這回賀濟義入獄,定然就不是因為這個。可笑李氏,丈夫已然入了大獄,她卻連原因都不曉得。

  孟瑤見李氏哭得十分傷心,便叫人遞了一條帕子給她,笑道:「弟妹,平日見你對二弟非打即罵,還以為你對他不上心呢,今日看來,卻是嫂子錯了。」

  李氏猛一抬頭,睜大淚眼道:「誰要對賀濟義那王八蛋上心,我是看他入了大牢,家裡沒人掙柴米錢了,這才哭的。」

  賀濟禮聞言,看向她的目光就更沒了善意,道:「滾回家去,照看好兒子,管束好姨娘,等我打聽到了消息,再派人去告訴你。」

  李氏不動身,道:「兒子又不是我生的,自有齊姨娘在家照顧他,我就在這裡等著。」

  賀濟禮氣極,沖兩旁侍立的丫頭婆子吼道:「叉出去」

  丫頭婆子們見他動怒,不敢怠慢,連忙一湧而上,架胳膊的架胳膊,堵嘴的堵嘴,把李氏轟了出去。

  李氏已離去,賀濟禮還忿忿地朝門口看了好一會兒,才使人去前面吩咐林森,到衙門打探消息,看看賀濟義究竟是為甚麼被抓的。

  經李氏這一鬧,他沒了去州學的心思,便命人去州學說了一聲,告了一天的假。去衙門打探消息的林森還沒回來,家中卻又來了客人,小丫頭稟報:「二少爺家的齊姨娘來了。」

  才這麼會兒功夫,李氏准還沒到家,齊佩之卻來了,那知茵所生的那小兒子,是被獨自丟在家中了?賀濟禮想到這茬,面色黑如鍋底,齊佩之收攏了傘進廳裡來時,一抬眼見到的就是賀濟禮這副表情。

  她彷彿猜到了賀濟禮心中所想,忙福了一福,道:「大少爺放心,我是將小少爺拜託給了鄰居才出門的。」

  賀濟禮的臉色稍稍和緩,但眉頭仍舊皺著。

  齊佩之又道:「我只有趁二少夫人不在時才有機會出門,今日前來,實在是因為關乎我身家性命,不得已而為之,還望大少爺體諒則個。」

  賀濟禮看著門外如簾般的大雨,問道:「甚麼事?」

  齊佩之自懷中拿出一隻繡花荷包,打開來,小心翼翼地從裡頭抽出一張小紙條。

  賀濟禮一眼認出,這是那天從寫給李氏的借條上撕下來的,上頭寫的是,賀濟禮欠下齊佩之十兩銀子。

  齊佩之把紙條遞給一旁的丫鬟,道:「大少爺,我那日幫你,不是為錢,我人都是別人家的,拿了錢還不是不能花,有甚麼用。」

  賀濟禮念及她當日幫過忙,面色和緩了許多,又命人給她搬來一隻凳子,讓她坐了,問道:「那你是為了甚麼?」

  齊佩之雙膝跪下,懇求道:「大少爺,我還有些私藏,請你幫我捎給我姨娘,讓她把我贖回去罷,就說我,就說我知道錯了。」她生怕賀濟禮不願幫這個忙,又道:「二少爺已然入獄,家裡馬上就要缺錢使用,二少夫人肯定轉眼就要拿著借條來找大少爺了,到時借條上的手腳,還能瞞過誰?當時念借條給二少夫人聽的,可是我,您說,我這條小命,還保得住嗎?大少爺,我可是為了幫您,才落得如此下場,您不能見死不救」

  賀濟禮以十兩銀子暗示齊佩之幫他時,的確沒想過這個問題,此時略一思忖,覺得齊佩之所言不假,一旦東窗事發,首當其衝的就是她,不過他有個疑惑:「你要你姨娘來贖你,就當去齊府,卻來我這裡作甚?」

  齊佩之面現羞慚,垂頭道:「齊家現在以我為恥,哪會讓我進門。」

  當初齊佩之給賀濟義做小妾,可不是她自個兒的主意,如今送她進門的人都過得安逸,倒是她成了恥辱了。賀濟義不禁一陣唏噓,當場答應她道:「你把東西拿來,我使人去交給你姨娘。」

  齊佩之沒想到賀濟禮答應得如此爽快,又驚又喜,趕忙從懷裡掏出一隻油紙包,打開來交給一旁的丫頭。油紙包裡是幾樣金首飾,看成色不怎樣,賀濟禮拿到手裡時,就猶豫了一下。

  齊佩之忙道:「這首飾是不太值錢,但如今二少爺入獄,二少夫人正是要使銀子的時候,應該不用多少錢,就能把我贖回去。」

  「你倒是會挑好時機,怪不得現在來找我。」賀濟禮看著她說了一句,聽語氣也不知是褒是貶。

  齊佩之事情辦完,惦記著李氏回家見不到她,又會是一頓打罵,遂匆匆向賀濟禮福了一福,告辭離去。

  孟瑤自臥房掀簾出來,就著賀濟禮的手看了看那幾樣金首飾,打趣他道:「我幫你收進匣子裡去罷?」

  賀濟禮正色道:「一定得把齊姨娘贖出來,不然她若丟了性命,豈不是我害的?」說完便將金首飾交到孟瑤手裡,道:「我一個大男人,不好去找齊姨娘的生母,還是勞煩你走一趟罷?」

  孟瑤卻道:「女人間交際,也有規矩,正室自當拜訪正室,去找個姨娘,惹人側目,不如把這事兒交給傻姑娘去辦。」



第一百九十章 賀濟義入獄(二)

  賀濟禮這才想起來,他家也是有妾的,惱道:「這個傻姑娘,成日不見人影,我都忘了她還是我們家的通房丫頭了。」

  孟瑤將油紙包包好,笑道:「她還是有用處的,這不,馬上就有差事交給她了。」

  賀濟禮心裡還有氣,側過臉去不理她。孟瑤不以為意,自收好油紙包,命人去二妮店裡喚傻姑娘回來。

  雖然下著大雨,傻姑娘還是很快就來了,她披著一領厚厚的蓑衣,顯得有些臃腫,此時林森已從衙門回來,賀濟禮等著叫他進來回話,因此孟瑤沒有與傻姑娘多話,匆匆把事情交待給她,便放她回去了。

  傻姑娘一走,賀濟禮就把林森叫了進來,林森滿身都是雨水,不肯進屋,就站在簷下回話,道:「是城北賭場的老闆把二少爺給告了,他在城中勢力大,連堂都沒過,就直接把二少爺給抓去坐大牢了。」

  當初賀濟義去賭場做事,賀濟禮就覺得不妥當,因此沒有覺得意外,問道:「賭場老闆作甚麼要告他?因為二少爺沒求到溫夫人幫忙?」

  林森點頭道:「正是,聽說賭場老闆因為二少爺與溫夫人沾親帶故,想通過他搭上溫夫人這個靠山,如今見賀濟義沒指望了,就誣陷他的工錢是偷的,把他送到大獄裡去了。小人還聽說,二少爺一入獄,賭場老闆就去拜見溫夫人,想借此討好她。」

  「那溫夫人可曾見了賭場老闆?」賀濟禮帶著些急切,問道。

  林森回道:「溫夫人沒有親見,但卻讓別院的總管接待了他。」

  看來賀濟義一時半會兒,是出不了大獄了,賀濟禮只覺得心猛地一跳,分不清是悲是喜。他呆呆地坐了一會兒,提起精神,讓林森去賀濟義家報信,告訴李氏,給賀濟義送些被褥吃食到牢裡去。

  林森領命而去,到賀濟義家將事情與李氏講了,李氏此時正發愁少了掙錢的人,家用不夠,哪裡還會去給賀濟義送東西——東西送到牢裡去,可是要打點牢頭的。她連罵帶打,把林森給趕了出來。

  林森如實回報了賀濟禮,賀濟禮無法,只得讓孟瑤備了些酒菜,拿了一床被褥,親自到牢裡去送。但牢頭根本不讓他進門,塞銀子也不要,稱是接了上頭的命令,誰也不能見賀濟義,吃食被褥更是一概不能送進去。這擺明了是要讓賀濟義吃些苦頭,賀濟禮只好把東西又原封原地帶了回來。

  雖說牢裡不讓進,東西不讓送,但賀濟禮還是天天都向州學裡告假,每日裡去瞧一回,時間久了,消息傳開,人人都稱頌,道他是個有情有義的兄長。

  孟瑤在家忙著,清理家當,把稍微值錢點的都藏起,連她房裡的傢俱都搬了許多去庫房,除此之外,還添了幾個婆子守夜,將各處的牆頭和門牢牢看起。

  其間,齊佩之的生母劉姨娘來找賀濟禮,求他出面贖回齊佩之,緣由是,她自己也不過是個妾,半個奴才的身份,沒有資格去贖人。賀濟禮應了,但沒自己出面,而是托了個朋友,拿著銀子,去贖齊佩之。

  李氏果然是急著要錢買米,他們只花了一半的金首飾,就把齊佩之給贖了回來。齊佩之拿著剩下的金首飾,在城中賃了間小屋,靠劉姨娘給她接些繡活兒,閉門繡花度日。

  又過了數十天,賀濟義仍然沒有被放出的跡象,但賀濟禮仍舊每天去探視,風雨無阻。這日許是牢頭被他的誠心感動,破天荒地地許他進去看一看賀濟義,但時間不許超過一刻鐘。

  賀濟禮喜出望外,朝著牢頭謝了又謝,走進牢房裡去。牢房裡霉氣熏天,還夾雜著濃濃屎尿的臭味,賀濟禮皺著鼻子,由牢頭引至最後一間牢房前。他摸出一塊銀子塞給牢頭,牢頭便朝裡喊了一聲:「賀濟義,你大哥來看你了。」然後退了出去。

  並沒有人如想像中那般驚喜地飛撲上來,賀濟禮睜大眼睛,朝光線昏暗的木柵欄裡看去,只見牆角有一小堆濕乎乎的稻草,稻草中半攤著一人,披頭散髮,衣衫襤褸,只要露出肉的地方,就有道道觸目驚心的傷痕。

  他試著喚了一聲:「濟義?」

  那人動了一動,有虛弱的聲音傳來:「是……大哥?」

  賀濟禮忙道:「濟義,是我,是大哥,我來看你了。」

  賀濟義艱難地挪動身子,爬到賀濟禮跟前,扒著柵欄,嗚嗚地哭開了。賀濟禮猜到他在牢裡有苦頭吃,但卻沒想到他會被打成這般模樣,不禁一陣心酸,趕忙把帶來的食盒掀開,將飯菜一一端出來,自柵欄的縫隙裡遞進去。

  賀濟義似是餓了很久,筷子也不拿,直接用手抓了飯菜朝嘴裡猛塞,一面塞,一面問:「哥,有沒得水?渴得慌。」

  賀濟禮趕緊將一壺酒遞了進去,道:「不急,慢慢吃,都是你的。」

  賀濟義風捲殘雲一般,很快將幾碗飯菜吃光,酒也喝得一滴不剩,他吃飽了肚子,彷彿回過了些陽氣,仰著頭問賀濟禮道:「哥,你是來接我的麼?」

  賀濟禮歎了口氣,搖頭道:「我天天來看你,都不得進門,今日牢頭開恩,才放我進來。」

  賀濟義滿臉失望,又道:「那我甚麼時候才能出去?」

  賀濟禮瞧著他身上的傷,有新有舊,看來已不是頭一回被打了,他心頭升上些許愧疚,道:「大哥一定想辦法,把你救出去,只是有一條,你出去後得重新做人,再不能胡來了。所欠溫夫人的箱籠,我會幫你求情,每年還一點,但一定得還,做人要講信譽。賭場那種地方,可不能再去了,有機會我會幫你尋個正經差事,你老老實實做人,老老實實賺錢。」

  賀濟義連連點頭,道:「哥,只要能出去,我都聽你的。」

  賀濟禮不知他這話到底是真心,還是敷衍,但當下還是深感欣慰。

  這時,牢頭站在牢門台階處喊了一聲:「賀教授,時間到了。」

  賀濟禮只得急急地又叮囑了賀濟義幾句,然後起身離去。他回到家時,李氏已到了好一會兒,正在廳上等他,孟瑤陪坐著。

  李氏一見他,就把借條拿了出來,道:「大哥,我們家窮得揭不開鍋了,你趕緊把欠我的錢還了罷。」

  賀濟禮生氣道:「我才去看過濟義,他在牢中很是可憐,你怎地就不想法子去看看他?」

  李氏撇嘴道:「我自己都顧不上了,哪裡還顧得上他。」她將借條拍到小几上,道:「還錢。」

  賀濟禮自袖子裡摸出一塊銀子拋給她,道:「拿去罷。」

  李氏拿起銀子,驚訝道:「你借的是一百兩,這才多少?」

  賀濟禮指了指借條,又指了指知梅,吩咐道:「你去念給二少夫人聽聽。」

  知梅依言,走去拿起借條,念道:「今有州學教授賀濟禮,借得賀李氏紋銀一兩,以作先母喪葬費用……下月薪俸之日,一定歸還……」

  李氏呼地站了起來,叫道:「你欺我不識字,使了詐?」

  賀濟禮並不分辯,只道:「白紙黑字,你當時又是同意了的,怎麼叫我使詐?」

  「當時……當時……」李氏猛地想起,當時她是將借條上的內容聽了一遍的,只不過念的人,是齊佩之,她尖叫起來:「齊佩之那賤婦,同你合謀」

  孟瑤歎著氣道:「弟妹,本以為以你的性子,能彈壓住二弟,使得他改邪歸正,做些正正經經的事,誰曾想他還是一味胡鬧,結果把自己給弄到牢裡去了。你若能做個賢內助,拘得他老老實實的,咱們做大哥大嫂的,又如何不助你?」

  李氏喃喃道:「我哪裡曉得賭場裡的事,不是正經的……」

  孟瑤不顧賀濟禮的眼色,做主把一百兩銀子拿出來,還給了李氏,道:「你還將銀子自己藏著,別讓濟義知道,日後二房興旺,還得靠你。」

  李氏借了銀子,似若有所思,低頭不語。孟瑤又讓人到廚房抬了一口袋米出來,與李氏送到家裡去,道:「我們家如今也艱難,不過你放心,只要有我們一口,就決不讓你們母子餓著。」

  李氏一語不發,默默朝她福了一福,轉身離去了。

  賀濟禮埋怨孟瑤道:「你把錢還她作甚,白費了我的心思,他們這種人,非要時時訛著他,他才不會動心思來訛著你。」

  孟瑤瞥了他一眼,道:「這個他們,可不包括李氏,她雖說有許多缺點,但有一樣,從不給我們添麻煩。二房窮困潦倒時,她在作甚麼?在督促齊佩之磨豆子;賀濟義去了賭場,能賺幾個錢回來時,她又在作甚麼?還是在催著齊佩之磨豆子。雖說有折磨妾室之嫌,但到底還是在想著為家裡賺錢,不似賀濟義,只知游手好閒,好逸惡勞。」

  賀濟禮意欲反駁,卻不知從何反駁起,悻悻望向別處。

  孟瑤又道:「還有,李氏如今一人在家,還是養著知茵生的那兒子,她並沒有因為無米下鍋,就把孩子給你送來,她的秉性,由此可見一斑。」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4-3 04:49 PM

第一百九十一章 傻姑娘有孕

  誰料賀濟禮思索一番,竟道:「憑濟義和李氏,只怕教導不好兒子,我還真想把那孩子抱過來養活。」

  孟瑤一時無話,望向窗外雨後仍顯蕭索的枝條沉默良久,道:「只怕你願意抱過來,人家卻不肯。俗話說,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狗窩,待在你這大伯父身邊,哪有親爹養活的好,他已是沒了親母,想必不願連親爹也時常見不到。」

  賀濟禮不知有沒得聽進去,「唔」了一聲,不再提起。孟瑤心中卻是一激靈,難不成賀濟禮是想要兒子了?她自生下小囡囡,肚皮確是一直沒動靜,也不知是不是當時跌倒早產,傷及了身子。

  夫妻倆的目光各望向各處,狀似心事迥異。

  數日過去,賀濟義仍在牢中,身上傷痕有增無減;李氏因得了賀濟禮歸還的銀子,一時衣食無憂,再不見登門尋事;齊佩之感念賀濟禮夫妻助她脫離苦海,倒是時不時地拿了自己所做的針線來謝,一時間同孟瑤走得密切;賀老太太仍舊不見蹤影,賀濟禮雖然焦急,但也無可奈何。

  這幾日,恐怕是分家以來,孟瑤過得最為舒心的日子,上無婆母打秋風,下無小叔子鬧事,她每日裡除了料理家務,照顧小囡囡,就只等著喝孟裡的喜酒了。但背地無人事,她還是有一樁隱憂,不知何時才能再懷上一胎,雖說她是喜愛女兒的,但作為嫡妻而無嫡子,終是讓人不得安心;何況賀濟禮骨子裡是愛妾愛兒子的,從來也沒說過永不納妾,或作出沒兒子也不納妾的承諾來。

  孟瑤思慮再三,還是給已回西京的溫夫人去了一封信,托她打聽打聽生子秘方,或推薦一位千金妙手,與她診治診治。

  信剛寄出去,孟瑤還在等回信的空檔裡,二妮登門拜訪。她穿了一件銀紅色羅衫,配著月白色褶裙,頭上斜插三支銀簪,打扮得同往日很不一樣。孟瑤打量她一番,嘖嘖稱奇,問道:「可是好事近了?」

  二妮大大方方地道:「八字才一撇呢,先不告訴大表嫂,等日子定了再請你去吃喜酒。」

  孟瑤聽聞此消息,很是高興,命人上了好些吃食,又添了茶水,欲與她好好聊聊。二妮卻讓孟瑤遣退左右,湊到她跟前,小聲問道:「大表嫂,我問你一句,你有多少日子不曾見到傻姑娘了?」

  孟瑤被她問得一愣,回想起上次見傻姑娘,就是不久前,派她去和齊佩之生母聯繫的那一回。她帶著疑惑問道:「才剛見過的,怎麼了?」

  二妮問道:「大表嫂沒看出些甚麼來?我之前就想同你說道說道,只是見你家忙,所以才沒開口。」

  孟瑤茫然搖頭,道:「上次見她,是為了齊佩之的事,匆匆見了一面,並未仔細留意。」又問:「究竟出甚麼事了?」

  二妮見孟瑤確是一副不知情的模樣,突然神情一動,扭捏起來,猶猶豫豫地問道:「這幾日……大表哥可曾,可曾見過傻姑娘?」

  孟瑤又是一愣,半晌才明白二妮是在問,賀濟禮近日有無與傻姑娘同過房。孟瑤心知肚明,賀濟禮到如今尚未與傻姑娘圓房,但這事兒她不願讓他人知曉,於是只支吾道:「傻姑娘是過了明路的,你大表哥見她,也不會每次都告訴我。」

  二妮的神色,變得有些複雜,像是鬆了口氣,又似憂心忡忡。

  孟瑤愈發覺得有蹊蹺,追問道:「二妮,到底出了甚麼事?」

  二妮道:「大表嫂,傻姑娘的肚子大了,你真沒看出來?我本還以為是你想要兒子,所以讓她和大表哥……但今日瞧你這樣子,竟是個不知情的,那到底是傻姑娘懷了大表哥的兒卻偷瞞著你,還是她不檢點,在外偷了人,懷了別個的野種?」

  傻姑娘有孕了?孟瑤大驚失色。她仔細回想,先頭有兩次見傻姑娘,第一次她深色衣裳裹體,第二次則披著厚厚的蓑衣,確是有將肚子藏起來之嫌,難道,難道……

  孟瑤越想越不敢想,但又有些不相信,以傻姑娘的容貌,招蜂惹蝶之事,彷彿與她不挨邊;但若說她是懷了賀濟禮的種……賀濟禮向來是不許她近身的,怎會突然轉了性子?不過,世事無絕對,也說不定是賀濟禮背地裡想要兒子,又不想重新納妾惹她生氣,所以才討了個便利……

  孟瑤突然想到,若真是賀濟禮讓傻姑娘懷了孕,她還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人是她挑的,名分是她定的,若她此時捻酸狎醋,不論賀濟禮也好,旁人也好,定會反問一句:難道你給夫君納妾,不是為了給賀家開枝散葉?

  二妮見孟瑤面色不虞,便猜想傻姑娘肚裡的孩子,多半是賀濟禮的,她作為賀濟禮這邊的親戚,還是有些高興的,遂勸慰孟瑤道:「大表嫂,雖說傻姑娘有了孕卻瞞著你,不太厚道,但她一個通房丫頭,就算生了兒子,也是管你叫娘,怕甚麼。」

  孟瑤斜瞥著她道:「當初你還是賀濟義娘子時,也是有個庶子的,怎沒見你有多高興?」

  二妮面色一黯,道:「這怎麼一樣,知茵是偷偷爬上的賀濟義的床,而傻姑娘是你親自挑的人,過了明路的。」

  孟瑤猛然醒悟,自己方纔的話講得重了,說起來知茵做下那種事,也算是她這個做主子的管教不力,自己怎能把因為傻姑娘生的這股子氣,撒到毫不相干的二妮身上去。

  她連忙起身,朝二妮福了一福,鄭重向她道歉。

  二妮對此倒不以為意,只是看著孟瑤憂心忡忡,妾室有孕,主母卻不甚高興,家中只怕是要掀起一場風浪了。

  孟瑤最近幾日本就為子嗣之事憂心,此時又驚聞傻姑娘有孕,一時心煩意燥,向二妮道過歉後,竟就無話可說,直過了好一會兒,才壓抑著煩悶的心情問道:「幾個月了?」

  二妮答道:「比照我娘懷我兄弟的樣子,得有四五個月了。」

  孟瑤默然長歎,問道:「你還留她在你那裡做事?」

  二妮嘴唇動了動,苦笑道:「我確是少個臂膀,不過她都顯懷了,我還怎麼留,且等她生完再說罷。」

  孟瑤卻道:「此事既然她不肯說,我何苦做惡人貼上去問。你還是照常留她做事,就當沒發現這回事罷。」

  「那怎麼能行?」二妮驚訝道,「難不成讓她把孩子生在我店裡?」

  「那是她的事。」孟瑤很想擠出個微笑或平靜的表情來,但嘴角還是不由自主地墜了下去。

  二妮很想說,你是正室,她是你家通房丫頭,現今懷了孕,你怎能不管,但她做了這樣久的老闆,添了不少察言觀色的本事,現瞧著孟瑤神色不對,就將話嚥了回去,心道,反正傻姑娘肚子已經大了,不急這一日,等過些日子孟瑤消了氣再來提,也是一樣的;又或者,甚麼時候遇見賀濟禮,與他說道說道。

  「不管怎麼說,還是多謝你來知會我,不然我還蒙在鼓裡呢。」孟瑤真心誠意地謝二妮道。

  「嗐,這不是應該的麼,謝甚麼。」二妮站起身來,道,「那我這便走了,大表嫂要是甚麼時候改了主意,就去跟我說,我這幾日都在店裡呢。」

  孟瑤點了點頭,欲起身送她,卻是覺得渾身無力,只得讓知梅代為送了一送。

  孟瑤怔怔地望著桌上一隻粗瓷茶壺,灰白的壺身,夾雜著許多斑斑點點,一看就是次品中的次品,這是為了防止被賀濟義牽連,更為了防他出事後上門借錢,才特意從地攤上淘來的。她費力費神好幾個月,都是為了這個家,如今想來,卻是不值,不過以賀濟禮的思維邏輯,大概認為讓傻姑娘懷孕生子,更是為了這個家著想罷。

  不知不覺白日過去,夜幕降臨,知梅見孟瑤神色異常不同往日,不敢打擾,只默默與她點上了燈。孟瑤的目光,就從粗瓷茶壺移到了燈盞上,那是一盞銅製細腳油燈,雖不名貴,卻勝在精緻,細如髮絲般的雕花盤繞而上,鋪滿整個燈身。這是孟瑤的陪嫁之物,她耳邊依稀響著出嫁當日溫夫人的殷殷叮囑:「若是他對你不好,就回家來,娘養得活你。」

  真到了離去的時候了麼?孟瑤的淚珠子一滴一滴,沒有間歇地落到桌上,打濕了粗線織的桌布。妾,不是沒納過;妾會生兒子的事,不是沒想過;比這更難的事,也不是沒經歷過,但這回孟瑤卻覺得特別的累,特別的心灰意冷。想想這幾個月以來,為了二房的事處處提防,還要時時顧及賀濟禮的情緒,哪怕心裡有怨,有恨,有委屈,也不能在他面前抱怨賀老太太或賀濟義半句,她這般小意兒地做媳婦,過日子,換來的卻是家中的通房丫頭懷孕了,還是靠別人來告訴的?

  怪不得賀濟禮每每提起傻姑娘,都是抱怨她成日待在二妮店裡,不見人影子,原來是怪她在家的時間太少,不夠,不夠……孟瑤實在想不下去,一撐桌子站起身來,大聲吩咐道:「知梅,收拾東西,我要回娘家去。」



第一百九十二章 各有各的煩惱

  知梅聞言唬了一跳,無事回娘家,乃是件大事,旁人大都會妄加猜測,以為該女子是為婆家所驅趕,更何況孟裡已然回了任上,孟府一位主人都無,孟瑤這時候回去作甚麼?她慌忙掀開簾子進來,問道:「大少夫人,裡少爺不在家哩,您真要回去?」

  孟瑤雙目垂淚,道:「難道娘家也容不得我麼?」

  這話有些沒頭沒腦,知梅斟酌著道:「大少夫人哪裡話,您未出閣時住的那幾間房,一直都留著沒動呢,就是預備著您回娘家時好住的。」

  孟瑤面上方有了些喜色,道:「還是娘家可靠,你趕緊去收拾東西,咱們即刻便回。」她捨不得留女兒獨自在家,又吩咐道:「把小囡囡和奶娘也帶上。」

  知梅心內猶豫,但嘴上並未反駁,應了一聲,轉身出去收拾包裹。她到底顧及著孟瑤的名聲,沒敢帶太多行李,只將衣裳略揀了幾件,小小紮了一隻包裹,讓人看起來只以為是孟瑤要去娘家吃一盞茶。

  因行李幾乎沒有,收拾起來就快,不一會兒知梅便進來稟道:「大少夫人,都收拾好了,轎子也備好了,您準備幾時動身?」

  孟瑤馬上站起來道:「即刻就走。」

  知梅便上前扶了她,走到垂花門前。這裡已停了兩乘小轎,前面一頂是孟瑤的,後面一頂則是奶娘抱了小囡囡坐。孟瑤此時心煩意燥,並未留意跟在轎後的小丫頭只拿了一隻小包裹。知梅上前打起轎簾,孟瑤上轎坐了,連連催促,讓轎子快些到孟府去。

  賀府在城東,孟府在城南,離得並不遠,轎子不一會兒便進了孟家巷,能望見孟府朱漆的廣亮大門和門楣上的金匾。孟瑤此時極為依戀娘家,迫不及待地掀開轎簾去看,卻驚訝地發現孟府門口有兩輛大車,看起來才剛停下不久,馬匹尚未卸下。

  知梅在外亦是瞧見,驚訝道:「孟府並無主人在,卻是誰來拜訪?」

  孟瑤在孟府前下轎,正疑惑,卻見一小廝自門房迎出,奔到她跟前躬身笑道:「大小姐,小人正要去賀府,您就來了。」

  孟瑤望著馬車道:「怎麼?」

  小廝笑道:「少爺回來了,讓小人去請大小姐過來說話呢,小人剛要出門,就見大小姐的轎子停在了門口。您同少爺顯見得是一母同胞的姐弟,心有靈犀。」

  「孟裡回來了?」孟瑤掩不住地驚喜,卻又有幾分擔心,這非年非節,上回又才休沐過,突然回來,該不會是有事罷?她這一擔心,再不肯耽擱,復身上轎,命轎夫徑直把轎子抬到了垂花門前。

  兩名婆子接到消息,已在門前等候,一個上前為孟瑤掀轎簾,一個則抱過小囡囡,領著奶娘等人到別處歇息喫茶。

  孟瑤下得轎來,一面急匆匆地朝垂花門裡走,一面問那婆子:「少爺現在何處?」

  婆子回道:「少爺才到家,剛換過衣裳,現在書房呢。」

  以孟裡的性子,若在書房老實待著,不是為了學業,就是心裡有事,孟瑤一聽,腳下更是加快了幾步。她下了抄手遊廊,穿過月亮門,繞過影壁,一路行至孟裡書房門前,只見孟裡穿著一件家常藍綢袍子,帶著同色頭巾,正撐著胳膊托著腮,低頭坐在書案前,不知在想些甚麼。

  孟瑤在門口停下,輕喚一聲:「孟裡。」

  孟裡聞聲抬頭,驚喜叫道:「大姐,剛讓人去請你,你就來了?」

  孟瑤笑道:「你那小廝最甜,方纔還說咱們姐弟倆是心有靈犀呢。」

  孟裡把她讓進書房,孟瑤在書案對面的梨花椅上坐了,孟裡則重回書案後坐下,命人上茶。

  小丫頭端上茶點,朝二人福一福身,退了出去,書房中只剩了他姐弟兩個。

  孟瑤先開口問道:「你不在任上,怎地卻回來了?」

  孟裡瞧出她眉間的憂色,忙道:「與公事無關,我是告了假回來的。」

  孟瑤稍稍放心,又問:「是家裡出了事?」

  孟裡苦笑一聲,朝椅背子上一靠,道:「還不是為了我的親事,族長讓人傳信與我,說不同意這門親事,若我一意孤行,他是決計不會在婚書上簽字的。」

  男婚女嫁,文書上須得由尊長簽字,方能作數,此事本輪不到族長操心,但孟裡情況特殊,父親早逝,母親改嫁,簽字的事由族長負責,合情合理。孟瑤沒想到族長竟拿了此事來要挾孟裡,倒與當初孟兆均不許溫夫人改嫁一事如出一轍。想到這裡,孟瑤突然心頭一亮,唇角含笑道:「誰說婚書上必須得由族長簽字?」

  孟裡一時沒能明白過來,道:「各位長老自然也能簽的,但他們同族長是一個意思,又怎會幫我。也怪我,當初太衝動,把他們都給得罪了。」

  孟瑤輕輕搖頭,笑道:「我們這一支,又不是沒有長輩了,小小婚事,何須族長出面?」

  孟裡想了想,問道:「大姐,你是說大伯?」

  孟瑤一點頭。

  孟裡苦笑:「大姐以為大伯會幫忙?只怕他恨著咱們,連面都不願意見呢。」

  孟瑤卻道:「他如今困在窮鄉僻壤,只恨挪不動窩,若能許以他好處,還怕他不幫忙?」

  孟裡面上有氣惱浮現,正色道:「大姐,我才剛涉足官場,可沒那樣大的權勢,能左右大伯的仕途。」

  孟瑤忽地想起,當初賀濟禮之所以能讓孟兆均倒霉,是動用了關係的,甚至還遙借了西京喬三老爺的威望,這種做法,於性格剛直的孟裡來說,無異於是奇恥大辱。其實只要不傷天害理,動用一下關係又能如何,孟瑤很不以為然,但也知道,如果孟裡不是這種性格,也就不會與魏姑娘一見如故,結下緣分了。

  孟瑤想了想,不再提孟兆均,而是問道:「娘可知道族長不肯在婚書上簽字的事?」

  孟裡點一點頭,道:「娘早就知道了,她為了使族長認可魏姑娘,準備讓魏姑娘認喬三老爺作義父,還派了一名嬤嬤來教魏姑娘學禮儀,學規矩。」

  族長不同意這門親事,就是因為魏姑娘的出身,若是能投入喬家門下,還有甚麼阻力?孟瑤不禁奇道:「那你還煩惱甚麼?」

  孟裡唇邊苦笑更盛,道:「魏姑娘說她自有父親,不願認喬三老爺為義父;她也不願學大戶人家的規矩,說她無拘無束慣了,沒得為了嫁個人,弄一身框框條條。」

  「這,這……」孟瑤張口結舌,「那她到底是甚麼意思?」

  「甚麼意思?」孟裡黯然道,「她說,要娶,就娶現在的她,若是要她改變甚麼,休想。」

  這性子可真夠倔的,孟瑤眉頭微皺,旋即又舒展開來——魏姑娘倔,孟裡又何嘗不倔,兩人真是倔到一起去了,這難道就是俗話說的,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孟裡見孟瑤面有笑意,好奇問道:「大姐,難道你有辦法?」

  孟瑤反問:「你仍是屬意魏姑娘?」

  出乎孟瑤意料的,孟裡竟面現彷徨之色,道:「我愛極她那潑辣的性子,但又深惱她不稍稍為我著想,不願認喬三老爺為義父也就罷了,怎地卻連規矩也不願意學,她竟是不願為了我而委屈分毫麼?還是從一開始,就只是我一人在唱獨角戲,自作多情?」

  他這一番話,讓孟瑤也愣住了,說起來,孟裡對魏姑娘心動,她是十分確定的,但魏姑娘是否對孟裡有同樣的心意,她還真說不好。

  孟裡道:「大姐,你看這樁親事,我到底是堅持到底,還是另覓良人算了?」

  因為孟裡方纔的那一番話,孟瑤深受觸動,又思及自身,更是不敢把話講滿,因此只道:「大姐幫你去探一探魏姑娘的心思罷,若她亦對你有意,大姐便點一點她,我想,只要她心裡有你,斷不會不為你著想,或許只是哪裡沒有想轉過來而已。」

  孟裡囁嚅道:「若,若她心裡沒我呢?」

  孟瑤道:「剃頭擔子一頭熱的事,大姐奉勸你還是別做了,莫到頭來同大姐一樣。」

  孟裡聽著有些不對頭,驀地抬眼,問道:「大姐,甚麼叫同你一樣?你與姐夫不是郎有情妾有意麼,怎地就成了剃頭擔子一頭熱了?」

  孟瑤心想,她為了賀濟禮,時時操心,處處忍讓,而賀濟禮卻拿通房有孕來回報於她,這難道還不是剃頭擔子一頭熱?不過孟裡畢竟是個未成親的男子,自家通房丫頭有孕這樣的事,孟瑤不太好意思與他講,因此只敷衍道:「只不過一時感慨罷了,沒有甚麼。」

  以孟裡的精明,自是不信,但任他怎麼問,孟瑤就是不說,也只得罷了。姐弟倆又講了些閒話,孟裡留飯,孟瑤便道:「怕是不止要在你這裡蹭幾頓飯了,我準備帶著小囡囡在你這裡住幾天。」

  果然是有事,不然無緣無故回娘家小住作甚,不過也不盡然,還有一種情況……孟裡突然間就又驚又喜,探著身子問道:「大姐,可是你又有了,所以要回娘家來安胎?」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4-3 04:50 PM

第一百九十三章 誰的種?

  孟瑤眉眼一垂,黯然神傷,孟裡便知自己不僅猜錯了,而且話語恰中了孟瑤傷心之處,他曉得孟瑤脾性,此時若出言安慰,少不得要使她落幾點淚,遂裝了從沒提起,只喚了門外侍立的小丫頭進來吩咐道:「快些把大小姐的房間打掃乾淨,再叫廚下做幾個大小姐愛吃的菜來。」

  那小丫頭甚是伶俐,笑道:「大小姐的房間,奴婢們是日日打掃,從不敢怠慢的,大小姐隨時可以過去住。」

  果然孟瑤的臉上就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孟裡高懸的一顆心也因此稍稍放下。

  孟府乃是孟瑤娘家,她從小在這裡長大,熟悉得很,因此也不叫人引路,自起身朝昔日閨閣而去。但孟裡卻待她一出書房門,便朝方纔那小丫頭努嘴道:「跟去服侍,順路叫大小姐跟前的知梅來說話,記得悄悄的,莫讓大小姐知曉。」

  那小丫頭眼睛聽明白了意思,眼睛眨了眨,領命而去。

  不一會兒,知梅便匆匆而來,向孟裡福了一福,道:「裡少爺找奴婢來,可是為了我們大少夫人的事?這個奴婢卻也是不知,只曉得是陸娘子來找過大少夫人後,大少夫人就這樣了。」

  孟裡問道:「陸娘子是誰?」

  知梅答道:「陸娘子即我們家二少爺前頭的娘子。」

  孟裡便知是被賀濟義休掉的二妮了,奇道:「她有甚麼事值得讓大姐心煩?」他思來想去,大概問題還是出在賀濟禮身上,不然孟瑤也不會當著他的面,講出一些莫名其妙傷感的話來。遂問知梅道:「今**們家大少爺,可曾與大少夫人吵過架?」

  知梅仔細想了想,搖頭道:「不曾。」

  孟裡聽她這樣講,又沒了頭緒,他思索一時,對知梅道:「看來此事只有你口中的陸娘子和我大姐知道了,如今我大姐不肯開口,那就只剩了陸娘子這條路。」

  知梅問道:「裡少爺是想去找陸娘子問個究竟?」

  孟裡搖頭道:「我是想去,但我乃男子,去找一個被休在家的女人,別人看了像甚麼樣子,我看此事還是你去最為妥當。」

  知梅一福身,道:「謹遵裡少爺吩咐。」

  「你是個忠心的。」孟裡衝她點一點頭,放她去了。

  知梅回到孟瑤昔日閨閣,孟瑤正對著窗前的幾竿竹子發呆。她端了盞茶放到孟瑤手邊,輕笑道:「這竹子除了綠,還是綠,有甚麼看頭,大少夫人何不到院子裡賞菊花去?」

  此時正是夏末秋初,院中菊花開了不少,或金黃燦燦,或粉白盈盈,還有許多小雛菊星星點點點綴其中,很算得是一副美景。然而孟瑤興致缺缺,懶懶地「嗯」了一聲,卻並不動身。

  知梅見她神遊天外,趁機道:「大少夫人,奴婢來得匆忙,忘了帶日常換洗的衣裳,大少夫人請允奴婢回去一趟。」

  孟瑤還是「嗯」的一聲,目光未從竹子上挪動半分。

  知梅暗暗一歎,轉身出門,囑咐丫頭婆子們好生服侍,隨後從自己帶來的包袱裡取出兩色針線,出門朝二妮店中而去。

  二妮的店仍在州學門前,黑底金字招牌不算大,生意卻尚好,知梅是來過的,進去後向掌櫃的打了聲招呼,便徑直朝後面去。二妮正在堆貨的房間裡轉來轉去,看似十分焦急。知梅喚了一聲,上前行禮,取出帶來的針線活計,笑道:「閒來無事,做了一方帕子,一隻荷包,帶來與陸娘子耍,還望陸娘子莫要嫌棄。」

  二妮此時卻沒心情看針線,接過來道了聲謝,便擱到一旁的架子上,急急問道:「知梅,我這裡正有事要同你家大少夫人講,她卻怎地回娘家了?」

  知梅是來打聽事情的,因此便沒瞞她,佯裝生氣講實話道:「陸娘子還問我?我倒要問問陸娘子,究竟同我家大少夫人講了些甚麼,令她突然之間就回娘家去了。」

  二妮驚訝道:「她真是為了傻姑娘有孕的事生氣了?」她歎了口氣,又道:「我也是女人,哪裡不知道遇上這種事,任誰心裡都難受,可我就是不明白,傻姑娘是她親自挑的人,如今有了喜,她就算心裡不痛快,也不至於鬧到回娘家呀?」

  知梅卻是知道底細的人,聞言震驚非常:「陸娘子,你說甚麼,傻姑娘有孕了?這是甚麼時候的事?」

  二妮看向她的神色有些異樣,道:「你怎麼同我大表嫂一樣,聽了這消息吃驚得跟甚麼似的,傻姑娘是我大表哥的通房丫頭,她有了身孕,難道不是理所應當的事?」

  這其中的緣故,知梅怎能講與她聽,只得支吾道:「傻姑娘好些日子不在家裡住,所以乍一聽說她有孕,奇怪罷了。」

  二妮拉了她到一旁的凳子上坐下,面色嚴肅地道:「聽你這話,竟是疑心傻姑娘肚子裡的孩子不是我大表哥的似的,我可告訴你,我已經問過傻姑娘了,她說這孩子,真真確確就是我大表哥,你家大少爺的。」

  知梅瞪大了眼,張大了嘴,已不知說甚麼好。

  二妮繼續道:「我本來想去和大表嫂講一聲的,但卻聽說她回了娘家,沒見著人,剛才正著急呢,可巧你就來了。知梅,你回去好好勸一勸我大表嫂,叫她把傻姑娘接回去罷,不然叫外人曉得,影響她賢惠的名聲。」

  知梅沉默片刻,道:「此事豈是我一個奴婢勸得的,只能如實轉告大少夫人了。」

  二妮歎道:「傻姑娘也是傻,我問她為甚麼不自己去跟大少夫人講,她說怕被大少夫人責罵,這妮子,難道不曉得,她越瞞著,大少夫人只會越生氣嗎。」

  知梅勉強扯了扯嘴角,道:「各人有各人的想法罷了,我這就回去告訴大少夫人。」

  「這事兒要緊,我也就不留你了,代我向大表嫂問好兒。」二妮將知梅送至門口,道。

  知梅心內焦急,一出店門就雇了頂轎子,催著轎夫趕至孟府門前。她一路小跑著到了後院月亮門,有名小丫頭在這裡等著,一見她便道:「知梅姐姐,我們少爺正在書房等著你呢。」

  知梅點點頭,隨她到了書房。孟裡正在書案前踱來踱去,一見她便問:「如何?」

  知梅喘著氣,將事情一五一十講了一遍。孟裡身為大戶人家的少爺,自是曉得這庶子生在嫡子前頭,會造成甚麼樣的景況,不禁拍案恨道:「這賀濟禮,忒不成樣子,我大姐還年輕,焉知她就生不出兒子?」

  知梅垂淚道:「裡少爺,此事該怎麼辦?陸娘子讓我趕緊告訴大少夫人,讓她把傻姑娘接回去待產呢。」

  內宅的這些事,孟裡卻又不懂了,不過按照常理,傻姑娘既是有名分的人,就斷沒有讓她在外頭生下孩子的道理,不然通房成了外室,倒要孟瑤受人詬病。他搔頭想了想,道:「你還是去跟我大姐講一聲罷,她向來是個有主意的,不會因為一件小事就亂了方陣。」

  有關子嗣,不論豪門還是寒戶,都不是小事,知梅心內明瞭,應了一聲,退了出去。

  孟裡則喚人來換了一件圓領葵花袍,帶上烏翅帽,蹬上粉底皂鞋,坐了八人大轎,擺著官威朝賀府而去。

  且說知梅回到孟瑤住處,孟瑤仍呆呆地坐在窗前看那幾竿竹子,知梅暗歎一口氣,上前輕聲喚道:「大少夫人。」

  「回來了?」孟瑤無精打采地問了一句。

  知梅上前幾步,貼著她的腿雙膝跪下,泣道:「奴婢該死,擅自去找了陸娘子。」

  孟瑤心內一震,知梅去找陸娘子,雖說是擅自外出,可並非甚麼大事,此番她卻哭著請罪,必是與傻姑娘那事兒有關。孟瑤穩了穩神,叫知梅起來,苦笑著道:「有事就說罷。」

  知梅站起身來,小聲將傻姑娘承認懷了賀濟禮孩子的事講了。

  孟瑤眼皮一跳:「當真?」

  知梅點了點頭,道:「陸娘子讓大少夫人把傻姑娘接回去,說她畢竟是賀家的通房,把孩子生在店裡不大好……」

  「我知道了。」孟瑤打斷她的話,疲憊地擺了擺手。

  「大少夫人……」知梅沒來由地心內一驚,喚道。

  孟瑤的臉色,已恢復了平靜,道:「哪有通房有孕,卻叫別個來傳話的,哪家哪戶都沒這個規矩。她自己不說,我就當不曉得,若孩子生在了外頭……哼……」

  「那就是野種。」知梅接道,忽而又是一驚:「大少夫人,若真讓人知道她生了孽子,傳出去可是一樁醜聞,大少爺他的前程怎辦?」

  孟瑤面色如霜,冷聲道:「他不顧我的感受在前,我又何必顧及著他,大不了一拍兩散,各過各的罷了。」

  知梅大驚:「大少夫人,夫妻緣分乃是千年修得,萬不可講這樣的話。」

  孟瑤瞪了她一眼,沒作聲,只撥弄茶盞蓋子,過了一會兒,恨道:「她若一察覺有孕就來稟報我,我就算心裡不好受,也自會善待於她,可她這樣躲躲藏藏,倒叫人覺得我小肚雞腸,容不下人——既是讓我背了黑窩,我又何苦來做好人。她自己種下的苦果,就讓她自己嘗去罷。」



第一百九十四章 三方對證

  風起,吹過窗外的綠竹,發出沙沙的聲響,間或有幾片枯黃的,飄過窗欞,孟瑤抓住一片,放在掌心裡細細看著,最終將其撕作了碎片。

  主僕倆一坐一站,沉默良久,突然門外傳來重而匆忙的腳步聲,知梅正要出聲斥責是誰這般地沒規矩,一轉身卻見賀濟禮邁過門檻,朝裡面走來。她連忙福身喚了聲大少爺,退至一旁。

  賀濟禮幾步走進屋裡,揮手道:「都給我下去。」

  知梅看了孟瑤一眼,見她沒出聲,便退了出去,幫他們把門關好。

  「那孩子不是我的。」賀濟禮大步走到孟瑤面前,還沒站穩便急沖沖地道。

  「哦?」孟瑤沒有看他,用的是不相信的升調。

  賀濟禮道:「事情孟裡都告訴我了,此事純屬子虛烏有,我絕沒碰過傻姑娘,就連見她都只寥寥數面,而且每次你都在場。」

  孟瑤凝視窗外綠竹,沒有作聲。

  賀濟禮急了,伸出右手指天,發誓賭咒道:「若我騙你,天打五雷轟。」

  孟瑤神情似有鬆動,但嘴上說的卻是:「我從來不信這些,就算你騙了我,也不會有雷來劈你。」

  賀濟禮愈發急了,繞著房間轉了兩圈,停下問道:「我們夫妻一場,你就這般地不信我?」

  孟瑤緩緩回過身,道:「本來是信的,不然就直接問你去了,而不是回娘家自個兒生氣。但二妮今日卻讓知梅傳話與我,稱傻姑娘自己承認肚裡的孩子是你的,你叫我如何不信?」

  賀濟禮急道:「你不能只聽別人的一面之詞,她既污蔑我,就叫她來對證,我是人正不怕影子斜。」

  「叫誰?二妮?傻姑娘?」孟瑤本是打定了主意不去理會此事,任傻姑娘在外自生自滅,但賀濟禮既如此信誓旦旦,就由不得她不信一點半點。

  「都找來,三方對證,看她還有甚麼話好說。」賀濟禮毫不猶豫地道。

  「好。」孟瑤站起身來,準備去向孟裡辭別。賀濟禮卻道:「他才去我們家,此時恐怕還在回家的路上呢,我是騎馬先到的。」果然遣小丫頭去一問,孟裡不在家中,孟瑤只得吩咐知梅同孟家的丫鬟講一聲,讓她們轉告孟裡,她先回家一趟。

  賀濟禮聽孟瑤這意思,是還要回娘家來,便悄悄地囑咐知梅,把孟瑤帶來的行李打包一併帶走,又親自去奶娘處抱了小囡囡來。知梅巴不得他們夫妻倆和好,自是應允,收拾起包袱,悄悄兒地塞到了奶娘所坐的轎子上。

  夫妻倆一個坐轎,一個騎馬,一同回家,才走到半道上,賀濟禮就迫不及待地吩咐一名婆子,讓她去二妮店中,將二妮和傻姑娘都叫過來。婆子瞧得見他神色不虞,腳下不停地去了,等他們夫妻倆踏進家門時,正好二妮和傻姑娘也到了。

  幾人分賓主坐下,傻姑娘站在當中,小丫頭奉過茶後,知梅便帶著廳中下人退了出去。

  這架勢,一看就不是要順順當當把傻姑娘接回來的樣子,二妮看了看孟瑤,又看了看賀濟禮,開口道:「大表哥,大表嫂,你們這是……」

  賀濟禮面上冷若冰霜,一絲表情也無,道:「我雖是個男子,也自有幾分名譽,容不得人來詆毀。二妮,既然消息是從你嘴裡傳出來的,你就先給我們講個明白,傻姑娘肚裡的孩子,究竟是哪個的?」

  二妮一聽這話,急道:「大表哥以為我是在扯謊?我可是問過傻姑娘的,不是隨口亂說。」她走到傻姑娘身旁,將她推了推,催道:「你倒是說話呀。」

  傻姑娘雙膝一跪,道:「我懷的是大少爺的孩子。」

  二妮聞言,似鬆了口氣,退至一旁坐下,道:「你們瞧,你們瞧,我沒說謊罷?」

  孟瑤斜眼瞥一瞥賀濟禮,輕哼一聲。

  賀濟禮雙目似要噴出火來,質問傻姑娘道:「若真是我的,怎會不把你接回來,也不告訴大少夫人?分明是你懷了別個的種,栽贓嫁禍於我。」

  傻姑娘臉上的表情十分淡然,語氣亦十分平靜,道:「大少爺為甚麼要瞞著,我怎麼知道,我只曉得是你不讓我說出來的。」

  「好,好,好。」賀濟禮氣急反笑,連道三個好字,朝外喚人,要找幾個力氣大的婆子來行家法,看傻姑娘重刑之下還敢不敢扯謊。

  「萬萬不可。」孟瑤同二妮齊齊出聲阻攔。

  孟瑤道:「她肚子都大了,要是打出個三長兩短來,事情就更說不清楚了。」

  二妮道:「大表哥,傻姑娘在我店裡行為舉止如何,我都看在眼裡,你要說她肚子裡懷的是別人的種,我頭一個不信。」

  賀濟禮聽孟瑤這語氣,還是有幾分信他的,心下稍慰,但見二妮如此信誓旦旦地堅稱傻姑娘肚子裡的孩子是他的,又忍不住火冒三丈,衝著她吼道:「你給我滾出去」

  二妮唬了一跳,匆忙起身,真出去了。

  孟瑤去拉她,沒有拉住,嗔怪賀濟禮道:「這是我們家的家務事,你怪到二妮頭上作甚麼,她來告訴我,也是好意。」

  賀濟禮拿起茶盞欲摔,又有些捨不得,只好重重頓到小几上,怒道:「她是好心還是歹意,我分不清楚,只曉得她同傻姑娘一樣血口噴人,污蔑於我。」

  三個人,兩樣說法,照說兩票對一票,孟瑤該信二妮和傻姑娘,但她見賀濟禮氣憤的模樣,實在不似作偽,就有些拿不定主意了。她想了想,試探道:「若真放任傻姑娘在外頭生下孩子,只怕於你德行有礙,不如先把她接回來再說。」

  誰知賀濟禮不但死活不肯,甚至還有責怪孟瑤的意思,道:「連你也不信我?她懷的根本就不是我的兒,我為何要把她接回來?難道要我替別人養孩子?」他越說越生氣,最後竟一甩袖子,出門去了。

  知梅就守在門口,見狀走了進來,滿臉擔憂地問孟瑤道:「大少夫人,怎辦?」

  孟瑤的表情十分放鬆,微笑道:「隨他去罷。」

  知梅不知這個他或她,是指賀濟禮,還是指傻姑娘,待要追問一句,忽地又明白了,低聲一應,幫孟瑤添過茶水後,退至一旁。

  因著孟瑤這句話,這件關乎子嗣大計的事,竟就此揭了過去,賀濟禮照常教書,閒暇時想法設法瞞著州學做些小生意;而傻姑娘更是奇怪,回到二妮店中後不哭不鬧,更不上賀府要求搬回來,好像一點也不擔心會把孩子生在外頭似的。

  孟瑤想不明白,也懶得去想,索性裝了個全糊塗。這日陽光明媚,秋高氣爽,她見天氣甚好,遂命知梅將園子裡新開的菊花採了一籃子,帶去拜訪魏姑娘。她坐著轎子到達魏姑娘街邊的小宅時,正逢魏姑娘在後院發脾氣,所有的丫頭婆子噤聲站了一地。

  因所有的人都垂著頭,無人瞧見孟瑤,孟瑤便在門邊站了一會兒,只聽見裡頭傳來魏姑娘氣憤抱怨的聲音,講得大抵是不滿孟府又派嬤嬤來教導她禮儀。過了一會兒,屋內漸漸安靜下來,陸續有丫頭婆子朝外走,一丫頭瞧見孟瑤,「嗨呀」一聲,掀簾朝內稟道:「小姐,賀府大少夫人來了。」

  魏姑娘親自迎了出來,向孟瑤行禮,不好意思地笑道:「瞧我這家治的,竟連來了客人都不曉得。」

  孟瑤回了一禮,笑道:「我是才來。」

  魏姑娘執著她的手,一起走進廳內,分賓主坐下,小丫頭端上茶來。孟瑤自知梅手裡接過花籃,笑道:「閒來無事,又見園中新開了幾樣菊花,便採了幾朵來送你,留著插瓶頑罷。」

  魏姑娘笑道:「屬你們南邊的人最愛個花兒啊朵的,我也學起來。」她身旁的小丫頭接過孟瑤手裡的花籃,捧到魏姑娘跟前請她瞧,魏姑娘聞了一回,大讚香氣撲鼻,當即讓人取來花瓶,灌上清水插了起來。

  魏姑娘看著小丫頭插了會子菊花,突然歎道:「大少夫人,你這樣一個細心體貼人,怎麼卻有個愛強人所難的娘家?」

  孟瑤此來,正是要與她講一講這事兒,沒想到她卻自己先提起,遂問道:「此話怎講?」

  魏姑娘命人拿出一本已撕作兩半的書,忿忿地道:「你看,上回你母親溫夫人從西京派了嬤嬤來,被我轟了出去,結果這回又使人送了這勞什子來,究竟甚麼意思?她以前告訴我,最喜愛我的無拘無束,不拘泥於繁文縟節,而今卻怎地又叫我學起這個來?」

  婆子將書遞給孟瑤,孟瑤接過來一看,原來是一本《女誡》,這書不僅被撕作了兩半,還沾染了不少茶水和灰塵,依稀可見當時魏姑娘是何等的憤怒。孟瑤拿出帕子,輕拭《女誡》封面,微微笑道:「魏姑娘可曾聽過我的事跡?賣過夫君的妾,怒吼過婆母,戲耍過小叔子,還封過兩房之間的門。」

  這些魏姑娘都有所耳聞,情不自禁一笑,正要出言相贊,卻聽見孟瑤又道:「我當初出嫁時,也是被我娘督導著背過《女誡》的呢。」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4-3 04:52 PM

第一百九十五章賀濟義出獄

  魏姑娘面露疑惑,濃粗的眉毛微微顰起,道:「溫夫人那樣一個最不屑於條條框框的人,怎會逼著你背《女誡》?」

  孟瑤笑道:「背書和行事,本就是兩碼事,當時我也是不願意背,我娘卻說,你若不背這個,將來與別的夫人小姐閒聊,別人曉得,你不曉得,必要遭人恥笑;再者說,若想要打破陳規,就得先熟悉這規矩是怎麼樣的,這樣才能既自在行事,又能同旁人相處融洽,不然別人只會說你行事乖張,不曉世故。」

  魏姑娘聽完這番話,再開口時,語氣裡就帶了些不滿,道:「大少夫人是在指責小女子不曉世故?」

  「非也。」孟瑤搖搖頭,「我只遺憾魏姑娘未能體諒我娘的艱難處境,更未能明白她的一番苦心。」

  魏姑娘詫異道:「苦心我倒是明白,不就是想成就他兒子的親事麼。不過溫夫人如今乃是喬家當家夫人,必是事事順遂,還能有什麼艱難處境?」

  「她盼著將來的兒媳,能正大光明得喚她一聲娘呀。」孟瑤望著魏姑娘,深深地看到她眼裡去。

  魏姑娘先是一團迷糊,片刻,眼中有恍然之色,愧然道:「原來如此,可憐天下父母心,竟使我愚鈍了。」

  孟瑤見她明白過來,心下大慰,又道:「以你要強的個性,想必也不願到了婆家後,因禮儀不周而受人詬病。」

  「那是自然。」魏姑娘毫不猶豫地答道。她沉默了一會兒,又彆扭著道:「可我也不願為了迎奉誰,而去委屈自己。」

  孟瑤馬上問道:「即便是為了自己心儀的人,也不願受些許委屈?」

  「呸,誰是我心儀的人。」魏姑娘輕啐一口,紅了臉。

  孟瑤笑道:「既然我兄弟不是你心儀之人,當初你又何必委屈自己答應這門親事,所謂強扭的瓜不甜,依我之見,你不如趁早把親事退了罷。」

  她才剛勸魏姑娘要忍耐,轉眼又建議她退親,魏姑娘一時明白不過來,叫道:「甚麼?」

  孟瑤面露惋惜之色,道:「我本以為魏姑娘同我兄弟情投意合,因此才來勸一勸你,如今看來,卻是沒這個必要,既然你對他沒有那個意思,又何必委屈自己嫁過去呢。正如你所說,高門大戶,自然有許多的規矩,即便是我娘,灑脫之中也不能不顧及一二,更何況是你。為了一個並不心儀的人,去承受這種委屈,的確是委屈你了,所以,不如把親退了罷。」

  魏姑娘聽得一怔一怔,以她的個性,當初若有半分勉強,就不會答應孟家的提親,反而言之,既然答應了,必然是瞧上了孟裡,心裡千肯百肯的。如今孟瑤卻口口聲聲稱孟裡並非她心儀之人,讓她感覺很是難受。然而她欲替自己分辨幾句,卻又講不出口,若反駁,孟瑤必問:既然如此,為何不能為心愛之人委屈一二?

  魏姑娘抬眼,孟瑤正衝她微微笑著,她的心,突然就開闊了起來,自嘲道:「原來竟是我鑽了牛角尖了。」

  眼見得她是想轉過來,孟瑤大鬆一口氣,笑道:「人活於世,不可能事事順遂,就如同你以前做生意一般,為了賺錢,又哪有不低下身子的時候呢?有時候想想,只要能達到目的,只要能和相知之人相守,受些委屈又能算得了甚麼?」

  魏姑娘沒有應聲,但眼中已大有認同之色。而孟瑤說著說著,彷彿說到了自己心裡去,對於先前不告而別回娘家,生出了一絲悔意來。

  魏姑娘命人取來那本撕作兩半的《女誡》,又讓人拿來糊糊,親手細細粘起。孟瑤會心一笑,起身告辭。魏姑娘跟著起身,道:「我這裡還有事,就不留大少夫人了。」說著,送孟瑤到門口,目送她上轎。

  孟瑤回到家中,回想自己勸魏姑娘的話,越想越覺得自己先前對賀濟禮的態度不妥,於是暗地裡拍了林森和小言出去,讓他們到二妮店中,一個在外,一個在內,明裡暗地打聽打聽傻姑娘最近幾個月到底與甚麼人來往過密。

  晚上賀濟禮回來,孟瑤想跟他好好解釋下自己上次回娘家的事,便命人準備了幾個他愛吃的菜,又備了一壺好酒,專候他回來。

  今日賀濟禮回來得遲了一些,一進門見到滿桌子的菜,大為驚喜,問道:「你怎麼知道要準備酒菜?」

  這話問得奇怪,孟瑤疑惑不語,待探身朝外一看,只見一衣衫襤褸之人,佝僂著腰站在院子裡,此人頭髮枯黃亂作一團,遮住了顏面,只讓人覺得他渾身髒兮兮,卻看不清是誰。

  孟瑤依稀猜到了些眉目,立時將一腔歉意收了起來,沉著臉道:「這裡是後院,怎麼帶了男人進來?」

  賀濟禮不知她是故意這樣問的,笑道:「這又不是外人,是濟義回來了。」說著,朝門外招招手,叫賀濟義進來。

  賀濟義腳下躊躇,而孟瑤已是掩不住地嫌惡,喚人道:「去打水讓二少爺清洗清洗,換身衣裳再來吃飯。」

  賀濟禮卻沒瞧見孟瑤的表情,更沒想到孟瑤的心情,他笑呵呵地朝桌上看了看,道:「菜色不錯,你怎地知道濟義今日出獄,早早地就備下了接風宴?」

  孟瑤沒好氣道:「出獄又不是什麼光耀的事,還值得我給他接風?」說罷,據了筷子就吃,根本沒有等賀濟義的意思。

  賀濟禮對她的態度很是不滿,但賀濟義入獄,的確是咎由自取,況且同溫夫人又還有間接的關係,因此他也不好說甚麼,只勸道:「濟義受了這幾個月的折磨,也算是對他有懲罰了,你身為大嫂,就大度些罷。」

  孟瑤瞥他一眼,道:「我若不大度,剛才直接讓人轟他出去了。你也不瞧瞧,他做的那一樁事,對得起我這大嫂?」

  賀濟禮沒了言語,只待在她身旁坐下,自己等賀濟義。

  賀濟義坐牢數月,許是身上污垢太多,小半個時辰過去,仍沒見他出來,賀濟禮正要親自過去看看,卻見小言在門前探頭,便問道:「有甚麼事?」

  小言沒想到賀濟禮在,唬了一跳,忙道:「沒事,沒事,既然大少夫人在用飯,婢子就待會兒再來罷。」

  孟瑤朝外看了一眼,放下碗筷,道:「我也吃完了,有甚麼事,進來說罷。」

  小言見她不是要瞞著賀濟禮的樣子,遂放鬆了心情,進來回話,道:「大少夫人吩咐奴婢和林森去打聽的事,都打聽清楚了。」

  「這樣快?」孟瑤驚訝道。

  小言道:「是,聽陸娘子店裡的夥計說,最近幾日,總見一短衣打扮的男子,鬼鬼祟祟在店附近轉悠,還看見傻姑娘於無人時去見過他。傻姑娘無事背著人見男子作甚麼,想來這就是大少夫人所說的,交往過密的人了。」

  「那人現在何處?」孟瑤與賀濟禮同時出聲發問,而賀濟禮的聲音更顯急切。

  小言躬身垂頭道:「奴婢沒用,今日去時,沒能見夥計所說的那人。不過林森還在那裡候著呢,因怕大少夫人著急,才讓奴婢先回來告訴一聲。」

  孟瑤讚許點頭,道:「很好,去告訴林森,逮著那人,立即押回來。」

  賀濟禮已是著急起身,催促道:「快去,快去,人抓回來後,你同林森都有賞。」

  「婢子先謝謝大少爺了。」小言福了一福,轉身去了。

  賀濟禮重新坐下,望著孟瑤眉開眼笑:「還是娘子有心,已派人查訪去了。」又輕輕一握她的手,道:「我就知道你還是信我的。」

  孟瑤卻把手抽了回來,冷聲道:「信不信的,只是次要,只是覺得心涼罷了,我處處為你考慮,你卻從未顧過我的感受。」

  「是為了我把濟義帶回來……」賀濟禮還沒說完,就發現賀濟義已站在了門口,連忙把話頭打住,招呼他進來坐。

  賀濟義已洗了個乾淨,臉上幾道尚未結疤的傷痕清晰可見,他的頭髮不知怎的被燒掉了半邊,勉勉強強在頭上挽了一挽,看起來十分彆扭,他穿著賀濟禮的一件深藍色直裰 ,但因身量矮小,顯得袖長衣也長,更襯的人憔悴又萎靡。

  孟瑤打量他幾眼,只覺得罪有應得,賀濟禮身為長兄,卻唏噓不已,拉了他在自己身旁坐下,親自與他斟酒夾菜。

  賀濟義不只是因為羞愧,還是餓著了,一語不發,埋頭苦吃。

  孟瑤看了賀濟禮一眼,吩咐知梅道:「著人去二少爺家知會一聲,就說二少爺回來了,叫二少夫人來接。」

  知梅應聲而去,賀濟禮卻皺眉道:「有甚麼好說的,等濟義吃完飯,再歇一夜,養足了精神,明早我派人送他回去。」

  孟瑤怎肯容賀濟義在家過夜,自然心下氣惱,但還是按捺著性子,只拿聽得過去的話來講,道:「曉得你關心弱弟,可他畢竟是成了家的人了,怎能出獄卻不通知妻子?這幾個月,還不知弟妹在家怎麼盼著呢。」

  這話冠冕堂皇,賀濟禮反駁不得,只好依了她的意思。而知梅早不等這一聲兒,派人去城郊了。



第一百九十六章 姦夫

  孟瑤既已放了筷子,就沒再拿起來,禮節性地道一聲「二弟」慢吃,不等賀濟義回答,便起身看小囡囡去了。

  賀濟義並不遲鈍,看出了孟瑤不歡迎他,遂忐忑不安地問賀濟禮道:「大嫂還是不喜我?」

  賀濟禮掩飾道:「沒有,你別多心,她是為了旁的事。」

  賀濟義經過牢獄之災,已猶如驚弓之鳥,道:「不是因為我就好,我生怕大嫂對我不滿,溫夫人就要讓我再坐一遍大牢。」

  他之所以入獄,的確同溫夫人有莫大的關聯,但明面兒上的原因畢竟不是這個,賀濟禮生怕他言語無狀,再一次得罪了溫夫人,忙責備他道:「人人都曉得,你這回入獄,是被賭場老闆給害了,怎能冤枉到溫夫人頭上去。」

  「賭場老闆還不是為了巴結溫夫人,我在牢裡挨了幾回打,甚麼都明白了。」賀濟義吐出嘴裡的一塊肉,忿忿道。

  賀濟禮心疼地看著他吐出的那塊肉,不高興地道:「你才從裡面出來,就忘了牢裡餓肚子的事了?竟這樣糟蹋糧食。」

  賀濟義如今哪敢拂他的意,連忙把肉又撿起來吃了。

  賀濟禮這才神色稍緩,語重心長道:「別怪大哥說你,賭場老闆之所以能設計使你下獄,也是你自己行事不周的緣故,若你當初聽大哥一句勸,不去那樣的所在,又怎會惹上一身事情。」

  賀濟義沉默不語,良久,方道:「現在說這個也遲了。」

  「不遲。」賀濟禮道,「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只要你從此以後多聽大哥的勸,一心走正道,不愁沒有好日子過。」

  賀濟義抬頭苦笑:「大哥,我現在一屁股債,還不知道怎麼辦呢,也許溫夫人轉頭就又變了主意,要同我正正經經打一場官司,那兄弟我豈不是又要進一回大獄?」

  此話倒也不假,賀濟禮思索一番,與他出主意道:「溫夫人是我岳母,我豈有不瞭解她的,她頂是個面硬心慈的人,你且負荊請罪一回,好好上門去給她道個歉,作個保證,她一定不會許你慢慢還債,不會再逼你。」

  賀濟義自坐了這回牢,就已明白這筆債不可能賴,他此時聽了賀濟禮這番話,心知也只能這樣了,遂點了點頭,但又道:「我還欠裡少爺三千五百兩……」

  賀濟禮道:「孟裡更不會逼你。」

  賀濟義急道:「他每個月要收我一百兩的利息呢,自然是不會逼我。」

  一百兩於普通人家來說,可真是一筆巨款,何況還是每月一百兩,賀濟禮拿筷子狠敲了敲賀濟義的腦袋,道:「你如何會答應他這樣的條件的,真是糊塗。」

  賀濟義捂著腦袋分辯道:「我自然曉得一百兩不容易掙——我到如今還只還上過一回呢。只是那時他逼得緊,不答應,就要不回兒子,我是被迫無奈。」

  事已至此,再打再罵也是無濟於事,賀濟禮只得道:「趁著孟裡還在家,明日我去幫你求求情罷。」

  賀濟義大喜,站起來拱手唱了個諾,笑道:「有哥哥這話,我就放心了。」

  賀濟禮瞪他一眼,道:「你以後要是老實過日子,哥哥我也就放心了。」

  兄弟倆這廂說著,那邊小丫頭掀開簾子,稟了聲:「二少夫人來了。」

  賀濟義雖說幾月不見李氏,但仍畏懼,不由自主地縮了縮脖子,惹來賀濟禮鄙夷又不滿的一眼。

  李氏進得門來,倒沒有撒潑,默默朝賀濟禮福了一福,就上前揪住賀濟義的脖子,將他拖出門外,一語不發地去了。她的動作太過於迅速,以至於背影消失在院門外,賀濟禮才回過神來,「呵」了一聲,道:「這叫甚麼事兒。」

  「能有甚麼事,回家挨打受盤問去了。」孟瑤捧著兩串紫瑩瑩的葡萄,自抄手遊廊處過來,見賀濟禮已然吃完,便喚小丫頭上來收拾桌子,端上消食茶水。又親自洗淨了葡萄,揀了個水晶荷葉邊的大盤子盛了,上來與賀濟禮同吃。

  賀濟禮才瞧了她臉色,此時見她如此,有些受寵若驚,仔細打量,又見她臉上隱含笑意,這才真鬆了一口氣,小心剝了一個葡萄,遞到她嘴邊,笑道:「娘子氣消了?我就知道你不是那樣小氣的人。」

  「那是自然。因為小氣的人不是我,而是你。」還有小丫頭在屋內收拾盤碗,孟瑤有些不好意思,只以手接過葡萄,放進自己嘴裡。

  賀濟禮奇道:「此話怎講?」

  孟瑤朝臥室一努嘴,似笑非笑:「枕下木匣何在?」

  賀濟禮笑了:「他日後艱難,幫是要幫,可也不能太嬌縱,不然又釀禍事,倒是我這個做哥哥的不是了。」

  「升米養恩,斗米養仇,你能明白就好,不然又該說我這做大嫂的小氣了。」孟瑤見他還不至於護弟到糊塗的程度,很是高興,遂不顧丫頭們還在,也剝了個葡萄,放到賀濟禮面前的小碟子裡。

  賀濟禮端起碟子,一口將葡萄倒進嘴裡,正要讚一聲「好甜」,卻透過窗戶,瞧見外頭院裡來了個男人,皮膚黝黑,濃眉大眼,五官端正,看起來極為眼生。陌生男子,怎到了內院,他正要出聲發問,卻見林森陪在旁邊,立時明白過來,激動地站起了身,連聲道:「找到了,找到了。」

  「甚麼找到了?」孟瑤一陣莫名其妙,待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才明白過來,定是與傻姑娘交往過密的那男子,找到了。

  果然,林森領著那男子走到門口,隔著簾子道:「稟大少爺,大少夫人,我把人領來了。」

  知梅帶著小丫頭抬來一架屏風,放到桌前。

  賀濟禮壓住急切的心情,盡量使語氣聽起來平淡,道:「帶進來罷。」

  小丫頭打起簾子,林森在前,那男子在後,走了進來。林森一躬身,還未行完禮,那男子已越過他上前,撲通一聲跪下,端端正正磕了三個頭,道:「懇求大少爺、大少夫人,把傻姑娘嫁與小人為妻罷。」

  賀濟禮本來準備了好些聲色俱厲的話要問他,卻沒想到他一開口就自己挑明了,倒讓他一時不知說甚麼好。

  孟瑤女人家,心細,透過屏風架子上鏤空的雕花,朝那人身上一打量,見他一身粗布衣,腳下青布鞋,頭上拿布帶子束著發,看起來像個店裡的夥計,便問道:「你叫甚麼名字?在哪裡做事?」

  那人回答道:「回大少夫人的話,小人姓葛,排行老2,大家都管我叫葛二。小人在布莊做事,是在給陸娘子店裡送做書包的布料時,與傻姑娘結識的。」

  「好本事,勾引我家通房丫頭,還敢當面講出來」賀濟禮怒不可遏,拍桌吼道。

  葛二吃了一驚,抬頭道:「傻姑娘是大少爺家的通房丫頭?不是普通婢女?」

  賀濟禮怒極反笑,道:「你都與她私通懷上孽種了,卻連她的身份都不曉得,當真是可笑,可笑。」

  葛二面露羞慚,道:「小人見她在陸娘子店裡打理生意,就一廂情願地以為她只是大少爺家的婢女了——哪有大戶人家的通房丫頭,會不在後宅服侍少爺,而是出來拋頭露面地做生意呢。」

  這話雖為申辯,但在賀濟禮聽來,卻有指責之意,讓他氣紅了臉,怒瞪葛二,一語不發。

  葛二這一抬頭,讓孟瑤瞧見了他的容貌,不禁為之一驚。這葛二雖說算不得有多英俊,但卻生得端正,再想想傻姑娘那副相貌……他怎會看上傻姑娘的?

  孟瑤心下疑惑,直徑問道:「我家傻姑娘無貌無財,你怎會與她……」

  葛二臉上露出笑容,竟含了幾分甜蜜:「從小,小人的娘就告訴小人,娶媳婦得娶個賢惠能幹的。傻姑娘年紀不大,卻會打理店舖生意,可算是能幹了,她性子又爽利,極投了小人的脾氣,小人這才……」

  他說著說著,一抬眼瞧見了賀濟禮的面色如鐵,連忙打住了話頭。

  這時,屋外一陣喧嘩,彷彿是二妮和傻姑娘的聲音。只聽見守門的小丫頭道:「陸娘子,傻姑娘,大少爺同大少夫人正見客呢,你們不能進去。」

  賀濟禮揚聲道:「他算哪門子的客。我正要人對質呢,叫她們進來。」

  話音剛落,簾子呼地一下被掀開,傻姑娘衝了進來,捧著肚子跪倒葛二旁邊,道:「大少爺,他說謊,我並不認得他。」

  葛二驚訝地轉過頭看她,道:「傻姑娘,你這是作甚麼,你都懷上了我的兒,怎卻還說不認得我?」說罷,他若有所思,繼而又道:「你放心,我不是那種負心人,一定會對你和你肚裡的孩子負責。」

  「你胡說些甚麼,我是賀家的通房丫頭,肚子裡的孩子,自然就是大少爺的,與你有甚麼關係。」傻姑娘低下了頭,許是她來時跑得急了,幾縷散亂的髮絲垂落下來,遮住了她的表情。

  賀濟禮連連冷笑:「你們倒是把詞對好了再來。」說完,眼睛只盯著二妮。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4-3 04:53 PM

本帖最後由 C萍妹 於 2012-4-3 04:55 PM 編輯

第一百九十七章 實話


  二妮見賀濟禮看她,忙澄清道:「我確是不曉得有這回事,現在連我也糊塗了。」

  賀濟禮冷笑連連,道:「傻姑娘天天住在你店裡,你卻推說不曉得?若真是甚麼都不曉得,倒也罷了,我只問你一句——既然甚麼都不曉得,為何要一口咬定傻姑娘肚裡懷的是我的兒?」

  二妮漲紅了臉,開口時明顯中氣不足:「我也是聽傻姑娘說的……」

  「光聽她的一面之詞,你就準備讓我戴上這綠帽子?你到底有沒有把我當作你表哥?」賀濟禮怒吼一聲,發起脾氣來,伸手朝外一指,道:「你給我出去,以後無事莫要踏進我家家門。」

  二妮眼淚汪汪地,求助似的看向孟瑤,孟瑤倒不似賀濟禮這般激動,但也有些埋怨二妮,既埋怨她行事莽撞,更埋怨她沒把傻姑娘照管好,竟在她店裡鬧出這樣的醜聞來。於是她裝作被屏風遮擋,沒看見二妮的眼神,二妮無法,只得垂著頭,轉身去了。

  屏風前跪著的葛二和傻姑娘,無論賀濟禮如何盤問,說辭都是不一樣,把賀濟禮給氣得夠嗆。孟瑤遞過一盞涼茶去,又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示意他稍安勿躁,再開口向傻姑娘道:「若葛二講的話屬實,我願與你備下妝奩,風光送你出嫁。」

  傻姑娘仍舊垂著頭,不作聲。

  孟瑤問道:「你不信?」

  傻姑娘微微抬頭,扯動嘴角,露出一絲苦澀笑容,道:「大少夫人,我雖然愚鈍,但也曉得,通房丫頭做出這等事情,是要被浸豬籠的,您別哄我。」

  「既然曉得要被浸豬籠,你還敢做出這等醜事?」賀濟禮一拍小几,怒道。

  傻姑娘馬上又垂下了頭去,但還不忘講了一句:「我沒做甚麼醜事。」

  孟瑤嗔怪地看了賀濟禮一眼,道:「傻姑娘,我向來是個言出必行之人,不然你想一想,自從你進賀家門,我可曾哄騙過你?」

  傻姑娘思索一時,搖了搖頭。

  孟瑤微微笑道:「以前我沒騙過你,今次亦不會騙你,若你真與葛二情投意合,我願意成全你們。」

  傻姑娘抬起頭,不敢置信地掃了孟瑤一眼,又飛快地垂下頭去。

  賀濟禮眉頭一皺,又要開口,孟瑤連忙按住他的手,示意他切莫作聲,道:「反正傻姑娘在家也只是個擺設,要來有甚麼用,還不如送給願意要的人去,倒成全一段佳話。」

  這話不假,一來傻姑娘的確是孟瑤買回來裝點門面的;二來歷來那些風流才子,相互間贈與美姬,是一件極風雅有臉面的事。但賀濟禮心中忿忿不平,暗道這葛二隻不過是個身份卑微的夥計,而傻姑娘相貌醜陋,絕非佳人,送丑妾與一個夥計,算甚麼佳話,丟人罷了。再說傻姑娘偷瞞著他懷上了孽種,完全是在挑戰他作為一個男人的尊嚴——即便他與傻姑娘並無夫妻之實——這要是傳出去,他這張臉朝哪裡擺?只怕滿城的人都要笑話他戴了綠帽子。

  賀濟禮越想越氣惱,正想吩咐知梅喚人牙子來,把傻姑娘賣掉,卻聽孟瑤溫言向傻姑娘道:「我再問你一句,你是否真與葛二情投意合,若是,我備妝奩送你出嫁;若不是,便將你交由大少爺處置。」說罷又道:「我只問你這一次,若錯過機會,可就別怪我們賀家心狠手辣了。」

  傻姑娘望向屏風後的賀濟禮,眼裡閃過一絲畏懼,隨即垂下頭去,過了一時才又抬起來,咬了咬下唇,似是下定了決心,道:「葛二說的沒錯,我肚裡的孩子,就是他的。」

  賀濟禮聞言,深覺受辱,咬牙恨道:「我賀家待你不薄,你何至於如此?」

  「不薄?」傻姑娘眼中亦有恨意,更有淚光閃爍,「我名為通房丫頭,其實不過是家裡的一件擺設,不,連擺設都不如,若為擺設,大少爺還有把玩的時候,而我,大少爺卻是從來不拿正眼瞧的。」她說著說著,眼中落下淚來,哽咽道:「我也是人,不想就這樣過一輩子,幸而有陸娘子招我去店裡幫忙,才能打發些時光,但我又不是姑子,為何要一輩子做個老姑娘?我遇見葛二,懷了他的孩子,從不後悔,今兒大少夫人開恩,願意送我出嫁,我感激不盡,妝奩就不必了,若葛二是為了妝奩而娶我,那我不嫁也罷。」

  葛二馬上道:「我自然不是為了妝奩才要娶你。」

  賀濟禮雙手緊攥,握成了拳頭,只差衝出去打人,他恨恨地道:「你們作出此等苟且之事,反倒引以為榮,做出副情深款款的樣子來,真是不知廉恥,叫人噁心。」

  相比賀濟禮的氣憤,孟瑤卻是心生愧疚,說到底,傻姑娘如今這處境,她也有責任,因為她當初為了報復賀濟禮,也為了自己賢惠的名聲,確是沒考慮過傻姑娘的心情。於是她扯了扯賀濟禮的袖子,輕聲道:「濟禮,都怪我,把她放在屋裡當作木頭人,卻忘了她也有七情六慾。要不就饒了她這回,悄悄嫁了算了。」

  賀濟禮卻不這樣想,道:「你有甚麼錯,作甚麼要怪你?就憑她這副長相,與人做粗使丫頭,恐怕都沒人要,不然當初那人牙子怎麼肯那樣便宜就把她給賣了?你肯買下她,讓她衣食無憂,乃是她八輩子修來的福氣,她如今做下此等無恥之事,乃是她自己貪心不足,與你一點關係也無。」

  孟瑤細細一想,覺得賀濟禮講的也有道理,傻姑娘如今是能幹,能幫二妮照料店舖,可當初若不是她將其買下,以傻姑娘的相貌,如今還不知道輾轉在哪裡呢。只是稚子無辜,傻姑娘現今已懷有身孕,若一個處理不當,就是兩條人命,她實在是不忍心,於是與賀濟禮商量道:「我也曉得傻姑娘做下這種事,實在是丟臉,但她肚裡的孩子卻是無辜,不如照我剛才說的辦算了。」

  「不行。」賀濟禮斬釘截鐵地道。

  孟瑤見他態度堅決,只得退而求其次,道:「那就拿傻姑娘當個普通丫頭看待,她生下的孩子,就是咱們家的家生子,這樣倒也不怕別人曉得了。」

  孟瑤之所以這樣講,是因為知道賀濟禮從未近過傻姑娘的身,認為賀濟禮與傻姑娘毫無關聯。但她卻忽略了,賀濟禮身為男人,自有男人的臉面,只要傻姑娘的身份是通房丫頭,無論她有沒有與賀濟禮同過房,做出此等事,都是狠狠打了賀濟禮一耳光,讓他面子上下不來。

  賀濟禮覺得孟瑤作為妻子,卻偏著個傻姑娘,心裡很不舒服,於是也不同她商量,就吩咐知梅道:「去找個人牙子,叫她晚上來領人。」

  只要饒得傻姑娘性命,孟瑤倒沒甚麼想頭,於是沒有出聲阻攔。

  知梅看了孟瑤一眼,見她無甚異議,遂應聲而去。

  傻姑娘一驚,猛地抬頭:「大少爺,你要把我賣掉?」

  葛二卻是歡喜滿面:「你別怕,等賀大少爺把你賣掉,我轉頭就把你買回來,與你結為夫妻。」

  賀濟禮馬上冷哼一聲:「你想得倒美。」他環顧廳內,見一旁立有兩名婆子,乃是孟瑤陪嫁,他心想,孟瑤既然許她們在屋裡服侍,必是心腹之人,於是招手叫她們近前,吩咐道:「把傻姑娘拖下去,家法侍候。」

  孟瑤的陪嫁,當初都是溫夫人親自挑選,何等通透之人,一聽就知道賀濟禮這是要生生打落傻姑娘的胎,這可是人命關天的大事,她們不敢光聽賀濟禮的,於是拿眼看孟瑤。

  孟瑤朝屏風後看去,只見傻姑娘已是白了臉色,而葛二正湊在她旁邊,急切地小聲耳語,不知在講些甚麼。她思慮再三,終是不忍,勸賀濟禮道:「責罰傻姑娘,無可厚非,只是她的肚子……若傳出去,只怕很不好聽。」

  賀濟禮忿忿道:「反正我的臉已經讓她丟盡了,還怕這一出?」說完,一瞪那兩名婆子,道:「還不把傻姑娘拖下去,難道要我親自動手?」

  兩名婆子走到傻姑娘身旁,但仍沒動手,等孟瑤示下。葛二一骨碌爬起來,攔到傻姑娘和兩名婆子中間,張開雙臂將傻姑娘護住,朝屏風後苦求:「賀大少爺,您行行好,饒了傻姑娘罷。」

  傻姑娘則哀怨地朝孟瑤道:「大少夫人,你才說過,若我是真與葛二情投意合,就贈我妝奩送我出嫁的,原來卻只是誆我。」

  孟瑤臉色一滯,不知如何回答。賀濟禮卻得意地笑道:「若不是大少夫人機敏,又如何能使你講出實話?」

  傻姑娘不甘心地道:「大少夫人說她從不騙我的。」

  賀濟禮嗤笑道:「信守諾言,只是對君子而言,於你這種不知廉恥之小人,難道還要講信用?」

  此話聽起來很有道理,孟瑤亦可以給傻姑娘這樣的說辭,但她到底是做母親的人,看了看傻姑娘已有些顯懷的肚子,心裡又軟了,小聲同賀濟禮道:「你要把傻姑娘給賣掉,我無甚異議,只是家法一事,還是算了罷,到底是一條人命呢。」



第一百九十八章 賀老太歸來

  賀濟禮朝屏風外看了一眼,面露猶豫,孟瑤趁機道:「就算為小囡囡積福了。」賀濟禮想起小囡囡從小的多災多難,便緩緩點了點頭,道:「罷了,也別等人牙子來了,傻姑娘的賣身契上寫的是通房丫頭,待人牙子瞧見了她的大肚子,還不知要傳出甚麼話去呢,就在這裡悄悄兒地把她給賣了罷。」

  這是要把傻姑娘當場賣給葛二呢,孟瑤聽明白了,朝屏風外道:「還不趕緊謝謝大少爺?」

  葛二與傻姑娘還不知道發生了甚麼,面面相覷。賀濟禮嫌惡地擺擺手,道:「我當不起這個謝,以後別再讓我看見你們就成。」說完,甩著袖子走了。

  兩名婆子不知還行不行家法,仍立在傻姑娘身前,孟瑤把她們喚了回來,讓她們去通知門上,人牙子用不著了;又讓知梅取出傻姑娘的賣身契,叫葛二拿錢來贖。

  葛二大有峰迴路轉之感,歡喜不已,連連磕頭,隨後從懷裡掏出兩塊銀子,道:「我就知道大少爺和大少夫人是好心人,來時就把銀子帶上了。」

  知梅立在屏風邊上,看了看那兩塊銀子,小聲與孟瑤道:「大少夫人,大概是四兩多,不到五兩,傻姑娘的身價銀子雖不多,但這幾年在咱們家吃的喝的用的穿的,可不止這個數了,說起來還是咱們虧了。」

  孟瑤笑罵她道:「瞧你這算賬的模樣,倒與大少爺有得一拼了。」言罷又歎:「算了,隨他願意給幾兩罷,接連有事折騰,我也累了。」

  知梅深有同感,遂不作他話,收下葛二的銀子,另立了賣身契來,叫他按上手印。葛二卻把新的賣身契連同舊的那張,一起撕了,道:「我給傻姑娘贖身,但不買她,我是要娶她的,自然得讓她是個自由身。」

  孟瑤本因此事心中有些鬱結,聽了這話,倒覺著葛二是個有情意的,暗暗替傻姑娘有了幾分高興,向知梅道:「若他們真能和和氣氣過一輩子,我也算做了一樁好事了。」

  葛二同傻姑娘給孟瑤磕過頭,起身去了。半個時辰後,許是二妮得知了傻姑娘已贖身,將嫁葛二的消息,隻身又來賀府,向賀濟禮和孟瑤道歉,稱自己同傻姑娘朝夕相處,難免為她著想,才聽信了她的話,冤枉了賀濟禮。

  孟瑤對此倒沒甚麼想法,雖然埋怨二妮管束不力,鬧出此等醜聞,險些讓賀濟禮顏面無存,但待二妮誠懇道過歉後,也就沒說甚麼了。但賀濟禮卻氣惱難消,左右看二妮不順眼,雖說沒當即就把她給趕出去,但到底面兒上淡淡的,沒等她講兩句就端茶送客。

  二妮明顯還有話沒講完,欲言又止,但無奈賀濟禮端過茶,就徑直起身去了,她也只得訕訕地告辭。

  賀家少了個裝點門面的通房丫頭,孟瑤終是懸著心,生怕賀濟禮由此又起納妾的念頭,然而數日觀察下來,見他一切如常,並未表露出些許意思,這才稍稍放下心來。

  西京那邊,溫夫人派親信給孟瑤捎了幾張生子秘方,並請了一位京城名醫,千里迢迢來為孟瑤把脈,得出的結論同孟瑤猜想的一樣,乃是因為生小囡囡時傷了身子,雖還不至於終身不孕,但到底是不太容易有子息了。孟瑤傷感之餘,不忘把這消息死死瞞了下來,連煎熬調養身子的藥時,都借了別的名目。

  冬日裡,過年前兩個月,孟裡的婚事終於定了下來,本著娶個媳婦好過年,一個月後,魏姑娘以喬三老爺義女的身份,自西京出嫁,成為孟家的媳婦。而孟家一族的族長並長老,因為魏姑娘如今的這層身份,不但爽快地在婚書上簽了字,而且個個笑逐顏開,稱這是一樁好婚事。

  待得三朝回門,孟裡與魏姑娘跪在溫夫人面前喚得一聲「娘」,溫夫人激動得熱淚盈眶。魏姑娘想起孟瑤昔日之語,突然覺得自己所受的所謂委屈,其實都不算甚麼。

  婚後,孟裡攜魏姑娘趕赴任上,過起小日子,然而魏姑娘雖然當家很有一套,但在與諸位官宦夫人的應酬周旋上,終是差些火候,不是得罪了這個,就是得罪了那個,往往需要孟裡從中補救,讓他不勝其煩。

  年後休沐,孟裡帶著魏姑娘回鄉,兩口子分別在孟瑤面前抱怨不已,孟裡嫌魏姑娘為人太過強硬,不知圓滑處世;而魏姑娘則後悔嫁入官宦人家,過得十分辛苦。

  孟瑤含笑與孟裡道:「這世間哪有十全十美的事,你喜愛魏姑娘的倔強和硬脾氣,才肯娶了她,如今卻又嫌了。」又同魏姑娘道:「既嫁得心儀之人,就該抱有為他犧牲,為他受委屈的心,怎麼才經歷這點子事,就後起悔來?你可不像那等遇難就退的人。」

  她自己心裡有苦事,就沒心思過多地開解他們,但難得孟裡兩口子都聽明白了,回去之後,一個戒了急躁,耐心指點教導;一個收斂了脾氣,處處三思而後言,雖然小日子仍有磕磕碰碰,但到底也好多了。

  春天裡,賀濟禮礙著州學教授的身份,生意做得愈發艱難了,家中收益陡降,他焦急萬分,遂與孟瑤商議,想要尋個出路。孟瑤卻是胸有成竹,道:「當初分家時,我只要後面的園子,就是因為想到了今日。雖說你現在不能做生意,但把園子租出去,卻算不得買賣,收得的租金,再加上你每月的薪俸,應是足夠供全家人開支。咱們家又還有些積蓄,全拿出去置辦個小莊,年底過年的錢,也就有了。」

  大戶人家,都以出租自家房子為恥,但賀濟禮生於鄉間,受過窮苦,卻無此種想法,聽了孟瑤的建議,深以為然,馬上喚了人來,抓緊時間封了通往後園子的門,並把園中四個小院相互隔斷,托牙儈代為出租。

  因這四個小院面積不大,所以租金不算貴,很快就全租了出去,大大緩解了家裡的經濟壓力;而孟瑤又在不遠處的城郊買下了一座莊子,天天有新鮮菜蔬送來,年底還有糧食收。這讓賀濟禮緊皺了好些日的眉頭,終於舒展開來。

  如今的日子,雖說比不得先前富裕,但卻比以前更踏實,更有盼頭——家裡有了田莊;每月還多了固定收益;更為重要的是,再過上兩年,賀濟禮就能踏上仕途為官,這能提升賀家門第不說,更能了卻他多年的心願。

  對於孟瑤來說,最為愜意的事,莫過於二房遷居鄉下,從此離得遠,再無煩心事打擾,而賀老太太至今沒有下落,雖然賀濟禮日日為此憂心,但孟瑤卻是落了個快活。

  眼見得知梅也大了,孟瑤問過她的意思後,作主把她嫁給了林森,並提升林森為管事,知梅因此成了管事娘子,仍在孟瑤跟前服侍。

  春末時,李氏得了個兒子,賀濟義親自來報喜,賀濟禮留他吃了個大醉,才放他回去。孟瑤心中哀愁更盛,不知賀濟禮是因為又當大伯而高興,還是思及自身至今無子而借酒消愁。

  炎熱的夏季轉眼到來,賀府沒了後園子乘涼,賀濟禮很是自責,認為是自己無能,才讓孟瑤受這個罪。但孟瑤卻不以為意,笑吟吟地出主意道:「咱們如今有莊子,豈不比後園子更涼快?」

  賀濟禮只在小時候租種過別人家的田地,從未想過自己也能當上一莊之主,聞言很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自豪感,當即命人套車,帶了孟瑤和小囡囡,到莊子裡納涼去了。

  他們到了莊子,見了那綠油油的菜地,整整齊齊的稻苗,直覺得神清氣爽,暑氣頓消。小囡囡還沒到過鄉下,更是歡喜得緊,跟幾個莊戶的孩子頑得不亦樂乎。

  他們在莊上住了兩三日,家裡來人,稱賀濟義請他們去鄉下吃滿月酒。此時賀濟禮假期將過,本打算只送賀禮去的,但報信之人卻道:「聽說賀老太太回來了,二少爺請大少爺務必要過去一趟呢。」

  賀濟禮雖說怨著賀老太太,但到底是親娘,哪有不想念的,聞言馬上回城,到州學續了假。孟瑤帶著小囡囡,落後他一步坐轎子回城,無精打采地準備賀禮。賀濟禮看在眼裡,還當她是因為賀老太太回來才不高興,遂勸了她幾句「百事孝為先」,又道:「橫豎她還是跟著濟義一家過活,鬧也鬧不到你跟前,你愁甚麼。」

  孟瑤心中苦悶,又豈是因為這個,但她不願賀濟禮知曉,只仰頭勉強一笑,掩了過去。

  備好賀禮,滿月酒的日子也到了,賀濟禮命人套了兩輛車,自己和孟瑤帶著小囡囡坐一輛,跟去的奶娘丫頭婆子坐一輛,另有幾名小廝騎馬護衛,一行人浩浩蕩蕩朝鄉下去。

  他們到時,賀濟義家門口已坐滿了客人,賀濟義穿著新衣,正笑容滿面地穿梭在各張桌子間,他聽到馬匹嘶鳴,抬頭看見賀濟禮一家,不禁一愣,自言自語道:「不是說他們窮到出租房子了麼,怎地還這樣大的排場,難道外頭是謬傳?」



第一百九十九章 表明心意

  賀濟禮夫妻下了馬車,後面跟著抱孩子的奶娘及僕從幾人,朝桌席這邊來。賀濟義不及細想,趕忙笑容滿面地迎了上去,與賀濟禮夫妻抱拳作揖,將他們引入酒席。

  鄉下人沒那麼多規矩,男男女女都坐在一處,又因屋子窄小,席面全擺在屋外,賀濟禮夫妻跟著賀濟義,到門前的那桌坐下,命人將賀禮送上。在座這些親戚鄉鄰,獨他們的禮盒最多,包裝得最為精美,待賀濟義朝那堂屋上一放,立時把別的盒子都比下去了。

  席上族中一嫂子,朝堂屋裡看了幾眼,以羨慕的口吻向旁邊坐的一老婦道:「看來看去,還是你家大兒最有錢,不愧是州學裡的教授。」

  那老婦拍了拍身上已綻了線,露出棉花的襖子,撇嘴道:「有錢是有錢,只是不認我這娘。」

  賀濟禮和孟瑤聞言一驚,朝那老婦看去,只見她雖說瘦得不成人形,人也彷彿老了好幾歲,但果真是賀老太太無疑。兩人急忙起身,走到她跟前,跪下磕頭,齊齊喚了聲娘。

  賀老太太看也不看他們一眼,猶自說著「不認娘」之類的話,旁邊的人就看不下去了,紛紛道:「你家大兒大兒媳,見了你的面就磕頭,這還叫不認娘?」

  賀老太太被噎住,這才叫他們起來,但仍不許他們回座,只命他們站著聽教訓。賀濟禮十分地不耐煩,故意道:「娘,那天我們還以為詐了屍,可唬得不行,我媳婦更是嚇得病了一場,到如今還不見大好呢。」

  賀老太太臉上一紅,喃喃地講不出話來,賀濟禮趁機就拉了孟瑤回座位坐下了。

  少臾,酒菜上來,賀老太太夾了一塊肉,看著歎氣:「可憐我那小兒子,在牢裡關了好幾個月,只怕連肉星子都沒見著。」

  賀濟禮咳了一聲,朝兩邊看看,小聲道:「娘,這是丟臉的事,你怎麼拿到濟義的好日子上來講?」

  賀老太太的話又一次被堵住,滿心的不高興,道:「不說濟義,那就來說說你們,我本以為傻姑娘有了身孕,能給我添個大胖孫子,沒曾想到頭來卻是一場空。」

  傻姑娘的事,因為事關臉面,賀濟禮瞞得極嚴,連家中下人也不僅得知,此時他見賀老太太居然知道,還以為街頭都傳遍了,不禁大驚,離席扯了她到一旁無人處,問道:「娘,這事兒你是怎麼知道的?」

  賀老太太猶自氣憤,道:「我這些日子就住在二妮那兒,有甚麼是我不知道的。」

  賀濟禮前後一想,忽然明白過來,磨著牙道:「我說當時二妮僅憑傻姑娘一面之詞,怎麼就一口咬定她肚子裡懷的是我的種,敢情是你從中攛掇的?」

  賀老太太一副不服氣的表情,瞪著他道:「我只是一心盼個孫兒,怎麼就叫攛掇了?」

  賀濟禮同她講不通道理,只得壓低了聲音再三囑咐:「此事丟臉,切莫到處亂講,你兒子我還要做人咧。」

  賀老太太卻沒有立時應承,只道:「今兒有一樁事,你若是依了我,咱們就甚麼都好說。」

  賀濟禮聽了這話,一時氣結,難道他的臉面,不就是賀老太太的臉面?她居然還同他講起條件來了。

  「甚麼事,趕緊說。」賀濟禮咬牙忍了一忍,問道。

  「來來來,我當著大夥兒的面跟你說。」賀老太太見賀濟禮並未斷然拒絕,心情大好,拉著他的袖子,將他帶到席前。她清了清嗓子,道:「各位鄉親,今兒是我家濟義的好日子,我老婆子趁這機會,準備把他家大兒子,也就是我的大孫子,過繼給我大兒子濟禮,請各位給我們作個見證……」

  賀濟禮乍聽此言,臉色大變,席上坐著的孟瑤,也是一臉震驚。

  「娘,過繼這樣大的事,你怎麼也不先和我商量商量?」賀濟禮來不及去生氣,扯住賀老太太,問道。

  賀老太太朝左邊第一張桌子指了指,道:「族長都同意了,還有甚麼好商量的?你膝下無子,你兄弟卻有了兩個兒子,過繼一個給你,是應當的。你放心,濟義心腸好,對此並無異議,我早與他講好了。」

  敢情還是賀濟義發善心,憐憫於他,賀濟禮緊抿著嘴,面色鐵青,自牙縫裡擠出幾個字來:「我不同意。」

  席間那族中嫂子奇道:「這是大好的事,濟禮怎麼不同意?」

  賀濟禮冷著臉道:「我和我媳婦都還年輕,焉知以後就沒兒子?為何要早早地過繼一個?」

  那嫂子笑道:「過繼是過繼,自個兒生是自個兒生,又不是過繼了兒子,就不許你自己生了,說不準這過繼一個,能讓你子息旺盛呢。」

  賀老太太連連點頭道:「正是這個理。」

  賀濟禮四面一望,尋著賀濟義的所在,冷笑道:「是濟義窮到沒錢養活兒子,所以要塞給我一個?」

  「這叫甚麼話。」賀老太太也冷下臉來。

  賀濟禮哼了一聲,重回孟瑤身旁坐了,道:「這事兒我不同意,不用再提。」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賀老太太好容易說動族長,豈肯罷休,不依不饒道。

  她聲音極大,桌席間又離得近,登時所有的人都朝這邊望來。賀濟禮正要拍桌子發脾氣,孟瑤連忙按住他的手,輕輕搖了搖頭。賀濟禮會過意來,此時鄉鄰都在這裡,人多嘴雜,他若一味與賀老太太頂嘴,這不孝的帽子,可就戴定了,不但影響名聲,更影響年底的德行考評。他想到這層,只得將氣惱強行忍了下來,假意敷衍賀老太太道:「過繼是大事,豈能嘴上說說就定下來,還是等酒席散了,咱們邀了族長和族中長輩,進屋慢慢談。」

  賀老太太仍猶豫,賀濟義端著酒杯過來打了打圓場,方才同意了。

  賀濟禮暫時鬆了口氣,打定主意待會兒不論是吵是鬧,也不能讓賀老太太得逞。孟瑤見他意志堅定,心內甜蜜,倒是沒他那麼緊張,從桌下悄悄伸手去,握了握他的手。

  賀老太太還是瞭解賀濟禮的,猜到他方纔的話只是緩兵之計,席間就夥同了幾個族中嫂子嬸子,針對孟瑤夾槍帶炮。賀老太太先起的頭,皺眉歎氣:「我那孫女雖說生得可愛,奈何不是個小子,香火後繼無人。」

  一嫂子接話道:「濟禮媳婦生下小囡囡,也有一兩年了,怎麼還不見有動靜?」

  賀老太太繼續歎氣:「要是有動靜就好了,別人都是先開花後結果,她倒好,只開了朵花,遲遲不見結果子。」

  一嬸子道:「唉,這也是可憐,同不會下蛋的母雞有甚麼兩樣?」

  幾人你一句我一句,講得熱鬧。孟瑤知道她們是故意,本欲當作沒聽見,但她們卻講得越來越難聽,連「不會生兒子,還要她何用,休去算了」的話都講了出來。孟瑤再也忍不住,但又不好站起來自取其辱,便只拿眼看賀濟禮。誰知賀濟禮卻不在席上,不知上哪裡去了。這傢伙,正是要他撐腰的時候,就不見了,孟瑤又是生氣,又是委屈,眼淚在眶子裡打轉轉,只好裝作抬頭看雲,把淚水逼回去。

  她才仰起頭沒多大會子,卻突然被人拉出桌席,轉頭一看,原來是賀濟禮。她還沒弄明白怎麼回事,就見賀濟禮擋到她身前,迅速端起一盆滾水,朝桌席上正嚼舌頭的那幾個嫂子嬸子劈頭蓋臉地潑了過去。

  那幾人正聊得歡呢,哪料到有滾水從天而降,登時一片淒厲的尖叫聲此起彼伏,連著賀老太太在內,一個都沒逃脫。賀濟禮瞧著她們捂頭捂臉地狼狽離席,滿臉愧疚地抱拳道:「哎呀,失手,失手,各位勿怪。」

  孟瑤朝前一看,一嫂子的半邊臉燙起了水泡,另一嬸子則被燙中了眼,怎麼也睜不開,而賀老太太也沒能倖免,一雙手腫了起來。她們突遭飛來橫禍,皆怒瞪賀濟禮,嚷嚷著要討個說法,但無奈賀濟禮態度極好,抱著拳團團道歉,讓她們除了抱怨幾句,無法發作。

  孟瑤心內一陣鬆快,眼中卻含了淚,緊緊牽住賀濟禮衣角。賀濟禮回頭看見,一陣心疼,湊到她耳邊小聲道:「你放心,能失手一回,就能失手兩回,廚房裡還有一大鍋開水呢。」

  孟瑤忍不住撲哧笑出來,惹來賀老太太怒目,賀濟禮趕忙上前去瞧她的手,嘴裡卻罵著賀濟義:「老2跑哪裡去了,怎地也不拿個藥膏來給老太太抹抹,還有你媳婦的棉衣呢,也不拿一件來與老太太換上,這大冷的天,要是把老人家凍著了可怎麼辦。」

  賀老太太見他傷了人倒還要講賀濟義的不是,氣道:「若不是你潑開水,也不至於這樣。」

  賀濟禮一副委屈模樣,道:「兒子是失手,誰叫濟義家的臉盆滑溜溜,叫人捏不住?」

  所謂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賀老太太向來都是那「兵」的角色,不想這次也當了回秀才,可氣得不輕。

  雖說賀濟禮堅稱自己是「失手」,可那盆子滾水為何而來,所有人都是心知肚明,那幾個嫂子嬸子連席都不敢再入,灰溜溜地相扶著走了。

  賀濟義膽戰心驚地上來打了幾個哈哈,重新收拾了席面,請賀老太太與賀濟禮入席,但賀濟禮哪還肯久留,稱要回去給賀老太太買了藥送來,拉起孟瑤就走。賀老太太還惦記著過繼的事,走到另一席去求族長拉住賀濟禮,但族長也是被那盆子滾水給嚇著了,連連搖頭,口中稱:「濟禮是要急著回去給你拿藥,孝心一片呢,我怎能攔著。」

  賀老太太氣得頓足捶胸,卻把個傷手又疼著了,呲牙咧嘴不提。

  雖有賀濟禮一心相護,孟瑤待坐上轎子,還是忍不住哭了一場。回到家,賀濟禮見她雙眼通紅,面有淚痕,心疼之餘突然大悟,拉著她的手,誠心誠意道:「都是我的不是,有些話心裡想了,卻沒說出來,才害得你人前受辱,也讓有些人起了歪心思,我這便與你講清了——子孫福乃是命中注定,別說我們還年輕,來日方長,就是以後生不出兒子,只要你不點頭,我絕不納妾,更別提過繼。」

  「此話當真?」孟瑤淚眼朦朧,卻沒忘取過筆墨,讓賀濟禮將方纔的話寫下來,道,「空口無憑。」

  賀濟禮哭笑不得,只得一字一句寫了,按上手印,交與孟瑤。孟瑤仔細看了一邊,臉上終於露了笑容,打開箱子,將其與《妾室守則》放到了一起。

  有了這一紙保證,沉壓孟瑤心中多日的陰霾終於散去,逐漸又覺得日子有滋有味起來。

  如此過了幾日,西京那邊有喜訊傳來,今年三十有五的溫夫人,有孕了。喬三老爺怕她孕中思念兒女,特意派人來請孟瑤同賀濟禮,讓他們帶著小囡囡,上西京頑幾天。

  孟瑤拿著喬三老爺的親筆信,與賀濟禮笑道:「這位喬三老爺,是個曉得疼妻子的人呢。」

  賀濟禮一面吩咐下人去準備遠行的馬車,一面摟了孟瑤朝裡間走,不依道:「難道我不是個疼妻子的人?」

  孟瑤伸出食指,輕朝他嘴上一點,賀濟禮藉機含住,將她抱了起來,不顧還是大白天,就撩了帳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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