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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煙雨江南 -【塵緣】《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8 12:24 PM     標題: 煙雨江南 -【塵緣】《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lovein520 於 2011-12-22 11:32 AM 編輯

【小說書名】 :塵緣
【小說作者】 :煙雨江南
【作者簡介】
                     煙雨江南,這個名字其實很誤導,本人生於東北,是地道的北方人。直至大學時,才至上海求學,自此與南國結緣。自小 以來,我就嚮往自由且無拘無束的生活,可是不知怎的,讀書二十年,走的都是一個標準好學生該走的路,基本上沒有別的選擇。畢業後,真正自由的記者生涯讓我提不起興致,遊學歸來時,反而選擇進入了資本市場這一水深浪高的行當,從此陷於其中。 不過看過的書、玩過的遊戲、做過的夢都還存在心裏,寫書,其實也就是將這些故事與大家分享的過程。不過有所區別的是,自已想的故事很簡單,而給讀者看的就不行了,一定要多挖坑、挖大坑,坑中有坑,坑外套坑,讓人一路翻翻滾滾地摔到終點,這才有點意思。 塵緣是一次全新的嘗試,希望大家能夠喜歡。至少,偶寫的東西,自信還是能有點和別人不一樣的。
【內容簡介】 :那一天,我搖動所有的經桶,不為超度,只為觸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在山路匍匐,不為覲見,只為貼著你的溫暖;

  那一次次的轉山,不為修來世,只為途中與你相見。

  ------滄央嘉措
【小說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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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8 12:29 PM

本帖最後由 lovein520 於 2011-12-18 12:34 PM 編輯

序章 相約

  天上一朝日月,人間幾度春秋。

  其時浩浩神州,關山雄踞,大河縱橫,山河之間,蕩蕩然沃野千里,氣象萬千。億萬年間,天降凝露,地氣升騰,陰陽交匯之下,遂有雲行風動、電閃雷鳴。

  物華凝聚,始現生靈。又不知幾億萬年之後,方得有人行走於大地之上。當此繁榮昌盛之世,上古之事早已佚不可考。無論士林大夫,又或販夫走卒,所知者無非神仙精怪、種種荒誕傳說。即使正史所載之洪荒紀元,也僅上溯數萬年而止。大略有識之士,自然知道史書不可不信,不可全信,書上所載諸般洪荒逸事,讀來與俾林野史實也相去無幾。

  神州得天獨厚,多有風調雨順之年,故此漸漸走向盛世。其中自有一些人,不喜世間名祿,只愛尋山覓水。又於那些山清水秀、地氣彙集之所結廬而居,離俗遁世,潛心修行。

  上古之年,坊間傳到有修道之士號廣成子,徹悟仙法,騎鶴西去,留下若干仙跡。此後塵世修仙訪道之風始盛。千萬年來,得道飛升之士屢有所聞,正史野傳也不鮮提及。至此凡人始知九天之上,另有青冥,百尺地下,是為黃泉。只是神仙一說終究虛無飄渺,仙凡之間相隔遙遠,凡夫俗子們仍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三餐溫飽,勞碌終生,不得解脫。等到老來歸去,一抔黃土,數滴眼淚,也就了無痕跡了。

  每逢天災人禍,又或是重要年節,百姓必會焚香上供,去膜拜那些自己終其一生也不可或見的神明。因為他們相信,神人相距並不遙遠,只要誠心祈求,虔誠膜拜,上天終有所感,仙界必有所覺,雖然不是有求必應,終能應驗一二。。只是天地之別、仙俗之隔,實如巨淵汪洋,遠非這些凡夫俗子所能思及,這個自不必多提。

  然在九天之外,青冥之極,確有廣大玄妙世界,即為眾仙居處、凡俗口中所稱之仙界,又別名天宮、蓮華、妙境,等等,名號不一。

  仙界所處之地蒼蒼茫茫,無比廣大,不知其界在何處。上下幽幽,縱有莫大神通,也無以測度其深其遠。

  然則仙界也非如那些凡夫俗子所想,惟有繁華似錦,歌舞昇平。

  茫茫仙界中,除中央一地外,四野均是荒蕪一片,玄境處處,有莫大兇險藏於其中,平素縱是一般的下仙也不敢離開仙域過遠,一旦陷入玄荒種種幻境之中,既有可能再也不得脫身,金身仙品,均要毀於一旦。因此敢於玄荒秘境出入行走的,若非具大神通的上仙,則是有通玄手段的仙人,因此才不憚種種兇險。

  然而越過茫茫玄荒,再向深處,是何世界、有何天機,即是仙人也不得而知。

  在仙界的極邊緣處,有一條天河,寬十萬丈,深百千尺,水面上波濤不興,綿綿延延,不見其源,不知所終。河邊千里之內不見樹木植被,空中無飛禽,地面無塵土,無彼無此,其渺茫狀態,難借言詞形容。

  天河之水並非凡水,柔弱之極,片物不載,不論是天獸還是仙人,入水即沉,再無出水可能。天河之上,有習習微風自玄冥中來,向無盡處去。通常時候,這些風只是氣流微湧,與人間風雨並無二致;然而每過一段時間,風中就會帶上絲絲不知從何而來的玄異氣息。所謂玄異,即是一旦遇上仙家法寶又或是修習有成的靈物,即會侵消其仙氣、解離其結構,無論仙人天獸,在這茫茫天河上一旦支撐不住,即會就此落水,萬載修為頃刻間化為烏有。

  正因如此,這條天河得名為不二天河,成為翼護仙界的天然屏障。然而偶爾還會有那得道精怪從玄荒深處出來,越過不二天河,潛入仙界正土。因此仙帝令有能之仙人巡視玄荒邊緣,以防精怪魔物侵擾仙界清靜。

  不二天河有若游龍,蜿蜒臥於仙界。河畔一片荒野,淡霧繚繞,千里之內了無生氣。惟獨在河水彎處,水畔池邊,有一方青石,生得晶瑩剔透,傲然不凡,,隱隱之間,透出些生氣,,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顯非凡物。

  青石不知從何而來,自亙古時起就已立於不二河畔。仙山無日月,它已不知立了幾萬萬年。

  這一日,無定河畔久遠的寂靜又被打破,遙遙遠方,雲開霧散處,有一位仙人灑然行來。他面若冠玉,鼻入懸膽,氣宇軒昂,鬢髮高挽,束以七彩琉璃盤龍珠,一身長袍前繡雲後生風,袍袖角各綴一座八角玲瓏塔,足下三朵蓮花,放射寶光若華,破開層層雲霧,冉冉而來。

  仙人遙遙望見無定河畔那一方青石,微露笑意,足下蓮花光芒綻放,加快了行進速度,轉眼間已飛至不二河上方。他駕起仙蓮,頃刻間已經在河上環飛三周,神思掃遍方圓千里之域,見並無異狀,這才壓低仙蓮,徐徐落于青石之旁。

  他理理仙袍,背靠青石,面向浩渺無定天河,從容盤膝坐下,又從懷中取出天書一卷,朗聲頌讀起來。

  浩浩煙波,瑩瑩青石,伴隨書聲朗朗,這位於玄荒凶境邊緣的不二河畔,一時間竟也雲霞繚繞,異香撲鼻,萬千蓮瓣飄落,和風細雨灑下,天邊透出紫霞之光,不毛之地,頓成祥瑞處所。。

  過不多時,一卷天書頌畢,仙人緩緩站起,將天書收入懷中。他拍了拍身畔青石,笑道:“青石啊青石,你能得聽我頌讀天書七卷,也是有莫大緣分。如今你靈光外露、修行將滿,若有機緣,或也可得脫卻石體、修成仙胎。現今時辰將到,你我此次相聚已了,就此別過。”

  仙人抬手一指,三朵蓮花自空而降。他舉步踏上蓮花,欲飛起時,又見不二天河上萬道煙波,罡風再起,忽然心有所悟,於是又回身來到青石之前,道:“青石啊青石,你我果是有緣。我適才見無定天河上巽風再起,悟得‘解離訣’一篇,也都付與你吧!”

  言罷,他袍袖一拂,煙霞過處,青石上已泛起一篇文字,隨後又漸漸隱去。

  這一次他不再停留,駕起蓮花,沖宵而去。

  無定河畔,荒茫四野,一時之間,只餘下一方青石。

  此仙乃是四方巡界之使,往返巡迴檢視玄荒邊地,以防有精怪趁虛而入。這些精怪雖然興不起多大風浪,然則擾及仙人清修,終是不妥。

  仙人檢視四境,每五百年巡迴一周。每到無定河畔時,他必坐于青石之旁,朗聲頌讀天書一卷,然後起身拂理袍帶,方正綸巾,如此才會離去。

  仙山無日月。

  自何時起方始與青石相晤,仙人已不自知。每五百年的一次相遇,如今已是第幾遭。

  惟那七卷天書,翻來覆去,又讀了何止數十遍?

  仙人離去後又不知過去多少年,青石受巽風吹拂,吸天河露氣,瑩光越來越盛。

  忽有一日,素來平靜無波的無定天河驟然波濤洶湧,狂風大作。上窮怒雷滾滾,大地震顫轟鳴,就連那方亙古不動的青石上也光波流轉,晃動不休。

  一記驚天怒雷過後,天河畔一道青色毫光沖天而起,直上九宵!再看天河河灣處,青石早已炸裂,一地碎石之間,立著一個一襲青袍的卓卓女子。她黛眉微顰,茫然四顧,渾然不知自己身處何方。

  恰在此時,荒原盡頭煙塵大作,隱隱有戰鼓號角聲傳來。那女子面露疑惑,就向那煙塵起處望去。

  遠方白光一閃,有一頭似貓似狐的雪白小獸宛如足不點地般沖來,轉瞬間已沖至那青衣女子之前。

  雪白小獸埋頭苦沖,渾然不覺前方正立著那青石化成的女子。它雖靈覺冠絕玄荒,然則分毫感覺到那女子的氣息。這也難怪,她剛剛脫卻石衣、修成仙體,此刻通體靈氣沖盈,然而仍以石氣為主。在小獸靈覺之中,那女子不過是一方青石而已。

  青石此刻茫茫然,恍恍然,渾不知身在何處,將向何方。她心中忽然微動,盈盈俯下身體,纖纖素手落處,恰好拈住那只小獸的後頸,將它提了起來。

  小獸萬沒料到有此結果,一時間急得張牙舞爪,向著那女子吱吱呀呀地叫個不停,顯然在炫示威風。可是它頭大爪短,通體雪白皮毛柔軟之極,雙眼紅若火晶,再怎樣努力亮出小牙,也只顯可愛,不見威風。

  女子將小獸提至面前,一雙青瞳定定地看著它。待見小獸徒然掙扎示威,不由得婉爾一笑。

  此時遠方煞氣沖天而起,一聲號角悠然傳來,號角聲中隱現淩厲殺機。小獸扭頭望去,見那沖天的煙塵中隱現無數旌旗,一時間竟然呆住了。而那女子也在遙望遠方,見無數甲兵正向此地奔來,不覺微露疑惑之色。

  雪白小獸不再掙扎,輕輕嗚咽一聲,就此緩緩低下頭去。它四爪微微蜷起,在那青衣女子手中,就此縮成了一個雪白絨球,似是閉目待死。

  不知為何,青衣女子心中憐意忽然如潮而生。她輕輕一歎,纖指微松,雪白小獸就此向地上落去。它似是完全沒有預料到如此結果,在地上彈了幾彈,這才四爪一伸,如一道閃電般向不遠處的無定天河奔去。

  將到河邊,它忽然駐足,回首向那女子望去。

  那青衣女子盈盈立於風中,一雙美瞳竟也望向於它。

  四目相對一刻,數秒而已。

  雪白小獸忽然仰首向天,發出一聲長嘯,其聲清越蒼越,有若龍吟!

  嘯聲未歇,它已回過頭去,一躍十丈,縱入無定天河之中。平滑若鏡的天河上激起了一團小小水花,又有數道漣漪蕩漾,久久不散。

  在那青衣女子的瞳中,同樣映出了數道漣漪,久久不散。

  恰在此時,一聲有若霹靂的大喝傳來,驚散了青石瞳中的漣漪:“兀那蠢物!你好大的膽子,如何敢放走萬年天妖!”

  青石慌然轉身,見身後已立了一個高她數倍、周身金甲的仙人,正向她怒目而視。而無數天兵已如潮水般自她兩旁湧過,向天河邊追去。只是到了河邊時,他們卻無論如何也不敢再踏前一步。天河弱水罡風,縱是上仙也不敢輕渡,這些普通天兵又如何敢踏進河去?

  青石微覺驚慌。她剛剛脫胎化形,一切皆依本能行事,此時靈智尚未全開,全然不知大禍已自臨頭。

  金甲仙人上下打量了一番青石,歎道:“罷了,天妖此刻已逃回玄荒。你這蠢物犯下大罪,隨我去見仙帝吧!只是憐你修行不易,方始得道化形,就要受天雷殛體之刑。”

  青石還未明白金甲仙人言中之意,就聽到嘩啦一聲響,一雙纖手已然多了一副鐐銬,一名仙卒將一面玉牌向她一招,一道光華當即將她罩住,就此吸入到玉牌之中。

  “大膽蠢物,你可知罪嗎?”

  直至這記喝聲入耳,青石才從恍惚中醒來。她舉目四顧,見不知何時已身處一座輝煌天殿中央。大殿以青玉輔地,以白石為柱,四角銅獸香爐中氤氤氳氳,正燃著不知名的香料。大殿四簷之上,皆有青金異獸坐守。

  大殿中空中一聲,惟青石跪於殿中央,絲毫動彈不得。

  她的正前方,有一道翠玉長階,一路向上,直伸入茫茫雲中。那聲斷喝即是自雲中飄下,落於階前。

  她心下驚慌,又覺不解,全不知自己何罪之有。

  此時又有一個聲音傳來:“陛下,此蠢物私縱天妖,雖是無心之過,然則其禍無窮,依律本當將其打入陰潭,永世承受極寒蝕體之刑。姑念其剛得化形,靈識未開,故只處以天雷殛體之刑即可。”

  青石微微顫動,她並不知天雷殛體是何刑罰,然則隱隱感覺,億萬載修得的神識,恐怕要就此去了。

  “陛下!臣以為不妥!”

  青石全身一震,她記得這個聲音,那每五百年就會在她身邊響起一次的聲音!

  “陛下,此次天地間機緣混亂、陰陽相沖,方使那天妖得脫所困。若非天地劇變,她仍只是一方青石而已。她縱然脫卻石衣、修成仙體,靈識也未盡開,如何識得天妖?她雖然當罰,然念其修行不易,臣以為天雷殛體之刑過重了!”

  前一個聲音轟轟隆隆地傳下,已有怒意:“大膽!她縱走天妖,罪無可赦,天雷殛體、毀去她過去未來一切因果,已是莫大的恩典。你不過是小小的四方巡界之仙,又如何敢在此殿胡言?陛下,若此等罪過都可赦免,天律將置於何地?朗朗仙界,殿前神仙,又將如何感受呢?”

  此時九重天上白雲忽開,隱隱現出一座仙宮,紅牆金瓦,白玉欄桿,紫雲繞牆,巍巍峨峨。青石忽然感覺有一道目光自自己身上掃過,那目光溫潤柔和,仿如蓮花拂面,令她一時驚惶盡去,心下踏實了許多。

  此時天上傳下一個語聲,溫和淡泊,不怒自威:“青石縱走天妖,其罪已明,依律當處天雷殛體之刑,大羅天君所言並無不妥。”

  “陛下,臣有一言!”那巡界之仙又道:“青石在此時修煉成形,縱走天妖,溯其根源,乃是因臣頌讀天書,為她聽去,依法修煉而至。是以青石此罪,理應由臣共擔才是!”

  仙帝默然片刻,方道:“你巡視四境,累有功勳。也罷,這也是你塵緣未了。既然你願與她共擔此罪,那即罰你二人清退仙班,打入濁世,承受百世輪回之苦。”

  聽到清退仙班、打入濁世幾字,青石不知為何,心底忽有寒意湧起。只是她眼前一花,那五百年得遇一次的仙人已出現在她面前。

  他緩緩解去束發琉璃盤龍珠,脫下仙風遊雲袍,又散去足下蓮花,與她並肩跪於大殿中央。

  此時九重天上,仙宮深處,鐘聲悠悠響起,揚揚灑灑,四下飄散。

  大殿鋪地青玉忽然盡數散開,青石與巡界之仙就此向下墜去。她只覺茫茫雲霧擦身飛過,罡風刮面如刀,雲霧深處,又有種種凶厲景象,心下正慌時,手上忽然一暖,已被人輕輕握住。

  這一握,握定了百世輪回,千年塵緣。

  方知道世間故事,原有根本;順緣逆緣,皆是前緣。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8 12:32 PM

本帖最後由 lovein520 於 2011-12-18 04:27 PM 編輯

章一 斷腸 

  當其時,天下政治昌明,百姓安居樂業,神州處處祥瑞不絕,漸漸有了一副盛世氣象。

  時有名城洛陽,因地處中原通衢之地,物產豐饒,又久不經戰亂天災之禍,人口便逐漸多了起來。幾經擴建之後,洛陽日益興盛,隱隱有淩駕帝都長安之勢。因此百年之前,洛陽即被開國之高祖皇帝定為東都,自此益發繁盛。

  洛陽城中有一道長亭街,街東首有一條銅川巷,巷中高牆深院,青石鋪地,氣象森嚴。銅川巷內居住之人非富即貴,皆是洛陽城內數一數二的顯赫人家,是以這樣一道深巷之中,其實只有寥寥五戶人家。

  此時方當盛夏,空中萬里無雲,如火的驕陽似是要將青石路面烤得生出煙來。巷口處幾株垂柳也無精打采地垂著頭,柳枝筆直向下,紋絲不動。

  這正午時分正是大戶人家午休之時,整個銅川巷內空空蕩蕩,見不到一個人影,只有知了的聲聲鳴叫打破了午後的寧靜。

  在銅川巷口的一戶人家,兩扇黑漆銅門之後關著的卻是一個清涼世界。樓宇回廊之間,習習風中帶著浸人涼意,全然不似大門外的熱浪逼人。宅院內水榭歌台,畫棟雕樑;樓閣重重,回廊道道,可謂氣象非凡。院中一盆一椅,若非華美異常,就是有來歷之物,可考可察。單說那數方假山石,就是產自南海之濱的滴水石,且不說滴水石本身價值千金,僅是千山萬水的運到洛陽,所費已然不菲。

  僅止這些,也就罷了,然而那門內照壁上繪著的紫虎嘯月,庭院石階中央的游龍浮雕,又或是主樓屋簷上伏著的四尊青銅龍龜,俱非尋常百姓人家所能擁有的紋飾。特別是紫虎與游龍,更是惟有帝室血脈方能使用的圖紋。

  宅院前後分為四進,連接這四進院落的,是兩邊的抄手遊廊。 每進之間左右兩扇垂花門,梅蘭竹菊,松楓荷合,各具形態,斷斷沒有一個重樣。僕役丫環穿梭不絕,俱是輕手輕腳,似恐驚擾了主人的午間小憩。大戶人間,法度森嚴,單從僕從的這些表現上就可見一斑。誰敢多行一步路,多說半句話?

  在宅院後進一角,另有一座翠竹掩映下的院落,院門上題有‘停墨閣’三字。門上一副對聯:

  四壁墨香緣窗逝,一泓秋水繞身飛。

  其幽靜處別有洞天。

  此時主宅偏門一開,一個書僮打扮的少年閃出,一路向停墨閣奔來。剛進門數步,就迫不及待地叫道:“少爺!少爺!”

  停墨閣迎著院門的是一間書房,房中端坐著一個華服少年,看上去十七八歲年紀,一身牙白家常便服,箭袖和衣裾邊繡了些松枝祥雲,聊作點綴;五彩絲線撚的絲絛將一塊通透溫潤,不沾塵, 可避水的玉佩掛在腰間。配上足下雲跟厚底朝靴,清清朗朗,華華美美,端的是如玉少年,翩翩公子。他身畔燃著一爐龍涎香,手捧一本古卷,正在用心研讀,顯得極是專心。驟聽門外書僮呼喚,少當即嚇了一跳,手一抖,險些將那書掉落在地上。他飛速拉開抽屜,將剛剛研讀之書藏於其中,又從桌上抓過一部官修正史,裝模作樣地讀了起來。

  那書僮才叫兩聲,就已奔進房內,見少年正埋首讀經,當下笑道:“少爺!眼下有兩個大好消息,您可要有一段清靜日子,不用再看這些悶死人的之乎者也了!”

  那少年一聽,立刻站了起來,道:“真的?這是怎麼回事?快說,快說!”

  書僮湊近少年,壓低了聲音道:“我剛才在正房經過,無意中聽到夫人和洛陽王小王妃在敍舊,其中提到老爺這次赴京後,很得玄宗皇帝的賞識,已經留在京中準備重用了呢!這是第一大喜。這第二喜嘛,長安洛陽相隔遙遠,一來一回怎麼也得半月有餘,老爺肯定不能常回來督察您的課業了。”

  少年面露喜色,但旋即意識到不可喜形於色,尤其父親遠行在即,為人子怎可如此歡欣?於是臉一板,道:“此事當真?我得向夫人問問去。若是你敢騙我,看我怎麼用家法收拾你!”

  書僮嚇了一跳,忙拉住少年央求道:“少爺!你這一問,夫人一定會察知是我多嘴,到時吃一頓家法倒是事小,萬一被趕出宅院,那我可就再也服侍不了您了。”

  少年沉吟一下,知道夫人向來明察秋毫,若是心切問了去,這書僮必定要吃家法。他素來喜愛書僮聰明伶俐,辦事穩妥,因此就按捺住了心下的焦急,準備慢慢再探口風。

  就在此時,閣外忽然傳來一個若鐘響磬鳴的清脆聲音:“三哥哥,是什麼事讓你這麼歡喜啊?”聲音未落,門外就閃進一個少女,低低挽著朝雲髻,淡淡著著胭脂紅,垂垂戴著緊步搖,斜斜卷起薄紗袖,露出香藕樣的手臂,水蔥似的指甲。正是那未遇範蠡的西施,不諳世事的貂禪,未落風塵的柳如。她微掀裙裾,一路小跑,轉眼前就沖到了少年的書桌前。

  少年大吃一驚,伸手想收拾桌上的東西,但猝不及防之下已被她沖到桌前,一時間手停在半空,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頗為尷尬。

  書僮見了少女,臉色微微一變,立刻行禮賠笑道:“七小姐,您怎麼來了?”

  少女盯了書僮一眼,冷笑道:“采藥!但凡有你在,必無好事。是不是又在攛掇著三哥哥幹什麼壞事了?”

  書僮采藥臉色大變,勉強賠笑道:“七小姐說笑了,小人哪敢啊!小人不過是看看哥兒有沒什麼示下。”

  少女哼了一聲,不再理會書僮,一把拿起少年桌上攤開的書,見是一部官修正史,當即扔在一起,繞到少年身旁,一把拉開了他的抽屜,將少年剛剛研讀之書給抽了出來,顯是熟知那少年的脾性。

  少女揚了揚手中的古卷,道:“《紫府金丹訣要》?三哥哥,你又沒聽姑父的吩咐,在看這些莫名其妙的東西了!小心著了心魔,堵了七竅。”

  少年皺眉辯道:“青陽真人乃是高祖皇帝親拜的護國真人,他手書的《紫府金丹訣要》只可開心智,哪里會堵七竅呢?爹爹他老來迂腐,你也跟著這般胡說!”

  少女款款將古卷放在桌上,道:“三哥哥,可不要怪我沒提醒你,三天后西門老先生就要檢查你的課業了,你若是過不了關,等姑父回來,少說也得是禁足一月,不得出府。”

  少年微笑道:“不過是背誦三本太宗本記而已,又用不了我半個時辰。”

  少女哼了一聲,忽而淺笑道:“知道了,普天之下,惟有三哥哥最聰明了。”

  原來少年姓洛名風,字從龍,再過一月即滿一十八歲。七小姐洛惜塵尚未十六,與洛風並非親生兄妹,乃是洛風之母楊夫人的侄女。洛風家世淵源,其父洛仁和以文采風流著名,時于洛陽任官,與洛陽王李充向來交好,其妹洛貴妃又正得當今玄宗皇帝寵愛,是以家族日顯興隆。此番洛仁和赴京高就,雖然尚未有定論,但必然是個顯赫實缺。

  洛風生時天有異象,府第上空白日積雲,又有一道紫電、一道青電盤旋交錯而下。洛仁和請來的風水先生不過是世間借仙道之名混口飯吃的泛泛之輩,自然解不得其中意思。只是信口謅道此乃天降祥瑞,此子乃仙人轉世云云。借問祥在何處,瑞從何來,自然是搖頭晃腦,“此乃天機,不可言,不可言”。

  洛風一落地,手中即抓著一塊小小青石,青石圓潤晶瑩,隱隱有寶光流動,顯非凡物。洛仁和見此子抓石而生,顯非凡胎,因此也就信了風水先生所言,重謝了紋銀若干。

  洛風自幼聰明絕頂,三歲能誦,七歲成詩,經史雜書,都是過目不忘。到年紀稍大一些,更顯沉穩,識大體,胸襟開闊,遇事從容。因此在五位兒子之中,洛仁和對這個三兒子期許最高,要求也最為嚴苛。只是洛風不知為何對於治國經濟之學全無興趣,只喜什麼築基煉丹、仙跡洞府之類的雜家旁說。他平日裏廣讀道藏,又自少結交修道之士,學了許多鉛汞之學,舞劍之道。

  當朝玄宗皇帝通道,因此修仙訪道之風日盛,又傳說在名山大澤中,多有修仙宗派隱居,屢有白日飛生的仙跡傳聞,是以王公大臣子弟修道習劍的不在少數,洛風所為,不過是尋常舉動。只是那些肯與貴族富戶結交的道士真人,十人中倒有九人道行低微,自己都未必能解得出幾部道典,又如何能夠教人?所貪圖者,不過是金銀供奉而已。

  當然,其中也不乏有真神通的真人大士。比如撰寫這部《紫府金丹訣要》的青陽真人,就號稱能點石成金,化泉為漿,又善煉仙丹。開國高祖皇帝服後果覺妙用無窮,當即封青陽真人為當朝國師,賜與田宅無數。又有傳言說青陽真人手掌一把仙劍,出鞘即可引動紫電天雷,威力無窮,青陽真人仗著這柄仙劍已斬妖誅邪無數。

  洛風可沒有那般運氣,遇見一個如青陽真人這樣的世外高人。他結交的修道之士雖多,研讀的道藏不在少數,酬金也花了不少。可是若說煉丹,凡丹煉出無數,仙丹一顆也無。若論習劍,那幾招幾勢倒也優雅從容、頗有風骨,但真動起手來連洛府的護院都敵不過。因此洛仁和越看越怒,終於禁止洛風再談修道之事,要他一心讀書,將來好承襲父蔭,在仕途上有所建樹。

  只是洛仁和公務繁忙,難得有時間檢查洛風的課業。洛風又是天縱之材,只消稍下苦功即可應付過關,大多時候仍是在研讀道藏,探尋飛升之途。他過於醉心此道,連身邊隨侍的小小書僮也被他私下改名為采藥。

  洛仁和雖然不喜洛風研習丹鼎之術、黃老之學,但自己也並非對仙道一味排斥,畢竟從本朝開國高祖皇帝始,歷代君王都十分推崇修仙煉丹之學,這些做臣子的,又怎能不得懂一二,否則如何上承君心,體貼聖意?而且洛仁和這座宅第也非尋常,前後四進各有兩條游龍浮雕,合起來是就是一座離龍陰陽陣。據那佈陣的道士說,陣中鎖著一頭北海冰龍之魄,此陣不光可以調和陰陽,驅邪避鬼,而且具有扭轉風水、福蔭子孫的大功效。

  這陣中是否真的鎖了一頭北海冰龍之魄自然無人可知,不過那調和陰陽之效倒是頗為顯著。整座宅院冬暖夏涼,十分怡人,府中諸人全然不受寒暑之苦,就是洛陽王的王府也未必能及得上。

  至此時為止,離龍陰陽陣建成剛剛三年,洛仁和就得玄宗皇帝聖恩,召入京中敍事。只是不知這是陣法之功,還是洛妃枕席之能。

  洛惜塵精靈跳脫,然而性情脾性頗見大氣,在洛府年輕一代中與洛風最是相得。她自幼時起,即被一位遊歷而過的女道士相中,授以養氣明心之術,並囑她勤加練習,待她滿十六歲時再來收她為徒。那女道士自稱出身靈墟,為白雲先生傳承弟子。然如洛惜塵這樣的官宦之女,自不會下什麼苦功,三五天能練上一回已很是不錯了。就算如此,洛風也自對她另眼相看。只是她自己到對那所學養氣之術不屑一顧,稱之著力於旁枝雜徑,背離大道本源。洛風對此很不受落,每每力陳已見,希望洛惜塵能識得其中真味。但洛惜塵心高氣傲,自然不服,何況洛風自己雖讀過諸多道藏,也未見修出什麼神通來,因此兄妹二人每每探討道法仙源時,倒是以爭吵居多。

  洛風雖然醉於道術,無心經濟治國之論,然則僅是應付了事的誦讀,已能使年未十八的他嶄露頭角,把經史籍典諸子百家之學解得頭頭是道,將國事民情世間道理洞察於秋毫之間,每每有驚妙之語。然他痛下苦功的道法反而一無所成。

  世事難測,由此可見。

  兄妹二人在書房聊不上幾句,又回到了金丹之學上來,自然少不了又是一頓爭吵。激辯一番之後,二人就都有些累了。洛惜塵忽望了一直乖覺侍立的采藥一眼,道:“你先出去,我有話要同三哥哥講。”

  采藥頓時長出一口氣,轉頭就跑。

  洛惜塵又氣又惱,喝道:“跑這麼快幹什麼?本小姐還能吃了你不成?”

  那采藥伶俐,又仗著素得洛風喜愛,當下只作聽不見,腳下發力,轉眼間就消失在院門之外,直把洛惜塵氣得貝齒緊咬。

  洛風笑道:“且莫管他,你有什麼話要向我說?”

  洛惜塵恨恨地一頓足,這才望向洛風,道:“哼,便宜你了。我聽說姑父此次在京中另有重用,一時半會之間不會再回洛陽,你又可以肆意妄為了。可是天下也沒有那般的好事,我偶爾得知,這一次西門老先生受姑父所托,要狠狠考究你的課業,絕不止是三卷高祖本記而已。”

  洛風笑道:“那也不妨。那幾本經史早已在我腹中,何懼……”

  他一句話尚末說完,忽然從窗外吹進一陣急風。這風來勢十分淩厲,頃刻間就將書桌上的書卷紙筆一道卷起,劈頭蓋臉地向洛風與洛惜塵砸來,甚至那一方產自前朝的古硯也不得倖免,隨風而起!

  洛風吃了一驚,急切間奮力將洛惜塵拉到一邊,避過這突如其來出現的猛惡驟風,然而他自己卻被那方古硯砸中肩頭,忍不住臉色一白,悶哼一聲。

  猛然間,又一聲巨響,一排高高的書架被惡風掀倒,向二人傾覆而下。洛風再吃一驚,顧不得肩背劇痛,猛力將洛惜塵撲倒在地,堪堪避過了厚重的檀木書架。隨後一片唏嘩之聲,什麼前朝螭龍彩盤、上古青花龜紋缽、碧玉雲紋花瓶,通通摔得粉碎。

  惡風來得急,去得也快,雜帶著一堆雜物,旋即從另一邊破窗而去。

  片刻之後,洛風才抬起頭來,驚魂未定地看著已是一片狼藉的書房。洛惜塵見塵埃已定,驚懼漸去,輕輕推了推洛風。洛風這才省覺,站起身來,將洛惜塵扶起。本朝男女之防遠不若前朝嚴苛,二人又是事急從權,肌膚之觸,也無不可。

  洛惜塵道:“真是奇怪,好端端的起什麼風啊!”

  洛風向窗外望去,也道:“的確有些異樣……咦?!”

  他跑到窗前,向天上望去,這才發現剛剛還是萬里無雲、烈陽高照,不知何時竟已鉛雲密佈。那一片黑壓壓的雲不斷垂落,似有千鈞之威,直欲要觸到主樓的屋簷。若這雲失了羈絆,這若大的洛陽城,怕是都會被壓為齏粉!

  此時洛府中早已沒了先前的清靜,一片喧嘩之聲,僕役們都在奔走往來,為這即將到來的傾盆大雨作著準備。

  洛風走到庭院當中,仰首向天,皺眉道:“這陣風雨來得當真奇怪,必有原因。嗯,讓我想想,《玄都九真》經中是怎麼說的……”

  洛惜塵忽然面色大變,向洛風大喊著什麼,只是她的叫聲已全然被一記突如其來的霹靂淹沒。

  洛風仰首向天,木然望著那如九天垂瀑一般落下的滔天電光,早已驚得呆了。

  大音希聲。

  “三哥哥!”洛惜塵也不知叫到第幾遍,麻木的雙耳才依稀聽到了自己的叫聲。眼見著那滔天電光直逼洛風而去,她顧不得身軀疼痛,也不避忌庭院中天雷如潮,飛步向洛風沖去。

  當蓮足落入庭院的一刻,洛惜塵忽地呆了一呆。庭院中翠竹如屏,流泉暗湧,哪有分毫天雷殛過的痕跡?她再一抬頭,天上複又碧空如洗,烈陽普照。剛剛那摧城壓寨般的黑雲,就似從未存在過一般。

  直至一眼看到蜷縮在地、已然昏迷不醒的洛風,洛惜塵這才相信剛剛的一幕非是幻覺。她心頭一痛,急急跑到洛風身前。

  洛風雙目緊閉,滿面紫紅,通體散發著驚人的高熱,似欲噴出火來。他胸口衣服一片焦黑,幾乎全被紫雷引發的天火給燒去,奇異的是露出的肌膚卻是細嫩雪白,宛如新剝的嫩藕,完全沒有半分被天火燒灼的痕跡。他頸中系著一道細細金鏈,鏈尾墜著一方小小青石。洛惜塵自然認得這是洛風自出生起即抓在手中的青石。

  此刻青石正散發著瑩瑩的光輝,光輝流轉不定,宛如活物。見此光景,洛惜塵暗忖:定是那青石護體,才免去了三哥哥焚燒之苦吧。一時,頓覺此物不凡,遂凝神細看。這一看,才見這方小小青石幾已變得通體透明,內中似有沸騰的熔湖,不斷有無以計數的細小紫金色文字飄浮上來。

  這些文字過於細小,洛惜塵仔細辨認,才勉強看清這些文字的一點輪廓。文字與上古的大篆有些許類似之處,她是一個字都不認得。但眼前情景太過玄奇,看到忘形之時,惜塵不禁伸手想去觸摸這方青石,然而那纖纖指尖剛一觸到青石,她即驚呼一聲,迅速將手收回。

  不知是否受到天火所引,青石炙熱之極,稍一觸碰既將洛惜塵的指尖燙出一個水泡。她乃是鐘鳴鼎食的官宦小姐,如何吃得這種苦?當下眼中就有了盈盈淚光。

  洛惜塵不停地吹著自己的指尖,疼痛稍息,又想起了洛風的安危,急忙望去,不覺又是一呆。

  洛風不知何時已經醒來,但他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怔怔望著高遠的碧空,熱淚滾滾而出,早已癡了。那方青石也已斂去寶光,安安靜靜地躺在洛風的胸口。

  “三哥哥!你怎麼了?”洛惜塵一邊呼喚,一邊推著洛風的手臂。她心下有些驚慌,隱隱覺得定是有什麼大事將要發生了。

  過得許久,洛風才轉過頭來,他似是望著洛惜塵,目光實則穿越了眼前的一切,落到了那幽幽玄冥之中。

  “原來……這已是最後的一世輪回了嗎?”洛風自言自語,洛惜塵卻一點也聽不懂他究竟在說些什麼。經歷紫雷天火之後,在她眼前的洛風似是變了一個人,再也不見原本略有的張狂,而代之以浩瀚深邃,令人看不透,辨不清。

  她心下害怕,搖動著洛風的手臂,道:“三哥哥!你到底怎麼了?要不要請王府的薛太醫來瞧瞧?”

  “薛太醫?”洛風這一刻才回過神來,緩緩站起。聽到她的話,忍不住含笑道:“他能瞧出什麼來?俗藥凡方,怎破解得了註定的輪回因果?何況這已是最後一世,只消修得圓滿,自然消解得一切前塵後緣。又何須去破?”

  洛惜塵更是驚慌,她拉住洛風的袍袖不放,道:“三哥哥,你在說些什麼,我怎麼一點都不懂?”

  洛風輕撫她的秀髮,道:“都是勞塵之侶,又怎知解脫之門?因果輪回,若論有就有,說是無也無。本來就是個故事,故事又哪里有道理呢?你現在自是不懂。等有朝一日機緣到了,便會明白。”

  洛惜塵本是冰雪聰明,此刻心中忽然有悟,當下問道:“三哥哥,你是要走了嗎?”

  這一問,把洛風也問得微微一怔。他沉吟片刻,道:“生死一場,即證輪回。萬千變化,無非因果。也罷,我既投生於洛府,也是一場緣分,且留書一封。他日有緣,自會重見。”

  言罷,洛風即回到書房,提筆鋪紙,匆匆留書一封,即向停墨閣外行去。

  洛惜塵不及細看洛風寫了什麼,急忙追出書房,向他的背影叫道:“三哥哥,你要去哪里?”

  “巍巍者,昆侖。”

  此時洛府諸丫環才發覺停墨閣中的變故,匆匆湧了進來,望見剛遭風劫的書房,無不咋舌。然而洛風從他們之中穿行而出,卻無一人能夠發覺。

  “怎麼好端端的東西全碎了?”

  “三少爺呢?怎麼不見三少爺?”

  下人們亂成一團,吵吵嚷嚷,洛惜塵卻渾然不覺,她只是將洛風留下的那一封書信悄悄收入袖中。

  九月的洛陽仍炎若洪爐,然而關外西陲的風中已略有隱約寒意,流竄在這片遼闊蒼茫的戈壁。這是一片迥然異於東都洛陽的土地,沒有溫潤適意的青山綠水,沒有式樣繁雜的亭臺樓閣,更沒有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的人群。在這裏,除了漫漫黃沙,就是片片礫石。

  更讓人退避三舍的,是戈壁中時時興風作浪的猛惡風沙。前一刻還是青天朗朗,紅日高懸,下一刻就是天昏地暗,飛沙走石。倘遇上那風沙尤其兇猛之時,只見滿地黃沙,倏忽成卷,越旋越高,宛如萬馬奔騰、狂浪拍岸,淩空撲將而去。倘使一不小心碰上此等風沙,那小命自是難以保全。是以邊陲之人行路這時,莫不是萬分小心,時時辨識天象。

  莽莽風沙中,隱約走出一個少年。他緩步前行,鬢髮華服整潔異常,全然不見半點塵土,肆虐西疆的風沙與他沒有分毫影響。只是他的臉上頗顯疲憊之態。

  這少年正是洛風。

  在紫雷天火殛體的一刹,他忽然證悟了那命中註定的百世輪回,千載塵緣。雖然前世之事破碎紛亂,勉強說來,只是片片連不成完整故事的章回而已。然則對洛風來說,能得憶起無定天河畔的次次頌經,回想得那一雙青瞳,已是足夠。

  這一世,輪回已滿。

  他只消煉化這一身肉體凡胎,修成仙軀,白日飛升之後,即可脫離這百世千年以來的因果,重列仙班。這一世的青石雖然尚不知身處何方,但隨著他道行日深,神通初成,必會尋得她的下落。那時以他的宿識神通,定也能助她飛升羽化,重歸仙界。

  洛風深知但凡最後一世輪回,凶劫必大。然則他並不有疑飛升之局,因這早已是註定的機緣。塵世劫難再凶,也凶不到足夠扭轉乾坤、倒錯因果的地步。他惟一牽掛的,就是青石。

  墜入濁濁塵世前,她方得脫體化形,修成仙體,神識威能俱未成形,又怎能如洛風這般身具通玄手段,化解起輪回塵劫來舉重若輕,揮灑自如?雖說百世輪回修滿,她也會回返仙界,然則這當中諸般苦楚,那是必不會少的。

  漫漫官道,前無盡頭,後無來處。洛風極目眺去,方圓數十裏之內,除他之外,再無只人匹馬。惟有胡笳數聲隱約從遠處飄來,又落於遠處。

  洛風微微苦笑。自來他只是聽聞西域荒涼艱苦,人丁稀少,此次親身踏足,才深知‘古道、西風、瘦馬’是何等貼切。

  洛風略歎一口氣,又舉步向前行去。與那前世因果一起悟出的還有許多仙法神通,可惜非有莫大神力,難用通玄法門。洛風此身只是肉體凡胎,一身濁氣尚未盡褪,又哪里稱得上有什麼道行?認真說起來,他此刻體魄也不過比洛陽那些縱情風月的貴胄子弟強些而已。那些勉強能用的仙術道法,僅能使他免去寒暑之侵、不受風沙之擾。

  前方再有一百多裏,即是劍壺關,出關之後,即算離開了本朝疆域。雖然本朝在更西之處另設有兩個都護府,然則西陲地域廣大,這數千里疆土仍是異族蠻荒的天下。

  劍壺關外,仍需有萬里之遙,才是傳聞中‘金城千重,玉樓十二,左帶瑤池,右環翠水’的昆侖玄境。

  自來福地洞天,必有真人修行。洛風此去昆侖即是要覓師訪道,求那餐風飲露、煉氣修真的法門,以使肉身煉成仙胎,終得羽化飛升。

  從洛陽行到劍壺關前,洛風足足用去兩月時光。他也不購買騾馬代步,一路安步當車,緩緩西行。

  其時雖是太平盛世,但路途上也多兇險,特別是如洛風這樣的單身旅人就更是如此。不過此時洛風悟通前世,神通已然初顯,無須起卦即可知吉凶,是以趨利避害,一路自然太平無事。況且這一路上看盡眾生浮沉,於他也算是一種修行。

  這一帶雖是關內,但也是馬賊猖獗之地。此刻官道上惟有洛風一人,方圓數十裏皆為平川,毫無躲藏之處。不過洛風心念一動,已知向前不遠即可得食宿,出關後更是一片坦途,直達昆侖妙境。

  洛風精神一振,一路向前行去。這一走,直從上午走到黃昏,才遙遙望見遠方雲霞處升起一縷炊煙。他心頭一喜,加快了腳步,又行了小半個時辰,終於遙遙望見一根高桿,桿頭掛著一面招客旗,旗邊已是破爛不堪。

  旗上繡著四個大字:龍門客棧。

  盛名之下,其實難符。這客棧名字如此響亮,那高高的旗桿下卻只有前後三間低矮土房,另有一間單獨小房,也不知是茅房還是貯室。客棧正堂狹小,連多一些的桌椅都放不下,兩張八仙桌被擺在了門外。北地風大沙重,不論是何季節,都難象江南水鄉那般在戶外飲宴。

  可見這客棧如何之小。

  洛風搖頭歎息,但有口茶水有杯淡酒總是好過路邊歇宿。是以他仍向客棧行去。

  龍門客棧中此刻一個客人也沒有,櫃檯後站著掌櫃,後廚中掌櫃娘子在忙碌,廳堂中則立著一個打雜跑堂的少年。掌櫃是個滿臉堆笑的中年胖子,那少年倒是出乎洛風意料,生得眉清目秀,衣衫潔淨,接人待物伶俐得體,行藏言談頗有靈氣,全不似西北地域那些粗糙人物。

  洛風在店中坐定,隨意點了兩葷兩素四個菜色,又要了一壇酒,慢慢自斟自飲起來。

  此時的西域戈壁,一旦入夜即是寒氣侵人。客棧外風沙又起,漫天的黃沙呼嘯而過。斜陽已漸漸隱沒于遠方的地平線下,西半邊的天空儘是火紅雲霞,東半邊的天空則已掛上一彎新月。

  正是月在天外,日在月西。

  洛風怡然坐在向著店門的位置上,全然不在意撲面而來的風沙,只是凝望雲霞,細細地品著杯中酒。

  “客官,晚上風沙大,要不要小的給您把店門關起來?”跑堂的少年湊上來問道。

  洛風又望了那少年一眼,益發覺得他聰明靈秀,不該畢生埋沒于這等荒野小店之中。他沉吟片刻,向店門外一指,道:“你看這莽莽風沙,斜陽如血,這才是塞外風光,才是育得出西北鐵血漢子的戈壁荒原。小兄弟,既然你生在此地,自然得有所作為,才不枉了來這世間一回啊!”

  少年賠笑道:“小人自幼父母雙亡,全仗掌櫃收留,才能夠苟活到現在。現在小人既有居處,衣食也無憂,哪還敢奢求什麼呢?”

  洛風搖了搖頭,歎一口氣,道:“唉,癡迷不悟,癡迷不悟,倒是可惜了你的資質。”

  此時那掌櫃似是覺察到了什麼,一路小跑過來,堆起笑臉問道:“客官,小店的菜色您可還滿意嗎?”

  那少年臉色微微一變,似是怕掌櫃責駡,當即悄悄退入了後堂。

  洛風看了看掌櫃那張市儈而油滑的臉,眉頭微皺,只是揮了揮手,道:“還可以。你下去吧,我想一個人清靜一會。”

  掌櫃滿臉堆笑,唯唯諾諾,回到了櫃檯後,又劈哩叭啦地打起算盤來。

  洛風正襟端坐,迎著撲面而來的風沙,鬢髮飛揚。他手指以奇妙的節奏微微顫動,杯中的烈酒開始不住盤旋,到得後來,不止形成一個深深旋渦,旋渦中心中還升起一條小小酒柱。小酒柱騰挪翩然,上升時象游龍升空,下落處似蛟龍探水,。

  在西天最後一線紅雲散去之時,洛風忽然長身站起,將杯中酒潑灑於地,暗自禱道:“我今世即要了卻塵緣,重返仙界。一切前因後果、因緣糾葛,盡在此杯酒中了卻!”

  北地多鐵血。

  此時雖已全黑,然則朔風如鐵,飛沙如刀,店頂的招客旗裂裂作響,這四野無人的荒漠客棧,一時間竟也充斥著金戈鐵馬的殺伐之氣!

  洛風心頭豪氣上湧,他擲掉手中小杯,改而抓起一隻大碗,倒了滿滿一碗烈酒,仰首一口幹了。

  酒入口如刀,其味雖劣,然則勁道極足,恰合了洛風此刻心境。

  “痛快!”洛風忍不住讚歎一聲,如此豪飲可是他平生未有之事。西北酒漿之凶之烈,又遠非中原一帶講究厚醇綿密、餘味悠長的酒可比。

  洛陽誰家,行著酒令,溫著花雕,偎翠依紅?

  都是浮生如夢。

  他又抓起酒壇,就要再倒上一大碗酒。

  古人豪爽,遇事必浮三大白。洛風這才飲了第一碗,又算什麼?

  酒壇在提起的刹那,忽似重了幾十斤,洛風手一軟,拿不住酒壇,又讓它重重地跌回了桌上。

  洛風輕咦一聲,頗覺奇怪,又伸手去拿酒壇,就在此時,他忽然感覺到地動山搖,腳下一個不穩,差點摔倒在地。洛風心下大驚,能夠引發如此強烈地動的,若非得道真人,就是罕見靈獸。不論是仙是靈,既然來到左近,他怎會一無所覺?

  洛風心中疑惑之際,忽然發覺眼前的一切都變得不那麼真切起來。他眼角餘光掃到了桌上擺放的一盆湯,當下悚然一驚!

  那湯擺放得四平八穩,湯麵上一朵厚重油花正緩緩化開,分毫沒有波光漣漪。

  原來非是天動地搖,而是洛風自己站立不穩。

  直至此時,一陣眩暈襲來,洛風只覺眼皮有千鈞之重,漸漸垂落下去。他一個踉蹌,差點摔倒在地,全仗手扶八仙桌,這才沒有倒下。

  洛風身體倦乏無力,然而心頭一片雪亮,知這酒中必有玄虛!

  不過此前洛風已然算過吉凶,知道雖錯投黑店,不過是小小劫難一場,因此並不驚慌。他深吸一口氣,開始掐指頌訣,就要驅除**的藥力。雖然他此刻並無任何仙力道行,不過驅除**藥性還是輕而易去,藥性過後召兩個丁甲鬼役出來護身也不算甚難。此劫過後,洛風準備視掌櫃夫婦罪業輕重施與懲戒,至於那打雜跑堂的少年,他倒是頗為喜歡,也是異事一件。想來那少年年紀不大,入這黑店時間不會太久,又是年幼無知,仍有可取之處。因此洛風打算攜這少年同赴昆侖,參修大道。此子頗有靈氣,或許幾世輪回之後,也有驗證大道、位列仙班之望。

  只是洛風清心訣才頌到一半,耳中忽然嗡的一聲,然後腦後就是一陣劇痛傳來!

  洛風眼前一黑,再也站立不住。倒地之前,他勉強回頭望去,這才見那少年不知何時已立在自己身後。少年手執一根粗大木棒,定定地望著洛風,一張初顯英氣的臉孔既無驚慌失措,也無猙獰可怖。

  面對著這樣一張無悲無喜的臉,洛風心底漸漸生起寒意。顯然這少年做這等事已是熟極而流,下**打悶棍,于他就於每日刷鍋洗菜一般隨意輕鬆。

  “這是為何?……此去昆侖,不是一路大吉嗎……”

  洛風終於支援不住,轟然倒地。彌留之際,他隱隱聽到掌櫃那如公鴨般的聲音:

  “沒想到這傢伙衣著光鮮,行囊卻如此寒酸,難怪連馬也沒得一匹!不過瞧這肥羊一身如此好肉,少說也夠店裏一月用度的了。喂!快把他拖到後廚,燒水磨刀,別磨磨蹭蹭的!小雜種再敢偷懶,小心我打斷你的狗腿!”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8 12:41 PM

章二 逆緣 

  又是一個狂風怒吼,黃沙飛揚的清晨。兇猛的烈風肆無忌憚地在天地間橫衝直撞。晨光慘澹,狂風肆虐,天地間一片淒涼,充塞著一股肅殺之氣。

  愁雲慘霧中偶見得一輪灰白日影正從黃沙中努力攀爬。

  罡風中,龍門客棧的招客旗裂裂作響,上下飛舞,似是拼盡全力也要脫離羈絆而去。那根長長的旗桿看起木質上佳,被那招客旗拖得在風中彎出一個明顯的弧形,可它就是不斷,相較之下,比那破爛狹小、大有傾塌之勢的龍門客棧強得實在太多了。

  如此清晨如此風,哪個不戀棧被窩的溫暖與舒適?然則貧窮困苦之人,命賤如螻蟻,管你何等天氣,斷然沒有歇工的道理。眼見得那跑堂的少年手執鐵鍁,現身於這如刀似劍的飛沙走石中也就不足為奇了。

  那跑堂的少年手執一把鐵鍁,正自奮力向面前的大坑裏填著土。如此風勢,土尚未填入坑中,泰半已隨烈風捲入空中。這少年偏就有那本事,分毫不差地將泥土倒入坑中,絲毫不受罡風影響。看他嫺熟的姿勢,想來這類挖坑填土的事兒,怕是做過上百回都不止呢。

  看他額角密密麻麻的細汗,想必出來也不是一會子的功夫了。怕是晨光尚末全亮,他就已在這挖坑填土了。

  少年終於填好了最後一鍁土,末了,還重重踏上幾腳,將土包踏平。此處霜風極重,過不了多久,地面的挖掘痕跡即會被風沙磨去,縱是朝中的鐵捕神判在此,一時之間也難以從這若大的荒原上搜尋到這些挖掘之所的蛛絲馬跡。

  風吼沙嘯,眨眼間,新土即遭黃沙覆蓋。

  望著已恢復原貌的地面,少年擦了擦額頭的汗水,呆立半晌,不覺輕輕歎息一聲。他探手入懷,摸出一塊小小青石。青石入手滑膩,圓潤可愛。少年仔細端詳,他越是細看,就越覺得這方青石溫潤晶瑩,寶光流轉,隱隱有些透明,在石中似是另有一方天地。

  就在此時,撲面而來的寒風捎來一個殺豬般的叫喊:“小雜種!你死哪兒去了,埋點東西也花得了那麼久?老娘的包子都蒸了好幾屜啦!你再不給我死回來,下一籠包子就用你的肉作餡!!”

  這一記喊聲非同尋常,渾厚中透著淩厲,如刀如鑿,破風而至,清清楚楚地傳入少年的耳中。也不知掌櫃夫人如何修得這等好嗓功,一吼之威足達百丈之外。無論如何,這都非常人所能企及。

  少年聽得掌櫃夫人發怒,臉色當即大變,他再也不敢耽擱,將青石掛回頸中,扛起鐵鍁,一路飛奔回了龍門客棧。

  他剛剛沖進店門,一隻大手忽然探出,一把抓住了他的後頸。這一抓也是大有學問,有若天外飛來,來無影,去無蹤,無中生有,完全無法躲閃。此等抓功,造詣精深,已臻化境,幾年來從沒失過手。

  少年已不知被抓了多少回,如何應對自然是熟極。他立刻乖覺地放鬆身體,任由那只大手提著,只是賠笑道:“夫人英明神武,我每次都逃不過您的手心。”

  大手的主人滿意地哼了一聲,手上微微一轉,就將那少年轉了過來,與自己打了個照面。

  聲如其人。

  能有如此嗓功,這掌櫃夫人果然生得英明神武,非同常人。那少年年紀雖只有十四,但生得高大,望上去同十七八的少年相似。偏這掌櫃夫人身長七尺,腰大十圍,只手將少年輕輕拎起,有如拎半片豬肉,分毫不顯吃力。瞧她濃眉大眼,鼻挺嘴闊,倒也相貌堂堂,頗有英俠之氣。只可惜臉上時時透著殺氣,怎都掩飾不住。

  這掌櫃夫人雖總是自稱老娘,但偏喜這少年稱她夫人。

  此刻她鳳眼圓睜,怒喝道:“店裏生意清淡,這半個月好容易才抓到一頭肥羊。碎肉作餡,骨頭熬湯,還得擀包子皮!一清早多少事情,哪有你這小雜種偷懶耍滑的份兒!說來奇怪,這肥羊身上竟然一分銀子都沒有……”說著,掌櫃娘子狐疑地盯著少年,目光更見淩厲,直直逼視過去,“老實交待,是不是你這小雜種下手時偷偷給私藏了?”掌櫃娘子目光如炬,不肯放過少年臉上一絲表情。

  少年心下大驚,恐懼霎時蔓延四肢百骸。他穩穩心神,急急辯道:“夫人英明!小的哪敢!小的若敢藏私,不早讓夫人您給搜出來了。那還不立刻被您給煮了肉湯?再說這方圓幾十裏地,就沒幾戶人家,我就是私藏了銀子,也沒處花啊!”

  “不敢就好。想騙老娘可沒那麼容易。”掌櫃夫人對少年的話顯得頗為受用,她哼了一聲,大手一松,將少年扔了下地,正欲轉身離去,一絲紅光躍入瞳中。她望了少年一眼,一雙臥蠶眉忽然豎起,從他衣領中拎出一道紅線,紅線的一端正掛著那方小小青石。

  掌櫃夫人盯著青石,皺眉道:“這塊東西打哪弄來的?”

  少年臉色略顯蒼白,心頭亂跳一氣,然則臉上不動聲色,略顯茫然地道:“小的早上挖土,見這石頭比較好看,就撿了回來戴上。”

  青石晶瑩潤澤,寶光隱隱,石內時時會有仙風祥雲閃現,非是凡品,一望可知。那少年在拖曳洛風時無意中發現了這方青石,本來再給他十個膽也不敢私動肥羊身上的物事,可是這一天他不知為何,竟如鬼迷了心竅一般,鬼使神差地就將這方青石私收入了懷中。此刻被掌櫃夫人給搜了出來,雖說龍門客棧只他一個打雜掃地的小廝,還不致於真被煮成肉湯,但一頓毒打是絕逃不掉的。他說那是一塊普通的撿來石頭,不過是臨死強辯罷了。

  沒想到掌櫃夫人盯著青石看了半天,竟然丟還給他,罵道:“沒出息的小雜種,這些遍地都是的破石頭都能當塊寶。新蒸的包子快好了,還不快去照看著點?蒸大了火瞧我不扒了你的皮!你沒爹沒娘,老娘大發善心把你撿了回來,養了你六七年,可不是光讓你吃閒飯的!”

  少年如蒙大赦,賠笑應了,立刻舉步奔向後廚。他大難不死,雖然北地清晨寒冷,可是衣內已被冷汗浸透。此刻他只求能離掌櫃夫人遠上一些。只是夫人嗓功無雙,前後隔著一堵牆壁,那充滿殺伐的獅吼始終在他耳邊回蕩不絕。別看掌櫃夫人周身透著金戈鐵馬之威,嘮叨起來和尋常村婦其實也相去無幾,說的無非就是小雜種忘恩負義、總愛偷懶耍滑之類的話。

  少年在後廚呆不一會,就拎著毛巾清水,走向前廳打掃。

  此時天方濛濛初明,風沙隱隱,稍遠些的景物就看不大真切。這龍門客棧地處荒野,貧苦之極,方圓數十裏內沒有大點的村鎮存在,劍壺關外又是蠻荒之地,馬匪肆虐,因此出關入關的客人都是極少。縱有旅人到來,也往往是黃昏時分。只是這少年其實十分勤勉,每日清晨即起,將店內打掃得乾乾淨淨,幾年來日日如此。他又聰明伶俐,樣貌也討人歡喜,因此稍稍長大,整個客棧招呼客人、辨識肥羊的大任就落在了他的肩上。

  少年剛走入前堂,忽覺眼前一花,原本空空蕩蕩的前堂不知何時出現了三個人。他們圍坐在一張八仙桌旁,好似已在那久坐數刻一樣。少年揉了揉眼睛,再定神望去,終於確認自己並非眼花,眼前實實在在的坐著三個人。可他分明記得,就在走進前堂的一刹,這裏明明是一個人都沒有的啊!

  難道這三人是妖邪鬼物?一念及此,少年心中立刻泛起一陣寒意。龍門客棧立在這官道旁已有多年,人肉包子骨頭湯已不知道賣出去了多少,若說惹得神怒鬼憎,那是綽綽有餘。

  這三人身材中等,面無表情,一身打扮十分奇特,不似左近人物。少年一步入前堂,三人同時抬頭,六隻深黃色的眼睛一齊盯在了少年身上。少年大吃一驚,只覺得三人的目光如有實質,就似六把利刃從他身體中穿過,一時間胸口煩悶,只覺得說不出的難過。他全身乏力,手一松,咣當一聲,水桶就掉落在地,水花四濺,直沖靠裏之人奔去。

  在少年驚駭欲絕的目光中,那一片水花忽然撞上了一堵無形的屏障,隨後蒸騰成道道淺藍色的煙氣,顯得說不出的詭異。

  另一個高瘦漢子眉頭一皺,伸左手捏個了個訣,道道藍煙頃刻間消失無蹤。他略顯不悅地道:“咱們只是來尋人,不要多生事端!你這斷魂煙一發,旁人立刻就會知曉我們來過此地。這也還罷了,萬一毀了先生要尋的人,你怎麼擔待得起?”

  先前那人不以為然地哼道:“我早用神識搜過,除這客棧中的三人外,附近再無人煙。可見先生所找之人必在這裏無疑。可是這客棧中的三人,兩個老的肯定不是,惟有這個小子有些可能。但你看他周身上下半點仙氣都沒有,怎麼可能會是先生要找之人?不試試他們,萬一帶錯了人,那大功可就變成了大錯了。”

  高瘦漢子沉吟道:“也有道理,這小子的確和先生要找之人相去太遠,難道他藏了起來?如果我們再將附近搜一遍的話,費時必定不少,萬一別派的傢伙也來趟這趟渾水,那可就不妙了。”

  先前那人冷笑道:“這消息隱秘之極,我們又都在關外修行,離這裏不遠,這才能及時趕來。別派之人就算有通天手段能夠知道這個消息,千山萬水的,想趕也趕不過來。就算及時趕到,一時半會的哪會來什麼厲害人物,咱們難道還對付不了嗎?退一步講,即使真有些難纏人物,既然是我們先到,想來他們也得賣先生一個面子,我們又怕什麼……”

  他話才說到一半,門外忽然飄進來一個柔柔媚媚的聲音:“漱石先生當然好大的面子,可是三位英俠是何許人物,小女子怎麼從沒見過?”

  這一句帶著江南語音,即嗲且糯,雖不響亮,但似乎帶著一股奇異的魔力。那少年聽了,只覺得這聲音直侵入他的骨髓,讓他渾身上下又酸又軟,如此也就罷了,尾音偏還要隱隱約約地顫上一顫,登時讓這少年小腹處升起一道熱流,直沖腦門。少年頭中一暈,刹那間,天地之間只有這個聲音在回蕩,他身不由已,抬步就向聲音的來處走去。剛剛邁出一步,胸口忽然透入一道細微的寒流,將那柔媚聲音都逐了出去。

  少年登時清醒過來,渾身汗如雨下,綿軟之極,幾乎要站立不穩。他一個踉蹌,扶住了身旁的桌子,只是大口喘氣,渾然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

  “咦?臭小子不賴嘛!居然沒事,真是難得!”說話間,從門外走進一個嫋嫋婷婷的女子。眾人抬眼望去,驚覺眼前一亮,一團火紅撞入眼中。但見那女子鬢髮高挽,額描花鈿,眉如春山遠黛,眼若臨水秋波,眸光流轉間,媚態畢生,勾魂奪魄。她下穿大紅滾邊曳地長裙,一抹湖痕綠的錦緞兜衣,酥胸半坦,外披一件紅色薄紗的袍子,一舉手,一投足,婉轉嫣然,風情萬種。狐媚之態,猶勝昔日妖媚禍國的妲己幾分。

  這女子甫一進客棧,雙眼即死死盯著少年,再也不肯移動分毫。少年心下惶然,似覺自己從表及裏,五臟內腑都讓女子瞧了個一清二楚。偏生他渾然移動不了半分,甚至連目光也無法閃躲。

  那女子凝視片刻,纖手一揮,皓腕上三枚翡翠鐲子互相撞擊,發出一陣清脆的叮噹聲,入耳甚為動聽。叮噹之聲剛起,旁坐三人,臉色當即一變,齊齊站起身來,雙手一伸,拉開了架勢。令少年不解的是,他明明沒見到三人隨身攜帶法器,可此刻那三人手中已各握了一件奇形法寶在手,分別是一把玉尺,一隻圓輪鋸斬和一方紫金缽。

  那女子絲毫未將三人放在眼底,徑直伸手向那少年抓去,眉梢帶笑,粉面含春,軟聲軟語道:“這小弟弟好生俊俏,真是一個妙人。過來,別怕,姐姐帶你到一個又漂亮又好玩的地方去,從此就不用在這蠻荒戈壁受苦了。”

  三人面色大變,悄悄互望了一眼,那高瘦漢子咳嗽一聲,道:“景輿仙子,這小子可是漱石先生指名要的人,你若將他帶走,恐怕有些不妥吧。”

  那女子輕輕一笑,道:“漱石先生若想要人,自來止空山討就是。”

  三人又互望一眼,再不多言,突然分別舉起手中一把玉尺,一隻圓輪鋸斬和一方紫金缽,口中頌咒,手內捏訣,轉眼間諸法寶毫光四射,鳴叫不已,將這陰暗前堂映照得直如白晝!

  那女子伸向少年的右手驟然緩了下來,但仍一分一分地前進著。她腕上的三枚翠鐲忽如發了瘋似地躍動著,碰撞聲若狂風驟雨般灑向前堂各個角落。聽到如此殺伐之音,那三人忽如泥塑木雕般立在原地,再也動彈不得。只是那女子顯然也極為吃力,片刻功夫額頭上就已滲出細細汗珠。但她銀牙緊咬,一隻纖纖素手仍然逐分向那少年抓去。

  那少年只覺得周身似是被無數條鐵鏈給捆住,連抬起一根小指頭都做不到。而且那清脆的玉鐲敲擊聲每響一下,他就會覺得身體又重了一分。可是儘管上身似已有千鈞之重,雙腿已被壓得劇痛不已,可他就是不倒,只能眼看著那女子的手伸向自己的咽喉。

  一時間,客棧中狂風大做,毫光四射,又有陣陣雷鳴湧動。那少年只覺身上壓力沉重已極,眼前金星亂冒,早已什麼都看不清了。就在這少年堪堪堅持不住之時,客棧中突然風停雨收,他身上壓力驟失,一時間胸口一甜,猛然噴出一口鮮血,仰面就倒。

  就在他迷迷糊糊之際,又聽到一個若玉落冰盤般的聲音響起:“這人我要了!”

  窮山惡水,荒野小店,一時間賓客紛至遝來!

  少年此時如墜無底深淵,眼前是廣無際涯的黑暗,周遭一切皆歸於無,入于玄,全然不知店中情勢。雖說他目無所見,偏生知覺倒越發敏銳起來。渾噩之中,只覺四肢百骸如墮熔岩煉獄。烈火焚燒之感,錐心刺骨,令他恨不得就此昏迷過去。奈何天不從人願,這痛楚有增無減,更見劇烈。隱隱中,鼻子似乎還嗅到了一股焦味,耳邊也不時灌入噝噝作響的烤炙之聲。當中苦楚實非言語所能形容。

  就在少年被燒灼得疼痛難當之際,一襲涼風拂面而過。少年頓感面上涼意悠悠,暢然不已。他本能地抬起身子,想將更多的身體探入習習涼風中。

  少年好不容易凝聚僅餘的氣力,方才勉強抬起一點身子,豈料面上陡然傳來一道大力,硬生生將他壓回地面。緊接著耳旁再度響起那即嗲且糯的江南口音:“想在那小賤人的冥河劍風中乘涼?真是不想活了。還是乖乖地呆在姐姐身邊吧,熱是熱了點,可還燒不死你。”

  少年只覺面上所壓之物出奇柔軟,還略帶一絲隱隱的香氣。他也不知何以在這九死一生之時感覺還能如此敏銳。

  神思恍惚之際,他只是想著:“早聽說南朝女子的身體都是香的軟的,看來果然如此……這位姐姐,她叫景什麼仙子來著……唉,認的字還是太少了……”

  那少年渾然不知客棧中的氣氛已變得凝重之極,前堂一邊的碗架正處在將倒未倒的邊緣,看似下一刻就要轟然倒地,可它偏就凝在半空,不肯倒下去。兩個湯碗已然飛出了架外,卻又詭異地懸浮空中,飄來蕩去,瞧不出絲毫即將摔落在地的意思。

  店中寒氣突盛,步入一個妙齡女子。她一襲黑色紗袍,黑袍上是七分水袖,將她如雪似冰的小臂露了大半截出來。她容貌美到了極處,也冷到了極處,小臉白得近乎透明,眉宇間神色淡然,渾身上下,散發出足以凍死人的冰意,就似一塊由千年寒冰所雕的女仙。她背後負著一把巨劍,雙眸中隱隱透著藍色,唇上點著一點絳紫。

  先前的三名漢子甫在黑衣女子進店之始,即已悄悄退到了屋角。他們完全對這女子的雪骨冰肌不感興趣,只是死盯著她背後的巨劍,眼中透露出些許的懼意,緊握法器的手竟也微微有些顫抖。

  巨劍長四尺,寬七寸,劍鞘通體漆黑,黑芒暗蘊,上以銅絲纏繞著‘玄冥伐逆’四個古篆。這銅絲看上去也非凡銅,黑沉沉地,隱隱有萬鈞之勢。

  那景輿仙子瞥見黑衣女子背後的古劍,面色也是一變。她悄悄後退一步,笑道:“雲舞華,你們那老頭子還真捨得,連古劍天權都讓你帶出來,看樣子是勢在必得了。你我雖同列月下五仙,卻也未曾比出個高下。看來今日少不得有一番較量。”

  那黑衣女子冷曬道:“月下五仙?倘若不是我極少出山行走,焉能與你同列?不必多言,把人留下。否則天權出鞘,必有殺伐。”

  此時那高瘦漢子向黑衣女子一揖,道了聲:“雲仙子請了,這少年乃是漱石先生指名所要之人,貴我兩派向來交好,您若就這樣帶了這少年去,我等在漱石先生面前恐怕不大好交待……”

  那女子兩條如黛如煙的眉突地一豎,右手當空一招,古劍天權隨即發出一聲直上九天的清音,爾後自行躍入她的手中!

  她冰指一領,古劍若天河垂瀑,帶著滔滔冥海之水,當頭向那高瘦漢子斬下!

  那漢子驚駭之極,急切間躲閃不得,只得猛然咬破舌尖,一口血霧噴在了手中玉尺上,然後掐訣頌咒,迎向了古劍天權。他兩位同伴也都各擎法器,向古劍天權擋去。

  雲舞華冷冷一笑,古劍去勢不減,狠狠擊在了三件法器之上!客棧中乍然響起一聲轟鳴,隨即似乎每一個角落都充斥著滔滔玄色冥河之水。冥河波濤彙聚一道,突然激起一道滔天巨浪!破爛不堪的龍門客棧再也經不得這般摧毀,喀喇喇一陣脆響,驟然化成漫天的碎木破瓦,四散紛飛。

  惟有那旗桿屹立如初。

  此時後廚中傳來兩聲慘叫,只見那掌櫃的和掌櫃夫人被冥河之水沖得高高飛起,旋即遠遠地摔落在地。但見他們手腳抽動幾下,就再也不動了,隨後幾十個雪白包子劈劈啪啪地掉落在周圍。他們本來見勢不妙,躲在後廚中瑟瑟發抖,求神念佛,可沒想到那雲舞華如此霸道,一劍之威波及百丈,他們又哪里躲得開去?

  頃刻間浪消濤收。那高瘦漢子面如土色,呆呆地看著點在自己咽喉上的古劍天權,哪敢稍動?他手中玉尺早已斷成兩截,兩位同伴手中的法器也同樣一分而二,徹底毀了。天權劍上隱隱罩著一層吞吐不定的黑氣,劍鋒上的黑氣偶自那高瘦漢子喉頭掠過,即會留下一道細細血線。

  雲舞華手腕微顫,天權古劍鋒利的劍尖當即劃斷了那漢子的咽喉,然後冷道:“現在你可以去向漱石先生交待了。”

  那高瘦漢子臉色鐵青,只是一迭聲地道:“好,好。雲仙子,這一劍之賜我記下了,咱們後會有期,我們走!”說完,三人一臉恨意,掉頭騰空而去。

  一劍斷喉,於尋常人是不治之傷,但對這些修行有成之人來說,只是些皮肉外傷而已。但縱是如此,回去後也得調養十天半月。

  雲舞華毫不理會騰空而起,搖晃著向遠方飛去的三人,轉而望向景輿仙子,道:“把人留下,你走!”

  景輿仙子輕笑一聲,忽然退了一步,一把將那少年提起,然後方道:“你就如此缺男人嗎,連這樣的少年都要打主意!不過他現在落在我手,你若向我動手的話,我就先殺了他。如果你一定要搶人,那就搶個屍體回去吧!”

  雲舞華黛眉又慢慢豎起,冰指一分一分地握緊古劍天權,冷冷地道:“師父只交待我帶人回去,可沒說是生是死。你想殺他,儘管動手。”

  話音未落,古劍天權又蕩出滔天冥河巨濤,向景輿席捲而去!

  景輿大驚,萬沒料到雲舞華說動手就動手,而且古劍來勢猛惡之極,她又哪敢硬接?情急之下,她一把將那少年擋在身前,想以此作為護身符,好避過這一記勢無可擋的劍斬。

  雲舞華唇角微翹,又流露出一絲冷笑,她手一緊,天權劍驟然發出一聲清吟,去勢不減反增,直直向那少年的胸膛刺了下去!看這去勢,劍鋒不必及體,單是那冥河劍氣就足以將兩人洞穿。

  景輿無奈之下,只得將那少年推開,自己則足下生起淡紅煙霧,如鬼魅般飄向另一側,這才堪堪避開古劍一擊。

  說來也怪,那少年一離開景輿之手,通體燒灼之痛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神志當即清醒過來。可是他被景輿一把推飛,去勢又疾又重,轉眼掉落在地,又摔了個七昏八素。他自少操勞,身體硬朗,為人又乖覺,當下咬著牙,強忍劇痛,悄悄爬起,就欲找個時機溜走,遠離這是非之地。

  就在不遠處,他只望見一片茫茫黑氣,間中又有一抹火紅遊走不定,顯是雲舞華和景輿正在激鬥不休。景輿所修道法以挪移變化為主,因此尚能不顯敗象,只是她不敢硬擋古劍天權,那麼落敗也就是遲早之事。

  雲舞華似是沒耐心與她糾纏,突然脫離戰圈,遙遙一劍向那少年攔腰斬來!劍鋒雖在數十丈外,但那一道道翻湧而來的冥河波濤足以將這全無仙法道功護體的少年腰斬千次。

  景輿大急,皓腕一抖,一枚翠鐲如電飛出,搶在冥河波滔前擋在了少年身前。翠鐲與冥河波濤一觸,當即碧光大勝,宛若一面銅牆鐵壁,將濤濤冥水生生擋下,只是波濤散盡時,翠鐲上早已裂紋遍佈,失了光澤,顯然已是毀了。

  景輿不及心疼翠鐲,因古劍天權若天外飛龍,驟然出現在她面前!景輿只來得及罵一聲:“小賤人,你好歹毒!”根本無法閃躲。

  為今之計,景輿別無它法,惟有硬擋,她一聲清叱,餘下兩枚翠鐲脫腕飛出,轉眼化作輪盤大小,一前一後迎上了古劍天權。兩團碧華一閃而逝,景輿最後兩枚翠鐲也化為齏粉,但天權古劍遭此一阻,去勢終是慢了一分,讓景輿堪堪避過一劫。

  雲舞華顯然不欲就此甘休,揮劍又上,這一次殺得景輿完全沒有還手之力。短短功夫,景輿就數次遇險。

  此時那少年驚魂甫定,見二人又鬥個不休,立刻拔腿就跑。他埋頭疾沖百步,忽見前方不遠處不知何時又有十餘人現身。這些人有男有女,各負不同法器,依身上服色來看,顯然分屬三方。

  此時一個長須文士望著少年,皺眉道:“難道是他?”

  他身旁一位中年女子低聲道:“師兄,你看那景輿與雲舞華爭鬥得如此厲害,必是這少年無疑,她們的眼力可不差!”

  長須文士點頭道:“此言有理,先帶他回山再說。”

  此時旁邊一位身披青色長袍的老者拈須道:“李天君此言差矣。七聖山雖然聲名顯赫,但若這樣就想帶人走,未免有些不妥。”

  長須文士嘿然轉頭,道:“羅道君,本山此次志在必得,莫非雲霞洞府準備攔阻不成?”

  老者笑道:“光是雲霞洞府,當然無力阻攔天君的好事。可是既然這小子如此重要,說不得只好不講道上規矩,要和玄香穀聯一回手了。”

  長須文士面色一變,轉頭向另一群人望去。玄香穀多為女子,香火不盛,勢力遠不及七聖山,但玄香穀道訣變幻莫測,頗難應付,若配合偷襲,最是適宜不過。

  三派一齊到來,本就各懷鬼胎,現下既然說破了口,當下各取法器在手,一時間劍拔弩張,情勢緊張之極。寂靜中紫氣突現,也不知是誰先動了手,三派中人紛紛飛上半空,刹那間光芒亂射,法器縱橫,鬥得精彩紛呈。眾人皆知時機緊迫,多拖延一刻,就會多一些對手到來,因此均抱定了速戰速決之心,出手即是絕大威力的殺招。

  那少年呆立場中,一方是雲舞華與景輿死鬥不休,一方是三派亂戰成群,飛射而出的寶光轟雷都有莫大威力,擊打得地面土石紛飛,他又哪敢從戰場下方穿越而逃?

  景輿此刻已是左支右拙,她本來道行就較雲舞華輸卻一分,又為對方用計毀去三枚翠鐲,此刻更無一物可以稍阻古劍天權,若再不逃,再過片刻就可能香消玉隕。她情急之下,張口叫道:“賤人,你就算殺了我,也無力應對七聖山、雲霞洞府和玄香穀三派!還不若你我聯手,先搶了人走。”

  雲舞華劍勢絲毫不緩,只淡然道:“你既然叫了我三聲賤人,那我即要在你臉上先刻上三劍再說。”

  景輿無奈之下,只得手心掐訣,紅光一現,已閃出百丈之外。

  雲舞華回首一望,見三派之人雖鬥得火熱,眼見得這邊既已停手,下手也都緩了下來。三派中很有幾個厲害角色,特別是七聖山天君李之曜,一身修為已到了氣定神閑、寶光不顯的地步,不易對付。別看三派現在打得火熱,一旦雲舞華動手搶人,那三派十有**會聯起手來,且先應付了她這大敵再說。

  她略一沉吟,已知今日之勢,憑她單人獨劍已難將這少年帶走。當下再不猶豫,將天權古劍豎於眉心,以左手五指輕撫劍身,口中頌訣。須臾,雲舞華頌咒已畢,驟然清叱一聲,一劍引動滔滔天外冥河之潮,橫跨百丈長空,洶湧向那少年擊去!

  “萬萬不可!”

  “快救人!”

  三派中人驚呼之聲此起彼伏,斷斷沒有想到雲舞華如此狠辣,竟然會向這少年下手。然則三派人中自然有本領出眾之人。呼聲未落,數個道行高深之人早已飛身而起,迅疾如電,擋在那少年之前,首當其衝的正是七聖山天君李之曜。那些趕不及的也都各祭法器,企圖憑藉一己綿薄之力,將雲舞華來勢猛惡之極的劍勢擋上一擋。

  然而他們萬萬沒有料到雲舞華剛剛發出如此威猛的一劍,居然尚有餘力,一劍之後又是一劍。只是這一劍改換了對象,非是對著那少年去,而是向三派中人攔腰斬來!

  滔滔滾滾的玄色波潮再度洶湧而出,席捲天地,朝著三派中人奔將而去。眾人當即齊齊色變,眼見波濤這威,心知難以招架。要知道,道行高深的已飛身去撲救那少年,差一等的也都祭出了法寶,哪還有餘力自保?眼見這一劍破空而至,眾人惟有凝神提氣,拼著修為大受折扣,強以自身苦修而來的真元護體,硬擋此劍了。

  此時李天君已飛至少年上方,他借得眾人之力,當空一展手中的七寶雲霓傘,一道斑斕的七彩虹光源源不斷瀉出,暫態形成一道光壁,立于少年之前,堪堪將那滔滔冥河之潮擋在少年身外,讓那少年免去生命之虞。但他也未曾預料到雲舞華竟有餘力發第二劍,當下又驚又怒,趕緊收傘飛身,掉頭就去救援同門。他心知此時回頭,為時已晚,眾人怕是難逃破體之禍。現下惟有期盼同門能夠憑藉自身修為在她劍威下支撐片刻,他方有時間趕回施救。但道行最弱的兩個同門估計怎也脫不了身負重傷、道基受損之局。所幸的是總算讓那少年免成雲舞華的劍下亡魂,也算略勝一籌。

  世間無常,十之**難如人意。李天君剛剛飛身回轉營救同門之時,雲舞華天權古劍再起,竟又揮出了第三劍!

  天權古劍此刻漆黑如墨,揮動之際又是一道波濤湧出,奔騰如雷,直向那少年襲去!

  李天君耳聞雷動之聲,當即大驚失色,再也無法維持平日裏淡定從容的冷靜面容。要知道,他適才擋下了第一劍已是吃力非常,這其中還借助了眾人之力。雲舞華能有餘力再發第二劍,雖令他吃驚萬分,倒也還可接受。但是雲舞華竟還有力發第三劍!

  此姝之修為,真是浩如煙海,深不可測。

  隱在遠處的景輿目睹戰況,面色蒼白,血色盡失。她這才知曉,兩人剛才之戰雲舞華並未傾盡全力,想必是顧忌著暗中窺探的諸派。否則哪還有她在此旁觀的份兒,怕是早已香消玉殞,魂飛魄散。

  雲舞華連發三劍,三派中人俱是黔驢技窮,只剩招架之功,毫無還手之力。他們亂成一團,自顧不暇,哪還有餘力去顧及那少年?眼見著他就要被這冥河之水消肌化骨,蝕魂奪魄,萬載不得超脫。

  當此情勢危急之時,空中忽然傳來一聲歎息,一個有若洪鐘般的聲音響起:“善哉,善哉,雲仙子年紀輕輕,殺機竟如此之重,想必在古劍天權下已有不少冤魂吧?”

  話音才起,少年身上即浮起數個梵文大咒,又有一層金光乍現,燦若琉璃,將其身包裹得密密實實。金光剛起,冥河之濤即已沖來,與金光撞在一起。陡然間,那數個梵文大咒光華驟盛,勢如奔雷的冥河之濤頓時聲收勢歇,有若退潮的海水。隨後,乾脆消失得無影無蹤。而那數個梵文大咒也光彩不再,瞬間暗淡下去,難覓蹤跡。雲舞華這驚天一擊,終還是被擋了去。

  須臾間,少年之生死幾度逆轉!所倚者,福耶?禍耶?

  出擊再次落空,雲舞華仍維持著一貫漠然冷淡的表情,持劍而立,古劍天權斜指天空,冷道:“好一個大悲般若咒,來的可是南山寺慧海大師嗎?”

  雲舞華之語,如平地炸雷,驚得三派中人面面相覷。要知這南山寺傳承千年有餘,寺中大德高僧、妙法上師層出不窮,乃是當世正道之中流砥柱。若論聲勢,僅次於道德宗、雲中居、清墟宮等正道三派而已。而慧海大師更是南山寺有數的得道高僧,禪修深湛,得享盛名已過百載。只是南山寺諸高僧出寺走動甚少,慧海大師恰在此時來到這塞外蠻荒之地,自然也是為這少年而來。

  空中又傳下一聲大喝,聽來如獅吼雷轟一般:“大膽妖女!我師的法諱也是你隨便叫得的嗎?”

  雲舞華冷笑一聲,定睛望去,見空中金光晃動處,飄下三個身影。正中一位老僧,身披大紅描金袈裟,頸掛一串南海沉香珠,手持九環紫金伏魔杖,白眉慈目,佛光暗隱,寶象莊嚴,果然是南山慧海。其左右各立一位中年僧人,看來是他的弟子。出言斥喝的正是立于他左首那位身材高大的僧人。

  雲舞華淡道:“慧海大師不辭勞苦,千山萬水趕來此地,難道只是為了點化我這妖邪女子嗎?恐怕大師也是為這少年而來的吧。同是為了搶人,您這有道高僧又有何資格指摘我揮劍傷人?”

  慧海垂眉不語,只是不住念佛,他身邊那高大弟子早忍耐不住,上前一步,嗔目喝道:“妖女休得在此胡言亂語!我師素以慈悲為懷,豈能坐視這無知少年落入爾等妖邪之手!你再敢妖言誹謗,休要怪我寶杖無情!”

  雲舞華定睛看了那僧人半天。她以絕世之姿,掌玄冥之劍,這一定神凝望,只看得那僧人渾不自在,只覺心頭血氣翻滾,浮想聯翩:“她這般……這般看我,倒是為何?難道說……”

  靜默半晌,雲舞華忽爾櫻唇微啟,嫣然一笑,霎時一張俏臉如冰消雪融,春回大地,令那僧人心神激蕩,目不能移。緊接著,她向那僧人柔聲說道:“大師既然寶杖無情,那就請賜教一場如何?舞華雖已連戰數場,神困身疲,但若不能在十劍之內斬下大師的光頭,舞華甘願自刎以謝,您看如何?”

  那僧人當下漲紅了臉,綺念頓消,怒氣漸深。可他是斷斷不敢下場與雲舞華單獨放對。適才他已親眼目睹雲舞華古劍之威,想來不消十劍,只需三劍怕就要兵解圓寂。好歹他是名家弟子,這點自知之明總是有的。壞就壞在他偏又撂下了狠話,加之南山寺乃是正道名門,當然不能倚多為勝。是以那僧人雖氣得渾身發抖,卻也不敢應聲接招。生怕因貪圖一時的口舌之快,反招致血染荒原的淒慘下場。

  就在他難以進退、尷尬異常之際,空中又傳下一陣冷笑:“東都洛陽突降紫火天雷,天下之大,能測陰陽、知天機的可非止幾個妖邪教派!我等若不來,豈不是白便宜了你們這群妖孽,任由你們在此倡狂?”

  說話間,空中降下一朵祥雲,雲中影影綽綽,至少有數十之眾,分屬正道各派。

  李之曜面色一變,低聲道:“今日事不可為,我們走。”他手一揮,帶著七聖山諸人緩緩退去。他這一走,其餘兩派自也不會逗留,也分向各方離去。那景輿何等機警?見機不妙,早就悄然遠去了。此刻惟有雲舞華只人獨劍,留在場中。

  雲舞華環顧一周,見正道諸人雖虎視耽耽,但俱都一臉戒備,顯然也在互相提防,因此冷笑一聲,回劍入鞘,轉身就欲離去。

  此刻一個素裝中年女子叫道:“妖女且住!你傷及無辜,連害數命,就想這樣一走了之嗎?”

  雲舞華置若未聞,身形飄然飛升,緩緩離去,全然不將素裝女子的挑釁放在眼裏。那素裝女子氣得面色鐵青,可見周圍同伴俱都不動,她自也不敢單獨追下去。咬牙切齒了半天,還不是只得暗自在心頭飲恨?

  “諸位道友,今日乃是敝宗大喜之日,不宜見血光之災。雲舞華雖然張狂,也還知得進退。懇請各位看敝宗薄面,今日就暫且放過她,不知道友們意下如何?”聲音渾厚悅耳,蕩蕩然若雲起太虛,風生廣遼。

  此時空中紫霞落煥,七光交陳,景致玄妙難言。當中有十餘人徐徐降下,人人清風繞體,丹氣透華。正中一位真人,道袍上繡著東海日升,背後一把青銅古劍,面透寶光,長髯隨風飄搖,仙風道骨,一望可知。

  正道諸人皆面色微變,互相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慧海低宣一聲佛號,抬起兩道長眉,緩緩道:“原來是道德宗紫陽真人,失禮失禮。啊,玉虛真人和太微真人也到了,真是難得一見啊。三位真人仙駕所至,縱是這塞外蠻荒之所,也成仙山寶境。”

  紫陽真人拱手為禮,含笑道:“慧海大師過譽了,我等道學尚淺,難當真人之號。”

  其時道德宗隱為天下正道之首,于西玄山建太上道德宮,史有三千餘年。道德宗另據洞天福地有三,主脈九支,支派六十,號稱道徒三萬,其勢遍及天下。掌教紫微真人功參造化,道行圓滿,已有三十年未出太上道德宮一步。據傳紫微真人再有百年之功,即可飛升有望,至少也可得屍解之果,實已為當世正道第一人。

  此次前來的紫陽真人、玉虛真人和太微真人皆為道德宗一脈之首,俱是當今頂尖人物,平素裏尋常人物要見上一面也是千難萬難,今日竟然三位真人齊至,實是難得一觀的盛況。且三位真人此行所攜十余弟子修為俱都不凡,都是獨當一面之才,顯是有備而來,與諸派倉促行事、只有離得最近的數人匆匆趕至大不相同。

  此刻道德宗大舉前來,先機占盡,早已掌控了場中局勢。三位真人同時出現在這蠻荒之地,來意若何,其實已昭然若揭。

  只是慧海仍然問道:“紫陽真人適才言道,今日乃貴宗大喜之日,但不知喜從何來?”

  紫陽真人環視一周,方才含笑應道:“這第一喜,即是我宗掌教紫微真人已于昨日辰時出關。”

  眾人當下哄的一聲,又議論起來,就連慧海大師聞言也雙目大開,長眉無風而自動。

  紫微真人閉關三十載,此番開關,實乃轟動諸界的一件大事。早在真人閉關之時,即有傳言雲紫微真人此番清修,為的是那白日飛升之法。此時開關,想必已有所成,飛升可待。修行諸界自有史可載以來,最近一位修得飛升之果的乃是清墟宮的青靈真人。青靈真人自少時起即入清墟宮修行,史載他自幼聰穎,又有宿慧,對諸般道藏古經過目不忘,一遍成誦。其有大毅力,能吃常人不能忍之苦;且有大決心,發願度天下迷人。其後青靈真人道行日深,又積下功德無數,終得仙人指引,授與無上訣要,後苦修三十載,得飛升而去。青靈真人羽化去後,留下《上皇金錄》四卷,又有身前使用的法器用具若干。此時哪怕是青靈真人隨身所佩玉佩,都因久染仙靈之氣而有通靈之意,更惶論青靈真人潛心所煉之仙劍法器了。

  青墟宮本是積弱小觀,因青靈真人之飛升,仰慕者始眾,求道者絡繹不絕,由此始成正道大派。

  然則青靈真人飛升,已是千年前事。

  即使紫微真人道行不夠,功德未盡圓滿,那也可得屍解成仙之果。此一層修為雖然差了些,然也算修為有成,可位列散仙之班,那也是修行諸界三百年來未有之盛事。道德宗此時無論地脈人才,典藏仙器,皆為當世前列,再有紫微真人修成正果,道德宗必然更上層樓,百年內恐將穩居正道之首。

  慧海高宣一聲佛號,向紫陽真人道:“紫微真人出關,乃我正道大事,從此道德宗領袖正道,天下妖邪自不得作亂。我回去後自會稟明方丈,擇日再登西玄山,恭賀紫微真人功行圓滿。”

  當下正道諸人回過神來,也紛紛向紫陽真人道喜。他們非是遲鈍愚魯無禮之輩,只是心懸著那少年的歸向,又見道德宗率眾大舉前來,勢力實在太過雄強,唯恐自個奔波一場,卻落個竹籃打水一場空。是以剛才哪還想得到什麼禮數。

  紫陽真人四方作揖,欣然接受了諸人賀喜,然後道:“紫微真人此時出關,非是道德宗一宗之喜,乃是我正道之喜。自此群邪攝伏,天下清明,那是指日可待。因此各位道友之賀,貧道代掌教真人先行受了。但這尚不是惟一之喜。”紫陽真人話鋒一轉,突然緘口不言。

  諸人當即屏息靜,心知紫陽真人接下來就要說到關鍵處了。

  紫陽真人頓了一頓,方含笑道:“紫微真人出關之後即對我等言道,因他離功行圓滿之日已是不遠,所以已選定傳人,承他衣缽。”

  但聞聽此言,眾人面面相覷,皆無喜色。

  說來這紫微真人收徒,應是盛事一樁。想那紫微真人已過百歲,修道九十年,掌宗四十載,從未收過一徒。特別是他一閉關就是三十年,脈中弟子均須由其餘八脈宗長指導修為。因此儘管道德宗其餘八脈香煙鼎盛,人才輩出,他這一脈卻日顯凋零。如此,紫微真人甫一出關即開始收徒,這當然又是一件大事。無論是誰,若能得紫微真人親授道法仙訣,那自是不知幾世才能修來的福分。

  忽然人群中有一個婦人尖聲道:“紫微真人所選傳人,不會恰好就是這少年吧?”

  此問著實無禮,但紫陽真人修為高深,涵養過人,分毫不以為意,仍含笑答道:

  “正是此人。”

  至此,正道諸人一片譁然,群情激憤。然則礙于道德宗三位真人在場,諸人私議的多,公責的少,喧嘩聲慢慢也就靜下去了。

  雖說眾人礙于道德宗的威信,不好直接質問,但依然有一位老者越眾而出,撫須道:“道德宗領袖正道,諸位真人我也是久仰大名。紫微真人功德圓滿,更是我輩典範。大家是同道中人,齊聚這蠻荒之地,甚至連邪魔外教都聚集此地,所為何來,彼此都是心知肚明。咱也不愛繞著彎子說話,挑明瞭講,全是因這來歷大非尋常的少年。凡事總有個先來後到,倘使紫陽真人一來就要將這少年帶走,嘿嘿,道德宗名頭雖大,紫微真人道行雖深,恐怕也是有些不妥!”

  紫陽真人果然道行高深,氣度、涵養非一般人可比。縱是這番近于當面指責道德宗仗勢壓人之語,也分毫不能令他動氣。倒是玉虛真人開口說道:“列位道友,此乃我宗掌教飛升前未了之願,我等為難之處,還望列位道友多加體諒。”

  此語一出,諸人漸漸激憤起來。又一個健壯大漢粗聲道:“體諒?貴宗自有難處,難道我等就沒有難處嗎?貴宗何不體諒我派難處,把這少年拱手相讓呢?你把這事說得也忒簡單了些!”

  玉虛真人淡然道:“這少年乃是紫微真人指定之徒,他有何身世來歷,我等可是一概不知。只是謹遵掌教真人口諭行事罷了。”

  大漢大怒道:“你推得倒乾淨!”

  玉虛真人道:“我等乃奉命而來,須得不負所托才是。若各位一意留難,那恐要有小小得罪了。”

  正道諸人聽得玉虛真人言外之意自是不惜兵刃相見,都安靜了下來,各自暗握兵器,備好符咒,形勢一觸即發。不過正道諸人人數上雖然數倍于道德宗,可是除了慧海能與三位真人一戰外,再無人是三真人之敵。一旦掀開戰端,自是輸多贏少。

  嗆的一聲清鳴,玉虛真人已是寶劍在手!

  正道諸人大驚,紛紛提神聚氣,一時間寶光沖天,仙雲繚繞,看起來好不熱鬧,惟有慧海大師垂目念佛。

  玉虛真人淡然一笑,手中七色光芒一閃,寶劍忽又回到鞘中,而後灑然立在當場,半點殺氣也無。正道諸人大為驚愕,一時僵在原地。

  諸人心知肚明,只這一個回合,他們其實已在玉虛真人手下大敗虧輸。

  紫陽真人忽然笑道:“道德宗雖然興旺,但從不以勢壓人。這樣吧,我們各宗都問一問這少年,他願意投歸哪一派,就是哪一派的弟子,如此可好?天下之物,惟有德者居之。我道德宗就最後一個發問罷了。”

  這一下輪到正道諸人面面相覷,但這天上掉下來的好事,任誰也不會拒絕,眾人自無異議。

  那少年仍恍然立在原地,不知所以。他只是見天上飛著的眾多神仙突然落下了十餘人,停在他頭頂十丈之處,一個一個地向他問著什麼。可是他只見到仙人開口,卻完全聽不到仙人們在說些什麼,自是一臉茫然,不知該如何作答。仙人們一個個失望而去,他心裏也越來越是惶急,幸好最後一位道士裝束的仙長張口時,他忽如醍醐灌頂般,神志清明,耳中聽得一個祥和渾厚的聲音。

  “你可否願列我道德宗門牆,修那太虛金丹之法,仰簪日華,俯拾月珠,以證大道?”

  少年張口結舌,他哪里知道什麼是門牆太虛,何又為日華月珠?焦急間生怕答錯了話,惹得仙人又拂袖而去,再度錯失大好福緣、得脫苦海的機會。正當他急得汗如雨下,不知如何是好之時,一個細細的聲音忽又傳入耳中:“真人是想收你為徒,教你長生不死、永享富貴的訣竅,問你願不願意。”

  少年年紀雖小,可好歹也應付了幾年的客人,騙了肥羊無數,這時焉有不知如何應對之理?他當即雙腿跪地,連著磕了好幾個響頭,用盡周身力氣叫道:“弟子願意!願意!求神仙恩典!”

  如此結局,自然令道德宗諸弟子面露喜色,而正道諸人則失望之極。但願賭服輸,眾人也無話可說。只是剛才那少年反應十分奇怪,若說那三個老道沒在當中做什麼手腳,那是誰也不信。可是道德宗三真人在光天化日之下,眾目睽睽之中,竟公然作下手腳,手段鬼神難測,無跡可尋,正道諸人中即使有慧海大師這樣的達者居然也分辨不出,可見三真人功行深厚!

  諸人雖然恨得咬牙切齒,可是三真人既然露了這麼一手,那麼就算是撕破臉動手,也只會落個血灑塞外之局。諸人無可奈何之下,只得恨恨離去,心中自是把道德宗恨入骨髓。雖然明知腹誹死不了人,可是眾人仍然忍耐不住去做這無用之功,心底老雜毛死牛鼻子的罵個不停。

  當中自有更精彩的罵辭,也就不必多言了。

  紫陽真人直待正道眾人行遠,這才吩咐一個弟子背起那少年,駕起寶光祥雲,向西玄山飛去。

  此次修行正邪諸派在這塞外蠻荒之地彙聚,雖然到場人數不多,然則皆是大有來歷之人,背後門派洞府皆不可小視。此番相爭積怨甚多,日後事非必不可少。

  頃刻之間,這塞外蠻荒之地,人離音散。天地間只餘下一根孤零零的旗桿,旗桿上龍門客棧的招客旗仍在罡風下裂裂飛展。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8 12:46 PM

本帖最後由 lovein520 於 2011-12-18 04:10 PM 編輯

章三 道途 上

  西玄山又號三元極真,傳說周回三千里,上接雲天,乃神仙聚集之地。是以蹤跡杳然,世人難覓其蹤。又有人雲,此處乃上天遣群仙統治之所,可謂世外桃源,人間仙林。更有傳言,有人曾因機緣湊巧,誤入此間,偶遇仙人,習得那長生之術。

  凡此種種,皆為傳說,俱無實可考,只是流於市井坊間,權作販夫走卒們茶餘飯後的談資。其中多有穿鑿附會、不盡不實之處,自然不必深究。至於道德宗本宮太上道德宮所在的西玄山是否即是傳說中仙人所居十大洞天中的西玄山,也無從考證。但不可否認的是,道德宗本宮太上道德宮所在的西玄山仍是修行之人嚮往的洞天福地。

  西玄山諸脈綿綿延延,方圓所及幾近萬里,連接名山大川無數,乃是地脈彙聚、靈物雲集之所。西玄山當中而居,為地脈彙聚之心。

  西玄山山勢清奇,險而不燥,縱是那根根筆直插天的險峰上也有汩汩清泉滴下。山巒之上,樹木繁茂,鬱鬱蔥蔥,奇花異草隨處可見。更有山泉飛瀑,清流溪澗映帶其間。山間長年雲霧籠罩,峰腰谷地又有無數山洞地泉,互相通連,不知其深幽。

  西玄山周圍天險無數,更有眾多靈獸異禽棲息於此,據傳此間還隱有一些上古異獸,這些異獸行蹤無定,只是它們所過之處,就算是修為高深的修行者也都要退避三舍。畢竟人力有時而窮,這些上古異獸存世時間動輒千年,功行深厚,又哪是一般煉丹吐納之人所能抵擋得了?

  西玄山主峰名為莫幹峰,高三千五百丈,方圓數十裏,筆直插天,險峻之極,太上道德宮即建於此處。

  莫幹峰周圍如眾星拱月般豎立著十二座山峰,隱合天地之數,西玄山九脈弟子分居其中九峰,惟有修為到了一定境界,方能移居太上道德宮中參修道藏典藉。

  此時龍門客棧那少年被道德宗門下弟子輪流攜著,曉行夜宿,一路向西玄山行來。三位真人或許是顧忌到他只是肉體凡胎,經不得太多勞苦,因此不光以法器為他護體,還給他餵食養氣辟寒的靈丹,甚至放慢了馭空飛行的速度。每日日落時分,還要宿營休息。如此一來,原本道德宗諸真人全力施為只需一日多的行程,硬是耗去了足足五日時光。

  即使這樣,少年也已累得全身筋酸骨軟。但他自幼多艱,這點辛苦於他實在算不得什麼。況且,他自知這一次福緣難得,惟恐錯失,因此無論任何苦楚,他都咬牙暗忍,沒有顯露出一絲畏苦懼難之意。眾道士讓他做什麼就做什麼,問什麼則老實回答,沒人問話,他也不開口說話。

  三位真人見他處事乖覺,對答又得體討巧,心下都甚為滿意。撇開這少年背後的出身來歷不論,單以他本身根骨上佳而論,也足以列得道德宗的門牆。

  一路行來,少年目睹道德宗眾道士駕馭法器,施展仙符咒法,役使丁鬼差役,心下驚疑,猶以為自己身處夢中。於是,他常常趁無人注意之時,時不時使勁偷掐一下自己。此等愚蠢行為每令他痛得要死,卻又讓他倍感歡欣。如此數日,少年的大腿上自然也就多了無數青紫淤痕。少年的行為,看似傻氣,卻也通于常理。想那凡俗中人,但凡此生能遇上一個如此神通廣大之人,已不知是幾世修來的福緣,逞論那少年一次居然遇上了十八個?疑身處夢,倒也平常。

  第六日上,三位真人終於抵達了西玄山,緩緩下落在莫幹峰上。

  少年一路上隨眾道人騰雲駕霧,禦風而行,早已見多了關山雄奇,大河奔流,雖然只是短短數日,眼界見識較之先前卻是大有不同。但此刻在莫幹峰上一站,終還是呆立當場。

  他所立足之處乃是一座巨大的廣場,鋪以青石,光滑如境。整座廣場前細後寬,形如鳥喙,周圍護以白玉雕欄,廣場尖緣處又立著九根巨柱,柱頭燃燒熊熊烈火,終年不熄。廣場寬闊那一端是莫幹峰,連接著無數白玉長階,一路攀援向上。而廣場尖緣外以及兩邊,則只能看見氤氤氳氳的霧氣,偶有山風吹開雲霧,則可看到無底深崖。

  這若大的廣場,竟然懸于山崖上方,也不知是靠何物支撐。不過少年一路行來,已見過太多奇事仙跡,這還不至使他過於失態。

  面前白玉長階闊十五丈,高一尺,遙遙望去,每一階都片塵不染,溢出淡淡光輝,寶氣盈盈。若細細看時,又刻有隱約雲紋獸圖,每一階各不相同。白玉長階一路向上,直入到峰頂的茫茫雲霧之中。這一路望上去,綿綿延延,怕是有幾千上萬級玉階!在那雲霧之中,隱隱現出一座宏偉之極的山門樓臺,以紫金為頂,以青玉為柱,其高三十丈,屋簷上每角各立八座赤金鎮邪獸,形狀各不相同。山門正中懸一巨匾,以紫色為底,以精金鑲字,上書五個古篆,太上道德宮。

  少年一眼望去時,忽然覺得那些鎮邪異獸仿若活過來一般,齊齊轉頭望向了他,那無數道性質各異的目光有如利箭,瞬間自他身上刺過。一時間他只覺得胸中空空蕩蕩的,說不出的難受,只想噴一口血出來。

  紫陽真人見了,道:“我倒忘記了你還是肉體俗胎,且過往殺孽太重,這些分雲僻邪獸自然不會讓你進山門。”

  說罷,紫陽真人緩緩掐訣,然後大袖一揮,一道白玉雕成的符從袖中飄出,貼在了少年額頭。玉符發出一陣柔和的光芒,就此隱沒在少年額頭中。少年頓覺一陣暖流自額心傳遍全身,說不出的舒服受用,再也不覺得分雲辟邪獸目光刺眼。

  此時太上道德宮內鐘鳴十二記,鼓聲數陣,隨後響起陣陣悠揚的絲竹之音,風中暗香陣陣,兩列七十二位黃衣道童手捧各色法器,沿白玉長階魚貫而下,恭迎三位真人及諸位道長回山。這等排場直把那少年唬得目瞪口呆,直到一位道長輕輕在他後腰一托,這才醒覺過來,隨著一眾道人向上行去。

  自來諸道家典藉描述天上仙境時,向來是讚歎“黃金為屋,青玉為床,玄煙流靄,丹暉纏絡”。可是這一路行來,這太上道德宮在少年眼裏實實在在的就是仙山寶境。這裏琉璃作瓦,紫金為簷,白玉輔地,水榭生煙。有種種不知名的奇樹異花,也有諸般珍稀異獸怡然而行。其中不時有修仙道士緩步走過。他們足帶清煙,看似閒庭信步一般,實際上一步跨出就是數丈之遙。

  一行人轉眼間進了山門,其餘弟子皆各自散去,三位真人則親自帶著這個少年,騰空而起,向莫幹峰最高處的道德殿飛去。太上道德宮規矩森嚴,除了各脈之長以及少數地位尊崇的元老長輩之外,無人可以在宮內飛行。事實上,即使沒有這等規矩,若無足夠功行,也斷斷不能在宮內飛行。實因這道德宮大也就罷了,卻又借天地之元氣布下大陣,禁制重重,所有道法效力均被削至極致,是以修為稍差一些的長老,若想違禁飛行,那也是有心無力。

  沿途有眾多道士見三位真人飛過,都連忙行禮,但他們偷眼間看到那少年竟然需道德宗三位真人護送,心中都暗暗稱奇。

  整個太上道德宮輝煌處不輸於天上仙城,但惟有這道德殿頗顯寒磣,一如普通道觀的主殿一般。

  此刻道德殿居中坐著一位中年道人,一雙丹鳳眼,看上去面色瑩潤,一身青布道袍倒是平平無奇,既無紋飾,也無綴件,甚至腰間連一塊玉佩也無。道人兩邊各自端坐著四位真人,大殿中央則跪著那個少年。

  那中年道人張口道:“不要害怕,抬起頭來。”

  少年聽得這聲音非常悠揚悅耳,當下心中惶恐盡去,抬起頭來,悄悄向四周張望了一眼。除了居中而坐的那中年道士外,左右手八人中有五位男真人,二位俗家裝束的男子和一名女道士。這當中,紫陽、玉虛和太微三位真人他都是認得的。說來奇怪,分列左右的八位真人身上都隱隱透出寶華,惟獨這居中而坐的道士看上去沒有一點靈氣。

  居中正坐的道士正是道德宗如今的掌教紫微真人,他仔細端詳了那少年一會兒,方才開口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少年一陣茫然,半晌才答道:“小人自幼沒了父母,只知道本來姓紀,一直是沒有名字的。後來掌櫃的收留了我,也沒給我取過名字。”

  紫微真人略一沉吟,道:“既然如此,那我就給你取一個名字吧。你雖然前身淵深如海,如今畢竟是在塵俗輪回。大道蒼茫,眾生如塵,就給你取名若塵吧。望你日後得道之時,也不忘今生曾下界輪回。”

  說罷紫微真人揮了揮手,一個小道僮就將紀若塵帶了下去,領他去訂制銘牌,領取日用之物。

  紀若塵走後,大殿中一時陷入了沉寂,八脈之長都不發一言,等待著紫微真人示下。殿中氣氛忽然變得有些微妙起來。

  紫微真人撫須道:“紫陽、玉虛和太微三位師兄此次將紀若塵攜了回來,立下大功一件。此刻我也不瞞諸位,在閉關時我勘破天機,知有仙人被打落凡塵,就在這一世劫難已滿,將重行修回仙界。所以我才勞動三位真人仙駕,不惜開罪道上諸派將這紀若塵搶了回來。不過眼下還有一件大事,那就是紀若塵應歸哪一脈的門牆。諸位不必有所顧忌,儘管暢所欲言。”

  紫微真人此言一出,諸真人皆有所動容,玉虛真人當即問道:“紫微掌教,您不是要親自教誨紀若塵嗎?”

  紫微真人這一脈弟子稀少,修為也不突出,主因就是他從無親傳弟子,而且一閉關就是三十年。本來這一次謫仙降世,順理成章的該入紫微真人門牆。他這一脈雖然凋零,但前後連出兩位飛升真仙,不光將穩壓道德宗其餘八宗,就是修道各派中也是前所未有之盛事。可是紫微真人居然就這樣將這大好機會讓了出來,實令在座真人意想不到。

  此時座中一位中年文士咳嗽一聲,恭聲道:“紫微掌教,我有一事不知當講不當講。適才我看那少年根骨頗佳,也有些聰慧,身上還似有一縷仙氣。可是以我道德宗弟子而論,也就是中上之質而已。這和謫仙之實實在有些不符。何況他年紀也不算小,以此等資質若也能得道飛升,我實在是難以相信。”

  他此言一出,此前沒有見過紀若塵的真人們皆微微點頭,顯然也有相同疑惑。

  紫微真人沉吟一下,道:“景宵師弟所言也有道理。只是天機難測,我等肉眼凡胎,不識真仙也不奇怪。或許這樣,諸位能稍解心中疑惑。”說罷,也不見紫微真人有何動作,殿門開處,兩個小道僮就將紀若塵帶了進來。

  此時紀若塵已然打扮一新,看上去俊俏灑脫,十分討人歡喜。

  紫微真人和顏悅色地道:“若塵,能將你項中青石給我看看嗎?”

  紀若塵忙摘下青石,奉與紫微真人。紫微真人又問道:“這塊青石你是從何得來?”

  紀若塵心中微微一凜,道:“我也不知道它的來處,只知道自我懂事時起,就掛著了。”

  紫微真人微笑點頭,揮了揮手,兩個小道僮又將紀若塵帶了下去。待得紀若塵出那殿門之後,紫微真人將青石交到坐在右手邊的紫陽真人手中,道:“各位真人仔細瞧瞧,看看這塊青石可有什麼不同尋常之處。”

  紫陽、玉虛和太微早已研究過紀若塵所佩之青石,當下只是略略一觀即交付身邊的真人。其餘五位真人都凝神細觀,想要一窺青石所蘊之堂奧。按說他們眼光是何等犀利,若這塊青石真藏有奧秘,決計難逃他們的法眼。但五位真人看來看去,都覺得這不過是一塊隨處可拾,再普通不過的石頭而已。

  此時,青石已傳入那女真人手中。她將青石翻來轉去,細瞧多時,忽然三指用力一捏,青石竟然紋絲不動。諸真人見了,神情俱是一動。那女真人道號玉玄,功行深厚,她一捏之力,重若千鈞,足可斷金碎石。受此大力,這青石居然全然無恙,自然非是凡品。

  紫微真人微微一笑,示意道:“玉玄,你不妨斬它兩劍試試。”

  玉玄聞言,伸出右手,虛空一抓,一柄三尺瑩色古劍赫然現於指間。她一聲清叱,對著青石揮劍斬落。劍身與青石相撞,激起一聲金石交擊的清音,煞是悅耳動聽。但青石依然完好無損,無垢無瑕。諸真人當場齊齊色變,震驚不已。玉玄適才一劍不光用上了真力,那聲清喝中也動上了咒法,倍增斬擊之威,其力足可斬山斷水,可依然奈何不得這枚小小青石!單從這一點來說,這枚青石就不是凡間應有之物。

  紫微真人見了,微笑道:“列位真人應該知道,這等仙物皆有靈性,自會認主,所以紀若塵應是謫仙,這點無須置疑。現在該是定他入哪一脈的時候了。”

  既然紀若塵已驗明瞭乃是謫仙之身,諸真人都是求道之士,如此一塊千古難求的瑰寶,哪里肯輕易放過?況且一旦紀若塵入了哪一脈,那麼這一脈就註定要出一位飛升仙人,這又豈是一樁能求來的好事?

  然則諸真人俱是有涵養風度之人。雖然極想將紀若塵納入自家一脈,卻又不好若市井小民,自賣自誇,失了身份。是以諸真人皆默不作聲,只是你看我,我看你。

  大殿氣氛日漸凝重。

  最後還是玉虛道人最沉不住氣,朗聲道:“我玉虛一脈功行最深,自當是我來指點紀若塵。”

  他話音未落,旁邊一位真人立刻道:“玉虛真人道德劍法自然是厲害的,可是金丹大道、三清正法才是飛升之途,這一點上還屬我紫雲一脈居首。”

  本來諸真人都是謙和之人,但此事委實關聯太大,這一開了頭,諸位真人立刻吵鬧起來,連那俗家的張景霄、顧守真也捲入進來,一時間七嘴八舌,好不熱鬧。

  玉玄真人好不容易才自諸真人中搶得說話機會,立刻道:“我脈向于《太玄三輔經》最有心得,適於年輕弟子打根基,是以紀若塵入我玉玄一脈最是合適……”

  玉玄真人話音未落,張景霄就插道:“玉玄真人此話不妥,你那一脈中女弟子眾多,我看紀若塵此子眼有桃花,長大了恐怕有些不妥……”

  玉玄真人聞言大怒,冷冷道:“敢問景霄先生,如此說來,你那一脈中共有二十六位女弟子,豈不是已經不妥得很了?”

  原本諸真人只是拼命地自吹自擂,但景霄和玉玄兩位真人一問一答,卻為互相抨擊開了先河。於是道德殿中刹那間轟雷陣陣、電光隱隱,諸真人口中論道,手裏顯示,拼盡全力也要證明其他宗脈法門偏頗,惟有自己一脈才最是適合教導謫仙。形勢轉眼間直轉急下,眼見諸真人就要山門鬥法、以定高低之際,紫微真人終於忍無可忍,重重地敲了敲紫檀木幾,殿中這才漸漸安靜下來。

  八位真人中,有七位面有怒容,互相瞪視,惟有紫陽真人面露微笑,根本沒有介入到諸真人的爭吵中去。只是他這笑容多少顯得有些尷尬。

  紫微真人環顧一周,忽然歎了口氣,道:“列位道友說得皆有道理,這紀若塵放在哪一脈都既妥當,也不妥。然則輔佐仙人羽化飛升,重登仙界乃是我道德宗頭一等大事,實在輕忽不得。這樣吧,這紀若塵就暫歸紫陽真人一脈,其餘各脈每月有兩天教導他的時間。待五年後宗內大考之時,再由他自行定奪入哪一脈門牆好了。”

  出乎意料的是,七位真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儘管相互目光相觸時每每有暗雷劫火生出,倒都不反對紀若塵入那紫陽真人門牆。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8 12:48 PM

章三 道途 下

  既然大事已定,七脈真人遂施禮告退,各自回峰去了。只有紫陽真人留了下來。

  眾人一走,紫微真人即雙目緊闔,面露疲態。紫陽真人也是面色凝重,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兩位真人就這樣端坐大殿之中,靜默不語。

  一時,大殿之內,靜若太古。

  方此時,想是已考量成熟,紫陽真人開了口:“紫微掌教,紀若塵入我門牆,怕是不大妥當吧!”

  紫微真人擺擺手,說:“紫陽師兄,不要再推讓了!八脈真人中您年紀最長,人德最厚,也惟有讓他入你門牆,才能讓七位真人暫停爭執。”語畢,他長歎了一口氣,接著道:“唉,沒想到我道德宗內門戶之爭竟依然如此激烈,三十年前如是,三十年後我出關,仍是這樣。長此下去,又怎麼得了?”

  聞聽此語,紫陽真人面有愧色,道:“自掌教閉關時起就是我受命代理門戶。三十年都未能令我宗稍有起色,說來都怨我督管不周,有負掌教重托。”

  紫微真人嘿然道:“這怎能怪你呢?其餘七脈哪個想的不是光大門戶,打壓別支?他們為的還不是我功行圓滿後留下來的東西,你又怎可能壓伏得住他們?倘若他們不是醉心於此,憑他們的資質,修為又何止如此?”

  大殿之中又是一片寂靜,氣氛也較之先前壓抑了許多。道德宗內的門戶之爭,始自於千年之前,可謂多年沉屙,早已深入骨髓。單憑數人幾十年之功就想扭轉局面,又怎麼可能。

  紫陽真人沉吟片刻,開口道:“掌教此次出關乃我整個正道大事,有您主持大局,又收得謫仙在手,我道德宗領袖正道,傲視群倫,那是指日可待。”

  “領袖正道,傲視群倫?”紫微真人嘿了一聲,道:“這于我道德宗有何意義?難道如此即可化解七位真人的爭鬥?所幸七位真人雖已鬥了幾十年,他們所作所為也還有個限度,尚不至逾越門規,壞了我道德宗的名聲。”接著,紫微真人語氣一沉,又道:“紫陽師兄,此次我勘破天機,搶得謫仙回宗,已經誤我修為不少,再過數日我就要重行閉關,宗內的事務又得師兄費心打理了。”

  紫陽真人原以為掌教出關,總得待上一段時日,打理一下宗內事務。以紫微真人的威望,七脈一些積存已久的恩怨或許可以得到化解。只是他萬萬沒料到,掌教居然幾日後就要重行閉關。短短幾日,他哪能將宗內三十年的事務說個清楚?是以紫陽真人吃了一驚,急急說道:“可是……”

  紫微真人略一抬手,沒讓紫陽繼續說下去,他在殿中來回踱了數圈,眉梢緊皺,面透疑惑之色,似是有什麼難決之事。片刻之後,紫微真人停下腳步,立于紫陽真人面前,緩緩地道:“我適才起卦暗算,卻怎都算不清紀若塵未來運數。雖說他是謫仙轉世,卻已成凡俗之人,我斷無看不透他命數之理。除此之外,這一次竟然有許多門派勘破天機,前來搶人,這事也是蹊蹺得緊。按理說以漱石先生、七聖山這些門派的微末道行,怎有可能預曉天機?”

  紫陽真人聽了倒不以為意,只是道:“掌教真人多慮了!若不是你早了半日勘破天機,我們又哪能搶得先機,得以準備萬全,一舉壓制住了別派諸人?這神通上的差距非小!”

  紫微真人搖了搖頭,臉色一凜,鄭重叮囑道:“無論如何,師兄你今後可要小心從事,護好紀若塵。如今紀若塵身份已破,無論正道邪門,既然知道了他乃是謫仙降世,必會不擇手段的來搶人,說不定有些百年不出世的老怪物也會插上一手,今後我道德宗山門恐怕會是非不斷啊。嘿,只是我道德宗三千年傳承,怎可毀於我們之手?紫陽師兄,我遙望西山,雲霞中隱有血光之色,恐怕我道德宗今後多半會有難以應付之局。那時你儘管喚我出關。我拼卻不要飛升修仙之果,也要盡殲來敵!”

  紫陽真人連忙應了。

  紫微真人又沉思片刻,忽然歎一口氣,面有疲色,道:“其實天機難測,我只不過是管中窺豹,只見一斑,就以為得了天機,透了陰陽,知過去未來事,嘿,真是狂妄自大!若真能知未來事,何以這道德宗亂得一塌糊塗,我都束手無策?”

  言罷,紫微真人神色悵然,揮一揮手,自入後殿去了。

  次日天色方明,紀若塵即被一個小道僮帶引,往那紫陽真人所居的太常宮行去。對他來說,此刻每行一步,每見一景,都有種渾然入夢的感覺。瞧那太常宮氣勢恢宏,借山勢林木之掩,如蓬萊仙境,似瓊樓玉宇,謂之為仙境也毫不誇張。

  倘若依紀若塵還在龍門客棧之時,就是打死他也不會想到天下間竟然還有這般堂皇而出塵之所。此時他當然已經知道這些真人修士並非真的神仙,不過單以神通論,他所能想到的神仙也不過就是如此了。

  惟一美中不足的是這太上道德宮中齋飯味道差了些,以他新學到一個詞來說,那就是充滿匠氣,不見靈心。若拿這齋飯同掌櫃夫人的人肉包子骨頭湯相比,實實在在就是天上地下的區別。

  紫陽道長的太常宮外觀巍峨堂皇,入內則覺精而不俗,雅而出塵,不顯奢華。院中遍植紫竹棕櫚,又有數株芭蕉,庭院中風和且有暖意,水柔而生漣漪,一派南海風光。紀若塵進了正堂,見居中之人乃一慈眉善目的老道,正是紫陽真人。他乖覺之極,立刻倒頭下拜,口稱神仙。

  紫陽真人呵呵一笑,坦然受了他八個響頭,然後也不見動作,自有一道柔和大力將紀若塵托起,立在自己面前。

  紫陽真人上下打量了紀若塵一番,緩緩地道:“你既已甘願列我道德宗門牆,那自然得遵我門規。道德宗領袖正道,以正心誠意為先。我且問你,過去幾年之中,你做過多少違逆尊長的惡事?”

  紀若塵一驚,立刻跪下,回道:“小人自記事時起,就一路流浪,直至到了關外龍門客棧,這才為掌櫃的收留下來。這些年來小人一直記著掌櫃和掌櫃夫人的收留之恩,盡心盡力的做事,從沒有違逆過尊長。”

  紫陽真人盯著紀若塵,鼻中重重地哼了一聲。這一記重哼如同一聲炸雷,轟然在紀若塵耳邊暴裂,直震得他頭暈眼花。紀若塵心下驚慌,聲音發顫地道:“真人,不,神仙!就在您來到龍門客棧的那天早上,我實在抵不住誘惑,動了貪念,偷吃了新出籠的三個包子和一碗骨頭湯。我不是因為餓,只是,只是夫人做的東西實在是太好吃了。除此之外,再也沒有違逆尊長的事了,再也沒有了!”

  在紀若塵心中,下**打悶棍宰肥羊,那就如打水掃地一般是每日必做的功課,渾不覺其中有何傷天害理之處。

  饒是紫陽真人功行深厚,聽了之後也是一呆。足足沉默了半柱香之久,紫陽真人才吐出一口濁氣。他苦笑一下,早已準備好的大篇說教還沒吐出一字,自個都忘了個乾乾淨淨。他只得吩咐道:“昨日雲風道長已經給了你我道德宗門規宗法,你這兩天先用心背誦下來。然後雲風道長自會教給你早晚功課、上香禮拜時的規矩禮節。待我先和七脈真人會聚議定你的功課日程之後,再行親授你我道德宗入門之課。現在宗內事務繁忙,這拜師之儀押後再議,剛才我受你的八個頭,就算代掌教紫微真人收你為徒了。以後也不要神仙神仙亂叫,讓人聽了徒增笑柄。”

  紀若塵點頭應了,但仍立在原地不動,半天才諾諾嚅嚅地說道:“師父,弟子還有一事……雲風道長的確是給了我三本道德門規,可是……可是書中十個字,弟子還認不到四五個……”

  紫陽真人沉吟片刻,道:“你原本不識得什麼字,這我倒是忽略了。也罷,今後你每晚抽一個時辰,與今年各地新選上來的童子一起學習讀書認字好了。你且下去吧,一切自會有雲風道長為你安排。”

  紀若塵應了,就隨著小道僮向外行去。剛走到殿門口,紫陽真人又喚住了他。紫陽從懷中取出那方小小青石,交給了紀若塵,然後道:“若塵啊,你俗世年紀已有十八,此時入我大道已是太晚了些。但天道酬勤,只要你肯下苦功,無論何時求道都不算遲。只是你成年才始修道,受的磨難必會比旁人多些,這也是上天砥礪你成材之意,切不可因此生怨或者自暴自棄。今後不論遇上何事,你始終要緊記我道德宗乃是天下正道,事事都要占得一個理字,記得了嗎?”

  紀若塵用力點了點頭。紫陽真人又從懷中取出一個青玉藥瓶,遞了於他,道:“這一瓶養神丹可緩神倦困乏,一日服一粒即可,於你或會有些用處。”

  紀若塵謝過了紫陽真人,即被小道僮領著出門去了。他雖然年紀尚不足十五,可是既然紫陽真人說了他是十八,那麼就是十八,他是不會傻到去爭辯什麼的,倒是最後紫陽真人叮囑他的幾句話,他知真人必有用意,自然是一字一句刻在心底了。

  紀若塵走後,一直立在紫陽真人身後、默不做聲的雲風道長道:“紫陽真人,紀若塵年已十八,可是與他一起參修入門功課的弟子最大的也不會超過十二歲,到時他怕是會有些難堪。而且你安排他在太上道德宮中修業,那裏面可是有許多七脈的驕橫子弟。他們平時沒事時都有些恃寵生驕,現在眼見若塵資質中上,卻受諸位真人如此重視,又不知他乃謫仙降世,恐怕會多生事端。所以這等安排,會不會不太妥當?”

  紫陽真人望了雲風一眼,撫須微笑道:“這無非是小小考驗而已。若塵在賣人肉包子的黑店中幹了六年,不知害過多少人,你以為他會應付不來七脈那些不諳世事、妄自尊大的弟子嗎?為師惟一所慮的,乃是怕他被這花花世界的聲色犬馬迷了心竅,再也不肯痛下苦功。那時縱他有謫仙之質,想要修得功德圓滿,又怎麼可能?”

  雲風道長立刻道:“真人英明。”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8 12:50 PM

章四 初悟 上

  此時此刻,在中南一座不知名的深山中,一個全身黑衣的女子自天而降。她足尖剛一觸到一座光禿禿的山峰,身周之景忽然如水波般蕩漾變幻起來,當空中的波光斂去後,那女子的身影已消失無蹤。

  整座山峰其實是一玄妙法陣,雲舞華轉眼就從陣中穿出,出現在一座碧樹蔭蔭,奇花遍地的山谷中。山谷四面圍合,呈木桶狀。穀底面積遼闊,地勢平坦,一條清澈見底的溪流在穀中蜿蜒流過。溪旁花樹連綿,落英繽紛。人行穀中,猶入畫中。

  雲舞華水袖輕擺,宛如在水面滑行般,在穀中迅如鬼魅般穿行著。山谷中星羅散佈著數十棟小屋,穀中可見數十人,或耕種、或采藥、或練劍。他們一見雲舞華,都慌忙放下手中活計,施禮問好。雲舞華只是淡淡應了一聲,一路徑向位於谷地中央的一座雅致院落行去。

  眾人對於雲舞華的冷淡早已習慣,且她今日面色陰沉,身上隱隱透著冰寒之極的殺氣,就是那些與她相熟已久的人也不敢上前多說一句。行禮完畢,趕緊低頭自做自事,唯恐招惹到她。

  院落圓形拱門處立著兩個白衣女子,翠眉淡掃,雲鬢高聳,玉釵斜墜,倒也俏麗動人。她們見雲舞華到來,也是躬身一禮,道:“雲師姐,谷主已經在等著你了。”

  雲舞華輕哼一聲,若一陣急風捲入了院門,消失在照壁之後。那兩個白衣女子悄悄互望一眼,眼中都隱有怨毒之色。

  院落幽深靜謐。轉過照壁,即見一花木扶疏,蜂飛蝶舞,青竹流泉的庭院,頗有如至江南之感。庭院前方則矗立著一座精巧別致的青磚瓦舍,依“三房一壁”的格局而建,有正堂一間,耳房兩間,加照壁一個。

  這間正堂不若那些大富之家,繪金描彩,鑲金砌玉,反倒是古色古香,簡潔大方。斑駁的陽光從檀木雕花窗中透進,將室內映得暖意融融,室中佈置得清雅而不失古意,中堂上掛一幅潑墨山水,筆法飛動,氣勢雄渾;兩壁則是數軸狂草,龍飛鳳舞,酣暢淋漓,皆是前代名人之作。屋角兩隻青銅雲獸香鼎線條雄奇,古意盎然,一望可知必是大有來歷之物。堂中垂一襲竹簾,透過竹簾隱約可見簾後端坐著一位老人,另有兩位侍女正為他緩緩打扇。

  雲舞華進門的刹那,整個房間都瞬間暗淡下去,變得陰冷了許多。她看不清簾後老人的面容,這並非她目光不夠犀利,而是竹簾上隱約的花紋實際上乃是一個五行遁陣,竹簾本身又是南荒滴血竹製成,就算雲舞華道行再高上一倍,也絕無可能看得透這幅竹簾。

  雲舞華單膝點地,道:“舞華有負穀主囑託,沒能將人搶回,愧對天權古劍。”當下她扼要將當日情形述說了一番。

  老人聽後默然良久,方才嘿的一聲,道:“道德宗那群老雜毛且不說,止空山幾個老鬼很有些道行,而七聖山幾個天君本事雖不怎麼樣,但是通玄天君在占卜陰陽上久有盛名,他們會勘破此次天機倒不如何奇怪。可漱石先生劍法是好的,但若說他也會掐算陰陽,我是說什麼也不信,除非……除非他背後的那個老傢伙沒死。可是適才聽你所言,當日到場的足有二十多個門派,實在是奇怪,難道是我孤陋寡聞,道上出了這麼多的高人,我卻一概不知?”

  雲舞華忽然道:“師父,你不惜耗損真元將古劍天權破空送入我手,又不惜開罪諸派,就是為了搶那個小子嗎?我看他資質平庸,為人浮滑,身上又有血腥之氣,怎可能是謫仙之軀?”

  老者哼了一聲,似是微有怒意,道:“舞華,這事為師已經和你說過多少次了?你天資聰穎絕頂,然則於世情學問上還是一竅不通!就算為師修為不夠,測度有誤,可是紫微真人修為難道也不夠,算得也不准?別的不說,單看那道德宗三位真人齊至,這又是何等陣仗?別說只是搶個人,就是把你等通通滅了也是綽綽有餘!道德宗自詡名門正道,素來滿口仁義道德,行事無恥下流,這一次他們顯然是有備而來,開罪了這麼多門派,就只是為了搶一個客棧的小廝不成?”

  這一次雲舞華無言以對。她雖然孤傲自負,然而紫微真人三十年前未閉關時已然名震天下,此番開關而出,誰又敢說他的測度不准?可是她每每回憶當時情景,特別是與那小廝對視的幾眼,總是隱隱覺得有些什麼不對的地方。這純是直覺,並無任何道理可言。

  老者放緩語氣,沉吟道:“謫仙降世,乃我修道界百年來的大事。別說只是為師我損失點道行真元,得罪了道上一些門派,只要能得到謫仙,付出任何代價都很值得!哼,他道德宗也非鐵板一塊,這事也沒就成了定局。謫仙年紀十八,正是血氣方剛之時,我穀中傑出女弟子眾多,日後或可藉此誘他來投,也未可知。”

  雲舞華猛然抬頭,道:“師父,當年你曾對我言道,修道者只觀本心,得道不假外物。舞華以為,不思如何精進大道,卻如此不計代價的爭奪謫仙,實在是捨本逐末之舉!”

  老者勃然大怒,喝道:“放肆!你天賦絕佳,一路上沒什麼磕碰,又哪知大道艱難!這謫仙豈同尋常機緣?不然的話紫微那老雜毛會半路出關?這一開關,少說要誤他飛升三十年!我看你磨練還是太少,從現在起,你給我去後山玄冰洞面壁思過,不把《冥河劍錄》修到第五重,不許你出來!”

  說罷,老者淩空一抓,古劍天權嗡的一聲長吟,自行從雲舞華背上躍起,毫無滯礙地穿越竹簾,落入那老者手中。

  雲舞華冷哼一聲,站了起來,自行向玄冰洞面壁去了。老者見她仍然不服,只氣得渾身顫抖,一時說不出話來。他身後一個素裝女子放下羽扇,一邊輕輕給他捶著背,一邊道:“穀主,您的脾氣忒也大了些。這一入玄冰洞,她恐怕要一年多才出得來,這責罰是不是太重了些?”

  老者緩緩地道:“舞華她眼高於頂,殺機又過重,這樣放任下去,遲早要吃上大虧。讓她在玄冰洞裏呆一年也好,磨磨她的性子。”

  他又站起身來,在室中踱來踱去,長眉緊鎖,顯然心頭有難決之事。也不知轉了多少圈,老者驀然站定,道:“傳訊給三夫人,讓她從即日起,將《龍虎太玄經》授給蘇蘇!”

  那素裝女子大吃一驚,慌道:“谷主,可是……蘇蘇小姐才十二歲。”

  老者手一揮,冷道:“我意已決,不必多言!這場較量還沒結束。若就這樣將謫仙讓給了紫微那老雜毛,以後我們還拿什麼和道德宗那些假仁假義的傢伙鬥?”

  那女子見老者動了真怒,不敢再多言,悄悄地退了下去。

  修道者能人所不能。

  在西玄山莫幹峰這等天生險地,就是架一座不被山風吹垮的小木屋已是千難萬難,更別說是修建一座媲美天上仙城的宮闕。然而太上道德宮之宏偉富麗,遠超俗人所能思想之極。除此之外,莫幹峰周圍十二輔峰上,九脈所居之處也盡建有瑰麗仙宮,經過三千餘年的增建,其美倫美奐的程度,較之太上道德宮也不遑多讓。

  道德宗支派遍及天下,每年各支派以及道德宗派駐在外的道人皆須用心尋覓有靈性潛質的兒童,層層篩選,資質上佳者即送回道德宗本山施以**。道德宗地位超然,少入俗世,但每一個入世行走的弟子都具備相當修為。若有選中的靈童,他們只需稍稍展示道法,無論那孩子出身貧苦之門還是來自大富之家,父母十之**都會心甘情願地將孩子送上西玄山。

  這些孩童入山的第一件事,就是讀書識字。今年道德宗從各地所選孩童共一百一十五人,將與紀若塵一道同受先生啟蒙。

  太上道德宮用於讀書解字之所也要較尋常大富人家的正廳華貴得多。這一間大堂飛簷斗拱,雕窗畫梁。四壁皆是雕版黑柚木窗,既有仙鶴含春、麒麟撞鐘、魚躍龍門、金龜托山等祥瑞之圖,也雕有松、梅、竹、菊等高潔之物。每一壁還懸有四幅楹聯,均是歷代先師真人的手跡。

  殿內承塵之上,金漆彩繪著道教真人與群仙的宴遊圖。圖中之神仙、真人、神王、力士、金童、玉女……或怒目而嗔、或嫺靜飄逸、或左顧右盼……皆栩栩如生,仿若親臨其境。此外,堂內的廊柱、木門上也雕刻著各類神仙故事。堂內地面清一色鋪以水磨青石板,所置桌椅俱由紅木所造。整一間大堂莊重中不失典雅,古樸內又有書香。

  此時正值授課時分,教課老先生端坐于一紫檀雕花椅上,面前安置一張嵌玉虎紋桌,文房四寶一應俱全。瞧那老先生頭戴莊子巾,身穿一襲藍紫色寬袖道袍,長須飄飄,目透精光,一眼即知是個功行深厚之人。台下,百余名孩童安靜坐於堂內,靜待老師開講。由於此間大堂面積甚大,足可容五百人同讀,是以大堂之內顯得空空蕩蕩。

  當老先生清了清嗓門,拿起桌上之書,正要開講之時,紀若塵快步走入大堂之中。刷的一聲,那些六七歲的童子齊齊轉過了頭,無數目光瞬間落在了紀若塵身上。當見紀若塵手中也捧著數本新書,顯然和他們一樣是來學習識字的,百多名孩童立刻哄的一聲,低聲議論起來。

  “哇!他這麼大的人也是來學習識字的嗎?”

  在紀若塵眼中,這些孩子童真未泯,其純如水。可是不知為何,如此清亮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卻是如火一般,炙得他心中疼痛,臉上燥熱。

  臺上老先生見下麵一團哄鬧,當下氣得鬍子亂飄,用力拍著響木,喝道:“都給我靜下來,吵吵鬧鬧,這成何體統,成何體統?!紀若塵,你去後排坐下,聖人學道,不在早晚。只要你勤苦上進,不難有成!”

  紀若塵應了,略略低頭,快步走到後排坐下。

  此時老先生打開書卷,開始高聲誦讀起來:“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

  這道德宗授徒自不會與塵間尋常書館私塾一樣,拿什麼千字文,說文解字起手。這上手第一課,就是《道德經》。

  紀若塵深吸一口氣,將所有的異思胡想都驅出心中,臉上燥熱漸退。他定一定神,翻開書卷,依著老先生那抑揚頓挫的聲音誦讀起來。此時距他離開龍門客棧已有十日,紀若塵仍時時有恍在夢中之感。直到此時,每多認得一個字,他就會覺得這夢真實了一分。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8 12:51 PM

章四 初悟 中

  一個時辰的〈道德經〉講解完,已是月華初上時分。紀若塵匆匆吃過晚飯,又在雲風道長的引領下向紫陽真人所居的太常宮行來。

  紫陽真人這一脈所居山峰與莫幹峰遙相正對,在諸峰中與莫幹峰相距最是遙遠。兩峰間當空飄浮著五座巨岩,巨岩之間以十二根鐵索聯繫成橋,保持著與莫幹峰的聯繫。九脈弟子若想要去太上道德宮,修為夠的自是駕禦法寶飛行,修為差一些的則需踏索過橋。只是西玄山諸峰高極,山風淩厲,鐵索又搖擺不定,極是不易行走。但即使如此,那些資質平庸的弟子苦修三年、打下道基後,也可以過橋無礙。

  紀若塵自無這等神通,是以需要雲風道長扶著,才能從橋上走一遍。他尚未入門,這一番過索橋自是嚇得魂不附體,但雲風道長言道,此時多過索橋乃是鍛煉心志的妙法。是以紀若塵儘管心中害怕已極,仍然強行在索橋上一步步向前挪去。

  月色清冷,寒風呼嘯,紀若塵身上僅有一件道袍,一套內衣,他雖然久居塞外苦寒之地,但又哪里擋得住這高空山風的寒意?不到片刻功夫,他就已凍得唇色青紫,面色如霜。似是與山風應和,他足下粗大鐵鏈不停地震動著,時時會劇烈搖晃數下。鐵鏈在月色下閃著清光,多少年來不知被多少道徒踏過,顯得滑溜之極。紀若塵每走上三五步,足下就會一個打滑,從鐵鏈邊踏空下去。鐵索之下是那萬丈深淵,一眼望去,黑暗幽深,全不見底,只能見到淡薄雲氣在山峰腰部漫延徘徊。雖然紀若塵每一次失足都會被雲風道長及時拉回,然則那一次次的驚嚇也足以令他心膽俱裂、後怕不已。

  淒冷的山峰間,初時尚能聽得到紀若塵數聲聲嘶力竭的驚呼,到得後來,他心志漸漸堅定,就再也聽不以驚呼了。

  在踏上太常峰的一刻,紀若塵登時長出一口氣,腳下一軟,全身乏力之極,有如虛脫。但這一番月下行橋,已在他心中留下一點不一樣的東西。

  不多時,紀若塵已站在紫陽真人面前。雖然他周身道袍為冷汗所透,腳下也十分虛浮,但紫陽真人眼中已稍有嘉許之意。

  兩個小道僮為紀若塵安排好座位,燃起一爐醒神定心的東海露沉香,就躬身退了下去。現下是紫陽真人傳法之時,禁忌最是嚴厲。紫陽真人又是一脈之首,雖然今晚傳授的不過是道德宗內人人皆會的入門功課,但非經紫陽真人允可,任何人潛近精舍十丈之內都是格殺勿論。

  待紀若塵盤膝坐定,紫陽真人方撫須道:“若塵,正所謂綱舉則目張。所以今晚之課,就是將我道德宗修行之主典雜學,一一說與你知曉,好讓你今後修行時知該向何處努力。否則我道德宗上承廣成子一脈,主經三部,輔經三部,又有二十七篇訣要。另有雜學三千六百,其他道藏五萬,在這茫茫道海之中,你又向哪里尋路去?”

  聽聞此語,紀若塵倒吸一口冷氣,當下打起精神,正襟危坐,不肯放過一個字去。

  紫陽真人飲一口茶,方才續道:“我道德宗始於三千七百年前,為三清祖師所立。其時三清祖師道號尚為真弘,隱于山間修行。祖師其時仙緣已至,發現了廣成子登仙飛升之所,得三清真經六篇。因這三清真經講述的是那玉清、上清、太清三種境界,因此祖師清修百年後,改道號為三清真人,又覓得西玄山洞天福地,蓋了個小小道觀,從此創下了道德宗一脈。若你有興趣,今後可自去太上道德宮翻閱我宗傳承之史,此經是不禁弟子觀看的。”

  “想那三清真經乃是廣成子飛升之時所留,其中自然蘊有天地至秘,然則若非大有慧根之人,難以理解其中精微大義。是以自三清祖師以降,我道德宗歷代真人均傾力于這三清真經之上,留下無數心得體悟,二千年前,本宗又有玄空真人具大智慧,修得功德圓滿,羽化飛升。飛升前玄空真人花去三天時間,將本宗歷代真人手記編成二十七篇訣要,以為三清真經之輔,此後始有我道德宗的中興。”

  “這三清真經又有太玄、太平、太清三經輔之,合稱為三清六經。六經艱深晦澀,常人難明,是以玄空真人以聖、仙、真對應三清境,每境又分為九重,次第以上、高、太、玄、天、真、神、靈、至為其名,並各有一部道經應之。這三清六經二十七輔,即為我道德宗飛仙正法。”

  這一番長篇大論,直說得紫陽真人搖頭晃腦、口乾舌燥,把那紀若塵聽得頭暈眼花,雲裏霧裏,完全不知所云。他好歹有些聰慧,大致聽明白了道德宗共有二十七部經文,要一本一本的修煉上去,什麼時候修完了那分不清是上聖還是上仙的鬼經,也就差不多是該飛升上天的時候了。

  紫陽真人停頓一下,一口氣將杯中茶飲幹,不顧紀若塵略顯發白的臉色,又撫須續道:“除這飛仙正法之外,我宗旁學雜經為數眾多,也不能忽略了。這些雜經分為十二總部,第一本文,第二神符,第三玉訣,第四靈圖,第五譜錄,第六戒律,第七威儀,第八方法,第九眾術,第十丹鼎,第十一煉器,第十二傳記,每部藏經二百至六百部不等,合共三千六百部。在雜經之外,另有道典五萬部,歷代先師真人手記無數……”

  一談及道藏及先聖手記,紫陽真人談興大發,洋洋灑灑一篇宏論,真說了二個時辰而有餘,那一壺茶早已被他喝了個乾淨。不過紫陽真人道法精熟,揮手間召來清泉,又以真火為引,片刻間又是一壺新茶在手。紫陽真人談得高興,每每有宏論妙語,發前人所未發,于道法上見識之深,實可與他尊崇身份匹配。只是那紀若塵今日剛剛才開始學習識字,又如何領會得到紫陽真人微言大義?紫陽真人此舉實實在在的是對牛彈琴。

  紀若塵早已聽得頭暈眼花,昏昏欲睡,只是仙師正在傳道,這當弟子的怎可不用心聆聽?因此儘管十句中有十句不懂,他仍然強打精神,堅持正坐,咬牙死記硬背。

  直至夜深人靜,紫陽真人一番滔滔宏論才算收尾。饒是紀若塵自幼流浪,習慣了勞苦生活,此時光坐也坐得他全身酸痛,兩腳發軟。

  直至此時,紫陽真人才授了一篇口訣給紀若塵,叮囑他依訣而行,每日行功兩次,朝采日精,晚吸月華,說道此乃飛升道途之始。紀若塵用心記下,又請教了幾個問題,這才筋疲力盡地退下。

  此番宏論說得紫陽真人神清氣爽,面透紅光,有如真元又進了一層。他看著紀若塵離去身影,只是撫須微笑,說不出的心滿意足。

  此後紀若塵早晚依著紫陽真人所授之訣吐納行功,上半月在太常宮中研修道法,下半月則在太上道德宮中接受七脈真人訓導,每日晚上則要聽那老先生講文解字,每夜裏往返踏索過橋,則都是雲風道長照看著他。

  如是匆匆一月過去,道德宗又漸漸歸於平靜。

  此時北地已是殘秋初冬時分,偶有大雪紛飛之時。西玄山雖有法陣護佑,峰頂四季溫潤如春,但也漸漸顯了寒意出來。

  此時茫茫雪原上,寒風呼嘯,鉛雲低垂。雪原中央,正立著一個衣衫襤褸的少年,正一臉茫然地四下環顧,顯得不知所措。一陣寒風襲來,他冷得一陣哆嗦,忙將手縮回了衣袖之中。嗚嗚風聲中,忽然傳來數聲隱約的狼嚎。少年面色大變,立刻側耳分辨了一下狼嚎傳來的方向,又仰首向天,看了看天色,當下選了一個方向發足狂奔起來!

  只是那餓狼來得極為迅速,少年還沒跑出幾步,風雪中已躥出一頭巨狼。它鬃毛如鐵,獠牙間口水不住滴落,一路奔來,踏雪無聲,碧綠的眼珠死死地盯住了那少年。

  少年似是知道逃不掉,忽然立定了腳步,轉身迎向了餓狼,就欲殊死一搏。那餓狼放緩了腳步,開始繞著少年打起圈子來。它饑餓難忍,才繞了兩圈就一躍而起,帶著一股惡風咬向少年的咽喉!

  少年左手掐訣,右手迎向惡狼,喝道:“天猷滅類,破!”然而他咒語喝出,卻是半點效果也無,只這一遲疑的功夫,惡狼已在他眼前!少年突然就地一個打滾,間不容髮之際讓過了餓狼一撲。然而在這死生之際,他非但沒有逃跑,反而回身向那惡餓撲去,一把揪住狼耳,就是狠狠一口咬在狼頸上!

  一人一狼翻翻滾滾地死戰半天,也未見分出勝負。那少年對狼性極為熟悉,看上去至少鬥過數場,而且在此性命攸關之時,他已然激出了全身上下的潛力,這才堪堪與惡狼鬥了個平手。然而他畢竟年紀尚幼,儘管已將餓狼後頸咬得血肉模糊,但力氣已經耗盡,再也壓不住那餓狼,被一下掀落在地。餓狼一口咬住少年小腿,利齒與骨頭相擦,發出陣陣令人牙酸的聲音。

  它就此咬著那少年,將他一路向雪原深處拖去。

  紀若塵一聲大叫,猛然坐起身來,這才發現剛剛不過是南柯一夢。只是他腿上火辣辣地痛,似乎真的被那頭夢中餓狼給咬傷了一般。紀若塵除去鞋襪,卷起褲管,仔細檢視雙腿。他腿上肌膚倒是完好的,只是縱橫交錯著許多傷痕。右小腿上有兩排整齊的圓形傷疤,看上去似是被什麼野獸咬過一般,而且咬得極深極重。

  紀若塵輕輕撫摸著腿上的疤痕。那時他不過七八歲年紀,從關內流浪到塞外,不小心遇上了一頭戈壁遊蕩的餓狼。他那時年紀雖小,但骨子裏也有一股悍勇之氣,又是生死一線,因此拼死抵抗,很是掙扎了一段時間。就在餓狼終於咬倒紀若塵,要將他拖回窩中分食之際,龍門客棧大掌櫃恰好路過,聽到了紀若塵的哭喊。於是他縱馬趕至,一把生鐵大菜刀生生劈入餓狼狼頭,又將已是奄奄一息的紀若塵帶回客棧救治,這才讓他保住了一條小命。這右腿上的疤痕,就是那頭餓狼所留。

  在龍門客棧六年時光,紀若塵有衣穿,有飯吃,睡覺時有遮風避雨之所,可以放心安眠,其實已是他自記事時起最快樂的一段辰光。此時回想起來,就是掌櫃夫人的叱喝,也是十分親切。雖然龍門客棧沒有一處地方比得上太上道德宮,但不知為何,他還是有些希望再回到那塞外荒漠上的客棧中去。

  此地雖好,非是吾家。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8 12:53 PM

章四 初悟 下

  紀若塵輕輕歎息一聲,他抬頭望望窗外,見一輪明月半掛在西廂梧桐梢頭,已是後半夜時分了。他強打起精神,翻開面前的《道德經》,卻是困意陣陣上湧,沒支撐過兩頁,就差點一頭栽在桌上睡過去。他從懷中取出一個瓷瓶,從中倒出丸小小的養神丹,仰頭服下。只片刻功夫,紀若塵只覺一道暖意從下腹化開,散入四肢百骸,說不出的舒服,耳目也為之一清。他振作精神,重新打開《道德經》,一頁一頁地讀起來。

  此時天色已近破曉,太常宮中一片寂靜,惟有雲風道人立于一座石橋之上,遙望著紀若塵所居的廂房。見紀若塵房間燈火徹夜不熄,窗櫺中映出端坐的剪影,他不由嘴角帶笑,略點了點頭,轉身離去。

  在他身影隱入樹叢的刹那,晨光灑然而落。

  光陰如逝,朔風又起,自紀若塵踏入太上道德宮時算起,轉眼間已是三月過去。

  這三月時光,紀若塵竟日苦讀,每日只睡一個時辰不到。好在紫陽真人賜與他的養神丹頗具神效,服一粒即可數日精力充沛,這才支持了下來。他早晚勤練紫陽真人的口訣,一月有所感,二月真元動,三月知陰陽,已是小有成就。自修習吸納日月精華的法門,紀若塵的精力漸長,到後來已不大需要靠養神丹的藥力支撐夜讀。但就算如此,三月下來,紫陽真人賜與他的一瓶養神丹也服得乾乾淨淨。

  在第一個月上紀若塵已經見過七脈真人,只是他那時識字尚不完全,初入門的吐納法紫陽真人又已教過,是以七位真人也無法教會他什麼新的東西,只有等待紀若塵完成了基本課業再說。紀若塵倒也爭氣,尋常孩童需時二年的識字過程,他不分晝夜的苦讀,又有雲風道長在旁隨時指點,竟然在三個月內就完成了。

  若說聰慧,紀若塵這分才氣在若大的道德宗中遠算不上最好,只是他的堅毅勤奮讓八位真人暗暗點頭。

  紀若塵既已識得了字,又初步築下根基,這一日紫陽真人鄭而重之交與他一卷《太清至聖訣》,言道真元乃是一切之本,囑他勤加練習,切勿荒廢了功課。此時開始,紀若塵方算正式步上金丹大道,飛升之途。

  道德宗三清真經其實博大精深,太清九階中前三境是為築基,中三境為入門,各脈弟子在修完前六境之前,均在太上道德宮中研習,每一境均有傳法道長統一為這些入門弟子授業解惑。修完入門後,這些弟子方可回各自宗脈接受本脈師長教導。從那時開始,各脈弟子修業方向就漸漸的有了區別。

  紀若塵既已開始入門修業,自然也與新近弟子同在太上道德宗內聽課修行。只是他另有得天獨厚之處,那即是上半月有紫陽真人親授三清真經,下半月則有七脈真人輪番上陣,指點他道法咒術、鼎爐之學。紀若塵乍然接觸這許多仙家法門,就如窮小子初如寶山般喜翻了心,哪還理會得貪多則濫的道理,只要七脈真人肯教,他皆是囫圇吞下,甚至於連設壇役鬼、起卦問卜這些雜學都學了不少回來。其實七脈真人所授均為自己得意之學,每一樣均有大威力,雖然現在只能教他些入門的東西,但自也不能與普通的雜學相提並論。

  匆匆兩月過去,紀若塵雖已拼盡全力,然而修道不同於讀書,他這一兼收並蓄,每日裏虛耗了大量精神,反而把《太清至聖訣》的修習給誤了些。七脈真人的眼光何等厲害,他真元進展一慢,立刻就被看了出來。

  只是七位真人暗地裏爭得厲害,誰也不願紀若塵在自己所授之學上荒廢了功夫,更何況五年之後宗內大考完成,紀若塵就可自行選擇一脈加入門牆,這才是真人們真正關心的大事。

  算起來這兩日紀若塵當受顧守真真人教導,天色方明,他就已等候在太上道德宮一隅的一間丹房之中。沒過多時,丹房大門一開,顧守真真人在四個道童的前引下施施然步入丹房。顧守真真人身材不高,兩道彎月眉,一雙細細丹鳳眼,生得白白胖胖,一團和氣,看上去就似是一個家境殷實的中年商人。

  紀若塵連忙起身,施禮之後,顧守真揮手讓道僮們退下,緩步走到紀若塵面前,仔仔細細地打量起他的面色來。

  看了半天,顧守真方才笑道:“若塵啊,你最近真元進步不如以前迅速,是不是遇上了什麼難題了?不妨說說,看看師叔能否幫得上你。”

  在紀若塵心目中,兩位俗家真人中顧守真和如春風,令人容易親近,張景霄灑然出塵,仙風道骨含而不露,都比五位出家真人要好相處得多。此刻顧守真既然問起,他猶豫片刻,終還是道:“顧師叔,這兩個月以來七位師叔教了我太多的道法,我每日光研習新學的道法仙術就耗去了大部分時間,也就沒有多少打坐吐納了。”

  顧守真點頭道:“這就是了。你初修仙道,本來最忌貪多,當以修習太清諸經為主,輔以一二道學。不過其他幾位真人肯定不會讓你放棄他們所授道法的,如此一來,你的進境反而會慢。這樣吧,我這裏有一顆龍華丹,于你培養元氣、修築道基大有好處。你回去後找個安靜之所服下,勤修七日、煉化藥性後,這太清至聖訣的境界也就完成一大半了。”

  說話間,顧守真從懷中取出一個純銀打造的方盒,上面鐫刻著密密麻麻的銘文,以封藏藥性,不使外洩。顧守真將銀盒交與紀若塵,又傳了他一篇口訣,叮囑他服藥之後,千萬要依訣行功,如此方能完全煉化藥性。

  紀若塵又驚又喜,他極懂得察言觀色,單看顧守真的鄭重神色,以及這枚龍華丹藥盒的修飾又是如此誇張,就可想而知此丹的珍貴。紀若塵喜色溢於言表,慌忙接過靈丹,連連向顧守真道謝,激動之下,甚至有些語無倫次。

  顧守真見他喜色發自於心,哈哈一笑,道:“你我雖無師徒名分,但有授業之實,師叔送你些東西又算什麼?時候不早,今天師叔為你講解的是震卦。你莫要以為起卦占卜只是左道雜學,其實不然。測天機,知吉凶,那是具備大神通後才能辦到之事,而且這卦象也是許多道法的基礎。若對卦象易學修為到家,動念之間即可知吉凶,那時趨利而避害,無論日常行事還是與人爭鬥,那還不是無往而不利?”

  紀若塵雙眼一亮,道:“顧師叔,這麼說我將來和人比劍的時候,如果掐指一算就知道對方要刺我哪里,豈不是穩操勝算?”

  顧守真失笑道:“你想得倒好!當修道人比劍和那市井武夫過招一樣嗎?等你這一卦起完,早不知被飛劍穿了多少透明窟窿了。上上之策,莫過於鬥法之前就算好凶吉,如果卦象大凶,會有血光之災,那還鬥他幹什麼,自然是溜之大吉。”

  紀若塵點了點頭。顧守真的回答雖令他微覺失望,然而他心中另有計較,對卦象學得豈止是盡心盡力,簡直就是瘋狂,直把顧守真樂得嘴都合不攏,登時感到五年後大有希望將他收入門牆。

  兩個時辰轉眼即逝,紀若塵只覺腦中漫天的陰陽魚和卦象飄來蕩去,已是學得頭暈眼花。他收拾好東西,頗有些依依不捨地辭別了顧真人,逕自離開了丹房。此時天色已晚,他用過晚飯之後,雲風道長就會護送他回太常宮。此時的紀若塵在連接兩峰的索橋上往往可以獨自走出數丈之遠了。

  “紀若塵!”

  紀若塵愕然駐足,轉頭一望,見一個十一二歲年紀的小道士正向他招手。

  “你是紀若塵吧?雲風師叔現在正在南丹房,他尋你有事,著我領你過去。”小道士飛快地道。

  紀若塵微微一怔,過往雲風道長什麼事都是親力親為,從來不曾差使過人辦事。他生活又簡樸之極,周身上下看不到一件像樣點的法器,紀若塵又從不見他修煉劍術道法,是以一直以為雲風只是一個位階不高的知客道人。

  那小道士見紀若塵略顯猶豫,當下一疊聲的催促。紀若塵見那小道士心焦之色溢於言表,眼中又隱隱閃過狡黠之色,當下心內微微一動,已知有不對的地方。不過紀若塵已見過了多少肥羊?這小道士一點陰險都擺到了臉上,對他來說,實在是一頭極好對付的肥羊。只在一刹那間,紀若塵仿若又回到了龍門客棧,腦中瞬間已盤算過了許多念頭。

  紀若塵見這小道士沒什麼心機,一點詭詐都寫在了臉上,又知道德宗門規一向森嚴,自己又剛入太上道德宮,事事謹慎小心,從未與什麼人起過衝突,是以想來這個年紀的小道士也玩不出多少花樣來,至多是糾上一群人欺負自己一個新來的而已。紀若塵幼時可是和野狗惡狼地痞流氓廝殺中長大的,這種小孩子的遊戲怎嚇得倒他?

  他隨即想起當年初被委以辨識肥羊大任時,掌櫃的就曾道:“一頭肥羊初入店門,摸清他底細最是重要。你要放低身段,想方設法的親近於他,但凡有話都從捧上了說。這男的就誇他英雄蓋世,女的就贊一句貌似天仙。不嫌肉麻!肥羊們哈哈一笑,瞧不上你,自然戒心也就消了。你捧得肥羊得意了,他們往往還會自吹自擂幾句,這口子一開,沒幾句就把底子也漏了。那時你端茶送水下藥打悶棍,自是無往而不利。想當年老子也是這麼過來的,那時南來北往的肥羊中有多少英雄人物,還不是一一栽在我的手裏?……”

  紀若塵陰陰一笑,即來之則安之,他也想看看到底前面會是個什麼陣仗,會是什麼人打算教訓一下自己。認清了仇人,日後下**打悶棍,才不會誤傷到別的肥羊。是以他也不說破,只是跟著那小道士一路行去。

  走著走著,那小道士神態就有些閃閃縮縮起來,有意地避開了有人蹤的地方,盡向那僻靜無人處去。行到一處路口時,小道士一轉身,拐上了左首的小路。這南丹房雖然偏僻,少有弟子前去,可是紀若塵跟隨紫雲真人學習丹鼎之學時是去過一次的。他分明記得從這個路口應該向前直走才是。

  兩人一前一後,轉眼間繞出一道側門,來到一片草地上。紀若塵剛踏出側門,眼前忽然大放光明,將他晃得眼前一片茫然。紀若塵眯起雙眼,這才看清草地上站著十餘個或道或俗的少年,如眾星捧月般簇擁著一個粉妝玉琢般的小女孩,看上去都是十一二歲年紀。其中一個小道士手中高舉一座紫金玲瓏塔,塔上無數小窗戶中透出道道毫光,將這一大片草地照得亮如白晝。

  那女孩向紀若塵一指,喝道:“你就是那個十八歲還不識字的紀若塵嗎?”圍觀的孩子們登時一陣哄笑,向紀若塵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這女孩相貌甜美,喝聲又清又糯,聽起來十分受用。只是她顯然驕縱慣了,說出話來卻是既驕且橫。紀若塵看她衣飾華貴之極,知道這等女孩子必是有背景的,弄不好就是哪位真人的親朋友戚。這種孩子最是招惹不得,既然認清了人,紀若塵也就不欲多生事端,轉身就想離開。

  還未等他轉身,身後忽然傳來一聲稚聲稚氣的喝聲:“殷殷問你話呢!你還未答,這就想走了嗎?”喝聲未落,紀若塵背後就傳來一道無可匹敵的大力。他立刻身不由起地飛起,在空中滑過數丈,重重地摔在那小女孩面前不遠處。周圍立刻又是一陣哄笑。

  這一摔極重,紀若塵只覺得四肢百骸如同散了一般,無一處不痛,反而是後腰被推處一片麻木,沉甸甸的失了感覺,顯然下手者用的是五行中土屬真元。

  那小女孩哼了一聲,冷笑道:“原來你道行也是這麼差的,看來連入門第一層的太清至聖境也沒過呢。真不明白你有哪點好,值得爹這麼看重你!”

  紀若塵苦笑一下,強忍身上傷痛,咬緊了牙,慢慢支撐著站起。這些孩子別看天資聰穎,又修了道術,但畢竟年幼,心智尚未全開。欺負起人來,用的手段與尋常市井孩童沒什麼兩樣。他回頭一望,見下手推人的正是帶他前來的那個小道士。紀若塵知道小道士這一推以真元化外力,已是第二階靈聖境的功夫。

  那小道士笑著走到紀若塵面前,道:“你還是老老實實地回話,有我明心,你可別想逃走。”

  紀若塵苦笑一下。那小女孩顯然出身高貴,這也就罷了,但對於明心這種仗勢欺人的傢伙若助長了他的氣焰,以後可是麻煩不斷。紀若塵自小在生死一發間打滾,骨子裏生就一種血腥悍勇之氣。是以他望向了那小女孩,似是想說什麼,然而就在眾人凝視傾聽時,紀若塵忽然回身,狠狠一拳抽在明心小道士的腹上!明心臉色刹那變得雪白,雙手捧腹,滾倒在地。

  眾少年見了,當下發一聲喊,一擁而下,幾下就將紀若塵打倒在地。紀若塵也不反抗,只以雙手護住頭臉,任由那些孩子踢打。這些孩子年紀不大,但都已修煉數年,拳頭足尖均附帶真元,且各有不同,稱得上是五行俱全,四象齊備,每一下都叫紀若塵痛入骨髓中去。他們見紀若塵不掙扎,不反抗,也不叫喚,不知為何,心下都漸生寒意,他們也怕打得太重闖出禍事來,於是漸漸的都收了手。

  紀若塵哼了一聲,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他雖然盡力護住頭臉,但這些孩子下手哪知輕重,所以他臉上也挨了幾記狠的,眼角也腫了起來。

  那小女孩雖然驕橫,見他臉下有了破損,心下也有些害怕,叫道:“紀若塵!我問你,我爹是不是給過你一座紫霞鎮魂鼎?”

  “紫霞鎮魂鼎?”紀若塵一怔,隨即想起前幾日景霄真人的確給過他一座紫色小鼎和幾塊黑沉沉的香料,囑他打坐時務要用此鼎在身邊燃香,於是道:“景霄真人是給過我一座紫鼎……”

  還未等他說完,那小女孩就怒道:“紫霞鎮魂鼎一直是我用的東西,可是爹卻把它給了你!你究竟有什麼好,值得爹這樣看重?少廢話,今日你我就比試一下劍法,若你勝了,紫霞鎮魂鼎就歸你,若你敗了,就把它還我!”

  此時旁邊走上一個小道士,將兩把木劍分別遞給了兩人。紀若塵不想在此時再生事端,不接木劍,只是道:“既然紫霞鎮魂鼎是你的,那我還你就是了。”

  當年掌櫃的曾向他言道:“天道迴圈,報應不爽。所以古人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就算有那一時吃不下的肥羊,不得不放他過去,也不打緊。咱們耐心等著,總有一天要他落我手裏。”掌櫃的畢生心血都在經營黑店上,所以如遇上了吞不下的肥羊,就會被他視為奇恥大辱,誓要與那肥羊結下不共戴天之仇。

  紀若塵少時將掌櫃的奉若神明,他說的每一句話都記在心底。是以他只想儘管了結眼前事,等日後摸清門路,在道德宗站穩腳跟之後,再行報復不遲。只要假以時日,眼前這群肥羊還不是他盤中之餐?

  可是那小女孩卻不想放過他,手中木劍一擺,喝道:“你這是什麼意思?我張殷殷可非是仗勢欺人之輩,既然想要紫霞鎮魂鼎,當然要靠我自己的本事奪回來!今日這劍你比也得比,不比也得比!”

  紀若塵無奈之極,只得苦笑接劍,打算胡亂招架一番,然後認輸就是。木劍一入手,他忽然以袖掩口,劇烈咳嗽起來。

  張殷殷皺眉道:“怎麼,還沒比就想裝死嗎?”幾個男孩子互相一望,顯得都有些心虛。他們適才拳打腳踢時,可有幾下是用了暗勁的。

  紀若塵以袍袖悄悄擦去唇邊鮮血,木劍一晃,淡道:“無妨,動手吧!”

  張殷殷點了點頭,將木劍立於眉心,喃喃頌了個劍訣,突然清喝一聲,木劍發出濛濛青氣,如電閃雷鳴般向紀若塵刺來!

  紀若塵大吃一驚,一時只覺眼前青光一片,根本看不清木劍來勢,只得胡亂揮劍擋去。他手臂突然一震,木劍早脫手飛出,緊接著胸口如被一口沉重之極的鐵錘擊中,眼前一黑,登時一口血就噴了出來!

  恍惚之際,紀若塵雙目忽然又能視物,並且將周圍一切盡收於眼底。只是他聽不到任何聲音,整個世界都靜到了極處,也慢到了極處!

  他看著張殷殷木劍上青光一點一點轉盛,初時是她禦劍,後來是劍馭人;他看著張殷殷眼中先是疑惑,後是驚慌,最後則是害怕。她已然控制不住手中木劍,劍雖無鋒,但這一劍之威已足以將紀若塵胸腹洞開!

  紀若塵眼見木劍通體都轉成青色,劍鋒未至,劍上所附勁氣已將他的身體沖得飛起!在劍鋒及體之時,木劍忽然一偏,轉而點上了紀若塵胸前所佩的青石。

  此時紀若塵所見所思的一切都慢得出奇。

  青石受木劍一擊,漾起一層五色光華,如圈圈漣漪慢慢向外擴散。木劍被這光華一引,青光驟亮,然後刹那間裂解成無數木絲,浮於空中。根根木絲旋又慢慢裂成更細微的木絲,如此周而復始,片刻功夫,好端端一把木劍就化成了一團青氣。

  此時紀若塵身體方才離地一尺,鮮血也才自嘴角邊湧出。也不知為何,他的心神忽然和青石聯結起來。在紀若塵的靈識中,那方青石有如一汪平湖,深不見底。湖中不時吞吐出一個大大的水泡,細看卻是一個個玄妙文字,形若上古大篆,但又似是而非。偏那些古篆接二連三地從湖中浮出時,其義自行從紀若塵神識中浮出,那一刻的感覺,實是妙不可言。

  那團青氣似是受紀若塵心神所引,分出一縷進入到他體內,餘下大部分翻湧不定,突然化成一團青色風暴,狂烈湧向四周,將張殷殷也擊得倒飛出去。

  不知從何處傳來哢答一聲輕響,擊碎了紀若塵所看到的無聲世間。此時他才感覺到胸口一陣煩惡,一口鮮血終於噴了出來,隨後眼前一黑,只覺得身體輕飄飄的,如在雲端。恍惚之際,紀若塵似乎聽到一片嘈雜的呼痛聲、哭喊聲,而後世界又清靜下來,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

  但那自青石中浮現、數以百計的上古大篆在紀若塵神識中不住排列,最終合成了一篇仙訣。這些文字他是一個也不認得,然而整篇仙訣的含義自行刻印於神識之中,就如他與生俱來就通曉此篇仙訣一般。

  此篇仙訣之名,是為解離訣。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8 12:55 PM

章五 紛亂 上

  紀若塵悠悠醒來,剛睜開雙眼,一縷陽光即落入他眼中。

  “糟了!早上的功課還沒有做!”

  一念及此,紀若塵立刻出了一身冷汗,慌忙坐起。這一用力不要緊,他胸口忽然一陣劇痛,然後體內幾道經脈一齊火辣辣地痛起來。與之相比,臉上的一點點灼痛反而不算什麼了。這陣劇痛突如其來,紀若塵一聲呻吟,又栽回了床上。

  雲風道長恰在此時走進,見紀若塵掙扎著想下床,當即道:“若塵,你剛剛受了傷,還是休息一下的好。耽誤一天早課也算不了什麼。來,先吃點東西。”

  雲風道長手中端著一個託盤,上有一碗清粥、幾樣小菜。紀若塵沒有想到雲風居然會親自做這種僕役的雜事,忙掙扎著從床上坐起。恭謹地謝過雲風道長後,他一邊匆匆吃飯,一邊向雲風道長詢問起當日之事。

  雲風道長撫須微笑道:“此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那張殷殷求勝心切,貿然用上了乙木劍氣,結果道行不夠,失了控制。不過你只受了點輕傷,經脈真元完好無損,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我道德宗門規森嚴,本來是嚴禁弟子私鬥的,只是一來當時在場的所有弟子均說你同意了比劍,二來張殷殷馭劍失控,受了不輕的傷,也算是得了教訓。所以我就自作主張,只將你帶回來醫治調理,沒有將此事秉告執掌門規的紫清師叔,若塵休要怪我。”

  紀若塵心中冷冷一哂,既然知道張殷殷是景霄真人之女,這樣的結果也不出所料。但他面上卻不露出分毫來,口中忙道:“雲風師兄是為我好,這我當然知道。以後他們再來找事,我躲開就是。”

  哪知雲風道人笑了一笑,道:“也不儘然。我道德宗門徒眾多,難免良莠不齊。比如說七脈弟子中就有不少眼高於頂之徒,慢慢的也就帶壞了這些才入道的孩子。你若是一味忍讓,他們只會糾纏不休。你儘管放心,我道德宗門規森嚴,紫清師叔又是鐵面無私,不會任人胡來。不管是誰,只要犯了門規,自會有相應懲處。”

  聽到雲風道人刻意的重重吐出門規森嚴幾字,紀若塵立刻有所領悟,心中已經有了計較。既然雲風自己都說了一味忍讓不是上策,紀若塵也不是那種打了左臉送上右臉的善男信女。他自然不會蠢得去招惹那蠻橫無禮的小女孩,但是,如果再有這種無妄之災找上門來,有什麼意外可也怪不得他了。

  只是雲風道人隨後的話讓他心中一驚。

  “不過,這也是事出有因。你乃是謫仙之軀,是以八位真人都對你青眼有加,然而這是我門中之秘,這些弟子並不知情。見你不費絲毫功夫,卻有八位真人共同為你授業,這可是我宗內獨一無二的福緣!他們自然會心存不滿。”

  “謫仙?那說的不是落下凡塵的仙人嗎?”紀若塵茫然問道。但其實他心中已然隱隱覺得有些不妙,看來那八位位高權重的真人對自己如此青眼有加,正是因這‘謫仙’二字。只是他無父無母的,自記事時起就流落四方,又怎麼可能是謫仙?

  雲風道人呵呵一笑,道:“是我多嘴了。你不必多心,只要記得認真修煉就好。”

  說罷,雲風道人又叮囑他千萬不可過於沉溺於雜學之中,荒廢了《太清至聖訣》的修習,就出屋去了。

  紀若塵呆立在房中,喃喃自語著:“謫仙,謫仙……我怎麼可能是謫仙?”如此反復念了足有幾十遍,他猛然一聲低呼,一把摘下頸中青石,放在眼前仔細觀看,雙手顫抖,汗落如雨。

  紀若塵一顆心越跳越快,直似要從腔中跳出來一般,他周身漸漸變得冰冷,只是想:“謫仙,謫仙……難道說的是他?是那只肥羊?一定是了,我入門的時候,紫微掌教可還要了青石去看過。這塊青石可不是我的!難道我殺了一個仙人?這……這可如何是好?會被直接打落十八層地獄去,還是遭天雷轟殺?……可是他如果真的是仙人,又怎麼可能被我殺了?”

  撲通一聲,紀若塵只覺頭暈眼花,全身無力,跌坐在椅中,一時間只覺腦海裏一片空白。

  過了許久,紀若塵驚魂甫定,這才能仔細回想當日的情形。越想越覺得那肥羊清而出塵,望之隱有仙氣,實在是大大的不對。別的不講,單是從莽莽風沙中行來,周身卻是片塵不染,就可見這肥羊不同尋常之處。想著想著,紀若塵的冷汗又慢慢滲出。

  他強打精神,百般想找尋出那肥羊不是仙人的證據:“不過他若真是仙人,那就應該有仙術護體,不可能會被我所殺,可見他並非什麼謫仙……等等,仙術!?”

  紀若塵忽然跳起,隨手向桌上一塊沉香木鎮紙拍去,心念動處,解離訣自然而然從心底浮出。沉香木鎮紙突放光華,裂成無數細小木絲,隨後啪的一聲化成一團淡青木氣,炸了開來。一時間房中筆硯紛飛,碎紙漫天,一張堅硬之極的花梨木書桌也被震開了數道裂紋。

  紀若塵被那木氣一震,騰騰倒退數步,跌坐在地,一時爬不起來。他倒沒有受多重的傷,只是心下震驚過度,以至於手中酸軟而已。

  “這一篇解離訣,可不就是仙訣嗎?”他頹然躺倒在地。

  紀若塵已學過畫符執咒、掐訣施術,且為他授業的太微真人號稱宗內道術第一,據傳他甚至可以引動九天神雷!然而道術施用十分麻煩,大多道術需要以強大真元為根基,又需輔以法器、符文等等,甚至某些特殊的道術需要開壇設陣,經過若干天的準備才能施行。道術的咒語、施法方法又繁複無比,一個極為微小的失誤,毫無效果還是小事,可能引發的道法反噬說不定會造成不可測的結果。比如那張殷殷妄使乙木劍訣,就失了控制,差點一劍洞穿了紀若塵。

  以紀若塵此刻的一點微末道行,就是有靈符在手,也無力引發上面附著的道術。但這解離訣念動即發,揮手間即將沉香木鎮紙解離成純正木氣,得來的方式又神妙莫測,這當中的玄奇之處,又豈可用言語形容?這不是仙訣,又是什麼?

  這解離訣正是由青石中來,而這方青石本是佩在那肥羊身上的。一念及此,紀若塵的臉色登時更加難看了。

  此刻紀若塵已然明白,諸位真人對待自己與尋常弟子迥然不同,正是因了他這謫仙身份。他忽然浮出一個頗為不敬的念頭,道德宗諸位有道高人,這一回怕是尋錯人了。

  可是接下來又當如何?向各位真人秉明自己非是什麼謫仙,只是一個客棧跑堂打雜的小廝,他們其實找錯了人嗎?紀若塵苦笑一下,搖了搖頭。他可非是那不通人情世故之人,知道道德宗領袖正道,極為看重顏面。當日龍門客棧一役,道德宗三位真人談笑間力壓群雄,不戰而屈人之兵,那是何等的威風,何等的煞氣!若是讓天下知道道德宗費了如此大的陣仗卻搶錯了人,恐怕幾百年後,此事都還會是天下修道人茶餘飯後的笑料。

  這段時間相處下來,紀若塵察言觀色,也知道有幾位真人心胸氣量可說不上多麼寬大。若知道在自己身上出了這麼一個大醜,雖然錯不在已,但他們隨意遷怒一下,那後果也不堪設想。天雷、獄火、荊棘、輪刃、罡風,這些非只是道術中用以攻敵的東西,拿來動動私刑其實也不錯。當日紀若塵被眾人圍毆,已經切膚體會過了何為五行氣,何為四象力,以及諸般因真元運轉而生的神通加諸肌膚之上的滋味。這種好事,他可不想再多受幾回。

  就算真人們不動私刑,他一個客棧小廝,又有何德何能以列道德宗門牆?諸真人也不用對他做什麼,直接扔入西玄山就是。憑他那點微末道行,在這茫茫萬里西玄山中不是葬身魔怪妖獸之口,就是餓死累死於荒山之中。

  更何況,紀若塵打了個寒戰,收回跑題十萬八千里的思緒,不得不正視心底最害怕的事實。道德宗諸位真人對那肥羊謫仙如此期盼殷殷,如果知道正主兒是死在他手上……

  怎麼辦?怎麼辦?

  紀若塵只覺得全身虛軟,手足無力,連站都站不起來,虛汗一陣陣的湧出,早將內外衣袍浸透。他擦了擦額頭的冷汗,強自掙扎著站起,爬上房屋一側的竹榻,盤膝坐下,深吸緩呼,默頌真訣,欲借此收攝心神,靜思對策。

  就在紀若塵心驚漸去,六識寂定,內脈初明時,猛然又想起坐下的石墊乃是采自北極碧冰潭之底,有鎮定神識、驅逐心魔的大功效,正是前不久玉玄真人相贈。於是他心下又是一陣慌亂,差點從榻上一頭栽下去。

  紀若塵好不容易再次鎮定下來,慢慢進入了萬籟俱寂的玄妙境界之中。此時他隱隱看到體內有放著淡黃輝光的真元流動。只是真元所過之處隱有刺痛之感,與平素感覺大不相同。紀若塵一驚,忙定神望去,這才發現真元上纏繞著一縷若有若無的青氣。也不知是否因為身具解離訣的緣故,紀若塵此刻對各類真元的氣息極為敏感,可謂洞若觀火。一定神間,他已探知那一縷青氣實是純正木氣,正是由那塊被他解離的沉香木鎮紙而來。木氣纏繞在他真元之上,與之相伴而行,正逐分逐分地被紀若塵納入經脈之中,化成他真元的一部分。

  紀若塵又發覺自己真元也較前一日強勁許多,但所過經脈均隱有灼痛之感。他凝神回想,知道多半是張殷殷木劍解離所生的木氣被自己吸納,經過一日夜的功夫化成了自己真元所致。

  紀若塵心下又驚又喜,喜的自然是解離訣果然不愧是仙訣,與尋常道術判若雲泥,神妙無方,妙用無窮。驚的卻是既然這解離訣如此神奇,那麼那頭肥羊十有七八就是謫仙,更加坐實了自己的猜測。

  萬一他有起死回生的仙術,或是根本沒死……

  紀若塵心中一寒,不敢再細想。只是事有輕重緩急,那謫仙之事雖大,可是眼前當務之急是瞞過道德宗諸位真人。至於身具仙訣的謫仙為何會被他一悶棍打翻,這事待以後空閒之時,不妨細細再想。

  鎮定下來之後,紀若塵開始細細回想整件事情。逃不可能,從實招來也非明智之舉,惟一的出路就是硬著頭皮繼續瞞下去。

  掌櫃的又曾說過,無利不起早。道德宗這些真人畢竟還未成仙,沒到無欲無求的境界,他們起個大早,自然是有所圖。看來問題的關鍵,得先弄清楚這些真人想從謫仙身上得到些什麼,方可掌握主動。而道術的學習不但不可懈怠,還需更加勤勉,這是開溜逃命的本錢。

  紀若塵這邊急如熱鍋上的螞蟻,與太常峰遙遙相對的天璿峰上也是雞犬不寧。

  “爹,那紀若塵如此可惡,你一定要給我出這口惡氣!”張殷殷小臉漲得通紅,兩汪淚水在眼眶中打轉,隨時都有可能滾落。她高高挽起右臂衣袖,將一根白如雪藕的手臂伸在了景霄真人面前。那條細細的手臂上有好幾片紫色淤痕,看上去頗有些觸目驚心。

  景霄真人俗家姓張,其妻黃星藍也在道德宗中素有盛名。景霄真人四十多歲時才得此一女,張殷殷又聰穎無倫,是以自然溺愛非常,時間久了,也就養成了她驕橫之極的小姐脾氣。昨晚衝突之後,她受木氣激蕩,受了些皮肉小傷,溜回天璿峰後怕父母責罰,已經悶聲不響地苦忍了一個晚上。待到天明時,黃星藍發覺她行動有些不便,反復詢問之下,才大致知道了當日的詳細經過。

  但張殷殷又哪里說得清楚自己是如何受傷的?她只是說一劍刺出去,木劍就突然不見了,然後青氣閃現,自己就受了傷。說著說著,她小嘴一扁,又吵著要父母為自己出了這口惡氣。

  儘管張殷殷敍述時拼命添油加醋,黃星藍和聞訊而來的景霄真人還是明白了此事乃是因她首先挑釁,仗勢欺人所致。景霄真人從來十分護短,若是往常見到愛女受傷,他就是不去責罰肇事的弟子,也至少要好生安慰張殷殷一番。

  然而這一次景霄真人的反應大出張殷殷意料之外。他伸指在張殷殷臂上傷處輕輕一抹,在鼻端嗅了嗅,竟然贊道:“好純正的木氣!不含分毫雜氣,實在是難得!”

  黃星藍也道:“若塵他剛剛修道就能駕馭如此純淨木氣,看來天資應該在木性道術上。”

  景霄真人點頭道:“多半如此!星藍,看看咱們天璿峰有沒有什麼能夠增進木氣修行的法寶,回頭給若塵送一件過去。”

  黃星藍也不多做停留,立刻向外行去,邊行邊道:“事不宜遲,我記得還有一塊千年蟠龍木牌,這就去找找,差個弟子給若塵送去吧。”

  景霄真人撫掌道:“如此甚好!辛苦賢妻了。”

  他心不在焉地安慰了張殷殷幾句,就匆匆離去,一邊嘟噥著還要去翻翻藏物庫,看是否有其他送得出手的法寶。

  房間裏獨獨留下個呆若木雞的張殷殷,她萬沒料到父母竟然如此反應,片刻之後才回過神來,突然放聲大哭!哭了數聲後,張殷殷又猛然跳了起來,將房間中眼見手及的東西亂摔亂砸,一邊大叫道:“紀若塵!你給我等著!本小姐此仇不報,誓不為人!我……我跟你沒完沒了!”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8 12:58 PM

本帖最後由 lovein520 於 2011-12-18 04:16 PM 編輯

章五 紛亂 下

  今天本該是紀若塵領受玉虛真人教誨之日,只是他有傷在身,雲風道長就替他告了一天的假。紀若塵驚魂初定後,就把那加快修煉的希望都寄託在仙訣上面,整整一天都把自己關在房中苦研解離訣。試過多次之後,紀若塵終於發覺這解離仙訣也非萬能。

  這解離訣惟有用在有靈氣之物上,方能解離出可堪一用的靈氣真元。比如說那沉香木鎮紙少說也有個幾百年歷史,一直被歷代真人上師把玩,多少沾染了一絲靈氣。而當紀若塵一掌拍在一張半新的雕花木椅上時,但見木椅煙消雲散,卻無半絲真元靈氣遊出。而且或許是紀若塵道行不夠,對付稍稍象點樣子的法寶仙器,解離訣就不起作用。

  況且,就如常人吃補品,不是吃入十分,就能得十分力道。仙訣解離出的天地靈氣也是一樣,並非五行氣四象力混沌真元吞下肚去就能自然融合,常常是眼看著某種屬性的靈氣溢出,能為紀若塵所用的卻十中無一,想以此法增厚真元,實在可謂是暴殄天物。

  解離訣雖是仙訣,但紀若塵道行實在太差,就是對付那些有點靈氣的小物件,也是時靈時不靈。他試了一天后,房間中的擺設已然少了不少,變得空蕩蕩的,當下不敢再試,生怕露出馬腳。只是自從領悟解離訣後,紀若塵的眼力倒是厲害了許多,此刻一眼望去,諸位真人相贈的法器都隱隱放射著寶氣光華,沒一件是凡品俗物。

  紀若塵初涉大道,之前自然不知道這些法器有多難得,妙處在哪里。那時他見這些法器一件件黑沉沉、髒兮兮,即沒鑲金嵌銀,也無珠寶翡翠,也就沒把它們當一回事,隨手一扔了事。

  紀若塵現在是看得到靈光寶氣了,可是這些道器法寶越是難得,他就越是笑不出來。各位真人下了如此大的血本,當然不會甘心空手而回,將來有朝一日事情敗露,定會要他好看。

  他跌坐椅中,將頭臉埋入雙手之中,一時只覺前路茫茫,無一分一毫的希望。他忽然叫了一聲,想起顧守真真人曾經贈與他一副紫晶卦簽,又初授了他起卦占卜的方法。紀若塵忙找出紫晶卦簽,依訣起卦,占卜謫仙一事的凶吉。

  凶。

  紀若塵手足冰冷,他定了定神,以所學不精來勉強安慰自己一番後,又重起一卦。

  大凶。

  他猛然心頭火起,呼地一掌將桌上卦簽盡數掃落於地。然而數十支卦簽尚在空中之時,就紛紛通體亮起紫紅光華,解離成一團團淡淡紫色晶霧。紀若塵大吃一驚,這才發覺自己剛才急怒之下,竟然無意中引動瞭解離訣,將這些卦簽侵消解離了!他尚未回過神來,一縷紫色晶氣就如針如鑿,淩厲之極地攻入了他的經脈。當下紀若塵再也抵受不住,猛然噴出一口鮮血,跌坐於地。

  紀若塵眼角餘光忽然掃到地上一角處尚有一枝未被解離的紫晶卦簽,看那方位角度,再推算天時地氣,恰好又構成一個卦象。

  大凶,且有血光之災。

  月華初上時,紀若塵終於冷靜下來,仔細回想了一遍近日所學之後,取出顧守真真人相贈的龍華丹服下,開始依訣煉化藥力。此前他拼命修道,乃是因為覺得這太上道德宮中的一切都如一場夢幻,生怕有朝一日醒來還是兩手空空,是以拼命想在夢醒前多抓點什麼。

  此刻他方向已明,多學一些道術,多修一點真元,將來逃脫或者保命的希望就多了一分。是以他更加的勤奮用功,哪怕多睡了一刻,也都會嚇得冷汗直冒,拼命自責。

  次日黃昏時分,紀若塵隨玉虛真人學道已畢,正欲離去時,玉虛真人忽然叫住了他,微笑道:“若塵,我聽說景霄真人那個寶貝女兒跟你比了一場劍?”

  紀若塵心下微驚,不知玉虛真人為何突然問起這種門下弟子間的小小紛爭。心中縱有千百個念頭閃過,他面上仍是一臉誠懇,將當日發生之事原原本本道來,連自己被痛毆一場的丟臉事都說了出來,也並未趁機誇張那些小道士們聚眾欺人的惡形惡狀。這番話中當然也有小小的不盡不實之處,比如說那解離仙訣就瞞過了沒說。

  玉虛真人點了點頭,對紀若塵的坦承顯然頗為受用。他上下打量了紀若塵一下,即道:“嗯,你此刻真元雖強,但略有斷續之意,顯然是服過了增補真元的靈丹,可傷勢並未盡好。若塵啊,我道德宗以正心誠意為先,難得的是你沒有什麼心機,可是太過坦誠也是不好。你課業繁重,若這些孩子總來糾纏你,終歸是要耽誤你進境的。他們非是我玉虛門下,師叔不好直接管教他們,但你也無需擔心,來來來,師叔授你幾招列缺劍法,只要你勤下苦功,無須渾厚真元,也同樣有莫大威力。”

  紀若塵大喜,連忙拜謝。他的真元幾乎全是靠各種丹藥和仙訣解離的靈氣,如吃補品般吃來的,不是自己的東西,使用起來總是不能得心應手,而慢慢煉化需要時間。這列缺劍法不需渾厚真元,對現下的他正是久旱甘霖。

  玉虛真人見他如此謙恭有禮也是十分歡喜,笑道:“你回去後用心練習。下次那張殷殷再來糾纏,你無需動用多少真元,也管保將她的大五行劍破得乾乾淨淨!”

  列缺劍博大精深,隱含天地至理,玉虛真人一共授了他三式,但紀若塵花了大半個時辰才勉強記下了二式,還有一式無論如何也記不下來。玉虛真人雖然略顯失望,但也不以為意,只是囑他回去後好好練習。

  “紀若塵!”

  一聲呼喝突然從背後響起,把剛離開解惑宮、一路上潛心思索列缺劍法的紀若塵嚇了一跳。這聲音雖然刻意地壓低過,但聽在耳中仍然熟悉非常。紀若塵回身一望,果然是那明心小道士。

  “有何指教?”紀若塵不冷不熱地道。

  明心負著雙手,繞著紀若塵走了一圈,冷笑道:“看你身強體壯的,休養了兩天,身上的傷也該好了吧?”

  紀若塵忽然展顏一笑,向明心招了招手,道:“傷好沒好,你過來看看不就知道了?”

  明心一驚,立刻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他可是吃過紀若塵突然翻臉習性的大虧。他從沒吃過什麼苦,是以當日紀若塵那全力一拳已經讓他連續做了兩天的噩夢。明心隨即省起紀若塵根本說沒什麼道行,自己如此畏縮,已是出了一個大醜。他小臉漲得通紅,怒道:“紀若塵!你別仗著有諸位真人的寵愛就得意忘形了!少廢話,跟我走一趟吧!”

  紀若塵臉上一片茫然,似是見明心氣焰沖天,有些畏縮,不停地問道:“去哪里?”

  明心看他如此神態,不屑地冷笑道:“明雲師兄想見你一面,要看看你有什麼能耐,竟敢傷我太璿峰的張殷殷。”

  “不去,肯定又是一群人在等著我。”說罷,紀若塵拔腿就走。

  明心大怒,喝道:“就你這點微末道行,收拾你我就夠了,還用得著倚多為勝嗎?明雲師兄已經等著了,今天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說話間,明心伸手就想去拉扯紀若塵。

  紀若塵任由他抓著了衣袖,只是道:“我就是不去!你還想動手不成?”

  明心揚起拳頭,喝道:“動手就動手,你這是敬酒不吃吃罰酒!”

  紀若塵忙道:“宗內門規森嚴,這裏往來真人又多,你若真動手打我,只要我大喊一聲,少說也得關你七日面壁思過!”

  明心一怔,那揚起的拳頭猶豫了半天,終於沒敢落在紀若塵身上。他心有不甘,惡狠狠地道:“沒膽的東西,你真叫一聲給我看看?我打不斷你的腿!”

  紀若塵聽了,立刻深深吸了一口氣,張大了嘴巴,就欲發出一聲響徹雲宵的尖叫。

  明心大驚,忙收了拳頭。紀若塵趁機拉回自己的衣袖,斜地裏連奔出三五步,離得明心遠遠的。

  明心站在原地,他心頭恨極,可又不敢再上前拉扯,只是咬牙道:“紀若塵,你躲得過初一,也躲不了十五!你今天跟我走這一次便罷,也不會有什麼大事。若讓明雲師兄空等,哼,哼!得罪了我們太璿峰,早晚有你好受!”

  紀若塵似是為他話意所動,猶豫了一下,道:“可是現在雲風道長已在等我過橋,再的耽擱話,道長或會尋來。這樣吧,三天后這個時候,我跟你去見明雲師兄如何?”

  明心見紀若塵搬出雲風,知道今天是奈何不了他,既然他最後還是服軟,定下後約,只好落篷收勢,憤憤地道:“好!就三天后這個時候,我在後山鑄劍台等你!”

  三日後,皓月高懸,薄雲若沙。

  從鑄劍台遙遙望去,可見太上道德宮星輝點點,繁華如夢,空中不時有流輝劃過,留下淡淡尾跡,也不知是哪位真人禦劍飛過,還是宮中豢養的奇禽異獸出遊夜歸。

  鑄劍台地勢高險,斜斜伸出,其形狀有如一方鑄劍鐵砧,因此而得名。此時鑄劍臺上影影綽綽地站了十幾個人,大多立在台邊,伸長了脖子向山路上望去,焦急之色溢於言表。鑄劍台中央靜立著一個看上去年約十六七的少年道士,劍眉星目,俊朗非凡。他負手而立,雙眼低垂,沒有分毫焦燥之意,看起來已經頗有些養氣功夫。

  不過一旁的張殷殷可就沒那麼好的脾氣了,她如熱鍋上的螞蟻,在高臺方圓之地轉來轉去,時不時恨恨地罵上兩聲。

  此時已是朔風呼嘯時節,太上道德宮有陣法護持,四季如春。但陣法範圍有限,這鑄劍臺上只能撈到一點餘韻,每每寒風呼嘯而過時,臺上這些衣衫單薄的孩子都會凍得瑟瑟發抖。張殷殷拼命地向已經凍得有些麻木的十根如玉手指上呵氣,終於忍耐不住,高聲叫道:“明心!你不是說紀若塵會來的嗎?這都一個時辰過去了,人呢!?”

  明心忙跑了過來,賠笑道:“他說不定是讓什麼事給耽誤了,呆會一定要好好教訓他一下!殷殷師姐,明雲師兄,咱們再等等,諒他也不敢耍我們!”

  又是半個時辰過去……

  那始終立於台中不動的明雲忽然睜開雙眼,淡淡地道:“他不是不敢,而是已經耍了我們,回去吧。”

  此時一眾小道士都已凍得抱緊雙臂,不住跳來跳去,防止雙腳麻木。張殷殷道行要高一些,但也已是面無血色,雙唇青紫。她緊跟著明雲向鑄劍台下走去,路過明心身邊時,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又重重地哼了一聲,嚇得明心一個顫抖,差點從鑄劍臺上摔下去。

  “紀若塵!”

  紀若塵轉過身來,有些茫然地看著面色鐵青、咬牙切齒的明心。

  明心向紀若塵一指,恨道:“好你個紀若塵!竟然敢戲耍我們,我問你,昨晚你為什麼不來?”

  紀若塵一拍腦袋,恍然道:“是這麼回事,昨晚紫陽真人將我叫去,指點我修行上的問題。這我可不敢不去。”

  明心恨極,剛想吼上兩句,忽然腳步聲傳來,數名道長有說有笑地沿路走來。紀若塵和明心閃在路邊,向他們施禮問好。明心直到目送幾位道長遠去,這才悄悄地松了一口氣。紀若塵冷眼旁觀,知道他是心虛,當下暗自冷笑。

  待道長們走遠,明心轉過臉來,又換上一副兇猛面孔,低喝道:“紀若塵,不管你有什麼理由,都是耍了我們一次,讓我們在鑄劍台上凍了一個半時辰!你說怎麼辦吧!”

  紀若塵此時心切前往藏經樓查閱神仙傳說和飛升典故,好弄清楚那謫仙之說究竟有何玄虛,又哪有心思與這明心糾纏?此時見明心不知好歹,仍是不依不饒的,心頭不禁湧起一股無名火來。

  紀若塵心念一轉,面上賠笑道:“明心師兄,兩日後同樣時間,我去鑄劍台拜會明雲師兄,並給張殷殷師姐賠禮,你看可好?”

  道德宗先入門者為長,明心年紀尚小,是以被紀若塵一聲師兄叫得非常受用,坦然受了下來。只是紀若塵乃是拜在紫陽真人門下,各脈首座真人向來以平輩論交,從這上來論輩份的話,紀若塵可就是四代弟子明心的師叔祖了。

  這一層關係當然被明心忽略不提。

  明心畢竟是孩子心性,當下呵呵一笑,拍了拍紀若塵的肩,老氣橫秋地道:“這還差不多。兩日後你老老實實地到鑄劍台來,我包你少吃點苦頭!”

  紀若塵謝過明心,自去藏經樓翻書了。

  兩日眨眼即逝,夜幕垂落時分,明心遙遙望見紀若塵獨自向鑄劍台走來,終於松了一口氣。

  待紀若塵在鑄劍臺上立定,明雲先是向他拱手深深一禮,然後道:“若塵師……師兄,在下道號明雲,聽聞師兄天資得天獨厚,獨得眾位真人垂青,又以玄妙手段擊敗殷殷師妹,是以特意相約,只想向若塵師兄請教一二。咱們點到即止,免傷同門之誼,還望若塵師兄不要推辭。”

  這明雲倒是想起了紀若塵的輩份,只是一聲師叔祖實在難以叫出口,幾番猶豫之下,終還是只叫了一聲師兄。

  紀若塵微怔一下,他本以為明雲和明心一樣蠻橫傲慢,沒想到這小道士看上去年紀也不算大,倒是難得的彬彬有禮,對答得體,哪怕是眼前這種局面,也難以讓人生厭。看來明雲的養氣功夫已有相當火候。

  紀若塵當下回了十足一禮,含笑道:“好說好說,只是我道行低微,連大道的門都沒有摸著,怎好獻醜?明雲師弟,你還是饒了我吧!……”

  他話未說完,張殷殷就忍耐不住,喝道:“紀若塵!你別不知好歹,不和明雲師兄比劍的話,那我們再比一場好了,不過我要是失手傷了你,那就是你活該!”

  哪知紀若塵全然不為她的威脅所動,只是含笑搖頭道:“我宗門規森嚴,所以我萬萬不敢和殷殷小姐相鬥。”

  此時那明心也忍耐不住,上前一步喝道:“你如果不敢和殷殷動手,那我來做你的對手好了!”

  紀若塵依然搖頭道:“我宗門規森嚴,我也不和你鬥。”

  張殷殷怒道:“你真的不鬥?”

  “我宗門規森嚴,真的不鬥。”

  張殷殷大怒:“今晚你鬥也得鬥,不鬥也得鬥!”

  紀若塵對著張殷殷含笑道:“無論如何,就是不鬥。”

  張殷殷狂怒。

  她嗆的一聲拔劍出鞘,這一回手中已非木劍,而是青鋼打制的真劍!顯是有備而來。

  眾小道士相顧失色,他們本意不過是要教訓下那個獨得真人們榮寵的紀若塵,從不敢有半點殺人行兇的念頭,眼見這陣仗要出大事情,不由全傻了眼。但他們修為不夠,誰都不敢冒然攔阻張殷殷,被她的大五行劍訣帶上一下,怕自家也有性命之憂。

  明雲輕歎一聲,左手五指若輕揮琵琶,如行雲流水般在張殷殷劍鋒上掠過。張殷殷劍勢立刻下墜,青鋼劍嗆啷一聲長鳴,一劍刺入地面,足足入石二寸有餘!

  明心搶上前一步,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柄木劍,向紀若塵喝道:“別總是張口門規,閉口門規!你今晚不比劍也行,想走的話,先吃我們一頓好打再說!哼,門規又算什麼東西?”

  此時鑄劍臺上忽然響起一個渾厚平和的聲音:“是誰說我道德宗不算什麼東西啊?”

  明心和一眾小道士臉色大變,駭然轉頭,這才發現鑄劍臺上不知何時已多了一位飄然若仙的真人。

  明雲臉色一變,立刻跪倒在地,道:“拜見紫清真人!"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8 12:59 PM

章六 春水 上

  紀若塵合上手中的古冊,揉揉酸脹雙眼,輕歎一聲。這已是他讀過的第四十七本神仙列傳本記了。書中所載仙人事蹟靈異變化,眩人耳目,或靈丹度世,又女仙下凡,洋洋大觀。但看得多了,紀若塵也就明白書中種種仙跡典故大多是後人牽強附會,又或是本無親眼所睹,只是憑藉空想而來。書中所列仙人雖多,可是看來看去,無非就是些“靈仙乘慶霄,駕龍躡玄波。洽真表嘉祥,濯足入天河。”之類的讚頌文字。但仙界究竟是何模樣,書中一字也無。

  這倒也怪不得那些著書的,仙凡相隔何止天涯,凡夫俗子,又哪能一窺仙山秘奧?

  其實紀若塵此刻所處的藏經樓,已然與仙境相去無幾。這裏書架高三丈,皆由玄水紫檀木製成,足以曆萬年而不朽。一眼望去,一排排、一列列的書架全無盡頭,不計其數。書架間彌漫著淡淡雲霧,取書之際,恰如在雲中行走一般。

  此地雖名為藏經樓,然則並無樓頂。紀若塵此刻坐于藏經樓頂樓一角,抬首望去,皓月繁星,歷歷在目,再向側面一望,則西玄山無限風光盡收眼底。藏經樓上又有諸多奇樹仙草,現下正是一種不知名紅花的花期,一眼望去,如繁霞匝地,燦若雲錦。至於花海間、書林裏,偶有不知名的靈禽雀鳥飛過,就不再多提。

  只是他翻閱仙人列傳多日,連何為真仙都沒弄懂,自然不會明白謫仙是何來歷。雲風道長有言道,這謫仙乃是道德宗宗門之秘,不可外傳。紀若塵自然不死心,也曾裝作無意間把話題往謫仙上引,然則雲風道長再也不肯吐露隻言片語。八位真人在傳道授業時,也都絕口不提謫仙二字。若塵于人情世故上十分精明,知道此事犯忌,自然也就不再多問。

  紀若塵舒展了一下筋骨,轉動著有點僵硬的脖子,強打精神,看了看左手邊十餘本尚未翻閱的神仙列傳,知道再看恐怕也看不出什麼來。於是他改而去拿放置於右邊桌角的幾卷古冊,這幾冊書卷中記載的非是虛無飄渺的神仙列傳,而是實實在在的得道飛升事蹟,書中所載不光是古往今來正邪修道者的修行飛升,甚至於連兵解屍仙、精怪成聖都被記錄在冊,但這樣也不過就是數卷而已,與神仙列傳洋洋灑灑多達數百卷的浩瀚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啪!

  一隻如冰似雪的手拍在了紀若塵正要取回的古卷上,修剪得渾若天成的指甲距離紀若塵的手指不過一分之遙,他的指尖上似乎都感受到了那只纖手上傳來的銳利氣息。

  這只手其白如雪,纖豐合度,食指指甲上繪著一個小小的陰陽太極圖,凝視望去時,這個太極圖似是在緩緩旋轉,不知不覺中就將紀若塵的目光吸了進去。

  紀若塵只覺腦中“嗡”然一亂,連忙攝定心神,強把目光拉離太極圖,落在細膩如凝脂的肌膚上。順著這只手一路望上去,經過翠玉手鐲,攀上了杏花流雲水袖,隨後越過肩膀,又在那副黑珍珠耳環上停留片刻,終於停在了一雙黑如點墨的星眸上,含笑問候道:“殷殷小姐,近來可好?”

  可是他心中卻在暗歎時光流逝如白駒過隙,好不容易得來的七日清靜時光,就這樣在不知不覺中過去了。

  張殷殷此時看上去比以往略顯消瘦,臉色也有點久不見天日的蒼白,她盯著紀若塵,忽然間彎起嘴角,綻開一個春花般燦爛的笑容,拉長聲調道:“好啊,我當然很好了!在天心洞裏修心養性了七天,只靠著清水白粥度日,經過此等清修靜煉,我還能不好嗎?”

  紀若塵見她神情姿態大異平常的嬌蠻,不由呵呵一笑,道:“殷殷小姐,紫清真人面硬心軟,他其實非常痛愛你,斷不會有意為難你的。天心洞中苦修七日,其實對修行非常有好處,這也是紫清真人栽培你的一番美意啊……”

  “栽培你個鬼啊!”

  張殷殷被他這一激,多日的委屈化作怒火,驟然暴發出來。她來前曾再三告誡自己,絕不可再被這小鬼的言辭所趁,眼下氣怒攻心,早把那點凝定功夫丟去九霄雲外。

  張殷殷一把抓起眼前的一疊古書,左手食指尖上太極圖忽然飛速運轉,這些厚重古卷被一股無形大力卷住,有兩三本已是脫離了她的指掌,虛懸空中,眼看就要披頭蓋臉地砸向紀若塵的腦袋。

  紀若塵不想她才說了一句話就露出本性,一驚之際已是不及避讓,急忙高叫道:“損壞一本古卷清修七日!”

  張殷殷立刻想起了枯坐陰濕山洞,惟以白粥度日的慘澹面壁七日,當下嚇得全身一顫。厚重的古卷也隨之一顫,控物術差點失靈,懸空的那幾本幾乎落地。張殷殷一個閃身,一陣手忙腳亂才將十余本古卷一一接住,小心翼翼地送回桌上,這才長出了一口氣。

  古卷一歸原位,張殷殷一眼看見紀若塵笑容古怪,刹那間怒氣又起,忽然反手一抓,手中已多了一尊青釉龜紋花瓶,先是在空中盤旋兩周,蓄足了勢,這才準備狠狠砸來!

  紀若塵此時已從椅上跳起,一邊向旁邊閃去,一邊叫道:“損壞靈物思過三十天!”

  “思過?三十天!”張殷殷倒吸一口涼氣,那花瓶高高舉著,卻終於不敢真砸過來。

  她氣急敗壞之餘,猛地喝道:“你,你!胡說八道!我怎麼就不知道還有這許多亂七八糟的門規!?”

  紀若塵幾乎是本能地回道:“不敬門規,打掃三清大殿一月……啊,我不是這個意思。”他撓了撓頭,道:“我記得損壞古卷的責罰列在門規第二部第三篇十一目,損壞靈物的責罰在第九目。若你不信,我們現在就可以查查。”

  張殷殷又急又怒,卻終是不敢造次,小心翼翼地將花瓶放歸原位,頓腳氣道:“你難道把整部門規都給背下來了?”

  紀若塵微笑不答。

  “你,你……你好!”張殷殷怒意無從發洩,當下重重地拍了一下書桌。她這一拍含怒出手,不自覺地用上了一絲真元。撲地一聲,硯臺裏濃濃的墨汁突然湧起一道細浪,有若一條具體而微的黑龍,奔騰而起,而後啪的一聲輕響,在一冊古卷封皮上印了一朵大大的墨花。

  “啊!?又是七天……”張殷殷全身一顫,臉色登時就慘白如紙,她可是昨日才從天心洞中出來的!

  兩人這一番打鬧,早驚動了藏經樓值守的道人。隨著腳步聲由遠而近,張殷殷的臉色也是越來越蒼白。她身體輕顫,就有些想奪路而逃,可是又哪逃得出值守道人的手心?她又有心栽贓到紀若塵身上,旋又想起真人們偏心之極,自己栽誰的贓都好,偏是這紀若塵動他不得。而幾次交鋒,這小子溜滑如泥鰍,他不來栽自己的贓,已經算是大方了。

  一想到又要進天心洞清修,張殷殷只覺身體越來越涼,手足也開始變得麻木。對於養尊處優慣了的她來說,面壁清修實在要比殺了她還要難過。

  就在她手足無措時,紀若塵忽然壓低了聲音,竟然道:“無需擔心,一會值守道長過來時,就說這本書是我弄汙的好了。我看你也吃不得苦,這七天面壁的禍事,我給你頂了就是。”

  “你……”張殷殷一時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張口結舌,半天才回過神來,道:“你會有這麼好心?說,你究竟有何圖謀?”

  紀若塵看了她一眼,伸手將那本被墨蹟汙了的古卷輕輕拉到自己面前,忽然笑笑道:“殷殷小姐,你現在就已經如此美麗,長大了必是一個天仙般的人物。”

  張殷殷年方十三,還從未當面聽到過如此直白露骨的誇獎,一時間目瞪口呆,輕輕低呼一聲,只覺全身血液瞬間都湧到臉上,連耳根都燒得慌。

  可是這般誇獎女人的爛俗話語,紀若塵幾年來已經不知說了幾百上千遍,說來那是熟極而流,直白熱切,就如是出自他肺腑一般。他看著自己指尖上的墨蹟,續道:“只是仙子要有仙子的衿持端淑,那只紫霞鼎回頭我就還你,殷殷小姐,你從此就放過了我吧!”

  張殷殷只覺心中一片混亂,不知該如何回答時,值守道人已從雲霧中步出,道:“何事如此吵鬧?”

  他旋即看到了桌上被汙損的古卷,面色當即一變。張殷殷臉色又開始發白,她剛剛尚在懷疑紀若塵另有圖謀,然則此刻值守道人真在眼前時,又生怕紀若塵會食言而肥,不替她擋去這場災禍。哪怕他有所圖,只要能躲過七日清修,就是十隻紫霞鼎她也願意給。

  紀若塵向著值守道人長身一揖,歉然道:“道長,這本古卷是我不小心弄汙的。”張殷殷面色登時紅潤許多,長出了一口氣。

  值守道人本來面有怒色,見是紀若塵和張殷殷,臉色也和緩了許多,道:“原來是若塵和殷殷啊。我雖不欲為難你們,但我道德宗門規森嚴,損壞書卷依規當入天心洞清修七日,除非代掌門戶的紫陽真人另有恩典……”

  紀若塵微笑道:“師父向不循私,在我身上也不會破例的。”

  值守道人點頭道:“即是如此,那若塵你這就隨我入天心洞吧,一應使用之物,我均會隨後差人給你取來的。”

  此時天已過午,現在入洞清修的話,也可以算上一天。值守道人倒是頗為紀若塵著想。紀若塵也不多言,匆匆收拾了幾樣隨身物事,就跟著值守道人離去。他心中其實另有打算:“明天那個明雲小道士也該從天心洞裏出來了,到時少不得又是一番糾纏。嗯,此次入洞,又是七天清靜日子,不錯,不錯。”

  至於那屢生事端的明心,因為出言不遜,又狂妄自大,又不是天心洞中清修這樣簡單了。他需在靜室中思過七七四十九日,方才算了。此時離明心出來,還有相當一段時日。當日在場的其餘小道士也都受責罰不等,相較起來張殷殷的處罰是最輕的,這當然是看在景霄真人面上的結果。

  那張殷殷呆立在原地,怔怔望著紀若塵離去的方向,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悠悠報晨鐘聲傳來時,紀若塵一張口,噴出一團若有若無的淡黃煙雲,徐徐張目,將洞中一切盡收於眼底。算起來,這已是第七日清晨,到得正午時分,就會有值守天心洞的道士來解去洞口禁制,放他出洞。

  紀若塵所居石洞倒是與眾不同。他座下墊的是碧冰玄石墊,有收攝心神之效。身旁放著紫霞鎮魂鼎,鼎口徐徐噴出絲絲縷縷的大羅五仙煙。石洞另一側放著一張小幾,幾上擺放著十幾卷道藏經書,又有數瓶靈丹。洞頂上高懸一塊紫中透黑的木牌,牌上刻有一幅九龍仙遊圖,此牌可以用來彙聚八方木氣,對修道者有莫大的好處。

  好一番排場!縱是八脈真人在此清修,也不過如此。

  入洞之後,紀若塵拋下一切雜學,只是埋頭苦修太清至聖訣。冥坐七日之後,他終於吸盡了得自於紫晶卦簽的晶氣,真元重新渾然一體,再無破綻可言。只是真元易修,經脈臟腑的隱傷卻不是那麼容易好的。每當他搬運真元,吐納天地靈氣時,經脈仍會隱隱作痛。紀若塵吃了這一次虧,已然明白這解離仙訣斷不可輕用,萬一再失手解離了哪件道門法寶,那以他的微末道行,定會當場經脈震爆,元神消散,怕是仙人也救不回他了。

  他默頌真訣,將周身真元徐徐收攝,藏于玄竅之中。這七日清修,眼看就要功成圓滿。就在紀若塵頌完最後一句真訣時,本已漸歸於玄竅的真元驟然擴散至四肢百骸,隨後一收一放,震得紀若塵幾欲從碧冰石墊上彈起!真元一震之下,他受創的經脈一齊劇痛起來,有若被人生生抽去無數筋脈一般!

  劇痛之下,紀若塵不驚反喜,他強忍劇痛,全力收攝心神,任由周身真元震動不休。七震之後,他周身真元忽如萬流歸海,席捲而回,盡數歸於玄竅。

  真元七震,即是太清至聖訣功行圓滿之兆。

  片刻之後,紀若塵才掙扎著從石墊上站起。儘管經脈中餘痛未消,然而他心中歡喜實在是無法抑止。他本來只想在七日清修中吸納得自於紫晶卦簽的靈氣,可萬沒想到真元融匯後,竟然一舉突破了太清至聖境界。

  他來到石洞一角的寒潭前,向下望去。潭水無波,其光如鏡。水面上清清楚楚地映出了紀若塵的面容。轉眼間,他入道德宮已近半年時光。與半年前相比,這張臉清朗俊雅依舊,只是去了稚氣,多了飄然出塵之意,一雙清澈星眸也隱隱有瑩潤之澤。

  一時之間,紀若塵竟然有些認不出自己,他揉揉眼睛,仔細看了半天,才敢確認那潭水中映出的,的確就是自己。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8 01:00 PM

章六 春水 下

  “這真的是我嗎?”張殷殷盯著銀鏡看個不停,越看就越感覺鏡中人根本不是自己,就似是一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一般。她又開始將鏡中人容貌的每一個部分分解開,一個一個地看下去,從那如煙似黛的眉,到若星如水的眼,細潤如雪的肌膚,以及一點櫻唇。

  可是這樣一來,她更加不認識自己了。

  “小姐,這是你要的畫。”身後傳來丫環略顯緊張的聲音。

  張殷殷接過丫環遞上來的數個畫軸,一一打開,仔細觀瞧。所有畫軸上繪著的都是女子,姿態各異,講述的均是些女仙故事。張殷殷一幅畫一幅畫細細地看過去,比讀道經時不知要認真了多少倍。可是直到看完最後一幅畫,也沒見她看出什麼結果來。實際上她琴棋丹青均是一竅不通,此次要畫來看,也不知是想看些什麼。

  看著看著,張殷殷忽然怒火上沖,抱起那堆畫軸,狠狠砸到了牆上。

  丫環險些被這些熟銅為軸的畫卷砸到,臉色蒼白,縮在牆角裏瑟瑟發抖。但這種事她可不是第一見遇到,是以忍著沒有驚叫。張殷殷這數日極是古怪,若是驚叫聲惹到了她,還不知道會有什麼下場。

  張殷殷怒道:“出去!沒用的東西,讓你找些畫也找不來,再去給我找!”

  那丫環如蒙大赦,忙不迭的溜出房去。

  小丫環轉過回廊一角,正好遇上緩步行來的景霄真人夫婦,慌忙上前行禮。黃星藍問道:“殷殷在房間裏嗎?這幾日好點了沒有?”

  小丫環回道:“小姐這幾日天天在房間中攬鏡自照,又差我去尋了許多女仙故事的古畫來看。也不知為什麼,小姐看完畫後往往就會大發脾氣。不過小姐每日都有修道練劍,不曾荒廢了功課。”

  此時從張殷殷房中又傳出隱隱的砸東西聲音。

  黃星藍與張景霄相視一望,微笑道:“看來女兒是長大了。”

  張景霄撫須微笑,面有得色,道:“是啊,這一轉眼,就是十三年過去了。”

  西玄山連接數道山脈,綿延千里,莫幹峰與十二側峰之間其實也相去甚遙。此時南方五峰尚為一片晴空,北方三峰卻是鉛雲滿布。

  丹元峰位於最北,峰上丹元宮與其他諸峰略有不同,恢宏瑰麗不足,典雅精緻有餘。丹元宮傳至玉玄真人手中之時,已經是連續十一代皆由女子出掌了。不過丹元宮中女弟子雖然眾多,但也不禁男徒。

  丹心殿中,香煙繚繞,異獸徜遊,一派仙宮模樣。玉玄真人坐在丹心殿暖閣中,望著閣外層積鉛雲,雙眉緊鎖,面有愁色。在她左右坐著一男一女兩位真人,分別是她的師姐玉靜和師弟玉真子。

  玉玄真人膚若嬰兒,眉似彎月,望上去不過二十五六年紀。她只是在這丹心殿暖閣中這麼一坐,就似是將整個暖閣都映亮了少許。在她右手邊,另有一條長二尺餘、通體火紅的靈蛇,它背上生著一副薄薄蟬翼,腹下卻又伸出四足,不知是何方異獸。這條靈蛇緩緩在玉玄真人的手臂上遊動著,偶爾也會振翼飛起,在空中懸停片刻,再行徐徐落下。

  其實玉玄真人早已年過五旬,但她修道有成,駐顏有方,是以看上去仍如妙齡。那玉靜真人則已近百歲,但望去竟比玉玄真人還年輕了一分。玉真則看上去似是三十許人,頜下數縷長須,說不盡的俊朗瀟灑。

  修道之士多有長生,如紫微真人就年已過百,紫陽真人更是百五而有餘。玉玄真人能以五旬之齡出掌道德宗丹元宮一脈,實是件足可自誇之事。但她如今雙眉緊鎖,面凝鉛雲,顯是遇上了難決之事。

  玉玄真人沉吟良久,終於道:“再過一個半月,今歲宗內小考就要到了。今日將師姐師弟請來,是想聽聽你們對這次小考的看法。”

  玉靜和玉真互望一下,面有難色,都不答話。

  玉玄輕歎一聲,道:“這裏也沒有外人,有什麼話但說無妨。”

  玉靜先是歎一口氣,然後才道:“目前我丹元宮前後四代,一共一百一十三人,除了二三個弟子外,並無特別傑出的人才。年輕弟子中惟有含煙資質絕佳,將來可成大器,但依我看也難和常陽宮姬冰仙,玄冥宮李玄真,司空宮尚秋水和太璿宮明雲相比。尤其我丹元宮人丁單薄,說來說去,也惟有含煙拿得出手,不似其他宮脈人才鼎盛。本來紫微真人的常陽宮一脈弟子尚不過百,人脈比我丹元宮還要單薄。可是那姬冰仙驚才絕豔,紫微掌教又飛升在即,常陽宮實不可能被我宮壓過。紫陽真人本來年歲最長,道行卻不大夠,但他德高望重,是乙太常宮中的弟子數目反而最多。玉虛真人又向來與紫陽真人交好,時常代他指點太常宮中弟子。就算含煙可以穩勝一場,但太常宮倚多為勝,我們也無可能壓過他們。是以這一次小考,恕我直言,我們丹元宮怕是要和上年一樣在諸宮中墊底。”

  玉玄真人沉默片刻,長歎一聲,道:“丹元宮在我手中積弱已久,若今年小考再敗,那就是連續十七年位於九宮之末了。自先代祖師創下歲歲小考,十年大考之制時起,曆今已有一千一百年,還從未有過任何一宮連續二十年皆居末座。但目前看來,我丹元宮三五年內也難有起色,這二十載連墨之恥,今番怕是難逃了。”

  玉靜和玉真皆垂首不語。他們自是知道當前形勢,只是也苦無解決良策。如今丹元宮弱勢已成,修道又非是吃飯喝水,沒有速成之法。這一兩年中,又到哪里去找那許多資質絕佳的弟子去?

  似是感應到暖閣中的陰鬱氛圍,那條玄火羽蛇悄悄升起,然後若一道紅電,無聲無息地飛到閣外去了。

  玉玄望著玄火羽蛇逝去時留下的一抹淡紅尾影,苦笑一下,道:“此次小考敗也就敗了,這等羞辱,由我玉玄一人承擔即是。可是眼下我丹元宮或有一個一舉中興的良機,卻是令我十分為難。”

  玉真插道:“難道說的是那紀若塵?”

  玉玄點頭道:“正是他。”

  玉真眉頭微皺,疑道:“我也曾見過紀若塵。他資質倒是不錯,可是還遠稱不上天資橫溢,為何自紫微掌教以降,各位真人都對他青睞有加?”

  玉玄抬首望向天頂,輕歎一聲,道:“此乃我道德宗宗門之秘,惟有各脈真人方能知曉。玉真,你雖是我的師弟,具體細節我也不能說與你知。不過……”

  玉靜和玉真知道玉玄真人尚有下文,全都屏息以待。

  玉玄頓了一頓,似是在猶豫著什麼,隔了許久才道:“此事事關重大,但我也只能透露些許給你們。那紀若塵天資雖然一般,但福緣卻厚。何況他真正天資如何,我等道行不夠,其實是看不清楚的。紫微掌教甘冒誤了飛升之險,半途出關,又令三位真人率眾弟子趕赴塞外收了紀若塵回宗,如此大的陣仗,只是說了一句,紀若塵今生飛升有望!”

  “飛升有望?!”玉真和玉靜都倒吸一口冷氣。

  紫微真人前次短暫開關,曾詳論過數名弟子前程,其中對姬冰仙評為苦修百年後,有望修成屍解之果。以此一句評語,姬冰仙立即被推許為道德宗千名年輕弟子中天資之一。

  紀若塵竟是飛升有望!

  這豈不是說,道德宗在前後百年之間,就要連出兩位飛升真仙?這是何等盛況!自此道德宗領袖天下,攝伏群魔,那是自不待言。也難怪諸位真人對紀若塵如此看重,又明爭暗鬥得如此厲害。這飛升有望四字,已經足釋玉靜和玉真一切疑惑。

  此時不必玉玄真人明說,玉靜和玉真也明白了丹元宮中興有望是何含義。只要紀若塵在四年後的大考之後肯入丹元宮門牆,哪怕丹元宮此後再有個連續五十年排在諸宮之末都不再是問題。一個飛升真仙,足以使丹元宮名留青史。

  玉靜和玉真震驚之色尚未全消,哪知玉玄真人又歎一口氣,悵然道:“只是想讓紀若塵入我丹元宮門牆,卻是千難萬難。且不說玉虛真人的仙劍,守真真人的先天卦象,以及太微真人的道法,他即使是對紫雲真人的丹鼎之學都興趣多多,惟獨對我丹元宮絕學沒什麼興致!紫陽真人又是近水樓臺,你們說,我丹元宮又拿什麼來和別脈相爭?今年小考,我宮再位列諸宮之末,這就更不必指望四年之後他會選擇丹元宮了。”

  玉靜和玉真面面相覷,都知玉玄真人所言是實。可是這天大的機會就擺在眼前,要就此憑空放棄,著實是非常艱難的一個決定。若紀若塵真能如紫微真人所言羽化飛升,那丹元宮可絕不僅是得一些虛名,其實對在座三人的修行都會有莫大的好處。大道前易後難,修到玉玄等三人這種境界,每進一步都會平添無數兇險。是以對他們來說,任何能讓修為有進益之物,都會是絕大的誘惑。

  玉靜和玉真一轉念間,又都明白玉玄真人其實已經有了計較,只是找他們兩人來商議而已。他們也明白應該如何去作,可是要下這個決心,同樣是千難萬難。只不過事已至此,三人其實心底已有了決定,惟一不同的,就是誰先將這句話說出來而已。

  丹心殿暖閣中忽然陷入一片死寂。玉靜和玉真眼觀鼻,鼻觀心,皆進入心如止水之境。玉玄則端坐不動,面色凝重。

  過不多時,玉真究竟道行稍差,忍不住道:“玉玄師姐,我丹元宮女弟子眾多,若想壓倒其他八脈,依我看,或可從這上面著手……”

  玉真話未說完,玉靜就咳嗽一聲。玉真立刻醒悟,閉緊嘴巴,不肯再說下去了。

  玉玄真人終於歎息道:“我丹元宮本就勢微力單,若我們師兄妹三人尚且不能一心,又拿什麼去和外人相爭?我受先師遺命持掌丹元宮,將來一切汙名,自都會由我來承擔,你們大可不必擔心。紀若塵年方十八,正是血氣方剛、知好色而幕少艾之年。我苦思良久,惟有自此入手,方可誘他來投。”

  玉真謙然道:“師姐說得極是,方才是我不夠識得大體。我丹元宮是起是落全在此一舉,所以我以為不妨更進一步,比如說若有弟子能與紀若塵合藉雙修……”

  聽到合藉雙修幾字,玉玄真人和玉靜的面色都略顯尷尬。她們雖知玉真說得有理,自己心中其實也是如此盤算,但直接這麼說出來,顏面上終究有些過意不去。

  玉真斟酌了一下詞句,續道:“兩位師姐莫怪,我反復思量,覺得只要有我丹元宮中弟子能得與他合藉雙修,哪怕四年後他不肯入我門牆壁,待飛升之日,與他雙修的女弟子道行真元必有極大進益,我們丹元宮也當能從中獲益非淺,總好過一無所獲。”

  玉玄真人遙望天邊陰雲,緩緩點頭道:“玉真師弟所言甚是,我其實也正有此意。只是這其中有一件為難處,雙修之事講求緣份,我宮弟子雖然眾多,怕只怕與那紀若塵無緣無份。”

  玉靜終於開口道:“此事要雙管齊下。其一是挑一個得力的弟子,與紀若塵親近。其二,我那裏還藏有一塊得自南蠻的異香,名為幻夢霓裳,功用……這個……很是玄妙。若我宮弟子與紀若塵共同清修時燃上一爐,會收事半功倍之效。”

  玉真面有詫異之色,向玉靜望去,全然未曾預料相處幾十年的師姐竟然也會下此連環計策。

  玉靜臉上微微一紅,目光一偏,望向了別處。

  玉玄真人怔怔望著閣外,許久,才收回目光,淡淡道:“玉靜師姐,玉真師弟,此事說起來雖是為了我丹元宮千年中興,但與道德宗宗旨實在不大相符,萬一傳了出去,勢必鬧得沸沸揚揚。玉靜師姐,那幻夢霓裳今晚你送到我那裏去吧。自此之後,你們再也不要插手此事,一切均由我來處理。這樣萬一事機洩露,自會有我一人承擔。只要有師姐師弟在,丹元宮仍有東山再起一日。玉真師弟,你去把含煙叫來,我有話要對她說。”

  玉真一怔,道:“含煙?”

  玉玄真人點了點頭,道:“正是含煙。”

  玉真再望了玉玄真人一眼,輕歎一聲,搖了搖頭,自出暖閣尋人去了。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8 01:02 PM

章七 煙波 上

  “若塵,看來你這七日清修獲益不少,居然已突破了太清至聖一境。尋常弟子若要過這築基第一關,少說也要一年時光。你如今只用去半年左右,不錯不錯。”

  紀若塵立刻站起施禮道:“多謝紫雲真人誇獎。”

  紫雲真人撫須微笑,點了點頭,又上下打量起紀若塵來。紫雲真人兩彎長眉,五縷長須,面透玉色,膚現寶華,一身仙風道骨,氣度風範又要超過玉虛、紫陽等出家真人。紫雲真人所長在金丹大道、鼎爐之學上,所煉靈丹道德宗無出其右。道德宗諸脈真人平日裏都不大出山走動,惟有這紫雲真人一年中倒有大半年遊歷天下,為的是尋找那些奇珍異材。

  紫雲真人盯著紀若塵看了半晌,皺眉沉吟道:“若塵,你此刻真元雖強,但是五行紛亂,木性獨盛。又陰陽不調,上次授課時你經脈尚偏陰寒,不過數日今日就轉呈至陽,又有雷火之性。真是奇怪……”

  一道寒氣從紀若塵心上滾過。他先後解離過多件小法器,大多是以木性為主。不知是否初悟解離訣時解離了張殷殷的木劍之故,紀若塵對付起木性法器來,要比其他屬性法器容易得多。實際上當日張殷殷所持木劍只是凡品,但她以全身真元催運乙木劍氣,是以當時的木劍也成法器。此後那副紫晶卦簽靈氣過於凶厲,也把紀若塵折磨得死去活來。他好不容易融匯了這數道外來靈氣,只是玄竅脈絡為之有所改變。不想紫雲真人眼力厲害,一眼就看出了紀若塵身上這諸多變化。

  紀若塵當下只作糊塗,一臉茫然,似是全然不明白紫雲真人在說些什麼。心底卻直冒涼氣,既然紫雲真人注意到他的變化,其他真人沒有看不出的道理,今後他除了要再三小心外,還得準備個什麼說辭來搪塞。

  紀若塵正在這裏大傷腦筋,那邊的紫雲真人自顧自不停地喃喃自語,又屈指掐算著什麼。這個動作又把偷眼注意紫雲真人舉動的紀若塵駭出一身汗來。

  過了片刻,紫雲真人方才撫須微笑道:“若塵,諸位真人是否給過你不少丹藥?呵呵,這句話我不當問的,你不答也罷。”

  紀若塵含糊答道:“真人們的確給過我丹藥,還傳了些服藥時用以煉化藥性的口訣。”先後有三位真人給過紀若塵丹藥,但他只服用過顧守真真人的龍華丹。玉玄真人和太微真人相贈的靈丹因為煉化藥性過於費時費力,一直還放在房中未動。

  紫雲真人點了點頭,道:“這就是了,我只推算出你服過顧守真真人的龍華丹,至於其他的丹藥,我就推算不出了。嘿!他倒真還捨得!哼,不過這些傢伙簡直就是胡鬧!這丹藥也是能亂服的嗎?不求五行陰陽調和,不講丹華鉛汞金精,諸多丹藥一股腦的服下去,就是你現在這副樣子了。”

  紀若塵見紫雲真人並未推算出解離法器之事,先放下了一半心,聽到後半句,那心又高高提了起來,他吃的可是比丹藥更強的五行靈氣,忙問自己究竟有何不妥之處。解離訣雖是仙訣,其意是自行進入紀若塵神識的。只是仙訣上的那些文字,紀若塵是一個也不認識,難說他悟到的就是仙訣全部秘奧,更有可能解離訣根本不是這樣用的。

  紫雲真人笑道:“你也不必驚慌,這些丹藥至少對你沒什麼壞處。我宗各宮丹鼎之術終究出自同源,這宗雖有高下精粗之分,但皆是有所成就的。不過此刻你體內陰陽紊亂,五行不調,雖然於身體無礙,但就好比劍走偏鋒,終究不是正道。如此一來,你真元雖強,可能發揮出來的功效不過十之六七而已,欲速則不達啊。”

  “那該如何是好?”紀若塵忙問道。聽了紫雲道長的寬慰,心懷鬼胎的紀若塵更是惴惴,丹藥和丹藥之間是不會相克,靈氣和丹藥之間可難說了。

  紫雲真人道:“你也不必驚慌,待我回去後開爐設鼎,煉上幾顆黃庭日月丹,你七日一服,服上三顆後,體內陰陽自然調和。只是從現在開始,你不能再亂服真人們給你的丹藥,就算想服,也要先問過了我。”

  紀若塵連忙稱“是”,忽然想起一事,問道:“玉玄真人曾賜過一瓶玉液七巡丹,說是可以助長三清真訣的修行,囑我這幾日就要按時服用。這玉液七巡丹,我不知道當不當服。”

  一聽到玉玄真人之名,紫雲真人臉色登時變得有些難看。他重重地哼了一聲,道:“丹元宮無一不學,無一能精,幾百年來一直如此。玉玄那小傢伙又懂得什麼丹鼎了?更不必說金丹正道!這玉液七巡丹是丹元宮的祖方,她就當成了寶,其實效用較守真真人的龍華丹差得太多了!我十幾年前就跟她講過,讓她把手裏那條玄火羽蛇作為藥引,將這爐玉液七巡丹回爐重煉一番,藥效可連增三倍,凡品立成仙丹!但她就是不聽!”

  紀若塵盡力做到不動聲色,但臉上的表情仍多多少少有一點古怪。紫雲真人恬淡謙和,仙風隱隱,平日裏氣度是極佳的,只是一提到丹元宮玉玄真人,他就如變了個人似的,語氣尖酸,口角刻薄,風度全失。

  與八位真人相處時間一久,紀若塵也就大體知道了這其中的奧妙。原來紫雲真人少年時起就嗜好丹鼎,如今他道法大成,于金丹大道上更有了不起的成就,發前人所未發。只是金丹正道不同于三清真經,三清真經求諸於內,講究的是內丹有成,育胎百日,結成金嬰,自此始算踏上大道。而金丹正道煉的是外丹,鼎爐真火,奇珍異材,樣樣不可或缺。金丹大道到了紫雲真人這一地步,天天愁的就是如何才能尋到稀世之材了。

  丹元宮中多有奇珍異獸,看在紫雲真人眼裏,無一不是可入鼎爐的良材。據傳他曾向玉玄真人討要靈獸,當然被玉玄真人斷然拒絕。而後紫雲真人又曾向她求某種靈物的飼養之法,再被玉玄真人堅拒。自此紫雲真人所主的天關宮算是與丹元宮有了嫌隙。

  一提到丹元宮的丹藥,紫雲真人精神立長,輾轉批駁起玉玄真人的道行來。紫雲真人批駁玉玄真人倒不是信口雌黃,以他道法大成的見識,上引經據典,下溯本逐源,每一句都可稱得上是真知灼見,值得紀若塵回去潛心思索數日,在今後道法修煉中可以少走許多彎路。是以他雖然囉嗦,但紀若塵每次都極是專注,生怕漏了一字一句。但這一次紫雲倒沒有象往日那樣長篇大論,僅說了一柱香的功夫,就收了口,倒讓凝神傾聽的紀若塵頗為意外。

  紫雲真人品了一口茶,徐徐地道:“若塵啊,再過一個多月,就是我宗內小考之時。屆時各脈弟子會按三清真訣境界分別較技,以考較弟子們過往一年的功課。這一年一度的小考,乃是我宗內盛事,能夠在考較中勝出,可是莫大的榮耀。不過你入門時間不長,真元進境雖快,但應用還不夠純熟。所以今天就不講辨識藥材了,我授你一門速成取巧的法子,喚作丹砂訣,取的是‘丹砂生木,鉛華出金’之意。”

  當下紫雲真人傳了口訣後,再細細為紀若塵釋疑解惑,直至他大略明白為止。這丹砂訣乃是出自《玉皇寶籙》,並非增進真元之訣,而只是一門運使真元的訣竅,所以用不了一月時光就能研習熟練。此訣一經使用,身周將浮現無數由真元凝成的細小丹砂,同時通體堅硬,若披重甲,可以說是攻防兩宜的妙訣。

  紀若塵此時對各脈真人所長都有所涉獵,學下來總覺得這丹砂訣有些不大對勁的地方,究竟哪里不對,卻又有些說不出來。他苦思片刻,霍然開朗道:“我明白了,這丹砂訣破解丹元宮道法最有效果!”脫口而出後才覺得有些不妥,連忙抬眼向紫雲真人看去。

  紫雲真人卻撚須微笑起來,贊道:“若塵,你悟性果然不錯。正是如此。這丹砂訣乃是我這一個月來新近從《玉皇寶籙》悟出的。丹元宮道法華而不實,虛浮無力。你若遇上了丹元宮弟子,只消用上丹砂訣,以沉凝破浮華,就算對方道行比你高出少許,你也不難取勝。”

  若塵一聽,就知是紫雲真人有意栽培。這種專破別脈道法的訣要並非正道,然則一是用在歲末小考上最是對路不過,二是有體則有用,這些運使真元的法門用的熟了,對於太清真訣的修行也大有好處。至於這秘技為什麼正好是專破丹元宮道法的,就不必深究了。

  紫雲真人臨行前,又贈了他一丸可以強健經脈的心合丹,這才離去。

  次日此時,紀若塵又坐於此處,不過這次聆聽的是太微真人教誨。

  “若塵,紫雲真人的天關宮向來不以仙劍道法見長,在這歲末小考中歷來表現不佳。然則紫雲真人丹鼎之學宗內無出其右,他天關宮弟子借助靈丹之力,在初修道的十年中道行進境頗有優勢,這點倒是不可不慮。然而他天關宮能夠外力,我司空宮如何不能?若說引動天地之力,當以仙符道術為第一。今日師叔就授你幾張天心正符,妙用各有不同,你不必明白這些符是基於何種大道至理,現在只要能繪出可用的仙符即可。”

  若塵應了,潛心向太微真人習那三張天心正符。待到時近黃昏時,紀若塵已然明白這三張符分別是用來破紫陽真人的天關宮,守真真人的陽明宮,以及景霄真人的太璿宮道法。道德宗歲末小考不禁符咒丹藥,但那須是弟子自製的方可。三張天心正符精微微妙,威力強大,僅憑自身道法,紀若塵是無論如何也繪不出來的,就是繪出了也無效用。但制符也有捷徑可走,類似鼎爐之術,除了制符者的道法外,道符的威力非常依賴于制符之材。

  太微真人臨行前給了紀若塵十張黃紙,一把朱砂,數枝籙筆。這黃紙乃是出自鳳棲山,峰頂有一種白藏紫蠶,口吐五色氣,凝結成絲後,再以之製成絹紙,于極陰處靜置三年方可成形。朱砂則是取自東海朱鳥的心頭之血煉製而成。籙筆也就罷了,惟有這毫尖乃是采自成形妖狐的尾尖短毫,靈氣自不待言。

  有這三寶在手,紀若塵繪符制籙,功效又何止倍增?

  其後數日,又有景霄真人授了他大五行劍訣各一式,以破太尉、天關二宮道法。玉虛真人又傳了他三式列缺劍,此次是分破陽明、天關和司空三宮道法。顧守真真人也開始傳他先天卦象的使用之道,只是先天卦象博大精深,一時之間還無法教會他以之破解他宮道法。

  數日之後,紀若塵忽然發覺諸宮道法很多都有生克之道,惟有玄冥、北極兩宮並無什麼破解之道。玄冥宮玉虛真人仙劍太過兇狠淩厲,惟有以三清真訣上的道行壓制,這也就罷了。北極宮太隱真人則無所能,無所不能。太隱真人精研各類道藏,宮中弟子諸法皆通,沒有什麼可以被人克制的顯著弱點。

  至於紫陽真人的太常宮和玉玄真人的丹元宮積弱已久,無需特殊手段,各宮大多有制勝之法。紫微真人的陽明宮本來也是積弱,只是既然有一個姬冰仙在,基本上在年輕弟子中已無敵手,自然能撐得住局面。

  這十餘日來,各宮道法之玄奇,另紀若塵眼界大開。各脈真人窮盡所思,以他剛剛圓滿的太清至聖境的一點可憐真元為根基,竟能幻化出無窮妙用,完全是紀若塵此前作夢也想不到的。然而這十餘日下來,紀若塵也終於明白各脈真人彼此間多有明爭暗鬥,並非他以前所眼見耳聞的那樣一團和氣。

  當中惟有兩個例外。一個是紫陽真人,他年歲最長,素不與各脈相爭,事事甘居下風,由此反而德望最厚。另一個則是北極宮太隱真人,他對仙劍道術並無多少興趣,甚至於對三清真訣也偶有不以為然,平素只是潛心研讀道藏,一心直取大道根本,對於俗務紛爭全無興趣。

  各脈真人雖然熱切非常,紀若塵也學得盡心盡力,但他本心裏對於小考稱雄這種事其實是全無興致。此刻他尚末弄明白謫仙究竟是為何物,能夠給道德宗諸位真人帶來什麼好處,當然不願多生事端,出這種無謂的風頭。何況樹大招風,他風頭越健,就越會有人注意到他,他非是謫仙之事就越有可能被拆穿。

  轉眼間半月過去,又到了紀若塵隨玉玄真人修習之時。直到清晨時分,紀若塵才暗叫一聲糟糕。原來他這些天所學太多太深,早就把玉玄真人月前所授的功課忘了個一干二清,根本就沒有習煉,那玉液七巡丹也遵紫雲真人囑託,未曾服過一粒。他對玉玄真人所授道法其實全無興趣。紀若塵現在光是練習一脈真人所授道訣也來不及,何況是八脈真人齊授?因此玉玄直人所授的東西,他只在授課的當晚練過一下,應付了事。

  紀若塵硬著頭皮邁進玉玄真人授業的精舍,剛進門,抬眼望去時,登時一怔。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8 01:03 PM

本帖最後由 lovein520 於 2011-12-18 04:18 PM 編輯

章七 煙波 下

  玉玄真人早已等在精舍之中。按平時慣例,紀若塵向來是提早一刻到的,今天也不例外。平日裏各位真人都是正點到達,今日不知為什麼,玉玄真人竟比他到得還早。

  精舍中坐著一個女子,望上去十六七年紀,高高挽著雲鬢,著一襲素色長裙,不著粉黛,不佩珠玉。她雙眉含黛,似霧中遠山。眼波迷離,若春江水暖。

  第一眼望去,紀若塵只覺這是一個完全由水凝成的女子,說不出的柔弱清婉。再看去時,她雖端坐在那裏,可是周身如籠在一層淡淡水煙中似的,竟如隔簾觀花,只見其影,不辨其形。。紀若塵微吃一驚,再凝神望去時,恰好她也向這方望來,目光一觸間,那一雙似迷離著無盡水煙的眼眸若有無窮吸力,登時讓紀若塵深深沉溺,無法自拔。

  “若塵,你來了。”玉玄真人的一聲呼喚才將紀若塵心神自那雙煙波無盡的眼眸中拉了出來。她接著向那女孩子一指,道:“這是我丹元宮弟子含煙。今日要為你講解的是《八素真經》,恰好含煙也要研習這部經文,我就叫了她一起過來聽。若塵,你過去坐下吧。”

  紀若塵應承了,抬頭一看玉玄真人所指位置,正是緊臨著含煙的那張書桌,於是那一顆心,忽然就跳得快了許多。紀若塵走近,只覺鼻端一股如麝如蘭的暗香湧動,待用力呼吸,反倒毫無所覺,心神一松,香氣再次纏綿而至,如暗夜裏來自秘境的仙音般縹緲無跡。

  他剛剛坐定,那含煙就微微轉頭,其聲也如江上水波,百轉千回般,道了聲:“見過若塵師兄。”

  紀若塵只覺胸中血氣騰的一聲全湧上頭來,一時間昏昏沉沉,竟不敢再去看她那隱于水波煙雲後的面容。慌亂之中,他垂著眼睛,死死盯著紫檀木桌面,口中忙不疊道:“我宗先入門者為長。這個……含煙你……”

  含煙柔柔淡淡地道:“若塵師兄乃是紫陽真人親傳弟子,位尊輩高,又比我年長一歲。只是我宗不同宮脈之間不論輩份。是以含煙這一聲師兄,其實是高攀了的。”

  紀若塵不知為何,頭腦忽然糊塗起來,吱唔半天,也不知當如何回答。好在玉玄真人輕咳一聲,已經開始授課了,這才算稍稍解了他的窘迫。

  整整一個上午,紀若塵只覺飄飄蕩蕩,如在雲中,如在霧裏。雖正襟危坐,目不斜視,經文上,腦海裏,全是身邊那如水含煙的雪膚冰肌,素色雙唇,玉指纖骨。至於玉玄真人講了什麼,他其實一點都未聽進去。玉玄所授的精微道法,此刻皆如清泉滌石,過不留痕。

  如這般似在雲裏夢裏的,那時光就過是格外的快些。紀若塵只覺玉玄真人剛授課不久,就已到了黃昏時分。

  向玉玄真人見禮已畢,紀若塵方才戀戀不捨地慢慢出了精舍。直到此時此刻,他都有些不敢確定,身邊那若隱在江波水煙中的女子,究竟是真,抑或只是他的春夢一場。

  紀若塵猛然停步,回頭望去。玉玄真人正徐徐行向遠處,在她身後跟著的女子足下總是升起淡淡雲煙,如足不履地般漸行漸遠,不是那含煙,卻又是誰?

  紀若塵這才敢確定方才所見是真非夢,登時心中一陣歡喜,又是一陣慌亂。那淡淡雲煙如此渺然,仿佛一陣山風吹過就會消散無蹤。他猛然想起明日還有玉玄真人的課業,心中登時大喜。

  紀若塵呆望著玉玄真人和含煙遠去,這才加快腳步向太常宮奔去。

  遠處的玉玄真人此時輕揮手中拂塵,微露笑意,道:“看那紀若塵對你大為有意,真未想過會如此順利。不過含煙,你今後也不能輕忽了,免得前功盡棄。”

  含煙默然良久,方才低聲答道:“此事關乎丹元宮興衰,師父放心,含煙……定會盡力。”

  玉玄真人歎息一聲,道:“你能有此心,就是最好。含煙,我知此事十分難為了你,只是你是我宮中最傑出的弟子,惟有你最是適合。況且我輩修道人一生所求的無非是大道正果。你若能與若塵有緣,這今後大道有成,自然不難。這……就算是對你補償一二吧。回宮後你好好休息,明日還有一天的課業呢!”

  紀若塵一路快步行去,不多時已遙遙看到索橋。雲風道長已立在那裏,等候著護送他過橋。遙望見雲風道長時,紀若塵忽如一夢初醒,“啊”地輕呼了一聲。

  直至此時他才發現,剛才玉玄真人講授的課業竟然一個字都沒聽進去,此時回想,腦中完全是一片空白,惟有含煙的一顰一笑,舉手投足深刻心底。

  “怎麼,忘記了什麼東西嗎?沒關係,我隨你去取就是。”雲風道人道。

  “啊,不是,我只是想起還有一樣功課沒做。雲風師兄,我們這就回太常宮吧。”

  雲風道長微笑道:“若塵,你勤修精進是好事,但也不可操之過急。三清真訣首重體悟,很多時候勤修未必有效。”

  紀若塵點頭應了,心中卻覺得極是疑惑,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對那如籠煙水中的女子如此神魂顛倒,竟然連一向專心的課業都荒廢了。一想到荒廢課業,紀若塵忽然想起了洛風。

  那滿身仙氣,望而不凡的肥羊似正在冥冥中對著他冷笑,而後大喝一聲:“小賊!還我命來!”

  紀若塵全身一顫,刹那間冷汗遍體,足下一滑,就此向鐵索橋下萬丈深淵墜去!雲風道長斜飛而下,一把抄起紀若塵,又將他拉回索橋之上。

  紀若塵收攝心神,一邊與忽急忽緩的山風相抗,一邊一步步沿著索橋向前行去。但沒走兩步,他又忍不住想著:“都說人冤死後可能會化作厲鬼索命,那頭謫仙肥羊被我悶棍打翻,會不會也來找我償命?那時該如何是好?若我道術象太微真人一樣高明,也能放出九霄天雷符的話,他找來時,說不定拍一個神符就能將他給化了。可是真糟糕,竟然荒廢了一天課業!萬一將來事情敗露,我道行淺微,又哪能逃得出西玄山去!紀若塵啊紀若塵,色字頭上一把刀,你小命都要不保,竟然還有如此閒心色膽!這樣下去,你和那些肥羊又有什麼區別?掌櫃的早就說過,騙肥羊只能騙上一時,所以打悶棍要即快且准。連肥羊都騙不久,真人們個個神通廣大,你還真以為能瞞天過海一輩子嗎?”

  他越想越是後怕,腳下一軟,險些又從索橋上掉了下去。至於那如水似煙的女孩,早被無邊無盡的恐懼給沖到千萬裏外去了。

  不過此時已是多事之秋。

  次日仍是玉玄真人授課,紀若塵略有些心神不寧地步進精舍。他昨天根本就沒聽玉玄真人講了什麼,所以只是苦修了一夜了太清真訣。好在玉玄真人並未詢問功課詳情,只是讓他在含煙身邊坐下,又開始自顧自的傳道授業。

  紀若塵剛一坐下,含煙又如昨日般向他施禮問好。她這一俯身垂首間,紀若塵忽覺眼前水波蕩漾,煙氣迷離,又將她容貌掩去。隱約間又有一縷暗香飄來,絲絲縷縷浸入他的心肺,讓他那一顆不爭氣的心又瘋狂地跳了起來。

  這一次紀若塵神志尚有一絲清醒,忙著還了一禮,總算未曾失禮出醜。含煙行過這一禮後,就轉過身去,全神貫注聆聽玉玄真人授業,再未向這邊看上一眼。可是紀若塵無論如何也靜不下來,他雖然不再象昨日那樣完全不知玉玄真人在講些什麼,但每過一會,就會不由自主地偷偷向那含煙望上一眼。他正襟危坐,不敢多看,但只要眼角餘光中多了她一片衣角,一分玉指,心也會狂跳一陣。

  眨眼間又是黃昏。

  紀若塵一直看著玉玄真人和含煙的身影消失在暮色之中,這才轉身向通向太常宮的索橋行去。他剛走出兩步,忽然又如從夢中醒來,暗自驚呼一聲,方才發覺自己又荒廢了整整一天的時光。他慌恐一起,又將含煙拋在了九宵雲外去。

  次日是守真真人授業之時,這一日紀若塵加倍用心,一心想將前兩日荒廢的時光找補點回來。顧守真真人極是滿意,課業結束時撫須向笑道:“若塵,我看你真元已初有基礎,對先天卦象也有所領悟,師叔明日就傳你一門馭策法寶的心訣。明日你記得將那副紫晶卦簽帶來,它並非僅止卜算凶吉,同時還是一套威力不弱的法寶。最難得的是它攻防一體,又不需多少真元,正合你用。只要你用熟了這副卦簽,小考時不難壓倒他脈弟子。”

  紀若塵大吃一驚,冷汗登時如泉湧出。那紫晶卦簽早被他無意中一掌解離,將靈氣吞下肚去,現在怎麼可能再找出一副同樣的來?

  守真真人立刻注意到紀若塵神態有意,問道:“怎麼,若塵,有何為難之處嗎?”

  紀若塵硬著頭皮答道:“這……弟子不知當不當講。”

  守真真人道:“但講無妨。”

  紀若塵猶豫半天,方道:“弟子前些日子忽然發現房中的小物件少了許多,其中也包括了您所賜的紫晶卦簽。現在六十四枝卦簽中,只剩下了一枝。”

  守真真人眉毛一揚,訝道:“竟有此事?!我宗內竟有雞鳴狗盜之輩,這還了得!我自會告知紫清真人,此事過不在你,你且安心修道,不必多慮。”

  紀若塵暗暗叫苦,自守真真人問起紫晶卦簽時他就知道要糟。此時事情已然弄大,他也惟有硬著頭皮頂到底了。

  辭別顧守真真人後,紀若塵心神不寧地回太常宮去了。一直過了子夜,他房中的燈火也未曾熄滅。在與他居處遙遙相對的聽風閣上,雲風道人也一動不動地站了半夜,月過中天時,他才悄然下樓,向紫陽真人所居的太常宮明心殿行去。

  紫陽真人也未打坐休息,正在燈下翻閱著***典,讀得興致盎然。雲風道長足下無聲地走了進來,行了一禮,道:“師父……”

  “先等等……”紫陽真人一擺手,止住了雲風道人,搖頭讀道:“吾非聖人,學而得之。故我求道,無不受持,千經萬術,唯在心志也。說得好,說得好。雲風,你有什麼事嗎?”

  雲風道:“弟子接連幾日觀察紀若塵行止氣色,終於確定他已然將太清至聖境修得圓滿了。”

  “哦?”紫陽真人抬起頭來,撫須笑道:“說起來我也有大半個月未見過若塵了,沒想到他進境如此迅速。若塵是九月入我道德宗的吧,修滿太清至聖境只用了四個多月的時間,也算不錯了。”

  雲風道人道:“師父,可是他服過守真真人的龍華丹和紫雲真人的黃庭日月丹,對修為十分有助益,這才會有這般進境。儘管如此,他連那明雲和李玄真也比不過,而姬冰仙當年未靠任何外力之助,僅用一月時間就突破了太清至聖境,這就更不必說了。所以弟子以為,若塵的真元進境與他謫仙之質實在有些不大相符。這當中會不會有什麼問題?”

  紫陽真人閉目沉思片刻,張目道:“世有萬種人,即有萬般法。同是一門道法,有人前易後難,有人前難後易。何況仙凡有別,這天上的事,我們哪能弄得清楚?不要胡思亂想,只要做好我們手上的事就可以了。”

  雲風道長道:“弟子受教了。可是……您近來已不再為若塵授課,萬一大考時他不肯入我太常宮門牆,那該如何是好?”

  紫陽道長微笑道:“七位真人如此盡心盡力,哪還用得著我呢?至於四年之後……雲風,世間事皆有因果,他若不想入我太常宮,那也是強求不來的,就隨他去吧。不過此時若塵真元進境不佳,倒是一樁好事。”

  雲風一怔,問道:“這是為何?”

  紫陽真人又拿起道藏,道:“你且回去好好想想,待你想明白時,修為自然會有進益。”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8 02:11 PM

本帖最後由 lovein520 於 2011-12-18 04:22 PM 編輯

章八 風乍起 上

  這日清晨,紀若塵早早就來到了索橋邊,看上去神清氣爽,眉宇間的隱憂早已掃去。不過按約定的時間已過去了一刻,雲風道長依然未見出現。

  紀若塵正疑惑間,忽然看到籠罩著太常宮的晨藹中升起了一團淡淡水霧,向這邊飄蕩而來。他定睛望去,這才看清霧徐徐行來的竟是含煙。他不禁有些奇怪,在這天色方明的絕早時分,丹元宮的含煙怎麼會出現在太常宮中?

  含煙依舊是一襲素色長裙,不施粉黛,不佩金玉,足下生煙,若踏波行來。她懷中抱著數卷古書,直行到紀若塵身前,才淺施一禮,柔聲道:“若塵師兄,可是在等雲風道長嗎?”

  紀若塵忙還一禮,道:“是啊,沒有雲風道長,我自己可過不了索橋。”

  含煙淡然一笑,道:“我宮師祖玉玄真人與紫陽真人論道,整整談了一晚,現在還未結束。雲風道長要陪兩位真人,而我正要回太上道德宮,所以玉玄真人差我來護送你過索橋。”

  此前兩次同堂授課,紀若塵與含煙坐得雖近,但每一次他心情都是激蕩之極,含煙又終日似是隱於淡淡煙氣之中,所以反而記不清楚她的容貌。紀若塵只記得她舉手投足間,都有漾漾水波撲面而來,總會將他徹底淹沒。

  此時天色初明,縷縷晨光,迎面照在含煙身上,令她身周的水色煙波消去了不少。這一刹那,紀若塵才清清楚楚地看清了她的容貌。

  她本若一江氤氳生煙的春水,此刻這淡然一笑,就是那雲開日出的一刻。

  紀若塵立時呆若木雞,死盯著含煙,再也說不出話來。

  “若塵師兄,若塵師兄?”含煙接連喚了數聲,才將紀若塵喚回神來。紀若塵似也知道自己失態,乾笑兩聲,再也不敢看含煙,轉身就向索橋上行去,看那慌張離去的神態,倒似身後非是立于水色煙波中的佳人,而是久別重逢的陳年債主一般。

  看著索橋上那搖搖晃晃、狼狽萬分的身影,含煙立在那裏,迷離的雙眸中閃過一線落寞。這幾年來,道德宮中初見她的年輕弟子極罕有不失魂落魄,大為失態的,相較之下,紀若塵此時反應其實不算得什麼。

  只是……

  她忽然想起了玉玄真人的鄭重叮囑,左手悄然握緊了拳,不知不覺間,一片指甲已然劃破了掌心,一縷溫溫熱熱的血悄悄從指縫間滲出,滴落在地。

  她卻渾然不覺。

  眼見紀若塵已然在索橋上行出了十餘丈,含煙終於抬步向索橋上行去。他再走得遠些,一旦失足,可就不及援手了。

  本來以紀若塵剛剛入了一點門的真元,想過這道索橋,不掉下去個一百次,也得有個七八十次。但今日不知怎地,他這一路走得搖搖晃晃、張手舞腳,簡直就象個鴨子,似是隨時都會一頭栽進無底深淵中去,連含煙都看得有些驚心,但眼看著索橋盡頭已在前方雲中顯現,他竟然一次都沒有失足。

  也不知是紀若塵真的大智若愚,實有不凡本領,還是他運氣好得實在不可思議。

  眼見紀若塵離索橋盡頭越來越近,含煙終於忍不住。她輕咬下唇,足尖在索橋上微微一點,一道細細波浪迅捷無倫地沿著鐵索前行,轉眼間就追上了紀若塵。紀若塵一聲驚呼,終於一頭向深淵中栽了下去!

  含煙飛身前行,若飛燕掠水,斜飛向下。她足尖勾住鐵索,纖手一探,已然抓住了紀若塵的手,接著微一用力,帶著他騰空而起,輕輕落在了鐵索橋頭。

  紀若塵只覺得左手掌心又冰又膩,那種滋味實在是無法形容,有如握著一團似化未化的雪一般。直至二人在鐵索橋頭站定,他這才收回心神,抬頭望去,正好迎上了含煙那雙漾著萬千煙波的眼睛。

  一時之間,他又呆在了原地,只是盯著含煙猛看。

  含煙見兩人已然立穩了足,於是輕輕向回一抽手,卻沒想到紀若塵握得頗緊,竟然未抽回來。她又是向回一抽,用的力氣大了些。沒想到紀若塵竟然也相應地握得緊了,含煙這一次仍然未能將手收回來。

  她索性不再往回抽手,微微抬首,迎上了紀若塵的目光,黛眉緊鎖,叫了一聲:“若塵師兄……”儘管有玉玄真人嚴訓,但含煙的語氣中已滲著一縷若有若無的寒氣。

  紀若塵只是呆看著她,手上竟又握得緊了一些。

  此時忽然傳來一聲冷笑:“這時候可已經不早了,怎麼還這麼卿卿我我的啊,也不怕往來道長們看見了,惹人議論!”

  聲音即清且脆,有如一記磬音將紀若塵敲醒。他似乎這時才省覺仍然抓著含煙的手不放,慌忙鬆手,又退了兩步。但他仍盯著含煙狠看了一眼之後,這才轉向聲音的來處。

  此時在淡淡晨霧中走出一個身形高挑的少女,正是張殷殷。她一臉寒霜,嘴角全是譏嘲和冷笑,左手緊握著腰間的木劍,纖纖十指指節蒼白,似是想要把木劍的劍柄給生生折斷一般。只是她今日所佩木劍可非凡品,乃是用產自西荒雲霧山的千年鐵木製成,堅逾精鋼,別說張殷殷只是一個初入道途的小女孩,就是有了十幾年真元的修道者,也拿這把木劍無可奈何。

  含煙見是張殷殷,微露驚訝之意,問道:“殷殷師妹這麼早就等在這裏,是有什麼事嗎?”

  張殷殷冷笑道:“當然有事!不過我找的可不是你……”

  說著,她向紀若塵一指,道:“我要找的是這個沒膽的色鬼!”

  含煙淡淡一笑,道:“既是如此,我也將若塵師兄送過了索橋,就此告辭了。”說罷也不待紀若塵回答,就若一片水煙般向遠處飄去。

  含煙雙手籠於袖中,不疾不徐地行著,暗中卻在用一塊潔白絲帕不住擦拭著右手,心中只是在想:“原來天下男子都是一樣!師父說那紀若塵乃是謫仙之體,今生飛生有望……可是現在看來,他……他那模樣,和其他好色之徒又有何分別?”

  直至含煙走遠,紀若塵仍皺著眉頭,盯著她的背影看個不休。張殷殷等了半天,終於忍耐不住,在一旁冷笑道:“紀若塵,真沒看出來你還有這樣大的本事,進太上道德宮才半年時光,居然就將丹元宮最出名的含煙給勾上了手。看來她也不是如傳言那樣總是拒人於千里之外嘛!現在她人都走了,你還看什麼?想看的話,到個沒人的地方……”說到這裏,張殷殷雖然怒意洶湧,但這話終究是說不出口,只得半路打住。

  紀若塵愕然轉頭,直似這時才注意到張殷殷,道:“殷殷小姐,我和含煙並非如你說的那樣,她……唉!”

  張殷殷冷道:“她怎麼?怎麼不說下去了?不過你回護她也是應該的。”

  紀若塵又是一怔,道:“不要亂說!我需得有人相護才能過索橋,今早雲風道長有事,所以玉玄真人才差含煙送我過橋的。”

  張殷殷哼了一聲,哂道:“太常宮三百弟子,能送你過橋沒有兩百也有一百。雲風道長有事,難道其他人就死絕了嗎,要丹元宮的弟子幫忙?何況過橋就過橋,這橋明明已經過完了,你們還在橋頭拉著手不放!這種小謊也想瞞過我嗎?”

  紀若塵苦笑一下,無奈道:“是,是!張大小姐明斷秋毫,料事如神。只是不知張大小姐找我有何貴幹?”

  張殷殷面如寒霜,咬牙切齒地吐出兩個字:“比劍!”

  紀若塵嚇了一跳。他本以為替張殷殷擋過七日清修之災,她感念這點交情,怎麼也不好意思再來找麻煩了,沒想到她居然還要比劍!

  張殷殷一拍腰中木劍,喝道:“上一次我的木劍劍質不好,才讓你偷襲得手!這回爹給了我一把新的千年鐵木劍,咱們重新比過!今晚我在後山鑄劍台等你,告訴你,你來也得來,不來也得來!”

  紀若塵搖頭道:“不去,你又要倚多為勝!”

  張殷殷這一次出奇地沒有發作,只是道:“你放心,只有我一個。”

  “那也不去。”

  張殷殷忽然不怒反笑,木劍一聲輕吟,已經出鞘在手,微笑道:“那我們就在這裏比好了!”

  紀若塵吃了一驚,忙叫道:“弟子私鬥,被道長知道了可是要思過七七四十九日的!”

  哪知他這一次的威脅對張殷殷全然不起作用,她微微一笑,木劍一起,已若電閃雷鳴般向紀若塵咽喉刺來!

  “就是思過一年,我也認了!”

  紀若塵大吃一驚,萬沒想到她竟會不顧一切說動手就動手,好在大五行劍訣景霄真人也傳授過,當下腳下一滑,堪堪讓過了張殷殷勢挾萬鈞的一劍,急忙叫道:“停手,停手!”

  張殷殷果然收劍不攻,只是綽約立在原處,問道:“這回你願意比了嗎?”

  紀若塵對這執拗無比的張大小姐又能說什麼?惟有苦笑道:“比就比吧,今晚我一定會到鑄劍台。不過這一次我輸了的話,張大小姐能不能就此放過我?”

  “比過再說。”張殷殷冷冷扔下了這麼一句話,即轉身離去,轉眼間就隱沒在淡淡晨霧之中。

  紀若塵看著她離去,搖了搖頭,又長歎一聲,實在不知道如何才能擺脫這個揮之不去的大麻煩,過上幾天清靜日子。算算時候,過不了多久明心小道士也該放出來了,到時又不知會有什麼樣的糾纏。

  紀若塵想著想著,又不由自主地望向了含煙離去的方向。

  剛才不知為何,他在望著含煙的時候,忽然覺得她眼波中無盡水煙彌散開來,頃刻間已撲滿了天地。在那一刻,他已完全分不清楚是含煙眼中的水波蕩漾了出來,還是自己的神識被吸入了她的雙眼。

  他轉眼間已沖入茫茫煙雲之中,看到了煙雲下被掩蓋著的萬頃水波。無垠波濤忽然向兩邊分了開去,露出水下一塊巨大、冰滑而又堅硬的巨礁!巨岩已不知在水下受暗流沖刷了多久,但依然稜角分明。水波中有大大小小的魚兒被潮流卷著,身不由起地撞上了巨礁,然後一尾尾在水面上翻起了魚肚,旋又被下一個浪潮捲入了水下。

  紀若塵呆看著這無聲而冷酷的巨礁,一時間心生寒意,竟驚得有些呆了。他忽然發現巨礁越來越大,這才發現自己正被一道巨浪推著,身不由已地向那方巨岩摔去!紀若塵想叫,但完全發不出任何聲音。他又想逃,可是身後的巨浪威勢無窮,他又哪里逃得掉?

  直至張殷殷那一聲清亮的譏諷傳入耳中,才打破了這煙波中的沉寂。一時間蒼茫煙波、冰冷巨礁、萬千已死和未死的魚兒都消失得乾乾淨淨。

  一矣紀若塵發覺身體能動,立刻後退了兩步,想要離含煙遠上一些。

  此時他望著仍然在彌漫不散的晨霧,剛剛的驚恐仍然在心中回蕩不去,那冰冷的一幕實在難以與含煙聯繫在一起。

  難道說,紀若塵忽然想到,這終日籠在水波煙雲中的女孩,其實有一顆冰冷堅硬的心?

  不管如何,此時此刻,紀若塵對這水色石心的女子除了怦然心跳,又多了絲深深的畏懼。這尚是紀若塵進入道德宗以來,第一個令他心生畏懼的人。

  過不多時,籠罩于西玄山峰頂的晨霧終被朝陽驅散。

  太常峰上,紫陽真人陪著玉玄真人一路有說有笑,走到了索橋邊上。兩位真人通宵坐而論道,顯然頗有收穫。與他脈真人不同,紫陽真人沒有分毫架子,此番相送,也沒有一個弟子道僮在旁服侍。

  兩位真人在索橋邊又攀談了一陣,玉玄真人終於行禮告辭,冉冉升起,向丹元宮徐徐飛去。

  直至玉玄真人完全消失在遠方的雲霧之中,紫陽真人這才回身向太常宮行去。走了兩步,他忽然駐足,俯身在地面上拾起了一塊石頭,仔細地端詳起來。

  石塊紋路疏鬆,上面點綴著一滴小小的血花。血絲順著石紋擴散,此刻看來,就像是一片燃燒著的雲霞。

  紫陽真人凝視著這一片小小血雲,左手掐指暗自一算,然後又望瞭望丹元峰的方向。

  他輕輕一歎,曲指一彈,這一塊小小石頭就遠遠飛出,向太常峰外無底深崖中墜去。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8 02:12 PM

本帖最後由 lovein520 於 2011-12-18 04:24 PM 編輯

章八 風乍起 下

  轉眼間又是皓月初升,紀若塵悄悄出了太上道德宮,轉上通向後山鑄台的石階。他背後斜背一把青色木劍,乃是由生於未名山積雨潭的黑樨木製成,較之張殷殷那把木劍也差不了多少。此外他道袍下鼓鼓囊囊,裏面不知塞了多少東西。

  這次比劍,紀若塵是決意要輸,而且要輸的逼真,免得張大小姐再來糾纏,又多生事端。只是一想起當日張殷殷乙木劍訣失控,他至今仍是後怕不已。這位小姐年紀不大,但脾氣忒大了些,下手又沒有輕重,是以這一次前來赴約,紀若塵把諸位真人歷次所賜的具有護身之能的什麼護法符、不滅咒、明王牌通通披掛了上,甚至於一塊還不明用途的萬妖石都掛在了頸中。

  紀若塵身上累贅,一路行來少不了有些叮叮噹當的聲音,驚擾到了巡值的道長。但這些道長都知紀若塵可以在太上道德宮內任意行走,是以也不來管他。

  一路沿著山路前行,紀若塵忽然覺得拂來的夜風小了些,然而風中的寒意卻是大盛。他輕輕打了個顫,腳步漸漸慢了下來。

  他十分熟悉風中的寒意,這是自幼就刻印在他骨子裏的感覺。風中的寒並非是襲在紀若塵的肌膚上,而是直接吹在他的心底。

  當初年紀尚幼的紀若塵還在塞外荒野中四處流浪時,每每會在心底升起這種寒意。每當此時,他就會知道,在那茫茫風沙的深處,又有一頭野狼或鬣狗盯上了自己。也不知這是與生俱來的本事,還是因過於艱苦的生活而得來的能力。

  莫幹峰上,道德宮旁,當然不會有野狼出沒。那隱在暗中的,又會是什麼?

  紀若塵忽然停了腳步!

  紀若塵心底的寒意越湧越烈,幾乎將五臟六腑凍僵!他心中忽然微微一動,猛然抬頭向夜空中望去,赫然發現那一輪高懸的明月上不知何時已變成一片流動而粘稠的暗紅,若一片粘連欲滴的血。紀若塵大吃一驚,用力眨了眨眼,再望去時,明月複又潔白如玉。

  他心中稍稍定了些,剛向四周望瞭望,但心中又是隱隱一跳!紀若塵又抬頭,見夜幕下懸著的仍是一輪血月!

  紀若塵此刻已然發覺在神識中燥動不安的正是解離仙訣。若將它平抑壓下,周遭一切如常,但當它躍動不休時,夜空中就會換上一輪血月。

  紀若塵不動聲色,悄悄在袖中捏碎了一塊玉符,瞬間一道沛然靈力已經罩定了他的全身。幾乎在玉符破碎的同時,紀若塵耳邊忽然響起了嗡的一聲弓弦聲。弦聲聽似是在耳邊,但紀若塵卻抬首望向了鑄劍台。

  三百丈外,鑄劍臺上,正有一點黑影徐徐向他飛來!

  那是一支無羽的淡黃色長箭,上面纏繞著黑白二色靈氣,無聲無息地向紀若塵飛來。在紀若塵看來,這支無羽箭飛得異常緩慢,甚至於前行的軌跡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而且木箭的材質並無特殊之處,隨著它不斷前行,箭身的裂紋越來越多,看來待將紀若塵穿胸而過後,這支箭就會爆碎成一團木絲。

  似乎要將這支箭格擋下來是一件很容易的事,然而紀若塵知道並非如此。他想抬手拍出,將木箭在空中解離,然而無論他如何努力,手就是抬不到胸前。實際上紀若塵的手的確在抬起,只是速度慢得近乎於靜止而已。

  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木箭飛到了自已胸前三尺之外,而此時此刻,他的手還未曾抬足一寸!

  紀若塵耳中忽然充斥了無數狂嘶曆吼,而後無數若隱若現的凶厲妖魔自他胸前如潮水般湧出,數目之多,何止成千上百!這些妖物嘶吼著,若飛蛾投火般紛紛向那枝木箭襲去,然而那一個個淡灰色的影子紛紛在箭身上纏繞著的黑白二氣上炸成一團灰焰,就此消散。後續而來的妖物完全不知畏懼為何物,只是前擁後擠著向那木箭撞去!

  萬千妖物倏忽而來,轉眼而逝,生死存亡間,竟只是一縷青煙。

  紀若塵胸口的萬妖石已失了光澤,裂成了十幾塊,極緩慢地向下落去。看來此石名為萬妖石,確是石如其名,內中不知鎖著了多少妖物。不過在剛剛那一刻,紀若塵眼見妖物洶湧,耳聽嘶吼如雷,不知為何,他竟忽然知道了這些妖物吼聲中包含的是什麼。

  那是怨。

  紀若塵心中思緒紛亂,似也多少沾染上了一點妖物們凶厲而無回的怨氣。

  木箭本是凡質,惟以神妙箭訣催動,才有如此威力,此時被那萬千妖物捨生忘死的一沖,早已爆成一團黑白雙色火焰。然則這太極焰的餘威也非同小可,紀若塵周身上下數十護身法寶一一亮起,放射出各色光華,紛紛照在這團太極焰上。轉眼間法寶靈力紛紛耗盡,一一炸裂開來,給紀若塵身上多添了數十個大大小小的傷口。

  然而那團太極焰終是被擋了下來。但那焰尾掃過紀若塵胸口時,也生生燒焦了他一大塊皮肉。

  射箭之人分明是要置他於死地,這一箭其威無倫,如果不是紀若塵法寶夠多,以他的微末道行,就是十個也被一箭射死了。

  紀若塵仰天摔倒在地,然後一咬牙,又是一躍而起。這一下跳躍牽動了他身上大小傷口,幾乎痛得他暈了過去。此時此刻,紀若塵仿佛又回到了幼時獨對惡狼的時節,他知道此時絕不能暈倒,那下手之人一擊無功,一定不會甘休。

  紀若塵咬緊牙關,一把抓在左臂的傷處上,新添的痛楚反而使他清醒了過來。他立刻掉頭,急向太上道德宮逃去。

  果不其然,他剛轉身逃命,鑄劍臺上就響起一聲清脆的喝聲:“紀若塵!你還想逃嗎?”喝聲未落,一個窈窕的身影就自鑄劍臺上一躍而起,周身放出淡淡青色光華,若長虹經天,閃電般向紀若塵飛來!

  紀若塵回頭一望,就知道絕無可能逃得過這一劍。來襲者人劍合一,氣勢沖天,但身上青色光芒飄搖不定,顯然道行不高。

  紀若塵一望之下,登時又驚又怒。他萬沒想到從鑄劍臺上沖下來的竟是張殷殷!而且她殺氣騰騰,使的居然是葵水劍氣!

  大五行劍訣相克相生,水性又至柔至剛,變幻不定,可以載萬物,也可覆萬物,其難修處遠過於乙木劍氣,但威力也要大得多。

  張殷殷既然使出了葵水劍訣,又是這般當空而落、一去無回,分明是想要了紀若塵的命。看她這一劍之威,紀若塵別說此刻重傷在身,就是完好無損時也無法硬擋。

  紀若塵驚怒交集,實在不知為何自己已屢次相讓,她仍非要殺了自己不可。此時生死懸于一發,紀若塵擋無可擋,避無可避,又似回到獨對惡狼之時,反而冷靜下來。他反手抽出背上木劍,雙眼微眯,盯緊了張殷殷的來勢,待她沖到身前時,方才一領劍訣,使動玉虛真人所授之列缺劍,木劍矯健如龍,後發而先至,一劍挑在了張殷殷的劍身上!

  只是紀若塵道行較張殷殷差了足足兩層,她又是傾全身之力方才馭動了葵水劍訣,是以雙方木劍一觸,紀若塵的木劍登時脫手飛出!

  紀若塵一聲長嘯,迎著張殷殷木劍劍鋒,竟不退反進,那一柄千年鐵木劍瞬間已刺入他的右胸,直至沒柄!

  紀若塵左手抓住張殷殷手腕,右手在木劍上一拍,解離訣念動即發,瞬間已將木劍化得乾乾淨淨。只是木劍爆出的木氣出奇強盛,不但將他胸口通透的傷口又炸開了少許,進入體內的木氣也完全壓倒了紀若塵的真元,刹那間重創了他的經脈。

  紀若塵口一張,一口鮮血如泉噴出,噴了張殷殷一頭一臉。她斷沒想到是如此結果,剛發出一聲尖叫,紀若塵已合身撲到她的身上,雙手中不知何時已多了一根黑色細繩,眨眼間已在她頸上繞了一圈,然後死命一勒!

  張殷殷真元雖強,畢竟是個女孩,年紀尚幼,這般貼身肉搏比的體力,她又哪是紀若塵的對手?她被紀若塵壓在地上動彈不得,隨著頸中細繩越勒越緊,她的踢打推抓漸漸無力,終於頭一偏,暈了過去。

  紀若塵初見她暈去時,手上仍在加力,此時的張殷殷在他眼中,已與當年被他咬死的一頭垂死老狼沒有任何區別。但見張殷殷唇色漸漸轉成青色時,紀若塵悚然一驚,終於想起她是景霄真人之女,難道自己真的要殺了她嗎?

  一念及此,紀若塵雙手立刻一松,但仍牢牢抓住繩頭,心神絲毫不敢放鬆。過了片刻,張殷殷輕輕呻吟一聲,有了呼吸,但仍未醒來。

  紀若塵見過世面,心思縝密,他本以為張殷殷此番是想殺他,先見射他不死,又飛身馭劍來襲,他這才以決絕手段反撲。但此時稍一回想,紀若塵已經發覺這其中有不對之處。臺上射箭之人真元渾厚,方能以高深箭訣馭使普通木箭。這份真元修為,可不知比張殷殷高出了多少倍去。然而如果射箭之人不是張殷殷,那他們也不似是合謀。他只需再射一箭,立刻就會要了紀若塵的小命,又怎會讓張殷殷這種三流都算不上的殺手出手?

  可是若說兩人非是一夥,那張殷殷剛剛又為何會如此的殺氣沖天、一往無前?他什麼時候和張殷殷結下如此不共戴天之仇了?

  紀若塵心知張殷殷身份非同小可,此事需要弄個明白,而且那射箭之人雖然沒了動靜,但說不定就躲在一旁。他打是打不過,逃也逃不了,惟一手段就是拿張殷殷當作人質。

  此時張殷殷又呻吟一聲,眼看就要醒來。

  紀若塵強忍身上劇痛,用細繩將張殷殷雙手縛緊,又解下腰帶,左近尋了棵順眼的樹,將她吊在了樹上。掙扎著做完這些,一陣山風吹過,紀若塵猛然打了個寒戰,眼前驟然黑了下去。他悶哼一聲,緩緩坐倒在地,摸索著從懷中掏出一丸紅色丹藥,捏碎蠟封,服了下去。他並不顯得驚慌,因他幼時曾有過幾次類似經歷,知道是失血過多之症而已。

  他先服下一丸靈丹吊住了性命,低頭一看,這才發現身上青布長袍早已被鮮血浸透,看上去觸目驚心。

  紀若塵此時道行尚淺,這點傷對於修行有成的修道人來說不過是皮肉之傷,但在他而言已是致命之創。好在他此行準備萬全,除了諸多護身法寶外,又帶了許多保命靈丹。他深吸了一口氣,強行解去身上長袍內裳。這一番簡單動作,也幾次痛得他幾欲暈去。

  紀若塵掙扎著取出一個黑玉小盒,挑了一點藥膏,就向一處處傷口上塗去。這盒藥膏如有靈性,就是他胸前那前後通透的大傷口,點了一塊後立時就滲入血肉之中,泛出無數黑色細細泡沫,頃刻間連後背上的創口都封了起來。

  紀若塵精神一振,心中不住暗叫僥倖。如他這般道行低微卻滿身護體法器和保命靈丹的,恐怕找遍整個太上道德宮也僅此一人而已。

  此時張殷殷被峰頂寒風一吹,悠悠醒來。她一睜眼,就看見面前坐著一個**上身的男子,正在往傷口上塗藥。在慘澹月色下,他整個上半身一片血肉模糊,說不出的可怕恐怖。

  張殷殷立刻就是一聲響徹夜空的尖叫!

  紀若塵不假思索,一躍而起,一把扼住了她的咽喉,將她的驚叫生生扼在了喉嚨裏。眼見張殷殷眼神迷離,又要昏了過去,他這才松了手,冷道:“你再叫我就殺了你!”

  聽著紀若塵冰冷的聲音,天不怕地不怕的張殷殷竟嚇得打了個寒戰。她怯意剛生,心中羞惱又起,盯著紀若塵喝道:“你敢!”

  她剛喝了一句,就見紀若塵方才一躍,已使上身十餘傷口全部迸開,鮮血橫流。她當時嚇得臉色慘白,立刻將目光偏向了一邊,不敢再去看紀若塵的身體。

  紀若塵若無其事地給迸開的傷處上著藥,一邊似是漫不經心地問:“張大小姐,你這一箭射得很有水準啊!”

  “什麼?我幾時射過你了?”張殷殷一片茫然。

  “哦,是嗎?”紀若塵繼續頭也不抬地道:“你既然已經落到了我的手裏,那射箭的人怎麼也不來救你?”

  “你在說些什麼?誰是射箭的人?咦?!”直至此時張殷殷方才覺得身體感覺不對,試著一動,手腕上立刻傳來一陣劇痛。她這才發現自己正被吊在樹上,足尖僅能點到一點地,當下勃然大怒,喝道:“紀若塵!你好大的膽子,竟然敢把我吊在樹上?”

  紀若塵終於抬起了頭,看了一眼張殷殷,淡淡地道:“這又算得什麼?別以為你是景霄真人之女,旁人就得事事容你讓你。這次你既然想殺我,那我也有得是手段炮製你,一個失手把你宰了都說不定。只是我十分不明白,按理說我從沒得罪過你,甚至還幫過你,你為何三番五次要找我麻煩,甚至這一次還非要置我於死地不可?”

  張殷殷一呆,片刻後咬牙叫道:“你這沒膽的色鬼,人人得而誅之!你……你還不把我放下來?!”

  “沒膽的色鬼?”紀若塵聽了,一時只覺哭笑不得。

  他當然無法告訴張殷殷,當日自己拉著含煙的手不放,又盯著她猛看,全是因為被她柔淡迷離眼波下所蘊藏的冰冷世界給嚇著了,又不得脫身的緣故。不過他此時已然明白張殷殷其實與那射箭之人無關,她全無心機,並不會說謊。至於她沖勢如此的一往無前,多半又是沒駕馭成功葵水劍訣的緣故。

  但今晚他差點就死在張殷殷手下,這又是罵她一句處事莽撞、年少無知能夠補得回的?

  紀若塵強忍怒意,拾起全是血跡的衣袍,慢慢穿上,一邊道:“張大小姐,我們劍也比完了,此後你若再敢來糾纏,那可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張殷殷見他衣袍已被鮮血浸透,又驚呼一聲,不敢再看,忙將臉偏向了一邊,嘴上仍然硬道:“沒膽的色鬼!你如此待我,想我放過你,那是休想!”

  紀若塵眉毛一揚,道:“是嗎?你再說一次試試看?”

  張殷殷仍不敢看過來,只是叫道:“說一萬次也不怕!想我放過你這沒膽色鬼,那是休想!”

  啪!

  張殷殷一聲痛呼,不敢置信地轉過頭來,見紀若塵手持木劍,正冷冷地看著自己。這一次她眼看著紀若塵舉起木劍,以劍作鞭,竟又狠狠地在她臀上抽了一記!

  她眼睛立刻紅了,大滴大滴的淚珠開始在眼眶裏打轉,吃吃地道:“你……你竟然敢打我……打我……”

  紀若塵又舉起木劍,道:“說!以後你還敢不敢再來糾纏?”

  張殷殷咬牙,才道了聲‘你這沒膽的色鬼……’就又是啊的一聲尖叫,原來大腿外側又吃了一記木劍!

  在張殷殷痛呼聲中,紀若塵木劍飛舞,在她背上、臀上、腿上連抽了十幾下,這才停了手。張殷殷此時又羞又驚,已有些呆了,淚水滾滾而下,卻又死咬著嘴唇,不肯哭出聲來。紀若塵又問她服了沒有,她只是不住搖頭。

  當年龍門客棧也不盡是黑店,生意好時,多半時候是間規矩客棧。但規矩客棧就少不了遇上吃白食的。掌櫃的自有絕招,那就是男的扒了衣服趕出店去,女的吊打一番再行轟走。此舉收效頗佳,自此少有人敢在龍門客棧裏吃白食。當時紀若塵曾問過為何不是男的吊打、女的裸奔,如此豈不是更加為客棧立威?掌櫃的只是笑稱這樣會出人命,咱們開店的小本生意,只為財,不圖命。紀若塵立時想起了諸多肥羊,心下當然頗不以為然。

  紀若塵手段多數是自掌櫃的身上學來,此時見張殷殷不肯屈服,為給她吃個大教訓,當下祭出了吊打這一無上法寶。

  他嘿的一聲,又舉起了木劍,張殷殷立時嚇得一縮。但木劍這次並沒有落在她身上,而是回到了紀若塵腰間。

  紀若塵冷笑著道:“你若糾纏不休,再落到我手裏的話,那這次的打就還是輕的!”

  他話音剛落,忽然口一張,忍不住又噴出一口鮮血。兩人離得極近,這一口血倒有小半噴在了張殷殷身上。張殷殷躲無可躲,猛然間又想起了紀若塵右胸上那恐怕巨大的傷口,好象就是她剛才一劍刺的,於是心中輕顫一下,怒意消了一分。

  紀若塵知道吊命的靈丹藥效將褪,當下連話也不敢多說一句,立刻轉身向太上道德宮急行而去。堪堪走到太上道德宮側門外時,他終於支撐不住,一頭栽倒在地上。臨陷昏迷之際,他迷迷糊糊地想著:“究竟是宗內何人……想要殺我?”

  此時鑄劍台下只剩下張殷殷一人,她自幼修道,只要有時間,這點束縛是難不倒她的。當下她閉目頌訣,忽然清喝一聲,手上繩索已寸斷而開。

  張殷殷四下環顧,此時除了蒼山冷月,身邊再無人跡。她呆立片刻,忽然仰天大哭起來,哭了數聲後,又猛然擦去眼淚,大叫道:“紀若塵!此仇不報,我張殷殷誓不為人!”

  她接連發下數個狠誓,忽然覺得手上感覺有異,抬起來一開,才發現手上袖上竟全是血跡!她一顆心怦怦亂跳,又用左手在臉上摸了一把,借著月色一看,手心中果然血跡斑斑!

  張殷殷立刻慌了,漫山飛奔,想要找一兩處泉水洗去臉上血跡,看看有什麼傷痕沒有。

  她心狂跳,只是想著:“紀若塵!你若是敢傷了我的臉,本小姐一輩子跟你沒完!呸,不對,如此奇恥大辱,早就該一輩子,不!下輩子,下下輩子都跟你沒完……”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8 02:14 PM

本帖最後由 lovein520 於 2011-12-18 04:25 PM 編輯

章九 歲考 上

  “明雲師兄,這次你一定要幫我!”

  琉璃燈下,明雲正坐於幾前,手執一方白絹,全神貫注地擦拭著面前的青鋒長劍。這雖只是一把普通鋼劍,但看他那專注神態,有如在擦拭著一把舉世罕見的仙器一般。

  直到將手中青鋒寶劍完全擦拭過之後,明雲才抬起頭來,問道:“又是紀若塵的事?”

  對面立著的正是明心,他憤恨不已地道:“除了他還能有誰?”

  明雲輕歎一聲,放下手中長劍,望著明心道:“你才從靜室中思過完畢,怎麼就又想另生事端了?我看那紀若塵並不象你說的那樣是個輕狂張揚之徒,又何必屢次三番的要去糾纏他呢?上一次他將比劍一事告知了紫清真人,雖然有虧言諾,但畢竟是我們強逼他試劍,犯了門規在先,說起來反而是他占了個理字。此事能夠至此為止,我看是最好不過。”

  明心氣道:“師兄,那紀若塵嘴上全是仁義道德,實際上完完全全是一個卑鄙小人!你不要被他給騙了!以前是我們欺負他,但這一回實在是他誣衊的我!”

  “此話怎講?”

  “本來我靜修思過,四十九日眼看著就要到了,誰知紀若塵突然向真人們說自己房間裏少了許多法寶,然後說了個法寶丟失的日子。恰好那天晚上我去了一次太常宮,想向紀若塵問他失約之罪,結果在他的房中沒有找到人。太常宮的道長回真人們,說那一天只有我一個人進過紀若塵的居處,然後修羅殿的道長就來問我,究竟將偷來的法寶藏到哪里去了!”

  明雲眉頭一皺,道:“那你拿過他的東西沒有?”

  明心叫了起來:“若我拿了他任何一樣東西,就叫我萬載不能得窺大道!師兄,我就去過他那裏一次,偏他就那一天丟了許多東西,天下事哪有這般巧法?何況我若拿了他那許多法寶又如何走得出太常宮?我可還未修到馭氣飛空的境界呢。”

  明心笑道:“別說是你,就是我也遠遠未到這個境界。你把剛才的話跟修羅殿的道長們說了,不就沒事了?”

  “沒事?那道長兇神惡煞一般,先是問我把東西藏到哪了,後又問我是不是通通扔到了太常峰下的萬丈深淵裏,我當然回說沒有!他問來問去也問不出什麼,就自行出去了。我本也以為沒事了,哪知他片刻功夫就回轉了來,說我思過不誠,要再關我靜室半年!而且還說,這事紫清真人已經准了!”

  “思過半年?!”明雲也吃了一驚。

  明心點了點頭,他畢竟是個孩子,此番受了天大委屈,雙眼一紅,眼看著眼淚就流了下來,嗚咽道:“為了這次歲考,才特意放我出來七日,歲考結束後就又要關我回去了!”

  明雲平素裏十分喜歡這個師弟,當下安慰了他一番,又問:“這事你告知了景霄師祖沒有?”

  明心點了點頭,哭得更加厲害了:“景霄師祖將我痛駡了一頓,然後才說若我今年能夠在太清靈聖境弟子的歲考中大勝,方會減我三個月思過。可是景霄師祖又不許任何弟子幫我,我實在是沒有辦法了,這才偷偷跑來找師兄幫忙的。”

  明雲又安慰了明心幾句,言道他生性浮燥,靜室思過其實對他的修為精進大有好處,讓他不必如此在意云云,然後沉吟道:“你太清靈聖訣已快修到圓滿,想要在歲考勝出其實也不算太難,這樣吧,我這裏有些玄黃砂,你拿去繪三張風沙符,當可保你三場勝局。”

  這一次輪到明心大吃一驚,道:“玄黃砂?師兄,這可不行!”

  玄黃砂是十分罕見的靈物,惟有南蠻數地有產,以之輔佐修習太璿峰大五行劍訣可收事半功倍之效。而若要繪一張風沙符,至少需有太清真聖境的修為,比明心目前道行足足高了兩層,惟有將玄黃砂化入符水,明心才可能繪出風沙符來。

  歷年歲考,各宗脈間比拼較量,為的不過是個虛名,而非有什麼實利。這些年輕弟子們道行低微,相互間勝負往往取決於所用法寶符咒好壞,但歲考中一應法寶符咒均需弟子自製,因此初階弟子間的比試往往演變成下多少本錢,就會有多少戰果。只是為了在僅是入門第二階的太清靈聖境比試獲勝而耗用玄黃砂,怎麼算都可說是將血本都虧了進去。

  可是明雲只是微微一笑,道:“這等靈材仙物,就是再珍貴難尋也不過是身外之物,不能當作本身的修為。姬冰仙昨日剛剛修進了太清玄聖之境,我們同時入門,現在她道行已比我高了整整一階,已沒得可比。有了玄黃砂,我很可能贏過李玄真和尚秋水,但沒有玄黃砂我也未必會輸。我已經決定今年歲考不用任何法寶,就以這把三尺青鋒會一會各脈同門,所以玄黃砂你儘管用去。”

  明心眼圈又是一紅,低聲道:“謝明雲師兄!”

  明雲笑了笑,道:“你我本是同門,這又有什麼好謝的?對了,我聽說殷殷師妹前些時候剛得了一把千年鐵木劍,你索性也去悄悄借來用吧,反正她也勝不了幾場,要這等靈劍無用。而且就算景霄師祖知道了此事,也全然拿她沒法。”

  哪知明心道:“師兄!我來之前已經去找過殷殷師姐借劍了,誰知她一聽千年鐵木劍幾字就突然大發脾氣,竟然直接將我給打了出來!”

  明雲也吃了一驚,道:“竟有這等事?算了,你也別急,明日我去向她借劍,再問問究竟是怎麼回事好了。”

  明心臨離開前,明雲忽然又想起一事,叮囑道:“師弟,我聽說紀若塵也修入了太清靈聖境。你若在歲考中與他對上,千萬不可妄動大五行劍訣,你還駕馭不了五行劍氣!”

  明心惟惟諾諾地離去。

  此時此刻,張殷殷正在書房中大發脾氣,一通狠砸,侍女們四處躲閃,但又不敢出房,只嚇得渾身戰慄。

  張殷殷狠狠發洩一通後,抬手向幾個侍女丫環一指,喝道:“你們給著聽著,今後不管是誰,只要敢在我這裏提到千年鐵木劍幾個字,都給我亂棍打出去!現在你們都在這裏呆著,沒我的吩咐,誰也不許進後院!”

  說罷,張殷殷一甩水袖,飛起一腳踢開書房後門,逕自回後院臥房去了。直至進了房,她怒意仍未稍有減退,幾步縱到梳妝鏡前,重重坐下。只是她屁股剛一挨著了錦凳,立刻一聲痛呼,又彈了起來。

  這一回她多加了小心,左手扶著沉香木妝台慢慢坐了下去。鏡中那張如花玉顏此時正咬牙切齒,多少煞了些風景。可是張殷殷已顧不得那些,她向鏡中狠狠比了一個劍訣,咬牙道:“大仇當十倍以還,紀若塵,你給我等著!”

  此時已是嚴冬,太上道德宮上終日籠著一層淡淡雲煙,這些雲氣乃是由陣法聚積而來,可以吸靈氣,可以去寒意,並非凡雲俗塵。

  夜幕初垂時分,彌散在太上道德宮中的仙雲祥霧忽然微有湧動,從中步出一個步步生煙的女子。她沿著青玉大道徐行,然後向左一轉,轉上了通向丹元宮的石徑。

  然而前方雲開霧散處,漸漸現出一個青年道士的身影,正正好好地攔在了她的路上。那道士高大俊朗,望上去二十出頭年紀,負手而立,自然生威。他面色如玉,肌膚下隱現寶光,顯然修為不低。修道者修為到了一定地步,大多駐顏有術,並不顯老,是以單憑外貌並無法分辨出真實年紀。

  她當下立定了腳步,只是淡定看著那青年道士,一言不發,等候著他讓路。

  那青年道士與含煙對視良久,似是苦笑一下,終於先行開口道:“含煙,最近風傳你與太常宮一個新進弟子紀若塵走得甚近,是否真有此事?”

  含煙依舊是淡淡地道:“人云亦云,並不足信。”

  那青年道士面色登和,但隨即又皺眉道:“可是玉玄真人數次在太上道德宮中給你二人同時授課,你和紀若塵道行修為相去甚遠,有什麼課業是需要一起修的?我看玉玄真人此舉很有可能另有用意,她跟你說過什麼沒有?”

  含煙道:“師命雖然難違,但含煙自有主張。至於玉玄師祖交待過什麼,這個恕難奉告。”

  青年道士臉色一變,微顯怒意,但仍然溫和地道:“含煙,你最近有些變了,這段時間我屢次找你,可你一直不肯見我,這次我在你回宮的路上候了半天,才算等到了你。你這又是為何?是為了玉玄真人的吩咐,還是真的為了那個紀若塵?”

  說到後來,他顯然心神有些激蕩,大步向含煙走來。含煙纖手一揮,憑空出現三支水箭,一一激射在他面前石徑上。那青年道士登時停下了腳步,愕然望著含煙。

  含煙整個人都籠在淡淡水煙之中,但依然可以看出她面色淡漠,隱有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寒意。她緩緩收回素手,道:“除卻大道之外,我心中再無他物,請勿再擾我了。”

  青年道士盯著含煙,一字一頓地道:“含煙,你真的如此絕情?”

  含煙依然以飄飄蕩蕩的聲音道:“大道本無情,何來絕情之說?你前程上佳,何若在這情字上面誤了修為,毀了前程?時辰不早,玉玄師祖尚有事找我,含煙得回丹元宮了。師叔也請回峰歇息,恕含煙不送了。”

  聽到師叔二字,那青年道士面色終於大變,雙手顫抖,指著含煙,卻說不出什麼來,只是道:“好……好……”

  他忽然一躍而起,反身沖入了莫幹峰外的重重煙雲之中。

  含煙徐徐起步,帶著重重水雲煙氣,向通向丹元宮的索橋上行去。她面色平淡如水,就如什麼都未發生過一般。

  此時玉玄真人並未在丹元宮,而是在太上道德宮希夷殿與諸脈真人議事。

  希夷殿中仙氣蕩漾,煙雲隱隱,也不知是否是因為八脈真人齊聚的緣故。此時紫雲真人正撫須道:“若塵的傷並無大礙,這幾天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其中有一樁不明處,我始終參詳不透。”

  紫雲真人即精于丹鼎,那醫理藥學於他不過是細枝末節而已。能令紫雲真人也參詳不透的地方,實是十分罕有。

  紫雲真人先向景霄真人望了一眼,才不急不徐地道:“若塵右胸為千年鐵木劍所穿,但不過是皮肉之傷,並無大礙。據若塵所言以及諸位真人親自查探鑄劍台所見,下手之人用的似乎是重樓派的太極天罡箭訣。但若塵周身經脈盡傷,真元反見強盛,這即是令我參詳不透之處。太極天罡箭雖然凶厲霸道,可失之粗糙,還到不了能夠傷盡周身經脈的地步。”

  幾位真人議來議去,但既然紫雲真人也不知紀若塵經脈之傷來自何處,他們平素裏少研丹鼎,議了自然也是白議。

  紫陽真人咳嗽一聲,撫須道:“太極天罡箭訣不過是門運使真元的心訣,以我宗三清真經修為驅動這門箭訣並非難事。我們遍查無果,顯然此人乃是妖邪自幼安插在我道德宗的奸細。近年來我宗收徒太廣,往往只問天資,不察人品來歷,的確是大有問題。”

  諸真人們互視一眼,都默然不語。紫陽真人言下之意非常明顯,收徒廣而不察,自然良莠不齊,混幾個奸細進來再是容易不過。可是收徒不察一事,說起來根源還在於各脈相爭,都要爭搶有天資的年輕弟子所致。

  此時北極宮太隱真人忽然哼了一聲,道:“你爭我奪的,收徒怎麼能察?此事不提也罷,提也白提。”

  他此言一出,幾位真人面色都有些尷尬,只因北極宮素來不大與諸脈爭鋒,此番太隱真人戳了痛處,他們也無話可說。

  紫陽真人點了點頭,又向紫清真人問道:“那個奸細之事,有什麼進展沒有?”

  原來當日紀若塵重傷倒地後,即被巡查的道長們發現,立刻報給了諸脈真人。八位真人何等神通?在鑄劍台走上一圈後就已知當日情形,當下立刻安排親信在全宗內明察暗訪,淩晨時分就發現了一個身懷太極天罡箭訣的女弟子。她極為機警,一覺不對立刻服藥自盡,等諸真人趕到時,早已魂消魄散。

  她道行不高,斷然發不出如此威力的太極天罡箭訣,真正的奸細定是另有其人,因此紫清真人立刻將她的屍身帶回修羅殿,親自設壇作法,要從九幽十地中將她消散的魂魄重行拘回,以施質詢。

  此時見紫陽真人問起,紫清真人只是搖了搖頭。那女弟子的魂魄既然拘不到,此事的線索就全然斷了。

  諸真人們皆沉默不語,面若寒霜。道德宗勢力雄強,諸真人皆是泰山北斗類的人物,此刻吃了如此一個悶虧,心中不悅已極。

  玉虛真人冷然道:“下手之人既然用的是重樓派的太極天罡訣,那就讓重樓派把兇手交出來就是。如果他們敢不交人,哼,我宗的仙器飛劍,難道斬的只是妖魔嗎?”

  玉虛真人此言一出,登時有數位真人附和。

  紫陽真人見了,即撫須道:“我道德宗素來以德服人,但也要以雷霆手段除妖伏魔。玉虛真人所言甚是,這樣吧,明日我即差人赴重樓派,限他們一月之內交人。不然的話,我等就去拜拜重樓派的山門好了。”

  此事即已議定,諸真人即一一散去。只是太極天罡訣既然能以三清真經驅動,自然也有可能以別派真元施為。這一層曲折,就被略過不提了。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8 02:15 PM

章九 歲考 中
  轉眼間,已到了正月初十。這一天西玄山普降大雪,莫幹峰以及環繞十二峰中建有九宮的峰頂,仍是綠意昂然,宛然一派南國風光。

  這日清晨時分,太上道德宮清音閣大鐘長鳴十二記,以表歲時流轉,轉眼間又是一年過去。

  此時天色初明,晨霧未散,太上道德宮中,一隊隊的年輕弟子就在當值道長的引領下分赴各處考苑,靜立守候。待紫陽等八位真人焚香設壇,祝告天地之後,這道德宗一年一度的歲考就要開始了。

  道德宗歲考之制僅是針對尚未修出太清九境的年輕弟子而言。說是年輕弟子,但三清真經神通無窮,每一個境界修煉難度都要遠超上一個境界,故此雖然道德宗所收傳人皆是資質上佳、有緣修道之人,但五六歲起始修道,至五十多歲還得參加歲考的也是大有人在。

  歲考依弟子境界不同,分在太上道德宮九座院落之中設考,各脈弟子分著不同服色,靜候著主考道長叫名。

  初入門的太清至聖境其實十分容易,愚魯一點的弟子有個兩三年也就修成了。紀若塵生得高大,看上去比一般十八歲少年還要高一些,因此立在一群最多十一二歲的小道士小孩子中間異常的顯眼。

  不過這種事他早已習慣,在龍門客棧當夥計的時候,又有什麼樣的委屈沒受過?掌櫃的曾言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咱們雖然不是大丈夫,但一樣得能屈能伸。

  在無數目光注視下,紀若塵泰然自若,檢視著木劍咒符,就如身旁一個人都沒有一樣。此時雲風道長從院門外步入,徑直走到紀若塵面前,含笑問道:“若塵,你初入太清靈聖之境,歲考對手道行都比你深厚,會不會感覺緊張?”

  紀若塵搖了搖頭,道:“不會。修行全在自己,旁人修得快些慢些,與我又有何關係?”

  雲風道長點了點頭,贊許道:“難得你這樣沒有勝負之心,正合了修道的要詣。”說著,他又四下一望,見院落中立著的都是些孩子,於是放低了些聲音,拍了拍紀若塵的肩,道:“你專心歲考,別要顧慮太多。師兄我天資魯鈍,六歲求道,四十九歲才最終過了歲考,你雖然入道晚,但進境可比一般弟子要快得太多了,只要今後繼續勤力,成就自然不可限量。”

  若塵應了後,雲風道長看看時辰將到,又叮囑了他一番,就自行離去了。

  這一間院落名為潮音苑,前後三進,主樓四層,位於太上道德宮一隅,闊大而偏僻,正適合作為年輕弟子歲考之所。那些境界高的弟子都已能自製威能不弱的咒符,是以他們的歲考或是在設有重重陣法禁制的場所,或是直接搬到後山。此時三位主考道長正坐在主樓二樓,最後核對著手中名冊,清點弟子人數。

  主考道長正要高唱歲考開始之際,身後殿門一開,紫陽真人緩步走了進來。他慌忙放下手中朱筆名冊,沖上前去行起大禮,道:“不知紫陽真人到來,未能迎接,請真人降罪。”

  紫陽真人一揮手,微笑道:“無妨,你去主持歲考吧,我自行上樓觀瞧好了。”

  主考道長立時大吃一驚。歲考乃是宗內真人長輩考察年輕弟子的機會,是以真人們並不一定要觀看道行深厚弟子的歲考,經常只是選取自己感興趣的歲考觀陣。道德宗香火雖盛,但往往也要十年左右才會出現一二個驚才絕豔的人物。姬冰仙、李玄真、尚秋水和明雲皆是在九年前同入道德宗,一年之中接連出現了四個將有大成就的弟子,這等盛況,卻又是不多見的。是以往年真人們大多都在觀看這四人的歲考。未出太清訣築基三境的弟子道行修為太低,看也看不出什麼來。

  象今日紫陽真人以代掌山門之尊,這般突然前來觀看靈聖境弟子的歲考,那主考道長雖活了五十五歲,卻也從未見過。

  然則他驚訝之色尚未自臉上褪去,殿門外又走進一人。主考道長剛剛從地上爬起來,撲通一聲又跪倒下去行起大禮,伏地道:“不知太微師祖駕到,弟子真觀失了遠迎,請師祖降罪!”

  原來進來的乃是太微真人,這主考的真觀道長正是太微真人一脈,乃是真人的再傳弟子。太微真人一揮手,只道了聲‘起來吧’,就走過去與紫陽真人打了個招呼,一同把臂登樓。

  直到兩位真人身影消失在樓梯盡頭,真觀道長這才站起身來,心中驚疑不定。他剛還在想為何這入門弟子的歲考竟然會引來兩位真人觀看時,身後殿門又是一聲輕響。

  真觀一驚,如旋風般轉身,剛一看清來人,立刻又跪倒在地,叫道:“未能遠迎景霄真人,請真人降罪!”

  “無妨!”張景霄略一揮手,就自行上樓了。真觀驚魂未定,暗忖道:“今日明雲和張殷殷也要參加歲考,景霄真人不去為高徒或愛女助陣,怎麼也跑到這裏來了?”

  真觀心下越來越是驚疑不定,慢慢站起身來,看著樓梯只是在發呆。

  此時殿門又是一聲輕響。

  真觀渾身一顫,也不抬頭,直接回身飛跪而下,口稱:“恭迎真人!”

  這一次輪到顧守真真人大吃一驚!他愕然呆了一刻,才向身後的紫雲真人道:“紫雲道兄,我……剛剛道基有不穩之象嗎?”

  紫雲撫須道:“守真真人通體凝潤,寶光含而不顯,仙氣斂而不發,道基何止穩固,依我看不出十年,守真真人又要有所進境了。”

  此時二位真人身後又有一人道:“這真觀看起來道行不厚,難得的是靈覺如此敏銳,居然能察知守真真人氣機,嗯,看來他是宿慧未顯,當屬大器晚成之輩。”

  真觀伏在地上不敢抬頭,聽聞這一句誇獎,一時間心中即驚且喜,連聲音都顫了:“多謝玉玄真人誇獎!”

  三位真人就在眼前,真觀完全不敢抬頭,忽然又聽一人道:“難得三位真人都在此處,我們這就上樓吧!”聽那聲音,正是玉虛真人。

  遠處悠悠鐘聲傳來,這才驚醒了真觀,知道別處的歲考已然開始。他站起身來,一時間只覺得腦中迷迷糊糊,還有些想不清究竟發生了什麼,再回首一望時,見另兩位師弟仍跪地不動,不敢站起身來。

  真觀只覺渾身真元洶湧如潮,時高時低,拍得他心旌動盪,意馳神搖。要知道德宗門戶龐大,規矩森嚴,他入宗已近五十年,還從未同時與七位真人如此接近過。諸脈真人皆有不世之能,此時齊集樓上,與他如此接近,幾個時辰歲考下來,真觀說不定也能沾染得一點靈氣,修為進上那麼一小步。

  他胡思亂想了一番,又扳起指頭數了半天,才擦了擦額頭冷汗,喃喃地道:“八脈真人竟然到了七位!還好,還好,太隱真人可沒有來……”

  真觀話音未落,身後忽然響起一個聲音:“我就不能來嗎?”

  真觀撲通一聲,又跪倒在地,連聲道:“弟子不是這個意思!請太隱真人恕罪!恕罪!”

  慌急之中,驚嚇之下,真觀跪的方向都錯了,把一個屁股沖向了太隱真人。太隱真人重重地哼了一聲,一拂袍袖,自行登樓去了。

  四樓上七位真人早已坐好,此時見太隱真人也上來了,紫陽真人當即含笑道:“我就說太隱真人也會來的,守真真人,這一次你可輸了。”

  太隱哼了一聲,道:“七位真人都已到了,我又怎能不來?不來的話,怎麼知道這當中有沒有什麼玄虛古怪?”

  諸位真人素知太隱脾氣古怪,當下都微笑不語。太隱也不多說,自行找了個座位,閉目凝神,靜候歲考開始。

  此時二樓處,真觀已將輔考的兩位師弟叫了起來,三人在台前坐下。真觀揮退了樓上隨侍的小道士,將聲音壓得極低,悄聲道:“兩位師弟,八位真人可都在樓上了,你們說,這麼大的陣仗,所為何來?”

  一左一右兩個道長都是一身冷汗未消,此時一個機靈一點的悄悄向下方院落中一指。真觀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正見到紀若塵立在廂廳廊下,在一群小孩子中,宛如鶴立雞群一般。

  “這個人……是叫做紀若塵吧?”真觀翻了翻手中名冊,低聲問道:“聽說他天資不錯,才四五個月時光就修成了太清至聖境,但這可還比不上李玄真幾人,更難與姬冰仙和當年的伯陽師侄相提並論。他何以能當得真人們如此看重?”

  那師弟冷笑一聲,道:“真觀師兄真是糊塗了,真人們神通廣大,他們的心思我們哪里揣摩得出來?再說我等微末道行,鼠目寸光,又看得出來紀若塵有沒有天資?我聽說八位真人都有為紀若塵授業,這等殊榮,又有哪一個弟子有過?現在八位真人連姬冰仙的歲考都不去看,突然在這裏聚齊,除非為了紀若塵,又能為了哪個?”

  真觀恍然大悟,慚愧道:“還是師弟有遠見,唉,現在八位真人都在樓上看著,我也是怕弄錯了人,不好交待。既然如此,那我就有了計較了。紀若塵剛入太清靈聖境,道行上較旁的弟子是差了的。下場較技乃是在眾目睽睽之下,我們無能為力,但解經、圖符、講道、雜術四項上,我等儘管往高了點評,好歹讓他拿了這個太清靈聖境歲考第一回去。”

  見兩位師弟均點了頭,真觀又叮囑道此事事關重大,事後萬萬不可洩露出去云云。隨後真觀招過一個胖大道人,吩咐一句後,那道人即走到二樓露臺前,微運真元,悠然高聲唱道:“歲考……開始!”

  胖大道士聲若鐘謦,在潮音院中回蕩不已,倒真有如潮生潮落般起伏不定。

  四樓上,太隱真人忽然張開了眼睛,冷笑一聲,道:“這個真觀果有宿慧啊,玉玄真人法眼無差,看人的功夫倒真可說是道德宗真人第一。”

  饒是玉玄真人道行深厚,一聽之下,玉面上也立刻微生紅意,道袍袖角無風自動。她如釘在了椅子上,動也不動,只是抬眼望著天空,似是忽然變成了一尊石雕。過了片刻,玉玄真人才徐徐地道:“太隱真人此話就不對了,真觀乃是太微真人再傳弟子,所以若說目光如炬,還要推許太微真人才是。

  太微真人端坐不動,過了許久,才慢慢哼了一聲。聲音倒是不大,但隱有風雷之意。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8 02:16 PM

章九 歲考 下
  紀若塵沒等多久,就聽到道長點喊名字,於是隨著十余個孩子一同來到一側廂房。

  道德宗歲考之制有文考武考之分,文考分解經、圖符、講道、雜術四項,武考簡單得多,那就是場中較技。解經是主考道長指定一段經文,由弟子解釋其義,圖符包括靈圖寶錄製符繪咒等等,講道則是由主考道長出個題目,由弟子發表見解,雜術包含最廣,丹鼎卦象風水等皆在其中。

  這一次真觀道長親自來主試紀若塵,他思忖著紀若塵出身紫陽真人太常宮一脈,於是出的題目都與太常宮多少有些關聯。紀若塵受齊了八脈真人指點,求道上是較尋常弟子少了一年時間,但回答起來中規中矩,雖未能讓真觀道長有何驚豔之感,可也在廣博一項上遠勝過其他弟子。

  轉眼間四項考錄已畢,就到了下場較技之時。

  考場就設在庭院之中,若大的庭院被一面面黃絹小旗隔成了二十塊試場。直到紀若塵下場時,才見眼前的對手竟然是一個看起來才**歲的孩子。道德宗弟子修至靈聖境時,已可開始將真元化為外力,是以這些孩子看似纖弱,一旦運起真元時力道可都不小,快修至圓滿時,力量甚至不比一個成年壯漢差到哪去。

  但這孩子道行比紀若塵也高不了多少,更沒有紀若塵的實戰經驗,因此三招兩式之後就被紀若塵使了個詐,一把推出了試場。

  接下來他的對手是丹元宮的一位女弟子,看上去十二、三歲年紀。她的道行可就高得多了,身影翩翩若仙,足下若踏波而行,手中木劍振盪不已,揮動間即幻化出重重劍影,看起來十分賞心悅目。與她比起來,紀若塵無論是道行還是身法都要差上許多,被她在身周反復繞了幾圈,就有些手忙腳亂,不知該如何應付漫天襲來的劍影。

  樓上八位真人都睜開雙目,注視著場中的比試。庭院中的年輕弟子場中的激烈比鬥,場外的緊張準備,渾然不知八位真人都在樓上。

  紀若塵鬥著鬥著,腳下忽然一滯,手中掐訣,開始頌咒。那女孩子如何肯給他這種機會?她如一溜煙般繞到了紀若塵背後,木劍迅若劍電般點在紀若塵的後背上。只是劍尖落處發出撲的一聲悶響,全不似是刺上了血肉之軀,倒如同刺到了一株腐木上一樣!

  紀若塵不去閃躲,反而腰一挺,以後背反向木劍一頂。木劍吃不住這般力道,啪的一聲斷成兩截。那女孩啊的一聲驚呼,萬沒想到會是這般結果。她正手足無措之時,紀若塵已轉過身來,抬手向她一指,於是一股惡風披頭蓋臉地向她砸來,風中又夾帶著無數炙熱無形的細砂!

  她驚叫一聲,被無數丹砂擊得倒退數步,跌坐場外,這一陣已是輸了。

  主樓上玉玄真人臉色變得十分難看,轉頭向紫雲真人道:“恭喜真人再創新訣!只是不知此訣是何名字?”

  紫雲撫著長須,笑道:“這是我自《上皇金錄》中偶然悟得,取名為丹砂訣。遊戲之作,玉玄真人不必當真。”

  玉玄哼了一聲,道:“我看這丹砂訣運力斷而不續,功用偏而不全,恐怕是專門用來克制某些道法的吧?”

  紫雲真人呵呵一笑,並不回答,給玉玄真人來了一個默認。玉玄真人面若寒霜,正不知說什麼時,庭院中忽然雷光一閃,伴隨著無數孩子的驚呼聲,一道淡藍雷電當空而降。

  “一氣驚雷符?他怎麼可能繪得出這天心正符來?”紫雲真人面露訝色。他隨即醒悟過來,轉頭向太微真人怒視一眼,道:“你倒是當真捨得!”

  此時紀若塵面前躺著一個年輕弟子,滿面焦黑,正是紫雲真人的天關宮弟子。這弟子本是道行深厚,已近於將靈聖境修圓滿了,可是萬沒想到紀若塵揮手間居然祭出一張一氣驚雷符。他又哪里抵得住天心正符的落雷之威?當下一擊而倒。

  既然見到紀若塵以自己所授手段勝了紫雲真人的天關宮,太微真人只是正襟危坐,全當沒聽見紫雲真人在說些什麼。他心中還有一樣擔心處,看來真人們為了壓制別派,已經私下裏授了紀若塵不少手段,此時還不能得意,萬一自己司空宮的弟子也如此栽在紀若塵手裏怎麼辦?

  此時庭院中突然騰起一團黑霧,過不多時,又有一道火光升起,原來紀若塵以餘下兩張玄都鎖魂符和陽炎符分別勝了太極宮和陽明宮的兩位弟子。直至這時太微真人才撫須微笑,略有得色。

  紀若塵道行雖處最末,但法器咒符實在厲害,又有克制諸宮道法的手段,頃刻間連勝數仗,可謂勢如破竹。略事休息後,立在他面前的是出自北極宮的一位弟子。

  北極宮太隱真人精研道藏原典,一心直指大道根本,是以他宮下弟子精于各樣學問的皆有,不象別宮那樣各有所長。如此一來,紀若塵反而不知該如何克制北極宮弟子,眼見這孩子氣度沉穩,道行頗厚,顯然不好對付。

  紀若塵略一沉吟,心中已有計較,他掐訣看看天色,又計算了一下方位,方才向那弟子施了一禮,示意可以開始比試了。主持道長一聲令下後,紀若塵將木劍送回背上,轉而取出一面黑鐵鑄成的八卦盤,足踏卦位,繞著那弟子逐漸游走起來。

  這一場比試出奇的冗長,紀若塵只守不攻,八卦盤上火光流動,他足下踩到哪里,卦盤上哪一個卦象就會相應亮起。那北極宮弟子只覺紀若塵周圍三尺之地像是忽然變了一個世界,忽而有風,忽而凝滯,剛有波濤洶湧,又見暗流無數,可說是變幻不定。他木劍只要刺入紀若塵身週三尺,就得相應加力,方能保持劍勢不變。如此一來,他每一劍刺出,都得多耗上三分真元。而紀若塵以玄鐵八卦盤借助天地之氣,甚至連他的靈力也借了一分過來,就要省力得多。偏那紀若塵打定了主意只守不攻,無論北極宮弟子如何引誘,他就是縮在八卦牌後不肯出頭,顯然是打算對耗到底。

  轉眼間已經是一刻過去,兩人都已渾身大汗淋漓,可沉悶戰局依然未有任何變化。那北極宮弟子出劍越來越是虛浮無力,心中早已暗罵了無數次紀若塵卑鄙無恥,竟然使這種無賴招數。

  主樓上太隱真人的臉色已有些難看了,終於忍不住道:“原來守真真人的先天卦像是這麼用的。”

  顧守真為人隨和,可不似其他真人一樣講究風度排場,他笑道:“若塵能另出機杼,將先天卦象如此運用,連我都未能想到,這份才智可是不多見啊!說起來這玄鐵八卦盤水火不傷,又方方正正的,拿來當盾牌用其實也不錯。”

  此時庭院中北極宮弟子勉力一劍刺出,又是落了個空後,終於支撐不住,木劍拄地,這才支持著沒有倒下。他道袍已為汗水濕透,若被拋上了岸的魚一般急劇喘氣,連認輸的話都說不出來。反觀紀若塵雖然也疲累不堪,但好好立著,顯然還能一戰。紀若塵畢竟年紀大了許多,體力上實在是佔便宜。

  再休息一刻後,隨著真觀一聲喝令,十余道士將場中分隔試場的黃絹小旗都撤了下去。紀若塵緩步走入場中,在他對面立著的,正是明心。

  這陣已是今年歲考最後一場,雙方都每戰皆勝,因此此役勝者即是靈聖境較技第一。雖然休息過一刻時光,又服下補氣的丹藥,但紀若塵面色仍顯得有些蒼白。而他對面的明心看上去也好不到哪里去。

  兩人相互施禮之際,明心忽然咬牙低聲道:“紀若塵,你這無恥小人,居然誣陷我偷你東西!可害得我好!你等著,等我打贏了你,三個月後我自然會來找你算帳!”

  紀若塵一怔,低聲道:“我是丟了東西不假,但可沒說是你拿的,何來誣陷一說?你犯了門規,受罰乃是理所應當,又有何不服之處?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要找我麻煩,到時想來就來,別說得這麼道貌岸然的。下一次再來惹我,可就不是關你數月這樣簡單了。”

  明心尚是孩子心性,又受了委屈,此時被紀若塵一激,立時心頭火起,當下挺劍就刺。這一劍突如其來,雖然是含憤出手,但也與偷襲無異。紀若塵一驚之際,木劍劍尖已經點到了眼前!他側身一個翻滾,這才堪堪避過了這一劍。

  真觀忙喊停了比試,訓斥了明心幾句之後,才讓雙方重行開始。

  此時眼見門下弟子行止不端,景霄真人臉色已有些陰沉。

  明心運劍如風,擊刺間隱有風雷之聲,五行劍訣運轉純熟,變幻不定。他一心要贏下這場比劍,奪得歲考第一,好能將半年的面壁改成三月,是以一上手就出了全力。

  此時二樓上,真觀師弟見四下無人注意,打開一冊題卷看了看,悄悄遞給了真觀。真觀接過一看,原來是明心的四項文試題卷。他又打開紀若塵的題卷,兩相比對了一下,當即提筆在明心卷上改了幾字,將評定降了一等。這樣一來,就算紀若塵在較技中輸了給明心,仍然可以奪得歲考第一。

  紀若塵和明心專心比鬥,當然不知其中還有這等玄妙。明心更是一心求勝,木劍上開始隱現在光芒,漸漸響起了風雷之聲。紀若塵心中一凜,知明心已逐漸用上了大五行劍訣。大五行劍訣威力強大,易學而難用,一旦失了控制,往往就是周身真元在一劍中盡行使出。紀若塵可是數次吃過這劍訣的大苦頭,若不是有解離仙訣在身,早就重傷在張殷殷手下了。但在這較技場中,眾目睽睽之下,他又哪敢使出解離訣來?

  當下紀若塵凝神應戰,手中木劍劍勢一轉,東刺一下,西擋一下,劍意古拙,雖然真元微弱,但煌煌然而有天地之威,正是玉虛真人所授之列缺劍。

  既然使動了列缺劍,幾劍之後紀若塵就扳回了不利之局。

  景霄真人的臉色更加難看了。明心行止不端,有虧禮儀,顯得他太璿峰弟子著實沒有教養。而紀若塵又是用玉虛真人所授之列缺劍來破他的大五行劍訣。是以這場比試不論結果如何,他面子上都不大下得來。

  景霄真人功行何等深厚,只向場中看了一眼,即道:“若塵所用的這幾式列缺劍斷章取義,有違列缺劍本來劍意,恐怕是玉虛真人臨時所創的吧?”

  玉虛真人微笑道:“景霄真人所言極是。太璿峰大五行劍訣博大精深,天下罕有其匹,若塵不就數次傷在大五行劍訣之下嗎?我授他這幾劍,只是讓他自保而已。”

  景霄真人哼了一聲,沒再做聲。他又怎會不知道行不夠時大五行劍訣不能輕用,平時也多用訓戒弟子。只是連張殷殷都控制不了大五行劍氣,明心道行又差了一層,更加不能使用大五行劍訣。

  此刻明心既然使動了乙木劍氣,那景霄真人管教弟子無方的罪名,是怎麼也逃不掉了。

  場中明心劍氣越盛,景霄真人的臉色就越是難看。

  此時明心咬牙切齒,劍出如風,木劍上已全是濛濛青光。紀若塵全神貫注應戰,不敢有半分疏忽。他領教過大五行劍訣多次,知道使動這等劍氣已是明心的極限,若再催運劍氣,很可能就會失了控制。

  紀若塵雖用的是專以克制大五行劍訣的列缺劍,但雙方道行相去甚遠,木劍每一次相觸,他都會全身震顫,踉蹌後退。明心戰得性起,雙眼通紅,他得勢而不饒人,呼喝聲中不斷揮劍追殺,全然忘記了控制五行劍氣。轉眼間紀若塵身上連中數劍,雖然都經過擋格,但明心劍上餘威也讓他疼痛不已。

  此時玉虛淡淡地道:“景霄真人門下弟子,真是好大的殺氣啊。”

  景霄只是哼了一聲。

  場中戰到酣處,明心忽然劍交左手,右手捏一個法訣,食中二指指尖自行彈破,湧出數滴鮮血。他從懷中取出一張暗黃符紙,以染血雙指刺破符紙,然後大喝一聲:“且看我神通!”

  一把淡白真火瞬間燒盡符紙,場中只聽一聲轟鳴,突然間黑風大作,刮面如刀,風中又憑空出現無數飛砂走石,威勢無倫。一個不小心被砂石擊中的話,輕則皮開肉綻,重則骨斷筋折。這可非是風沙符,而是威力更勝一籌的狂沙符!

  明心用上了所有的玄黃砂才制出一張狂沙符,等的就是這一刻。他木劍一挺,就欲徹底擊倒紀若塵。只是明心手中木劍忽然嗡的一聲響,青光驟然大盛,頃刻間吸盡了明心全身真元,脫出了明心手心,宛若游龍般自行向紀若塵刺去!

  劍訣失控!

  明心駭然欲絕,心知已闖下大禍,一時間呆立當場,不知該如何是好。但當他抬眼望去時,赫然發現木劍竟擊了個空,漫天風沙中早已看不見紀若塵身影。

  風沙一起,紀若塵就心知要糟,果然明心手中木劍光芒大盛,閃電般向他擊來!

  此時罡風如刀,砂石若雨,當面又有木劍勢挾風雷襲來,一時間,紀若塵已閃無可閃,避無可避!眼見就要重傷在明心手中之際,紀若塵腦中轟的一聲,仿若又回到了那風沙莽莽的塞外戈壁,而那明心怎麼看都是一頭萬惡肥羊。

  紀若塵不及細想,踮起足尖,弓下腰去,仿若化成一道輕煙,一低頭讓過了當面木劍,幾大步閃到明心背後,足下無聲無息,身形如鬼如魅,全身上下渾無一絲生人之氣!

  他高抬腿,輕落步,穿行於漫天砂石中,恰如遊魚過隙,無跡可尋。

  紀若塵雙手橫執木劍,以劍為棍,無聲無息地敲在明心後腦上。明心悶哼一聲,雙眼一翻,當場軟倒在地。

  這一動作紀若塵也不知做過了多少遍,放翻明心後,當下又順理成章向他一指,喝道:“你這肥……”

  好在紀若塵尚有急智,話一出口即知不對,生生把那個羊字給吞回了肚裏去。

  四樓上一片死寂,隱有陰風陣陣。

  沉寂片刻之後,景霄真人方道:“各位真人,你們可曾看清若塵剛剛所用的是何法訣?”

  景霄真人向各位真人一一望去,各位真人皆面色凝重,皺眉苦思,但無一作答。紀若塵這一擊渾然天成,變幻無方,不動真元,不露生氣,諸位真人雖然都見聞廣博,可也無人能識得紀若塵所使的究竟是何法訣。

  紫陽真人與紀若塵相處最久,撫須沉吟道:“依我看,他這一擊純以人力而為,分毫不動真元,倒有些像是身後打悶棍的路數……”

  話才說到一半,紫陽真人即住了口,自己想想也覺得不可思議,於是又搖了搖頭。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8 02:26 PM

章十 流年 一
  這一年的歲考頗為不同尋常,有許多將會成為道德宗多年談資之事。

  首先一件,即是姬冰仙數日前剛剛修入太清玄聖境,即在歲考中擊敗眾多道行高於自己的對手,一舉奪得玄聖境歲考第一。算起來這已是她連續第三次歲考第一。姬冰仙本如一把仙劍,此刻已然起始顯露鋒芒。她入道九年就已修成太清六境,如此速度,通觀道德宗此前三十年,也惟有一個沈伯陽能與她相提並論而已。道德宗提拔弟子首重修為道行,姬冰仙進境如此神速,將來接替紫微真人出掌常陽宮當不在話下。

  另一件奇事則是李玄真、尚秋水與明雲的連環戰局。李玄真勝了尚秋水,尚秋水勝了明雲,明雲又勝了李玄真。因三人各項文試評定皆是上上,因此這種連環戰局倒給歲考名次評定出了個大難題。主考道長們議了半天,最終給三人皆定了第一,這也是五十年來頭一回。

  至於八脈真人齊來觀看紀若塵歲考一事,倒沒有幾人知道,自然沒什麼談論。

  此次歲考丹元宮弟子頗有起色,只是因為紀若塵拿了一個歲考第一,才又被太常宮壓了下去,繼續在九脈中墊底。但這已與往年毫無懸念的墊底大有不同,況且含煙也是歲考前道行剛進入太清天聖境,恰好與李玄真等人同級,結局可想而知。

  在得知最終結果後,玉玄真人面無表情,心中也不知是悲是喜。

  這日黃昏時分,紀若塵回到自己居處後並未如往日一樣立即研習道藏,打坐修行,而是合衣往床上一倒,怔怔地望著天花板,想著心事。

  歲考第一並未給他帶來多少歡喜。一回到太常宮,紫陽真人就連夜將他叫了過去,細細詢問他最後打翻明心那一下用的是何類心法,施的是哪種道訣。紀若塵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說出這是自己當年在龍門客棧打悶棍的手法,這一式下曾經放翻過無數肥羊。他未上道德宗時每日裏都有苦練,所以手練得熟了,較技時一時情急,就不知不覺的使了出來。

  打肥羊悶棍,就是出奇不意,屏息靜氣這八個字,又哪有什麼心訣可言?

  可是紫陽真人仍不放鬆,竟然一一細問他如何舉步,如何抬手,如何發力,如何屏息,甚而讓他當場反復演練,直是折騰了一個多時辰。打悶棍雖然只有幾個簡單的動作,但既然不能動用真元,反復做得多了,也把紀若塵累得一身大汗,手足酸軟。每次演示完畢,紫陽真人都皺眉思索片刻,然後再讓他重複一遍。

  紀若塵暗暗叫苦,他知道自己此刻這些動作其實只有其形,不得其神。往日在龍門客棧練習時,他求的只是將一個個分解開來的動作練習得準確無誤,不差分毫。惟有真的到了肥羊背後,務求一擊而倒之時,紀若塵才會有如一頭盯上了獵物的狼,進入到一種生死決戰前的奇妙狀態中去。

  那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像是緊張到了極處,又像是恐懼到了極處。每當此時,紀若塵都似是覺得周身的寒毛都悄然豎起,若化身成悄悄接近獵物的狼一樣。

  此時紀若塵前方空無一人,讓他到哪里找這種感覺去?而且就算前面給他擺了一個充作肥羊的道士,又不能真的打死,那也進入不了臨戰時那種狀態。

  或者用掌櫃的話說,打悶棍那也是要有感覺的。

  那一晚直到夜深時,紫陽真人方才放了紀若塵回去。接下來的幾日,紀若塵本想像平日一樣苦研道法,但真人們都或多或少地問起了歲考上的最後一擊,探詢所用是何法訣,為哪位真人暗中所授。紀若塵坦言那就是當年在龍門客棧時背後打肥羊悶棍的招數,一時情急才用了出來。諸真人們聽了皆沉思許久,末了還不忘安慰若塵幾句,說道他少時誤入歧途並不要緊,現在既然進了道德宗,那即是與大道有緣,只要潛心向道,自然會有大功告成的一日。

  此刻紀若塵仰躺在榻上,歲考之後的經歷反反復複地在心中流過。各位真人的反應十分古怪,紀若塵又哪能看不出來?他越是研習三清真經,就越是能夠感覺到諸真人身上那含而不放的大威力。按理說幾位真人揮手投足皆有移山斷水之威,怎麼會對他這一記悶棍如此感興趣?而且他往日打肥羊時沒什麼特殊感覺,可是歲考那天於漫天風沙中穿行而過,一棍放翻了明心,這就有些顯出威力了。

  紀若塵想著想著,突然從床上一躍而起,隨手操起木劍,腳下步塵不起,如行雲流水般穿行向前,然後以劍為棍,向窗前一個青瓷花瓶擊去!

  木劍不帶分毫風聲,迅疾而落,倏乎而止,端端正正地停在青瓷花瓶的邊沿,與花瓶僅有毫髮之差,但就是沒有相碰。紀若塵對這一棍十分滿意,看來進山修道半年多時光,當年謀生的本事倒是沒有丟下。想當年他練習悶棍之時,要穿越窄小擁擠的廚房,一燒火棍打在十個高高摞起的包子上,直到在上數第三個包子上留下一個棍印方算成功。掌櫃夫人做的包子個大餡足汁多皮薄,能把十個放一摞已是不得了的功夫,要在當中的一個包子上留印,即不能觸及其他,又不可打破了包子,談何容易?

  那一個被印上燒火棍炭痕的包子,即是紀若塵的早飯。除此之外,就只有一碗稀粥,半根鹹菜。客棧生活雖然清苦,但比起流浪的生活,已經是天上地下。

  紀若塵進龍門客棧的第二天就開始學習打悶棍,接下去整整五年的早上都在饑餓中度過,然後才吃到了早上的第一個包子。

  他呆立在房中,維持著執棍下壓的姿勢足足有一刻功夫,這才從回憶中回醒過來,看清手中乃是名貴的黑樨木劍,非是一文不值的燒火棍。

  紀若塵苦笑一下,隨手將木劍放回幾上,又仰倒在榻上,一時只覺得身心俱疲。打悶棍就是打悶棍,那有什麼奧妙可言?真人們想問的話,他實在是回答不出。一時間,紀若塵只覺得若大的太上道德宮竟無一個讓他感覺到能夠說一些體己的人。他年紀尚輕,正在需要朋友的時候,只是謫仙二字如山一般沉重,壓得他喘不過氣來,諸位真人的恩寵更是平添他心中負擔。

  紀若塵就如一個誤入他人寶庫的孩子,雖然此刻一切都任他予取予求,但又怎知什麼時候會被寶庫主人識破,一夜間被打回原形?

  這一刻,他打定主意,絕不吐露關於解離仙訣的隻字片語。

  想著想著,一片清冷月光灑在紀若塵的臉上,他這時才發現已是月過中天,不知不覺間竟想了大半夜。

  月色如霜,也灑落在玉玄真人身上。她端坐在丹元宮的望星樓上,靜靜凝望著遠處茫茫的雲海。

  樓梯上傳來了微不可察的腳步聲,隨後一個飄蕩若水的聲音在玉玄真人背後響起:“含煙參見玉玄師祖。”

  玉玄默然良久,方才向身邊一張椅子一指,道:“坐吧。”

  含煙怔了一下,垂首道:“師祖之前,哪有弟子的座位?”

  玉玄真人道:“其實我也比你大不了多少。我們修道者若一心長生,活個幾百歲也不出奇,幾十年時光不過是彈指間事而已。你看紫陽真人就比我大了九十多歲。含煙,我們今晚不講道德門規,只是隨便聊聊。何況你為丹元宮犧牲了這麼多,這個位置完全坐得了。”

  含煙心中默含著‘你為丹元宮犧牲了這麼多,這個位置完全坐得了’這句話,如水眼波只是望著那張紅木雕椅,一時間,足下竟似有千鈞之重,怎都跨不出那一步去!

  玉玄真人靜靜望著遠山中的雲海,動也不動,沒有分毫催促之意。

  皓月從雲中游出,又隱入霧裏,如是已幾進幾出,望星樓上的兩個綽約身影,卻仍未有分毫變化。

  直到月落西山,望星樓上的冰封才悄然融化。

  含煙款款在椅中坐下,依然柔淡如水地道:“多謝師祖賜座。”

  玉玄真人終於露出一分笑意。她風姿綽約,清而出塵,若放在濁世,容姿也足以傾倒眾生。本來她這一笑縱不能令萬物失色,也足可使樓榭生輝,但唇邊嘴角那一抹化不開的苦澀,反而使這瑰麗的摘星樓變得淒清陰冷。

  “含煙,我象你這麼大的時候,主掌丹元宮的紫玉師祖就曾叮囑過我,讓我不惜一切代價中興丹元宮……”

  含煙微露訝色,抬首望著玉玄真人。

  玉玄真人停頓片刻,方始續道:“當年我修道進境奇速,自入道德宗後,前後十年,無能出我之右者。那時我總以為大道不假外物,憑一已之力足以重振丹元宮。直至十五年前紫玉師祖臨坐化前將主掌丹元宮的大任交于我手中時,我依然如此以為。但在這十五年中,我才明白了什麼是人力有時而窮,何又謂大道艱難。我殫精竭慮,甚至於誤了自身修為,丹元宮卻每況愈下。”

  含煙忙道:“師祖何必多慮?待到明年歲考時李玄真等三人道行想必應該更上一層樓,那時弟子在天聖境中當再無對手,必能為師祖拿回一個歲考第一,到時勝過太常宮應該有望。”

  玉玄真人輕歎一聲,道:“就是九個第一都拿了又有何用?這些不過是些虛名而已。歲考上弟子一顯本領,不論是輸是贏,各宮底蘊真人們都看得清清楚楚。其實歲考考的不是弟子,而是各宮各脈的真人。這些年來,各宮脈實力此消彼長,強者愈強,弱者愈弱。此時我宮實際已危如累卵,若無大機緣的話,恐怕是中興無望了。”

  含煙似是幽幽一歎,然後道:“弟子見識尚淺,不明白各宮脈間此消彼長之事。只是含煙既然身為丹元宮弟子,那師祖吩咐的事,含煙定會盡心竭力。”

  玉玄真人又是一聲歎息,方道:“含煙,我幻夢霓裳也用了,你又與紀若塵同窗授課,可謂近水樓臺,這已是數月時間過去,可是那紀若塵怎麼還是與你若即若離?”

  含煙低頭不語,許久方道:“這個……含煙也不知道。或許兩情相悅非是只要緣份,有意而為也能殊途同歸。只是……只是……離得遠了,怕他不解其意。行得近了,又怕他輕易得來的不是寶貝,時候久了還是要扔下,另尋別個。這當中的分寸手段,含煙實在是不知,還得師祖指點。”

  她這一問登時把玉玄真人問了個目瞪口呆。玉玄真人自幼修行,幾十年來一心向道,神識如玉,片塵不染。這般兩情相悅之事,於她而言實在是比羽化飛升還要難上三分。含煙不知,玉玄又怎會知道?

  摘星樓上死寂一片。許久,玉玄真人方才擠出幾字:“此事……我也不知。”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8 02:47 PM

章十 流年 二
  “殷殷,你這幾天練劍很勤力,這當然很好,可也不能太辛苦了。你現在的氣色有些不好,還是歇歇吧。回頭媽向紫雲真人討一對七星璿龜,煉上一爐星龜返月膏,給你好好補補真元。”黃星藍一邊替張殷殷擦著額頭上的細汗,一邊滿是心疼地道。

  張殷殷搖了搖頭,不耐煩地道:“媽,你好囉嗦!你和爹以前總說不能依賴仙丹靈藥來精進修為,現在怎麼全都變了?累點有什麼大不了的,我修一個晚上的三清真經精神就好了。”

  說著,張殷殷拼命從黃星藍的手中掙扎了出來,腳尖一點地即向屋外沖去,一邊大叫道:“月藥,流輝,快去準備,本小姐沐浴後還要修道呢!”

  “殷殷,殷殷!”黃星藍叫了兩聲,但張殷殷充耳不聞,早就消失在後院裏。她只得歎一口氣,啐道:“這孩子,越來越難管教了呢!”可看她眉開眼笑的模樣,哪有半分怪罪張殷殷的意思?

  黃星藍起身離了張殷殷所居的清心小築,剛一出院門,正好看到景霄真人向這邊走來。

  “這時候殷殷該練完劍了,讓她休息一下吧。”景霄真人道。

  黃星藍笑道:“她可不肯休息,現在正要沐浴更衣,好修煉三清真經呢!咱們的寶貝女兒真是長大了,居然懂得用功了。這一次歲考,殷殷的名次足足提升了幾十位,前幾年她可一直都是墊底呢。想想那時候叫她練一會劍,簡直比登天還難。”

  景霄真人撫著長須,呵呵一笑,道:“殷殷天資本就絕佳,再懂得用功,道行精進自是不在話下。嘿嘿,這話又說回來,我張景霄之女又能差到哪里去?”

  黃星藍知張殷殷起手修煉三清真經的話,至少是一整夜的功夫,於是隨著張殷霄向正殿行去,邊行邊道:“景霄,你不覺得這兩個月殷殷象完全變了個人一樣嗎?現在她幾乎是時時刻刻都在修煉。不過有一點不大對勁,我悄悄看過她練劍,殷殷咬牙切齒的,倒似是要和什麼人過不去一樣。”

  景霄真人笑道:“除了那個紀若塵,她還會和誰過不去?就算不說若塵的謫仙之體、前途無量,這孩子本身也算是相當不錯了。從他過往行事看,對殷殷十分回護,也算難得。且由得他們去鬧吧!”

  黃星藍倒有些擔心,道:“可是殷殷脾氣莽撞,做事不知輕重,已經重傷過若塵一回。若她道行深了,想必又要去找若塵麻煩,可別再失手傷了若塵。”

  景霄真人笑道:“怕什麼,小孩子間打打鬧鬧,那叫做青梅竹馬。”

  次日黃昏時分,紀若塵聽完了顧守真真人的授業,正獨自一人向太常峰行去。眼前前方拐過一個彎角,再繞過一堵牆壁,眼前就會豁然開朗,現出通向太常峰索橋的大道來。行到彎角前,紀若塵心中忽然怦的一跳。以往找他麻煩的人都喜歡站在此處,待他轉過彎時,再突然大喝一聲。也不知是否想突如其來,先給他一個下馬威再說。現在紀若塵行到此處時心中又生不安之感,難道又有人在這裏等著他嗎?

  “紀若塵!”果不其然一聲斷喝。

  紀若塵暗歎一聲,抬頭望去時卻不禁一怔,原來攔在當路的卻是明雲。明雲沉穩莊重,處事得當,本來紀若塵對他很有好感,怎麼今日他也要攔自己一攔?

  “明雲師兄,不知找我何事?”紀若塵彬彬有禮地回了一句。既然看對方這架勢乃是蓄意來找麻煩的,那麼道德宗素來以德服人,自己總得禮數周全,先占得一個理字再說。

  “何事?”明雲面色陰沉之極,道:“明心就算曾經得罪過你,可他畢竟還是個孩子。你有心構諂他偷你東西,害他清修半年,這也就罷了。但我宗歲考向來是點到即止,較技弟子又有法器護身,可你竟然重傷了明心,連腦骨都裂了!他與你有何深仇大恨,如何下得這般狠手?”

  紀若塵一怔,問道:“明心傷得這麼重?當時我可沒動真元,而且他看上去也沒什麼事啊。”

  明雲喝道:“沒動真元?以你現在這點道行,若非傾盡全力一擊,怎麼破得了明心護身法器,打裂他腦骨?若不是蓄意而為,何至於此?!還敢說沒動真元!罷了,過去是我看錯了你,今天我就要教訓一下你這無恥之徒!”

  紀若塵聽了後並未回答。他解下身後背包,放置在路旁地上,又緩緩抽出黑樨木劍,方才行到明心對面,道:“我本以為你是個通世故情理之人,沒想到看錯你了。看來今日你是不想聽我任何分辯。也罷,既然你要教訓我,那我雖然不是敵手,但也要殊死相爭!只是看在同門之誼上,我還要提醒明雲師兄一句,教訓過我之後,你十年勞役是免不去的。”

  明雲面上鉛雲密佈,教訓紀若塵的後果他當然知道。為乘一時之快而被罰勞役十年,怎麼看都非是明智之舉。這明雲也知道,但看到明心臥床不起,他登時一股急火湧上心頭,不顧一切也想給紀若塵一點顏色看看。此刻見紀若塵鄭重其事地擺出生死決戰之勢,明雲心中也多少有些後悔自己的衝動,可是此刻被紀若塵拿話一擠,他又哪還有臺階可下?

  就在雙方一僵之際,牆角處又轉過來一位少年,冷笑著道:“太璿宮弟子果然名不虛傳,真是謙沖平和,公正不阿。打傷了人從不出聲,自己的人被傷了就要興師問罪。我們修道者豈同凡人,腦骨裂了又如何?只要不傷道基、不損智慧,調理十天半個月也就好了,能有多大的事情!值得你如此大動干戈?哼,我聽說紀若塵傷在你太璿宮弟子手中也不是一次兩次,那時怎不見明雲大真人出來說一句公道話?”

  明雲臉上一紅,登時為之語塞。

  紀若塵轉頭望去,心中實在有些不豫。他本想拼著再受一次傷,也要將明雲送去勞役十年,好換一些清靜日子回來。這半路上殺出來的傢伙雖然斥責得明雲無言以對,但也給了他一個臺階下,實際上等於是幫了明雲。

  明雲哼了一聲,狠狠盯了那少年一眼。那少年嘴角掛著譏嘲,毫不客氣地瞪了回去。兩人互瞪良久,就連紀若塵都以為他們要動手打上一架時,明雲忽然回劍入鞘,轉身大步離去,連頭也不回。

  此時紀若塵早已將這少年打量了個遍。他年紀看上去與自己差不多,面如瑩玉,俊美異常。但他雙眼亮如晨星,隱隱有殺伐之氣。這少年樣貌本是極好的,只是眼中殺意實在銳利,登時將本來一個脂粉叢中的軟玉公子變成了一把明晃晃的利劍。紀若塵仔細看去時,這才發覺少年眼中殺意偶爾閃過時,在最明亮銳利時分反而略有收斂。他知道萬不可小看了這收斂之意。去而有回,那可是比鋒芒盡顯要整整高出一籌的境界。紀若塵心下微驚,沒想到這少年年紀與自己差不多,竟然已有太清玄聖境的功夫,遍數整個道德宗這個年紀的弟子,能修到玄聖境的也沒有幾個。再看他絲毫不買明雲的帳,紀若塵心中對他的身份已經大致有些數了。

  果然那少年向紀若塵施了一禮,道:“在下姓李名玄真,乃是玉虛真人治下玄冥宮弟子,見過若塵師兄。”

  紀若塵忙還了一禮,道:“玄真師兄年紀輕輕,道法精湛,在宗內素有大名,我是聞名已久,只是今日才得一見。”

  李玄真又深施一禮,忽然笑道:“好說,好說。可是……我說若塵師兄,我宮師祖玉虛真人同紫陽真人關係非同尋常,玄冥太常兩宮弟子私交也大多不錯。所以我們沒有必要如此禮數周全吧?麻煩不說,反而弄得生分了。”

  紀若塵心中一喜,倒是沒想到李玄真如此沒有架子,不似其他有天分的弟子那般恃才傲物。再加上李玄真氣度相貌實在出眾,紀若塵心中自然而然的就先有了三分好感。

  李玄真又道:“聽聞若塵師兄得了歲考第一,本來今天我是特意想來見見師兄的,沒想到半路上遇見了明雲。我看他神色不對,就偷偷跟了過來。太璿宮弟子素來不大講理,這我也是常有聽聞,只是沒想到明雲竟然也是這等人。唉,說起來今年歲考竟然輸給了他,真是慚愧。”

  紀若塵見他襟懷坦蕩,連較技落敗這等丟人事都坦然相告,心中好感又升了一分,當下安慰道:“勝負乃是尋常事。說到羽化飛升,三清真訣才是根本,仙劍咒術不過是旁門左道而已。只是……據我所知,玉玄真人所授的列缺劍蘊含天地之威,頗能克制太璿宮的大五行劍訣。玄真師兄何以仍然不敵明雲?”

  “列缺劍?”李玄真失笑道:“玉虛師祖的列缺劍當然鬼神難敵,可是那至少要有上清境界的真元方能修習,我卻還差得遠呢。”

  紀若塵啊的一聲,大為吃驚。玉虛真人不可能對本門弟子藏私,如此說來,自己所學那幾式列缺劍應該是玉虛真人專門為已創設、不需真元催動的招式。

  李玄真陪著紀若塵一路有說有笑,轉眼間就快到索橋處,遙遙望去,雲風道長已經等在索橋邊了。李玄真當即停步道:“若塵師兄,雲風道長已在等你,我也該回玄冥宮了。說心裏話,在來見若塵師兄前,聽說師兄蒙各位真人垂青,我心裏也是頗不服氣的。不過今日一見,師兄的氣度智慧實在與眾不同。大道艱難,師兄求道雖晚,但這幾年時間的差距,轉眼之間就能補上。今後師兄如果再有麻煩,儘管來找我就是。別人會讓著太璿宮,我們玄冥宮可不會讓。”

  紀若塵笑笑道:“多謝玄真師兄。不過只要我不與他們爭,他們鬧多了幾次後,大概自己想想也會覺得沒意思,就不會再來煩我了。”

  李玄真哈哈一笑,道:“難得若塵師兄心胸如此寬闊,那看來我雖然壞了若塵師兄的好事,你也不會怪我了。”

  紀若塵心中一動,明知故問道:“我的好事?”

  李玄真微笑道:“明雲雖然有些不通世故,可是仙劍道術的確非常厲害。我今年輸給了他,明年還想贏回來。可是罰勞役的弟子是不能參加歲考的。”

  說罷,李玄真向紀若塵灑然一禮,言道就此別過,日後有時間還要介紹尚秋水與紀若塵認識,那也是個值得一見的妙人,然後就飄然遠去。

  紀若塵看著李玄真的背影,一時間心內隱生寒意。他忽然想,自己是不是小覷了宗內弟子?看來除了明心明雲這些不大通世故的弟子外,道德宗中不知藏有多少有大智慧的弟子。自己可不要坐井觀天,把旁人的智慧瞧得小了。

  但在細細回味剛剛一幕時,紀若塵突然發覺在提到尚秋水時,李玄真眼中閃過一絲隱約的光芒。

  他似是別有用心。

  匆匆三月過去,冬已去,春正來。

  這日天尚未亮時,紀若塵就已坐在莫幹峰後山的一塊巨岩上,靜觀著面前茫茫雲海。這塊巨岩猶如一隻展翼雄鷹,大半個身體都探出在危崖之外,將飛未飛。紀若塵所坐的地方,正是巨鷹的鷹嘴處。這只巨大無比的鷹喙,堪可容兩人並坐。

  嚴冬時分,環繞著莫幹峰的茫茫雲海泰半時候厚重如鉛。此季的雲海與寒冬又有所不同,望上去已是輕靈躍動了許多,再過片刻,當朝陽初現的刹那,這萬里雲海都會鍍上一層金色,若泛著細細金色漣漪的海。

  紀若塵是兩月前無意中發現此處寶地的。此後每逢來太上道德宮聆聽真人授業的日子,他往往會特意早到半個時辰,在此處坐上一會,靜觀日出群山。

  這個時刻,紀若塵不引日華,不吸靈氣。他只是坐著,什麼都不想,就那麼坐著而已。

  這或許是惟一什麼都不用想的清靜時光。紀若塵知道這樣呆坐著十分奢侈,但他累了。他心中藏著太多的秘密,那謫仙二字猶如兩座大山,時時刻刻都壓在他的背上。無論做任何事,紀若塵都得背著這兩座移不走、放不下的山。這短短的一刻鐘時光,就是他惟一能夠放下這兩座山的時候。

  在龍門客棧時,紀若塵總是從早忙到晚。當一天結束、躺在床上的一刻,他最愛想的就是天上會掉下五十兩銀子,讓他買一小塊地,也能夠開上一間黑店,當當掌櫃的,威風一回。現在入得道德宗後,紀若塵房中堆滿了價值千金的法寶,然而清靜時刻、簡單快樂反而變成了一件極難求得的事。

  只是,這難得一刻清靜也僅有兩月不到而已。

  紀若塵看著身邊悄然湧起、淡得幾乎無法察覺的水煙,聽得身後輕輕柔柔的足音,頭不禁又開始隱隱作痛。

  含煙一言不發,逕自在紀若塵身邊盈盈坐下,凝望著遠方漫漫雲海。巨鷹雖大,但鷹喙上僅堪供兩人並坐而已。紀若塵與含煙幾乎要挨在一起,山風拂過時,她的裙邊袖角,淡淡水煙,以及縷縷暗香就會時有時無地自他身上掠過。

  紀若塵的心又跳得快了些,呼吸也有些急促。但這不同于初遇含煙那幾日的不能自已,這一次他十分清醒,正因為神智清明,所以對含煙的一舉一動反而感覺得分外明晰。此刻兩人離得如此之近,他全身幾乎都被含煙身周的煙氣籠住。他與含煙上課時也曾並肩而坐,但那一是玉玄真人之命,二來兩人之間也有著距離。現在如此坐法,其實早已逾越了普通的同門之誼。

  紀若塵這一次真正的糊塗起來,心裏只是想著:“她……她怎麼坐得這麼近……”

  就在朝陽初升的刹那,含煙忽然道:“若塵師兄,你占了我的地方呢!”

  紀若塵啊了一聲,道:“這裏?可是我已經來了快兩個月了,從沒見過什麼人在這塊大石頭上啊。”

  含煙淡道:“若塵師兄,‘蒼鷹展翼,東海日升’多少也算得是莫幹峰一景,我常到這裏看日出的,只是此前沒有遇見師兄而已。”

  紀若塵苦笑一下,看了看身下並不寬大的鷹喙,勉強向外挪了挪。他這一動,半邊身子已經懸空了。

  含煙忽然輕輕一笑,道:“若塵師兄,你再動的話,可就要掉下去了。那時我可不救你。”

  紀若塵一呆,轉頭望向含煙。含煙也正望向他這邊,在這極近的距離上對視,紀若塵心中忽然一陣發虛,轉過了臉去。含煙又是一笑,道:“若塵師兄,你好象很怕我。”

  “這怎麼可能?沒有,當然沒有。”紀若塵矢口否認,但在剛剛那一刻,他又從含煙眼波深處看到了那塊不動而冰冷的巨礁。

  含煙輕歎一聲,竟然握起紀若塵的手,仔細觀瞧。紀若塵雖然自幼勞碌,身上傷疤縱橫,但這一雙手倒是生得十分的好,就似從未操持過辛勞雜務的富家公子一般。含煙凝視看了半天,方道:“若塵師兄,你這雙手上血腥之氣凝而不散,徘徊不去,想必過去的殺伐是極重的。其實怕的,應該是含煙才是。”

  紀若塵心下一驚,回轉頭來,迎上了含煙的目光。

  這一瞬間,剛好有一陣山風掠過,將含煙身周終日不散的煙雲水氣吹得乾乾淨淨。這始終籠罩在霧裏雲中的女孩,終於清清楚楚地出現在他眼前。

  那一刹那,恰如靜夜花開,春江月升。

  “含煙,你身上的煙雲怎麼散了?道基是不是出問題了?”

  “這些煙雲水霧,原本是含煙不想讓人看得真切而已。”

  紀若塵心中一動,猛然泛上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還未等他想清楚含煙語中含義,她即徐徐升起,飄然下峰,只留下了一句:

  “這鷹喙雖然不寬,也還容得下兩人呢,今後師兄無須回避。”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8 02:49 PM

章十 流年 三
  匆匆間又是一月過去。紀若塵與含煙曾兩次在鷹喙上共觀東海日升。兩次都很短暫,短暫到從踏露而來,到日升而去,還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兩次共觀日出,兩人都未曾交談過隻言片語,只是並肩而坐,坐看著雲湧日升。

  紀若塵一時覺得,若能一直在道德宗這樣呆下去,其實也很不錯。

  大鬧之後有大靜。

  歲考之後,道德宗重又回到忙碌、有序而寧靜的日子裏。在春暖花開的時節,所有人都會變得懶懶洋洋。太上道德宮雖以通玄手段隔絕了天時影響,宮中諸道長又多有高深道行在身,但天地之玄妙豈是人力可以測度?是以在這個時節,大多數修道者仍與凡人沒有多大不同,心情都會變得舒暢一些。

  此時太璿峰上,景霄真人正與黃星藍並肩漫步,共賞峰上奇景。此時一陣急驟的腳步聲傳來,張殷殷一身勁裝,身背木劍,一頭從錦花叢中鑽出,從景霄真人夫婦面前飛奔而過,全當沒看見他們。

  “殷殷!晚上跟我們一起用飯吧!”黃星藍叫道。

  張殷殷立時扔下一句“不去!我剛練完劍,正要去修道呢!”,然後就消失在石徑的盡頭。

  望著張殷殷消失的方向,景霄真人只是撫須微笑,甚是得意。看來今年歲考,張殷殷戰績必然不錯,那時他張大真人教女有方,自然面上大大有光。

  黃星藍想法倒是不同,她微一頓足,嗔道:“殷殷這孩子!這幾個月每次見她,她不是在修道,就是在去修道的路上。哪有這種用功法?”

  景霄真人夫婦並不深知張殷殷突然變得如此勤奮的原因,不過紀若塵倒是很快體會到了她苦練數月的成果。

  “什麼?你還敢來比劍?”紀若塵大吃一驚,有些異樣地上下打量著張殷殷。

  張殷殷當然明白紀若塵言下之意,臉上禁不住微微一紅,但她隨即鎮定下來,道:“你放心,我這一次可不是來找你拼命的,我們只是切磋。”

  只不過她雖說是切蹉,可是念及她過往劣跡,紀若塵是無論如何也不信的。他本以為上次的一頓痛打足以讓張殷殷從此知難而退,沒想到她陰魂不散,幾個月後竟然又找上門來。

  “切磋?”紀若塵搖了搖頭,道:“我們哪一次切磋沒有見血?不……”

  張殷殷黛眉立時豎起,纖手已握上了木劍劍柄。

  紀若塵見狀,苦笑一下,立刻改口道:“……不過看來不比也不行了。只不過若你再輸了的話,還是逃不了一頓痛打。”

  “可以!但我贏了的話,就要把以前的賬雙倍奉還。”張殷殷平靜回道。這一次談到比劍,她完全未向往昔那樣輕易就被紀若法激怒,看來養氣功夫已經進了一層。紀若塵將這一切收在眼底,心中暗暗留上了神。

  他點了點,道:“即是如此,你得給我三天準備時間,三日後的晚上,我們依然在後山鑄劍台見。這次比劍,我們就不限手段,各憑本事吧!”

  張殷殷聽了,只是略略點頭,就轉身離去。這種灑脫,又讓紀若塵小吃一驚。

  三日之後,是一個無月的夜晚。但在太上道德宮煌煌燈火的輝映下,鑄劍臺上依稀可以分辨出周遭景物。對於修道者來說,這些光亮已經足夠了。

  當紀若塵來到鑄劍臺上時,張殷殷早已等候在此。兩人此前已經戰過數回,這一次也不多有客套,簡單打個招呼後就即開始動手。張殷殷纖指虛握木劍劍柄,左手掐訣,徐徐抬起木劍。隨著她的動作,木劍嗡的一聲輕響,驟然放散出濛濛青色光華。

  紀若塵面容一肅,此刻見張殷殷竟起手就運起乙木劍訣,不由得立刻加了十分的戒備小心。他倒不是怕張殷殷的大五行劍訣,他怕的是她劍訣失控。從過往經驗看,大五行劍訣失控對於持劍者並非是什麼壞事,很可能事後只是脫力,需要休養幾天而已,可是作為對手,那要需要面對威力驟然倍增的一劍。與張殷殷鬥過幾次後,紀若塵甚至有些懷疑,這劍訣失控說不定也是大五行劍訣的一大殺招。

  紀若塵當下木劍一振,直接運起列缺劍,小心翼翼地與張殷殷鬥在一處。

  甫一交手,紀若塵立刻發現了張殷殷的不同。她木劍上青芒雖然微弱,但穩定異常,沒有分毫的失控跡象。而且她更是一反往日的焦急浮燥,出手沉凝,鬥得極有耐心。紀若塵道行上本就較她差了一層,儘管劍訣上占著便宜,但仍是鬥得十分辛苦。

  兩人翻翻滾滾的鬥了足有一刻鐘的功夫,張殷殷依然沒有任何急燥之相,看來是打定了主意要跟紀若塵拖下去。她道行比紀若塵深厚許多,這麼一拖,先被拖垮的很可能是紀若塵。

  紀若塵多少有些年輕氣盛,雅不願被她擊敗。此時眼見戰局不利,他立刻脫身退後,將木劍插於地上,右手二指併攏,一聲叱喝,指上已燃起淡淡真火。

  張殷殷一見就知紀若塵要用符。當下她也不示弱,先以乙木劍氣護住全身,又取出三張功效各不相同的護體符紙,冷笑著看著紀若塵。此戰之前她已做萬全準備,誓要勝出一場,洗刷連敗之恥,報復吊打大仇。

  然而隨著紀若塵的動作,張殷殷臉上笑容全失。她張大了口,不能置信地看著紀若塵從懷中取出整整一疊的符紙!這一疊黃符簡直厚如書冊,怕是有近百張!相較之下,張殷殷那三張護體符紙看上去顯得無比單薄,似是一陣風過去,也能吹得裂了。

  道德宗弟子之間互相比試,素來以鬥劍為主,等得道行高些時也會有運用奇形法寶相鬥。在鬥劍之中,用符也是一項重要手段,但道德宗正統用符傳統乃是選用威力大的咒符,務求有一舉扭轉戰局之力。這樣的咒符往往發不了二三張,弟子的真元就會耗去一小半。是以道德宗門內比劍,難得見到一場中有用到三張符以上的。如張殷殷,使動這三張符紙就已是她的極限,再多一張,她餘下的真元就不足以馭使乙木劍氣。

  她又何曾見過象紀若塵這般拿出厚如書冊的咒符的情形?

  以紀若塵的道行,拿出這麼多的咒符,只能說明這些符咒都是些威力最弱、僅供弟子們習練符咒所用的道術。而且要運使如此多的咒符,紀若塵還需得有特殊手段,才能保證催符迅速,免得給對手借機近身。可是這些就算給這些符咒打上身來,以張殷殷的道行,那也是不痛不癢,是以她根本不怕。

  張殷殷兩樣都猜對了。紀若塵的確手裏握的都是最簡單的咒符,他也的確有太微真人所授獨特法訣,可以迅速催化符咒。

  她惟一沒想到的,就是這些咒符一起運出時的景象。

  紀若塵左手一展,數十張咒符如扇般展開,然後刷的一聲,最上面一張自行飛出,飄在他面前。他一聲叱喝,右手燃燒著真火的二指已然將咒符對穿,指上火焰迅速燒穿咒符,一道狂風平地而起,迅速向張殷殷撲去。

  刷刷刷刷!一張張咒符按順序從紀若塵左手上飛出,又在他右手上燃燒殆盡。狂風、飛沙、陰雲、寒氣,一個接一個生成,將張殷殷包裹在當中,圍繞著她盤旋不已。看來紀若塵早有準備,連咒符的順序都事先排好了。

  張殷殷一臉冷笑,周身籠罩在濛濛青光之中。儘管秀髮在風中狂舞不定,但在乙木劍氣和三重護身符咒的守護下,她根本未受任何傷害。

  紀若塵緊接著又燃起一張咒符,低空中本已浮著一朵陰雲,此刻忽然一聲霹靂,豆大的雨珠傾盆而下,若一道水龍,沖入下方的旋風之中。

  張殷殷臉色刹那間變得慘白,目瞪口呆地看著狂瀉而下的雨水在狂風中盤旋兩圈,與漫天塵土混合在了一起,然後忽然化成大片大片泥漿,向她披頭蓋臉地澆下來!張殷殷出身高貴,自幼鐘鳴鼎食,乃是一個極講究和愛乾淨的主,此時見漫天泥漿澆下,躲無可躲,避無可避,那是何等恐怕之象!

  她只嚇得動彈不得,惟有尖叫一聲!

  刷!泥漿兜頭將張殷殷澆了個透。

  張殷殷幾乎要哭了出來,拋下木劍,趕忙將臉上爛泥擦去。待到雙眼能夠見物時,她雖然未發悲聲,但大滴大滴的眼淚已經忍不住湧了出來。

  紀若塵正站在她身前三尺之外,同樣一身爛泥,手中木劍虛指張殷殷咽喉,道:“你輸了。”

  張殷殷一邊擦著臉上的爛泥,一邊怒道:“你……你……無恥!”

  紀若塵只作未曾聽見,仍是道:“你輸了。”

  張殷殷聽後一言不發,幾下粗粗擦去臉上爛泥,冷著臉道:“好你個紀若塵,只希望你下次還能有這麼好的運氣!這次本小姐認栽,動手吧!”

  紀若塵哼了一聲,張手抖出一條黑色細繩,就要上前綁人。張殷殷立時退了一步,喝道:“本小姐一言九鼎,可不會輸了不認!你也不用捆綁吊人,儘管動手,我絕不閃躲就是。”

  張殷殷此時稚氣尚未盡去,此刻一番話說得老氣橫秋,看得紀若塵哭笑不得。既然張殷殷已然放下話來,那他也不客氣,繞到張殷殷身後,木劍高高舉起,重重地落在她腿側。張殷殷全身一顫,咬緊牙關,一聲不出。

  啪!木劍又狠狠抽在她臀上。張殷殷臉色一白,仍然沒有出聲。

  紀若塵第三番舉起木劍時,夜空突然雲開霧散,一線清冷的月光當空灑下,落在了張殷殷身上。紀若法忽然發現,儘管仍是一身泥汙,然而張殷殷月下身姿綽約如仙,一張不禁吹彈的臉上雖有隱隱污痕,但也難掩那初成的無疇麗色。

  紀若塵眼見手中木劍就向她挺翹的臀上落去,胸中猛然湧上一股熱流,手上不禁就是一顫。

  木劍仍然落在她身上,但力道較前面兩記可就輕得太多了。張殷殷心下疑惑,抬頭望向紀若塵,恰見他也正望了過來。兩人目光一觸,都如遭雷擊。刹那間,張殷殷滿面飛紅,紀若塵匆忙轉頭。

  寂靜。

  片刻之後,紀若塵方勉強咳嗽一聲,舉起木劍,喝道:“還未打完呢!”

  張殷殷垂著頭,兩隻手絞在一起,只是靜等木劍落下。可是她等來等去,終是沒有等到這一劍。

  紀若塵乾咳了半天,可高舉的木劍非旦沒有落到張殷殷身上,反而回到自己背後。但他仍然嘴硬道:“今天已經教訓了你,下次再敢來糾纏,那就……那就打得更重!”

  張殷殷似是完全沒有聽見,又靜立一刻,見紀若塵沒有再動手的意思,這才突然飛奔下山,若一陣風般,再沒回頭。

  轉眼間,她身影就完全消失在夜色之中。紀若塵又在夜風中立了片刻,這才徐徐下山。

  轉眼間夏去秋來,葉落雪飛,直至第二年歲考將至,張殷殷也未曾再在紀若塵面前出現。

  偶爾中夜回想,紀若塵也有些弄不清楚,自己最後的那一劍,究竟下手是輕了,還是重了。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8 02:50 PM

章十 流年 四
  未曾見張殷殷來糾纏,明雲和明心似也轉了性,在久違的清靜日子裏,紀若塵竟有些微失落。

  或許是失之桑榆,收之東隅。含煙雖已不再與他一同聽玉玄真人授業,但每個月總有那麼一次兩次,兩人會在鷹喙上相見,共賞日出。

  早在這一年八月,紀若塵就已突破了太清靈聖境,開始研習太清神聖訣。以七個月時間突破太清靈聖境,就是放眼整個道德宗,也算是不錯的了。

  起始修煉太清神聖訣之後,紀若塵歲考又進一階,今年就將與張殷殷對陣了。一時間他竟然心中隱隱的多了一些期盼。而與含煙的鷹喙賞日,雖然兩人從未在此時交談過,但個中朦朧滋味,也會令他偶爾間回味不已。

  匆匆間歲考將至,紀若塵收起綺思,專心修道。道德宗道法繁多,有體有用。三清真訣自然是萬法之源,然而如丹鼎咒符圖錄仙劍之類的應用之道,研習得多了,對於三清真訣的體悟也有不可或缺的作用。只是一人精力有限,修煉三清真訣的時間多了,自然對其他的學問就會荒廢一些,反之亦然。在歲考之中為求克敵制勝,自然要在應用之道上大下功夫,也就難免要誤了三清真訣的進境。

  紀若塵剛將太清靈聖訣修至圓滿,真人們就已看了出來。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真人們雖然均示意嘉許,但殊無多少歡喜之意。紀若塵見慣紅塵,自然看得明白。果然不出他所料,過不了幾天,就有幾位真人私下詢問他是否近來沉溺於雜學道術,反而荒廢了三清真經的修習。

  紀若塵初時尚是十分不解,然而事後靜思,越來越覺得真人們的反應有些不對。他私下裏找雲風道長一問,這才知道修成太清靈聖訣時,明雲、李玄真等人皆用了五個月不到,而姬冰仙更是僅用三月即將此境修成!

  兩相一對比,紀若塵當即恍然大悟。自己雖然修煉進境較一般弟子已然快了許多,可是與姬冰仙這等天資橫溢之人相比,仍然相去甚遙。若他只是一個普通弟子,必然會受到諸位真人嘉許,但此時在真人們眼中,他可是謫仙之體,天授之質。紀若塵察言觀色,已然知道在諸位真人心目中,自己修道慢過了姬冰仙已有些說不過去,再慢過了明雲等人就更是難以接受了。

  紀若塵雖然同領八位真人授業,分了心思,自然要影響些進境,可是道德宗三清真訣講究頓悟,他又服了不少仙丹妙藥,還有諸多輔助修煉的法寶,所以這個藉口也有些勉強。

  一想通了這些,那本應是十分高遠清爽的秋,刹那間變得陰鬱了許多。

  這一日,當紀若塵授業結束後,已是夜幕低垂。他心事重重,未走平時常走的大道,而是選了一條幽靜無人的小徑,慢慢行來。

  這條小徑夾在兩堵高牆中央,正中有一個方形石場,場中有一口古井。紀若塵曾走過一次,只知這裏十分清幽。此時夜色全黑,他一路行來果然一個人都不見,正適宜獨想心事。在路過井口時,他眼角餘光落處,忽然有一道幽幽碧光閃過。

  紀若塵心下微驚,停下腳步,向碧光閃動處望去,這才發現石場一角的牆壁下,正擺放著一座青銅古鼎。銅鼎式樣奇古,上面鐫刻著數行古篆。這些古篆紀若塵也是一個都不識得,可是他總覺得這些文字似乎曾在哪里見過,但一時息也想不出來在什麼地方看到過類似文字。

  古鼎放在這裏已不知有多少個年頭,銅綠斑駁,上面已然積了不少青苔,似只是一個無用之物。然而在紀若塵雙眼中,古鼎鼎身上偶爾會閃過陣陣碧光,看來在莫幹峰這洞天福地中放得久了,這銅鼎也吸聚了不少靈氣。

  紀若塵注視著銅鼎,神態如常,心卻漸漸地跳得快了起來。他微向前踏出一步,可是腳剛剛伸出去,又匆忙收了回來。然後,他就靜立原地,動也不動,只是盯著銅鼎看個不停。

  忽然有雲飄過,遮住了天上的皓月,小巷中驟然暗了下來,然而紀若塵依然不動。

  只是當雲開一刻,他才如電般閃到銅鼎前,輕輕一掌拍在銅鼎上。

  他這輕如鴻毛的一掌卻如有萬鈞之力,竟然無聲無息地沒入了銅鼎之中!鼎身上古篆同時亮起,複又暗去,如此九明九暗,方才不再有異樣。銅鼎逐分逐分地變得模糊起來,然後一陣扭曲,就此消失。

  只是刹那之間,紀若塵已有如在暴風中沖刷過了九次,周身腑髒如裂,臉色蒼白之極。他萬沒想到,這看似不起眼的古鼎中竟然含有如此龐然不可或擋的靈氣!

  只是這些靈氣渾然無鋒,全無一絲殺伐之意,紀若塵這才勉勉強強地承受了下來。但他仍覺胸口一甜,就想噴出血來。只是他心志堅毅,竟然一仰頭,硬生生將血給吞了回去。雖然胸腹間又是一陣劇痛,但終究沒讓一滴血落在地上。百忙之中,他還不忘揮出一道袖風,將揚起的灰塵吹到一邊去,不讓片塵及身。

  紀若塵四下望望,見沒有驚動任何人,這才加快腳步,向太常宮行去。不知為何,他心中總有些隱隱約約的莫明感覺,似乎今夜解離了這個無用的銅鼎,並不是一件小事。從那龐然無匹的元氣來看,這尊銅鼎或許並非是件無用的飾物,倒很有可能是件上好法器。

  不過紀若塵出身黑店,鑽研的是人心,習練的是悶棍,入了太上道德宗後又專心道術,從未讀過聖賢之書,治過經史子集,綱常禮法那是一概不知。就是知了,他也不以為然。在他心中,倒的確是有句微言大義,向來被他奉若神明的。

  天下之物,惟有德者居之。

  紀若塵心中惴惴不安,匆匆離去,並未抬頭看看夜空。那一輪當空皓月中,不知何時已染上一塊碧斑。

  古井中悄然浮起一個隱隱約約的身影,看上去似是一個女子。她長髮披肩,眉目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上身可見著一襲古裙,下半身就是一片濛濛白霧。儘管看不真切她的容貌,然而一舉手,一投足,那不經意間露出的一縷風情,竟已有傾城之意。

  望著紀若塵離去的方向,她凝立不動,良久,才幽幽地歎了一口氣,一時間雲重月淡,似有一江的哀怨,都在這一歎中傾盡。

  “翼軒啊翼軒,已經這許多年過去了,你……你終於記起我了,終於想來救我了,是嗎?這孩子是你的再傳弟子吧,竟然一掌拍散了文王山河鼎……這怎麼可能?唉,是他太厲害呢,還是我真的老了?”

  此時小巷的另一端忽然傳來一陣隱約人氣,一個身影迅速向這邊走來。他身形凝重如山,又輕靈如羽,似是踏波而來,足下片塵不起,轉眼間就到了古井邊。單看他身形步法,就可知道行十分深厚。

  他在井口邊沿貼上八張血紅符紙,這才俯下身去,向井下道:“老前輩,今晚弟子帶來一隻冰蟾,可作稍補元氣、略消炎毒之用。前輩放心,弟子定當盡心竭力助您脫困。弟子最近才察知,井旁這座古鼎名為文王山河鼎,太過霸道,弟子功行遠遠不夠,實在無法破得此鼎,有負恩師重托。老前輩,為求早日破得此鼎,今晚你就將那篇《北帝誅仙錄》盡數傳了給我吧!”

  他話音未落,頭頂上忽然傳下一個冰冷之極的聲音:“老前輩?我很老嗎?”

  他大吃一驚,猛一抬頭,這才發現飄浮在自己頭上的隱約身影,當下駭得急退幾步,後背重重地撞在牆上,這才停住。一時間,他嚇得話也說不清,指著那女子身影,牙關打戰,只是道:“你,你……你怎麼出來了……”

  那女子淡笑一聲,雖不見容貌,但笑音中自有奪魄奪魂之力,又道:“這文王山河鼎很霸道嗎?霸道怎麼被人給一掌拍散了?你只是想騙我的《北帝誅仙錄》吧。”

  那男子向旁一看,果然那尊文王山河鼎已然消失無蹤。他當時臉色慘白,吃吃地道:“不,當然不是!道德宗三清真訣講究循序漸進,只靠三清真訣的話,弟子再有五十年也搬不動文王山河鼎……”

  女子冷笑一聲,打斷了他,道:“廢話少說!你既然那麼想要《北帝誅仙錄》,那我就讓你見識一下好了。”

  說罷,她伸指向那男子一點,那男子眉心一紅,刹那間飛出八滴鮮血。她曲指彈了八記,八滴鮮血一一飛散開來,分占八卦方位,環繞著她緩緩飛行。

  她雙目微閉,沉聲頌道:“玉出紫府,一氣生煙。帝君烈血,北斗然骨,九色蓮開,萬法自潰。”

  隨著她頌咒聲漸漸高亢,分列八方的八滴鮮血一一轉成金色,然後大放毫光,化成八朵鬥大蓮花。

  旋即蓮開花綻,蓮心中又各自飛出一片蓮瓣,蓮瓣之色各不相同,在那女子手心中合成一朵小小蓮花。花開後,蓮心又是一色。

  那女子須臾頌咒已閉。她並未急於發動咒法,而是凝視著掌中的九色蓮花,暗歎一聲,喃喃地道:“翼軒,我這就來找你了。當年我捨身為你,卻不知後來結局如何。你……你可逃出去了?”

  在這即將脫困的一刻,她竟似有些畏懼。也不知是畏懼那不知經過了多少年的世界,還是畏懼那即將揭示的結局。猶豫許久,她猛然抬頭,清喝一聲:“破!”

  九色蓮花光華驟盛,一飛沖天!

  西玄山上一聲驚雷炸響,千丈莫幹峰竟也微微晃動一下。太上道德宮上驟然亮起一層淡淡光罩,猶如一個巨大無比的大碗,將整個太上道德宮罩於其下。

  護翼著太上道德宮千年的西玄無崖大陣,終於現出形跡。

  光罩中心突然亮起一個光點,與整個大陣相比,這光點可謂微不足道,然而其中所蘊光華,足可光耀日月!光點中,一朵九色蓮花冉冉飛升,蓮花之下,那女子長髮飄飛,裙袖如雲,徐徐自西玄無崖陣中脫出!

  她在空中定了一定,當空清喝一聲,一時間太上道德宮滿宮皆驚:“洞玄老賊!待我道行一複,自當重回此地,與你再議多年相待之誼!”

  言罷,她駕起九色蓮花,沖霄而去。而太上道德宮中燈火通明,無數弟子皆被驚起,當下一片混亂。莫幹峰周圍幾峰上,又有數點光華升起。幾位真人倏忽間在空中會合,但見那女子已然遠去,互望一眼,面色均是凝重之極。

  他們卻是不敢去追。

  此時太上道德宮一處秘地中,四壁蕭然,惟有一燈如豆。正中石榻上,紫微真人徐徐張開雙目,忽而冷笑一聲,道:“無知妖孽!家師雖已仙去,但我道德宗中,仍有斬你之人!”

  他手撫身旁長劍,凝思片刻,雙目又緩緩閉起。

  此時在太常峰上,紀若塵立在索橋旁,張口結舌,呆呆地看著夜空,久久不能言語。他心下震驚之極,只是想著:“那女子是誰?竟然……竟然有如此神通!洞玄又是誰?是哪位真人嗎?我怎麼從沒聽說過?嗯,‘待我道行一複,自當重回此地,與你再議多年相待之誼’……嘿!真沒想到,天下竟然還有敢對道德宗如此說話的人,真是好威風!可惜就是煞氣還弱了點,若換了是我,怎麼也得加上踢翻莫幹峰,火燒道德宮這兩句……”

  他胡思亂想了一番,胸中氣血又有些凝滯不動,當即一驚,匆忙向自己住處奔去,以消受今夜意外之獲。

  此時此刻,儘管太上道德宮已是沸沸揚揚,那口古井旁仍是清清冷冷,只是少了一個文王山河鼎,多了一具乾屍。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8 02:51 PM

章十 流年 五
  直到天色大亮,紀若塵方才將經脈中湧動不休的靈力勉強壓制下去。然而他知道後患仍遠遠未消除。此時不僅僅是經脈,甚至於他的紫府、泥丸、華庭都受鼎氣影響,隱現碧光,有凝結盤固之象。

  他早不知後悔了多少次,不該胡亂去解離那尊毫不起眼的銅鼎。可是自從有了紫晶卦簽的前車之鑒後,紀若塵知道真人們所贈法寶都是有名有姓之物,萬不能隨意解離。總不能若大的太上道德宮,就他一個總丟東西吧?可是如此一來,只靠自身修為,紀若塵又怎麼能夠追得上姬冰仙這等天才?萬般無奈之下,這才動了銅鼎的念頭。

  好在紀若塵運氣不錯,這半個月輪到紫陽真人授業。紫陽真人並不授他什麼課業,只是叮囑他勤修三清真訣,偶爾才將他找去,天南海北、海闊天空的高淡闊論一番。因此他現在倒是有了從容融匯銅鼎靈氣的時間。

  紀若塵在院門處掛了個清修牌子,示意自己這幾日要閉關修煉,勿要打擾。說起來這歲考第一也並非全無好處,紫陽真人一高興,撥了一處三間房的清幽小院與他,作為清修之所。

  紀若塵這一次閉關足有七日,歷盡許多兇險苦痛,方算修煉完畢。他張開雙目時,窗外一片清冷月光,已是子夜時分。他口一張,哇的一聲噴出一口碧血,血中還包著一物,落地時發出清脆聲音。

  紀若塵面色蒼白,看上去十分虛弱。他掙扎著下了床,將地面血污中的小物事拿起,仔細觀瞧。這是一尊青銅小鼎,式樣古樸,鼎身上有許多小到幾乎看不清的古篆。看那式樣,分明就是被紀若塵解離的那尊青銅古鼎,只是小了數十倍而已。這只小尊不過寸許見方,隱現碧色光華,除了大小之外,倒與原本的青銅古鼎並無多少不同。小鼎有一線若有若無的靈氣,牽在紀若塵身上。

  紀若塵惟有苦笑。他為除後患,冒險運起太微真人所授的離火真訣化消鼎氣,未曾想倒以自身為鼎爐,將多餘鼎氣煉出了這麼一件銅鼎來。這可是他不借寶材,不動鼎爐,純以一已之力煉出的第一件法寶。可惜的是這尊小鼎看起來全無用處,他又做賊心虛,絲毫不敢拿出示人。

  他把玩了這尊小鼎半天,才心事重重地將它收藏好。紀若塵此番閉關頗有成效,經脈中鬱結之氣盡去,雖然紫府、泥丸等要害仍有凝金之意,但也緩解了不少。假以時日,當能盡數化去體內鼎氣。

  月已偏西。

  紫陽真人坐在案前,手捧***藏,正讀得津津有味。道行到了他這個地步,早可以不眠不食,依然長生。

  此時房門輕輕叩響,雲風道長走了進來,道:“師父,若塵已經出關了。說來奇怪,以他目前道行不可能閉關閉到七日。另外弟子感覺,若塵出關後真元有所變幻,周身了無生氣,全不似三清真訣能夠修出的境界。那種感覺……倒似是一件器物,年歲日久,有了靈氣一般。”

  紫陽真人揮了揮手,笑道:“若塵是謫仙之體,仙人之事哪是我們揣摩得到的?他身上有些什麼古怪也很正常。再者說,就算我們會錯,那難道紫微真人也會算錯?或許這是哪位真人私下裏精修有成,悟出一門妙法,偷偷授給了若塵也說不定。不過這事可不好開口去問。你勿需擔心,下去吧。”

  雲風道長不再多言,施了一禮後,退出了房間。

  雲風走後,紫陽真人笑容立消。手中那本道藏拿起又放下,每次都讀不上數行。紫陽真人索性將這本道藏扔在一邊,起身踱步。踱了數十圈後,方立在窗前,歎一口氣,暗忖道:“來了謫仙,走了妖孽,雖說一進一出暗合天道,只是為何我心下仍是如此不安?現在道德宗亂象已顯,紫微師弟啊,惟有希望你推算無誤了。唉,我道德宗一宗前途全寄於你一身,這……總不是什麼好事。”

  又過七日,紀若塵方將鼎氣初步消盡。他解離了如此一尊玄妙古鼎,雖然鼎氣十之**都被他無意中煉成了青銅小鼎,但餘下的也非同小可,令他真元大進。只可惜他現在道行實在低微,鼎中元氣能為他所用的千中無一,這當中的浪費,簡直已非暴殄天物可以形容。

  此番真元大進後,諸位真人果然精神一振,紛紛誇讚他天資獨到,頓悟有方,當下賜法寶的賜法寶,傳秘術的傳秘術,一時間將紀若塵弄了個手忙腳亂。

  那一晚走了妖物,整個太上道德宮都鬧得沸沸揚揚,但奇怪的是此後不見真人們有任何動靜。時間一久,這事也就慢慢淡忘了。

  時如白駒過隙,西玄山大雪紛飛,又是一年歲尾將至。

  太璿峰上一片忙碌,修為仍在太清境界的弟子練劍修道,忙得不亦樂乎。景霄真人夫婦也放下手中雜務,與幾位師兄師弟一齊指點門下年輕弟子。在景霄真人接常太璿峰的十餘年中,太璿宮日益興盛,去年歲考時僅以微弱劣勢敗于玉虛真人的玄冥宮之手,屈居第二。

  今年景霄真人勵精圖治,勢要將第一從玄冥宮手中奪回,以能好生羞辱一番玉虛真人。

  這日子夜時分,太璿峰上忽然響起一聲長嘯,其聲清如鳳鳴,曆久而不散,方圓百丈皆聞。黃星藍正和景霄真人在燈下弈棋,聞聽之後登時面有喜色,道:“這是殷殷的聲音!走,看看去!”

  氣動開聲,直上九宵,乃是三清真經修至太清真聖境時始有之象。

  須臾間景霄真人夫婦已然出現在張殷殷所居的院落中,正好看到數個丫環從房中狼狽奔出,緊接著又有一個大花瓶從房中飛出,呼嘯著追襲而至。太璿峰上,縱是尋常丫環也有道行,她們略一側身,就讓過了這個花瓶。但既然張殷殷要砸東西,那就誰都不敢去接,眼睜睜地看著這價值不菲的前朝花瓶在青石路面上摔得粉碎。

  “滾!都給我滾出去!”房中的張殷殷顯然怒不可遏。

  黃星藍急忙走進正房,見張殷殷單手舉著一座重逾百斤的紅木書台,就要向門口砸來。

  張殷殷見進來的是黃星藍,先是一怔,然後將紅木書台一扔,猛然撲進她懷裏大哭起來。

  黃星藍又是吃驚,又是心痛,忙一把抱緊了張殷殷,急問道:“殷殷,出什麼事了,是不是誰欺負你?你告訴媽,媽給你出氣!就算是玉虛那老雜毛的弟子惹了你,媽也先把他抓來太璿峰關上半月再說!嗯,不用說了,我看多半就是玉虛老雜毛幹的好事!別宮弟子諒也不敢欺負你!你等著,我這就找玉虛理論去!”

  她越說越怒,到最後一句時,聲音中已帶了一絲殺氣。

  景霄真人雖未出家,可是太璿峰弟子中道士仍占絕大多數。黃星藍急怒之下,左一句雜毛,右一句雜毛,可是幾乎將太璿峰上上下下給罵了個遍。別的不說,光是此刻立在院落中的幾位師兄師弟就均是道士。聽得黃星藍所言,他們你看我,我看你,惟有苦笑,沒人敢多言一句。

  在這太璿峰上,素來是寧可得罪景霄真人,不能招惹星藍夫人。

  奇怪的是,一聽黃星藍的話,張殷殷忽然不哭了,只是死活賴在她懷中不肯出來。黃星藍一見即心知有異,於是先將房中眾人都轟了出去,然後才向張殷殷低聲相詢。

  張殷殷支吾半天,方道:“媽,還有一月就要歲考了……”

  黃星藍望著張殷殷,靜等下文。張殷殷目光偏向一旁,似是不敢與黃星藍對望,只是她素來不善說謊掩飾,要麼就說實話,要麼就是打死不說。此時她猶豫許久,才道:“嗯……那個……我修進太清真聖境了……”

  黃星藍一怔,心道這可是好事啊,何以張殷殷會發這麼大的脾氣,又要大哭?難道是煉出了岔子?她趕緊仔細觀瞧一番,那張殷殷氣血充盈,神完意滿,狀況可是好得不能再好。

  當下黃星藍又細細詢問,但這一次無論如何也問不出什麼來。她心底更是疑惑,於是安慰張殷殷一番後,就此離去,要找張景霄好好參詳一下,看看其中究竟有些什麼問題。

  歲考如期而至。

  這一年的歲考四平八穩,談資不多。惟一值得一看的是明雲、李玄真和尚秋水的連環大戰。今年的勝負剛好掉了過來,李玄真勝了明雲,明雲勝了尚秋水,尚秋水勝了李玄真。

  紀若塵初入太清神聖之境,本來不為人看好。但他有諸多克制別宗弟子的手段,對於無特別道法克制的北極、玄冥等宮弟子,他也有高明手段,或是依仗大量上品符咒壓制,或是依靠先天卦象死守。

  相較於他的咒符戰法以及層出不窮的道法秘術,別宮弟子倒是更怕紀若塵的先天卦象。一旦遇上這等只守不出、滴水不漏的無賴戰法,別宮弟子惟有脫力而倒一途,個中過程實在是苦不堪言。而且紀若塵在歲考前突然道行大進,與別宮弟子相較,真元上也不吃虧。

  明心也剛剛修入太清神聖之境,與紀若塵較技之時,紀若塵懶得麻煩,抬手就是一張殛電隱雷符,將他擊暈了事。

  然而張殷殷修為又進了一層,他也就沒了與她相見較技的機會。在擊倒最後一個對手的刹那,紀若塵不知怎地,心頭竟隱有失落之意。

  這年歲考,紀若塵戰無不勝。

  正月月底,李玄真忽然來到太常宮,興沖沖地拉了紀若塵就走,說到好不容易湊准了時候,要介紹尚秋水這妙人與他認識。紀若塵一頭霧水,還未及多想,就被李玄真強拉出房門,一路向太上道德宮後山奔去。

  自李玄真初次說要介紹尚秋水至今,已近一年。只是山中無日月,修道多長生,一年時間實在是算不得什麼。

  後山一座三面臨空的石臺上,早已立了一個身影,風姿如仙。石臺上另放了一張八角遊仙桌,擺著兩張松柏長青椅,桌上放著幾盤果品,一把青瓷酒壺。

  感應到李玄真紀若塵到來,那人即轉過身來,含笑道:“玄真師兄,此次把酒言歡,你可是讓我足足等了一年啊!”

  他乍見李玄真身邊還有一人,不由得一怔,臉上立時有了些不豫之色。

  紀若塵此時見了他,也不由得一怔。

  這人雖是一身道裝,然則面如凝脂,唇如點朱;雙眉如劍,決絕中隱有三分盪氣迴腸;眼若晨星,剔透處另現萬傾煙波蕩漾。舉手投足,均讓人回味無窮,含笑若朝花帶露,不語時恰似玉盤凝霜。

  紀若塵實在想不到天地間竟還有如此人物,一時間,竟有些看得呆了。

  李玄真笑道:“秋水師弟,來來來,我為你引見一下。這位即是紀若塵紀師兄。若塵師兄入道雖晚,然則實有經天緯地的大才,單看八脈真人均對他另眼相看,就可想而知。更難得的是若塵師兄豐神如玉,胸襟若海,那種氣吞山河的大氣概,我實在是自愧不如。”

  紀若塵臉皮雖厚,聽了李玄真如此一番惡狠狠、**裸的誇獎,老臉也不禁紅了一紅,急忙搖手道:“我道行低微,哪當得起玄真師兄誇獎?秋水師兄可要見笑了。”

  尚秋水一雙星眸盯著紀若塵看了片刻,方才展顏笑道:“玄真說得沒錯,若塵師兄道行雖低,但那是因為入道太晚之故。師兄道法玄奇,雖源于三清真訣,然則真元之中卻大有古拙質樸之意。這一番境界,可就不是我能夠領會的了。師兄果然好人才!來來來,今日恰好雲開天清,咱們憑崖把酒,不醉不歸!”

  李玄真當即入座,拿起酒壺嗅了一嗅,笑道:“這一壺玉露天漿看來足有六十年,你可真下本錢!秋水啊,你偷了太隱真人的酒出來,就不怕回去受罰?可你現在後悔已經晚了,哈哈,哈哈!”

  紀若塵眉頭微皺,心中隱隱感覺有些不對。他年紀雖輕,但在人情世故上已可稱得上是老奸巨滑,早看出來李玄真爽朗笑聲之後,竟然有好不容易松一口氣之意。

  尚秋水微笑道:“玄真,這你可就錯了。我今年好不容易殺出重圍,拿了個歲考第一,太隱師祖方才賜了這一壺酒。從你們兩人手中搶這第一,十成十是要靠運道的,與那龍口奪珠實也相去無幾了。”

  石臺上僅有兩張椅子,尚秋水將餘下一張椅子讓了給紀若塵,自己袍袖一揮間,已有一道清風從遠處托來一塊巨石。他權以石作椅,盈盈坐定。

  三人談笑風生,說的都是些神仙傳說、宗內逸事,紀若塵揀了幾件上山前的趣事說說,也讓從未下過西玄山的尚李二人聽得津津有味。

  頃刻間日薄西山,酒盡盤空,三人這才散了。

  紀若塵獨向太常峰行去,一陣山風吹來,猛然覺得身上一陣冰冷,這才發現貼身衣物已然濕透,貼在身上又粘又冰,說不出的難受。

  原來在那雙如水眼波注視下,不知不覺間,他竟已汗透重衣。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8 02:52 PM

章十一 陌路 上
  歲考所向披靡,諸真人對紀若塵均是贊許有加,就連向不輕易許人的太隱真人也破天荒地鼓勵了他幾句。在太隱真人眼中,紀若塵不論道行進境多快、秘法多麼玄妙,都不值一曬,惟有他以先天卦象為源發展出的龜縮大法,實是發前人所未發,頗為難能可貴。

  其實道德宗可以上溯三千餘年,厚積而薄發,門下弟子隨著三清真訣修為日益深厚,淩厲攻擊手段也不知道有多少。等入得上清之境時,紀若塵再這般死守不出,早不知被對方的飛劍法器給穿多少窟窿了。

  紀若塵心中另有計較,歲考甫一結束,他即埋首苦研丹鼎與先天卦象。紫雲真人和守真真人大喜,悉心指點之餘,又與了他不少天材地寶,供卜卦煉丹之用。丹鼎之學不必多說,無藥不足成丹。雖然道行深時也可以真火為引,以靈氣入藥,此種丹藥一旦煉成,必是風雲變色、天地驚動。但這種煉丹方法,就是紫雲真人也不敢輕試,紀若塵自不知要何年何月才能運用。他初學丹鼎,當然要耗用大量材料。

  而守真真人的先天卦象窮究到深處,實可堪破天機,其中所費法材仙品,絲毫不比丹鼎之學少了。因此若非象紫雲真人和守真真人那樣窮一生之力精研,單是收集材料一項,就足以令許多修道者望而卻步。

  此時紀若塵既然醉心於此,兩位真人自然有求必應。儘管他失敗次數實在是高了些,但兩宮數千年珍藏,這點材料不過是九牛一毛,哪會放在眼裏?

  其實紀若塵在卦象和丹鼎上十分有悟性,絕非表現出來的那樣笨手笨腳,否則他又怎能從先天卦象中悟出龜縮不出之法?但明明能一次成功的丹藥和卜卦,他定要分成三次去做。那失敗兩次中的大部分原料,實已被他悄悄解離,用以填補自身元氣去了。

  諸真人給紀若塵的材料,哪一樣不是靈氣充溢之物?紀若塵有了補充,道行進境慢慢地就追了上來。可是回首望時,身後雖有弟子無數,但在他前方,姬冰仙等人卻越行越遠,修行進境上的差距,竟還是一點一點地拉開了。

  紀若塵知各人天資機緣不同,此事無法強求,頹然之餘,也惟有長歎一聲。

  每日都在忙碌中過去,直到又見瑞雪紛飛,紀若塵這才驚覺,原來又是一年過去了。

  歲考在平靜、重複而又有些枯燥的日子中臨近。紀若塵中夜打坐,心中本如月下平湖,其明如鏡,片瀾不生。

  悄然間,一個少女的身影徐徐從湖中升起。她垂首不許,雙手在身前絞來絞去,顯然心亂如麻。而紀若塵正立在她側後方,手中高舉的木劍微微顫抖,不知是否應當打下去。

  一輪明月冉冉升起,為湖面鍍上一層銀色。

  紀若塵終於一劍擊落,可是月下湖上,她是如此婉約,哪有半分嬌縱蠻橫的影子?而那纖纖背影中,分明還有些別的東西在。紀若塵心下一顫,手一抖,木劍初時淩厲,後來虛乏,終於有氣無力地在她臀上拍了一記,原本十成的責罰,就此變成了一分責罰、九分輕薄。

  她如遭電擊,驀然回首,目光相接處,似有電閃雷鳴。少女一言不發,突然轉身跑開,其惶惶之態,若受驚白兔。

  惟有紀若塵持劍呆立。

  他驀然從幻境中醒覺,這才知道自己此刻仍然在打坐修道,溫養真元,萬不可輕動妄念。

  紀若塵暗歎一聲,細細一算,原來竟已是兩年過去了。兩年之中,張殷殷再未在他面前出現,他又與太璿峰弟子不睦,沒什麼藉口去太璿峰一遊。太上道德宮占地極廣,分毫不比凡間大城小了,要想在路上偶遇,也幾乎全無可能。

  紀若塵一念及此,心頭激蕩不已,月下平湖波瀾湧動,頃刻間已化作濤天巨浪!驀然間,他泥丸一動,湧出一滴碧色水滴,徐徐下落,降于玄竅之上。刹那間紀若塵異香遍體,眼前大放光明,胸中真元如濤,不由自主地一聲長嘯,其聲如龍,當中又隱有鐘動鼎鳴之音。嘯聲直沖雲宵,一時間太常宮滿宮皆驚!

  太常宮弟子眾多,聞聽中夜嘯音之後,知道又有一人修進太清真聖境界。此事大家早都習以為常,都不以為意,自顧自地做事去了。

  太常宮中另有兩位元老耆宿,乃是紫陽真人師弟。他們一在讀書,一在煉丹,聽得嘯聲後,均是面有疑惑之色,然則思忖片刻之後,即又繼續品書煉丹,未有深究。

  雲風道長本來在靜室清修,猛然間被紀若塵嘯聲驚醒,也是面有訝色。他若有所思,披衣下床,來到外間,開始在滿架的道藏中細細翻找,片刻後抽出了一本《地仙紀傳》,仔細研讀起來。

  紫陽真人則手捧***藏,正自一邊踱步,一邊品讀。當那如龍嘯聲穿窗而入時,他一臉愕然,手中道藏啪的一聲掉落在地。

  這一夜,離歲考還有三日。

  紀若塵沒有想到,歲考第一場就會遇上張殷殷。而直到紀若塵步入較技場中,張殷殷才知道自己剛剛沒有聽錯主試道長叫的名字。

  兩人相對而立,對望許久,一時間誰都忘記了動手。轉眼間,旁邊較技場中已有些場次分出了勝負,紀若塵和張殷殷仍在呆立不動。主試道長發現了這邊的異狀,眉頭不禁一皺。但一個是八脈真人共同授業的高足,一個是景霄真人的愛女,哪一個他都不想得罪,於是乾咳數聲,以示提醒。

  紀若塵這才驚覺失態,於是提劍抱拳,道了聲:“殷殷……”

  哪知他一聲場面問候還未說完,張殷殷就如受驚一般,木劍驟然提起,瞬間震了九次,每一次震動,劍上都會泛起一層水藍光華,到第九震時,劍身已完全被水色光華罩住。

  紀若塵一驚,完全沒有想到她竟已修成如此強橫的葵水劍氣。還未等他反應過來,眼前已全是一片藍色光華,張殷殷竟然以身馭劍,合身沖來!劍尚未至,淩厲殺氣已激得紀若塵鬢髮飛揚!

  紀若塵萬沒想到兩年後重見,張殷殷竟然見面就是拼命的架式!

  他不及細想,本能而動,一低頭間已讓過了張殷殷的木劍,而後身形如煙,無聲無息地繞到她身後,木劍掄圓,就向她後腦敲下!

  直至木劍將將觸到張殷殷後腦時,紀若塵這才省覺,手上急忙運了狠力,硬生生地止住木劍去勢。

  木劍離張殷殷如雲秀髮不過數分之遙,她黑髮挽起,插著一枝紫金飛鳳珠釵,鳳口中一顆渾圓珍珠輕輕地撞上了木劍劍鋒,又彈了回去。

  張殷殷沖勢不止,儘管發現前方已無紀若塵身影,但仍前沖數丈,這才停住腳步。她愕然轉身,頭上珠釵突然斷成十餘截,一頭秀髮,就此如瀑垂落。

  張殷殷小嘴微張,唇上了無血色,星眸中已隱有水波閃動。紀若塵也沒想到張殷殷竟會在一招間落敗,一時間呆立於地。

  張殷殷忽然拋下木劍,掉頭飛奔。她秀髮飛揚,裙袖舞動,若一朵彩雲,冉冉而去。

  主試道長高聲道:“紀若塵勝!下一場較技開始!”

  另一個弟子下到場中,向紀若塵抱拳施禮,連叫了數聲若塵師兄,這才令恍惚中的紀若塵聽見。紀若塵一轉身,就見這弟子儘管禮數周全,然而眼中隱有不屑之意,笑容中又似帶著譏嘲。

  “還請若塵師兄手下留情……”那弟子道。可是他話中又哪有半分謙遜意思?他一邊說,一邊取出一張咒符。咒符其色暗黃,顯是以天機草製成的上品符紙為底,其上符咒頗為繁複,一看即知乃是一張威力不小的天心正符。

  紀若塵心中正紛亂如麻,見這人如此傲慢且敵意十足,登時怒意上湧,當下也不多話,還禮之後,也從懷中掏出一張符紙。

  那符紙色作金黃,水藍描邊,上面書滿了密密麻麻的朱砂符咒,正中又蓋了一張暗紅篆印。符面上血色流動,火光若隱若現。

  那弟子大驚,立刻叫道:“若塵師兄手下留情啊!……”

  一道火光閃過。

  “紀若塵勝!”主試道長先高唱一聲,然後走到紀若塵身邊,低聲道:“若塵啊,你這些上皇金符還是不要用的好,這只是太清真聖境的歲考啊!”

  紀若塵看著那一身焦黑、被抬出場外的弟子,木然道:“上皇金符不能用?那也罷,我還備有十幾張守虛玉符。”

  主試道長又是一驚,忙道:“這也用不得!挨著一下就有可能重傷!”

  這一次倒是輪到紀若塵小吃一驚,反問道:“怎麼,真聖境界的弟子連守虛玉符也挨不得?”

  主試道長暗罵一聲,忖道你受真人們寵愛,當然挨得守虛正符。其他的年輕弟子又哪有可能象你這般滿身都是護體法器?

  但他面上仍是恬淡微笑,撫須道:“若塵,我知你在符錄上天資獨具,但為防萬一,你還是只用天心正符就好。”

  紀若塵點頭應了。但當下一個對手入場時,他面如寒霜,身上殺氣又起。

  這一年歲考,紀若塵負傷十七處,依然戰無不勝。

  歲考之後,紀若塵的法寶材料又多了許多,那有三間房屋的院落已顯有些擁擠。

  正月月底時分,紀若塵奉紫陽真人之命,送一小盒藥材給丹元宮玉玄真人。玉玄真人收藥後十分歡喜,索性著一名弟子帶紀若塵將整個丹元宮遊覽一遍。

  丹元宮水榭樓臺,華麗精緻自不必提。花叢石邊悠然徘徊著諸多紀若塵叫不出名字的奇禽異獸,這才是丹元宮最與眾不同之處。與這些異獸相比,那些穿梭來去的妙齡女弟子也令他有些目不暇給。

  將若大的丹元宮草草遊覽一番後,已是日暮時分。紀若塵向玉玄真人告了辭,獨自回太常峰去了。只是他這次造訪丹元宮時,含煙正在閉關清修,因此未能相見。

  紀若塵心中隱有失落,又是初上丹元宮,一不留神間就走上一條岔路,轉來轉去找不到大門,反而越來越向丹元宮深處行去。他行了片刻即發覺不對,正想就近找個丹元宮弟子問路,忽然鼻中嗅到一絲隱隱的香氣。那香氣有些古怪,似是一種花香,但絲絲縷縷地飄著,與尋常花香又然不同。而且這香氣似有意識般,在紀若塵身上一觸而退,然後遠遠繞開紀若塵,繼續向他身後探去。

  就在此時,遠方路上白影一閃,一頭似狸似貓的小獸從路上橫穿而過,順著一縷香氣,閃電般竄入一處花園內。刹那之間,所有的異香都迅速收回,看那源頭,正是在小獸消失的花園。還未等紀若塵明白過來,那頭小獸的生氣忽然消失了。

  紀若塵吃了一驚,順著大路奔到花園旁,茫然四顧。

  花園另一側是一排廂房,看式樣乃是丹元宮弟子居處。花園遍植奇花異樹,假山林立,又有一汪清水,十分雅致。

  在一座假山石下,正立著一個青衣男子,手中提著那只小獸。小獸動也不動,就似睡著一般。然而紀若塵靈覺何等敏銳,已然知道那小獸早已死去。不知為何,那男子身影模模糊糊的,總有些看不大清楚。

  那人與紀若塵目光一接,忽然咦了一聲。紀若塵眼前一花,緊接著頸中一緊,如被一道鐵箍箍住,原來已被那人一手提起。

  紀若塵心中驚駭,知道自己道行與對方實在是天差地別。就是在如此距離上,這男子身影也是時而清晰,時而模糊,他表面上像是一個面目和藹、全無特點的中年男子,然而紀若塵凝神望去時,又偶爾會在這副面容下看到另一張劍眉星目、氣宇軒昂的臉。

  “你看得到我?”那人緩緩問道。

  紀若塵咽喉被他扼住,連話都說不出來,又哪能回答?那人也不等他回答,逕自道:“你道行如此低微,卻能看得到我,靈覺之敏銳,恐怕就是遍數全宗上下,也尋不出幾人來。可惜,可惜!若不是這份靈覺,你也不會多管閒事,落到我手裏來。”

  紀若法聽到他話中已有殺意,驚駭之極,可是全身上下沒有半點力氣,就是動一根手指也不行。而且那男子一握之下,氣息罩定了方圓一丈之地,紀若塵連震動真元,發動身上法寶求援都辦不到。

  那男子又道:“你可以放心,我不會殺你。諸位真人手段通玄,我若是殺了你,一定會被他們尋出來的。現在可還不是我離開道德宗的時候。不過……”

  他笑了笑,又道:“你既然落到我手裏,那下場恐怕比死也好不了多少。”

  那男子好整以暇地立在丹元宮腹地,侃侃而談,全然不將不遠處來來去去的丹元宮弟子放在眼裏。說來也是奇怪,那些弟子就在數十丈外行過,視線上一覽無餘,但就是沒有一人發現花園中立著這詭異男子。

  紀若塵由此已知那男子道行高絕,儘管那時隱時現的面容十分年輕英俊,但修道有成之術皆駐顏有術,從面容上根本看不出年紀來。

  他又向紀若塵仔細看了一會,忽然笑道:“你就是那個紀若塵吧?如此說來,我更不能殺你了。但你盡可放心,我這人素來仁義厚道,在你身敗名裂之前,會讓你享受一點香豔溫柔的。不過若那女孩子性情夠急夠烈,一劍將你穿了,可不關我事!倘若你僥倖不死,那也無妨。我不妨告訴你,我此刻容貌聲音,皆是道術所化,你就是修為再進個十階,也休想看得到我本來面目。”

  說話間,那男子竟伸手解開紀若塵衣袍,將他衫褲褪到膝蓋處,然後右手透出一道細微熱流,順著他咽喉直至下體,刹那間紀若塵下身已堅挺如槍,說不出的脹痛難過。

  那男子笑道:“去好生享受吧!”說話間,他已將紀若塵擲出!

  紀若塵仍不能言語行動,眼睜睜地看著自己飛過數十丈遠,向丹元宮弟子所居廂房飛去。待飛到一處間偏房前時,窗戶無風自開,他隨即穿窗而入。

  室中水霧氤氳,正中擺著一個巨大木桶,桶中有一個年輕女子,正在沐浴擦身。

  紀若塵來得無聲無息,全無徵兆,直到飛到木桶正上方時,她仍全無所覺。

  啪的一聲,窗戶自行合上,同時紀若塵身上束縛盡去,筆直下墜,撲通一聲摔入木桶中,正正好好地壓在那女子身上,一時間溫香軟玉擁了個滿懷。

  那女孩子刹那間已驚得呆了,本能地尖叫一聲。紀若塵慌亂之際伸手一撐,想要從浴桶中爬出,不成想雙手正好按在她胸上,反而一下將她按入水中,那聲尖叫就此被水淹沒。

  浴桶狹小,一時間紀若塵**肌膚上,儘是溫潤感覺。

  紛亂之際,猛然間水下傳來一道大力,重重擊在紀若塵腹上。他身不由已地從浴桶中飛上半空,甫一出桶,口中就忍不住噴出一道鮮血。

  浴桶瞬間四分五裂,那女子手持一根木條,以木為劍,合身向半空中的紀若塵追襲而至!

  紀若塵胸腹間痛如刀絞,危急之際,他調運真元,空中勉強一個側身,堪堪讓過了這必殺一劍。她一下沖過了頭,但仍伸足一踏,踩在紀若塵腰際。紀若塵又是一聲悶哼,只覺猶如被一頭數十丈高的洪荒巨獸踩過一般,狠狠栽落在地。眩暈之際,他又覺背上如有芒刺,知那女子已掉頭殺來。這一次無論如何也躲不過去了。

  無奈之下,他只得伸手,捏碎了項中所佩的一顆珍珠。

  生死一發之際,紀若塵心下忽然苦笑,原來這偌大的太上道德宮,也不是什麼太平福地。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8 02:53 PM

章十一 陌路 下
  就在木條勢若風雷,將要插入紀若塵後心之際,紀若塵後心處驟現強光,一時間整個浴室中儘是白茫茫一片,什麼都看不到了。那女子一聲驚叫,以手護眼。儘管眼中刺痛,她仍運力將木條向下插去。

  可是木條前端就如抵在一塊巨石上一般,無論她如何用力,就是不肯寸進。她不禁大吃一驚,因為以她這一刺之力,就算真的是一塊巨岩,在她劍前也不過如灰泥豆腐般不堪一擊。劍前究竟是何物?

  轉眼間強光斂去,她勉強睜眼,這才發現紀若塵仍然伏在地上動彈不得,但他後心上浮著一塊小小玉玨,正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飛旋。玉玨放射著淡淡毫光,正是這毫光托住了她的木條,不使其前進分毫。

  她不禁駭然,能在細微處現通玄手段,發這玉玨之人道行顯已深到了極處。

  此地乃是丹元宮弟子群居之所,自紀若塵入室到那女子刺擊被攔不過是電光石火的一瞬,然則已然驚動了許多人,屋外人聲鼎沸,就向浴室這邊擁來。

  此時浴室外忽然一靜,一眾丹元宮弟子齊聲道:“參見玉玄真人!”

  浴室外玉玄真人道:“大家勿要驚擾,各自安歇去吧,此事我自會處理。”

  丹元宮弟子們雖心中疑惑,但師命難違,也就各自散去了。月影閃動間,玉靜也已立在浴室之外,向玉玄道:“玉玄師妹,何事如此吵鬧?”問詢之際,她即向浴室行去,欲一觀究竟。

  哪知玉玄真人袍袖一拂,攔住了她的去路,道:“各位真人一會即到,到時自會處理此事。師姐現在入內,卻是有些不大方便,還是請回吧。”

  玉靜愕然,但見玉玄真人毫無通融之意,只得無奈飛走。臨去時臉上自然有了不豫之色。

  玉玄真人面罩寒霜,舉步向浴室內行來。她徑直向緊閉的房門走去,將要撞上木門時,身形略顯模糊,竟就此穿過了木門。

  此時那女子與玉玨相持不過片刻功夫,已然不支後退。她一時間虛脫乏力,渾身上下掛滿晶瑩水珠,分不清是香汗還是浴湯。她惟有以木板支地,大口喘息,然而盯著紀若塵的雙眼中,淩厲殺意卻是越來越盛。

  紀若塵伏在地上動彈不得,也正自望著她,臉上全然是無奈苦笑。

  那女子身上未著寸縷,身材相貌都是極好的。紀若塵生得這麼大,還是第一次如此看到女人身體,何況還是如此美麗的一個身體。儘管腰間劇痛,一時間仍然是看得有些呆了。

  那女子見了紀若塵的表情,更是怒極,全無遮擋身體之意,只是盯著紀若塵,全神貫注地提聚真元,準備給這大膽淫賊以致命一擊。然而紀若塵頭上浮著的那一塊小小玉玨,卻似是在嘲諷著她的不自量力。

  玉玄真人步入內間,先是望了一眼伏地不動、衣裳半解的紀若塵,又看了看全身**、作勢欲撲的女子,雙眉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臉上霜露更重。

  那女子這才看到玉玄真人,慌忙行了一禮,眼淚眼看著就有些要滴出來,道:“玉玄師祖!弟子沐浴時,這無恥淫賊突然闖入,欲行非禮!弟子正要將其擊殺,可是淫賊法寶厲害,正好師祖到來,還請師祖主持公道!”

  這時玉玨停止了飛旋,自行回到玉玄真人腰間,穿在了一根錦帶上。那名叫懷素的女子萬萬沒想到這枚玉玨竟然是玉玄真人所發,一時呆住。

  玉玄真人舉手一招,置於外間的衣物即自行向那女子飛去,道:“懷素,先將衣服穿上。真人們片刻即到,你赤身裸體,成何體統?”

  懷素接過衣裳,正要穿起,忽然看到那淫賊依然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身體,不用想也可知道,他是因為自己即將穿衣,能看一眼就是一眼。懷素大怒,顧不得穿衣,木條又向紀若塵刺去。

  木條勢道淩厲,但尚在半途,只聽得砰的一聲,木條忽然燃起一團明亮火球,就此化為灰燼。隨後她又一頭撞在一堵無形牆壁上,只撞得天旋地轉,頭暈眼花。

  “懷素!你想違抗師命嗎?”玉玄真人口氣已是十分嚴厲。

  懷素一驚,只得悻悻回身,匆匆穿起衣裳。她剛披上外袍,浴室中即祥風撲面,雲霧翻湧,玉虛真人緩緩行出。雲霧之中,景霄、紫雲、太隱等真人也接踵而來,頃刻間,八位真人竟然都到齊了,小小的浴房中一時顯得擁擠不堪。

  懷素萬沒想到這名淫賊竟然會驚動八位真人到場。她初時並未想殺人,只想重傷淫賊、將其擒下後,交由丹元宮宗長發落。說起來,道德宗門規中雖有嚴禁淫邪一條,但宗內都是修道之人,哪有什麼淫邪之事?象今晚這般破入女弟子浴室,強行非禮一事,懷素此前就從未聽說過。只是此前沒有,可不意味著今後沒有。她也未曾想到,道德宗第一樁淫案,就讓自己給撞上了。

  此刻懷素衣衫不整,赤著雙足,一看就知是剛剛穿上衣服,而紀若塵又伏地不動,半身**,剛剛發生過什麼自然不言而喻。

  論年紀位階,都是紫陽真人居長,他隨即沉聲問道:“若塵,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紀若塵有氣無力地叫了一聲:“師父……弟子冤枉!”

  “冤枉?!”懷素怒視著紀若塵,喝道:“你破窗而入,強行非禮於我,還好說冤枉?”

  “懷素!”玉玄真人又喝了一聲,止住了她的話,然後道:“諸位真人在此,未有允許,哪有你說話之處?你且出去,等此間事了,我自會尋你。”

  懷素愕然,猶自道:“可是……”

  玉玄真人又喝了一聲“出去!”,顯然已有些動了真怒。

  懷素臉色慘白,再不敢多言,只得退出浴房。懷素心中萬般委屈,自己慘遭非禮不說,諸真人詢問當時情形,竟然分毫沒有向她徵詢之意,只是問那淫賊,甚至還不讓她在場。這事非黑白,還不是由得那淫賊去胡說嗎?

  懷素平時頗得玉玄真人喜愛,此刻驟逢大變,又受天大委屈,一路飛奔回房,閉門而坐,不動不語。

  懷素走後,浴房中一片寂靜。紫雲真人歎息一聲,取出一個黑玉小瓶,道:“若塵腰椎已斷,待我先替他續骨生肌,再行詢問吧!”

  說罷,紫雲真人打開黑玉小瓶,滴了三滴碧色藥液在紀若塵腰上。藥滴甫一沾身,立刻滲入肌膚,同時紀若塵通體皆碧,腰上更是騰起濃濃白霧。眨眼功夫,紀若塵就從地上爬起。他一時間又想向諸位真人見禮,又想先理好衣裳,弄了個手忙腳亂。

  真人們也不催促,待他整衣見禮已畢,紫陽真人方道:“若塵,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你為何夜入丹元宮女弟子浴房,又何以驚擾諸位真人清修,給我細細道來!”

  紀若塵跪倒在地,道:“弟子實在是被歹人陷害,因為有性命之憂,這才斗膽驚擾諸位真人……”

  當下他將如何見那男子捕捉小獸,那男子對他所說的話,以及如何陷害他,將他擲入丹元宮女弟子浴房都一五一十地道出。紀若塵口齒伶俐,講得繪聲繪色,尤其不忘將那男子的兩張面容都道了出來,還將那男子的話復述得一字不差。他知道要洗刷自身清白,抓出真凶,這些都是最關鍵之處。何況此次飛來之災中,他差點就死在懷素手下,雖然最終逃過一劫,但也被她踏斷腰椎,活罪可是受得不小。此仇如何能夠不報?且他想得長遠,先前已經被人暗算過一箭,此番又遭人陷害,如果不抓出兇手來,以後恐怕得時時小心,處處提防。這日子可就難過了。

  好在紀若塵初次遇襲後,真人賜了他兩件法寶,其一就是項中所佩的一顆珍珠。珍珠形狀普通,卻是經由先天陽火淬煉而成,一旦捏碎,八位真人身邊的一顆銅鈴即會鳴響示警。而另一樣則是顧守真真人繪于他背心處的一個三洞飛玄陣。此陣有吊魂鎖魄之奇效,一旦紀若塵遇害,此陣可保他一刻之內魂魄不散。待真人齊至時,以他們的通玄手段,自不難將紀若塵魂魄歸竅。而且下手殺害紀若塵之人也難逃追查。

  紀若塵不知道那男子是否看破了他身上的三洞飛玄陣,才沒有動手殺他。

  諸真人又反復詢問了幾次後,紫雲真人溫言安慰了紀若塵幾句,讓他不必擔憂,先回去安心修道。

  待紀若塵離去後,紫陽真人皺眉道:“此事著實有些蹊蹺,還請各位共同議議。”

  片刻之後,八位真人即在太上道德宮雲煙閣中安坐。玉玄真人首先道:“依若塵所言,那男子所捉的乃是一頭九線雲狸。此狸多有所見,並無多少特殊之處,實不知那人捉來何用。”

  紫雲真人插道:“玉玄真人所言不差,九線雲狸既不能入藥,也不能煉器,實在是不堪大用。”

  玉玄真人面色一寒,狠狠地盯了紫雲真人一眼,重重哼了一聲。紫雲真人只作未見。

  太微真人道:“九線雲狸也就罷了,不過若塵說在那人身上看到兩張面孔,依若塵描述,前一張我道德宗中並無此人,後一張倒與伯陽師侄十分相似。但伯陽師侄剛剛正與我弈棋,怎可能分身至丹元宮中陷害若塵?”

  紫陽真人道:“依太微真人之意,此乃若塵編出來的故事了?”

  太微真人道:“若塵倒是從不曾向我們說過謊,只是一來此事突如其來,未免太巧;二來那人又不下手殺害若塵,若說他能夠看破守真真人布下的三洞飛玄陣,也有些難以置信。三來我看若塵望向懷素的眼神實在是熾熱之極,當中怕是有些不妥。”

  太隱真人哼了一聲,道:“如依你所言,若塵又怎會分毫不錯地說出俯仰兩宜大法來?此法要上清境界真元才能施展,在座真人當中,可沒人傳過他這門道法吧?”

  太微真人道:“若塵靈覺是極佳的,然則俯仰兩宜大法幻相下即是本相,若塵所說的本相是伯陽師侄,這又怎麼可能?他道藏讀得頗多,偶爾看到大法的修煉之法,也不是全無可能。”

  太隱真人冷道:“俯仰兩宜大法就只能有一重幻相嗎?我們幾個老東西抱殘守缺,不思進取,無法將俯仰兩宜大法推陳出新,難道別人就一定做不到?依我看,若塵所言非但是真,而且這人處心積慮潛伏我宗多年,必有大圖謀。我宗若不改變廣招門徒局面,那今後還不知有多少人會混了進來。至於若塵愛看哪個女子,這種細枝末節的小事,又理它作甚?”

  太微真人雙眉倒豎,立時就要發作。

  紫陽真人見了,咳嗽一聲,插道:“兩位真人不必爭執。依我看,那人既然能修出兩重幻相,將若塵騙了過去,我們在當場又沒尋到任何蛛絲馬跡,那急切之間肯定尋不出他來,此事不妨先放一放。至於廣招門徒一事,乃是我宗前代祖師所遺古法,改動也有不妥。其實混進一二妖邪也不打緊,反正我宗歷年來安插在別派別宗的人也有不少,一進一出,乃合天道。當前時局不穩,我宗兩樁大事,第一件自然是紫微掌教順利飛升,這第二件就是佑護若塵,直至他羽化飛升那一日。這兩件大事若是成了,我宗領袖天下,自是當仁不讓。所以其他小事都可暫放一邊。若塵血氣方剛,不要說此次乃是受人陷害,就是真犯了什麼錯,我看也不打緊。玉玄真人,回頭你須得好生叮囑懷素,讓她務要守口如瓶,今晚之事不能透了一字出去。”

  玉玄真人若有所思,點頭應了。

  太隱真人冷笑一聲,離座而起,道:“我怎就不知領袖天下能有什麼好處,值得這般處心積慮?大道盛極而衰,我宗縱懾服了天下,又能守得幾年?”

  說罷,他袍袖一拂,自行離去。諸真人都有些尷尬,皆默然離去。

  月色之下,紀若塵心事重重,急匆匆地向太常宮行去。他腰骨斷後初合,此刻已行動如常,僅僅是有些隱痛而已。紫雲真人之藥,靈驗如斯。

  此時前方雲生霧起,含煙迎面行來。

  紀若塵當即停下腳步,疑惑問道:“含煙?你不是正在閉關清修嗎?”

  含煙在紀若塵面前盈盈立定,淺笑道:“我剛剛出關,出來走走,就遇上了若塵師兄。”

  紀若塵笑道:“這麼巧啊……”只是他剛剛受過驚,笑得實有些勉強。

  含煙嘴角唇邊漾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輕輕地道:“天下巧事本多。想這丹元宮如此之大,若塵師兄迷了路後,剛好走到女弟子居處,這又是何等巧法?”

  說罷,她與紀若塵擦肩而過,悄然遠去,那一片煙雲,漸與夜霧融為一體。

  紀若塵立於原地,只如被一盆冰水淋過。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8 02:54 PM

章十二 天慟 上
  蜀地多靈秀。在中央一片千里沃野周圍,也不知有多少靈山秀水。

  巍巍青城,雖與西玄山同列洞天福地,然則山清水靈,雲霧繚繞,又與西玄山蒼茫雄渾大有不同。傳說中青城山中有仙人出沒,只是穀深山險,蟲獸眾多,那些尋常百姓哪有此等本領進山尋訪仙蹤?縱是有那一二藝高膽大的,進了青城山后,也都是皆無音訊。一來二去,青城山周圍百姓就不敢再妄入深山,逢年過節時分,祭祀者也日漸多了起來。只是有祭山神土地的,有祭遊仙散人的,也有祭山魈鬼魅的,形形**,不一而足。

  青城山周既然仙道之風日盛,也就出了許多游走的和尚道士,皆自稱有大法力,願受人錢財,與人消災。愚夫迂婦們難知真偽,見了那相貌堂堂的,心下就先信了三分,與些辛苦銅錢,好換回一些心安。

  這年入冬時分,青城山忽然鉛雲彙聚,狂風大作,隨後一聲霹靂,聲傳數百里。有那住在山腳、入山砍柴的樵夫看見無數紫雷落於青城山深處,其廣若林,其威如濤,當即嚇得飛奔出山。此後山周之民越發相信山中確有神仙居住。也有那懂得一點風水皮毛的,高談闊論,說此乃妖精出世、天下將亂之象。

  青城山山中有山,於那人跡罕至之處,另有一處洞天福地。此地終年雲霞掩映,飛泉漱石,奇花星羅,碧樹長青。這才是道書所載真正的青城福地。

  青城山勢清奇險峻,但於絕處總有一線生機,暗合大道缺一,往復不休之意。山峰上座落著好大一片道觀,碧瓦青牆,與山色渾然一體,一望而有出塵之意。這一座道觀,即是正道三大支柱之一,名動天下的青墟宮。

  青城山天降紫雷,恰好落在了青墟宮上。青墟宮引以為傲的護宮靈寶大陣在紫雷前全無作用,被擊毀了好大一片房屋道觀。好在毀去的都是西北角偏殿廂房,並未造成太大的災禍,但也有不少年輕弟子傷亡。一時間青墟宮中撲火的撲火,救人的救人,忙了個一塌糊塗。

  好不容易塵埃落定,一個中年道人從火場中鑽出,向負手立於階上、飄然若仙的幾位真人行禮道:“回秉真人,天火已被撲滅。初步清點之下,我宮共傷弟子九人,死一人,皆是初入宮門不久的年輕弟子。還請真人施展手段,救治則個。”

  此時十余位道士已將九傷一死共十位年輕道士從火場中抬出,整齊擺放在階前。十八級玉階之頂,共立著七位有道真人。他們皆負手垂目,一副天地崩於前而不動色的模樣,就如死傷的非是本宮弟子一般。

  聽得那中年道人秉告,左首一位滿面紫氣的老道緩緩張開雙目,道:“道淨,區區小事,你就如此沉不住氣,於你上皇金錄的修為非是好事。”

  道淨慌忙認錯後,那真人方道:“將他抬入三花殿,待我為他收魂鎖魄,重續生機!”

  儘管剛剛被那真人斥責過,但道淨仍然明顯松了一口氣,忙指揮四個小道士抬著那滿身焦黑、已然斷氣的弟子跟著真人向三花殿而去。他又讓一眾小道士將受傷的弟子抬去丹房,安排了幾個精於醫術丹鼎的道士為他們診治,這才顧得上擦擦額頭的汗水。

  青墟宮上上下下,無不飄逸如仙,舉止進退有度,縱是撲火救人也是如此。惟有這中年道士是個例外,他生得高大魁梧,面有油光,可謂相貌堂堂。只是這樣一條大漢,卻是與青墟宮空靈出塵的氣息格格不入。

  道淨道行深厚,在宮中職司也不低,這番救人他是總司,卻總是沖在最前,結果弄了個灰頭土臉。滿面黑灰再被汗水一沖,黑一道白一道的,本就說不出的狼狽,此番再用衣袖一擦,更是一塌糊塗。他上前回話時,真人們有的就隱隱皺起眉來。

  道淨似是渾然不覺,道:“弟子都已救出,接下來要盤點器物損失,火場要明日才來得及清理……”

  他尚未說完,火場中一名年輕弟子忽然叫道:“道淨師叔,這還有一個人!”

  道淨大吃一驚,叫道:“還有一個人?怎麼可能,我明明已通查過一遍的!快將他抬到三花殿,請虛元師叔續命鎖魂,再晚就來不及了!”

  此時那年輕弟子又叫道:“可他還活著,好像還沒有受傷!”

  道淨臉色大變,立于高階上的青墟宮六位真人也同時動容!

  這次天降紫雷非同尋常,強橫霸道,所染之處寸草不留。道淨以靈覺遍搜火場,確定火場中再無生氣時方才出來回報。青墟宮七位真人看似只是在階上負手閑立,實際上早用靈識搜過整個火場數遍,除了清理火場的弟子外,同樣也沒有發現任何生機。

  可是火場中怎麼還會有人?

  道淨救人心切,舉步就奔入火劫後的廢墟之中。階上的六位真人互望一眼,同時飄升而起,身形離地一尺,隨著道淨進入火場。

  轉眼間道淨已尋到了那發聲的年輕道士,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見不遠處一堵斷壁下有個三丈見方的圓形淺坑,坑中躺著一人,看服色正是青墟宮中一名低階弟子。他身上道袍泰半為紫雷毀去,正怔怔望著天空,嘴唇一張一合,不知在喃喃自語著什麼。

  道淨向仍呆立著的年輕道士怒喝一聲:“只知道站著,怎麼不去扶他起來!”他也不待那年輕道士回答,就逕自向前奔去。

  道淨並未聽見身後那年輕道士正懦懦地道:“我……不敢……”,他也不懂得唇語,不知那仰臥于坑中的弟子在喃喃自語著什麼。

  “我……是誰?這裏……又是什麼地方?”

  他仰望著高遠蒼藍的天空,怔怔地想著,只是他無論如何用力去回想,也只想得起那漫天的紫火與無法形容的痛楚。

  紫焰,到處都是跳動的紫焰!

  他只能想得起這個。

  在那無邊無際的痛楚中,他僅僅能記住剛剛發生的刹那間事,直至蒼穹重現眼前,痛楚稍減,才恢復了記憶的能力。

  刹那之間,無數畫面在他心中閃過。這些圖畫支離破碎,根本無從分辨其中真義,但偏又真實異常,令他一時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幻。

  “道淨小心!”身後真人們的呼喚讓道淨心頭一凜,刹那間硬生生刹住腳步,堪堪停在坑邊。恰在此時,坑底那人已轉過臉來,一雙清澈如水的眼正凝視著道淨。

  轟!

  刹那間,道淨只覺得有成千上萬個霹靂同時在腦中炸響,又有萬千金蛇在眼前狂舞。金蛇剛舞動數下,就炸成了不計其數的細碎流離光片,宛若一面碎成千萬塊的鏡子,每一塊境中均有一幅圖畫,錄盡了眾生百態。碎境如有實質,遊走不定間,恰似將道淨腦中心中神識都切成碎片遊絲,每一下切割,都是切膚之痛。緊接又有一道洶湧冰寒的殺機從境片中湧出,這殺機是如此沉重,更令道淨心驚的是這殺機更是如此冷漠,當中有縱使屠盡世間蒼生,也不會心生波瀾的淡然。殺機湧起之時,萬千破鏡,每一片都換上了屠戮殺虐之圖。

  青墟宮一眾弟子自然不知道淨心中變化,他們只看到道淨胖大的身軀騰空而起,鼻中標出兩道細細血線,足濺出丈許開外,看上去觸目驚心,於是禁不住齊齊驚呼。

  坑中那少年已然站起,雙目中隱有紫焰流動,只是盯著道淨。

  “這……這不是吟風嗎?”有一個小道士叫道。

  “果然是他!吟風傷了道淨師叔!”

  “胡說八道!吟風才入道幾年,怎傷得了道淨師叔……”

  大變連生,青墟宮少年弟子們早失了方寸,鬧哄哄地先自吵成了一團。那少年被吵鬧聲吸引,轉而望向那些少年弟子們。他足下寒意漸起,悄然生風,一片若有還無的殺機不知不覺間擴散開去。

  吵鬧的青墟宮弟子幾乎在同一時刻閉嘴,頃刻間一片寂靜,只有道淨龐大的身軀落地,發出一聲轟鳴。

  那少年緩緩掃視全場,目光所及之處,一眾青墟宮弟子無不如遭無形巨錘敲擊,面色蒼白,倉皇退後。有幾個膽子特別小的,腿一軟,竟然坐倒在地。周圍青墟弟子如潮般後退,恰將他們幾個暴露出來。這幾名年輕弟子一時間恐懼無以復加,躲無可躲,避無可避,偏又無力逃走,情急之下竟突然大哭起來。

  少年環視一周,輕輕張口,噴出一團淡淡紫氣,而後以微不可聞的聲音歎道:“原來,這裏是塵世凡間……”

  他抬腿時風生,落足處雲起,幾步行到那幾個動彈不得的年輕弟子面前,柔聲問道:“那麼……我是誰?”

  距離如此之近,那幾名弟子本就膽小,此刻被他殺機一侵,早已嚇得傻了,哭號著向後挪去。惟有一個膽子稍大些,指著他道:“你,你,你是吟,吟風啊!不要殺我,不要殺我!”

  此時旁邊突然傳來一聲大喝:“大膽妖孽,竟然敢到青墟宮撒野,還傷我道淨師兄!憑你微末道行,也敢當天下無人麼?今日我就讓你見識一下青墟真法!”

  少年轉頭一望,見一個瘦小中年道士立在道淨身邊,正向自己戧指喝罵。這道士素與道淨交好,此刻見道淨面如金紙,鼻血長流,倒地不起,一時間又急又怒,罵過之後,左手即豎起劍指,在身前不住劃動,同時口中急速頌咒。

  他道法深湛,甫一起手,指尖上即不住湧出七色光砂,在空中飄浮不散,凝成道道絢麗軌跡,頃刻間一座法陣即要成形。

  少年眉頭一皺,向那道士凝望一眼,負手不語。那道人只是與那少年目光一觸,手上就是一滯,口中咒語也突然中斷,而後猛然噴出一口鮮血。他嘿了一聲,竟還能強行發動道法。

  那少年靜待他道法施展完畢,這才輕啟唇齒,喝了一聲:“破!”

  刹那間恰似一道無形驟風吹過,將那道士身周七色光砂通通卷走,一顆都未落下。那道士當場呆住,揉了揉眼睛,這才相信自己所發七色光砂已被這少年簡簡單單的一個字給破得乾乾淨淨!

  他打起精神,旋又從懷中取出一張符咒,叱喝一聲,左手持咒,右手食中二指燃起真火,就向那咒符夾去。哪想到那少年又喝了一聲“破!”,符咒竟自行燃成一團火球,就此毀去。

  道人果然道法深湛,頃刻接連變換數種術法,皆是旁邊這些青墟宮普通弟子平日難得一見的高深法訣,可無論他道法如何變幻,那少年只是淡定立著,喝了一聲破,即破得乾乾淨淨。

  “吟風,你既然出身青墟,又何以如此不敬師長?”這一聲問話遙遙傳來,其聲蒼越,悄然間將場中彌散的殺機驅散。問聲尚回蕩未消之際,一位真人即緩步行來。他望上去五十左右年紀,仙風道骨,遍體空靈之氣。

  那道士向吟風喝道:“孽徒,還不快拜見虛玄真人?!”

  那少年依然負手立著,淡淡地道:“我一拜天地,二拜大道。這濁濁塵世,芸芸凡人,又有何可拜之處?”

  那道人只氣得渾身發抖,指著少年,一時說不出話來。他有心上前拼命,可是少年明明道行低微,偏是邪門得緊,只一個破字就將他得意道法悉數破了個乾淨。他就是想拼命,又如何拼法?

  虛玄真人望了那少年片刻,忽然微微一笑,撫須道:“貧道道號虛玄,忝掌青墟宮門戶,本來是受得你這一拜的。但你既然不願,也罷,我且帶你去上皇寶殿,見過了歷代祖師再說。”

  說罷,虛玄真人袍袖一拂,刹那間已出現在那少年身旁,伸手拉住他手腕,攜著他向上皇金殿行去。

  那少年竟全無反抗之力。

  行過那道人身邊時,虛玄真人忽然駐足道:“道明,吟風道行並未增厚。你道法被破,實是因你道心不穩,這才被他趁虛而入。此間事了,你就把雜事交卸了,到後山玄碧洞中面壁三月,好生修一修心志!”

  道明額頭冷汗直冒,慌忙跪下應承,直至虛玄真人遠去,才敢起身。

  這一天,西玄山大雪初飛。

  紀若塵負手立於窗前,望著窗外片片飛羽,只覺得血氣上湧,莫名的心煩意亂。

  他心境難平,煩亂間回到桌前,取出龜甲玉錘,就欲占卜未來事。他一錘下去,龜甲應聲而裂,裂紋縱橫交錯,皆是大凶之相。

  紀若塵見了,只是微微一笑,並不以為意,只因他蔔這一卦前,心中已早知卦象如此。但這一回他笑到一半時,笑意忽然在唇邊凝固。

  龜甲裂紋處,竟慢慢地湧出鮮血!鮮血越湧越多,慢慢將整片龜甲染紅,還在桌上洇出一團若大的血痕。

  這一卦,非旦大凶,且有血兆。

  紀若塵閉上雙眼,靜立不動,良久之後,才吐出一口濁氣,徐徐張目。此時此刻,他雙眼中已是無悲無喜。

  他將剩下的幾片龜甲都取了出來,隨手拆成幾塊。龜甲裂處,片片帶血,轉眼間雙手已染滿鮮血。他抬手一指,一道離火應指而生,將龜甲燃得乾乾淨淨,然後又一掌拍在白玉小錘上,解離訣念隨心動,將玉錘化為虛無。

  清理過後,紀若塵房中已乾淨了不少,惟有雙手仍染滿鮮血,凝而不散。

  他將手舉到眼前,輕輕以舌尖沾了一點鮮血,細細品味著齒間頰畔那縈繞不散的血腥之氣。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8 02:55 PM

章十二 天慟 下
  “吟風,你看,這堂上掛著的兩幅畫像,其一是我宮開宮祖師林化玄上人,另一位則是得成大道的青靈真人。青靈真人羽化飛升之後,遺下仙卷寶器若干,我青墟自此始興,得成正道大派,因此尊青靈真人為我宮二祖。”虛玄真人甫一進上皇寶殿,就將吟風引到大殿正中的兩幅畫像之前,如是說道。

  這上皇寶殿雖貴為青墟宮供奉青墟宮歷代真人祖師之地,然則規模並不宏大,外觀也不甚起眼,只是整個建築古樸拙雅,一廊一柱也是光滑圓潤,看上去倒是久有些年月。其實這座上皇寶殿正是林化玄創立青墟宮時所建,千餘年來幾經複建,外觀風貌卻未改變,正取的不忘先師之意。

  寶殿正中壁上所掛的這兩幅畫卷,一個是慈眉善目,微笑而立的中年修士,另一個則是足下生雲,正優遊自在遨遊於山水間的有道真人。繪畫之人筆法傳神,寥寥數筆勾勒,仙氣即撲面而來。上皇寶殿兩側殿壁上又各塑有七八具金像,像下有一青銅銘牌,刻著所塑之人畢生事蹟,看來俱是青墟宮有史以來有大成就的真人。

  吟風看到兩壁塑像時,眉頭稍皺,神色間頗有些不以為然。他搖了搖頭,再次抬頭仰望著正中兩幅畫像,凝神觀瞧。

  虛玄真人也不催促,只是在旁靜等著,目睹奇怪、不解、疑惑、掙扎各種表情在吟風臉上呈現。直到吟風因痛苦不堪而鎖緊了雙眉,他才緩緩道:“吟風,你可看出什麼來了?”

  吟風雙眉如劍,眉梢處又微彎如月,這一雙欲剛還柔的眉,恰似玄蠶臥初雪。此刻聽得虛玄真人相詢,吟風雙眉鎖得更緊了,遲疑道:“這青靈真人……似是在哪里見過,可是……可是我想不起來。”

  說話間,他忽然一聲呻吟,雙手捧頭,刹那間臉色蒼白,面容扭曲,冷汗涔涔直下。

  劇痛來得快,去得也快。吟風搖了搖頭,放棄了搜索回憶的想法。他所有的記憶,都是自重現蒼穹的一刻開始。此前所有事都已忘了個乾乾淨淨,徹徹底底。

  虛玄真人看在眼裏,長眉微微顫動了一下,旋即面如沉水,全然無波。他撫著長須,娓娓勸道:“吟風啊,不論你前世有何因緣,這一世你總是生在青墟,長在青墟,一身道行溯源而上,也是出自兩位先祖。前世之因,今生之果,你雖不拜凡俗眾生,然則飲水思源,兩位祖師可是值得你一拜?”

  吟風思索片刻,終於點了點頭,向殿上兩幅畫像拜了一拜。

  虛玄真人當即喜上眉梢,呵呵笑道:“本來我青墟宮最重規矩祖制,不論何時何地,祖法禮數皆不可廢。不過你是例外,既然已拜過了祖師,已可算是青靈真人的再世弟子。此後在青墟宮中連我在內,你不必跪拜任何人。青墟全宮各處,你皆可去得。”

  吟風茫然點了點頭。

  虛玄真人又從懷中取出四冊古卷,交與吟風,道:“這是青靈真人升仙後所留《上皇金錄》四卷。你既與青靈真人有緣,且拿去自行參詳吧。若有疑問,儘管來找我。你先在這裏呆著,此次天雷劫難非小,你的事情也得向諸長老真人交待一下,我先去安排,一會自會來接你。”

  說罷,虛玄真人即出殿而去。

  吟風手握四卷珍貴無比的《上皇金錄》,卻並不翻看。他獨自立於殿中,心中如潮翻湧,只是反復想著:“前世之因,今生之果……前世之因,今生之果……因緣……”

  啪!

  一滴晶瑩水珠悄然而落,在青玉地面上摔得粉碎。

  吟風悚然而驚,低首望著地面上那一朵小小水花,一時間不明所以。

  悄然間,又一滴水珠掉落。

  吟風伸手在臉上一拭,原來,他早已淚流滿面。

  “這是為何?這是為何?”他心中大驚,又有些隱約慌張。可是待要細想時,難當劇痛又如期而至。然而他強忍苦痛,依然在一片空白的神識中苦苦搜索。

  片刻之後,吟風終於不支倒下,面如金紙,汗透重衣,依然一無所獲。他茫然仰望著殿頂承塵,任由清淚汩汩而下。

  那些前塵往事,難道,都已離他而去?

  “師姐,我來了。”月色之下,含煙輕輕喚了一聲,就推開木扉,走進了這寬敞卻頗顯簡陋的正房。

  房中陳設簡陋,僅有一床一幾,四壁蕭蕭,灰泥有些脫落,只東牆上掛著一把長劍。室中無燈,透窗而入的月色下,依稀可見一個卓約身影,正立在窗前。

  聽得含煙呼喚,她徐徐轉過身來,正是懷素。懷素正當妙齡,容貌身材都是上上之選,此時距離紀若塵闖她浴房已有些時日,她眉梢眼角已有了些許稜角,望上去柔媚中平添一分剛毅。見含煙到來,她臉現喜色,迎了上去。

  含煙手中提著一個小小食盒,款款行到幾前,將食盒中三碟小菜,一壺烈酒擺在了幾上,道:“師姐,這都是含煙的手藝,你試試吧。”

  懷素也不答話,抓起酒壺,一仰頭,咕通咕通地直接喝幹,這才長吐一口氣,歎道:“真是痛快!”

  含煙默然立在一邊,待懷素飲完了酒,才道:“師姐,歲考將至,這一個半月當中,恐怕我不能來看你了,你……好生保重自己。”

  懷素聞聽之下,身子輕輕一顫,然後方道:“好快,已經是十一月了。原來……我已在這裏呆了大半年了。唉,自我在這寒露殿面壁清修,當初的那些姐妹一個都未曾來過。我們本無多少情份,反而是你總來探望我。”

  含煙淺淺一笑,道:“這也怪不得旁人。看守寒露殿的兩頭風虎可不如人那般循私,其他姐妹當然進不來。我是自幼就與它們玩得熟了,所以才會放我進來呢!”

  含煙頓了一頓,似是猶豫不定,半天才忽而輕歎一聲,道:“師姐,我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懷素一怔,笑道:“含煙,我其實已是待罪之身,你卻多次悄悄來探望我。有這份情義在,還有什麼話講不得?”

  含煙歎道:“其實玉玄師祖為中興丹元宮日夕殫精竭慮,聽說紀若塵身份特殊,此番又確是被人陷害,所以玉玄師祖也是有苦衷的,你又何必堅持已見,定要在這裏憑空受苦呢?師姐,我聽說以前你是滴酒不沾的,可是現在呢?你已經無酒不歡了。”

  懷素默然片刻,方咬牙道:“苦衷?當日情形,他哪里像是受了陷害的樣子?這且不論,那紀若塵受人陷害,一句話就輕飄飄地帶了過去。我失了的清白,卻又向誰討去?師祖的確是為了中興丹元,無所不為。只可惜我懷素僅是一介凡俗女子,無法為了中興丹元而奉上一切,玉玄師祖之命,恕我做不到!”

  含煙面有訝色,一雙煙波般的眼只是望著懷素,問道:“玉玄師祖命你做什麼?”

  懷素默然不答,一把抓過酒壺,仰頭就向口中倒去,結果倒了個空。原來壺中早已涓滴不剩。懷素隨手將酒壺擲出窗外,長身而起,立在窗前,只是凝望著如霜月色。

  含煙等待了片刻,盈盈站起身來,叫了一聲:“師姐……”

  懷素似是幽幽歎了一口氣,竟徐徐解衣寬頻,片刻後,一個玉琢般的身體已盡展在含煙之前。月色如水,灑在她如絲如緞的肌膚上,似也緩緩生出一層輕煙,那如畫女子,就此若籠上一層輕紗,掩映迷離處,更增了三分驚心動魄。

  “含煙,師姐美嗎?”

  含煙極為訝異,有些不知所措地道:“師姐當然是極美的……”

  懷素輕撫著自己身體,幽幽歎道:“古雲紅顏禍水,原是不假。這世間女子生得美了,也就是了一樁罪過。你不必問師祖之命是什麼,總而言之,我做不到。”

  含煙聽了,只是默然。

  懷素忽然問道:“含煙,我聽說你曾與紀若塵共同授業,那你可知他現下道行是何進境嗎?”

  含煙答道:“去年歲考時,他剛入太清真聖之境。”

  懷素淒然一笑,道:“很好!那今年我就自毀兩層道行,在歲考中會會他好了。”

  含煙大吃一驚,急道:“師姐,萬萬不可!如今又是一年過去了,雖依常理來說,他道行萬不可能再進一層。但他畢竟由八位真人授業,與尋常弟子有所不同,就是歲考前真的精進了,也非是奇事。那樣的話,師姐你不是白費了苦心?況且……”

  懷素見含煙猶豫,苦笑一下道:“有什麼話,你但講無妨。”

  含煙方道:“紀若塵入道得遲,初時天份不顯,可是如今已連奪三次歲考第一,進步淩厲,大有後來居上之勢。且他道法變幻多端,又有克制我宮手段,師姐……你就算存了必死之心,也未必能達到目的。何況你突然自毀道行,真人們如何能不起疑?此事萬不可行!”

  懷素笑得淒苦,道:“我明白了,看來我拼卻自毀道行,也不是他的對手。如此說來,我該等他慢慢追上來,初入了玄聖境時,才有機會將他一舉擊殺了?”

  含煙又歎道:“師姐……你就算真能將他殺了,真人們可都在旁邊看著,收魂續命,難道是件難事嗎?”

  懷素怔怔立著,早有一滴淚珠滑落,她卻渾然不覺,只是道:“那……我該怎麼辦?”

  含煙欲言又止,良久,方輕輕一歎,道:“此事乃逆勢而為,含煙也只是一介凡塵女子,該怎麼辦,我也不知。”

  瑞雪連天,已是隆冬時分,再過三日,道德宗一年一度的歲考又要到了。

  此時紀若塵早已擬好歲考應戰方略,相應的法寶也已整理完畢,分門別類,整整齊齊地擺放在架上。需要在歲考中使用的丹藥咒符,則早在半月前就已準備停當了。去歲剛入太清真聖境時,他就倚仗變幻手段,一舉奪得第一。今年他私底下解離訣用過多次,然而距離突破真聖之境仍有一段距離。但不管怎樣,如今紀若塵真元深厚,已與去年此時不可同日而語,今年再奪第一,已無甚懸念。

  現在他萬事已備,除了打坐清修外,已然無事可做。這段時日中他心中屢有煩躁不安之意,但自當日蔔出血兆,紀若塵就將一應卜卦之器置於屋角,由其生塵。卦材則多半用來填補自身元氣。就是習練卦象之時,也不再以謫仙為題。

  他雖不卜卦,但對於因果之說,輪回之道卻留上了心。可是一番查閱道藏典藉後,紀若塵卻仍是茫無頭緒。他這才發現,原來這因果輪回之道,比之三清真訣更是晦澀難明。

  紀若塵立在窗前,望著窗外紛飛大雪,一時間千思萬緒,湧上心頭。不知怎地,他忽然想起當年在龍門客棧時,掌櫃的與掌櫃夫人的一番爭吵。

  那日生意清淡,全天不見一隻肥羊上門,掌櫃夫人的臉就有些黑了。晚飯時分,客棧裏濃雲密佈,隱有驚雷之意。紀若塵當時年紀尚幼,嚇得噤若寒蟬,只是低頭扒飯,生怕與掌櫃夫人目光對上,將這一場狂風暴雨給引到了自己身上。

  好在掌櫃夫人罵天罵地罵仙佛之後,話鋒一轉,卻是落在了掌櫃頭上。她這一開口,恰似數口巨鐘同時奏響,雖有蒼勁清越之意,然而聲音實在太大,直震得四壁落灰,碗碟亂跳。

  紀若塵頭暈眼花之際,只聽得她數落掌櫃的道:“你這無用殺胚!天生的一副苦命衰相,每過十年必有一次大劫!眼看著再有五年,就又是一道鬼門關了。想老娘當年那也是風情萬種,上門說媒的,沒一百也有八十,怎麼就瞎了眼看上了你?弄得直到現在還得跟你在這鳥不生蛋的荒山禿嶺開間破爛小店,惟一的夥計還是撿來的!遇上清苦年景,連吃飯都成問題!”

  掌櫃的心情也不太好,又有幾杯劣酒下膽,酒壯衰人膽,當下也用力一拍桌子,怒道:“我雖然十年一劫,可是每次都只見店毀,未有人亡!這不是大富大貴、鴻運當頭,卻又是什麼?哼哼!說什麼當年?當年你自然是風情萬種!你在河東吼上一聲,連河西村都是十室九空!”

  掌櫃夫人勃然大怒,高喝一聲:“張萬財!你好大狗膽!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喝聲未落,一隻蒲扇般大手已帶著一股惡風,向掌櫃的臉上扇去!

  掌櫃的動作快極,抓起一碟包子就擋在了面前。

  紀若塵機靈之極,此情此景又見得多了,當下早一溜煙般躲到了桌下。他在桌下只見掌櫃和掌櫃夫人四隻腳此進彼退,攻防有方,頭頂上乒乒乓乓,又不知有多少碗碟遭殃。

  想到此處,紀若塵不禁莞爾。但他忽然一驚,在心中細細算了數遍,寒意漸生。算起來,掌櫃的十年大劫之日,正是紀若塵上山之時!

  回想前事,紀若塵不禁黯然。看來這掌櫃夫婦終還是未能逃過店毀人亡的大劫。

  紀若塵凝望漫天飛雪,耳聽呼嘯罡風,深深吸了一口氣,任那浸骨寒意在胸中慢慢擴散。

  無論是福是禍,該來的總會來的,卦象蔔得再多,到頭來也是無用。

  他忽然一聲清嘯!

  這一年歲考,紀若塵不用法器,不備咒符,僅一襲青衫,一口木劍,帶傷三十八處,戰無不勝。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8 02:58 PM

章十三 佳人 上
  歷年歲考,從來都是幾家歡樂幾家愁,今歲自然也不例外。

  這幾日景霄真人是又喜又惱。惱的是今歲又以毫釐之差敗給了老對手玄冥宮,魁首再次旁落。喜的則是張殷殷無論劍技道法,還是真元修為,皆有大進,評判下來高居三甲,著實令景霄真人顏面增輝,大大風光了一回。

  然而張殷殷卻殊無歡喜之意,一徑陰著臉,歲考一結束,就將自己關在了房中,誰也不見。景霄真人派去探訪的丫環弟子全讓她給轟了出來。景霄夫婦詫異之余,親自趕來安慰女兒,言道歲考上輸給紀若塵實是正常,至於最後輸的那一場雖然有些冤枉,不過第二第三其實都是一樣。況且真人們都看得明白,在這層境界中,張殷殷實已僅次於紀若塵一人而已。

  哪知景霄夫婦的安慰適得其反,一說起紀若塵,張殷殷更是異樣。但一則因張殷殷年紀漸長,二則修為也增進不少,不再象過往那樣一不順心就亂扔亂砸東西,只是坐在那裏一言不發,後來索性連晚飯都不要吃了。

  景霄夫婦十分無奈,又深知以女兒脾氣,此刻越是安慰越是糟糕,惟有給她些清靜時光,讓她把脾氣發完才可。於是吩咐了丫環們好生伺候小姐後,景霄夫婦就此離去。

  每逢歲末年初,真人們都十分忙碌,光是各脈之間的迎來送往,賀歲致意已很麻煩,而與其他門派間的禮尚往來,則更為繁重。好在道德宗門牆廣大,弟子眾多,送禮遞信不愁沒人。八脈真人又個個身份尊崇,哪一個都可應對得別派掌門,如此分擔,繁文縟節上的負擔,也就不顯得多重了。

  正月二十日,景霄真人夫婦要前往雲中居一行,特意來問張殷殷要不要同去。不出景霄所料,此時張殷殷脾氣尚未理順,果然一口回絕。景霄真人也不勉強,攜了黃星藍,又帶上八名弟子,有前導,有後擁,有背劍,有捧香,架子排場擺足,浩浩蕩蕩地前往雲中居去了。

  雲中居地處蜀地西南,建於雪山之巔,下臨濤濤大江。此地山絕高,穀奇深,大河縱橫,雀鳥難渡,了無人煙。

  兩宗相距甚遙,路途多有艱難,縱是景霄真人道行深湛,又有眾多法器協助馭風而行,這一來一往,少說也得半月功夫。何況他為了不墮顏面威風,擺足了派頭,這行得就更加慢了。

  景霄真人前腳剛一離峰,張殷殷後腳就出了房間。她先是跑到景霄真人居處,將房中丫環統統轟出院外,然後開始翻箱倒櫃,細細搜找起來。道德宗內素來太平,暗襲偷盜之事,也是自紀若塵上山后才有。就算真有宵小之輩,又哪有膽子敢摸進景霄真人居處去?景霄真人居處自然是有些機關的,不過那些機關最多也就防防尋常弟子,當然不會防著自己的親生女兒。

  張殷殷沒費多大事兒,就翻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她隨即貼身放好,然後草草收拾了一下被翻得亂七八糟的房間,就將丫環們叫了進來,吩咐她們將一切複歸原樣,若有半分差了,定要打斷雙腿,然後就揚長而去。

  夜幕初垂,蟾月甫升。張殷殷已然吃飽,又服下了幾粒寧心定神的丹藥,可那一顆玲瓏剔透的心仍然跳個不停,忐忑不安。她索性又叫來一瓶烈酒,一口氣灌了大半瓶下去,轉眼間紅暈上臉,周身火熱,緊張的心情倒是寧定下來不少。

  她看看天色已晚,終於一咬牙,披衣沖出院門。

  “殷殷!”

  身後突然響起一聲呼喚,聲音雖不響亮,只是張殷殷正心神激蕩,當下也被嚇了一跳。她回首一望,見院門外一株古樹下,正立著明雲。兩人雖同為太璿宮門下,但平時各自忙碌,也有好一段時間未見。此時明雲雖然立在暗處,然而淩厲銳氣透體而出,整個人宛如一把出鞘利劍,劍氣似是將樹下陰影也給映亮了一般。

  張殷殷見了,即知明雲道行日深,此時真元滿而外溢,才有這等異象,正是三清真訣修為行將突破的徵兆。可惜,此刻她對明雲道行進境毫無興趣,長出一口氣,平復一下心緒,不耐地道:“明雲師兄,你怎麼會在這裏,倒嚇了我一跳!”

  明雲皺眉道:“殷殷,景霄師祖不在,你怎麼偷喝了那麼多的酒?你看你,好大的酒氣,就不怕師祖回來責罰嗎?”

  “我們修道之人,喝這麼一點酒,不會眩暈,不會亂性,又有什麼大不了的?”張殷殷不以為然,撇嘴說道。看著明雲頗不贊同的神情,張殷殷正打算就此道別,但她似是想起了什麼,眼珠一轉,又道:“對了,明雲師兄,爹走之前交待我辦一件事。我一個人怕辦不來,你這就隨我一起去吧!”

  明雲一怔,暗忖能交給張殷殷辦的事,肯定不是什麼大事,何以還要自己跟去?再說歲考剛過,太璿峰上又能有什麼事了?他今晚來到這裏,本是另有話要說,當下猶豫一下,方道:“殷殷,其實我……”

  張殷殷心中另行有事,黛眉一皺,不耐煩地道:“有什麼事回頭再說,你現在先跟我來!”

  她當先向太璿宮東角奔去,全未注意到明雲欲言而又止。

  片刻之後,張殷殷已奔到太璿宮東邊盡處的一座清冷偏殿之前。明雲當下吃了一驚,忙上前叫住張殷殷,道:“鎮心殿可是我宗禁地,不能再往前了!”

  張殷殷不理明雲,徑直向鎮心殿沖去,將到殿前之際,空中忽然兩道雷光閃過,而後兩柄古鋮憑空出現,在她面前交錯,攔住了去路。

  直至此時,兩名身披黑色重鎧的甲士身影才自黑暗中浮出。其中一名甲士道:“殷殷小姐,此地乃我宗禁地,非有真人之命,任何人不得擅入,殷殷小姐請回吧!”

  張殷殷哼了一聲,伸手從懷中掏出一塊玉牌,遞與甲士,冷冷說道:“這是我爹的令符,見符如本人親臨。他臨行前囑我入鎮心殿辦事。現在我可以進去了嗎?”

  兩名甲士面面相覷,實在難以相信景霄真人竟會將入鎮心殿這等大事交與素來蠻橫的張殷殷,這簡直是形同兒戲。可是玉牌又的的確確是景霄真人信物。玉牌可以仿製,然則玉牌上景霄真人印下的真元氣息卻是仿冒不來的。

  此時一名甲士問道:“敢問殷殷小姐,景霄真人囑你入鎮心殿,卻是所為何事?”

  張殷殷冷笑一聲,道:“爹讓我入鎮心殿,自然是有天大的機密事。你這一句話,怕是問得不太恰當了。”

  那甲士黑臉透紫,登時說不出話來。張殷殷所言沒錯,這一句話本就不是他該問的。可是若要就這樣放張殷殷入殿,總是有些不妥。

  張殷殷也不急,只是指了指當空明月,淡然道:“距離爹交待的事還有一刻時光,你們看著辦吧。若說爹的令符還不夠份量,不能讓你們放我入內的話,那也好說。等爹回來,你們且自行去向爹分說吧!”

  兩位甲士自幼修道,曆今已有五十餘年,功行深湛,如此才會被委派來看守鎮心殿這等重地。只是他們從未出過道德宗,人情世故上卻是不大靈光的。何況景霄真人非以氣度過人著稱,涉及鎮心殿的又必無小事,如果真的耽誤了,這罪名非小。兩名甲士見明雲與張殷殷一同前來,又自多信了三分。明雲年紀雖輕,但隱然是太璿峰年輕一代最傑出弟子,辦事沉穩,深得景霄真人喜愛,可與那張殷殷全然不同。

  兩位甲士看了看月色,終於讓開了殿門。張殷殷哼了一聲,向明雲道:“明雲師兄,你且守在這裏,在我出來之前,非是八脈真人親臨,誰也不許入內!”

  明雲總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又實在放心不下她,皺眉道:“殷殷,我隨你一起進去吧。”

  張殷殷搖了搖頭,道:“這可非是兒戲!爹只命我一人進去,你且在這裏等著吧。”

  說罷,張殷殷來到殿門前,從懷中取出一把青銅古匙,打開了殿門上的銅鎖,步入殿內,又反手又將殿門關上。

  看到張殷殷打開殿門上的銅鎖,兩名甲士都松了一口氣。這鎖絕非凡鎖,名為斷嶽乾坤鎖,水火不侵,刀劍難斷,天地間僅有一把鎖匙開得。張殷殷既然拿得出鎖匙,所言自然是真。

  鎮心殿中陰風不斷,陣陣潮氣撲面而來,與殿外似是渾然兩個世界。殿中空蕩蕩的,無桌無幾,只一片青石殿面。說來奇怪,雖然殿中看上去年久失修,破舊不堪,可是卻極為整潔乾淨,片塵不染。

  張殷殷立在殿心,臉色漸漸發白,數絲秀髮悄然飄起。素來天不怕地不怕的她幾乎想徑直掉頭,奔出殿外。她雙拳緊握,銀牙緊咬,兩腿止不住發顫,好不容易壓制下心中的恐懼,沒有拔腿狂奔而去。戰慄片刻後,張殷殷終於明白了何以會如此害怕。

  殿中死氣沉沉,不聞蟲鳴,不見蛛網,了無半點生氣。這一座鎮心殿,原是一處靜極寂極的死地。

  張殷殷辨認了一下窗外月色,默背了幾遍口訣,在心中計算方位已定,才一塊一塊青石踏了過去。眨眼間她已在殿中轉了三圈,共踏過一百零八塊青石。當她立在最後一塊青石上時,一片灰霧湧過,殿中已空無一人。

  眩暈之後,張殷殷發現自己正立在一條甬道中央。甬道可由數人並行,壁上生滿了青苔。這些青苔發出些微螢光,是這座甬道的惟一亮源。甬道兩端皆隱於黑暗之中,全然看不到盡頭。

  張殷殷玉容慘澹,一顆心早已跳個不停。她有心想以真火照明,可又怕火光會引來什麼莫名的怪物,當下抽劍在手,又取出咒符,向著來時面向的甬道,一點一點地摸索前進。

  吼!

  一聲巨大獸吼突然自甬道盡頭傳來,聲浪滾滾,如狂濤怒潮般沿著甬道奔騰而來。吼聲所到之處,四壁震動,石屑紛紛而下。

  張殷殷一時間只覺得吼聲如雷電怒濤,震得雙耳發聵,身子躍躍欲飄!她迅即低頭彎腰,以劍支地,強頂著伴隨獸吼而生的狂風。但見她秀發狂舞,衣袂紛飛,一番掙扎,終勉強立在了原地,未被強風卷走。

  吼聲轉瞬即逝。

  只這片刻功夫,張殷殷冷汗已透重衫,這一嚇顯然不輕。她立在原地,緊咬下唇,一時間猶豫不定,不知是要繼續前進還是就此回頭。

  可是她身後甬道也茫無盡頭。

  張殷殷一咬牙,竟又舉步向前行去。

  這一次才行出十餘丈,甬道轉過一個彎,前方豁然開朗,現出一個方圓十丈的大廳,大廳另一頭立著一排鐵柵,柵後則是間黑石砌成的囚室。囚室中空蕩蕩的,無床無椅,只有一個女子背向甬道,立在石室中央。

  她青絲如瀑,隨意披灑而下,著一襲白裙,全身上下尋不到一個飾物。

  然而那女子已不需任何飾物。

  她只是那麼盈盈立著,阿娜身姿中,自有千般嫵媚、萬種風流悄然而生,撲面而至,不覺間已沁人腑髒。她的發,她的肩,她的背,她的腿,無一不是美到了極處,就是衣裙上隱現的玲瓏曲線,也令人的心隨之跌宕起伏。

  張殷殷雖是女兒身,此時竟也看得呆了。她只覺天地間仿如大雪初歇,萬籟無聲,萬里雪原的中央,只立著這麼一個女子。

  隱約間,似有聲聲鼓點響起。張殷殷仔細分辨,才發覺那非是什麼鼓音,而只是自己的心跳。

  悄然之間,那女子已轉過身來,刹那風情,恰如大地回春,雪化而花開!

  “你在找我嗎?”那女子淺笑問道,其聲如玉。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8 03:00 PM

章十三 佳人 中
  張殷殷口中乾澀,一時間說不出話,好半天方道:“是的。”

  那女子一雙如水雙瞳盈盈生波,柔柔望著張殷殷,似是將她全身上下,裏裏外外都看了個通透,這才展顏一笑,道:“好一個漂亮的小傢伙。看你小小年紀就敢隻身深入這鎮心殿,該不是悍不畏死,想來只是不識天高地厚罷了。嗯,小傢伙,你是哪位掌脈老道的心愛弟子或者寶貝女兒呢?瞞著你家長輩偷入禁地,出去後這責罰……可是不會小呢。”

  這一番話經這女子之口吐出,非但未能撩撥起張殷殷蠻橫無理的大小姐脾氣,反倒惹得張殷殷香腮帶赤,神魂跌盪。

  張殷殷越看那女子,就越是心慌意亂,口乾舌燥,不由得將目光偏向了一邊。她隨即覺得失了氣勢,嘴上強道:“你不過是為我道德宗所擒的妖物,還敢如此胡說八道!我……我當然是奉命前來,怎麼會是偷入禁地呢?”

  可她嘴上雖硬,卻終是未敢向那女子望上一眼。

  那女子淺聲低笑,道:“沉不住氣的小人兒!你既然偷入這鎮心殿絕地,必是有所求的。你想要什麼,不妨道來聽聽。”

  她聲音有如珠落玉盤,字字圓潤柔膩,一下下敲打在張殷殷心底,似是觸到了平素裏完全不曾覺察到的癢處。張殷殷只覺得周身上下每一根骨頭似乎都在發酸,飄飄蕩蕩的,渾無半點力氣,禁不住面紅耳赤,再無半分鎮定。

  張殷殷呼吸急促,軟綿綿有氣無力地道:“我聽說得道狐妖…...不,狐……都有特殊本領,可以驅策得天下男子……”

  那女子聽了,又是輕輕一笑,笑聲細如發絲,直笑得張殷殷雙腿發軟,站立不穩,險些倒將下去。那女子笑了幾聲,方柔聲道:“原來你是為了這個。那麼抬起頭來,看著我!”

  張殷殷不明所以地抬起頭來,迎上了那女子亮如晨星的雙眸,刹那間只覺得腦中轟的一聲,清明的神志驟然陷入混沌,什麼都想不清楚了。只覺一陣光影炸裂眼前,陸離變幻,絢麗迷亂。

  光影陸離之間,一身肅殺的他向自己走來,青衫上破損處處,血跡如洇,幾成玄衫。

  此情此景,似白駒過隙,倏忽而逝。

  眨眼間,張殷殷便已回過神來,只覺周身發軟,虛汗漸出,已無半點力氣,幾欲暈去。

  見得此景,那女子心下了然,禁不住幽幽一歎,道:“你天姿絕佳,心地又純白如紙,本是個未經朝夕風霜寒露、不曉天下離恨情癡的可人兒。可你如今心有牽掛,眉眼間又有一道隱約的怨氣,想必那一顆心早已放在了另一人的身上。既然你來向我求那驅策男子之道,當是想得償相思了。”

  張殷殷當即滿面飛紅,啐了一聲,道:“淨是胡說,才不是你想的那樣呢!我可不會去勾引男人,我只是……只是……”

  她只是了半天,終於低聲歎道:“是有那麼一個人,我做夢都想勝過他,哪怕一次也好。然而他道行精進實在太快,若只憑三清真訣,我怕是永遠也贏不了他了。可是無論如何……無論如何我也要勝他一次!聽說修行有道的狐都有不傳秘術,可以驅策得天下男子,我想知道若以此術為憑依,可否勝得他一次。”

  那女子臻首輕搖,緩緩歎道:“小人兒,你涉世未深,怎知情這一字中的兇險?這天下男子,哪一個不是負心薄幸、冰冷無情之徒?你勝了他一次,卻會輸卻一生與他,又是何苦?”

  張殷殷似是一驚,想了半天,方強自辯道:“我可是修道之人,哪有什麼情啊愛的。我只是心中不服,定要尋些厲害手段勝他一次而已。”

  那女子又是一歎,也不說破,只是輕聲道:“既然我剛才幻出的獸吼都嚇不走你,想來你心意已決。罷了,罷了。反正自家姐妲己毀了前朝之後,我狐族惑亂天下之名已是逃不掉了,也不在於多這小小一次。既然連天下都可亂得,勝得區區一個男子,又何足道哉?只是你想得我族驅策男子之術,這點誠意卻還不夠。”

  張殷殷咬著下唇,道:“要怎樣誠意才算夠?”

  那女子淡然道:“我面前的柵欄是沒鎖的,你只需打開它,走到我面前即可。”

  張殷殷吃了一驚。她再不懂天高地厚,也知道鎖在鎮心殿中的這只妖狐實有千年以上的道行,就是十個張殷殷,也能一口吞了。這女子立在牢中始終不動一步,自然是被厲害手段禁制住了,自己若貿然走到她面前,豈不是羊入虎口?

  就在張殷殷猶豫不決間,歲考時與紀若塵對陣那一幕突地浮現腦際。紀若塵周身殺氣彌散,步履淡定,持劍而來。然則令她心驚的即非凜冽殺氣,也非染血青衫,而是他那一雙眼。

  那一雙眼,淡然,漠然,雖然看到了張殷殷,卻依舊無悲無喜,無牽無掛。

  那一雙眼,卻是令張殷殷刹那間心顫手軟,險些握不住手中木劍。

  想到這裏時,張殷殷心中莫名一動,竟自穿過大廳,拉開鐵柵,立在了那女子面前。

  那女子歎息一聲,未發一語,只是款款提起一雙水蔥玉手,撫上了張殷殷的臉。她指尖其涼似冰,凝潤如玉,游走于張殷殷的肌膚之上。冰涼潤滑的觸感,讓張殷殷感到說不出的舒服,恍惚間竟有些迷醉。

  不知何時,那女子已然收回了手,雙目迷離,似是穿越千山萬水,落在了不知名的遠處。許久,她才幽幽一歎,問道:“你叫什麼名字,是誰的弟子?”

  “張殷殷,家父張景霄,現下執掌太璿宮。”

  那女子黛眉微皺,道:“張景霄……怎麼從沒聽說過這麼個人物?”她旋即恍然,苦笑一下,道:“我卻是笨了!我在這鎮心殿中已立了五百多年,執掌太璿峰的真人早該換過幾任了。”

  說罷,那女子又陷入沉思,似心中有無窮事。未幾,她朱唇開啟,竟輕輕唱道:“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

  她音聲如玉,完全可稱是人間天籟,這也就罷了。這首前朝古詞張殷殷也是聽過的,詞中本有讚歎之意,又暗許繁華盛世,可是這一闕歌在那女子唱來,卻是千回而百轉,哀婉欲絕,其間不知藏著幾多蒼桑,待唱到情濃,卻已到最後一句,其聲已飄渺而去,餘音仍繞梁不絕。

  張殷殷早聽得癡了。

  待得餘音散盡,那女子方道:“殷殷,你天生麗質,底子是極好的。若得我族秘術,假以時日,傾國傾城,自非難事。可是到了那一日,你再難聽到一句真話,得到一分真心。絕世之姿,實乃取禍之道。你且要記得我今日之言!若有一日你心旌動搖了,便想想我此時的境遇,當可警醒。”

  說話間,囚室中忽然景致一變,原本一個寬敞整潔的囚室,刹那間變得陰森森的十分可怖。囚室四壁俱是一方一方的巨岩砌成,色作黑褐。那女子依舊白裙如雪,身後卻多了九根美麗狐尾,呈扇形排開,被九根兒臂粗細的鋼釘一一釘死在岩壁上!

  鋼釘入牆處,仍可見九道黑褐痕跡,順牆蜿蜒而下。

  “這……”張殷殷一時無語,她這才明白,那女子為何會立在原地,動也不動。

  轉眼間囚室中已恢復原狀,那女子綽約立著,美得不可方物。她道:“殷殷,今後每隔七日,你須到鎮心殿一次,我自會授你天狐秘術,教你駕馭人心之道。”

  張殷殷一驚,道:“每隔七日來一次?這怎麼可能?我可是瞞著爹偷偷進來的。”

  那女子淡然一笑,道:“無妨。你只要告之你父我將授你以術,諒他不會阻你入這鎮心殿。時辰不早,我先送你回去吧。”

  話音剛落,張殷殷面前霧氣噴湧,蒸騰彌漫,白茫茫一片。待得霧氣散盡之時,張殷殷已然立在鎮心殿中央。

  她怔怔立著,心亂如麻,直至月色偏西,才輕歎一聲,離了這清寂孤絕的鎮心殿。

  這一年,張殷殷年方十六。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8 03:01 PM

章十三 佳人 下
  “若塵師兄!”一聲呼喚從門外傳來,驚起了正埋頭苦讀的紀若塵。他看了看窗外,已是皓月高懸,清暉滿天,心下暗自生奇,是誰會在這個時候登門拜訪。

  他推開房門,見庭院中立著一個翩翩佳公子,一身月白長衫,眉目如畫,飄逸似仙。如銀月華,滿瀉其身,更襯得他冰肌雪骨,說不盡的風流端麗,道不出的倜儻瀟灑,正是曾有一面之緣的尚秋水。

  紀若塵暗忖與尚秋水不過一面之緣,更何況相見之日,距此已一年有餘,怎地他竟然自己跑上門來了?雖說上一次三人把酒相談,言笑晏晏,賓主俱歡。但是那種微妙不明的感覺著實讓人有些不舒服,至今想來仍有如鯁在喉之感。

  紀若塵心中雖如是思忖,臉上卻堆起笑容,熱情招呼道:“原來是秋水師兄!來,快進來坐!今日秋水師兄怎麼如此得閒,會來太常峰一遊呢?”

  尚秋水竟也不推辭,就此隨著紀若塵進了書房。

  尚人還未站定,卻將手腕一翻,一尊近二尺高的青花古瓷瓶已然在手。他順手將那瓷瓶往書桌上一放。瓷瓶尚未啟封,然而一股濃冽酒香已然洩出,異香撲鼻而來。紀若塵聞來,只覺這酒香則香矣,味道卻古怪之極,與那尋常美酒大有不同。

  瓷瓶一放置穩當,尚秋水即手扶瓷瓶,笑道:“我與若塵師兄不過是一面之緣,說來也是一年以前之事了。今夜貿然攜酒登門,若塵師兄一定在心中罵我冒失了。”

  紀若塵斷斷沒想到尚秋水居然會開門見山地道破他心事,饒是他臉皮厚比銅牆,也禁不住微微一紅。可是他目光一觸及尚秋水那剪水般的雙瞳,春蔥似的玉指,俊拔飄逸的身姿,當即覺得喉嚨發幹,渾身上下有如萬蟻爬身,極不自在,恨不得立刻送客了事。可是尚秋水乃是年輕弟子中的重要人物,自不能無故得罪,何況他登門拜訪,並無分毫失禮之處,于情于理,紀若塵都無法尋故逐客。

  就在紀若塵念頭數轉之際,尚秋水已自動尋了把椅子,盈盈坐定,微笑道:“。小弟今夜前來冒昧打擾若塵師兄,其實是有三件事。這第一,就是恭賀若塵師兄進境神速,連奪四年魁首,若單論歲考戰績,已足與姬冰仙並列。”

  紀若塵忙謙道:“秋水師兄過譽了,歲考無非是個虛名,當不得真。我聽聞師兄今歲力壓明雲與李玄真,再奪榜首,這才是當真可喜可賀。”

  哪知尚秋水輕輕一笑,對紀若塵的誇獎竟然也不推辭,道:“壓倒他們兩個嘛,本就該是水到渠成之事,這當中的緣故,一會若塵師兄就會知道,此刻不妨暫放一邊,先說第二件事。原本若塵師兄拿個歲考第一,也斷不會令我登門打擾。只是我聽聞若塵師兄今次歲考不假外物,血被寒衣,淩厲果決處如決勝沙場!這等豪氣,卻是不多見的。我手制了一瓶好酒,恰好火候已足,特意攜來與若塵師兄把酒賞月。”

  紀若塵雖不好酒,但這酒香味實在是有些古怪,聞來頗有些動心思。

  然則見得尚秋水以青瓷古瓶制酒,紀若塵心下微異。要知道紀若塵出身客棧,親自釀過粗酒,知當時習俗制酒多用缸壇,一來容易吸收地氣,二則壇飲也顯豪氣。可是,尚秋水用的居然是青瓷古瓶,雖然雅致,但終是纖麗了些,難符烈酒之格,倒是挺合尚秋水本人之韻。

  瞧他今晚著一襲月牙白長衫,飾以暗制雲紋,眼波盈盈,似有無限柔情。那輕扶瓷瓶的手,也是白勝雪,柔如玉,五指纖纖,其絕美處,實不亞於任何一名傾城女子。

  紀若塵越是細視,越發心驚。倘使坐於他對面的是一女子,他必會驚豔而起。可偏偏坐的是尚秋水!紀若塵只覺得書房中的風都凝結了起來,喘口氣都要很大的氣力。他猛然回想起當日李玄真說要帶他去見個妙人,以及把酒言歡時李玄真那如釋重負的笑,心中就隱隱覺得有些不妙。

  只是這個念頭實在是太令人難以置信了,縱使紀若塵見多識廣,心態冷漠剛毅,此刻也不敢稍為深入。這個念頭剛一冒芽,他立即連根斬斷,慌不迭地將之驅逐了出去,猶如碰到一塊燒紅的鐵塊一般。

  尚秋水似是對紀若塵的心事全無所覺,逕自倒了兩大碗酒,推了一碗到紀若塵面前。這酒一離瓶,香得更加古怪了。紀若塵一看這架勢,就明白一時間是無法將尚秋水給轟出去了,索性喝個痛快。當下他不再推辭,端起酒碗來一飲而盡。

  這一碗酒下肚,恰如一道火流滾滾而下,所經之處不僅沒有火辣辣地刺痛之感,反將內腑熨燙得舒舒服服。其後一道香氣驟然返將上來,散入四肢百骸。紀若塵只覺得轟的一聲,整個心神俱為這道異香包圍。這酒香氣古怪,細細分辨,竟似是由成百上千種不同香氣混合而成,直是千變萬化,無有窮盡,稱得上是回味無窮。

  紀若塵閉目良久,方吐出一口酒氣,張目道:“秋水師兄,這酒……”

  尚秋水笑道:“這酒乃是我采西玄山異種葡萄而釀,成酒後先蒸曬七次,又輔以諸多香料,三年方始有成,也只得此一瓶而已。只是時間太短,酒味有限。惟一的好處是此酒比尋常酒漿要烈了許多。如此豪飲,方才有些味道。”

  這酒後勁極是厲害,紀若塵一碗下去,片刻即酒意上湧,雙頰微醺,早前心頭那一絲隱憂也趁著這點酒意飛了個無影無蹤。隱憂既卸,自當開懷暢飲。況且尚秋水手制美酒雖然厲害,但修道之士也非常人,斷然不會被一瓶烈酒放倒。是以兩人你來我往,片刻功夫就將這一大瓶葡萄烈酒飲得乾乾淨淨。

  尚秋水此時雙頰如火,眼波似水,燈下望去,肌膚如玉生煙,實是端麗無雙。他歎息一聲,道:“真是痛快!來,若塵師兄,趁此刻興致正高,我帶你去見一個人,這即是今晚第三件事。”

  尚秋水說罷,也不待紀若塵回答,直接一把抓住紀若塵的手,拉著他如飛而去。

  與尚秋水的手一觸,紀若塵便如遇電擊,本能地將手往後一縮,可是尚秋水手法迅疾如電,完全不容他反抗,正正抓了個結結實實。別看尚秋水外表凝麗柔弱,可真元卻是兇悍淩厲之極,手上那一道大力簡直非人所能有,壓制得紀若塵全無反抗之力,只能任由尚秋水拉著一路飛奔。

  平心而論,尚秋水的手冰而膩,觸感幾與含煙之手不相上下。可紀若塵被含煙拉著,那是心神蕩漾,被尚秋水拉著,可就是苦惱無邊了。是以一路行來,紀若塵苦思著以何藉口甩開尚秋水的手,腳程不知不覺慢了下來。

  尚秋水輕輕一笑,道:“若塵師兄,時辰已然不早,我們若不快些,可就見不到那人了。”說著手上加力,拉著紀若塵加速飛去。

  兩人倏忽間穿過索橋,又繞著太上道德宮轉了半圈,轉眼間踏上通向常陽宮的索橋。許是因為紫薇真人閉關太久,門下弟子稀疏之故,與別宮相比,常陽宮顯得頗有些冷清,燈火寥寥。

  尚秋水拉著紀若塵穿宮而過,毫不停留,一路向常陽宮後山偏僻處奔去,直至登上一座小峰,這才輕輕立定。

  紀若塵忽覺氣氛沉凝起來,拂過的夜風中也有了絲絲銳利氣息。他心中疑惑,向尚秋水一望,見他早已斂起笑容,玉面結霜,神情凝重之極,就如換了一個人一般。紀若塵微覺驚訝,順著他目光望去,見不遠的山腰處建有一間木屋,雖然簡陋,但依山臨崖,氣勢自生。

  似是知道紀若塵心中疑問,尚秋水緩緩地道:“若塵師兄,那就是姬冰仙的居處了。”

  紀若塵不覺愕然,眼見那座木屋粗糙簡陋,看大小也就是直來直去的一間,就是一個尋常弟子的居處,恐怕也比這強了幾倍有餘。木屋門楣上有一小塊匾,隱約可見刻著‘冰心’二字。

  這麼一間木屋,居然是姬冰仙的居處?而且深更半夜的,尚秋水拉著自己跑到姬冰仙的居處幹什麼?

  此時紀若塵耳邊忽然響起一陣奇異的呼嘯聲,聽上去似是一頭巨獸在呼吸。他訝然轉頭,見尚秋水微閉雙眼,正自深深吸氣,又徐徐吐出。

  調息一畢,尚秋水即自懷中取出一枝巴掌大的黝黑小斧,迎風一晃,瞬間已變成一把柄長四尺,斧面闊如車蓋的巨斧!巨斧空中成形,斜斜下落,斧尖無聲無息地插入堅硬的岩石中,直深入二尺有餘,這才止住了落勢。

  巨斧黑沉沉的,隱隱可見斧柄斧身上處處銘著暗紋,顯然其中另有玄妙。巨斧形狀古拙,斧柄碗口粗細,看適才落勢,鋒銳是不用說的,再看這大小,少說也得有數百斤重。

  尚秋水右手五指舒卷如蘭,輕輕握住了巨斧斧柄,月色下,如霜素手與深黑斧柄形成鮮明對比。他徐徐道:“此斧鑄成七百年,重八百八十斤,凶厲狠絕,無堅不摧,其名忘情。”

  道德宗歲考時,絕大多數弟子都以木劍應敵,紀若塵尚是首次見到如此猛惡兵器,不禁愕然道:“秋水師兄,你這是……”

  尚秋水清笑一聲,道:“即刻便知!”

  也不見尚秋水用力,那柄巨斧即離岩而出,輕飄飄的似是沒有一點重量。他又摘去束發金環,隨手擲於地上,身周罡風四起,吹得一頭黑髮飛卷如旗!

  在紀若塵的愕然注視下,尚秋水以纖麗身姿,擎猛惡巨斧,奔騰如雷,刹那間已沖至木屋之前,而後一腳踢開房門,沖了進去!

  木門一陣顫抖,發出吱吱呀呀的刺耳聲音,竟未被踢散,又緩緩的自行關上。

  木屋中黑沉沉一片,在門開的短短時刻,以紀若塵的眼力也看不清屋內究竟是何情形。尚秋水沖入屋內之後,他只見木屋輕震數下,視窗處又有一道光芒閃過,就此再無聲息。

  在山崖之間,明月之下,那一座木屋孤零零地懸在那裏,孤寂而安寧。

  若不是腳下岩石上深深的斧痕,以及隨著夜風送來的尚秋水那淡淡體香,紀若塵幾乎要懷疑自己剛剛是不是做了一個夢。

  眨眼間半炷香功夫過去,木屋仍然安安靜靜地立在那裏,安靜得讓人發瘋。

  紀若塵終忍不住向木屋奔去,他心中實在有些記掛尚秋水的安危。更何況剛剛尚秋水沖向木屋時,那一往無前的決絕氣勢,完全不像是同門切蹉,倒似是……

  倒似是一個面對千軍萬馬的絕色女子,非但不逃,反而毅然沖陣一般。那是怎樣一種絕望的剛烈啊!

  紀若塵忽然清醒過來,不禁為自己腦中湧出的諸般奇怪念頭大吃一驚。這尚秋水十分古怪,總是會給他以種種似有還無、莫名其妙的壓力,逼得他胡思亂想一番。

  他正胡思亂想之際,忽然似有一陣微風從身邊拂過。紀若塵刹那間停步,凝視著眼前徐徐飄落的數根黑髮,整個人已如在冰水中浸了多日,木然得幾乎不能呼吸!

  紀若塵緩緩轉過頭去。

  在他身後數丈的地面上,插著一柄深黑色的巨斧,斧頭已大半沒入到岩石之中,正是忘情!

  適才這把巨斧似從冥冥中飛來,與紀若塵擦身而過,削斷了他幾根頭髮,這才無聲無息地落下,而紀若塵幾乎全無所覺!

  只是斧已在此,那麼人呢?

  吱呀一聲響,木門再次打開,一個身影若斷線風箏般飛了出來,輕輕地落在紀若塵腳邊。

  木門又自行合上了,門開的瞬間,紀若塵仍是只能在木屋中看到一片黑暗。

  紀若塵看了看木屋,又望望腳邊那全無傷痕、卻連站都站不起來的尚秋水,只覺頭皮發麻,陣陣寒意暗自湧起。

  尚秋水勉強笑了笑,向紀若塵伸出一隻手,道:“若塵兄,請拉我起來……啊呀!”

  紀若塵一見尚秋水伸手,就知他傷到了根本站不起來的地步,於是暗中咬牙,握住了尚秋水的手,將他拉了起來。可是他一聽尚秋水口中的若塵師兄變成了若塵兄,雖只是少了一個師字,可當中含義似乎大有不同。尚秋水重傷之餘,中氣也不足,偏他聲音還是極動聽的,這一句請托,聽來柔柔膩膩,宛若呻吟。

  紀若塵受了驚嚇,手猛然一顫,差點就把尚秋水給扔回地上去。

  紀若塵悚然而驚,忙在半空拉住了尚秋水。此刻容不得猶豫,他一咬牙,深吸口氣,再回想了一遍年幼時孤立雪原、獨對惡狼時的情形,終於激起一道視生死於無物的狠辣,一把攬住尚秋水的腰,將他扶了起來。

  尚秋水咳嗽數聲,又向巨斧一指,有氣無力地道:“若塵兄,忘情……”

  紀若塵看著那重達八百八十斤的巨斧,面有難色,道:“這法寶太大,你還是把它變回去吧。”

  尚秋水苦笑道:“我真元都已耗盡,哪還有餘力變它呢?”

  紀若塵無法,只得單手抓住斧柄,吐氣開聲,運起真元,一把將忘情提起。忘情一入手,紀若塵才切身體會到八百八十斤究竟是何意味,沒走出多遠,手上已有些酸澀之意,再回想尚秋水剛剛揮舞忘情,直如無物般的輕鬆,心下不覺對這細膩柔媚的北極宮高徒有了全新的估量。

  紀若塵不願驚動常陽宮弟子,一手扶著尚秋水,一手拖著忘情,遠遠繞過常陽宮,向索橋行去。

  行出一段路時,紀若塵終忍不住問道:“秋水師兄,剛剛那是……”

  “切磋。”

  “切磋?切磋怎麼會傷得這麼重?你是不是和姬冰仙有私仇?”

  尚秋水輕笑道:“冰仙是我的好姐妹,我和她又怎會有仇呢?其實冰仙下手已經十分十分有分寸了……嗯,我傷成這樣,是因為我們之間和尋常切磋畢竟還是有些不同的。不同之處在於我找她是拼命,她打我可只能是切磋……”

  紀若塵啞然。

  尚秋水咳嗽了幾聲,又道:“若塵師兄,無論如何,你都應該見一見冰仙。和她相處,哪怕只是片刻功夫,可也是絕不會讓你後悔的。”

  紀若塵訝然道:“她很難見嗎?”

  “冰仙幾乎從不見外人,平時也就是歲考時才能見她一次,可若要在歲考中多見她兩次,就得追上她修道的速度,這誰又能辦到?不過若塵師兄不必灰心,我可是有個好辦法,能令你在想見的時候就可以見她一面。”尚秋水吐氣如蘭。

  紀若塵何等聰明,當下哼了一聲,臉色已是十分難看,道:“不會是象你剛剛那樣沖進去拼命吧?”

  “若塵師兄果然聰明!”

  “……這個……就不必了。”

  “若塵師兄勿需擔心,冰仙是個有分寸之人,被她打一頓又死不了……”

  “不要!”

  尚秋水長歎一聲,道:“我還以為若塵師兄一身豪勇,能與李玄真有些不同,可沒想到也是這般無用!想我和李玄真本是同時找冰仙切磋,可是一年前玄真也不知是被打得怕了,還是放不下臉面,自此再也不肯踏進冰仙居處一步。所以今年歲考他也就不再是我的對手。這正是我所說,壓過他們兩個乃是水到渠成的本意。”

  紀若塵奇道:“這麼說來,秋水師兄是經常找姬冰仙‘切磋’了?”

  “少則三月,多則半年,我總要闖一次冰心居的。”

  此時紀若塵能感覺到尚秋水真元虛弱之極,身軀冰涼,衣衫已全然被冷汗濕透,偶爾會微微顫抖一下,顯是劇痛難當。紀若塵也不禁有些佩服,道:“原來秋水師兄也是性情中人,難怪修為一日千里!如此屢戰屢敗,卻……”

  他話說到一半,即被尚秋水掙扎著打斷:“不對,是屢敗屢戰……”

  “啊?這個……似乎沒什麼不同吧?”

  “當然不同!”

  “哪里不同?”

  “氣勢不同!”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8 03:03 PM

章十四 來儀 上
  俗語說山中無日月,這話實在有些道理。

  紀若塵每日裏打坐修道,心無旁騖,這時光就如水一樣的流了去。這日他披衣推門,見屋外瑞雪紛飛,瓊花玉樹,不由得心下微愕,時節居然已冬!他又見得眾弟子搬箱運物、往來不休,比往年要忙碌得多,這才省覺原來大考將至。如此算來,不知不覺間,紀若塵已在這道德宗裏呆了快五年了。

  道德宗大考十年一次,乃是宗內一大盛事。大考前後,照例要祭天地、拜先師,只是這儀式遠比平常年份講究得多,不僅禮數規矩更為繁複,還廣邀修道諸派,共觀盛舉。是以每次大考前,道德宗內上上下下俱是一派繁忙景象。

  這大考較技也與歲考之時稍有不同。大考之際,諸脈真人往往會親臨觀考,現場加以點評,指點弟子。且歷次大考,亦會有真人登壇設禮,宣講大道精義。這可是十載才得一遇的好事,非一般盛事可比。何況真人講法,非但本宗弟子可列席聆聽,往往也不禁他派前來觀禮之士旁聽。因此,每逢大考,修道各派之士如蜂擁般撲往西玄山。當是時,西玄山上人頭攢動,熱鬧非凡,一改平日裏人消音滅的靜寂景況。

  其實道德宗邀客觀考,淵源有自。三百餘年前,道德宗起始廣收門徒,從此日益興盛。於是並大考與祭天地先師等大禮之日,同時進行。而且往往還會邀約些親密門派觀考。當時之初衷一為展示道德宗芸芸後起之秀,凸顯本宗實力。二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別派之士的點評,往往也會對真人們有所啟發。

  五十年前,道德宗歷經數百年積累,宗內已有弟子三千,掌教紫薇真人更是道行精深,日漸通玄,所到處往往天地變色,異象頻生。修道諸派由是始知紫薇真人有飛升之望,自此道德宗威望盛極一時,漸將青墟宮與雲中居壓了下去。

  紫薇真人閉關後,諸派知是真人為羽化飛升作最後準備,是以道德宗威望不降反升,隱隱然有天下正道之首之意。至此,紫陽真人決定廣開山門,大考時來賀觀禮之門派不再限於寥寥幾家,而是天下正道。凡願來賀者皆以禮迎之,允其觀戰聽經,以彰顯道德宗領袖天下的泱泱風範、煌煌盛況。

  當然道德宗內也不是一切盡可為外人所觀,比如距離大考尚有一月之時,紀若塵就被告知不必參加今歲的大考。紀若塵本就不想要那虛名,大考第一的獎勵再好,也好不過真人們私下送與他的法寶。如此一來,他倒樂得有些清靜日子,可以好生清修一番。

  況且最近一年來,他已經囤積了不少用於煉丹制藥的材料寶物,近日真元也日益活潑,正好趁這人人忙碌的歲末時分,偷偷地把道行再進上那麼一小步。

  剛剛入冬時分,各門各派的拜貼與賀禮就如潮水般湧向了西玄山。自紫陽真人廣開山門後,來賀之賓一次比一次多,道德宗聲譽日隆,威望日升。本來對紫陽真人做法頗有微辭的幾位真人,也就不再多語了。

  這些日常的往來禮儀,道德宗向有專司處理,一般不需要勞煩諸脈真人,但這一日八脈真人齊集一堂,正中幾上,端端正正地放著一封拜貼。

  紫陽真人見諸真人皆已坐定,於是拿過拜貼,開口讀道:“余久聞道德宗弟子九脈之藝,名動天下,然亦有雲道德九藝,如拆襪線,無一條長。今攜弟子三人來拜,清風入林,不為松柏,唯欲辨天下人之口舌,亦增鄙徒之見聞。諒諸真人必有所對,不至令餘失望。

  雲中天海,敬上。”

  諸真人一聽雲中天海四字,即知此份拜貼非同小可,個個皆神色凝重,或皺眉,或沉思,一時間殿中靜默非常。

  說起這雲中天海,真人皆知乃是雲中居天海老人自稱。天海老人成名已逾百年,乃是與紫陽真人同輩分的人物,然則地位聲望比紫陽真人猶有過之。他所出自的雲中居,那也是絲毫不遜于道德宗。千百年來,一直是名播天下。只是真正有緣得見雲中居真貌之人,實是屈指可數。

  雲中居地處奇險之地,門人亦極少下山走動,是以該派始終如在雲裏霧裏,神秘非常。且雲中居擇徒又極嚴,往往數年也收不到一個傳人,這與道德宗的廣開山門有極大的區別。然則雲中居門人不出山則已,一旦下山走動,即是驚才絕豔之人,是以千百年來威名始終不墮,縱使如今門人弟子還不及道德宗十分之一,也是如此。

  雲中居掌教已有數十年未下山一步,長一輩人物中,時常在山下行走的惟有天海老人,所以提到天海老人,名聲反而要比雲中居掌教還要來得大些。

  三十五年前,紫微真人召示天下修道諸派,言稱閉關在即。天海老人隻身上得西玄山,與紫微真人論道鬥法,三日方下山而去。這一場鬥法堪稱道界盛事,雖然結果並未公示,然而天下皆知天海老人必是敗局無疑。可是紫微真人當時已顯飛升之象,一身道法窮天地之威,實非人力所能抗,是以天海老人雖敗猶榮,威名不墜反升,已隱隱然壓過了道德宗其他真人去。

  道德宗立派三千餘年,歷來規定各脈真人平輩論交,其餘弟子輩分則以此為基,次第而降,如若不然,這派份稱呼早就亂得不成樣子。比如說真人中紫陽、紫微乃是一輩,太隱、守真等其實已是低了一輩,而玉玄、玉虛和景霄等無論年紀輩份,又更要低了一籌。天海老人比紫陽真人還要年長,論起修道年限,比真人中最年輕的玉玄真人要多了近百年。

  諸位真人雖口中不言,心下卻明白得很,除了紫微真人外,在座各位真人的道行恐都難及天海老人。現如今天海老人三度上山,想是已有萬全準備。其實又正逢紫微真人閉關,大考在即。一時間,這些平素裏只顧著精進道行的真人俱有些無措,不知如何是好。此時惟有冀望紫陽真人能有個應對之方。論起人情練達老道、處事滴水不漏,七位真人皆自知無法與紫陽真人相提並論。

  面對眾真人的殷殷目光,紫陽真人又拿起拜貼,細細重讀一遍,方道:“天海老人三十五年前敗給紫微掌教,二十年前大考時攜雲中居年輕弟子一人上山,再為我宗沈伯陽所敗。所謂事不過三,此番天海老人捲土重來,想必有相當把握一雪前恥。不過我料得他不會與我等論道鬥法,畢竟我宗紫微掌教天下第一之名實至而名歸。他就算勝得我等,也無多大用處。”

  紫陽真人略略停頓,掃視了諸位真人一眼,又道:“依我看,這次的文章必定是出自這三名弟子。想是這二十年間,雲中居又出了幾個天縱之材。要知我宗如今聲望遠非昔日可比。且今歲大考又是盛況空前,幾乎正道大派皆有多人前來觀禮,到時若雲中居年輕一代弟子壓過了我宗弟子,那麼世人不免會想,雲中居區區三名弟子,就壓倒了道德宗三千門徒。”

  諸真人皆皺眉不語。天海老人只帶三名弟子上山,道德宗門徒雖眾,但總不能用車輪陣相鬥,是以門下弟子再多,也是無用。

  紫雲真人開口道:“如今我宗年輕一代弟子也是人才輩出,除卻姬冰仙外,還有李玄真、尚秋水和明雲等。我看天海老人這一次怕又要鎩羽而歸。”

  紫陽真人閉目沉思片刻,方道:“我看未必。在如此盛典上,當天下正道前,天海老人若非有十足把握,斷不會冒此大險。我宗攬得若塵,又不是什麼天大機密,定瞞不過雲中居去。現下天海老人仍敢上山叫陣,必不簡單。依我看,此次兩派之戰,我宗是凶多吉少,泰半要輸。”

  諸真人俱知紫陽真人所言有理,只是一時無甚良策。修仙諸派比拼年輕弟子,非是看一時道行高低,考較的乃是潛質天份,悟性高低。這只要稍加展示,真人們自會看得明白。這短短時間中,又上哪找得比姬冰仙還要有天份的弟子去?

  紫陽真人再沉吟片刻,道:“我等應放眼長遠,不必計較一時得失。若塵還是讓他清修,不必參加大考了。不管天海老人來意如何,我宗皆以泱泱大度對之。勝了自然最好,就是不勝,那天海老人志得意滿之餘,想必擇徒會更加嚴了。想冰仙之才乃是百年難遇,雲中居眼界一高,當然更難收到弟子。假以時日,他們人丁寥寥,若想與我宗爭雄,只是徒增笑柄而已。”

  議定後,眾真人遂各自散去。

  依道德宗慣例,大考定於正月十五日至二十日之間進行。才進正月,已陸續有正道諸派觀禮之賓抵達。道德宗早有準備,太上道德宮占地千頃,廂房客舍要多少有多少,就是容納千人觀禮,也不過是小事一樁。

  此際西玄山瑞雪紛飛,諸峰皆白,惟有莫幹峰及九脈群峰之頂清泉汩汩,蒼翠成蔭,蝶舞花間,獸游林下,完全一派南國風光。行于莫幹峰上,走在道德宮中,就連撲面而來的微風都有薰薰曖意,脈脈檀香,再看宮中玄岩鋪路,白玉為階,紫梨作柱,描金畫梁,好一派泱泱盛世!

  其實這表面浮華,也不是非常難得,正道諸派之中數個傳承千年的大派勉強也能有這等財力。而邪宗幾派則更為富庶。可是要在若大一個太上道德宮中保持這等春暖花開的盛世景象,那不知需要投入多少法器良材,才能維持得西玄無崖大陣如此逆天而動?

  此前曾來道德宗參加過觀禮的賓客,已經見識過西玄無崖大陣的恢宏,此時重見,依然震驚不已。而那些初上莫幹峰的,就禁不得要目瞪口呆一番了。

  正月初十乃道德宗正式迎客之日。這一日清晨時分,太上道德宮中即鼓樂齊鳴,絲竹暄喧。悠悠樂聲中仙風縈繞,空中原本密佈的鉛雲亦為諸真人無上法力所迫,刹那間雲消霞散,露出碧空如洗。

  未幾,東方群山中一輪紅日噴薄而出,染紅半邊雲天。隨後一聲清越長鳴響徹群峰之間,清鳴聲中,一頭青鸞沖天而起,與日同升。

  青鸞之後,又有百隻白鶴冉冉飛升,在莫幹峰上徘徊不去,聲聲鶴鳴,給這金玉為階的太上道德宮再添數分仙意。

  諸賓客歡喜讚歎之餘,皆覺不虛此行。

  自此日始,道德宗大開山門,廣迎天下之客。

  “俗!真俗!俗不可耐!”

  遙望著莫幹峰頂那金碧輝煌、鸞鶴盤旋的太上道德宮,一老者憤恨不已,頓足罵道。他身材矮小乾瘦,面透紅光,頭已半禿,只有幾縷稀疏白髮掛在腦門頂上。

  這老者外貌不甚起眼,但一身行頭可是非同小可。那身上錦袍,一眼望去隱隱似罩著一層淡紫輕霧,前胸繡山河,後心繪風雲,領口袖邊,乃是以玄金抽絲作線,繡百獸紋封口。這件錦袍大有來歷,名為四海升平袍,可是修道界有名有姓之物。

  除卻這件衣袍,老者腰間還掛有一塊前代葛智天師修成散仙時留下的玉佩,指間戴著一枚天風子屍解時遺下的扳指。至於頸中掛著的一串木珠,雖然看上去黑沉沉的不太起眼,實則來頭也不小,那可是彭祖得道前時時把玩之物。

  總而言之,這老者身上無一物莫有顯赫來歷,實可謂錦繡滿身,珠玉遍體,仙風繚繞,寶氣盈盈。他這一身之物,足足抵得上尋常小宗一派之積。

  老者這一頓足含怒而發,雖非有意,但威勢已非同小可。他本是立於一頭巨鳥之背,這頭巨鳥血羽金喙,雙翼展開足有三十丈寬,浮飛於雲層之上,有如一隻巨舟。此鳥也是天地間有數的異禽,名為弌夆。然而那老者這一頓足,弌夆登時一聲哀鳴,沉了足有五十丈,這才穩住身子。

  弌夆背上寬闊,尚立著二女一男三名年輕人。此時一名女子淺笑道:“師父為何惱怒?”清脆之音,有如新鶯出穀,嬌媚動人,卻又冰冷之極,凍徹肺腑。再細瞧那女子,柳眉鳳目,凝肌纖頸,眼波流轉際,百媚橫生,妖麗得讓人窒息。她上著一件寬袖紗衣,外罩一件繡花無袖裲襠,下穿黑色長裙,一條紗羅帔帛順肩而下,身姿極盡纖巧玲瓏之妙,只是周身上下,似是籠罩著一股冰冷陰寒之氣,令人望而生寒。

  老者哼了一聲,遙指道德宮,道:“二十年前,道德宮不過是靠著西玄無崖陣保著清泉綠樹,造個人間仙山來騙騙無知世人。可如今他們非但強逆天時,還弄了鸞鶴環飛,妄圖生造祥瑞,以騙天下!哼!如此窮奢極欲,我倒要看看他們能撐得多久!俗!真俗!俗不可耐!”

  那女子輕笑一聲,又道:“可是他們這排場忒也大了些,青鸞乃是神鳥,竟然也被道德宗馴服了,真是難以置信。”

  一提到青鸞,老人的臉色登時黑了幾分,冷道:“石磯,你這話就不對了。紫微真人飛升在即,引些珍禽異獸來投,也不是什麼奇事。只是芸芸眾生,無知者眾,才會以為道德宗乃是天命所歸。哼,道德宗假仁假義,雖然門徒眾多,可是良莠不齊,別說三千門人,就是擁徒三萬,又哪及得上我雲中居高潔孤遠?他們越是繁華,離大道就越是遙遠!”

  石磯悄悄吐了下舌頭,又笑道:“道德宗三千年積累,又廣收門徒,我早就說過,師父你想和他們比拼異獸法寶,又怎會有好果子吃?還是見識一下他們門下弟子的道行,才是正事。”

  老人臉色更黑,怒哼一聲,也不說話,足下傳出一道暗勁,弌夆一聲長鳴,雙翼一收,如流星般向莫幹峰投去。

  直落到距離莫幹峰僅有百丈之時,弌夆這才雙翼一展,徐徐向太上道德宮前伸出崖外的白玉臺上落去。

  白玉臺上,道德宗八脈真人皆已齊聚,身後百名弟子排列整齊,再之後則密密麻麻地立著數百名各派賓客。此時各派來客皆面有訝色,對著弌夆指指點點,不時私語,均覺今次觀禮實是幸運之極,不光得晤道德宗諸脈真人,還有緣得見青鸞、弌夆這等稀世罕見的珍禽神鳥。

  弌夆離地尚有數丈,紫陽真人就率道德宗諸真人向前,朗聲道:“天海老人鶴駕光臨,我道德宗實是蓬蓽生輝!”

  天海老人立于弌夆之上,可謂居高臨下,當下微笑著一拱手,剛要謙遜兩句,天空中盤旋不休的青鸞突然一聲清鳴,音中透出殺伐之意!

  弌夆驟聞青鸞鳴音,只嚇得雙翼一僵,險些一頭栽落在白玉臺上,好在它也是異種,雙翼一陣急拍,且那青鸞鳴了一聲後,又未有後續,它這才勉強落于白玉臺上。

  只是如此一來,天海老人來時的十分氣勢,已然去了九分。

  天海老人一臉黑氣,從弌夆上步下,盯著紫陽真人,只是連聲的道:“好,好……”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8 03:04 PM

章十四 來儀 下
  雲中居天海老人到訪,恰如油鍋中投入了一粒火星,頃刻間就使得道德宗此次大考顯得非同尋常。

  雲中居與道德宗這兩大正道支柱甫一見面即劍拔弩張,如此火爆之勢,登時將在場數百賓客的心都勾了起來。年長的不免想起天海老人兩上西玄山的往事,年輕的則是盯著從弌夆上步下的三名雲中居弟子一陣猛瞧。誰都知道雲中居弟子個個資質驚人,有不世之材,平素裏想見一個都難,這次天海老人居然一下子就帶了三人上山,顯然是有所圖謀。那些自由自在慣了的,只想著看一場難得的熱鬧,而有些憂國憂民的,則已開始擔憂正道兩大支柱關係惡化,若起了衝突,不免引得妖邪反撲,天下動盪,百姓受苦。

  天海老人大步行至紫陽真人身前,仰頭怒視,直將道德宗八位真人與百名弟子視若無物。只不過紫陽真人身材高大,足足比天海老人高出了一個頭去,且不說道行高低,就看雙方這一對視,氣勢上也自然分出了高下。

  石磯見了,當即輕笑一聲,這一笑令得天海老人老臉有些掛不住,登時由紅變紫。但他也並未出聲訓斥石磯。看起來雲中居規矩不象道德宗、青墟宮那樣嚴謹,至少石磯對他這個師父就不怎麼尊重。

  雲中居另兩位弟子衣著打扮都很素淡,完全不似石磯這樣天然引人注目。

  紫陽真人微微一笑,手一揮,身後道德宗弟子立刻忽啦啦向兩邊散去,動作整齊劃一,為天海老人讓出一條大道。紫陽真人當先行去,天海老人見了,為身份體面計,只得哼了一聲,跟著紫陽真人而去。

  似有意似無意,天海老人根本不去理會弌夆,憑它立在白玉臺上。弌夆可非是什麼善類,那也是天地間有數的凶禽,此刻立著,高足有五丈,一雙鷹眼凶光四射,銳利非常,盯著不遠處密密麻麻的賓客,看上去隨時要擇人而撲。

  紫陽真人立刻知道天海老人有意為難,當下呵呵一笑,向玉玄真人使了一個眼色。玉玄真人會意,足下似緩實快,幾步已到了弌夆身前,然後淩空步虛,似空中有無形的臺階一樣,竟一路行到了弌夆的背上。也不知她用了個什麼法訣,那弌夆突然兇焰全消,雙翼一展,馴順地載著玉玄真人向太上道德宗後山飛去。

  轉眼間天海老人師徒四人已在太清殿坐定。對待天海老人,道德宗所持之禮自然與尋常賓客大為不同。殿中擺設,若非哪位上代先師得道後所留,就是已過千年的前朝之物。幾上所擺果蔬,也皆是有書所載的異果,年代悠遠,服後於靈氣大有助益。至於那殿中彌散的香,燃香的鼎,以及諸般不起眼的花花草草,均是來自八荒凶地,無一物得來容易。

  在這太清殿中一坐,方知何為仙山福地,何為奢靡之極。與之相比,天海老人那一身裝束,評語就是俗,俗不可耐。

  此時賓主坐定,八脈真人都在座相陪,天海老人攜來的三名弟子也各有座位,給足了雲中居顏面。

  寒喧已過,當下話入正題。紫陽真人明知故問,婉轉問起了天海老人的來意。天海老人此行鬱悶已久,等的就是這一刻,當下撚著幾根稀疏的鬍鬚,徐徐地道:“其實我此番重登莫幹峰,這一是為的瞻仰一下道德宗至聖先師,領略八位真人仙風。”

  紫陽真人明知他這是廢話,依然含笑拱手,謙遜道:“過譽了。”

  天海不急不忙地品了一口茶,方才喟然歎道:“轉眼間就是五十年!我已經老了,爭強好勝之事是做不大來了。眼瞅著大道無望,這惟一的冀望就是覓得傳人,承我這一身衣缽。僥天之幸,近年來我雲中居遇到了幾個勉強說得過去的人才,我怕他們天天呆在山裏,眼界氣量不免小了,又適逢貴宗十年一度的大典,因此帶他們出來見見世面,請真人們指點指點,順便也看看貴宗弟子,讓他們知道一下什麼叫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免得將來目中無人,惹世人笑話。”

  說到這裏,天海老人方才向身旁三名年輕弟子一指,一一介紹起來。他首先向石磯一指,道:“這是小徒石磯,勉強有幾分看得過去的才氣,只是雲中居地處偏僻之地,她自少失了管教,有些沒大沒小的,還望諸位真人海涵。”

  石磯立了起來,嘴角浮出一線笑意,向真人們淺淺施了一禮,道:“石磯見過諸位真人。如有得罪之處,道德宗真人素來大人大量,想必不會為難我一個小小女子。”

  她笑得既麗且妖,聲音清中有糯,說不出的動聽,那一頭似綢緞般筆直披下的長髮,則無論她做何動作,都不會有所變動。

  對著這樣一個可人,道德宗諸真人面上不動聲色,然而殿中氣氛卻變得有些凝重。大多數真人都對石磯的禮數視而不見,面有寒霜,眼中的目光也越來越是銳利。

  紫陽真人長眉微微一皺,旋又展開,面色如常,不去理會石磯,反向天海微笑道:“天海道兄,二十年不見,沒想到雲中居也海納百川,大開山門,廣收天下有能之士了。”

  天海老人似是早就知道真人們的反應,當下只作不知,揮了揮手,石磯即溫馴坐下。天海又向那青年男子一指,道:“這是掌教師兄的關門弟子,叫做楚寒。”

  楚寒看上去二十出頭的年紀,一身白色長袍,雙眉如劍,眼似晨星,眉宇間自有一股逼人英氣。瞧他端坐椅中之勢,巍巍如山。

  雖是面對道德宗八位真人,楚寒立起施禮時一氣呵成,如行雲流水,一如在他面前坐著的不過是八位普通人而已。其實道德宗八位真人道行通玄,無需提聚真元、馭運法力,僅僅是隨意望上一望,尋常修道者多半已承受不住。這楚寒身承八位真人無形壓力,卻行動如常,不形於外,雖然受年紀所限,真元尚不算深厚,但沉凝穩固的天份,實是天下罕見,難怪為雲中居掌教收為關門弟子。

  這次道德宗真人望向楚寒的目光與石磯大不相同,都微微點頭,頗多嘉許與欣賞之意。

  天海老人先咳嗽幾聲,方向那最後一名女弟子一指,道:“這是顧清,乃是由我雲中居三位師叔共同授業,這次著我帶她出來見見世面。”

  顧清盈盈立起,向八位真人微施一禮,淡淡地道:“顧清見過諸位真人。”

  太清殿中,自顧清立起一刻,驟然沉寂!

  那顧清雙眉如煙似黛,臉上素素的不著一點脂粉,一身淡色長袍,既不見飾物,也未佩帶任何兵器法寶。

  她不論是坐著,還是立著,都淡淡定定的,似乎世間任何事物都無法使她動心一樣。顧清未如石磯劍走偏鋒的妖麗,也不是含煙那有若萬千水波的誘惑,更非是天狐傾倒眾生的媚。但她自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甚至於會讓人覺得美麗並不適合於用來形容她的容貌,無論立於誰的旁邊,她都不會被對方的容姿所掩蓋。就如此刻的石磯,完全分不走她一分光輝。

  自顧清步下弌夆之時,道德宗八位真人已然注意到她的與眾不同,然而那時,她尚未盡展風姿。

  此時此刻,她自八位真人注視下盈盈立起,那一分淡漠,恰如蓮出碧水,不染片塵,不帶滴露。

  那石磯清麗而妖異,時時處處劍走偏鋒,對抗道德宗真人壓迫時,用的是至陰至柔,卻是冰冷無情到了極處的心訣。她既然使得如此心訣,那麼若面對屠盡世人而利已一人的抉擇時,石磯斷然是不會猶豫的。至於楚寒,則純然以最正統心法禦之,真元神識沛沛然,斷而複生,往復不休,未有分毫瑕疵。這才是大道正途,他既然能有如此領悟,那麼不論此時真元如何,日後修道有成,自不待言。

  石磯和楚寒皆是百年難見的良才,然而顧清卻又不同。

  八位真人的注視,那如山如嶽般的壓力,竟如清風過體,分毫未能引動她的真元神識!這已非關於真元高低,而純是天生體悟。顧清就是沒有一分一毫的真元,也自能在真人面前行走自如。

  她那一種淡漠,並非是源自心緒波動,而是發自內心本性,與天地契合,漠視塵間的冰冷。

  這塵間的朝風夜雨,悲歡離合,甚至於山動海嘯,朝代興衰,在那蒼茫天地之前,也無非是刹那繁華,轉眼即逝。

  道德宗八位真人暗中互望一下,心下駭然,實不知雲中居何以積下如此大的福緣,竟能尋得這樣一個弟子!

  一時間,太清殿靜寂非常,八位真人竟不知如何以對。顧清立了一會,自行坐下,那一雙無悲無喜的眼,又穿窗而出,透過茫茫雲海,不知落到了何處。顧清甫一坐下,又如蓮沒水下,那淡對世間眾生的冷漠氣息頃刻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道德宗諸真人稍縱即逝的失態早收在天海老人的眼底,他滿面紅光,晦氣一掃而空,先是長笑數聲,然後大手一揮,換上一副泱泱大度之狀,朗聲道:“諸位道友何必如此認真呢?勝勝負負的,都已經是幾十年前的事了,又何必放在心上?這一次我帶他們三個到道德宗來,為的就是讓他們開開眼界,聽聽真人們的教誨,若能結識些貴宗的傑出人物,那也是他們的福緣。呵呵,至於鬥法較技什麼的,實在是落於下乘,落於下乘啊!貴我兩宗相爭,只是徒然惹天下人笑,我看就不必了吧?咱們應以德服人!不傷和氣!呵呵,哈哈!”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8 03:15 PM

本帖最後由 jo4jp6vul40323 於 2011-12-18 08:45 PM 編輯

章十五 人間 一

  “姬冰仙竟然會輸?”紀若塵從書卷中抬起頭來,愕然問道。

  尚秋水正坐在他書桌前,聞聽之後大吃一驚,忙做了個噤聲的動作,道:“我可不是這個意思!你小聲些,萬一傳到冰仙耳中,可就不好了!”

  紀若塵訝道:“這裏可是太常宮啊,與常陽宮隔了數十裏。我這居處左近又清淨無人,她就是道行通天,也聽不到什麼吧?秋水師兄,你……好象很怕姬冰仙啊!”

  尚秋水臉上微紅,嗯啊數聲,方咬著下唇道:“這個……啊!承認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你知道每隔一段時候,我總是要闖一次冰心居的,被打得多了,那個……自然就會有些怕了。我們男兒鐵血,會怕是很正常的,坦承自己會怕,這才是真正難得。”

  聽尚秋水自稱男兒鐵血,紀若塵實在是哭笑不得。雖然尚秋水夜闖冰心居時那一往無前的氣勢確讓紀若塵大為吃驚,但那是玫瑰染血般淒豔的剛烈,與男兒金戈鐵馬、決勝沙場的鐵血決無半點干係。

  不過他知道要說服尚秋水是不可能的,於是笑笑道:“你剛才說,姬冰仙輸了……”

  “我沒說!”

  “好好!你沒說,你剛才只是說昨日姬冰仙已經見過了雲中居弟子,回來後就閉關不出。其實她輸一次也很正常,畢竟她修道時候不久,論真元道行,自然不如那些了修了幾十年的人深厚。”

  尚秋水眼睛一瞪,道:“若塵師兄,你有多久未出來走動了,這麼大的事情都不知道?雲中居這次來的三位弟子中,年紀最長的楚寒也不過修道十五年,其實比我們多不了兩年。何況我道德宗素來以德服人,我們只是坐而論道,自然知道高下,當然不會學那些下乘門派,要靠鬥法較技、比拼修道年頭才能分出上下。”

  尚秋水就是嗔目怒時,也自有脈脈風流。

  紀若塵知他所言不差,金仙大道法門雖多,但諸法殊途同歸,皆首重悟性,與修道年歲並無太多干係。既然大家修道皆過了十年,那麼多兩年少兩年,其實已無多大干係。只是紀若塵敏銳,立刻抓住了尚秋水話中透出的一線玄機,當下追問到:“你們?”

  尚秋水也不掩飾,道:“不瞞若塵師兄,其實我們幾人早就和雲中居的弟子較量過了。”

  紀若塵吃了一驚,細問之下,方知天海老人上得西玄山后,紫陽真人給了雲中居極大的顏面,指派了十餘名知客道人招呼起居飲食,並且除了太上道德宮數處禁地外,其餘各處包括九峰皆任由天海老人及三位弟子參觀行走,也不禁他們與道德宗門下接觸。

  道德宗上上下下皆知天海老人來意不善,有許多弟子年輕氣盛,又素來以第一大派自居慣了的,聞知下皆躍躍欲試,想要考較一下雲中居弟子的道行。雲中居盛名久播,敢去試試的,自然都是道德宗內年輕一代的才俊。雖然雲中居遠來是客,諸真人有嚴令不得鬥法,不過論論道總是可以的。

  天海老人放手不理自己帶來的三個弟子,每日裏只是扯著道德宗諸真人喝酒下棋,偶爾談論談論大道至理。如此一來,倒是給了道德宗門下弟子許多機會。於是就有幾個年輕弟子找上門去,假陪同遊賞太上道德宮之名,行登門論道之實。那些來觀禮的賓客中,也有不少宗派攜來了門中傑出年輕弟子。年輕人自是不甘寂寞的,又有些想藉機出名的念頭,還有一些人見石磯妖麗出眾,道德宗也有許多年輕女弟子,不免就起了綺念。這些人尋著各種藉口,俱都加入到這一場道德宗與雲中居的明爭暗鬥中來。

  哪料得雲中居只一個石磯出來,以一對多,遊刃有餘,也不須動手演示,三言兩語間即打發得一個,待一個遊魚軒賞完,與她同行的年輕弟子們俱都是面有慚色,匆匆離去。

  只一個下午過去,道德宗年輕弟子中有天份的,就只剩下了姬冰仙四個。

  除姬冰仙外,李玄真等皆心有不忿,一一找上門去。結果李玄真和明雲都未能過了石磯這一關,尚秋水好不容易抓住石磯一個疏忽,僥倖過關,才得以進石磯等人所居的水榭閣。內進花閣中,楚寒正自賞畫,見尚秋水等人入內,不覺面有訝色。

  兩人一番商議,終是由尚秋水提議,以紋枰定勝負。

  尚秋水拈起一枚白子,沉思良久,方才曲指一彈。這粒白子斜斜飛上星位,浮於紋枰上方寸許高處,就此不動。楚寒劍眉一挑,輕輕咦了一聲,凝視紋枰良久,方才投出手中黑子。

  尙秋水那一子其實大有學位,非但以真元維持浮空,又依當時天干地支,據好了方位。若楚寒應對時稍有不慎,落錯了時候方位,再想維持黑子浮空,不免要多耗許多真元。但若只考慮方位真元,棋奕錯了,自然也是一個輸。是以這一局棋,較的是棋藝、真元和卦象三項功夫。

  李玄真和明雲相視一笑,心中暗稱得計。尚秋水才智高絕,棋藝實不遜于當世國手多少,如此比拼,當然是大佔便宜。

  然則這一局棋奕到中盤,李玄真和明雲面色已有些難看了。楚寒棋藝確是較尚秋水輸了一籌,但他心志堅如磐石,無論盤面是優是劣,皆無分毫動搖之意。其真元又如潮若濤,每一子投下都有風雷之意,力道方位,全無絲毫破綻,且向尚秋水施加的壓力越來越大。轉眼間,尚秋水已紅暈上臉,額有細汗,眼看著奕得越來越是吃力,那一隻纖手每投下一子,都愈發的困難。片刻之後,尚秋水終於支持不住,啪的一聲,一顆白子落錯方位,滿盤皆輸。

  楚寒含笑拱手,連稱承讓。他也已汗透重衣,看上去並不比尚秋水好上多少,但他可怕之處在于心志如鋼,誰也不知究竟還能支持多久。是以此次較量,尚秋水之能,竟也未能完全探出楚寒的底細。

  尚秋水稍稍調息後,又道既然雲中居來了三位弟子,何不請顧清出來一見,也不枉三人來此一次。楚寒微微一笑,言稱顧清素來不見外人,若他們一定想見,一個是現在自行到內進去見,一個就是明日共游太上道德宮,自然也就見到了。

  尚秋水等知楚寒言下之意是想見顧清,得先過了他這一關再說。至於明天共賞道德宮時再見,可就完全不是那個意思了。

  接下來,楚寒就示意送客。

  三人離開後,實在是心有不甘。他們一番商議,均覺得這楚寒道行渾圓厚重,全無破綻弱處,巍巍有王者之意,極有可能就是雲中居三人中最強的一個。而姬冰仙強橫無倫,恰是這楚寒的剋星。於是三人計議已定,同去找姬冰仙說項。三人之間本有嫌隙,但此刻外敵當前,過往的小小恩怨,說不得皆要拋到一邊了。

  姬冰仙聽了原委,只淡淡道了句晚上時自會去會會顧清,便將居心不良、有意挑撥的三人都趕出了冰心居。

  入夜時分,冰心居木門一開,姬冰仙帶著淡淡寒氣飄飛而出,轉眼間來到了雲中居眾人居處,徑直向內闖去。尚秋水等人皆知姬冰仙素喜獨來獨往,因此只有遠遠跟著,不敢過分走近。哪想到還不到一盅茶的功夫,雲中居弟子所居的水榭閣大門一開,姬冰仙竟然飄飛而出!

  李玄真等人立覺不妙,忙迎上去詢問戰果。姬冰仙面若寒霜,隻字不提論道鬥法之事,只扔下一句“我要閉關三月,誰都別來煩我!”就此扔下三人,挾如刀寒氣,回冰心居去了。

  至於此行結果究竟如何,她到底見過了顧清沒有,就誰也不知了。

  “所以依我看,姬冰仙多半是輸了。”紀若塵道。

  尚秋水微慍道:“輸贏可還未有定論呢!而且冰仙是我的好姐妹,我怎可能咒她輸?不過……嗯……若塵師兄,你說的其實也有道理。”

  紀若塵思索片刻,笑道:“秋水師兄,其實這種勝負不過是意氣之爭,何必放在心上?我聽說雲中居擇徒極嚴,除非是秋水師兄這樣的大才,否則是不可能入得雲中居的,所以雲中居始終人丁寥寥。我道德宗可是有三千門徒,聲勢怎同?只消假以時日,壓倒雲中居乃是水到渠成之勢。秋水師兄不必多慮。”

  尚秋水思索片刻,雙眼一亮,盯著紀若塵,笑道:“若塵師兄果然深謀遠慮!”

  紀若塵被他盯得心中一跳,立刻暗叫糟糕。

  尚秋水又道:“可是話雖是如此說,但心中總是不大痛快。嗯,現在時辰已到,雲中居那三個傢伙應該正在太清池邊,走,我們且看看去。”

  他也不容紀若塵分說,纖手如電一探,已抓住了紀若塵的手,用力一提,就要將他強行拉出房去。

  紀若塵身體一晃,身軀刹那間如有萬鈞之重,足下生根,竟然未被尚秋水拉動!

  尚秋水大吃一驚,一雙妙目盯著紀若塵看了半天,方才一字一句地道:“若塵師兄,難道你又有精進了?”

  這一句話尚秋水說得吃力無比,每一個字都像是生生從那櫻唇貝齒中擠出來的一樣。

  紀若塵笑了一笑,道:“這都瞞不過你。前兩天偶有所悟,所獲頗豐,恰好有所進境。想來是運氣好吧!”

  尚秋水默然良久,方長歎一聲,道:“五年破五境…...若塵兄原來精進如斯!真是深藏不露,大智若愚。慚愧,慚愧!”

  紀若塵剛想謙虛一句,哪知道尚秋水忽然精神一振,道:“如此說來,我們更應該去看看雲中居那些人了,這就走吧!”

  說話間,尚秋水冰肌雪骨的纖手上力道驟增數倍,紀若塵再也抵抗不住,被他拉著如飛而去。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9 01:19 AM

章十五 人間 二

  太清池位於太上道德宮西側,名為池,實則占地千畝,浩浩蕩蕩,碧波上飄浮著片片紅蓮綠荷,更有仙鶴異禽徘徊於湖面水邊。湖心處有一座小小涼亭,古雅多姿。亭頂似葫蘆朝天,翠瓦覆蓋其上,金碧輝煌,流光溢彩。四角飛簷,翼翼然如雄鷹展翅,騰勢欲飛。丹柱之上,更有彩繪之畫,色澤豔麗,栩栩如生。整座小亭,精美絕倫自不待言,然其更為玄奇處則在於這一座涼亭竟是浮於空中,距離水面丈許左右。

  太清池如此廣大,由是也就成了太上道德宮一景。湖邊由白色砂石鋪就條條小徑,穿花繞樹,分水過石,雅致中又透著大氣。

  此時湖邊正有數十位青年弟子漫步,與其說在欣賞著這雪峰之上的南國風光,倒不如說是在觀賞著逆天而動的宏偉仙跡。這一群人絕大多數是青年男子,個個仙風道骨,神采風流,顯然道行均是不弱。如此一群人走在一起,寶光仙氣互相激蕩,登時引來蜂蝶無數,環飛不去。

  在太清池另一邊,建有數棟高樓,背依蒼天,前臨闊湖,可謂巍峨壯麗,氣勢非凡。高樓紅柱灰瓦,雕樑畫棟。尤其是樓內門窗,雙面鏤空雕刻著奇花異草,珍禽怪獸,並施以朱漆描金。見此樓,不由頓生高樓畫棟耀人間之感。

  尚秋水與紀若塵正立於其中一座高樓的頂樓上,憑欄遙望著那一群游湖的青年。他們當中小部分是道德宗弟子,大部分則是各派前來觀禮的青年子弟,還有數位中年道長,則是引領雲中居三人遊玩太上道德宮的知客道人。石磯、楚寒、顧清等三人在人群正中,被一眾青年如眾星捧月般的簇擁著。

  遙遙望去,石磯巧笑嫣然,一舉手一投足,往往都會引得身邊圍著的青年修士定力全失,手足無措。楚寒玉樹臨風,應對得體,隱隱然有王者之風,令人心折。

  顧清仍是那淡淡漠漠的樣子,似乎就是山崩於前,她也會無動於衷。與石磯和楚寒不同,顧清身周頗有些空曠,那些青年修士儘管不斷地偷偷向她這邊瞟上一眼,卻無人上前搭訕。

  “哼!這些狂蜂浪蝶,就這等心性品志,也想修成大道?”尚秋水惡狠狠、酸溜溜地評論道。

  他這般憑欄遙望,倒是不怕被雲中居三人發現。一則是正如他所言,幾十隻蜂蝶在身邊飛著,吵也吵死,那三人哪有多少餘力四下觀察。二則是在這太清池邊,著實立著不少各派長輩或弟子,皆是想看看雲中居派來與道德宗賭賽的傳人究竟是何模樣。

  紀若塵本是不情不願地被尚秋水拖了過來,只是隨意向著太清池對面一望,雙眼登時再也移不開了。

  “唉,世風日下,人心不古。”與紀若塵相處一久,尚秋水似是有些顯出了本性,越發的嫵媚起來。就連這一句故作老成的批評,也說得隱有盪氣迴腸之意。

  他這邊憤世嫉俗的指摘了半天,紀若塵卻靜悄悄的全無動靜。尚秋水微覺訝異,轉頭一看,見紀若塵正自盯著石磯,幾可說是目不轉睛。尚秋水臉色登時略變,可是他立刻發現紀若塵臉色蒼白,表情有異,不似是被那妖精迷住了心竅的模樣,忙問道:“若塵兄,你怎麼了?”

  紀若塵猛然一震,長出了一口氣,臉色方才紅潤過來,猶心有餘悸地道:“好一個凶厲陰狠的東西!”

  尚秋水大為奇怪,他方才明明見到紀若塵看的是石磯,沒想到卻說出這樣一句話來,於是追問道:“若塵兄難道說的是石磯?我和她打過交道,嗯,怎麼說呢,雖然我本能的不喜歡她,可是憑心而論,她無論相貌還是資質都是極其罕見的,而且處事也很讓人舒服。若塵兄何以對她的觀感如此不佳,還用上了東西二字?”

  紀若塵啊了一聲,轉而望向尚秋水,訝道:“秋水兄既然與石磯交過手,怎麼還會有這等評價?我看石磯表相上雖然秀麗無疇,可是本性卻是至陰至狠,絕對是罕見的凶物。就是在這裏遙遙看上幾眼,也能感覺到她的凶厲!奇怪,雲中居怎麼說也是正道名門,怎會將石磯這種東西收歸門牆?她就算是人,本性也絕不符合正道要求,何況我雖然看不清她本體為何物,但非我族類,這卻是可以肯定的!”

  尚秋水啊了一聲,就此呆呆地看著紀若塵,再無聲息。

  紀若塵嚇了一跳,連喚了幾聲秋水師兄,才算把他給叫了回來。尚秋水盯著紀若塵左看右看,又向石磯望了幾眼,方才一聲長歎,道:“我曾與那石磯對面交鋒,都未能看出她的異常。若塵兄只看了一眼,就已窺破她的本相,唉,天生慧眼,天生慧眼……”

  紀若塵臉皮再厚,也覺得尚秋水這感慨實在肉麻太過,當下咳嗽一聲,趕緊岔開了話題,道:“楚寒我已經見到了,果然令人心折。聽秋水師兄說,顧清似是雲中居弟子中道行最高的一個,可是我怎麼沒有看到?”

  尚秋水訝道:“我雖然也沒見過顧清,可是應該就是那一個了。她身邊可是一個人都沒有,倒是有些奇怪。”

  “哪一個,我怎麼沒有看到?”紀若塵又問了一聲。

  尚秋水大為驚訝,他一邊看著紀若塵的目光,一邊伸手向太清池對岸指去,口中糾正道:“若塵兄,應該就是那個穿素衫的女子。嗯,果然淡漠孤絕,人品無雙……咦,若塵兄你在看哪里?往遠一點……你又看得太遠了,收回來,……怎麼又偏到東邊去了?她就在正中央,中央!”

  為了糾正紀若塵的目光,尚秋水整個人幾乎都要靠在紀若塵身上。紀若塵全身僵硬,不由自主地向另一方彎了過去,恰如一根狂風中的細竹。但他的目光不知為何,總是偏來偏去,說什麼也不肯落到那人群的中央。

  尚秋水顯然也從未遇到過這等怪事,他幾番努力仍無法使紀若塵看到顧清,於是氣得雙眼一亮,忽然柔聲道:“若塵兄……”

  紀若塵大吃一驚,知道若再拖延,定會糟糕,於是深吸了一口氣,強運起震懾心神的法訣,終於看到了那雖立于人群中央,卻依如孤處天地之間的顧清。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9 01:20 AM

章十五 人間 (三)
  這一眼望過去,紀若塵將顧清從上看到下,再從下看到上,然後喃喃地道:“咦,怎麼會是這麼普通的一個女子?”

  “普通?哪里普通了!”尚秋水愈發的奇怪了,道:“且不說她那孤潔高遠之氣萬中無一,就單是這容貌身姿,也不比石磯差了吧?而且我完全看不透她的道行,甚至於連她究竟有沒有道行都不知道。單止這深藏不露一點,就可知她的的確確是雲中居弟子之首!”

  “可是……”紀若塵眉頭緊鎖,似是斟酌不定用詞,可是了半天方道:“秋水師兄,你覺得那個顧清真的在那裏嗎?”

  “她好端端的立著,不在那裏又在哪里?若塵師兄,你這是怎麼了,是不是精進太快,根基不穩,現在出了些問題?”尚秋水疑惑問道。

  紀若塵搖了搖頭,臉色漸顯蒼白,看上去就是簡單的遙望片刻也耗去了他大量精力。他沉吟一刻,又道:“秋水兄,我修行上沒有問題。可是我的確是看到她站在那裏,但不知為何,總是感覺到她立足處其實是空無一人。”

  尚秋水訝道:“難道她修為已經高到了與天地渾然一體的地步?那可是相當於我宗三清真訣上清境界啊!若有如此人物,那今生必定是要飛仙的。這不太可能吧?”

  紀若塵皺眉道:“我也說不清楚,只是單純的感覺而已……可能是我錯了,秋水師兄,我非常的累,這就回去吧。”

  不知為何,紀若塵一刻也不想在這裏多呆,於是不待尚秋水回答,立刻轉身,就欲離去。尚秋水一怔,連忙叫到:“若塵兄,怎麼……”

  這一刻,天地是靜的。

  紀若塵雖然背轉了身,卻在神識中看到顧清那一雙淡極漠極的眼忽然有了生氣,就如那本是散落在天地之間的神識,忽然回到了她身中一樣。

  此時此刻,消去的是喧鬧人群,蒼天白雲之下,青山碧水之間,灑然立著的,惟她一人。

  顧清徐徐轉身。她的動作雖然輕柔,卻似是含著萬鈞之力,轉側間引得雲卷風動。那呼嘯中蘊有莫大威力的狂風,也不過吹起她數縷青絲,自那冰雪般的肌膚上拂過。她雙眼又何止有了生氣,而是越來越亮,轉瞬間紀若塵已看不清她的身影,在她立足之處,此時惟有一團耀目欲盲的強光!

  那灼熱之極的目光似是跨越千萬年時光,穿過無數地火天雷,終於落在了紀若塵身上。

  刹那之間,紀若塵只如被從天而降的熊熊火焰淹沒,似是被這天火引動,連體內都透出無法形容的灼熱強光!他就如處在一座燃燒的城市之中,周圍已沒了風,沒了水,有的只是火焰!他每一次呼吸,吸入的都是火,呼出的皆是光。

  他已無法動彈,只能立在這焚城的中央,看著那一個灑然出塵的身影遠去,遠離這火焰中的城市。紀若塵不知為何,刹那間只覺得心中一陣撕裂般的痛。他不明白這痛楚從何而來,也不知這痛楚究竟是何物。他只知道,這痛,已痛徹心肺,痛得他已完全忘記了烈焰焚身。

  他惟有望著那身影離去,卻不能動,也不能叫。

  那個身影已在遠方隱沒,熊熊烈焰也不知于何時平熄,他立於瓦礫廢墟中,一時心灰若死。這一片烈焰焚過的華城,猶如一把巨大無邊的鎖,牢牢地將他鎖扣在城市中央,動彈不得。他凝視著這一片廣大無垠的廢墟,緩緩提起右手,握拳,就欲傾盡一生之力擊下,擊毀這把將他鎖扣在此的巨鎖。可是為何,這樣一個決定也是如此艱難,讓他的右拳遲遲定在空中,再也落不下來?

  直到胸口又傳來一道突如其來的灼痛,才將紀若塵從那一片無來處、無盡頭的死地中拉出來。

  這一次他能叫,只是自幼養成的忍痛習慣使得他強行將叫聲吞了下去,只是沉悶地哼了一聲。

  紀若塵聽到了自己的聲音,也聽到了風聲,水聲,喧嘩的人聲。天地間重又有了聲音。

  身後尚秋水正叫著:“若塵兄,怎麼這就要走了?”

  紀若塵驟然呆住。

  那烈火焚城的一刻,那獨自立在烈焰中的千萬年,又是怎麼回事?現在又是什麼時候?是接續剛剛的一刻,還是已是千萬年後?

  胸口又傳來一陣灼痛。紀若塵這一次有了準備,沒有出聲,臉色只是閃過一陣蒼白而已。他低頭一看,這才看見胸口所帶的那一小塊青石正隱隱發著一層光輝,炙熱驚人,不光將他內外衫通通燒穿,還將他胸口肌膚燒焦了一大片。

  紀若塵不顧炙痛,迅速以手蓋住胸口,以防有人看到這塊青石。肉掌與青石一觸,刹那間嗤嗤作響,冒出一道細細青煙。紀若塵面不改色,悄然握緊了青石。說也奇怪,在全然被紀若塵握緊的刹那,青石上的高熱迅速褪去,又恢復了往日的溫潤。

  這一切不過是電光石火間事,紀若塵甚至都有些分辨不清剛剛那些紛至遝來的景物是真是幻,然而他分明可以感覺到,那一雙灼熱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背後。

  顧清負手而立,遙望著太清池另一側高樓上那背對著自己,正欲離去,卻僵在了原地的身影。

  只在刹那之間,她猶如從天上降落凡間,引得雲起風動,瞬間的氣息變化立刻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數十道灼灼目光頃刻間都落在了她身上。

  在眾目睽睽之下,顧清泰然自若,全當身周數十個青年修士俱不存在,只是望著太清池另一側的紀若塵。不熟識顧清的人或許會覺得她定力過人,而楚寒和石磯則知道在顧清眼中,這些人確是完全不存在的,他們哭也好笑也好,甚至死也好生也好,都不會牽動她一絲心緒。

  只是如此一來,數十位青年修士俱都發覺了顧清的不對。楚寒和石磯也面有訝色,當下順著顧清的視線望去,都盯上了背對著這邊的紀若塵。其他的青年修士們天資修為其實也都不差,緊隨楚寒與石磯之後,都順著顧清的視線發現了紀若塵。

  雖然太清池對岸樓宇共有四座,樓上憑欄而望的弟子也有四十餘人,然而陪同雲中居三人的皆是修道人,那是斷然不會讓紀若塵成功混跡于人群之中的,何況他身邊的尚秋水又是如此顯眼。

  紀若塵早已成功從幻境中脫出,恢復了行動能力,可是他此時恰如芒刺在背,數十道火辣辣的目光齊齊落在他身上,令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他心底早已將尚秋水罵了數十遍,可是尚秋水偏偏還不知死活地道:“若塵兄,那顧清正在看著你呢!咦,怎麼其他人也都看過來了?若塵兄果然不同凡響,甫一亮相即如此引人注目!看來那雲中居三人也知若塵兄驚天動地之才,呵呵,看他們還敢不敢以為我道德宗無人。”

  就在紀若塵叫苦連天之際,似是生怕別人還不夠注意到他一樣,那顧清那淡漠得似是萬年也不會變化的臉上竟然也有了表情!

  她唇角浮上一絲若有還無的笑意,右手依然負在背後,左手徐徐抬起,一頓,爾後遙遙向紀若塵一指,向道德宗知客道人問道:“道長,那人是誰?”

  就在她如冰般的纖指指定紀若塵的瞬間,紀若塵立如被狠狠刺了一劍,渾身一顫。他再也顧不得許多,邁開大步,向樓梯處奔去。

  楚寒不知為何,面色似是微變,遙向樓臺處一拱手,朗聲道:“那邊是道德宗哪位傑出高弟?何苦悋緣一見?”

  楚寒這十八字吐來字字珠圓玉潤,說不出的清朗動聽,聲音雖然並不響亮,然而輕輕易易地就越過了太清池遼闊池面,在紀若塵和尚秋水身邊響起。這一次可不得了,這十八字聲聲如鐘似磬,高低起伏,鳴音各不相同,字字相疊,如道道巨浪,接連不斷地向紀若塵攻去!

  甫在第一個字響起時,尚秋水即刻感受到了話音中那摧枯拉朽的大威力,當下臉色大變!他倉促之下袍袖飛舞,若翩翩起舞,刹那間握齊了七個法訣,然後一聲清叱,叱音柔麗掩不住殺伐之意,頃刻間就驅散了楚寒前十個字,然而後八個字依如排空巨浪般洶湧而至,向紀若塵壓去!

  紀若塵身影忽然一片模糊,雙手如鶴翼提起,十指開合間,帶出片片殘影。刹那間他身周如煙花綻放,不住爆起絢麗火雨。

  紀若塵身形一滯,悶哼一聲,然後在眾人瞠目結舌中,抬足又起,若一道輕煙般下了樓,轉眼即去得遠了。

  只是顧清這樣一指,太清池畔近百名來來往往的道人修士就都注意到了這邊的情形,於是紀若塵背上又多了百道目光,送著他一路遠去。

  這一段路,紀若塵奔得如風如煙,舉手投足間,全無一絲煙火氣,有那修為高的則已看出紀若塵奔行之速也就罷了,難得的是奔得與天地渾然一體,全然未有擾動周邊一風一葉。若以此法雨夜奔襲,就是道行高出紀若塵數倍之人,也難以發覺。

  於是紀若塵才奔出數步,望向的那些目光中已從初時的驚愕變為贊許者有之,驚訝者有之,嫉恨者有之。

  石磯遙望著紀若塵離去的背影,運起雲中居獨門秘法,以只能讓楚寒和顧清聽清的聲音笑道:“那人法訣變幻莫測,倒是沒有道德宗其他弟子的匠氣,真是讓人心動!”

  楚寒哼了一聲,道:“他道法雖多,但諸法不諧,雜而不純,又能有多大前途?”

  石磯輕輕一笑,道:“人家只用雜而不純的道法,可就擋住了你的八瓊真咒,這又怎麼說?”

  楚寒臉色微微一變,劍眉微皺,思索起來。

  那知客道人眼光老道,既然顧清問起,他只向太清池對岸望了一眼,即道:“那兩人都是我宗年輕弟子。仍向著這邊的名為尚秋水,乃是北極宮太隱真人門下。離去的該是紀若塵,目前掛名在太常宮紫陽真人門牆下。”

  “紀若塵?”石磯收了雲中居秘法,先是念了兩遍紀若塵名字,然後輕笑道:“看來他很不願見我們呢,我們就有那麼可怕嗎?”

  顧清負手而立,望著紀若塵消失的方向,只是微微一笑。不知為何,楚寒和石磯看到了顧清的微容,竟然面有訝色,悄悄互望了一眼。

  顧清回轉身來,向那知客道長淡然道:“他現在既不願見我們,那也無妨。煩請道長指點紀若塵居處,我好明日登門拜訪。”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9 01:22 AM

本帖最後由 linporsche 於 2011-12-19 02:09 AM 編輯

章十五 人間 (四)

  這一夜,紀若塵輾轉反側,即無法安心靜坐,也難以入眠。甚至於煉丹、卦象也會頻頻出錯。那一方青石已恢復了往日的樣子,安安寧寧地躺在他的胸口。他心神不寧,不論在做什麼,都會時時停下來,取出青石看上片刻。

  紀若塵的生活本來很簡單,想要的東西也很簡單。只因自幼流離清苦,是以入了道德宗後,他一心想的只是保住這夢幻般的生活。在知道了一點謫仙真相以及被刺殺陷害兩次之後,他想的又只有精進道行,以備在有一日再也掩飾不住真相之時,也能有一技傍身,至少也要逃得性命。

  或許是壓力過於沉重,就是在這春思洶湧的年紀,即便是身邊美女如雲,那些綺念遐思也不過在他心中一閃而逝。

  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心性仍其純如紙,雖然這張紙非是白色。

  然而一切都已改變,在那場幻境中改變。

  紀若塵只要一想到烈火焚城的刹那,痛苦就會撲天蓋地而來,痛得他無法呼吸。那非是焚身之苦,而是心內的痛。紀若塵並不知道這痛究竟是些什麼,但他無法擺脫。痛多了幾次,他也有些分不清楚焚城是真是幻,也就有些麻木了。

  紀若塵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只知道大致的年紀,等到春暖花開時,他就該是二十歲了。

  二十歲的紀若塵,再看白雲蒼狗時,心境已然不同。

  好不容易一夜過去。

  天濛濛亮時分,紀若塵就前往太上道德宮,要去藏經殿取幾部道藏回來,打發一下心緒不甯的時光。

  專心修道時,總是覺得時間過得太快,但有心事的時候,金烏玉兔卻再也不肯走快一步。當紀若塵從太上道德宮回來時,天色方才大明,這時辰不過是道德宗諸人剛剛用完早膳之時。

  紀若塵心事重重,徑直推開院門,大步走進正進書房,將十餘本厚厚道藏往東壁邊的架子上一放,這才長出一口氣,轉過身來,刹時呆住!

  書房中還有一人。

  她一身素色長衫,坐在紀若塵每日坐的椅中,手肘支在紀若塵天天苦讀的花梨木書桌,手中捧著紀若塵出門前尚未讀完的《太平諸仙散記》,又給桌上的銅鼎添過了龍涎香。看那從容淡定的樣子,就如這間書房本就是屬於她的一般。

  紀若塵張口結舌,四下一望,半天才敢斷定這其實是自己的房間。

  哪知她微微一笑,竟然道:“若塵兄,不必客氣,請坐。”

  紀若塵只覺得整個世界一片混亂,習慣性地謝了後,這才取過一張椅子坐下。直到在她對面坐定,紀若塵這才想起,這明明是自己的房間,為何反而還要謝她?

  紀若塵心中一凜,知道自己定力已經亂了。細細思量,除了昨日相見時那天崩地動般的幻象外,自己此次回來,從進院門時起,直至將道藏放在架子上,竟都對她的存在全無感覺!若是她心有歹意,那自己早就不知要死多少回了。看她年紀也不過與自己相若,怎地道行差距竟是如此之大?

  甚至於此刻坐在她面前,相距不過數尺,明明就看到她坐在那裏,但紀若塵就是感應不到她的存在。只要一閉上眼睛,紀若塵就會覺得房間中空無一人。

  紀若塵不禁心下駭然,這意味著什麼,他可是再清楚不過了。他就是因為靈覺有異尋常修道之士,不受幻象所惑,道法符咒每發必中,在歷年歲考中方能戰無不勝。而面對她時,因為無從感知到她的方位氣息,自己幾乎所有道法都無從施展!

  面對如此對手,姬冰仙輸得其實一點都不冤。

  紀若塵定了定神,向她一拱手,勉強笑道:“顧清小姐光臨,我這陋居實在是蓬芘生輝。只是不知小姐此來有何吩咐?”

  顧清啪的一聲合上《太平諸仙散記》,將之放回書桌上。她沒有回答紀若塵的問題,而是站了起來,在書房中轉了一圈,四下打量一番,方道:“若塵兄看來是一個勤勉的人,我本以為這個時候登門拜訪可以見到若塵兄,沒想到若塵兄已經出門清修了。”

  不知為何,顧清一站起,紀若塵就覺得坐著渾身難受,不自覺的也跟著站了起來。聽得顧清的話,他道:“剛剛去太上道德宮取幾本道藏回來。顧清小姐等了很久嗎?”

  顧清淡淡一笑,負手立於書架前,一邊看著架上書目,一邊道:“也不是很久,只是一刻而已。若塵兄法器眾多,典藏如山,看來涉獵是極廣的。我聽聞若塵兄實是由八位真人共同授業,看來此事不假。”

  紀若塵張了張口,說不出話來。顧清看似是在詢問,但每次都不待他回答,就自行說了答案。她口氣雖然淡定,卻無分毫猶豫,偏偏她所述又是不假。一時之間,紀若塵只覺得說不出的難受,面前的顧清似是時時透著無形的壓力,壓得他完全透不過氣來。此刻主賓之勢完全倒置,那顧清倒是將賓至如歸四字發揮到了極處。可是紀若塵完全無法開口反駁,只有跟著她在書房中轉來轉去。

  紀若塵忽然有種直覺,在這顧清之前,他怕是什麼秘密都保不住。

  這個念頭剛起,顧清左手一引,一枚紫晶卦簽從屋角雜物架上自行飛出,落入她的手中。顧清的手纖長如雪,而那枚紫晶卦簽灰撲撲的,顯然蒙塵已久。但當顧清將它拿到面前仔細觀瞧時,卦簽上的灰塵卻半點也沾不到她的手上。

  紀若塵跟在顧清身後,對她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看得清清楚楚。他終於發覺尚秋水說的是對的,顧清無論身姿容貌都是極美的,越看就越是如此,幾是全無瑕疵。然而她舉止動作又極是灑然大氣,一如那滾滾濁世中胸懷天下的佳公子,全無一絲女兒之態。且她天生的淡漠中,又有一絲隱隱的威嚴,心志稍有不堅之人,別說是起什麼綺念,就是稍接近她一些,也斷然無此膽量。

  顧清看了片刻,曲指一彈,紫晶卦簽自行飛回雜物架原位,就如全未動過一般。顧清又向書房另一邊行去,一邊道:“原來若塵兄對卦象丹鼎之學也如此有心得。諸藝皆通,且能融會貫通,難怪可以破得我雲中居的八瓊真咒。”

  說話之間,顧清已走另一邊的書架旁,抽出一本薄冊,隨手翻看起來。紀若塵見了,終於咳嗽一聲,道:“顧清小姐,這個……這本<太清玄聖篇>乃是我宗三清真訣的一部分,小姐觀之,似有些不妥。”

  顧清哦了一聲,依然信手翻閱,只是淡淡地道:“這個無妨。我來前曾經拜訪過紫陽真人,他已經答允過道德宗內典藏,盡可任我取閱。”

  紀若塵大吃一驚,實在想不通紫陽真人何以會任一名雲中居弟子取閱本宗秘典。可是顧清身份特殊,氣質如華,想來是不會在這種大事上說謊的。況且以她的道行修為,也實沒必要盜看這部太清玄聖篇。

  但此事仍然顯得十分古怪,顧清身為雲中居高弟,翻閱道德宗典藏的要求本就無禮,更奇的是紫陽真人居然會答應!紀若塵隱隱覺得有些不妙,似是嗅到了一絲陰謀的味道。

  顧清翻了幾頁,又將書放回書架,這才在紀若塵書桌旁坐下。這一次,她又坐了主位。

  紀若塵苦笑一下,只得在陪客位置上坐下。

  顧清微微一笑,一雙亮如晨星的眼睛凝望著紀若塵,動也不動。紀若塵被她這麼一看,登時全身上下皆極不自在,如坐針氈,簡直是度日如年。他只盼顧清少看片刻,可是顧清大氣異常,有包容天地胸襟,顯然不把區區男女之防看在眼裏,只是盯著他看個不休。

  僅是片刻功夫,紀若塵已被她看得面紅耳赤,汗透重衣。

  終於,顧清微笑道:“聽聞若塵兄有一方異寶青石,不知可否相借一觀?”

  紀若塵好不容易等到顧清說話,剛剛松一口氣,驟然聽到這一句話,刹那間手足冰冷,動彈不得。

  顧清也不著急,只是坐在那裏,靜等著紀若塵回答。

  紀若塵這一次幾乎是傾盡平生之力,方才鎮定下來。他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道:“顧清小姐說笑了,我這裏的確是有些法器,可是青石什麼的,倒是從沒聽說過……”

  在顧清那雙似可穿透人心的清澈目光前,紀若塵的聲音越來越小,到最後一句時已細若蚊鳴。這幾句話底氣之不足,就連數歲孩童都會知道他在說謊。

  紀若塵默然片刻,終於長歎一聲,知道秘密揭開的一日終於到來。不管怎樣,能夠拖延四年多,已超乎他的預期。這顧清道行深不可測,紀若塵知道自己就算下了拼死之志,也無逃脫可能。

  人心最柔弱的時候,就是命運未定之時。此時真相即將大白,紀若塵反而不再慌張,他默默取下頸中青石,遞與了顧清。

  顧清接過青石,以指尖輕輕撫摸,良久不語。片刻之後,她似是隱隱歎息一聲,竟然又將青石還給了紀若塵,然後道:“我並無惡意,若塵兄何必立下決死之志呢?”

  紀若塵不禁啊的叫了一聲。

  顧清就如會窺探人心一般,接連道破他心事,連番打擊之下,紀若塵終於再也維持不住鎮定。他知道自己失態,臉上一紅,將青石又掛回頸間,默默坐下,等待著下文。那顧清此來必不簡單,現在既已掌握全局,那麼接下來,想必就要提要求了。

  顧清再打量了一下書房,若無其事地道:“若塵兄獨居苦修,這份心志是令人佩服的。左右我還要在道德宗呆上數日,這幾日中,我就來陪若塵兄讀書清修,你看如何?”

  紀若塵萬想不到顧清提的竟會是這等要求,一顆心瞬間跳得山崩海嘯一樣,熱血上湧,臉上如著了火。這一驚非同小可!

  “這……這……”紀若塵聲音細如蚊鳴,半天才道:“……這有些不妥吧?”

  顧清黛眉微揚,道:“哦?若塵兄不願?”

  紀若塵定了定神,知這顧清高深莫測,還是離她越遠越好,於是一咬牙,道:“蝸居簡陋,恐汙了顧清小姐仙駕。”

  顧清忽而微微一笑,與以往那一閃即逝的笑容不同,這一次的笑凝于她唇邊眼角,曆久而不散。她凝望著紀若塵,擱在書桌上的右手食指一抬,起始一下一下、輕輕敲擊著書桌。那雪白的纖指每一次落下,清脆的敲音都會震得紀若塵心慌神亂。

  顧清纖指驟然一停,就此凝於空中!

  紀若塵的心刹那間懸到了嗓尖!

  “若塵兄身懷解離仙訣,卻不知貴宗真人曉不曉得呢?”顧清清亮的眼中隱有笑意。

  恰如晴空霹靂!

  紀若塵倒在椅中,張口結舌地看著顧清,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顧清長身而起,負手向書房外行去。紀若塵掙扎著站起,默默地跟在她身後。行到門口之時,顧清停下腳步,略略回道,微笑道:“我雖不理會塵間濁事,卻非是不通世故。今日打擾已久,這就告辭了。明日一早,當再來拜訪。”

  紀若塵凝望著她那驚心動魄的側面,嘴幾張幾合,才硬是擠出幾字:“歡迎之至!”

  顧清一聲輕笑,也不要紀若塵相送,就此飄然遠去。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9 01:23 AM

章十五 人間 (五)

  啪!

  一顆羊脂白玉雕成的棋子重重地落在了千年古松製成的棋盤上,拈著棋子的兩根枯木枝一樣的手指似仍捨不得棋子的溫潤,又在上面撫摸數下,這才戀戀不捨地收回。

  天海老人滿面紅光,笑得極是歡暢,道:“此子一落,滿盤皆活。紫陽真人,這一盤你怕是又要輸了呢!”

  紫陽真人面色凝重,手中拈著一顆黑子,沉吟良久,這才在白棋空中一點,然後微笑道:“天海道兄棋力高明,佩服,佩服!”

  紫陽真人年歲雖長,但雙手如玉,內溫而外潤,此非是保養之功,而是道法逆天之效。

  紫陽真人此子一落,天海老人長眉立刻一跳,盯著棋盤沉思片刻,方才展顏一笑,道:“你這著雖然凶極險極,可是劍走偏鋒,非是王道。這一局棋想翻盤,我看是無望。奕棋如修道,相差一點,可就是天淵之別啊!呵呵,紫陽道兄,你棋力雖與我相去無幾,可是幾天奕下來卻是九戰九敗,由此可見一斑!”

  紫陽真人倒絲毫不以九敗為恥,只是撫須微笑,道:“天海道兄所言甚是,修道與棋力本就有頗多相通之處。雲中居秘法變幻莫測,窮天地之至理,這也是我素來心嚮往之的。”

  天海老人笑得合不攏嘴,手中一顆白子遲遲不肯落下,道:“紫陽道兄太謙了,貴宗三清真訣乃是廣成子登仙時所留,不會比我派的玄黃錄差了。只不過嘛……貴宗教導年輕弟子有些不大得法,這弟子多是多了,不成大材,又有何用?”

  他此言一出,一旁觀棋的玉虛、太微等真人臉色登時就有些難看了。其實大考這幾天道德宗與雲中居兩派年輕弟子互相較勁,早已是人盡皆知的秘密。道德宗弟子包括姬冰仙在內統統敗下陣來,這些真人們如何不知?這數日來,真人們雖然與天海老人足不出戶,沒日沒夜的在這裏下棋,可是這太上道德宮雖大,發生的事又怎麼逃得過他們的靈識去?

  其實真人們眼光是極厲害的,用不著真的論道比試,只見過了雲中居三名弟子,就知門下沒有一人能夠過得了顧清那一關。

  不過這一次幾位真人都隱忍不發,天海老人含笑環顧一周,這才啪的一聲落下白子,將紫陽真人的退路封得乾乾淨淨。

  紫陽真人撫須微笑,拈起一顆棋子,沉吟半天,卻遲遲落不下去。他抬首向天海老人笑道:“雲中居傑出弟子輩出,天海道兄想必花費了不少心思。特別是顧清年紀如此之輕,其氣卻已能與天地渾然一體,看來飛仙有望。如此人物,壓倒我道德宗年輕弟子,原本是反掌間事。看來雲中居中興,那是指日可期啊!”

  啪,紫陽真人黑子落下。

  天海老人壓根沒看紫陽真人落子何方,早已忍不住笑出了聲來:“那是,那是!收得清兒這孩子入我雲中居門牆,確實是需要些福緣的,呵呵,哈哈,啊哈哈哈!”

  他笑得歡暢,腦子卻沒糊塗了,一子落下後,又將紫陽真人的氣緊了幾分,分毫不給機會。

  天海老人倒沒注意到,其餘幾位觀戰真人的面容都有些古怪,似是在強忍著笑。

  紫陽真人又拈起一枚棋子,不急著落下,先是微微一笑,方不疾不徐地道:“不知顧清今年芳齡幾何?”

  “剛剛二十!”天海老人得意洋洋。

  紫陽真人點了點頭,笑道:“如此甚好!年齡相合,人品俱佳,相處又甚歡,貴派我宗也算是門當戶對,難得天海道兄攜徒前來,倒是成就了一樁美事!天海道兄德高望重,貧道也虛長幾歲,還為晚輩們作得些主。依我看,就趁此良辰吉日,早早將小徒與顧清的婚事定下來吧,也是我正道一樁盛事。”

  天海老人大吃一驚,盯著紫陽真人看了半天,方怒道:“紫陽道兄在說些什麼?!什麼清兒的婚事?清兒十五年來從未下山一步,又與你徒弟有何干係了?這等齷齪主意,你想也休想!”

  紫陽真人絲毫不以為意,隨手落下手中棋子,一邊道:“顧清雖然十五年未出雲中居一步,但顯然與小徒有些夙緣的。當日太清池與小徒一見後,她既來找我,要參閱我道德宗典藉。貧道以為,貴我兩派雖然千年來門戶之見甚深,但清兒與小徒皆是天縱之才,當此紛亂之世,這些門戶之見不妨暫放一邊。於是貧道就准了她可以隨意取閱道德宗內任何典藏。”

  天海老人啊的一聲大叫,當即跳了起來,指著紫陽真人,滿臉通紅,一時說不出話來。適才紫陽真人已經開口提親,以他代掌道德宗門戶之身份,可說是每說一個字都如刻在石,斷無玩笑之意。方今之世,各派對門中之術皆是秘而不宣,如道德宗這般大考還允人觀看的,那是絕無僅有。因此顧清以雲中居弟子身份去要求觀閱道德宗典藉本是一個極逾禮的要求,可紫陽真人竟然還准了!

  這聘禮,下得可就有點大了。

  天海老人怒視紫陽真人半天,見他神色從容,沒有分毫玩笑之意,於是重新坐下,胡亂丟下一子,悶聲道:“那麼清兒這幾日又在幹什麼?”

  紫陽真人當即應了一手,微笑道:“這三日來她一直在小徒處清修讀經,與小徒相處甚歡。貧道乃有見於此,方向天海道兄提此唐突要求。貴我兩派若同氣連枝,好處甚多。道兄乃是有大智慧之人,這一點自無需貧道多言。”

  天海老人再不作聲,埋頭奕起棋來,這一次他落子如飛,錯漏百出,將大好形勢生生斷送了。

  自入得道德宗那一刻起,天海老人既與三位門徒分開,只是與道德宗幾位真人沒日沒夜的下棋。他胸有成竹,知道自己不在場,石磯等人反而可以了無顧忌,放手施為。果然三位愛徒不負他厚望,輕描淡寫的就將道德宗年輕一代弟子殺了個落花流水。

  可他萬沒想到,最後竟會有如此結局!

  若這門婚事真的成了,的確是轟動正道的一件大事,只是他雲中天海就由登門挑戰變成了送人上山,豈止是留下千古笑名?

  可是顧清才上莫幹峰,怎就與紫陽真人的徒弟如此糾纏不清了?夙緣?信才有鬼!

  天海老人離了太清殿,殺氣如潮,一步百丈,轉眼間就來到了顧清等三人的居處。此時夜幕低垂,寒星高掛,他尚未踏進院門,就聽得院內傳來陣陣爭吵。

  “你每日清晨即跑到那紀若塵居處,深夜方歸,這成何體統?!雲中居千年臉面,難道就這樣斷送在莫幹峰上不成?”楚寒語氣嚴厲,聽上去又有些激動。這對於素以定力著稱的他來說,已是極罕見之事。

  “雲中居臉面非是系於我一身之上,師兄言重了。”顧清淡淡地道。

  “無論如何,明日不許再去紀若塵居處!”楚寒喝道。

  此時石磯似是覺得氣氛不對,忙在一旁插道:“師兄何必動怒呢?顧師妹想必是另有所圖…..”

  石磯話未說完,顧清即打斷了她,淡漠語聲中隱隱多了些森寒之氣:“楚寒師兄,剛才那話,等你執掌了雲中居門戶之後,再說不遲!”

  “你!……”楚寒一時語塞。

  天海老人重重哼了一聲,一步邁進正堂。

  顧清、楚寒和石磯見天海到來,皆行禮問候。顧清依然淡泊,石磯則始終是淺淺笑著,看不清心事,楚寒則略有喜色。

  天海老人在居中正位一坐,目光有如實質,盯著顧清,沉默不語,面上如有凝雷。這般直盯了一柱香時分,天海老人才緩緩地道:“你這三天一直呆在那個什麼紀若塵居處?”

  “是。”

  “你向紫陽真人求了參閱道德宗典藉?”

  “是。”

  “那說說看,這三天你都讀了些什麼?”

  “時間倉促,不過是讀過了三清真訣太清訣中的幾篇。”

  “三清真訣?!”

  天海老人一聲斷喝,重重地拍了一下座下的鐵心木雕龜椅!這一掌落下時無聲無息,然而那張水火不侵、堅逾精鋼的座椅就此消散得無影無蹤,就如從未在世間出現過一樣。

  天海老人幾縷殘發無風自舞,一字一頓地道:“我雲中居秘法無數,玄黃寶錄哪一點比三清真訣差了,要去讀道德宗的典藏?你知不知道,人家紫陽真人今日以此為聘,已然向我提親了!!”

  石磯聽到這裏,不禁輕掩櫻唇,啊的一聲輕呼。楚寒臉色刹那間也變了一變。

  顧清淡淡一笑,竟道:“那就答應了吧。”

  沙沙沙沙,有如春蠶食葉的一陣細聲過去,水榭閣三重樓高的輝煌主樓忽化作片片細沙,隨夜風而去,竟無一物留下,連那青玉地面、玄岩地基都消得乾乾淨淨。一時間,水榭閣中央所在,只餘下一個二丈餘深的大坑。

  天海老人虛坐空中,仍維持著拍掌下擊的姿態。而顧清則負手凝立於空,坦然相對,素衫如洗,片塵不染。

  良久,良久,天海老人方吐出一口濁氣,這一口氣噴得轟鳴陣陣,若中夜雷鳴:“我雖然節制不了你,但帶你回山還是辦得到的。明日一早我即向紫陽真人告辭,午後啟程回山!”

  第二日清晨時分,心事重重的紀若塵又看著顧清與過去三天一樣,踏著第一線晨光走進院落。

  這三天的滋味,實在是說不清,道不明。

  第一天時,紀若塵仍下意識的不敢去看顧清,或許是因為她的高深莫測,或許是因為她那穿透一切的目光。

  待得他好不容易克服這一毛病,能夠與顧清正面相視時,這才得以發現顧清的傾世之姿。只是她實在是過於大氣,大氣得簡直有如胸中自有天地玄黃,在她面前,紀若塵只有退縮之意,分毫興不起驚豔之覺。

  這三天中,顧清真的是陪著他清修苦讀,參研大道真義。紀若塵知她年紀與已相仿,但無論是星相卜卦,丹鼎符籙,還是仙藉傳說,玄玄之學,顧清無一不曉,無一不精,其淵其深,直不見底。在紀若塵畫符或者靜坐片刻時,顧清也偶有動手替他收拾整理一下居處,把個紀若塵看得心驚膽戰。

  紀若塵倒不是怕顧清整理房間之時會再發現什麼秘密,既然自己身懷解離訣她都知道了,那還有什麼秘密是不能知道的?他只是實在不知道為何顧清會屈尊迂貴,為他收拾整理房間。

  認真說起來,與這顧清起初不過是一面之緣而已,是以她如此舉動就更加令人不解其意。一想到這些舉動背後的可能含義,連紀若塵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絕無可能。

  剛聽顧清說紫陽真人允她查閱典藉時,紀若塵還有所懷疑,只是一來當時真人們都在與天海老人鬥棋,他尋不到紫陽真人,二來第二天顧清依約登門時,懷中已多了三本古卷,分別是太清上聖,高聖,太聖三經。此三經只能從藏經殿中得來,至此紀若塵才知她確可以隨意取閱眾經,包括三清真訣在內。

  這三天之中,紀若塵道行上一點收穫也無。每夜子時是他例行靜坐清修之時,待他打坐入定,顧清即會悄然離去,第二日再與第一線晨光同時到來。可是就算她已離去,紀若塵也總覺得那雙清亮的眼在注視著他,又哪里靜得下心來?道行自然全無寸進。

  這第四日清晨時分,顧清依如出入自家庭院般,穿堂入室,直接步入正進書房,在書桌後的主位上那麼一坐。紀若塵尷尬一笑,只得和前幾日一樣,在客座上戰戰兢兢地坐了。

  顧清如神龍自天外而來,一出場就抓死了他身懷解離仙訣的大把柄,此後無論她要風或是要雨,紀若塵又如何能夠不從?

  顧清凝視著紀若塵,默然不語。紀若塵倒被她如此盯得習慣了,已能承受,但在那清澈如水的目光注視下,他仿佛一絲一毫的秘密都保留不住,這滋味其實仍是說不出的難受。

  “若塵兄,可以讓我看看你的手嗎?”

  面對著顧清伸在面前的一隻如雪纖手,紀若塵不禁愕然。他猶豫片刻,儘管覺得荒謬之極,此情此景,他實該與顧清換過角色才對。但紀若塵知道自己別無選擇,仍然不得不抬起右手,放在了顧清那雪白的纖掌中。

  兩隻手,就這樣輕輕地搭在一起。

  顧清沉吟片刻,方道:“若塵兄,你我相逢短暫,已到別時。今日午時一過,我即要回雲中居去了。”

  紀若塵登時如釋重負,長出了一口氣。

  顧清忍不住輕輕一笑,刹那間令紀若塵眼前一亮。

  她纖手一翻,輕輕在紀若塵手背上拍了一拍,柔聲道:“若塵兄,方今之世,行當大亂,你我凶劫均是極重的。我看你心志如鋼,極懂韜晦堅忍之道,手上又全是血氣殺意,想來殺伐果狠也非難事,只是若要得渡此世凶劫,卻還不夠。你陰柔隱忍有餘,剛烈果敢卻是不足。若塵,你乃是堂堂七尺男兒,不可時時處處都只想著隱忍用謀,也當有十蕩十決的豪烈才是!”

  紀若塵聞言一怔,過往種種事,刹那間同時湧上心頭,他又是初見顧清溫婉之態,一時間只覺耳中一聲轟鳴,思緒混亂,再也想不清楚。

  顧清輕歎一聲,拍了拍紀若塵的手,長身而起,就在書桌前展紙研墨,頃刻間揮就新詞一闕,看那字跡,銀勾鐵劃,含鋒不露,隱有包容天地之意。

  紀若塵也站了起來,低聲讀道:

  仙

  古嶽,名山

  養身性,駐容顏

  食百花露,飲不老泉

  賞松濤悅耳,觀鶴影翩躚

  輪回解了恩怨,修真棄了掛牽

  誰言仙道漫輕塵,將知我身續前緣

  ……

  紀若塵於詩書上造詣有限,但這一闕詞讀罷,卻於空靈仙意品出一點寂寥之意,一時間竟然呆了。

  顧清看看天色,微笑道:“時辰已到,就此別過,他日當再與若塵兄塵世相見。”

  紀若塵怔了一怔,惟有默默相送。行到院門處,他立定腳步,想要開口時,卻又有些猶豫不決。顧清也不著急,只是負手立著。

  終於,紀若塵歎息一聲,道:“依你方才之言,你凶劫也是極重的,此去……一路小心。”

  此次輪到顧清一怔。

  靜。

  顧清忽然一笑,嫣然道:“此事倒無須擔心。我也就是在你面前,才會裝裝溫良嫻淑!”

  言猶在耳,她卻已足下生雲,早去得遠了。

  紀若塵張口結舌,呆立良久,這才搖了搖頭,掩上了院門。

  這一晚,他未動院中一物,仿如惟有如此,方才留得住這紛亂如麻的幾日。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9 01:25 AM

章十六 影散酒寒人寥落 (上)

  這幾日太上道德宮中熱鬧非常,大考較技,真人講道,忙了個不亦樂乎。

  此番雲中居天海老人上山挑戰,氣勢洶洶,門下三弟子又俱都高深莫測,天資橫溢,令正道眾賓歎為觀止。然而大考剛開,天海老人就匆匆下山而去,著實有些氣急敗壞之意。見到這一幕,這一場雲中居與道德宗之間明爭暗鬥的結果,各位均是明白人,自然心中有數。

  於是乎,道德宗上上下下所聽到的阿諛奉承,自天海老人離去那一日起,數以倍增。

  那一邊喧鬧無邊,這一處幽靜如絕。

  這些日子裏,紀若塵終日清修苦讀,足不出戶,渾不知日月遷移。這一日他偶見窗外瑞雪紛飛,心有所感,方知又是一月過去。

  紀若塵披衣出屋,在院中踱步,任那片片飛玉堆積在肩上發角。這一刻他終肯讓自己思緒有些空閒,於是又想起了那紛紛亂亂的五日,想起了那素衫如洗的灑然。

  他心緒如潮,實是不知今後該與她如何相處,到得後來,心頭惟有那一句“七尺男兒,當有十蕩十決之勇”,翻動不休。

  他驟然停了腳步,一腔熱血刹那間湧上心頭,於是斷喝一聲,其聲如郁雷!漫天的碎瓊飛玉,都被這一聲喝震得消散無蹤。庭院之中,古樹曲折,奇石如飛,碧草成茵,波光若鱗,刹時間再不見一片落雪。

  沉喝已絕,余雷仍往復而不散,漫空飛雪皆凝了一凝,這才紛紛下落。

  啪啪啪!

  一陣清脆的掌聲從院外傳來,而後雲風道長推門而入,贊道:“含鋒不露,其威自現!好一聲斷喝!若塵,看來你又有所領悟了。”

  紀若塵忙施禮道:“雲風師兄過謙了,不知師兄到訪,有何要務?”

  雲風道長呵呵一笑,道:“我來找你,確是有些事的。你且收拾一下,隨我到太上道德宮去,幾位真人有要事吩咐。”

  紀若塵換過衣服,隨雲風道長匆匆而去。

  聽松閣中,八位真人都已到齊,似是在專等著他一人,如此陣仗,立刻令紀若塵微吃一驚。

  “下山?”紀若塵聽完紫陽真人的吩咐,當即一怔!

  “不錯。”紫陽輕撫長須,慢慢道來,似乎每一個字都要經過重新斟酌與思索:“你如今修道已有小成,又有諸般法器護身,一般別派弟子已不大敵得過了,下山行走,問題也不是很大。我道德宗素來有些小小威名,你若遇到艱難,只消亮出身份,諒來定要為難於你的人也不多。”

  紫陽真人頓了一頓,又道:“若塵,其實此番著你下山,其主因在於你非是自幼清修,自紅塵中來,須當回紅塵中去,下山行走歷練,于你修為大有好處。”

  紀若塵雖感錯愕,但見其他幾位真人皆是一言不發,顯是已有定論,於是也就應承了下來。刻下他道行正勇猛精進,本想再閉關清修一月,但下山歷練也有好處,那時他將如魚歸大海,一朝秘密洩露,自可逍遙遠走,好歹強過了在道德宗裏,莫幹峰上這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生涯。

  紫陽真人手掌一翻,掌心中已多了一枚扳指。這枚扳指黑沉沉的,有隱隱透出絲絲金芒,底座寬大而古拙,上嵌一塊黑得深不見底的異形寶石。

  紫陽真人道:“若塵,你道行畢竟有的不足,下山須得有法器護身。這枚扳指上所嵌之石名為玄心,功在無中生有,以介子納須彌。玄心為我宗祖師自廣成子升仙處所發現,共有兩塊,為我宗三千年來鎮山之寶。現下一枚為掌教信物,為紫微真人所掌。另一枚就是這個,用法口訣一會另行傳授。另外你此次下山,各位真人也均有所賜,先去領了吧。”

  紀若塵上前,一一領了真人所賜。此番真人所賜的寶器仙材,又與往昔有所不同,紀若塵這才確信,自己真的是要下山歷練了。

  真人所賜寶器林林總總,各門各類的均有,再加上需要另授用法口訣,結果前後用了將近兩個時辰,紀若塵才收完了東西。這些法器都不累贅,堆在一起也不過一尺見方,顯見適合單身行走,均是特意為他選擇之物。

  賜過法器之後,真人們即行離去,大殿中只剩下紫陽真人和紀若塵。

  紫陽真人先行傳了紀若塵玄心扳指的口訣用法,著他當場習練純熟。玄心扳指惟有一項功效,那即是可以通玄之力將物器法寶納于其中,于需用時再行取出。只不過此類道法皆需驚鬼駭神的大法力,是以玄心扳指雖為道德宗鎮山之寶,其實也不過能放下一尺見方的物事而已。看來各位真人早有考慮,給他的法寶基本上能在這扳指內塞下。

  紀若塵深知這枚扳指的份量。廣成子登仙後所遺之物,哪怕是一針一線,皆是修道人夢寐以求之珍,何況是如此玄妙之寶,又豈是價值連城可以形容?

  此物出山,勢必會引來各界人物妖魔覬覦,就是八脈真人落了單,說不定都有那貪婪之輩鋌而走險。紀若塵道行不過初登堂室,又怎能保得住這玄心至寶?他在龍門客棧呆過數年,那時雖未讀過什麼書,卻已深深懂得懷壁其罪的道理。袋中沒幾兩銀子的話,又怎稱得上肥羊?

  這一枚玄心扳指,雖輕如鴻毛,但輕輕落在紀若塵手心時,他卻覺得接到的,是一座不堪負擔的山,手指不覺輕輕一顫。

  紫陽真人見了,知他心中所想,又取出三枚寸許長,紅銅為體,黑金描邊的煙火交與了他,道:“若遇到難解之事,只消放一枚煙火出去,方圓五百里內,凡我道德宗弟子均會知曉。不消多時,自會有人來助。除此之外,一路上你也需得留心天材地寶,靈草仙藥。此前你諸般材料皆取自各脈,可謂取之不盡,用之不絕。然而此非是憑空得來之物,是以收集這些材料乃是我輩必修之課,不可不知。另外但凡稀世之物,必有靈性,去路亦往往有定數,遇而不取,是為逆天。”

  待紀若塵收好三枚煙火,紫陽真人長身而起,在殿中徐徐踱了一圈,方道:“若塵,世人皆以為修仙求道之士均不食人間煙火,遠離俗世紛爭,其實並非如此。若是象那雲中居一般,當然也無不可。但那是守成之道,而非開拓之舉。是以你此次下山,也需修些俗務。我太常宮有一再傳弟子,名為徐澤楷,現下在洛陽王兼河南府大都督李安府上任幕僚,深得李安信任。我已修書一封,你將此書交與澤楷,他自會為你安排一切。你到了洛陽之後,除了每日功課不可荒廢後,要做的只是遍曆紅塵,不必有所避忌,再學學經世治國之道,除此之外,就無須再做什麼了。至於後續事務,時候到了,我自會遣人告知你。”

  紀若塵接過書信,小心收好。

  紫陽真人又道:“若塵,你本是寄名在我太常宮門下,此次大考之後,就由你自行擇一門牆而入。不過那是四年前所定之規,如今時過境遷,此事就押後再議。從今日起,你仍是由八脈真人共同授業。”

  紀若塵應了,又問道:“師父,此次下山,我當與何人同行?”

  “只你一人。”

  紀若塵又是一怔。不論道行高低,既修大道,再非常人。許多凡人視為坦途之處,修道之士卻畏如天塹。他如此低微道行,又身攜絕世之珍,這一路前往洛陽,實無異於羊行狼群之間。這一點道理,紀若塵還是懂得的。

  是以他又問了一遍。

  紫陽真人又踱了幾步,立在窗前,淡道:“怎麼,怕了?”

  紀若塵先是愕然,但他畢竟仍是少年氣盛,被紫陽真人這麼一激,當時胸中一股熱血湧上,即道:“當然不怕!”

  紫陽真人微微一笑,道:“既然不怕,那就準備啟程吧。”

  三日後,鉛雲低垂,落玉如棉,紀若塵單人只劍,飄然下山。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9 01:27 AM

章十六 影散酒寒人寥落 (中)

  這一夜,月黑而風高。

  寂寥月色下,太璿峰一角忽然響起陣陣極難聽的金屬摩擦聲,有如一頭洪荒巨獸正有月下磨著它的牙齒。

  孤零零立在崖邊的鎮心殿就是這頭巨獸。駐守在鎮心殿前的兩位石像般的甲士突然間有了生命,鎧甲鏗鏘聲中,他們分向兩邊撤開,俯身行禮。

  鎮心殿兩扇銅門緩緩打開,猶如巨獸張開了巨口,門內黑沉沉的,什麼都看不清。門開的瞬間,伴隨著嘶的一聲呼嘯,巨獸噴出一團冰寒、陰冷、凝而不散的水霧。

  雲霧之中,隱隱傳來一聲幽幽歎息,似含了千載離愁別恨,就是那最細微的起伏處,細細聽去,也有無限波瀾。

  人雖未至,只聞得這一聲歎息,兩名甲士的身體就彎得更加低了。

  一陣陰風驅散了冷霧,大殿中又隱約響起陣陣冤魂的呼喊,聲聲淒厲哭喊,每一聲都似是要將周圍生靈的魂魄生生拉出體外。

  甲士的頭深深地低了下去,周身玄鋼精甲的甲葉片片豎起,猶似一隻豎起了尖刺的刺蝟。甲葉尖端亮起濛濛玄光,顯然已動了真元,方可抵禦著殿中傳出的冤魂嘯叫。

  又是一陣徹骨冰寒湧出,一個白裙的女子如踏波般從殿中行出。清冷月色從她背後斜斜落下,被高高挽起的雲鬂擋住,只得不情不願地繞過那隱於黑暗之中的容顏,映亮了她一點唇角。

  這一刻的世間,只有黑白二色。那露於月色下的半點櫻唇,其線如鋒,令人望而生寒,卻在心底最深處,不知不覺間又隱約想去招惹。

  她從兩名甲士中間穿過時,擁有數十年道行的守殿甲士深深埋頭,不僅僅是不敢直視她的容顏,就連看到她一片裙角,也似是深有所忌。

  她款款立定,右手輕挽水袖,黑夜中白得耀眼的左手自袖中伸出,纖指如曇花靜放,揮動間有殘影片片如蘭,久凝不散。她左手舒放間,一把銅銹斑斑的古鎖悄然浮現,正是那把斷嶽乾坤鎖。她中指指尖在鎖上輕輕一點,斷嶽乾坤鎖即無聲無息地飛到殿門前,啪嗒一聲,自行扣上。

  在這寂靜無聲的夜裏,斷嶽乾坤鎖合上的敲擊聲就顯得格外嘹亮,在夜幕下回蕩不休。

  她雙手緩緩收回袖中,在一片陰寒的簇擁下,悄然遠去。

  直到她留下的淡淡餘香也散得乾淨時,兩名伏地不起的甲士才略略側頭,確定她確已走遠時,方才爬起身來。

  一名甲士掀起了頭盔面罩,深深吸了一口冰寒的夜風,似乎這樣才能稍稍平緩一下胸中的血氣。他苦笑一下,道:“文台兄,你覺得怎樣?”

  另一名甲士也掀起護面,望著她離去的方向,低聲道:“駐雲兄,我還支持得住,可不知道還能支持多久。若不是知道鎮心殿有奪天地造化之功,有時候我真有些懷疑出來的非是殷殷小姐,而是蘇姀!”

  說到蘇姀二字時,他聲音竟然微微顫抖,不自覺地低了許多,像是生怕被那深鎖在鎮心大殿深處的天狐聽去了一般。

  駐雲沉默片刻,方道:“文台兄,你意思是說……殷殷小姐習的是天狐妖術?這話可不能亂說啊!”

  那名為文台的甲士似也知道此話犯忌,四下張望一番,確信周遭無人後,才盡可能地壓低聲音道:“駐雲兄,殷殷小姐道行不過爾爾,可是你我自幼清修,現下連看到她身姿步態都會心神動搖,血氣湧動,這正是那蘇姀的秘術啊!真不知景霄真人為何會讓殷殷小姐學天狐之術。”

  駐雲搖了搖頭,道:“文台兄,景霄真人自有道理。我等職責只是看守鎮心殿,需要做的則是謹守心防,莫要被殷殷小姐無意間破了道心。至於殷殷小姐所學何術,實與我等毫無關係,今後這些話,再也不要提起!”

  片刻之後,那雙線如刀鋒的唇已停在太常宮紀若塵所居的院落前。她雙唇微開,吹出一縷暖氣,融化了院門上粘著的一小片積雪。只有這種時候,才會感覺到她身上還有一絲生氣。

  她輕輕提起右手,纖指繽紛展開,就要向化開了一片積雪的院門推去。她每一個動作都節拍分明,似有一種無形的韻律在內,但在指尖就要觸到木門的刹那,節律卻驟然斷了。

  那凝如羊脂的指尖在木門上輕輕一觸,就如觸到了蛇蠍一般閃電縮回,然後在月色下,那纖纖玉指欲進還休,早失了進退方寸。

  終聽得吱呀一聲,她推開了院門。

  院內四壁蕭然,積雪雖已被雜役道人打掃乾淨,但房中日用之物、法寶器材都已收拾得乾乾淨淨,一望可知已有一段時間無人居住。

  她以手掩口,啊的一聲低呼,再也顧不得衿持,旋風般在所有房間內轉了一圈,發現紀若塵顯已不居此處,一時間呆立在院中,不知所措。

  “怎麼會這樣!他人呢?!”她失聲道。

  “殷殷小姐無需擔心,若塵下山歷練,去了已有十日。”話音未落,雲風道長已走入院中。

  張殷殷若一陣風般轉過身來,盯著雲風道長,道:“他這種道行,怎麼可能下山歷練?他去哪了?”

  月色當空灑下,恰好照亮了她的面容。此時的她與當年相比,幾乎是判若兩人,在月華映襯下,有如空穀生煙,即冷且傲,讓人根本無從捉摸,無法仰視,一雙黛眉如天上彎月,但眉梢處,卻又銳利如刀,淡淡殺機掩都掩不住。

  月夜下,張殷殷雙眸驟然亮起,那一片冰冷、傲慢的寒芒,瞬間壓過了月色。

  雲風道長登時後退一步,偏過頭去,不敢與張殷殷對視,一邊道:“殷殷小姐,讓若塵下山歷練,乃是八位真人所定,個中緣由我也不是十分清楚。不過據家師透露,此次下山歷練實是對若塵的修行大有好處。”

  張殷殷高仰著頭,向雲風走近兩步,雙眼微微眯起,冷冷問道:“哦,那他去哪了?”

  張殷殷甫一移步,雲風道長立刻後退了兩步,恰好與她保持了原本的距離,一步不多,一步不少,看上去萬分不願與她多接近一點。

  雲風道長道:“我人微位卑,若塵的去向是不知道的,不過……”他欲言又止。

  張殷殷一轉念間就已明白,點了點頭,道:“你不必說了,我自會去問個明白。”

  也不見她有何動作,一道寒氣即自足下而生,托著她冉冉升起,消失在夜色之中。

  直到張殷殷去遠,雲風道長才抬起頭來,暗歎一聲,向紫陽真人居處匆匆行去。

  “我也要去洛陽!”張殷殷立於廳心,淡冷而堅決地道。

  “胡鬧!”景霄真人用力一拍椅子扶手,喝道:“此去洛陽路途遙遠且不論,途中還要經過三處妖邪聚集的險地!就你那點微末道行,如何去得?”

  “他去得,為何我就去不得?”張殷殷毫不放鬆。

  景霄真人怒道:“他與你怎麼相同?此事事關重大,我也不能說與你知,總而言之,就是不行!”

  張殷殷淡道:“不就是三處群妖聚集的險地嘛,若我過得了呢?”

  景霄道:“你過得了,我就讓你下山!”

  張殷殷聽罷,也不多言,當即轉身飄走。

  景霄真人余怒未歇,黃星藍即溫言道:“景霄,你可真是糊塗了!你怎麼不想想,殷殷這一年多可是跟著她學藝呢,這天下妖邪,又有哪個會不對殷殷退避三舍呢?”

  景霄真人啊的一聲,這才恍然。黃星藍歎道:“我看你是真人之位坐得太久了,事事都以正道領袖自居,早就忘了該從旁的角度想想事情。殷殷自小就固執,連向蘇姀學術都做得出來,唉,也是殷殷福緣深厚,真沒想到蘇姀竟也會對她另眼相看。以殷殷脾氣,若不讓她下山,她多半會偷偷跑下山去。與其這樣,還不如放她出去走走,你離不得莫幹峰,我暗中護著她就是。”

  景霄真人長身而起,皺眉道:“星藍,如今群妖蠢蠢欲動,那文婉又不知使了何種手段逃了出去,天下實不太平。我怕你去了也不平安。”

  黃星藍哼了一聲,道:“張景霄!你道行劍法不過比我強了半籌而已,是不是真人做得久了,威風就擺到家裏來了?哼!反正我要下山護著女兒,你不服的話,我們不妨鬥上一場!”

  說罷,黃星藍拂袖而去。景霄真人氣得呼呼吐氣,卻不敢當真發作。

  “我要去洛陽!”張殷殷立於地牢之中,冰冷如霜地道。

  蘇姀微張鳳目,略顯驚訝之意,但隨即微笑道:“你是想過那三處險關吧?怎麼說你也算是我的半個傳人,這事還不容易?路上若有為難你的,你只消報上文婉或是翼軒之名即可,諒它們也不敢再來多事。不過你還得多呆七日,將銳氣鋒芒消得乾乾淨淨,我方許你下山。你學我秘術經年,此次下山若連個男人都搶不到,豈不是墮了我的威名?”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9 01:30 AM

章十六 影散酒寒人寥落 (下)

  位於丹元宮西北側的紫府玄天殿構制宏偉,上承天露,下接地脈,乃是玉玄真人平素清修悟道之所。然而今夜,紫府玄天殿中陰鬱凝重,全無半分清靈仙意。

  玉玄真人高坐于紫金臺上,兩旁各是一株火紅珊瑚樹,玉面含威,雙目似閉非閉。

  在她面前一丈處,含煙跪伏於地,靜靜等候著玉玄真人的發落。

  冷月悄然西移,玉玄真人終於慢慢張開了雙眼,一字一句若伴著仙風遊雲般吐出:“從你見過了若塵,已經是多久了?”

  “四年。”

  “那麼最近一年,你見過他幾次呢?”

  “兩次。”

  玉玄真人點了點頭,閉上雙目,徐徐問道:“見得如此之少,是嫌若塵天資不佳嗎?”

  含煙道:“不是,他入道雖晚,但天資橫溢,遠勝於我。”

  “那麼……是若塵人材不好?”

  “也不是。他豐姿如玉,人品相貌都是極好的。他無悲無喜,氣如蘭麝,更是少有人及。”

  玉玄真人雙目又開,這一次目光冰冷如霜,問道:“那你為何對我的吩咐置若罔聞呢?”

  含煙頭也不抬,回道:“在若塵上山之前,玉玄師祖不也有過一次吩咐嗎?”

  玉玄聲音微微提高了一些,喝道:“時過境遷,這怎麼相同?他又如何與若塵比得?!四年前我就已說過你與他之事到此為止,今日你竟還將此事拿出來搪塞!你已不將我的吩咐放在眼裏了嗎?若是如此,那我准你改宗另投,成全了你們兩個!”

  含煙伏地不動,片刻後方歎息一聲,柔聲道:“師祖,這緣份二字,怎是到此為止四字就能止得了的?可是師祖待我恩重如山,含煙萬萬不會改宗另投,也不會再違了師祖的吩咐。明日一早,含煙即去尋他就是。”

  玉玄真人閉目不語,含煙也不說話,紫府玄天殿中就這樣靜了下來。

  “尋他?你到哪里去尋?”玉玄真人終於開口了,語氣雖緩和許多,但仍有森森寒意:“十七日前若塵即已下山歷練,遠赴洛陽。你連此事都不知,可見與他的親疏!昨日景霄真人之女張殷殷也已下山,看那去向,也是洛陽。她用意為何,我不說你也該知道。”

  含煙柔柔淡淡地道:“張殷殷身姿相貌雖佳,可是心性上蠻橫刁鑽,少了溫柔嫵媚,算不上絕色,含煙是不怕的。”

  玉玄真人忽然怒意上湧,重重一拍扶手,喝道:“不怕!?那張殷殷如今煙視媚行,氣若雲下冰峰,早成傾世之姿,連我見了都有三分心動!短短年許功夫,她就有如此變化,必與鎮在太璿峰下的蘇姀有關。就你那點不入流的落玉生煙心法,也想與蘇姀天狐秘術相提並論?大好時機,就這樣被你生生斷送了!”

  含煙訝然抬頭,見了玉玄真人滿面怒意,又垂下頭去,淡柔卻堅定地道:“那含煙也去洛陽好了。”

  玉玄真人吐出一口濁氣,冷冷地道:“不必了。你且去後山清修,洛陽之行,另有人去。”

  含煙吃了一驚,問道:“誰?”

  “我!”

  一個高挑的身影自殿旁陰影從行出,亭亭立在玉玄真人紫金台旁,正是懷素。

  青墟。

  寂靜之中,一滴晶瑩的水珠悄然落下,在書頁上綻開一朵小小水花。水慢慢地滲入有些泛黃的書頁,汙了一小塊字跡。

  一聲清歎響起,打破了殿中的沉寂。

  吟風長身而起,推開房門,來到暖閣外,憑欄眺望著遠方隱現的重重青山。兩行清淚正自他面上垂下,他卻不加擦拭。如這般莫明其妙的流淚,他早已習以為常,也不以為意。

  每次淚流滿面時,他並不覺得如何悲傷,心中有的,只是滄海桑田、百世興衰的滄桑。吟風負手而立,任由夾著濛濛雨絲的山風掀起他的袍角,打濕他的鬂發。他自蘇醒時起,就一直呆在這影寒閣中,朝起頌經,夜落修道,餐風飲露,不進水米俗物,也未有出閣一步。每逢莫名流淚時,他只會如現在這般憑欄遠眺,觀遠山浮雲。

  暖閣樓梯上傳來輕柔的腳步聲,每步節律都不一致,這雜亂的節律本應令人聽了煩亂,但此時恰恰相反,這腳步聲只會令人感受到空靈通透之意,一如這鐘靈毓秀的青城。

  吟風轉身回到暖閣,迎上了剛剛登樓的虛玄真人。

  虛玄真人安然坐下,問道:“吟風,又是一月過去了,上皇金錄你參悟得如何了?”

  虛玄真人對吟風淚流滿面的情形已見得多了,早已視而不見。

  吟風也在桌旁落坐,微笑道:“剛剛讀完了第一冊。說來也奇怪,這上皇金錄正冊的內容沒有什麼出奇之處,也就占得個平實與詳盡而已。可是書頁間的點評卻大為不同,每句皆有深義,要細細深思方會明瞭。這事倒的是奇怪。”

  虛玄真人道:“上皇金錄為我道家要典,雖然深奧,但也非我青墟宮所獨有。但這四冊上皇金錄中的注釋乃是青靈真人親手所書,正是憑此得以飛升的無上法門。我青墟之所以自萬千修道法門中脫穎而出,仗的正是青靈仙人手書的飛仙訣要。”

  吟風點了點頭,翻開上皇金錄,指向其中一頁道:“這裏我還有一處參詳不透,還要請教。”

  “但講無妨。”

  就這樣,一老一少坐而論道,全無了尊卑之分,長幼之別,不知不覺間月升日落,月沉日起。

  待得討論完這一處疑惑,又到了黃昏時分。這段時間中,吟風又不知流淚幾許。淚流得全無徵兆,沉思時會流,高談闊論時會流,微笑時也會流。

  吟風長身而起,負手走出暖閣,再一次憑欄遙望夕陽。

  斜陽如血,伴烈烈寒風,說不出的蕭瑟淒涼。

  虛玄真人安坐暖閣,繼續品讀著上皇金錄。他知道每當如此時候,吟風往往會有所感悟,所悟出的東西,於他也有相當啟發。

  “我要下山。”吟風淡淡地道。

  虛玄長眉一動,問道:“為何?”

  “去見一些人,也要去殺一些人。”

  “見誰,又殺誰?”虛玄道長問道。

  “現在還不知,到時自會知曉。”

  虛玄真人點了點頭,道:“即是如此,那你下山去吧,何時啟程?”

  “就是現在。”

  虛玄真人也不多作挽留,只是將四冊青靈真人點評的上皇金錄包好,遞與吟風,道:“這四冊上皇金錄,你就在路上慢慢參詳吧。”

  吟風道:“不必,待我回山時再看不遲。”

  言罷,他袍袖一拂,就此下山遠去。

  虛玄真人在暖閣中安然穩坐,直至天色全黑,方才輕輕地擊了擊掌。不多時,兩名身著深青布道袍的中年道士從窗口穿進了暖閣,跪伏于虛玄真人面前,狀極恭謹。他們顯得極是精幹,身上隱隱透著些殺氣。虛玄真人也正襟危坐,雙目似開似閉,片刻後才哼了一聲,擺足了架子。

  “虛玄真人有何吩咐?”兩名青衣道士伏地問道。

  “著虛罔長老率十二名得力弟子,即刻下山,暗中保護吟風。”兩名青衣道士再行一禮,領命而去。

  他們離去後,虛玄真人那副高高在上的神態即刻消失得無影無蹤,舒展活動了一下筋骨,喃喃地道:“唉,老了,老了,每逢陰雨就是全身酸疼,還得擺足了禮儀。祖宗留下來的東西,也不盡是好的啊!”

  閣外細雨如絲,下個不休。這一場風雨,又不知幾時才能收了。

  神州廣大,同樣是冬,北地飛雪,西南落雨,而在一處無名谷地中,卻是紅鶯綠柳的江南春光。

  “穀主,請用茶。”

  谷地中一座依山面水的暖閣內,居中盤坐著一個滿面威嚴的老者,身後四名美豔驚人的婢女正為他打著團扇,旁邊一名盛裝女子剛沏好了一杯清茶,捧到了老者面前。

  老者接過茶盞,略一品過,即放到面前幾上,以右手中指輕輕地敲著幾面。他雙手肌膚細嫩如玉,保養得極好,看上去猶如妙齡女子之手一般。他如是以指敲幾,待敲到第七下時,驟然一頓。

  遠方隱隱傳來一聲郁雷,幾上杯中的清茶也微起漣漪。

  暖閣大門處的竹簾一開,一名年輕女弟子匆匆跑入,見禮道:“谷主,舞華師姐已經功成出關了。”

  她話音未落,雲舞華已步入閣中,單膝點地,道:“多謝穀主指點!”

  與五年前相比,雲舞華容貌未有分毫變化,反而還略顯年輕了一些。她一頭黑髮隨意披散在肩頭,身上黑衫有許多破損之處,隱隱露出衣下的雪膚冰肌。然而她雖然是隨意跪著,殺意卻是濃得幾乎化不開,因此衣衫雖破,卻分毫不能給人以得窺春光的興奮,反而會覺得看到了一把離鞘的利劍。

  老者微笑著點了點頭,顯是對雲舞華極為滿意,道:“當年本是罰你一年清修,沒想到你勇猛精進,面壁五載,竟修成冥河劍錄的第六重。刻下形勢緊要,我方以七記醒世鐘助你過了最後一關。不過借助外力終不如自己修成的圓滿,你尚須好生磨練,方能補此瑕疵。你既然已經出關,天權古劍就再交與你執掌吧,待你功成回山后,也不用交回了。”

  老者左手輕招,掛在身後壁上的天權古劍即離壁而出,輕輕落在雲舞華面前。老者已將此劍賜與了她。

  雲舞華抓起天權古劍,隨手插到背上,面如古井不波,沒有分毫喜色。但老者身邊侍茶的盛裝女子眼中精光一閃,顯然又妒又恨。

  雲舞華單膝跪地,頭也不抬,只是問道:“未知谷主有何吩咐。”

  老者又品了一口茶,徐徐道:“五年前道德宗搶去的那個謫仙,如今已藝成下山,正在去洛陽的路上,名為紀若塵。不知道德宗那幾個老狐狸是如何想的,竟讓他孤身上路。舞華,你去把他帶來吧。”

  雲舞華應了一聲,也不見她有分毫動作,就如行雲流水般向後滑出,出了精舍暖閣,而後沖天而去,竟不稍作休整停留。

  那盛裝女子見雲舞華去得遠了,方哼了一聲,道:“穀主,你真是偏心,連天權古劍都給了她!不過是搶個人嘛,您親自出馬,還不是手到擒來?”

  老者道:“你懂得什麼!我坐在這裏不動,是為了震懾那些老傢伙,讓他們也不致輕舉妄動。因此也只有派舞華去搶人。”

  那女子不依道:“可是天權劍給了舞華,我們的蘇蘇又怎麼辦?”

  老者呵呵笑道:“蘇蘇練成龍虎太玄經後,怎不比一把仙劍強?”

  那女子依然道:“可若是練不成呢?!”

  老者沉吟片刻,愛憐地看了那女子一眼,道:“再過半月就是蘇蘇出關之日,我拼著些道行,護她過了最後一關就是。”

  那女子方才轉嗔為喜,一句句溫軟奉承送將上來,哄得他心懷大暢。她見老者興致極高,於是伏在他懷中,咬著他耳朵,膩聲道:“穀主,我看舞華出落得如此人才,您不如……將她也收了吧!”

  老者雙眉一皺,沉吟道:“這個……怕是有些不妥。”

  “有何不妥的?她若是成了七妹,那就是一家人了,我高興還來不及。莫不是……您怕應付不了?”

  老者聽了,哈哈一陣長笑,道:“這麼簡單的激將法也想誆得了老夫?此事得從長計議,先押後再說。不過……還是三夫人賢淑。”

  那女子柔聲道:“不,是谷主英雄。”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9 01:31 AM

章十七 怎堪驟雨狂風    一

  紀若塵知道,此去洛陽必有麻煩,但他仍然沒有想到,麻煩會來得如此之快。

  他走了七日,才走出茫茫西玄山,進入到益州地界。此去洛陽並無時間要求,可快可慢,紀若塵索性慢慢行去,好用心體會一下闊別五載的塵世浮華。

  出西玄山不久,紀若塵就踏上了一條官道,辨認了一下方向後,再前行十裏,遙遙見到柱柱炊煙升起,一座小鎮漸漸浮現。鎮口處有一家客棧,一面有些破爛的招客旗在風中飄揚著。

  看到這似曾相識之景,紀若塵足足立了一刻,方才繼續舉步,轉眼間已穿越風沙,出現在客棧前,尋了張空桌坐下。

  這種小地方,客棧當然大不到哪去,不過比當年的龍門客棧稍稍光鮮了一些而已。前廳中擺上六張桌子已顯得擁擠不堪,廳角是一座松木櫃檯,油漆多已駁落,看上去很有一些年頭了。坐在這間小客棧之中,無論是正在面前殷勤陪笑的店小二,還是躲在櫃檯後拼命打著算盤的店老闆,紀若塵都覺得無比親切。

  他隨意點了四菜一湯,又叫了一壺酒,就憑桌慢慢飲著,一邊觀察著客棧門口的過往人等。此地風俗,菜辣且麻,酒味雖糙,倒還有一股餘香,在家釀的土酒中算是上品了。

  當時天下升平,久已不生動亂,民間殷實,益州又頗為富饒,是以此地雖是荒僻小鎮,人們卻也悠閒從容,雖不富足,但顯然不為生計發愁。

  紀若塵招來小二,隨手塞給他一錠銀子,就問起了附近的風土人情,地理風貌。這錠銀子足有五兩,一亮出來,刷的一聲,客棧中幾乎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銀子上,那小二更是激動得面紅耳赤,連話都說不出來,顫抖著雙手接過銀子,幾次都差點掉在地上。

  小二過於激動,連喝了幾大碗涼水,方才說得出話來。小鎮周圍並無如何特殊之處,也不見妖孽鬼魅之類的禍害百姓。不過若要從此地前往東都,須得經過一座密林。此林名為黑風林,據說林中常有猛獸出沒,是以尋常旅人都選擇白日過林。

  紀若塵看看天色已晚,當即長身而起,不顧小二的勸阻,離店而去。他走後不久,客棧中散亂坐著的客人也紛紛結賬,匆匆離去。

  紀若塵悠然在小鎮當中穿行而過。小鎮中雞鳴犬吠,炊煙四起,人們已然在為晚餐開始忙碌了。但在紀若塵的神識之中,這安詳而平靜的小鎮卻顯得頗不和諧。小鎮不大,不過千餘人聚居,然而其中竟有數十人身上帶著極微弱的靈氣。這些靈氣是如此之弱,甚至還不如一些百年古木的靈氣強,尋常修道者是斷然不會分辨得出來的。但紀若塵自修得解離仙訣後,靈覺大為增強,遠過同輩,尤其是對法器材料上附帶的靈氣感覺更為敏銳。這些人的法器雖然經過重重手段掩飾,但溢出的些微靈氣怎麼逃過得他的追蹤?

  只是這些人身上道行微弱,與所佩法寶殊不相稱。要知將法寶修煉得強大不易,將法寶的靈氣掩蓋下去就更是不易。這些法寶氣息大有空靈之意,可絕不是那種沒什麼用處的凡品。

  天下修道門派眾多,修道者也不在少數,但論起絕對數量,其實並沒有多少,這無名小鎮上聚集著如此之多的修道者,哪怕道行均不怎麼樣,也絕非尋常。紀若塵立在出鎮的路口,微一沉吟,心中已然有些數了。

  道德宗門徒三千,以西玄山為基,歷來將整個西玄山脈都視為自己的屬地。而益州緊鄰西玄山,多少算得是道德宗的半個屬地,修道者是不能隨意行走的。若有大批道行高深的修道者來到益州,是敵則必會引起道德宗警覺,那時道德宗依地利之便,一舉圍殲敵手也是大有可能。是友的既然來到這裏,不遞個拜貼也說不過去。只有這些道行不高的修道者可以自如來去。

  紀若塵知這些人心懷不軌,且自己一動,有不少都會隨著自己一起移動,那目標自然是自己了。他估了估這些人的道行,又數了數人數,冷笑了一下,足下加力,片刻間就消失在官道盡頭。

  直到他的身影徹底消失,一雙精光四射的眼睛才離開了向外窺探的窗縫。

  這是一間普通民宅,陰暗潮濕的正房裏擠著六七個精壯男子,房間正中擺著一張木桌,上面攤著幅繪得極難看的地圖。

  那扒在窗前窺探的是一個骨瘦如柴的男子,看上去十分猥瑣,只一雙眼睛大得出奇。他轉過身來,向一個威猛大漢道:“師兄,他往黑風林那裏去了。”

  那大漢點了點頭,以手在地圖上丈量著距離,潛心計算著,看來是個粗中有細的人。

  他沉吟片刻,突然在黑風林處重重一拍,沉聲道:“咱們就在這裏把那小子抓走!”

  這一句話把周圍幾位同伴都嚇了一跳,當下就有人道:“師兄!行前師父交待我們暗中觀察,確定他是走益州這條線就好,切不可輕舉妄動!現下任務已經完成,這裏又是道德宗的地界,就不要多生事端了吧?”

  大漢一聲冷笑,道:“三師弟,你就是膽子小,成不得大事!他道行也就跟我們半斤八兩,只要我們一擁而上,得手後立刻遠遁,他道德宗人再多,又能拿我們怎麼樣?難道我們的地行神符是擺設不成?”

  這大漢素有威嚴,如此一說,餘人即不敢再有異議。當下又一人指著廂房問道:“這一家三口怎麼辦,現在就殺了吧!”

  大漢沉思一下,搖頭道:“血氣冤魂太過顯眼,且饒他們這一回。你去把他們再綁得牢些,讓他們自行餓死就是。”

  小鎮另一端,一名貌不驚人的年輕人匆匆走進一座民宅。窄小的廳堂中一名老者正和一個少女在奕棋,旁邊有兩個觀棋的中年男子。

  那年輕人走進正廳,行了一禮,道:“師叔,他向黑風林方向去了。”

  老者哦了一聲,不疾不徐地道:“沒讓他發現吧?”

  年輕人道:“肯定沒有。”

  老者淡淡地道:“這話可就有些滿了。”

  年輕人臉色立刻漲得通紅,那少女見了,忙打圓場道:“石師兄為了師門棄了道行,在道德宗這裏住了三年有多。又怎麼會被發現呢?”

  老者用力捶了捶後腰,道:“天下異人多如星斗,又哪是你們想得出的?道德宗九個老鬼名聲在外,或狠毒,或陰損,或卑鄙。他們又蠻橫霸道之極,若大一個益州都不讓人行走,今次怎會讓這麼重要的一個弟子單身前往洛陽?旁的不說,就是那三大絕地險關他又如何過得?你們且動動腦子想想吧!”

  老者訓戒一番後,方才站起身來,道:“現在這鎮子中少說也有五六個門派的人潛在這裏。道德宗一個弟子下山怎會驚動如此多的門派?此事絕不尋常!你們來日方長,都給我留在這裏,明日一早就回山去。我這把老骨頭已經無所謂了,這就去黑風林瞧個究竟。”

  夜幕終於垂落,喧鬧了一天的小鎮漸漸陷入了沉寂,鎮外的黑風林中卻嘩的一聲,宿鳥皆被驚起。

  待得宿鳥飛盡後,黑風林中才響起一聲壓抑到了極處的聲音,但就算這樣,也無法掩飾發話人的怒意:“老三!想死啊你!”

  另一個極低的聲音顫抖著道:“對不起,道行被封去了七成,實在是不適應……”

  接下來,黑風林中又陷入了寂靜。

  一片寂靜與黑暗的正中,卻亮著一團柔和之極的珠光。這瑩瑩潤潤的光暈,哪怕是映在雜草亂石上,也給它們鍍上了一層寶光。光暈的中心,是一個紫晶雕成的寸許見方的小盒。紫晶本已是罕見的靈材,但僅是粗粗看去,也可知那小盒實是鬼斧神工之作,雕工未必就比這塊紫晶便宜了。

  紫晶小盒半開,露出裏面一顆徑足有半寸的珍珠,那柔柔寶光,正是源自這顆珍珠。

  夜明珠!

  夜明珠不僅是價值連城的珠寶,本身也是極難得的靈物,用以煉丹造器皆可。若在真正大家手中,說不定可以打出直逼仙器的法寶。這顆夜明珠渾圓無瑕,又是珠中的上品。

  紫晶小盒斜落於地,像是被誰無意中遺失的一樣。

  黑暗之中,不知有多少雙眼睛盯著這顆夜明珠,也不知有多少個喉節在上下顫動。

  一根黑色的十丈長鞭破風而出,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寂靜,若一條毒龍般向地上的夜明珠卷去!就在鞭梢堪堪觸到紫晶小盒時,又有一隻大手忽然自黑暗中伸出,一把握住了長鞭!任那長鞭如何抖動,那只手始終如磐石般,巋然不動。

  黑色的夜幕上,悄然添了一道黑色的尾跡。

  一根無羽短箭閃電般穿越了十丈距離,插入那大漢的咽喉,又自後頸穿出,錚的一聲釘在了一棵古樹樹幹上。那大漢滿面驚愕,口唇張合,卻發不出任何聲音。終於,他手一松,任手中的長鞭掉落,然後仰天栽倒,倒在了夜明珠旁邊。柔淡的珠光恰好照在他的臉上,那些隱於暗處的人可以清楚看到,他猶未瞑目。

  一棵參天古樹上,正站著一個全身都裹在黑衣中的漢子。他冷笑一聲,放下手中的精金短弩,又抓起十丈長鞭的鞭柄。

  然而就在他五指觸到鞭柄的瞬間,一把通體盡墨的四尺長刀悄然出現,無聲無息地自他項間掠過。

  另一株古樹上,一名道裝打扮的人正閉著雙目,指間一枝七寸鋼針已亮起微微毫光,眼看著就要離指飛出時,一隻手突然握住了他的手腕,而後一個黑衣人湊近他的耳朵,低聲道:“師兄,那姓紀的在另一邊已經讓人給圍了!”

  道士大吃一驚,又戀戀不捨地看了一眼夜明珠,權衡一下輕重,終於一咬牙,隨著那黑衣人向黑風林的東端潛去。

  黑風林東首有一片方圓二十餘丈的空地,紀若塵此刻正立在空地中央。

  空中鉛雲密佈,偏就空了一塊出來,恰好讓月光如瀑灑下,落在紀若塵身上,更襯得他飄飄若仙。紀若塵負手而立,仰首向天,正凝視著那一輪半彎的皓月,全不把周遭林中潛伏的人放在眼裏。

  他伸手入懷。

  他剛一動,就聽得啪嚓一聲,林中深處,已有一根枯枝被人踏斷!

  紀若塵只當沒有聽到,從懷中取出一方絲巾,然後微微一笑,在強敵環伺之下,竟然將自己的雙眼蒙上!

  系好絲巾後,紀若塵右手徐徐抬起,以手指天。

  刹那間,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手上。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9 01:32 AM

章十七 怎堪驟雨狂風 二

  那只手未有任何動作,一張咒符就無中生有,憑空出現在他指尖三寸處。

  這一次林中響起了數聲低呼。這張咒符的的確確是平空而出,非是紀若塵動作太快或是用了什麼障眼法。林中眾人雖然道行不高,但很多人皆是被封住了真元致,眼光還在。紀若塵這一手用得乃是物轉星動,空間挪移之類的手法,代表的是何等神通,眾人可都是清楚得很。

  當然沒人知道道德宗鎮山之寶,僅有的兩枚玄心扳指,就有一枚套在紀若塵的指上。

  紀若塵即不念咒,也不催運真火,只向那張符一指,一道強烈至極的白光驟然迸發!

  刹那間,本是一片漆黑的黑風林中如同升起一輪太陽,將林中耀得亮如白晝!那些潛於暗中的人個個都張大了眼睛,運足了目力,死盯著紀若塵的手,生怕錯過了任何一點細節,此時驟見強光,一個個只覺眼前白茫茫一片,雙眼又如針紮一般,疼痛難當。而且這符咒所發強光比之真正陽光更要強了不知道多少倍,眾人就是合上了雙眼,眼前也是血紅一片,血肉做成的薄薄眼瞼,根本擋不了多少強光,就是裸露在外的肌膚被照射到了,也是陣陣炙痛。

  林中斷斷續續地響起驚呼,又有人慌亂中從樹上墜落於地,間中還響起一聲慘呼。不知道是哪個運勢較背的傢伙,張惶之際被人趁亂偷襲,枉送了性命。

  撲撲數聲,林中幾處枯枝幹葉已燃起火來。

  烈陽終於隱去,有那耳力較好的聽到了隱隱約約的頌咒聲:“明皇律令,丁役奉行,兩儀咒!”這等禱詞一般的咒書中可從未載過,他們心下一驚,勉強睜開眼來,結果一片模糊景物中,只見兩道土黃色光輝如波濤般迎面撲來,這些人未及躲閃,已被第一道光浪淹沒,於是身上一麻,登時動彈不得,晃了一晃,就從樹上栽落於地。

  有兩個僥倖抗過了第一道光浪的,也沒能受得住第二道光浪,同樣手足麻木,栽下樹來,與諸前人的區別,不過是早些晚些而已。

  紀若塵微微一笑,此時才取下蒙眼的絲巾。

  這方絲巾本非凡物,以冰蠶絲織就,輕若無物,水火不侵,擋下那道太乙烈日符並不是何難事。至於他剛剛所頌的兩儀咒,並不是什麼攻敵的道術,而是驅策多張咒符的道法,乃是太微真人得意之作。紀若塵此時修為不足,只能同時驅動兩張咒符,還只能是一樣的咒符。若此法在太微真人手中施展,則另喚作鳳舞九天,可同時驅策九張不同道符,那時景象,自是風雲翔動、地動山崩!

  不過兩張地縛咒同時發出,林中人多與他道行相仿,能夠抗得住的也就不多了。

  紀若塵哈哈一聲狂笑,道了聲:“就這點道行,也想跟我鬥?”然後就飛身向跌得最遠的一個人撲去。

  他剛剛入林,背上肌膚突然一緊!紀若塵雖然聽不到任何聲音,但他無以倫比的靈覺仍然感應到一件法寶正疾速向自己後心遞來!

  他旋風般轉身,身形略略一退,稍讓了一下來勢,隨即反迎著偷襲者沖去。下手者正是鎮中與那少女弈棋的老者,手持一根木杖,杖上放著淡淡光華。木杖外觀樸實無華,就似是一根尋常的枯樹枝,顯然經過重重道法掩去了靈氣。但見它此刻仍能放光華,也是一件上品。

  老者衣袍鼓風,杖若天外飛龍,直向紀若塵擊來。但他與紀若塵甫一照面,登時悚然一驚!

  紀若塵手中一把短劍放射著豔紅光華,正迎面沖來,劍鋒指處,正是老者的心口。

  但真正令老者吃驚的是他雙眼冷如冰霜,面上無悲無喜,原來剛剛那副得意張狂之態,全是裝出來給眾人看的!

  老者心下大悔,勉力催運木杖。但他初時只是想讓紀若塵負傷不起,真元運得不足,此時臨時加力又怎麼來得及?

  然而紀若塵又令他大吃一驚!紀若塵身形一沉,加速前沖,對老杖足以穿金裂石的木杖視而不見,一劍直刺老者胸口,完全是一副同歸於盡的架式!

  啪!木杖重重擊在紀若塵肩頭,雖然他身上突然亮起的藍色護體毫光將杖上所附真元消得七七八八,但一杖落下,依然可以聽到清脆的骨碎聲。

  而紀若塵的短劍也在老者身上穿胸而過!

  在剛剛一瞬,老者臨時改變了身形方位,讓過了心口要害,但木杖也失了準頭,本來直搗胸腹的一杖變成了擊在紀若塵肩頭,杖上威力也小了許多。

  甫一交手,雙方即各自重傷,若當真論起傷勢,其實紀若塵傷得比那老者還要重上三分。雙方受此重傷,一時間都失了動手之力。

  老者一陣咳嗽,口鼻中都溢出不少鮮血,他從懷中取出一個丹瓶,吞下三顆血紅的丹藥。那藥剛一下喉,老者前後傷口就冒起道道青煙,顯然藥效極靈。但是青煙散後,傷口卻並未完全癒合,依舊在不斷流著鮮血,更是漸漸變得麻木。

  老者抬起頭,指著紀若塵,憤然道:“你劍上竟然有毒!”

  紀若塵也服下了一枚丹藥。此藥鴿丸大小,色作金黃,下喉即放毫光萬道,竟將紀若塵通體內外都映得有若透明,恰似吞了一輪紅日在腹中!藥輝頃刻散去,紀若塵口一張,噴出一團金霧,本已提不起來的左手又活動如常。如此仙丹,直把那老者看得目瞪口呆。

  紀若塵冷笑一聲,道:“劍上不但有毒,這毒還有個名目,叫作‘墜凡塵’!”

  老者聽後面色當即變得慘白,再不多話,低喝一聲,木杖光芒大盛,合身沖來,一杖向紀若塵頂心砸下!

  墜凡塵乃是天下奇毒之一,普通人等就是喝上一壺也是無害,但修道之士沾上一星半點,滿身真元修為會立化熊熊真火,縱不焚身而死,也要落得真元盡消。此毒之所以名為墜凡塵,正是取即使飛仙服了,也要仙功盡消,立墜凡塵之意。

  那老者既然知道紀若塵劍上塗的是墜凡塵,當下再無保留,運起全身真元,欲與他同歸於盡!

  紀若塵雙眼微眯,面無表情,挺劍迎上,對勢挾萬鈞的一杖不閃不躲。眼見得雙方又要兩敗俱傷,老者靈識之中,紀若塵竟突然消失了!但他明明看到紀若塵就在眼前,只是身法突然變得不帶一絲人氣,變幻莫測。

  老者大吃一驚,手上一滯,雖仍是一杖落下,但就是這電光石火般的停滯,紀若塵已找到機會,一掌拍在老者木杖上!

  木杖驟放光華,而後嗡的一聲大響,就此爆成漫天靈氣,消散得無影無蹤。

  老者措不及防,早失了平衡,踉蹌著向前跌了幾步,才算穩住身子。然而紀若塵手中短劍忽起驟落,已在他胸口三進三出,又一劍橫揮,切斷了老者咽喉,這才如在冰上滑行般,瞬間退後數丈。

  老者右手指著紀若塵,指尖不住顫抖,喉嚨切口處一張一合,不住湧出大團大團的血沫。他似是想要說些什麼,卻只能依依啊啊,一個清晰的字也吐不出來。

  紀若塵靜立於原地,雙目似閉似開,手中短劍斜指地面,劍身上最後一滴鮮血正脫開劍尖,悠悠向地面落去。

  直到老者轟然倒地,紀若塵才睜開雙目,緩緩走到老者屍身前,俯身扳開他的左手,拿下一張已捏得發皺的暗紅色咒符。

  他看了一眼,即認出這是一張八方真火符,念動即發,波及十丈,威能熔金化鐵。

  一陣夜風吹過,紀若塵忽覺身上一陣冰寒,方知衣衫已被汗水浸透。他環顧一周,知此刻尚未到放鬆之時。這黑沉沉的林中,還有許多人正等著他的處置。

  “少仙饒命!少仙饒命啊!”一個黑衣乾瘦漢子驚駭之極地叫著。

  紀若塵淡淡地道:“何門何派,所居何職,來此何事,統統給我道來。若有一字隱瞞,讓我知道了,自有辦法對付你。”

  “我……我說,我說!”那乾瘦漢子一邊叫,一邊向後掙扎著挪動身體,拼命想要離紀若塵遠些,再遠些。但他手足被縛得極牢,實是動彈不得。

  紀若塵手中有刀。

  他手中握的哪怕是天下聞名的妖刀‘煙雨殘紅’,只怕也不會令這漢子如此懼怕。但紀若塵撿的是把普通鋼刀,先折去刀頭,再在石頭上將刃鋒敲得殘缺不全,然後方拎了這把破刀,在眾人面前那麼一站。

  在紀若塵面前,一共倒著十一名漢子,人人被縛得牢實,只能勉強坐著。紀若塵一個一個地看了一圈,就站到了那乾瘦漢子面前。那漢子本是極膽小的,見了紀若塵那笑得俊朗無匹的臉,立刻面色如土,汗若湧漿。

  就在他準備全盤招供之際,旁邊一個威猛大漢猛然喝道:“三師弟!你再敢胡言,就不怕回山后遭受天火之刑嗎?”

  乾瘦漢子又是一陣顫抖,望著紀若塵,道:“少仙!我……我實是不能說啊!少仙可是名門正派,應慈悲為懷,不能隨意殺生……”

  紀若塵哦了一聲,淡淡地道:“不能殺生嗎……”話音未落,他手中破刀一揮,旁邊那威猛大漢雙臂已離體而落。那大漢狂吼一聲,當場暈去。

  “三師弟,現在可以說了嗎?”紀若塵蹲在乾瘦漢子身前,柔聲問道。

  “我說!我說!”那漢子嚎了起來。

  一個時辰之後,紀若塵已然心中有數。

  這十一名漢子分出四個門派,除了三個邪派外,竟然還有一人來自一個正道小派重樓派。據說邪門十六派在半月前聯成一氣,要同心協力捉一名道德宗弟子回去。他們這三個小派因為距離此地最近,是以派弟子往益州潛伏,先行打探。結果諸派各不服氣,又見紀若塵道行低微,於是立功心切,本是打探消息的人馬,竟就一哄而上,動手搶人。

  其中一人還道他們本被嚴命不得輕舉妄動,邪門真正要來對付紀若塵的另有一人,殺招乃是苦肉計。

  “苦肉計?”紀若塵聽後失笑道:“那就沒有美人計嗎?”

  那人顯然有些木訥,還認真想了半天,方搖頭道:“這倒沒聽說過。”

  至於那重樓派的弟子倒是有骨氣得多,紀若塵在他身上用了無數手段,也未能挖出一個字來,只得罷了。

  紀若塵見再也問不出什麼來,這才抬頭看看天色,天邊隱現魚肚白,已是黎明時分。

  他在眾人臉上一個一個地看過去,最後在那重樓派的弟子臉上停留足足一刻,才輕輕歎一口氣,道:“我本有心饒了你們,奈何你們當中有人要置我於死。以德報怨,非我本性,你們……且都輪回去吧。”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9 01:34 AM

章十七 怎堪驟雨狂風 三
  躍動著的熊熊大火,將紀若塵的臉映得忽明忽暗。他臉上微露的笑意從沒變過,就似生就了這樣一副表情。

  火勢很猛,赤紅的火舌中又透著明黃。大火中隱隱可見十餘具屍體,但在這奇異的火焰中,本來極難燒盡的屍體轉眼間就化成灰燼。

  待得屍身煉盡,明火即自行熄滅,如有靈性,地面上只餘一片焦黑。

  紀若塵從懷中摸出一個紫晶小盒,輕輕打開。盒蓋一啟,柔和珠光立刻將他英挺的面容映得更加柔潤了。這顆夜明珠除了價值連城外,其實並無多大用處。即算是要打製成法寶,除了要有鬼斧神工之匠主持外,尚得耗去以十年計的時光。

  真人初賜他這件寶貝時,紀若塵尚不明白它的用途,在他看來,與其給他這個既不能攻敵,也不能護身的夜明珠,倒還不來上幾張咒符實在。但如今他明白了。

  紀若塵搖了搖頭,將夜明珠收起,提起身邊的一個大包袱,背在背上,掉頭向益州方向行去。包袱中匡當作響,都是紀若塵自各人身上搜出的法寶器物。只是他剛剛行出數丈,猛然一陣頭暈眼花,噴出一口鮮血,一頭栽倒在地。

  他掙扎著站起,知道剛才激戰雖短,但其實己受傷不輕,那老者的木杖也屬不錯的法寶,解離後所得的靈氣也令他難以盡數消化。此刻新創舊傷,不過是一起發作而已。他定了定神,默運三清氣,緩緩平抑了經脈中亂竄的靈氣,這才站起,慢慢向黑風林外走去。

  此去益州城不過百餘裏路途,但紀若塵足足走了半月有餘。

  當他從益州城穿城而過時,不光舊傷盡去,背後的大包袱也不見了。數十件大大小小形形**的法寶,都化作了他進補之物。

  劍南道多山陵,出了益州城後,紀若塵沒沿著官道走,而是直接向北,再一次紮進了茫茫群山之中。

  蜀地山靈水秀,其山多有泉瀑,地脈縱橫,穿行群峰之間,別有一番享受。紀若塵認好了方位,一邊在溪邊林間穿行,一邊全神貫注地調理著體內數十股性質各異、衝突不休的靈氣。

  忽然間,紀若塵眼前一亮,原來已穿出密林,來到一片開闊地上。此地背靠青山,前臨深淵,清溪環繞,花樹叢生,實是一塊難得的清幽好地。

  只是此等妙地,每有奇事發生。

  紀若塵方自在感歎此地地氣彙聚,靈氣四溢之際,眼前忽然青影一閃,緊接著一個溫軟的身體猛然撞入他懷中,將他仰天撞翻在地。紀若塵受此一震,經脈中本已漸漸理順的靈氣立時又亂成了一團。就在紀若塵摔得頭暈眼花、七葷八素之際,懷中之人又是一聲痛呼,雙手撐在紀若塵胸腹之間,強行站了起來。

  聽那聲痛呼實是又糯又軟,如水般柔,但那一撞一撐之力可都不小,絕非尋常女子所能有。而且與她每一下接觸,紀若塵體內靈氣都會大跳幾下,惟有三清氣不為之所動。也幸虧如此,紀若塵才未有當場噴血,但也經脈如絞,痛得臉色慘白。

  說也奇怪,那女子才離開他身體,紀若塵體內燥動不休的靈氣立刻安靜了許多。他腰腹微一運力,閃電般彈了起來,左手拇指已然扣在了玄心戒上。

  但在看清了那女子的容貌時,紀若塵當即大吃一驚!

  她看上將將二十左右年紀,身著青色長裙,除此之外,並無多餘裝飾。但她已不需要任何裝飾。

  乍看上去,她竟與顧清有六七分相似!但紀若塵細細看去時,才發現兩人其實截然不同。顧清如蒼天白雲,高潔孤遠,有天地之氣,全無一分一毫女兒之態。然而她恰恰是另一個極端,其柔如水,感覺不到一絲鋒芒,只會令人心生憐意。這青衣女孩,已將世間女子的溫柔詮釋到了極處。

  此際她鬂發略顯淩亂,面色蒼白,唇上只有淡淡血色,一雙黛眉早已因疼痛絞在了一起。看到她有若梨花帶雨的痛,紀若塵冷硬如鋼的心中不知怎的,竟也微微一痛。

  他目光隨即順著她身體向下掃去,已看到了她苦痛的源頭:在她左腿外側,正釘著一支翎箭,鮮血已洇濕了一大片衣裙。

  紀若塵眼力厲害,一眼望去,已知翎箭入肉二寸餘,這傷可不算很輕。翎箭箭頭長四寸,露在外面的箭鋒上生滿了倒鉤,又有數道細細血槽,鮮血正一滴滴順著血槽流出。

  紀若塵心中之痛一閃而逝,右手微微一動,短劍赤瑩已悄然自袖中入手。

  這女子雖然看上去道行十分低微,比之紀若塵還頗有不如,但此地道路不通,左近杳無人煙,她恰好出現在這裏已是十分奇怪,更奇的是以紀若塵的靈覺,竟然完全無法察覺她的接近,甚至於肉眼也無法辨識,直到她撞入懷中的刹那,紀若塵才看到她的身影,就如此前她完全是隱形一般。

  那青衣女孩向紀若塵盈盈一禮,忍著痛道:“我被人追殺,慌不擇路,撞到了公子,還請公子原諒。”

  紀若塵萬沒想到她竟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但他心神不松反緊,暗忖道:“看來這就是苦肉計了,來得倒是真快!只是如此粗陋計謀,也想騙得了我?真當我是山野村夫不成?”

  他心中如是想著,臉上卻堆起微笑,拱手道:“即是如此,那姑娘快逃就是,何須如此多禮?”

  紀若塵本是有心調侃,哪料到那青衣女孩本踉蹌著跑出了數步,聽到他話後竟又轉過身來,道:“叔叔說過,死生事小,禮儀事大,雖身處絕地,禮不可廢。今日得罪公子之處,他日定當回報,我……我先逃了。”

  紀若塵一時哭笑不得,眼看著她掙扎著逃入林中,雖然明知是計,但心中不知為何,又莫明的痛了一痛,臉上的笑容也不知不覺的消失了。

  青衣女孩一入林,紀若塵靈覺突然敏銳起來,立刻聽到另一端人聲鼎沸,有十數人大呼小叫著向這邊追來。

  “呵呵,不就苦肉計嗎?”紀若塵暗想著,負手微笑,看著十餘名男女沖到了面前。

  看身上裝束,這些男女分屬兩個修道門派,道行雖然可以一觀,但身上所佩法寶卻十分簡陋,實在難入紀若塵法眼。

  這些人沒有料到紀若塵在此,此刻見他豐神如玉,只是那麼一站,就穩如山嶽,氣勢自生,當下不敢小看,齊齊在他面前立定了腳步。

  一個相貌堂堂的中年人一抱拳,朗聲道:“我等均是出自六仙堂及太清門,正在追捕一個妖孽,不知少仙可曾見過那妖孽行蹤?”

  還未等紀若塵回答,林中不遠處忽然傳來喀喇喇一陣枯枝斷裂聲響。這邊廂一個如黑塔般的大漢喜道:“她在那裏了!妖孽,這回我倒要看你往哪里逃!”

  話音未落,他即舉起手中四尺黑鐵大弓,閃電般一箭射出!

  他雖動作如電,但紀若塵已看得分明,那翎箭色作青藍,箭鋒四寸,佈滿了倒鉤,與那支釘在青衣女孩腿上的翎箭一模一樣。

  “不過是苦肉計而已……”紀若塵如是想著,但臉上微笑,早已去得無影無蹤。

  林中驟然響起一聲痛呼,雖然聲音不大,淒然之意,卻如那月下如鏡平湖,驟然被一方巨石給碎了!

  大漢動作如電,轉眼間第二支箭已搭在弦上,又斷喝道:“今日為民除害!”

  箏的一聲響,翎箭已離弦而出!

  “不過是苦肉計……”紀若塵怔怔想著。

  這一箭方離弦三寸,那黑膚大漢眼前即閃過十余道豔紅光華,隨後手中鐵弓,離弦翎箭驟然炸成數十段,碎片紛飛,在他臉上、胸前劃出十餘道深深血槽。

  但他卻不敢稍動!

  “苦肉計……”紀若塵苦笑。

  他靜立原地,遙望遠山,左手平平伸出,虛握。仙劍赤瑩浮於他左手三尺之外,懸停在那黑膚大漢的咽喉上,豔紅色的劍芒跳躍不定,時不時在那大漢咽喉上割出一道細細切口。那大漢雖勇,卻也不敢稍動半分。

  “你這是何意!?莫非你與那妖孽是一夥的?”那十餘男女一怔之下,當即有一個青年男子喝問過來。

  他話音未落,旁邊一個中年人已低聲道:“休要衝動,他用的可是馭劍術!”

  那青年男子望瞭望仙劍赤瑩,臉上一白,但猶自不服氣道:“那又如何,他只有一人,敵得過我們十餘人?”

  紀若塵淡淡地道:“敵不敵得過,要在我殺了這人之後,才會知道。”

  “你敢傷我師兄!”青年男子怒喝道。

  “文榮,你給我閉嘴!”最先與紀若塵打招呼的中年男子怒斥了青年男子一聲,仔細看了看仙劍赤瑩劍柄上的標記,方向紀若塵施了一禮,問道:“少仙可是出自道德宗門下?”

  “正是。”

  中年男子猶豫了一下,仍問道:“不知少仙為何要護此妖孽?”

  紀若塵淡然道:“沒什麼,這人我要了。至於為什麼,你自上莫幹峰去問就是。”

  他此話一出,中年男子臉上立刻閃過一陣怒色,但他默然一刻,仍一拱手,道:“即是道德宗高徒要人,我等相讓即是。只是道德宗也屬正道,萬望少仙不要誤入歧途才好。”

  說罷,他一揮袍袖,率著眾人離去。

  紀若塵靜立不動,直到這些人去得遠了,這才收回了仙劍赤瑩,也將一直夾在背後右手食中二指間的兩張天罡六陽符收回。

  他轉身入林,向剛剛聲音來處尋去,沒行多遠,即見那青衣女孩側伏于地,面色慘白,早已暈去。

  她後腰上深深插著一支翎箭,腿上的翎箭想是因為摔倒的緣故,已然斷成兩截,本露在外面的箭簇早已全部沒入肌膚之中。

  “唉,苦肉計啊……”

  紀若塵立了一刻,方輕輕一歎,終抱起那青衣女孩,足下生煙,如飛而去。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9 01:35 AM

章十七 怎堪驟雨狂風 四

  茫茫山中,不知是哪一代的山民修了一座小小廟宇,以祈求溫飽平安。歷經多年風雨後,小廟早已破敗不堪,僅是將將能擋擋風雨而已。廟前雜草叢生,柱上油漆剝落;斷壁殘垣,舉目即見。廟中亦是蛛網橫掛,塵泥滿地。

  此時廟中所供土地早已被搬到一邊,祭桌上平鋪著一件長衫,那青衣女孩正俯臥在長衫之上,面白如紙,黛眉緊顰,依舊昏迷不醒。

  廟中地面也被清理出來,擺放著三顆血色琉璃珠,分占三才方位。三顆琉璃珠各自噴出一道細細真火,沖在懸浮於空中的一座寸許見方的青銅小鼎上。這座青銅小鼎正是紀若塵解離文王山河鼎後的產物,除了無一物能傷之外,尚不知有何其它用處,是以紀若塵索性拿來做了藥鼎。那三枚真火珠所發真火足可銷金熔銅,但此刻足足燒了一刻之久,青銅小鼎卻連顏色都未變一點。

  紀若塵坐於地上,雙手抱膝,呆呆看著空中緩緩旋轉的小鼎,心亂如麻。

  他想了許久,也實在想不通自己為何要救這個女孩回來。依他本心,既然知道這是苦肉計,當會突施襲擊,先以兩張天罡六陽符當場殺掉一半的人,隨後再將剩餘之人斬盡殺絕,揚長而去才是。

  紀若塵暗歎一聲,或許是因為她長得與顧清十分相似吧。雖然兩人神采迥然有異,但他還是接受了這個藉口。他手一翻,掌心中已多了一枚暗黃色的丹藥,隨手投入到銅鼎之中。這顆丹藥一入文王山河鼎,即發當的一聲金鐵之音,就似是一枚黃銅鑄成的銅丸一般。

  丹一入鼎,琉璃珠所噴真火立刻強了一倍。在真火焙燒之下,丹藥竟如真的銅丸一樣緩緩化開,最後化成一鼎金黃色的藥汁。紀若塵凝思紫雲真人所授金丹大道,左掌攤處,掌心中又多了三枚小巧丹藥及數樣藥材。他回首看了那青衣女孩一眼,沉吟片刻,走過去拿起她的手腕,細細地把起脈來。

  她的手也如水作的,柔若無骨。

  約半盞熱茶功夫,紀若塵心中已然有數,於是收起了一樣藥材,又添了兩枚黃玉進去,隨後依天時地氣,將其一一投入到文王山河鼎中。

  他這一爐丹藥雖然只調整了其中三味藥材,並未改變基本藥性,但當中其實有大學問在。先一劑藥於人有立竿見影之效,但於妖卻是絕毒。而現下方劑,人服之立斃,然於妖卻有大補之效。也惟有紫雲真人這等學究天人的丹鼎大家,方能教得紀若塵如此本領。

  藥材甫一入鼎,立刻溶入金黃色藥汁之中,隨即一道異香撲面而來。那女孩兒聞了藥香,當即嚀嚶一聲,悠悠醒來,喃喃地道:“好香,真是舒服呢!”

  她剛一動,腰上腿側即傳來一陣鑽心的痛,當即呻吟一聲,痛得黛眉又絞在了一起。這麼一痛,她倒是徹底清醒了過來。

  紀若塵道:“別動,越動越會痛,忍著點,等我把箭起出來就好了。”

  那青衣女孩此時也看到了紀若塵,當即依言伏在祭桌上不動,柔聲道:“原來是公子。多謝公子相救。我有傷在身,不便起身相謝。”

  紀若塵有些哭笑不得,道:“都什麼時候了,還這麼講究禮節!你別說話,越說越痛。”

  哪知她聽了,掙扎著又道:“叔叔說過,禮不可廢……”

  紀若塵只覺得陣陣頭大,無奈之下只得道:“好好,禮不可廢,禮不可廢。只是我現在要起這兩支箭出來,難免要看到你的身體,先告訴你一聲。”

  她斷斷續續地道:“叔叔說過,事急從權,公子請便……”

  紀若塵聽她中氣漸弱,知道已不能再耽誤,當下哼了一聲,道:“從不從權,我都得先把你的箭起出來再說。忍一忍,痛過就好了。”

  他拔出仙劍赤瑩,劍鋒處紅光一閃,已然切開了她腰際的衣服,卻未傷她如脂肌膚分毫。

  她腰上肌膚如雪,瑩瑩然潤澤如玉;玲瓏有致的曼妙腰身,弧度完美,可謂增一寸嫌多,減一寸嫌少。饒是紀若塵定力過人,看了心中也不禁微微一蕩。紀若塵定了定神,輕輕在箭創周圍按了按,又彈了彈箭桿。

  女孩兒一聲呻吟,但旋即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叫出聲來。可她眼中已滿是淚水,顯是未曾經過什麼風雨的。

  紀若塵彈了兩記箭桿,前兩記只是輕輕一觸,第三記已運足了真元!他指尖與箭桿一觸,當即發出金鐵之音,翎箭大震一下,箭鋒上所有倒鉤皆齊根而斷!

  女孩兒痛得一聲悶哼,左手不由自主地抓緊了紀若塵。紀若塵三指撚住翎箭,一點點將箭桿抽出,看了一看,然後扔在地上。

  女孩兒長出了一口氣,喘自稍定後,幽幽一歎,虛弱地道:“公子,其實……我不是人。”

  “我知道。”紀若塵淡淡地道,開始著手以一根玄金絲,將傷口裏殘留的片片倒鉤給挑出來。

  倒鉤足有數十之多,紀若塵動作小心輕柔,直花了一炷香時分才將倒鉤盡數挑出。青衣女孩已痛得肌膚上全是冷汗。

  她稍稍喘息了一會,又掙扎著道:“公子,我……是妖。”

  “我知道。”

  紀若塵已切開她腿側的衣裙,著手處理腿上的箭創。待到腿上箭傷處理完,她已完全動彈不得,冷汗早將身上衣裙都濕得透了。

  紀若塵手一招,文王山河鼎即離了真火,飛入他手中。鼎中金黃藥汁自行緩緩旋動,大有玄意。文王山河鼎在真火上燒焙甚久,但本身卻冰涼一片,半點熱氣也無。

  紀若塵將文王山河鼎端到了她面前,道:“喝了就會好起來的。”

  青衣女孩用盡全身力氣,方抬起頭來,望著紀若塵,道:“公子,人妖之間,相去有若天涯。公子既然知道我是妖,為何還要救我?”

  紀若塵笑了笑,道:“我也不知道。”

  青衣女孩凝望了紀若塵一眼,低下頭去,將文王山河鼎中的藥汁飲得乾乾淨淨。此藥十分靈驗,甫一入口,她蒼白的臉上即有了血色,兩處箭傷也開始緩緩收口。過不多時,她已能翻身坐起。

  其實除她身中之箭,用解離訣最是合適,無須花上這許多功夫。但是一則翎箭解離時爆出的靈氣可能會將創口炸得更大,二則紀若塵深明懷璧其罪的道理,絕不願在外人面前展露解離仙訣。

  此時見她初複元氣,紀若塵道:“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女孩兒搖了搖頭,道:“我自小就沒了父母,本是沒有名字的,只因我喜穿青色衣裙,所以族人都叫我青衣小妖。還未曾請教公子尊姓大名。”

  “青衣小妖?”紀若塵念了幾遍,微笑道:“好名字。我姓紀,名若塵。青衣,你叔叔是誰,族人又居於何處?我看看是否能順路送你回去。你道行太低,在修道人地界上行走實在太過危險,早晚要出事。”

  青衣小妖道:“叔叔不讓我和人說他的名字,這個還請公子見諒。我的族人都住在天刑山,平時不大出來走動的。”

  “天刑山?”紀若塵若無其事地問道,一邊將文王山河鼎中最後兩滴藥汁滴在她的傷口上。

  “是啊。”

  紀若塵嗯了一聲,收起了文王山河鼎,在她腰上拍了一記,道:“傷已經好了,起來吧!”

  他表面上不動聲色,實則心內已然暗驚。

  大道迴圈,陰陽相稱。既然有洞天福地,也就有至陰至險的絕地陰穴。道藏載世有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然則世間另有十八處絕地,不為一般世人所知。

  這天刑山上承蒼天之殤,下接黃泉地脈,方圓千里,為天下萬妖雲集之所。修道之士一入天刑山範圍,則再難溝通天地靈氣,道行平空要打個對折。而且天刑山自洪荒已然存在,傳說山中藏有眾多道行千年以上的天妖,修道之士縱然道行全然不受影響,也難與這些天妖為敵。只不過天道有補有罰,這些天妖一出天刑山範圍,往往就會招來天誅,落得煙消雲散。是以天刑山妖孽雖多,但尚不至禍亂世間。

  傳說這天刑山每過千年,地火即會噴發,地氣震盪,同時引發天殤戾氣下沉,整個天刑山恰如人間煉獄。地火天氣相沖,對於普通妖族並無多大影響,對千年以上的天妖卻是致命一劫。大多數天妖均無法過得此劫,灰飛煙滅。這也是天意如此,若非這樣,那天刑山早不知藏有多少天妖了。

  天下態勢,地理人文,本是道德宗每一個弟子的必修課目,紀若塵當然也知道天刑山三字所指為何。但凡是天刑山中之妖,哪一個會是易與之輩?

  青衣小妖靈性極佳,本身修為卻極是稀鬆平常,自稱小妖倒沒有分毫誇張之處。她能隻身來到道德宗勢力所在益州,本身已是一件奇事。但這既然是邪門所施苦肉計,想想也就不是如何奇怪了。

  紀若塵所施方藥靈效非同一般,青衣小妖此時已行動自如。她從祭桌上爬下,躬身行禮道:“人妖相見,立刻就是兵戈之局。可公子非但對我施以援手,又煉得出可用於妖族的仙藥,實是有濟世胸懷。”

  青衣小妖一番謝詞,反倒使紀若塵有些哭笑不得,她這馬屁拍得實有些大了。此次下山雖然時日不多,但一路行來,紀若塵聽得的對道德宗的風評卻不甚佳,至少道德宗非是什麼以慈悲為懷的門派。而且紫雲真人為何會對醫治妖族的丹藥如此有心得,紀若塵也隱隱有所覺察。

  在紫雲真人眼中,眾生不分貴賤,一律平等,不論是石是草是妖是獸是魔,皆是可入鼎爐之物。而有些妖,要活著方可入藥。

  但青衣小妖似是全無心機,句句出自肺腑,因此贊得紀若塵也有些不好意思。

  紀若塵收拾好了一應煉藥器物,道:“這裏離利州不遠,過了利州再往北行,就是雲霧山,那裏也是妖族聚居之處,我只能送你到雲霧山腳了。你修為太低,以後不要隨意到修道之人的地界上走動。”

  青衣小妖問道:“公子要去哪里?”

  紀若塵道:“送完你後,我要去洛陽。”

  青衣立即道:“那我也隨公子去洛陽好了。”

  紀若塵望著青衣,詫異地道:“你去洛陽做什麼?那裏滿城皆是修道之人,難道你不要命了?”

  他話是這樣說,但籠於袖的左手食中二指間一張血色咒符悄悄消失,又被他收回了玄心戒中。他實在是有些想不清楚,既然青衣小妖用的是苦肉計,那他提出送她至雲霧山下應該正中她下懷才是,怎麼她非但不答應,還反而要隨自己去洛陽?

  青衣小妖輕笑道:“公子無須擔心,我修為雖不夠,不過生來就可掩住自己的妖氣。不會給公子添麻煩的。”

  紀若塵笑笑道:“這不是問題,而是你跟我到洛陽去做什麼?”

  青衣小妖搖頭道:“這個啊,我也不知道。”

  小廟距利州四百餘裏,雖皆是崇山峻嶺,但沒什麼凶獸妖物,對修道之士來說,這就是康莊大道。是以入夜時分,紀若塵已攜著青衣立在了利州城內,選了一家體面客棧住下。

  待一切安頓好時,已近子夜。紀若塵仰臥床上,緩吐深吸,正準備清修,房門處突然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隨後傳來青衣小妖的聲音:“公子,可以進來嗎?”

  紀若塵心中一動,打開房門,將青衣小妖讓進了房內。她立在房間正中,眼光卻落在了屋角處,硬擠出一絲笑容,道:“公子,這裏四處都是人氣……我……有些怕。”

  紀若塵心中又是微微一動,微笑道:“那你就在這裏休息好了。”

  青衣小妖倒不客氣,立刻一聲歡呼,跳上了床,然後在床正中以指尖劃了條線,道:“一人一半,不許過線!不然,你就是禽獸!”

  紀若塵實在是哭笑不得,一時間實是不知她究竟是心計太深,還是真的全然不通世事,不曉人心險惡。

  至於苦肉計三字,一時間,倒是忘了。

  折騰了一番,兩人總算歇息下來。紀若塵其實已不需睡眠,他合衣仰臥床上,望著窗外月色如洗,卻也無法靜心清修。

  其實這一路上他已數次動過殺心。人妖殊途,于修道人來說,滅一隻妖即是積一點功德,何況是這麼一隻對他用計的小妖?

  只是每每見了她那清澈如水,全無心機的雙眸,紀若塵的殺心總會悄然斂去。何況越是與她相處,紀若塵就越是奇怪,苦肉計哪有這種用法?美人計還差不多。

  紀若塵身側傳來一陣暖意,原來青衣似是有些寒冷,早已蜷成一團,一路向紀若塵身下鑽來。她又似夢到了什麼,叫了起來:“不練!就是不練!我才不要什麼超脫輪回,遨遊六界呢!要修五百年啊,不幹!”

  紀若塵當即大吃一驚!縱是千年道行的天妖,也做不到超脫輪回,躍出因果,這實已是散仙之境,雖不如白日飛升,相去也是不遠。青衣小妖要修的是何秘術,竟只需五百年即可達此境界,且她竟還不練!

  還未等他想完,青衣又幽幽歎了口氣,喃喃地道:“好了,叔叔,我練就是。可是道德宗那些真人也不是如何厲害嘛,你為何不直接上西玄山去殺幾個呢?你在顧慮什麼嗎?”

  聽了她這一句夢話,紀若塵反而寧靜下來。

  轉眼間彎月西去,晨光初顯,青衣依舊睡得深沉,只看她如此貪睡,就知不是一隻願意用心修道的妖。

  “這只小妖啊……”紀若塵看著她柔美如水的側面,暗歎一聲,此時一個奇怪的想法忽然浮上心頭:“過線即是禽獸,而我一夜未有過線,這……豈非是禽獸不如?”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9 01:36 AM

章十七 怎堪驟雨狂風 五

  客棧中夜色如水,一夜無話,然則利州城卻並不平靜。

  距離利州城十裏的鸞山之頂,悄然現出三個身影,凝望著尚在沉睡之中的利州城。三人之中兩個男子衣衫樸素,但身形魁梧,形象各異,均有卓卓不群之意。當中一個女子身形嬌小,雖在夜色下看不清她的形貌,然而只是風中飄搖不定的一個身影,已足以讓人心生憐意。

  “要離兄,這裏就是利州城了?”她的聲音細細柔柔,卻十分清脆。

  她左首的大漢沉聲道:“正是。我們的眼線回報說他刻下正在利州城裏,只是身邊突然多了一個不知來歷的女子。采薇,你此行職責重大,萬要小心從事,切不可給他看出了破綻。務求將他誘到雲霧山下。我和畢方會在暗中接應。”

  右首大漢忽道:“他道行低微,道德宗定料不到我們三人會同來。我看待風師妹確定他的方位後,我等不若以雷霆之勢直撲利州,抓了人就走,要離兄以為如何?”

  要離搖了搖頭,道:“我以為萬萬不可。道德宗狡猾無比,放那紀若塵孤身下山,遠赴千里。令我邪門明知是計,也不得不前來搶人。畢方兄將計就計,本是險中求活的妙著,然而紫微老鬼飛升在即,神威通天。利州又離道德宗本山不遠,我等就算是搶到了人,我看也逃不出利州百里之外。”

  畢方聽了,沉思一刻,道:“要離兄所言有理,我們還是依原計而行吧。”

  三人若輕煙般升起,悄然向利州城飛去。他們剛剛飛出百丈,忽然齊齊頓住身形,而後閃電般落於地上。

  一片巨大的黑影無聲無息地掃過三人剛剛所在的方位,而後空中一陣烈風下壓,山坡上轟然一聲巨響,一根巨大之極的狼牙棒收勢不住,狠狠砸在岩坡上,待紛飛的土石散盡,岩坡上已多了一個五丈方圓,兩丈多深的大坑。坑邊立著一個高達兩丈有餘的巨大身影,他面呈青色,雙目赤紅,嘴闊如盆,身披縷金錦鱗絲絛鎧,手持三丈雙頭狼牙棒,看上去氣勢如山,威不可當,正斜睨著三人。

  這巨人稍稍一動,鎧甲縫隙中即湧出大團有如實質的黑色妖氣。他將狼牙棒在地面重重一頓,登時將足下岩石震得四分五裂,然後沉聲喝道:“吾乃妖皇殿前左鋒將計喉!今夜此路不通,三位請回!”

  三人互相一望,那名為采薇的女子忽然笑道:“何時利州成了妖孽聚集之所,我等卻不知道?妖皇如此做法,就不怕引出紫薇真人嗎?”

  計喉絲毫不為所動,狼牙棒一抬,轟轟隆隆地喝道:“休要多言,今夜此路不通!”

  計喉喝聲未落,采薇忽然身形一動,如電如煙般沖到他面前,右手中驟然多了一把二尺無柄短刃,刃鋒色作暗藍,閃電般向計喉血色雙睛劃去!

  計喉一聲驚天動地的大吼,口中猛然噴出一團黑煙,撲天蓋地般向采薇壓下。采薇對這團黑煙極為忌憚,空中輕巧的一個翻滾,已然向回飛去。但她手中那把二尺短刃脫手而出,在計喉胸前連刺三記,記記齊根而沒,這才向采薇飛回。她這把短刃看來絕非凡物,計喉那厚達半尺的錦鎧在短刃面前簡直如豆腐一般,不能阻其分毫。

  計喉又是一聲大吼,胸前猛然噴出三道極細極薄的藍色血線,猶如當空展開了三幅藍色絲綢。他似全不知疼痛,手中狼牙棒劃了一個半圓,挾著一股惡風,狠狠向采薇後心砸下!

  要離大步向前,手中不知何時已多了一口丈二大關刀。他似緩實快,幾步已到采薇身邊,然後紮個馬步,吐氣開聲,大關刀橫空一攔,一陣金鐵交鳴聲後,竟然生生架住了計喉的狼牙!

  計喉這一棒雖被要離架住,但餘勢不盡,只聽得喀喇一聲,要離身後的地面突然裂開一道十餘丈長的縫隙。

  風采薇一低頭,已自計喉狼牙下鑽過,逃出生天。

  三人配合默契之極,畢方一聲斷喝,手中已多了一柄青色鋼槍,在計喉的狼牙棒上一架,運足平生之力一崩,竟然將計喉的那重逾千斤的狼牙棒生生挑起!

  采薇反手一抓,已將短刃接回,接著整個人帶著數道殘影,再次返身向計喉沖去。計喉狼牙棒剛被挑起,空門大開,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采薇沖至自己胸腹之間,短刃又在自己身上連刺七記!

  好在計喉身軀龐大,采薇短刃長度有限,刺得再多一時也不致命,且她劍上劇毒對計喉沒有分毫作用,是以計喉一時還能支撐得住。

  采薇靈巧之極,在計喉噴出的黑煙及體之間,又遠遠地閃了開去。計喉一聲狂吼,狼牙棒化作一片虛影,向采薇追襲而去。

  要離又是一聲沉喝,坐馬橫刀,攔在了計喉之前!他體形雖不及計喉一半,然而氣勢如虹,分毫不比計喉弱了。

  咣當一聲巨響,計喉的狼牙棒狠狠地砸在要離的大關刀上,濺起大蓬大蓬的火花。別看計喉氣勢驚人,可是要離雙目怒張,人如風中之松,未有分毫退後!

  計喉雙目一張,猛然大吼一聲,狼牙棒上力道驟然增了數倍,妖氣洶湧如巨浪,一道接一道向要離攻去,刹那間已連攻七重!

  嘎吱吱!一陣極難聽的擦音過後,要離突然噴出一口鮮血,接連退了數十大步,方才站穩,他手中關刀業已扭曲變型,不堪再用。

  那邊計喉也不好過,騰騰退後了數步,方立定腳步。還未等他穩住陣腳,畢方暴喝一聲,手中鋼槍驟長一倍,槍尖處幻出一座銅鐘,向計喉腰間飛去!計喉看上去對這座銅鐘深有所懼,狂吼連連,卻已來不及閃躲格擋。

  此時采薇如鬼如魅,又已掉頭攻來!她速度奇快,大有後發先至,搶在銅鐘前攻至之勢!

  夜色之中,忽然起了一陣微風。

  風很柔,也很輕,不疾不徐地吹著。但奇異的是,這一陣風竟然比采薇還要快,倏忽間就從她身邊拂過。

  風采薇飄揚的長髮忽然一滯,然後紛紛斷裂,被風載著飄向了遠方。

  采薇面色大變,迅即將刺入計喉身體的短刃閃電回收,在背後幻成一片青藍色的光華。

  轉瞬間,幻化的青藍光華如遇鐵壁,陡然暴縮,發出錚的一聲輕響,一大片火星在采薇身後突然爆出,有如煙花綻放,絢爛無比!她凝於空中的身軀似被一道大力擊中,向前飛出,狠狠地撞在計喉龐大的身軀上,然後又輕飄飄地彈了回來。尚在空中之時,她口中就已噴出一口鮮血。

  風漂浮不定。

  畢方低聲怒吼,鐵槍上亮起三道光環,向四面八方如狂風驟雨般連刺數十槍,每一槍擊出都會響起一記金鐵之音,似乎周圍的風中正隱藏著無數看不見的兵器一樣。但恰在此時頭頂上一陣烈風壓下,畢方眼前忽然暗了下去,計喉那巨大無匹的狼牙棒已當頭壓下。

  畢方大喝一聲,如綻春雷,奮起平生之力,舉槍一迎,竟生生將計喉的狼牙棒給挑了回去!但他立足處十丈之內,岩石皆碎,樹木枯槁。

  畢方雖擋住了這一槍,但背後衣衫忽然裂開一條大縫,肌肉虯結的後背上現出一道兩尺長、三寸深的恐怖傷口。

  夜空中響起了咻咻的細微尖嘯聲,那隱於暗中的兇器終於現出形體,原來是一把暗青色的死鐮,正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飛旋著,回飛到鸞山之頂。

  皓月下,鸞山頂上已多了一個身影。她看上去並不如何高大,只與常人類似,身型甚至還頗有些瘦俏,最引人注目的還是身後一根長達三丈的尾巴。她一伸手,輕輕巧巧地握住了長有有一丈、飛旋不休的死鐮,然後向采薇三人一指,以頗顯柔媚的聲音喝道:“妖皇殿前右鋒將潮汐在此!此去利州前路不通,三位回是不回?”

  采薇與要離、畢方相對一望,當下冷道:“二位鋒將越界辦事,妖皇陛下行事也未免太霸道了些!”

  計喉冷笑一聲,手中狼牙一揮,道:“你等若不想伏屍此處,就快些給我滾!吾皇行事霸不霸道,也輪得到你們來評說?”

  采薇俏面凝霜,只是望了他們一眼,冷笑道:“好,我們走。不過是福是禍,還難說得很。”說罷,她一揮手,帶著要離與畢方如飛而去。

  直到三人去遠,潮汐一躍數十丈,落于計喉面前,急問道:“你傷勢如何?”

  計喉大嘴一咧,轟轟笑道:“你總算到了!我這點小傷不痛不癢,半個月也就好了!不礙事,不礙事!”

  潮汐幽幽一歎。她知計喉身體健壯之極,就是切去他一條腿,也能在十日內複生如初。可是今日之傷卻要半月方愈,可見傷得有多重。雖然要離三人決計不會比計喉好過,但此地乃是修道人之界,妖族行走,勢必要處處小心。只是要離三人見機不妙可以退走,他們卻必須死守在這裏,等待後援。

  計喉望著夜色下的利州城,輕輕拍了拍潮汐,笑道:“小姐出走後,我們現在才找到她的行蹤,也不知道她這半個月中吃了多少苦。我等有職有銜,進利州城可是犯了大忌。何況以小姐脾氣,肯定不會跟我們回去的,她道行又低,隨便哪個修道人都能傷她。所以我們只能守在這裏,攔住所有想進城的修道人,待無傷大人明日趕到,自會帶小姐回去。”

  潮汐點了點頭,道:“不知現在和小姐呆在一起的那個年輕人是何來歷,我怎麼感覺……感覺他身上有一種讓我有些害怕的氣息。”

  計喉道:“我也是剛到不久,只知道那人是道德宗的子弟,看起來對小姐倒還不錯。”

  潮汐歎道:“道德宗?既然是道德宗弟子,那他沒有世俗上的人妖成見也不奇怪,只是……”

  計喉低沉地笑了笑,道:“那就不是我們要擔心的事了。從現在起到明日無傷大人趕到還有六個時辰,這六個時辰可不好過,且顧眼前吧。”

  潮汐剛點了點頭,背後忽然傳來一聲清朗長笑:“不必說六個時辰,我看就是一刻也難過!”

  計喉和潮汐大驚,猛然回身,這才見一個道人足踏彩雲,背負一口古劍,在夜幕下冉冉飛來。這道人細眉慈目,一身仙風道骨,但眼中森冷,隱有殺機。

  “你是何人!妖皇殿前左右鋒將在此守候,今夜前路不通,尊駕請回!”潮汐喝道。她這番話口氣已然恭敬了許多,非為其他,實是這道人一望即知絕非尋常人物。此刻她手中死鐮嗡嗡作響,低嘯不已,但不是被她運力所震,而是受不住那道人氣勢所壓,惟有嘯叫不休,方才堪堪抵擋得住。

  那道人微笑道:“貧道今夜不去利州,此來不為別的,只是送二位西歸而已。”

  他只抬手向潮汐一指,背後即是一聲龍吟,古劍沖天而起,大放光華,宛若一條黃龍,劃破夜天,向潮汐擊去!

  面對黃龍翔天之威,潮汐刹那間只覺得手足冰冷,周身麻木,已是分毫動彈不得!

  古劍如虹,眼見就要將她破胸而過時,潮汐身側猛然傳來一道大力,將她撞飛出去。在她原本所立方位,出現的是計喉的龐然身軀!

  黃龍一聲高亢龍吟,已自計喉身中穿過,龍身上所發光華刹那間化成熊熊明黃火焰,將計喉整個包裹起來。轉眼之間,計喉已化成一株二丈多高的巨大火炬,但他仍張開雙臂,屹立不倒,以身軀作為潮汐屏障!

  道人足踏彩雲,在空中負手而立,微笑道:“空有匹夫之勇,於事又有何補?”

  他又望了一眼潮汐,淡道:“至於你家小姐,自有敝宗若塵照顧,就無須你等費心了,你可以安心的去了。”

  說罷,那道人右手一招,黃龍自空而下,刹那間繞著潮汐環飛三匝,方回到道人背上。

  道人根本不看結果,足下彩雲湧動,迎著西沉彎月,冉冉升起,轉眼間消失在天邊雲際,風儀若仙。

  月落日升,第二日是個豔陽高照的好日子。

  紀若塵費了百般手段,直到正午時分,才算將青衣小妖從床上拖了起來。見她睡眼惺忪,一片茫然的樣子,他也不知究竟是自己把她弄醒的呢,還是她到了時間自然醒的。不論是哪樣,如此貪睡的妖,還真是天下罕見。

  “快收拾一下,趁著天好,正好趕路。”

  “去哪里?”青衣從床上跳了下來,張著雙目,眼中卻渙散無神,目光早越過了紀若塵,不知道落到哪里去了。實不知她究竟醒了沒有。

  “洛陽啊!”紀若塵苦笑。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9 01:37 AM

章十八 情天恨地兩濛濛 上

  天下之大,每多奇跡妙事。

  利州城地處要衝,乃四通八達之所,向來為修道者聚集之地。然則三百裏外,就是天下險地之一,群妖聚居的雲霧山。區區三百里,就是如此大的區別,讓人不得不感慨造化之奇。如此一來,利州與雲霧山中間地帶,就是人妖混行之地。無論是人是妖,只要行走於此地,都須加十分小心。

  雲霧山頗為高峻險幽,半山腰以上,終年雲霧繚繞,難得一見廬山真面。雲霧山其實另有許多別名,此名不過是當地百姓如此稱呼。雲霧山終年不散的雲氣中含有瘴氣劇毒,於很多妖族的修行頗有好處。因此在妖族口中,雲霧山又名聖雲山,而天下修道之士則稱此地為惡瘴嶺。

  好惡由此可見一斑。

  這一日豔陽高照,雲霧山麓一處緩坡上也被穿雲而下的陽光照得暖意融融。

  在一處高坡上,悄悄爬出了一隻灰背兔子,它立起身子,警惕地四下張望了半天,這才安心埋頭吃草,但兩隻長耳依然高高豎起。

  遠處忽然傳來一陣沙沙地輕響,兔子立刻立起身來,然後閃電般向不遠處的洞口逃去。它速度可比一般的兔子快得太多,堪堪鑽進地洞時,一道陰風恰好自洞口掠過。兔子逃出生天,又哪敢停留,轉眼間就消失在地洞深處。

  高坡上現出一頭黑色巨豹,背有金色雲紋,看來也非凡種。它極不甘心地在洞口嗅了半天,這才咆哮了兩聲,從鼻中噴出兩道淡淡青氣。

  此時高坡突然輕輕顫抖起來,緊接著地面越動越是厲害,遠處樹林中林木喀喇喀喇不住倒下,似有一個龐然巨獸正向這邊沖來!

  黑豹尾巴立刻緊緊地夾在股間,掉頭就想逃,此時林間猛然響起一起咆哮,聲音似龍似象,威勢無倫!

  黑豹一陣顫抖,當場軟癱在地,竟連逃都逃不了!

  樹林邊緣數棵小樹齊齊倒下,沖出一頭高達丈半的巨獸,通體玄黑,鬃毛如鋼,背後一排血紅長鬃挺立,有如戰旗。原來是一頭妖豬。

  妖豬瞪著兩隻豆大的血紅小眼睛,挺起三尺獠牙,奮起四蹄,驚天動地般向黑豹奔來!

  黑豹掙扎著站起,才逃了數步出去,就又一頭栽倒在地。

  巨豬妖威沖天,直踏得土石紛飛,吼聲如雷,一路直沖上高坡。它剛上坡頭,兩隻小眼突然瞪得滾圓,四蹄一定,拼命想要刹住自己的沖勢。但它身軀龐大,沖得快極,哪里是說停就能停的?

  轟轟隆隆聲中,妖豬又向前沖了十丈,這才生生刹住了去勢。那一道高坡上,早已被它四蹄犁出一道深溝來!

  妖豬對近在咫尺的黑豹視而不見,盤緊了徑粗尺餘的豬尾,一雙小眼死死地盯著遠方那雲霧籠罩的土丘。

  眼見土丘上雲霧翻湧,妖豬一聲不吭,突然掉頭就向來處的樹林逃去,速度比來時猶快了幾分。那頭黑豹也翻身而起,全然忘記了剛剛逃過一劫,竟緊隨著巨豬逃走。

  土丘上雲霧忽然一開,現出一個亭亭身影,她在丘頂略一駐足,即若一朵彩雲般冉冉向高坡上飄來。

  等她立在高坡上時,但見坡頂一片狼藉,四野寂然,了無生氣,不見飛禽,也無走獸,甚至連蟲鳴都不聞一聲,天地間只餘風聲樹聲。

  剛剛還熱鬧無比的高坡,刹那間竟成了人間絕地。

  那女孩櫻唇微張,一臉愕然,環顧數周,才算死了心,氣得輕輕一頓足,慍道:“明明看到一頭大豬的,怎麼又不見了?唉,三天沒吃東西了,以後還是順著官道走吧。可是……官道在哪?”

  這一片絕穀死地忽然有了生氣,僅僅是因為她在這裏的緣故。她一顰一笑,一舉一動,甚至於發怒嗔罵,都變幻莫測,縱是最細微的轉折處,也足令人回味無窮。

  這餓了三天的女孩,正是張殷殷。

  高坡另一端有數塊排成一排的巨石,石後有十餘個小妖,正擠成一團,瑟瑟發抖。這些小妖青膚獠牙,身穿獸皮,手持粗陋兵器,看來乃是妖族中墊底的雜兵。

  在這些妖兵眼中,張殷殷的雪膚冰肌,傾世容姿,此刻就是天地間最可怕之物。

  一隻小妖一邊瑟瑟抖著,一邊拼命往一隻體格明顯健壯得多的妖兵身下擠,嘴裏還在不停地念叨:“隊長,那女人……那女人連無傷大人的愛豬都敢吃!我活了五十年,只聽說過妖吃人,還從沒見過人吃妖哪!”

  那隊長胸前掛著一片銅片,手持乃是鐵棒,這身裝束可要比同儕高得太多了。他雖然抖得不比旁人輕,但至少能不墜威風,當下一把將那小妖推開,壓低了聲音罵道:“這麼膽小,就知你沒有前途!擠什麼擠?把大人我擠得高了,讓她看到了怎麼辦?!”

  那小妖陪笑道:“隊長,這個女人非同尋常,咱們……就讓她過去了吧?”

  隊長雙眼一瞪,喝道:“胡說!若問都不問就讓她去,日後無傷大人追查起來,全隊都要煉妖油!再說無傷大人勇冠當世,我等身為座前妖的,哪個沒幾分英雄氣概?這女人雖然可怕,但我等堂堂五尺之妖,何懼之有?天下大事,大不過一死,我們當然要攔下她好好盤問一番!”

  那小妖忙道:“隊長!我可只有四尺!”

  隊長怒道:“四尺五尺,不都是妖?”

  小妖又問了一句追悔莫及的話:“那誰去攔她?”

  隊長眼睛一瞪,道:“當然是你!”

  這邊石後嘰嘰喳喳,那邊張殷殷早已不耐煩了。她緩緩轉過身來,鳳眼中帶著煞氣,冷喝道:“商量完了沒有?”

  那隊長全身一抖,立刻回道:“這就完了,這就完了!”

  話一出口,他即發覺早已威風掃地,羞惱之下,一把將那四尺妖拎了過來,喝道:“去攔住她!”

  “死也不去!”四尺妖拼命掙扎。

  那隊長不愧長了一尺,力大無窮,早強提著它來到石邊,低罵一聲“想得倒好,給我出去吧你!”,然後就飛起一腳,將它踹了出去。

  張殷殷高高仰著頭,冷眼看著面前站都要站不穩的四尺妖。只可惜這些人形小妖怎麼看怎麼不象很美味的樣子,張殷殷雖已餓了三日,但仍是極挑剔的,依然寧缺勿濫。

  那四尺妖被張殷殷鳳目一掃,渾身一顫,啪的一聲,手中木叉已掉在地上。他腦中已是一片空白,能掙扎著把攔路辭說出來已很不錯了:

  “呔!聖雲山乃我妖族聚居之所,閒人誤入,格殺勿論!我等乃妖皇殿前無傷大將軍大人手下,在此駐守,來人姓甚名誰,來自何方,此來何事,統統如實報來!若有欺瞞,定斬不饒!”

  但在張殷殷威壓之下,四尺妖越說聲音越小,那一套說辭漸漸地就走了樣:“聖女若不想說,我等當然不會強求,剛才得罪之處,您大人大量,必不會放在心上。從此向東五十裏就是官道,聖女一路走好……若需我等相送,儘管吩咐!”

  隊長萬沒想到四尺妖竟說出如此沒威風的一番話,只氣得咒駡一聲,道:“沒膽的東西,墜了我妖族的威風!就知你沒有前途!”

  可是要他親自出去重振群妖之威,那是打死也不幹。

  張殷殷見這四尺小妖如此恭順,倒不好意思為難它了,當下道:“你說向東五十裏就是官道?”

  “正是!正是!”四尺妖拼命點頭。

  此時高坡上忽起一陣陰風,天色驟然暗了下來,遠處湧起一團黑霧,翻翻滾滾,轉眼就到了眼前。黑霧中鏗鏘不斷,霧中踏出一個丈二妖怪,一身銅鎧光輝明亮,手提三丈鎦金鐺,相貌堂堂,氣勢如虹,與那四尺妖實是天地之別。在他身後,霧中又踏出三百全副武裝的妖兵,個個神完氣足,甲鮮刀亮,為那妖將更增氣勢。

  那妖將行到張殷殷面前,一腳將四尺妖踢開,怒哼一聲,上上下下地向張殷殷打量起來。

  “啊哈!我就說過他沒前途!”躲在石後的隊長叫了起來,身邊小妖們則連聲附和。

  張殷殷黛眉一皺,臉上悄然凝霜。她脾氣本就不好,又餓了數日,此時被那妖將如此一瞪,登時就要翻臉。

  妖將臉色猛然一變,將鎦金鐺往身邊岩石上一插,抱拳躬身道:“觀小姐身上之氣,與我族實有莫大淵源,不知小姐可否賜告大名,來此何事?”

  妖將前倨後恭,倒弄得張殷殷不大好發作。她當下冷道:“我姓張,與你妖族沒什麼淵源。只是行前師父說過,路過妖族地界時,若有什麼事,儘管找文婉或是翼軒就好。”

  妖將大吃一驚,連聲音都有些顫了,又問道:“未知小姐師父是誰?”

  張殷殷冷道:“師父姓蘇。”

  鏗鏘聲中,那妖將猛然跪下,高聲道:“末將無傷大將軍帳前狁都,參見小姐!”

  他這一跪,身後數百妖兵也齊齊跪下,同聲道:“參見小姐!”

  一時間高坡上黑壓壓地跪滿了一地妖兵妖將。張殷殷倒沒料到竟會有如此局面,當下也頗吃了一驚。

  狁都又問道:“未知小姐仙駕光臨,有何吩咐?”

  張殷殷道:“我要去洛陽,在此只是路過而已。”

  狁都聽了忙道:“從此地向東五十裏即是官道,小姐順著官道行走,自會到東都洛陽。”

  張殷殷點了點頭,看了那狁都一眼,忽然道:“嗯,這個……你們這裏有吃的嗎?”

  這一問居然把狁都給難住了。他吱唔半天方道:“小姐,這個…….聖雲山向來不備人族之食。妖族所食之物,這個…….必不入小姐法眼。”

  張殷殷皺了皺眉,道:“剛剛那頭豬烤著應該不錯。”

  狁都一驚,忙道:“小姐,那是無傷大人座騎之一,吃不得啊!就是小姐實在想吃,末將也不是它對手。何況它見了小姐鳳威,此刻想必已遁到百里之外,又哪里追得上?”

  張殷殷哼了一聲,惱道:“這就是妖族的待客之道嗎,連點吃的都沒有?回頭我自會去問問師父的。哼,我現下還要趕路,今後有緣再見吧!”

  話音剛落,張殷殷衣裙飄飄,向坡下奔去。

  “小姐留步!”狁都高叫一聲!

  “何事?”

  “小姐,這個……洛陽在那邊。”

  張殷殷一言不發,當下掉了個頭,若一朵彩雲,向著狁都所指的方向匆匆遠去。這一次倒全沒了來時的滔天氣焰。

  直到張殷殷去遠,狁都才敢站起身來,擦去了頭上冷汗,暗叫了一聲好險。他忽然向四尺妖看了一眼,點頭道:“嗯,你剛才對答很是得體,不錯,有前途!從現在起,你就是巡兵隊長了!”

  五十裏常人要走一天,于修道人來說,不過是須臾間事。沒過多久,張殷殷立於官道上,茫然四顧,又不知該向左向右了。

  “輕車直行洛陽,只需紋銀一兩!”一聲吆喝忽然遠遠傳來。

  張殷殷眼睛一亮,循聲望去,只見遠處一株古樹下正停著一輛四駕馬車,車旁並系四匹健馬,馬兒神駿無匹,通體雪白,周身不見一絲雜毛。車身用上等雕花檀木所制,描金繪彩,絲綢繞身。車頂則以白錦覆之,四角還綴以流蘇,看上去精美秀致,華麗無比。

  張殷殷身形一動,轉眼間已出現在馬車前,向那車夫問道:“此車能到洛陽?”

  那車夫已到中年,衣衫一塵不染,生得很有幾分青山碧水之意。不待車夫作答,張殷殷皓手一伸,掀開車簾,見得車廂內美侖美奐,佈置用色極合她心意,簡直就似是為她量身而造的一樣,當下心中極是歡喜。

  張殷殷纖指一彈,一顆珍珠已到了那車夫的手中,道:“這車我雇了,去洛陽!”

  車夫接過珍珠,並無驚喜之色,只是微笑道:“請小姐登車。”

  一聲清脆鞭響,馬車沿著官道迅速遠去。

  天空忽生一團祥霧,黃星藍從霧中現出了身形,她望著馬車消失的方向,一臉心痛之色,一迭聲地吩咐道:“去前方十裏處蓋個小客棧,再燒八色菜式,快,一定要在馬車到前準備好!殷殷愛吃什麼,我可都吩咐過了,你們哪個若是出了錯,回山後門規處置!”

  她身後八名道士齊聲應了,紛紛運起法寶,當下空中寶光四溢,早已去得遠了。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9 01:38 AM

章十八 情天恨地兩濛濛 下

  張殷殷向著洛陽絕塵而去時,紀若塵與青衣剛出利州城。他們匆匆離去,並未察覺昨夜在鸞山發生的數場大戰,但有人覺察到了。

  午後時分,一個胖胖的中年員外在數個家丁的簇擁下,登上了鸞山之頂,看上去似是前來游山的富家員外。

  此時春寒仍重,但那員外因為體胖的原因,雖身著綢衫,但一張白白淨淨的臉上仍然不住地冒著汗。旁邊一位精瘦家丁遞上一條雪白汗巾,接過員外手中已濕透的汗巾,收了起來。

  “這就是鸞山了嗎?”員外四下張望著。

  他身旁一個腐儒模樣的文人摺扇一合,指點道:“這裏即是鸞山了。據利州城志所載,此山高百丈,清而不險,有水三道,曾有青鸞過而棲息,故名鸞山。您看,那邊就是利州城了。鸞山頗得靈氣,為東西要衝,我們所立之處,就是一處地眼。”

  員外點了點頭,贊道:“這裏景致倒是不錯。”

  其實鸞山頂上土石開裂,草焦樹枯,全然一副劫後餘生之景,哪有半分美景可言?那員外再四下望望,向著一處一指,又道:“那邊也有點意思,我們過去瞧瞧。”

  於是幾名家丁奴僕忙挑起食盒行李,簇擁著員外向所指處走去。一行人走了一柱香功夫,才走到員外指處。那裏本是一座天然石台,但現在龜裂處處,早已碎得不成樣子。

  石台正中有一塊完整石面,上面有一大片焦痕,看上去似是一個正張開雙臂的巨妖。在焦痕之後立著一尊較小的深灰色沙雕,她體形如人般大小,身後拖著一根長尾。雕像看上去一臉驚愕,似是看到了什麼極恐怖之事,然後就此定格。

  那員外本是走馬觀花的看來看去,在這尊沙雕前卻駐足了足有半盞茶時分,然後忽然向旁邊一指,道:“那根鐵桿子很有些份量,來人哪,把它給我起出來,扛回去打幾口鐵鍋!”

  幾個家丁轟然應了,向員外所指處奔去,一個個紮衣挽袖,摩拳擦掌,數隻大手就向露出地面三尺的一根黑沉沉的、碗口粗細的鐵桿抓去。

  這截鐵桿入地頗深,但那幾個家丁力氣卻也不小,一番吐氣開聲,竟生生將那鐵桿從石鏠裏拔了出來。鐵桿一頭接著一個長足有四尺的巨大刃鋒,原來是一把極為猛惡的死鐮。看上去這把死鐮極為沉重,四名家丁使出吃奶的力氣,才將它抬到了員外面前。

  那員外面有喜色,摸著死鐮,笑道:“這麼大一塊鐵,倒當真可以打幾口大鍋!小的們,給俺抬回去!”

  家丁們轟然應了,跟隨著員外高一腳低一腳地下山去了。那酸儒文士跟在員外身邊,數次回望沙雕,頗有戀戀不捨之意。

  撲通一聲,他忽然雙膝跪地,道:“無傷大人!我們難道就任他們在這裏承受風吹雨淋嗎?”

  文士聲有哭間,他此言一出,原本喜氣洋洋的隊伍立刻靜了下來,家丁們目光紛紛移向一邊,即不去看沙雕,也不願看到手中抬著的死鐮。

  那員外也停下了腳步,看了那文士一眼,淡淡地道:“我族生於天地之間,迎風披雨,亙古如此,何苦之有?道德宗分毫不掩痕跡,那是立威來著。即是如此,我們不若讓計喉與潮汐這樣立著,反讓他們知我族氣概!壬珩,你還是太沉不住氣了。”

  壬珩猶跪不起,叫道:“可是……”

  員外不再理他,擦了一把汗,高聲道:“小的們,回府!”

  家丁們刹時間都變得喜氣洋洋,高聲唱了喏,擁著員外下山而去。

  方今天下,有三處至陰至險之地,一為天刑山,一為冥山,一為無盡海。

  天刑山上承天殤,下通黃泉,天地相沖,千年一傾,乃至凶之地。冥山地處極北,乃至陰至寒之地,此地無一分陽氣,風過而萬物成灰,休說常人難住,就是那些修為稍差些的妖也無法在此處多呆。

  冥山雖不廣大,但高千丈,筆直通天,險到了極處,終年鉛雲遮天,如在黑夜之中,全然不見天日。反而是山腳處才能見到一點天光。

  冥山之頂,以黑矅岩砌著一座巍巍宮殿。此殿外牆高十丈,上下九重,層疊而上,氣勢沖天,一如這寒極險極的冥峰。

  冥山絕崖邊,有一座石台延伸出來,石台另一端則是一道萬級長階,筆直向上,直通冥殿最上一重。

  冥殿最上一重是一座大殿,殿中一石一柱,皆以黑石所造,整個大殿森寒肅殺,有無窮威嚴。

  大殿盡頭有一座高臺,臺上置一張石椅,椅後是七面黑玉屏風,上或雕神獸、或飾凶物,窮其、火凰、狴犴、饕餮,各不相同。石椅背高八尺,橫寬一丈,通體玄黑。椅中坐著一個面目清秀的男子,看上去三十多歲,以手支頜,一雙鳳目微閉,似正在假寐。

  大殿正中,正跪著那白白胖胖的員外,那一身綢袍與冥殿氛圍實是格格不入。在他面前一丈處,正放著那把死鐮。

  冥殿中一片死寂,連呼吸聲都聽不到,就如殿兩側立著的數十形態衣飾各異的妖族全是沒有生命的雕塑一般。

  不知過了多久,那石椅中的男子方歎了口氣,並未張目,只是道:“無傷,起來吧。”他聲音中帶著一種奇異的金石之音,說不出的悅耳動聽,自有一種攝人心魄之力。

  但無傷仍跪在地上,沒有分毫起身之意,沉聲道:“陛下若不准我出戰,我是不會起身的!”

  那男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冥殿中登時響起一陣奇異的呼嘯聲,有若數頭巨龍在同時吸氣一般。他這一口氣吸得極長,直吸了整整一刻,還未停歇,就似他胸中能容得下雄山大川一般。

  他吐出了一小團白霧,雙目終於張開。

  這一雙眼,深邃、淵深,映得出世間萬物,照得透萬千人心。目開的刹那,整個冥殿都亮了一亮,似掠過了一道電光。

  他雙眼徐徐自殿中群妖臉上掃過,在無傷身上定了一定,最後落在了那把死鐮。這一次他凝視良久,方才收回目光,長身而起,緩緩步到大殿門口處,望著天空中那幾乎觸手可及的黑雲,默然不語。

  無比沉鬱的鉛雲正圍繞著冥峰緩緩旋動著。這幅景象看得稍久,即會令人感到頭暈眼花,分不清是天轉,地轉,還是自己在轉。

  他以與天上積雲同樣的節拍轉過身來,環視著殿中群妖,緩緩道:“我雖居皇位,但在這冥殿之中,例來沒有跪拜先例,諸事也皆是商量而決,我們名為君臣,實為摯友。但是無傷你長跪不起,是定要逼我出兵嗎?”

  無傷依舊伏地道:“無傷不敢,但婉後已歸,此次若還要忍讓,怕會令我族十萬甲士寒心!”他語意未盡,似還有什麼沒說出來。

  妖皇淡淡地道:“這一個忍字,我們已用了百年。百年之前,我族甲士不過萬,天下十八絕地,僅占了其中一處為安身立命之所。那時我忍,是因為文婉落在道德宗之手,且忌憚著洞玄真人道法通天。現在我還要忍,你們是不是以為,我就怕了紫微真人呢?”

  無傷呆了一呆,沉聲道:“當年陛下與婉後率臣等一十八將,血戰七月,方斬盡陰魔,攻下冥山,其後再退八方之敵,奠定我族百年基業!若非婉後當年為救臣等捨身催運北帝聖術,也不會為洞玄老賊所擒。無傷之勇,與陛下與婉後相比實不值一提。縱那紫微飛升在際,陛下又何懼之有?”

  妖皇歎道:“當年之事,再也休提。無傷,我且問你,此次越界行事,是否我族所為?越界行事者可誅,是否明錄在三界之約上?”

  妖皇每問一句,無傷都答了一句是。

  妖皇默然片刻,方道:“既是如此,道德宗已占足了一個理字,我們以何理由出兵?”

  無傷當即無言,片刻後方道:“但那道德宗無恥之尤,分明是要借此立威!越界行事的多了,為何偏在這時斬我鋒將?陛下,為十萬甲士歸心計,請允無傷獨上莫幹峰,好歹毀去一脈真人,讓他道德宗從此不敢橫行!”

  妖皇搖了搖頭,道:“無傷,你身負重任,豈是道德宗區區一名真人比得了的?此議我絕對不准。”

  冥殿中忽然一陣轟鳴,一名足足有三丈余高的人首象身巨妖向前踏了一步,直震得整座冥殿都有些微的顫抖。那妖沉聲道:“陛下!道德宗素來氣量狹小,貪得無厭。依我看,他們以已之心度人,必是以為計喉與潮汐乃是去搶奪玄心寶戒,出手時應不知青衣小姐其實出於天刑山。但時間一久,道德宗必會知道。此次青衣從天刑山出走,我們的確是措手不及,防護有所不周,才使青衣小姐落于人手。小姐在我們的地界失了護送,若為道德宗送回的話,甚至於她若與同行的那個弟子生了情愫……”

  妖皇淡淡地問:“那右相認為該當怎麼辦?”

  “全力突襲搶人,若是搶不回來,也不妨……事後都推到道德宗身上就是。”右相沒有繼續深說下去。

  妖皇轉身望向殿外鉛雲,片刻之後,方緩緩道:“如此一來,我們與道德宗又有何區別?我族若也象人族那樣自相殘殺,那又要何年何月,方能為天下之妖辟一片樂土?此事再也休提!”

  “可是陛下!”右相又向前踏了一步

  妖皇抬起左手,止住了右相,淡淡地道:“右相也不必多慮。想天下之大,眾生蒼茫,別說紫微僅是飛升在際,他就是直接修成了金仙,也算不盡世間所有因果。無傷!”

  無傷沉喝一聲:“臣在!”

  “將這把死鐮送去無盡海,且通知他們青衣已落入道德宗之手。”

  右相大吃一驚,失聲道:“小姐竟……竟與無盡海那人有關?”

  妖皇淡然道:“所以說,我們只須看紫微此次如何作繭自縛即好。都散了吧!”

  片刻之後,冥殿中已只餘妖皇。他又立了不知多久,才回到後殿,拾級而上,登上了殿頂天臺。

  冥殿殿頂天臺方圓百丈,呈八角型,每角分刻八卦卦象,灌以紫金。整個天臺以黑玉為基,刻有山川大河,諸天星宿也一一對應,分別在天臺上嵌寶石以應之。

  天臺正中央,則立著一株珊瑚雕成的九色蓮花,蓮心處非是花蓬,而是一顆血淋淋的心臟,正自緩緩跳動!

  從此處望天,天就在觸手可及處。

  那無邊無際,無窮無盡的漫天黑雲都以這一朵九色蓮花為心,旋動不休。雲心處有一處奇異的雲洞,從中透著如水般的慘碧光華,只是根本看不清那光華背後究竟是什麼。

  風吹過。

  這一陣風掠過了天臺上大地山河,於是這本是靜止的世界驟然活了過來,山在飛雪,大河揚濤,又可見西荒地裂,東海鯨飛!

  他抬步,踏上了天臺,一時間落足處山崩地陷,不知毀了多少生靈。甚至於風中隱隱可以聽到億萬生靈的悲嚎!

  他分毫不為所動,徑直來到九色蓮前,凝望著那跳動不休的心。

  九色蓮忽然升起一團輕霧,霧中隱現一個女子身影。她想以手捧起他的臉,那雙並無實質的手卻在他身中穿過。

  她幽幽歎息一聲,道:“翼軒,我知道潮汐去了。這……都是定數,你也不必傷心了。”

  翼軒仰首向天,又是深深吸了一口氣,這一口氣吸得風翔雲動,連那漫天鉛雲,都給生生拉下了數分!

  “是啊,都是定數……”翼軒緩緩閉上了兩眼,喃喃地道:“可是婉兒,前緣今世來生,這三生的定數中,我們也只有這一個孩子啊!……”

  一滴清淚自翼軒緊閉的雙目中流出,爬過他清雋的面容,徐徐飄落在黑玉地面上,摔成一朵小小水花……

  這一滴淚,也將十丈內的玉台擊碎。

  文婉一聲歎息,擁緊了翼軒,輕輕地道:“等我恢復了肉身,你也找到了繼位之人,我們就重回西玄山,將這三生定數,盡數棄在太上道德宮罷…….且看那紫微老道,能不能超度得了我們……”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9 01:40 AM

章十九 塵間多少事 一

  一道紅光掠過,仙劍赤瑩廻飛一周,格開了刺向青衣的三把長劍。赤瑩乃是紫微真人年輕時所掌仙兵,豈是凡品可比?且不說其他異能,僅是鋒銳一項,就已是匪夷所思。與三把長劍一觸,赤瑩即在其中兩把劍上留下數個缺口,還險些將一把劍質差些的給居中斬斷,這還是紀若塵道行實在太低,僅將赤瑩威力發揮了一二成所致。

  但二人周圍寒光閃耀,銀華流動,刀槍劍戟、斧鉞鉤叉紛紛攻來,又哪止七件八件?

  眼見一桿赤金長槍有若毒龍般向青衣後心刺來,紀若塵瞳孔急縮,右手如電將青衣拉入自己懷中,左手即向長槍拍去!

  只是左掌堪堪拍到赤金長槍的刹那,他眼中忽然閃過一絲猶豫,終於變拍為格,以前臂向上一格,將長槍蕩而向上,從青衣身側掠過。只是掌赤金長槍那胖子道行頗為精強,見狀大喝一聲,面上金光一閃,長槍槍鋒登時在紀若塵手臂上開了一道血口。

  紀若塵只當那道傷不是添在自己身上,左手尾指無名指一收,刹那間握個法訣,一道藍電自食指上射出,擊在赤金長槍上。長槍瞬間佈滿了細小的電火,那胖子被電火一激,動作當即一滯,但隨即回復了行動力。

  紀若塵臨戰經驗何等豐富,這等機會如何肯錯過了?那胖子眼前紅光一閃,隨即大吼一聲,赤瑩已在他胸前劃破一道血口。他臉上隨現恐懼之色,晃了幾晃,就如兩個此前被赤瑩所傷的同伴一樣,一頭栽倒在地,就此人事不知。

  紀若塵攬著青衣,忽然旋了一圈,與她換了個方位,隨即悶哼一聲,後背已被一把九環潑風刀狠狠砍中,深可見骨!紀若塵臉色一陣蒼白,左手淩空一抓,將赤瑩收在掌中,然後淩空蹈虛,帶著青衣閃電後退三步,在刀劍叢中硬穿而過,也不回頭,左手即是向後一揮!

  撲的一聲輕響,赤瑩已在偷襲者頸中對穿而過,然而紀若塵身上又添三道傷痕。

  來襲之人似是為紀若塵剛勇所懾,齊齊後退了一步。紀若塵臉上已無血色,身上諸多傷口都閃耀著淡淡金色光輝,顯是丹藥之力正助了收束傷口。但他身上傷口實在太多,激戰中又耗力過度,仙丹之力也不足以封住他身上諸多傷口,大大小小的傷口都在滲著血。雖然血流如絲,但傷處太多,此時他仍覺得有些頭暈目眩。

  來襲者足有十餘人,衣著整齊,看來屬於某個不算太小的門派。此時一個看上去二十出頭的青年越眾而出,挺劍喝道:“無恥小賊,竟敢接連害我師兄!今日你還想走得脫嗎?若你束手就縛,隨我回山聽候發落,可免你當場一死!”

  紀若塵淡然一笑,望向了那年輕人,道:“我早已說過,我乃是道德宗弟子,你等卻還要為難。羅然門近年來崛起江湖,聲威日盛是不假,但若說連道德宗都可以不放在眼裏,恐怕徒惹人笑。”

  那年輕人不怒反笑,喝道:“真是笑話!你若是道德宗弟子,那我就是紫微真人了!你若真是道德宗弟子,怎會如此回護一個妖物?我看你不過是個招搖撞騙的好色之徒,看中了此妖美色,才假冒了道德宗弟子而已!廢話少說,快快束手就縛,我羅然門乃名門大派,回山后掌門自會給你一個公道!”

  他話音未落,紀若塵背後一個著道裝的中年男子悄悄展開一張黃符,口中念念有詞,右手即向紀若塵一指。

  黃符迅速燃盡,那道士二指上已亮起朦朦黃芒,須臾間明黃光芒暴漲,一縷真火如疾風驟雨般向紀若塵襲去,紀若塵卻恍如未覺!

  青衣伏在紀若塵懷中,恰好看到了道士正要從後偷襲,那道士動作快極,她剛一察覺,真火已然攻至!青衣惶急之下,側頭一甩,滿頭青絲揮灑而下,然後抽出一根青絲,迎風一晃,青絲節節伸長變粗,每伸長一節,即會張開四瓣如鱗利刺。只在刹那,一根風情無限的青絲已化成了二丈長鞭!

  青衣皓腕微微一抖,長鞭即如忽然有了生命,昂然而起,恰似一頭張牙舞爪的黑龍!長鞭上光華流動,瞬間游離出九顆青色雷球,排成筆直一線,迎向了道士指尖發出的一道三昧真火。

  第一顆青雷已擋住真火去勢,第二顆青雷則將餘下真火炸得乾乾淨淨,接下七顆青雷前赴後繼,一一在那道士身上炸開。那道士哼都未哼一聲,仰天即倒,自此全無聲息,眼看著輪回去了。

  青衣啊的一聲驚呼,臉上瞬間失了血色,臻首一埋,伏在紀若塵懷中,雙肩微微顫抖,再也不敢去看那道士死活。

  場中一片死寂,靜寂中又有熊熊烈火焚燒!

  羅然門一眾門徒並未向倒在地上的同門多看一眼,十餘雙眼睛盯著的,只是青衣手中那根兩丈長鞭!

  那偷襲紀若塵的道人修為可不低,拿手的真火咒竟然在青雷前一觸即潰,全無抵抗之力,可見青雷之威。同是修道之人,羅然門眾徒早已看出青衣道行極微,能修成人形已是不可思議之事。再看她適才神色,又顯是一個從未殺過人的雛兒,發出這九顆威不可當的青雷,當全是那根長鞭之功。

  如此論來,這一根長鞭,又要比紀若塵所用仙劍赤瑩好得多了。任何修道之士若得了這根雷鞭,其威其能,何止倍增?

  青衣全不知世間人心險惡,如雪的右手輕輕顫著,纖指一松,竟然就將這一根萬眾矚目的雷鞭就此扔下,轉而緊緊抓住了紀若塵的衣裳,輕輕問道:“他……他死了沒有?”

  雷鞭悄然落地,尺半長的鞭柄上盤繞著一條黑龍,望上去栩栩如生,似就要破空而去。鞭柄落於地面上,終於發出撲的一聲輕響。這微不足道的聲音,在那些有心人的耳中,恰如洪鐘巨鼓,其音之響,足以貫通天地!

  此時此刻,那一根雷鞭,似已是無主之物,正等待著有德居之的正主出現。

  幾個羅然門眾喉節上上下下,艱難地咽下口水,潤了潤幹得幾欲發火的喉嚨。然而心頭之火,仍催得他們不由自主地向前踏了半步。直到旁邊一道淩厲的目光傳來,他們才看到那年輕人一臉怒容,方自心中一驚,訕訕地又退了回去。

  紀若塵暗歎一聲,知青衣並未看到周圍眾人眼中的貪意,即使看到了也不會明白。她更不可能看得出剛剛那道士偷襲時,自己眼中一閃而逝的殺機,於是拍了拍青衣的頭,安撫道:“放心,他死不了的。”

  青衣當即大感心定,輕輕地點了點頭,但一雙手仍緊緊地抓著他的衣服,不肯有片刻放鬆了。

  紀若塵左手一翻,手中已多了一顆暗紅色的丹丸,而後曲指一彈,嗒的一聲,那顆丹藥即落在道士的胸口,道:“只要魂魄不散,服此丹立即起死回生,不過道行受損是免不了的。”

  羅然門眾人所有目光又都盯在了那顆暗紅丹丸上,耳中只聽到了‘魂魄不散,起死回生’八字。此丹如真應了這八個字,那即是罕見的仙丹。如此靈物,又怎捨得給這垂死道人服下?

  那年輕人面露猶豫,天人鬥爭了許久,方始一咬牙,道:“給郝師兄服藥!”

  丹一入喉,那道人果然有了呼吸,於是落在紀若塵身上的目光登時又熾熱了許多,簡直可以將他的衣衫也燃了。

  紀若塵早知今日之事難以善了,當下取出一枚寸許長的銅制煙火,只伸三指輕輕一捏,煙火已然啟動,眾人剛聽得咻的一聲,那枚小小煙火就已沖天而去,沒入雲中,就此消失得無影無蹤,既未見煙花綻放,也不聞驚天雷鳴。這一枚救命的訊號煙火,就似半途壞了一般。

  羅然門眾人見了,自然譏笑一番,那張狂輕浮的年輕人卻仰望著天空,若有所思。

  紀若塵拍拍青衣,微笑道:“他已經活了過來,你無需擔心殺生了。”

  青衣這才抬起頭來,喜道:“真的……啊!”她一抬頭,這才發現紀若塵前襟早已被血浸透,當下一聲驚呼!

  紀若塵微笑道:“一點小傷而已,沒事的。只是我暫時護不了你了,你忍一點委屈,過不了多久,就會有人來救我們的。”

  說罷,紀若塵環顧一周,冷笑一聲,道:“你羅然門如此興師動眾,為的不就是這把赤瑩?只要你們不為難青衣,赤瑩儘管拿去,我也可隨你們去一次羅然門,交待一下這三條人命。”

  那年輕人也收起了輕浮之色,鄭重道:“只要你隨我們回山,我必不會為難她。只是你既然救得了郝師兄,為何不能再救我三位同門之命?若不出人命,萬事皆好商量。”

  紀若塵淡淡地道:“赤瑩上塗的乃是墜凡塵。”

  聽得墜凡塵三字,羅然門眾面色都大變,心下萬分慶倖適才未被赤瑩給刮到一點,頗有逃出生天的僥倖。

  青衣有些茫然地看著紀若塵將赤瑩擲于地,任由羅然門眾與雷鞭一同取走,然後有兩名羅然門眾將紀若塵從她身邊拉開,用生絲與金線混絞的繩索將他雙手牢牢縛住。她又看著數名羅然門徒迫不及待地搜遍了紀若塵全身上下,連一塊普通玉佩都不放過。

  青衣終於有些明白了。

  她咬著下唇,忽然道:“公子!我……我叫叔叔來吧!”

  紀若塵本閉上了雙眼,任那些羅然門眾施為,聞言張目,望了青衣一眼,微笑反問道:“你很為難嗎?”

  青衣低下了頭,一時竟感有些無法回答。她不擅謊飾,如此一來,已表明了其實極是為難。

  紀若塵又閉上雙眼,被幾名羅然門眾拉著向遠處的馬車行去。

  此時一個胖大道人走到青衣面前,竟伸手托起她的下巴,嘖嘖贊道:“真是一個可人的小妖!我看人間絕色也不過如此吧?瞧這皮兒滑的,難怪那小子肯為你拼命,若是換了道爺我,說不定也願意還俗了……”

  那胖大道人甫一動手,紀若塵即停了腳步,緩緩回頭,雙眼漠無表情地看著他。在紀若塵那無悲無喜的目光注視下,道人越來越是不自在,心頭寒意暗生,幾乎將手中都凍得冰了!一番色迷迷的話才說到一半,他聲音就小到了幾乎聽不見的地步,不光收回了撫摸青衣臉蛋的左手,連抓牢青衣雙腕的右手也不由自主地鬆開了。

  “看什麼看!再看道爺把你眼珠子挖出來!”那胖大道人意識到了失態,不由得惱羞成怒,向紀若塵咆哮起來。

  紀若塵淡淡地道了聲:“誰再敢動她一下,日後我必斷其雙手!”說罷即逕自向馬車行去,再不向這邊望上一眼。

  那胖大道人呆若木雞,直到紀若塵行遠,這才跳腳罵道:“凶什麼凶!害我三位同門性命,道爺倒要看看你還能得意幾天!”

  狠話雖已放下,但他聲音卻是小得有些不自然,就連身邊人都未必聽得清楚,更不必說已然行遠的紀若塵了。不過胖大道人身旁的幾位同門都未有譏笑他之意,人人盯著紀若塵的背影,神色均不大自然。

  片刻之後,一個年長些的人才向青衣道:“隨我們走吧。”

  青衣默然不語,隨著他向馬車行去,幾個羅然門弟子隨後跟來。這一次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沒有人再願意接近青衣一步。

  咣當一聲,厚重的鐵柵門重重關上,隨後嘩啦一聲,一條粗如兒臂的鐵鏈將牢門鎖起。

  紀若塵雙手抱膝,靠坐在長滿了青苔的石壁上,怔怔地望著不住滴水的地牢牢頂,不知在想著些什麼。他想得如此出神,黑暗陰濕的地牢,撲面而來的惡臭,甚至於身邊的青衣,都未有引起他的注意。

  這狹小牢房深處地底,初入時覺得悶熱,但呆得久了,即會感覺到那浸骨陰寒。青衣花容慘澹,顯然有些受不住牢中陰寒,想要向紀若塵身邊靠去時,卻又有些畏縮,沒敢過去。

  她咬著下唇,反復猶豫,終怯怯的叫了聲:“公子……”

  紀若塵維持著原姿未動,只是嗯了一聲。

  “公子系出名門正派,而青衣只是一介小妖,公子何以屢次相救,甚至不惜自陷絕地?公子那顆朱丹,本是救命用的,又何苦為不使我開了殺戒,就此用了?青衣……遲早是要殺人的。”

  陰濕惡臭的地牢中,惟有青衣那婉轉的聲音回回蕩蕩,悠悠不絕,紀若塵卻黓不做聲。這樣一個簡單問題,竟把紀若塵給問住了。

  紀若塵就這樣靜靜坐著,不知過了多久,方才淡淡答道:“我也不知道,就當是上輩子欠你的吧。”

  青衣聽了,也未做聲,只是怔怔地看著地牢一角。那裏有一汪積水,渾濁的水滴一滴一滴自石牢牢頂滴落,落入積水,砸出一朵朵泥花。她就這樣數著水滴,也不知數過了幾百滴,方幽幽地道:“對不起,青衣讓公子身處險地,以後……以後不會再這樣了……”

  紀若塵只嗯了一聲,仍自出神想著。

  青衣輕輕歎道:“公子無須煩惱,我已告訴了叔叔,他很快就會來的。只是青衣以後,可能……可能不能再相隨公子左右了……”

  紀若塵訝然望向青衣,她卻側過臉去,不願與他眼光對上。

  紀若塵終歎了一聲,道:“這又是何苦?我宗後援轉眼即到,羅然門從我們這裏拿去的東西,終會叫他們十倍百倍的吐出來。”

  青衣垂著頭,幽幽地道:“那公子又在為何事為難?”

  紀若塵也在望著那滴滴落下的渾濁水珠,片刻後方歎道:“我在想,今後當如何自處。”

  青衣聽了,只是緩緩低下頭去,不知道究竟明白他話中之意沒有。

  地牢中陰寒愈來愈盛。

  紀若塵終於不再抱膝枯坐,輕輕一攬青衣的肩,青衣當即馴順地偎在他懷中。

  他看著的是漆黑的地牢牢頂,眼中所見,卻是一個灑然立於世間的身影。那一句“我也就是在你面前,才會裝裝溫良嫻淑。”,言猶在耳。

  青衣似有所感,不由自主地縮成一團,似是身上偎得熱了,心中卻冷了。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9 01:42 AM

章十九 塵間多少事 二

  羅然門建於雲嶺之西,傲然峰上。一片開闊的地面上昂然聳峙著一座金碧輝煌的宮殿群,殿群依照五行八卦方位,順著稍長的南北中線向左右展開,重樓疊翠,飛簷重霄,連楹接漢,巍峨之極,也奢華之極。

  這些殿台觀閣俱以金石作磚,白玉雕欄,琉璃作瓦,丹漆繪頂,翡翠作屏,無一處不是流金溢彩,炫若七寶樓臺,耀睛奪目,顯露出一派富貴之氣。

  但羅然門宮群富貴是富貴了,大多數樓臺簇簇然的新,少了三分古意。再縱觀整個宮群,也略顯雜亂無章,雖也有依天時地氣佈局,但遠不如太上道德宮那般奪天地造化之工,硬改天時、強轉地氣的大神通,就連九脈宮群也要比羅然宮群強出三籌。

  若說太上道德宮乃是千載豪門,羅然宮即是當世的一個暴發戶。

  羅然門本是一個碌碌無為的修道小派,百年前門中偶然收得了一對傑出弟子,將本門道法發揚光大,又發前人所未發,於是門中弟子修為大進。其後羅然門又仿道德宗之法廣開山門,收錄弟子只看天資,不問人品出身,自此聲勢日盛,稱霸五百里。

  羅然門行事素在正邪之間,近年來崛起得又快,行事難免霸氣十足,偶有不講道理、仗勢欺人之興,也實屬正常。

  昔日一對傑出弟子,如今早成大器,一名為大羅真君,現今身為掌門,另一名為大然真君,是為監宗,對掌門有節制之權。

  大然真君身長八尺,體形肥碩,生得濃眉大耳。此刻他正仰臥在一尊雲石刻成的躺椅上,任透過琉璃天頂而下的天光照在自己身上,雙眼微閉,深吸緩呼,口鼻間不住有繚繞雲氣進進出出。雲石台座左首立著一株火紅的珊瑚樹,右首則是一座碧晶雕成的花架,盆中植一截三尺神機木,木上生著株扇面大小的紫芝。

  良久,大然真君才微張又細又長的雙目,細聲細氣地道:“我看你喜中有憂,究竟什麼事啊?”

  雲石台座前跪著的正是率眾圍攻紀若塵與青衣的年輕人,聞言忙道:“弟子日夕想著師父的大事,今日見一浮滑少年攜一美豔小妖同行,於是自作主張上前盤問,並擒了他們回山,等候師父發落。此次湊巧得了幾件寶物,依弟子看,當對三日後的大事有一錘定音之效。”

  大然真君顯然頗不以為然,道:“無方子,你何時才改得了這胡吹大氣的毛病?一錘定音?你大羅師伯是那麼容易定的嗎?是什麼東西啊?先呈上來看看吧!”

  無方子忙道了聲是,將三件寶盒一一打開。他頗用心思,用的寶盒乃是海鮫絲織就,有隔絕寶氣之效,顯是想給大然真君一個驚喜。

  大然真君本安坐如山,但寶盒一開,寶氣隱隱透出,與那尋常法寶迥然有異。他一雙細眼當即睜得老大,騰地坐起,一迭聲地叫道:“奇怪,奇怪!這陣寶氣當真奇怪得緊!是什麼東西,快快呈上!”

  還未等無方子將寶物呈上,大然真君已等不及了,如一朵輕雲從雲石台座上飄下,一屁股將無方子拱到一旁,奪過三個寶盒,一一觀瞧起來。

  鏘的一聲,仙劍赤瑩已出鞘三寸,濛濛的豔紅光華登時將大然真君的臉映得通紅。他屏住了呼吸,直至一盞熱茶時間過去,才重重吐了一口濁氣,道:“好,好劍!不比你師伯手裏的那把飛星差了!有此劍在手,我又何懼之有?”

  大然真君拔劍出鞘,細細看著赤瑩幾若透明的劍身,又伸左手二指,就想去拭一下劍鋒。無方子見了慌忙叫道:“師父小心!劍鋒上塗了墜凡塵!”

  大然真君手微微一顫,登時小心了許多。他又看了良久,才將赤瑩歸鞘,轉而提起了青衣那根二丈長鞭。

  大然真君這一次渾身上下的肥肉都在顫抖,臉幾乎貼上了長鞭,一寸一寸,細細地從鞭梢看到了鞭柄,不放過每一分細節。他閉目良久,右手忽然握住鞭柄,稍一運力,長鞭既緩緩浮起,一個又一個青色雷球從鞭身上浮出,發出劈啪聲響,在空中緩緩遊走。當出到九顆青雷時,大然真君與無方子鬚髮為雷威所引,皆無風自起。

  大然真君手又是一抖,九顆青雷齊向長鞭聚來,一一沒入鞭內。

  “混沌鞭!沒想到啊沒想到,竟然是混沌鞭!這世上原來真的有混沌鞭?此鞭在手,別說大事可成,就是躋身天下名門,又有何難?又有何難!”

  大然真君喃喃念了半天,方開了最後一個四方小錦盒,錦盒正中,正放置著那枚玄心寶戒。玄心戒不露寶光,不透華氣,大然真君反復看了半天,也沒能看出什麼來。大然真君見多識廣,知道此類寶物需特殊法訣才能開啟,於是向無方子問起這枚戒指運用之象。

  無方子言道所擒那年輕人手中常會無中生有地現出咒符、丹藥等物,事後搜遍他全身上下,除了這枚戒指外,就只有一些銀兩,除此之外,再無其他藏物之處。

  大然真君聽到‘無中生有’四字,唇上兩縷細須立刻飄起。他一躍而起,飄回雲座,閉目凝思。

  無方子剛叫了聲師父,大然真君既抬手止住了他,厲聲喝道:“別做聲!我要好好想想!”

  大然真君這一想,足足想了一柱香的功夫,方道:“無方子,我們死了幾名弟子?”

  無方子心中一跳,但也只能硬著頭皮答道:“死了三位師兄,另外郝有方師兄是被那年輕人給的丹藥救回的,不過道行已然大損。”

  大然真君略點了點頭,就又閉目凝思去了。無方子從未見過師父會有如此凝重之態,當下跪於地上,動都不敢動一下,心中忐忑不安,不知是禍是福。

  太上道德宮上清殿中燈火煌煌,八脈真人再次齊聚,圍著一張玉台團團而坐,正中一張座椅空著,為虛席以待紫微真人之意。

  紫陽真人居於正位稍偏處,輕撫長須,雙目似開微開,不知在想些什麼。

  一名道人足踏煙雲,迅捷無倫地飄入殿中,躬身道:“諸位真人,太廣道長傳來急訊,我宗弟子一百一十五人已齊集傲然峰下,等候真人喻令。”

  紫陽真人緩緩張目,環顧一周,目光所及處,諸脈真人皆點了點頭。紫陽真人於是道:“通知太廣,即刻上峰要人。”

  那道人應聲去後,紫陽真人方道:“諸位真人,若塵此次為羅然門所掠,耽誤我們大計不少,各位真人有何建議?”

  景霄真人接道:“若塵此行收得的那青衣小妖,看來來頭非小,應是出自天刑山一脈。如此看來,說不定能于我宗大計另有幫助,此節可以別議。那羅然門利慾薰心,膽大包天,竟敢掠我道德宗弟子,此次若不嚴懲,我宗威名何在?不過大羅真君與大然真君道行不淺,門下弟子也頗多有能之士,且如此一鬧,羅然門左近必然雲集居心叵測之輩。無論若塵青衣,均是損傷不得,是以為萬全計,光憑一個太廣尚不足以鎮住局勢,須另行派人主持大局。”

  紫陽真人聞言即道:“景霄真人此言甚是!即是如此,不知景霄真人願不願意赴羅然門一行?”

  景霄真人頜首道:“正有此意!”

  紫陽真人沉吟一下,又道:“太微真人親制秘符咫尺天涯有縮地成寸之效,就請太微真人與景霄真人同去,那邊有太廣道長為二位真人標定方位,如此一個時辰之後,二位真人當可踏足傲然峰上,共持大局。”

  當下太微真人也應了,二位真人不多作停留,立刻離座而起,就欲起行。

  紫陽真人又叫住了兩位真人,淡淡地道:“若那羅然門還不肯放人,二位真人手下不必留情,順手滅了就是。”

  距離黎明時分,還有相當長的一段辰光。

  無方子已不知自己跪了多久,只覺得雙膝已經麻木,豆大的汗珠一顆顆滴落在地。但大然真君沒有動,他也就不敢稍動。無方子本是大然真君愛徒,道行可是不淺,本來就是跪上月餘也不會感覺疲累,然而此刻氣氛凝重之極,他隱隱有大禍臨頭之感,心中戰慄,能支持著跪立不倒,已算不易。

  那枚玄心戒指本在大然真君指間翻來翻去,滾動不休,此時突然一停!

  大然真君終於張開了如縫般的雙眼,柔聲細氣地道:“你剛剛說,這混沌鞭是那豔麗小妖用的?”

  無方子忙道:“是,她實是絕色。”

  大然真君性本好色,此刻卻對這一問題全無興趣,又陰聲問道:“她年紀不大?”

  “是。”

  “道行也不深?”

  無方子額頭冷汗滾滾而下,顫聲道:“修為極淺。”

  大然真君細長的眼睛中目光銳利如針:“那麼,這麼一個年輕、絕色、修為極差的小妖,為何手中會有混沌鞭這足可為飛仙所用的仙兵呢?”

  無方子牙關打戰,吃吃地道:“這…….這……想必是她的長輩,或是師門……”

  大然真君猛然暴喝一聲:“你終想起了她還有長輩、師門?!”

  大然真君氣急敗壞,這一句罵得太急,接連猛咳一陣,才重以那陰陰柔柔的聲音道:“那你說說,她長輩師門又該是何等妖物,方能將混沌鞭與她護身玩啊?”

  無方子腿一軟,當即坐倒在地,再也說不出話來。大然真君語氣越是柔緩,他就越是知道大禍已然臨頭。

  大然真君伸指一彈,玄心扳指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丁當一聲,落在了無方子面前。無方子手抖著,想去撿,卻又不敢。

  大然真君道:“這一枚扳指奧妙在何處,就連我也參詳不透。但聽你之言,它功用當在以介子納須彌,這等移星換物的寶物,世間又有幾枚?”

  此時此刻已無須多言,這一枚扳指,與那混沌鞭實是同一道理。

  自來禍不單行。

  還未等無方子想出一二補天之策,殿外忽然傳來一陣急驟的腳步聲,一個弟子匆匆跑進,向大然真君行了一禮,上氣不接下氣地道:“大事不好!道德宗太廣道長率百名弟子圍了山門,稱一個弟子被我羅然門抓走,要我們立刻交人。掌門差我前來報訊,請您即刻去大殿商議!”

  大然真君哼了一聲,緩緩起身,隨那報訊弟子離去,將行到門口處時,他忽然回頭,向無方子冷笑道:“原來抓的是道德宗弟子,你還真是長進啊!”

  無方子早已軟癱在地,哪還答得上話來?大然真君剛出殿門,又是一名弟子飛奔而至,人尚未至,就遙遙叫道:“大然真君,雲中居顧清拜山,要我們即刻放人!掌門請您即刻至大殿商議,不得有誤!”

  大然真君聽了,即加快腳步,如飛而去。

  一時間,殿中只剩無方子一人。他喃喃地道:“不行,不行!這樣下去一定會死的!我得逃,我得逃!”

  他突然一躍而起,就向殿外沖去,堪到門口時,忽然回首一望,見仙劍赤瑩,混沌鞭以及玄心扳指都還在殿中。無方子略一猶豫,即一咬牙,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返身回殿,要攜了三寶逃生。有此三寶在手,日後修道自然是事半而功倍,甚至開宗立派,也非奇想。

  無方子戴上玄心扳指,抓起混沌鞭,手剛握住赤瑩劍鞘,赤瑩忽然一聲清鳴,自行離鞘而出,一劍沒入他的胸膛!

  無方子倒吸一口氣,呼氣時吐出的卻是大蓬大蓬的血沫,中劍處炙熱難當,全身上下血液如沸。他低頭看著赤瑩的劍柄,顫抖的右手終於握上劍柄,卻再也無力將赤瑩拔出。

  “這就是……墜凡塵的滋味啊……”無方子頹然倒地,雙目猶睜。

  大然真君的身影悄然在殿中出現,看著無方子的屍身,長歎一聲,道:“你隨我多年,我本有心放你一條生路,奈何你貪念實在太重,唉!”

  此時大然真君身後一眾弟子齊聲問道:“師父,現下當如何是好?”

  大然真君木然道:“收拾好寶物,再割了無方子頭顱,然後一齊送到掌門處請罪吧!”

  此時此刻,月已中天!

  皓月當空,月華如水,映得下方萬里山河凝霜。月下有一片萬丈大湖,湖面平滑如境。

  嘩啦啦一聲響,湖邊林中一群宿鳥沖天而起,向西方如電飛去!

  這些宿鳥藍喙劍尾,雙翼如刀,翼尖一點朱紅,名為緋羽,素以靈覺敏銳,掠飛如電聞名於世,得列奇鳥之林。

  這一群緋羽不鳴不叫,只奮力振翼,拼了死力西飛,轉眼間就消失在夜幕之中。那千隻被緋羽驚起的宿鳥,旋飛數周之後,未曾發現異樣,又紛紛回巢歇息去了。

  月下廣湖,再次陷入寧靜。

  一陣微風忽起,向湖邊吹來。這一陣風尚未吹到湖邊,風中即現出三個若有若無的黑影,修倏忽間越過了微風,已掠到湖心之上!

  這是三名全身玄黑重鎧的武士,三張各不相同的猙獰護面將他們的面容都掩於其下,背後玄色披風展得筆真,不見一絲波紋。

  為首一名武士斜舉一柄巨斧,左右兩名武士則各倒拖一把偃月大關刀。無論巨斧關刀,皆色作玄黑,不映萬物,不反月華。

  三名玄甲武士不在空中浮飛,而是掠地奔跑,玄鐵戰靴靴尖龍頭只在湖面輕點一記,三人已越過萬丈平湖!

  他們雖不當空馭氣而飛,但去勢如風,速度又不知比馭氣快了幾許!

  皓月之下,本是平滑如境的湖面上彈起了三滴晶瑩水珠,又徐徐落下,在湖面上激起三圈漣漪,一環套一環,緩緩向四周擴去。

  夜涼似水。

  沉睡的大地上,但見一群緋羽如電西飛,而它們身後,三道若有若如的身影如輕煙般迅速接近,轉眼間就追上了這群緋羽!

  緋羽群預感大禍臨頭,陣陣悲鳴,轟然四散!

  那三個身影卻未有分毫停留,翻越重重關山大澤,一路逕自西去。

  緋羽在夜色下亂飛一氣之後,才相信已然逃過一劫,重新聚成一群,回湖邊舊巢去了。

  夜幕依然低垂。

  三武士的身影悄然出現在傲然峰下,並未稍有停留,即舉步登峰。

  一,二,三!

  那為首武士第三步起步時人尚在峰腰,落足時已然登上八百丈傲然峰。他徐徐抬頭,仰首,凝望著十丈外,山門牌樓上那龍飛鳳舞的三個鎦金大字:羅然門!

  嘶……

  從那猙獰面具的縫隙處噴出了一團淡淡寒霧,斜指向天的玄黑巨斧緩緩落下,通的一聲,斧柄沒入地面。

  百丈之內,石面皆碎。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9 01:45 AM

章十九 塵間多少事 三

  羅然門山門內廣場上,兩派人馬正自對峙。一方是二百余名羅然門弟子,另一方則是百余名道德宗弟子。雖然道德宗弟子倉促聚集,其中雜有不少修為不高的支派弟子,但也有三十余名莫幹峰本宗下山歷練的弟子,單是這些本宗弟子,即足可與二百羅然門弟子匹敵。是以道德宗弟子人數雖少,但絲毫不將二百羅然門眾看在眼裏,氣焰沖天,反將羅然門弟子壓得死死的。

  此時道德宗暫時在此主持大局的太廣道長已被羅然門大羅與大然兩位真君請入主殿商議去了,同去的尙有雲中居顧清。

  太廣道長剛率眾圍了羅然門山門,顧清忽飄然而至,張口就要羅然門放人。太廣道長雖素來目中無人,但也知顧清乃是雲中居年輕一代中最重要的人物,在很多場合,她的話可以說就代表了雲中居的意向。在放人一事上忽得如此強援,太廣道長自然樂得順水推舟,將顧清也拉入己方陣營。何況在莫幹峰上那數日,顧清與紀若塵關係有異,已是人盡皆知的事,就連紫陽真人曾向雲中居提親,知道的人也不在少數。這太廣道長實是與太微、太隱兩位真人同一輩分之人,自然不會不知此事,就在這一節上,他也得對顧清另眼相看。

  太廣真人與顧清自去羅然門主殿與大羅大然兩位真君商議放人之事,廣場中的道德宗弟子失了統領,可就不再那麼客氣。何況他們並不知道詳情,只知紀若塵被掠,以為道德宗顏面已然大失,言辭中當下就對羅然門弟子百般奚落,千般污蔑,萬方挖苦,極盡挑釁之能事,恨不得立刻打上一場,以洩心頭之憤。羅然門弟子本也是驕橫慣了的,此刻卻遇上了道德宗這更驕橫無道之主,受此莫大委屈,也只得忍氣吞聲,暗歎倒楣。

  雙方正自劍拔弩張之際,這三名玄甲武士悄然出現在山門處,一時間人人鬚髮倒豎,毛骨悚然,心中寒意陡升,就如被九幽黃泉中的惡魔給盯上了一般,瞬間即四肢厥冷,遍體也涼了個通透。

  鏗鏘鎧甲摩擦聲中,為首那玄甲武士左手抬起,只向羅然門山門一指,那十丈石制牌樓頃刻間遍佈龜裂,轟然倒塌!

  羅然門弟子皆又驚又怒,紛紛喝道:“來者何人!膽敢毀我山門?”道德宗弟子見了,即知來者多半是友非敵,當下退向一邊,靜觀其變。

  為首武者提起玄色巨斧,沉聲喝道:“交出青衣小姐,可赦爾等香煙不滅!”他聲音極是沙啞,又雜著重重金屬摩擦之音,聽來實不像是人聲。

  羅然門眾人正憋了一肚子陰火,無處可洩。現下既有人主動上門,供其紓解,豈會有放過之理?當下有一人越眾而出,面透不豫,向三名玄甲武士戧指喝道:“何方狂徒,膽敢如此放肆……”

  他話音未落,左首的玄鎧武士忽踏前一步,手中偃月大關刀高高擎起,斷喝一聲,向著十餘丈外那羅然門徒閃電斬下!刀風過處,不見地裂,未聞氣鳴,也無慘叫,仿似這一刀不曾揮下一般。

  那十餘丈外的羅然門徒才喝罵到一半,忽然沒了聲音。他呆立原地,闊嘴半張,依舊是一副怒駡之態。然而眉心處已現出一條血線,正順勢而下。血線過處,人也一分為二,這才緩緩倒下!

  刀威之厲,禍及池魚!不止是他,連立於他身後的七位羅然門人也紛紛身現血線,分屍倒地,只一人要幸運些,不過是一條右臂離體而去。

  一時間,廣場上鴉雀無聲。

  玄甲武士這一刀之威,竟直達三十丈!

  “啊呀!”斷臂者一聲遲來的慘叫撕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寂靜。

  陣陣冰冷、陰寒的氣息從三名玄甲武士身上湧出,悄然蔓延至整座廣場。霎時間,廣場上金鐵交鳴聲不斷,羅然門弟子紛紛抖著手抽刀拔劍,亮出兵刃,就連道德宗也有十余名弟子抵不住殺氣侵擾,不由自主地拔劍出鞘。一位年長的老道再三喝令,才令這些年輕弟子鎮定下來。他再一揮手,三十余名本宗弟子立刻結成法陣,將支派弟子護在了身後。

  一名羅然門年輕弟子驚嚇過度,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然後狂呼亂號,揮舞著手中鋼劍,向三名玄甲武士沖來。

  皓月之下,惟見淡淡黑氣一閃。

  右首那玄鎧武士刹那間已出現在那羅然門弟子身後,右手單持玄色關刀,斜指向天!

  那羅然門弟子又跑出數步,這才頹然倒下,項中卻噴出一道血泉,一顆大好頭顱高飛數十丈,遠遠墜入無底深淵中去了。

  廣場又是死寂一片,竟無人能看清那玄鎧武士這一刀是如何斬下!

  羅然門下一名老者也頗有豪勇,臨此危勢,仍越眾而出,朗聲道:“來者何人,何故傷我眾多弟子?即使興師問罪,也當說個清楚才是。”

  右首玄鎧武士緩緩落下偃月大關刀,冷道:“交出青衣小姐,可赦爾等香煙不滅!”他語聲與那為首武士如出一轍,同是沙啞中帶著大量金屬擦音,說的話也是一模一樣。

  那老者實已拼卻了一死,當下又朗聲道:“我等並不知青衣小姐是誰。且容我先行稟告掌門,徹查全山,若有青衣小姐行蹤,再行告知,如何?”

  這一番話實已等於討饒,但無論是羅然門人還是道德弟子,均不覺得那老者有何可以譏嘲之處。

  這三名玄鎧甲士道行高深莫測,行事淩厲狠絕,出手不留餘地,就是將廣場上諸人屠盡,看來也非難事。

  面對如此敵手還能侃侃而談,那老者實有大勇,絲毫不墜了羅然門聲威。

  為首的玄鎧武士忽緩緩提起玄色巨斧,淡淡地道:“不必多事,小姐就在此山。開路,上山!”

  這最後一句乃是斷喝而出,朗朗晴夜下,猶如平空炸響一聲驚雷!

  另兩名玄鎧武士偃月關刀一揚,也同時沉喝一聲!

  三記驚雷在夜空中回蕩不絕,久久不散。三名玄鎧甲士的身影卻漸漸地變得扭曲模糊起來,猶如身處水中。

  嚓嚓嚓嚓!

  寂靜到了極處的廣場上響起數十聲輕響,首尾相接,彼此相疊,數十聲有如一聲,轉瞬則逝,還不到一眨眼的功夫。

  這數十聲輕響過後,那三個如夢魘般的玄色身影已在百丈外的峰頂大殿處現身,正邁著方步,緩步入殿。

  嘩啦啦,一片兵器落地之聲,五十三名羅然門弟子目光呆滯,緩緩倒地。他們屍身一觸地面,即刻開裂,或梟首,或中分,或腰斬,全是一擊斃命!

  血!

  難以想像的鮮血汩汩而出,在青石地面上蔓延,迅速染出了一道寬三丈,長三十丈的猩紅大道,直通上山!

  紅路中央,只立著那名老者,毫髮無傷。

  廣場上人人呆若木雞。

  只有血,還在流著……

  地牢之中,紀若塵忽然拍了拍青衣,道:“援兵已到,我們該出去了。”

  說話間,他即長身而起,深吸一口氣,而後低喝一聲!刹那間紀若塵周身上下光芒不住閃動,變幻不定,間或響起一陣輕微的劈啪聲。不多時,三十六根禁錮他道行的銀針一一爆開,化成了團團靈氣。頃刻間,紀若塵道行盡複。

  他略舒展了一下筋骨,即向青衣道:“走吧!”

  青衣道行實在太過低微,根本沒有禁錮的必要,且羅然門弟子也無人願意當著紀若塵的面,動手給她施針,是以她倒是行動自如,不受禁錮之苦。紀若塵一說出去,她當即緩緩而起,盈盈跟在了紀若塵身後。

  紀若塵既然道行已複,那這些鐵柵鏈鎖對他來說,就再不是滯礙阻澀了。他先是一掌拍散鐵柵上所有法陣機關,再生生拆下一根三尺鐵條握在手中,然後飛起一腳,踹倒了整面鐵柵!

  他引著青衣,沿著昏暗陰濕的甬道向上行去。剛轉過一個彎,前方忽然人聲鼎沸,腳步紛雜,五名羅然門弟子急急然自轉角處沖出。他們乍見紀若塵與青衣居然已脫困而出,當下齊齊一怔。

  就在他們一怔之際,紀若塵驟然起步,身形似鬼如魅,若遊魚過隙,間不容髮地自五名羅然門弟子中穿出,而後撲撲撲數記悶聲響起,五名羅然弟子搖晃數下,紛紛栽倒在地,兩眼翻 白,就此暈去!

  紀若塵雙手持棍,箭步向前,維持著這一姿勢久久不動。片刻之後,他才將目光從手中鐵棍上收回,轉而望瞭望狹小甬道中倒了一片的羅然弟子,然後又看了看手中鐵棍,如此反復,猶自不敢相信如此輕易就放翻了這許多的羅然弟子。

  “公子。”背後傳來青衣一聲輕輕呼喚,才將紀若塵神思拉回。

  紀若塵回頭一望,青衣竟盈盈向他行了一禮,道了聲:“多謝公子。”

  紀若塵有些訝異地道:“這有什麼好謝的?你不是早就謝過了嗎?”

  哪知青衣道:“公子適才所用兩種仙訣,有奪天地造化之功,絕非凡法,想必不到生死關頭,不肯輕易示人的。可公子卻不瞞著青衣,是以青衣相謝,是謝公子信任。”

  紀若塵吃了一驚,倒未曾料想到這青衣修為極低,靈覺卻如此敏銳,竟能識得解離仙訣與眾不同。只不過適才亂棍打倒一干羅然弟子,純是出自本能,又哪里是什麼仙訣了?

  他苦笑一下,道:“這也沒什麼好謝的。”

  “叔叔說過,禮不可廢…….”

  紀若塵輕輕一歎,一邊搜了羅然弟子身上可值一看的法寶,一邊道:“你叔叔一到,你就該隨他回去了吧?既然相處時刻無幾,那就率性而為,還講究那麼多禮儀幹什麼?”

  青衣依舊極守禮地道:“是,公子。”

  紀若塵再度苦笑一下,不再言語,持鐵棍當先行去。他才走出兩步,身後一陣柔風傳來,青衣竟合身撲來,緊緊地擁住了他!

  紀若塵當即僵住!

  背後傳來的除了她的如蘭氣息、溫軟觸感,又有一片溫溫濕濕的感覺在逐漸擴散。

  青衣箍著他的雙臂緊了又緊,直是運上了平生之力,還惟覺擁得不夠。她突然全身一顫,忍不住哭出聲來。但她剛哭了一聲,即咬死雙唇,將其餘悲聲生生咽下,偶爾實在壓不住,才會嗚咽數聲。然而她雙肩震顫得越來越是厲害,卻是無論如何也抑止不住的。

  紀若塵手抬起又放下,幾經猶豫,終輕輕握住了青衣死死絞在一起的素手,柔聲道:“你且安心回去,以後總有相見之日啊!”

  青衣不答,只是搖了搖頭,雙臂又緊了一分。

  “你叔叔難道不會再讓你出來了嗎?”

  青衣忽然收了悲聲,鬆開雙手。她雙手一開,紀若塵即如煙縱出,瞬間來到甬道轉角處,一棍無聲無息地擊下,一個羅然弟子正埋頭疾奔,頭剛探出轉角,後腦即挨了紀若塵一棍。這羅然弟子時機拿捏得恰到好處,就如伸頭給紀若塵敲一般,就是練也練不到這般巧法。

  那弟子挨了這一棍,悶哼一聲,雙眼一翻,委頓於地。紀若塵將他拖過轉角,這才緩緩抬起頭來,望向青衣。

  青衣早已胡亂拭去了淚水,又用衣袖狠狠地擦了擦雙唇,方望向紀若塵,笑了一笑。

  她秀目紅腫,隱泛水光,鬂發散亂,幾縷青絲垂下,更增淒豔。唇上鮮血雖已擦去,但那數個鮮紅齒印,又如何擦得掉?

  紀若塵輕歎一聲,向她伸出左手。青衣自然而然地挽上了他的手。他忽然用力一拉,青衣一聲驚呼,已被他緊緊擁在了懷中!

  青衣呆了一呆,雙臂一抬,也緊緊地擁住了他。

  “為什麼?”紀若塵低聲問。

  “公子,人妖畢竟殊途。叔叔擔心我的安危,今後……必不會放我到人間行走的。青衣以前說可以掩飾妖氣,其實是騙公子的。”

  紀若塵雙臂緊了一緊,低聲道:“傻孩子,這我又怎會不知道?我宗後援一到,諒羅然門也沒有那膽子再為難我們,又何必叫你叔叔前來?”

  “青衣……實不想公子為難。”

  紀若塵一聲歎息,不再多說什麼,只是攜著青衣的手,向外行去。轉過眼前的彎角,甬道就分出了三條岔路出來,看來羅然門多年經營,還是打下了不小的基業的。

  紀若塵在岔路前略一駐足,即發覺左首邊的甬道中隱隱傳來腳步聲,於是攜著青衣沖入了右邊的甬道中。

  此刻在羅然門大殿中,氛圍同樣凝重之極。

  大羅真君與大然真君坐於大殿東首,身後立著十余名最得力的弟子門人,看上去頗具聲威。其中三名弟子分捧錦盒,內中裝著赤瑩仙劍,混沌鞭與玄心扳指,另有一名弟子則端著一個黑邊紅底的託盤,盤中所盛正是無方子的人頭。

  大羅真君方面大臉,身高體胖,體形比之大然真君還要大上一圈。與大然真君滿臉堆笑、全無氣節不同,大羅真君一臉威嚴,看上去頗有幾分掌門威嚴。

  大殿西首處,太廣道長正襟危坐。他看上去五十餘歲年紀,吐氣如華,面容清雋,相貌氣度與他身份極是相合,只是他的目光偶爾間總會向那混沌鞭上掃上一眼,顯然定力還差了一分。

  顧清依然是一身素衫,負手立于大殿窗邊,正自欣賞著傲然峰夜景。與以往身無長物不同的是,這一次她左手中多了一把古劍。

  古劍青銅為鞘,劍鞘上既無圖飾,也無銘文,更不見分毫氣息透出劍鞘,根本辨不出鞘中究竟是何名劍。

  大羅真君陰寒著臉,向太廣道人道:“道德宗雖然勢力雄強,但也不能如此不講道理。我羅然門已損了三名弟子,又奉上無方子的人頭、歸還了寶物,就因為交人慢了些,難道道德宗也要借此生事嗎?”

  太廣道長哼了一聲,沉面不語。他揣摩宗內諸真人意思,顯然是不妨大打一場,甚至有就此將羅然門滅了之意。且景霄、太微兩位真人正在趕來此地的途中,此時距離二位真人動身已近一個時辰,隨時都有可能到達,現又有雲中居顧清作為同盟,是乙太廣道長底氣十足,步步進逼,定要尋些由頭出來,好激化事端,先打起來再說。

  可沒想到大羅真君不光道行不低,處事也是滴水不漏。一上來不光盡還寶物,還備好了挑起事端的無方子人頭,可說給足了道德宗面子裏子,太廣道人就是再蠻橫無理,一時間也難找藉口。

  惟一可以做些文章的,就是大羅真君遣去地牢提紀若塵與青衣的弟子已走了三撥,卻仍未見有一人回報,更別說見到紀若塵本人了。

  但大羅真君又派出了第四批三名弟子,讓太廣道長也不好發作,只有先等上一等再說。

  大羅真君先用話將太廣道長扣死,又向顧清道:“顧仙子年紀輕輕,即有如此道行見識,大羅佩服之至。只是紀若塵乃是道德宗弟子,未知與雲中居有何干係,要勞動顧仙子仙駕光臨,開口要人?”

  顧清聞言轉身,道:“我也久聞羅然門大羅真君素來能言會道。但顧清此來非與大羅真君理論,只是來要人而已。若今日羅然門不能將若塵完好交出,那從此即是與我雲中居為敵,大羅真君三思吧。”

  大羅真君重重一拍扶手,怒喝道:“顧仙子,你這也未免太強凶霸道了些!”

  顧清淡然道:“今日就是強凶霸道了,你又能如何?”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9 01:47 AM

章十九 塵間多少事 四

  大羅真君臉色忽青忽白,一時間說不出話來。要讓他當場翻臉與顧清動手,卻還真未必有那個膽量,就是他有這個膽,一旦動起手來,只會平白與了太廣道人口實。大羅真君心中早已千百遍的暗叫倒楣,天曉得雲中居怎會與道德宗聯起手來!若兩宗真的同心協力,就是青墟宮虛玄真人在此,也要退避三舍,暫避其鋒,何況他一個小小的大羅真君?

  大羅真君乃是一派之尊,此情此景,無話也要找話說。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濁氣,向顧清道:“顧仙子年紀如此之輕,恐怕代表雲中居說話有些不妥吧?若是天海老人在此還差不多!”

  顧清望著大羅真君,忽然微微一笑,笑得大羅真君心下陣陣驚慌。

  自見了顧清的那一刻起,他即處處落於下風,總覺一切都已盡在這年紀極輕的雲中居高弟掌握之中。

  還未等大羅真君弄清楚顧清笑中含義,大殿中突然響起一聲冷笑,有人道了聲:“是誰在叫我啊?”

  眾人只覺得眼前一花,太廣道長身旁的座椅中已多了一個禿頭老者,不是天海卻又是誰?只是短短時間不見,他頭上那幾根稀疏毛髮已消失得無影無蹤,此刻頂著一個鋥亮光頭,倒也為大殿添了不少光輝。

  顧清微笑道:“你還是來了。”

  天海雙眼一瞪,向她怒道:“我不來怎麼辦?誰來給你鎮場子?我若不來,人家還不都把你當成了招搖撞騙之徒,這讓我雲中居臉面往哪擱?”

  大羅真君臉色極是難看,天海老人威名遠播,他自然是認得的。天海這幾句明著是訓顧清,實則句句都在罵他有眼無珠,不識泰山。

  天海老人數落了一頓顧清,又盯著大羅真君,一字一句地道:“清兒所言即是我雲中居之意!你既然想要我再說一次,那我就重複一遍給你聽!今日若不將那該死的紀若塵完好無損的交出來,我立刻就掀了你這傲然峰!”

  天海老人立威百年,說出的話豈同凡響?大羅真君與大然真君當即面色如土,太廣道長則是又喜又悔。喜的自是又得強援,悔得則是剛剛顧慮太多,事事講究以德服人,先要占個理字,結果無所作為。看這雲中居一老一少行事,那才叫霸氣威風,自已畏首畏尾的,哪有一點正道之首的風範?道德宗實力比之雲中居只強不弱,又是此樁風波正主,可現下氣焰風頭卻完全被雲中居壓了下去,他太廣道長辦事不力的印象,恐怕從此要深植諸位真人心中了。這又如何叫他不悔?

  天海又轉向顧清,哼了一聲,道:“這回滿意了?你始終空著這把椅子,就是等我來呢吧?就你這點小小心思,還想瞞得我?”

  顧清先是笑笑不答,忽然面色一肅,望向羅然門山門方向,雙眉微皺,嗆的一聲,古劍已然出鞘!

  天海也收起了玩世不恭之色,面色凝重,吐出一口濁氣,悶聲喝道:“好凶辣狠絕的妖氣!”

  大羅與大然真君面面相覷,不明所以。太廣道長也是一頭霧水,但他頗懂機變之道,見顧清古劍出鞘,也將佩劍提起,橫放膝上,以備萬一。

  嘶…….

  殿門外似是有一頭洪荒巨獸呼了一口氣,大殿中刹那間寒氣彌散,冰寒徹骨,又有一股濃濃的血腥氣蔓延開來,中人欲嘔。好端端的一個富麗堂皇的羅然議事殿,轉眼間就成了人間修羅場。

  嚓嚓數聲輕響過去,兩扇二丈殿門突然裂成了數十塊,轟然倒塌!

  羅然議事殿這兩扇門以精鋼為芯,赤銅包皮,厚尺半,闊二丈三,高二丈,實是堅固之極,也奢靡之極,沒想到竟被來人揮手間就給碎了。大羅與大然兩位真君駭然之餘,也無比心痛。

  三名玄鎧武士步入了議事殿。深黑如墨的鎧甲縫隙中不時透出數縷淡淡黑煙,將三人籠罩在煙霧之下。大殿中燈火雖明,他們卻仍如置身於夜色之中。

  為首玄鎧武士看了一眼羅然弟子手捧的混沌鞭,沉聲道:“小姐在此,奪人!”

  大羅真君早憋了一肚子悶氣。道德宗人多勢眾,雲中居蠻橫無理,但總還肯坐下來論個理。可這三個目中無人的傢伙毀門而入,徑要拿人!當下他再也忍耐不住,起身喝道:“爾等何人,敢來羅然大殿撒野?”

  右首玄鎧武士關刀一舉,斷喝一聲,偃月關刀遙遙向大羅真君橫斬而去,刀氣所及,連大然真君也波及在內。

  這二位真君遠非尋常羅然弟子可比,當下急運真元,周身大放光華,皆浮空而起。大羅真君手中多了一把二尺短劍,晶瑩剔透,劍身上有點點星斑。大然真君胸腹間升起一塊龜紋古盾,盾中央鐫一個先天八卦。

  箏!

  如一記最高亢的鳳鳴聲響過,大殿中瓷瓶玉盤紛紛炸碎,無一倖免,十余名羅然弟子也搖搖晃晃,道行最低的兩人耳中標出兩條細細血線,緩緩倒地,竟生生被這金鐵交鳴之音給震死了!

  鳳鳴聲一息,大羅大然二位真君即當空而墜,面色赤紅,如欲滴出血來。大然真君龜盾中心先天八卦圖忽然一亮,然後居中分開,裂成了上下兩半。大羅真君手中飛星古劍劍鋒上也多了一個小小缺口,劍身光芒暗淡已極,幾乎與凡劍無異。

  大羅與大然跌坐椅中,神色驚駭欲絕,只死盯著自已身體,不敢稍動分毫。他們身上綢衫忽然橫裂開來,露出一身白白淨淨的肥肉。

  白肉上忽現一道豔紅細線,妖異之極!

  刹那間,殿中幾乎所有目光都已聚集在那兩根紅線上!

  紅線徐徐向肉內沒去,白嫩得如新藕般的肌膚隨之裂開,露出膚下嫩生生白中透紅,又滲著些油的新肉來。

  好在兩根紅線隨即消去,大羅真君最終傷深七分,大然真君則要重些,傷深寸半。這傷雖然不輕,可也不致命。兩位真君在生死渡口處打了個來回,此時方敢吐出了屏著的一口氣,一時間面如土色,汗下若雨。

  天海老人雙眼微眯,沉聲道:“無盡海?”

  “……洪荒衛!”那為首的玄鎧武士應道。

  通!

  又是一聲悶響,為首玄鎧武士巨斧斧柄重重頓在地上,刹那間方圓五丈內輔地青玉皆化為齏粉,五丈外的青玉卻安然無佯,於是持斧玄鎧武士的腳下,就這樣出現了一個無法更加工整的圓。

  這個圓甫一形成,大殿另一端即響起一聲悶雷,輔地的十余方青玉驟然炸飛上天,一個恰好立在那裏的羅然門弟子連哼都未來得及哼一聲,就隨著青玉沖天而起,重重地撞在大殿橫樑上,只聽得一片骨裂聲,眼見得是不活了。

  鋪地青玉飛起後,殿中地面又噴出大量泥沙碎石,現出一個深不見底的大坑。坑下一聲女子驚呼,兩個纏在一起的身影沖天而起,正是紀若塵和青衣。看他們那略顯張惶無措的姿態,顯然不是自己願意跳出來的。

  為首那玄鎧武士一見青衣,披風下即刻湧出大團其濃如墨的黑霧,將他整個人都罩於其中。他橫端巨斧,雙膝一彎,大喝一聲,一躍而起,即向紀若塵與青衣沖去!

  為首那玄鎧武士殺氣沖天,氣勢如山,妖氣一出,殿中玉石俱碎,此時方才盡顯修為!他這一躍,殿中眾人只覺得耳中嗡的一聲,腦中陣陣眩暈,刹那間只覺不是那玄鎧武士躍起,而是這整座大殿驟然沉了下去一般。

  持斧玄鎧武士動作看似呆澀遲緩、沉重如山,實際上卻是快到了極處,那些羅然弟子眼睛還盯著他立足處時,他已然出現在紀若塵身後,巨斧高擎,當頭斫下!

  另兩名玄鎧武士則各向前一步。他們步法如煙如幻,說不出的詭異,一步踏出,已到天海老人身前,偃月關刀帶出一片青濛濛光華,分從左右向天海斬去。

  天海雙目深處亮起一點精芒,浮空而起,兩拳前各凝成一團耀眼之極的金色光球,而後吐氣開聲,一聲大喝,雙拳分別迎上左右偃月關刀!

  嚶!

  殿中響起一陣奇異的尖銳嘯聲,雖不響亮,但其利如針,讓人聽起來只覺得說不出的難過,就如有萬千利針透耳而入。

  四名手捧寶物的羅然弟子皆不及抬手掩耳,臉色忽紅忽白,如是數次,終於七竅流出細細血線,晃了數晃,倒地身亡。自洪荒三衛一到,這議事大殿已成了鬼門絕域,稍立得久一些,往往連死都不知道是怎麼死的。那些倖存的羅然弟子再也不敢多呆,發一聲喊,一哄而散,各自逃命去了。

  天海老人凝于空中不動,座下八仙椅卻無聲無息地爆成輕煙。兩名玄鎧武士偃月關刀則顫動不已,騰騰騰連退七八步,每一步落下,丈內青玉盡碎。

  兩名玄鎧武士剛剛立穩腳步,天海老人卻已到了他們面前,雙手迎風一晃,已成丈許多的金色巨掌,然後向兩名玄鎧武士輕輕一推!

  玄鎧武士只覺初時惟有一道輕風襲來,這一道輕風瞬間就化成了三道、五道、乃至無窮無盡,再柔的風匯得多了,也會變成狂風怒潮,何況這是天海老人以雲中秘法催運而出的罡風?這成千上萬道風流向各各不同,互相交織撞擊,去向瞬息萬變。別看這道道柔風均是含鋒不顯,不動殺意,但擋錯了其中任何一道,就會身不由已地被接踵而來的萬千罡風推送至千丈之外。

  天海老人年輕時與人爭雄,就是仗著這一法訣,向來不懼圍攻。

  兩名玄鎧武士低吼連連,手中偃月關刀嘯叫不已,化成一團黑氣,刹那之間,也不知斬出了幾千幾萬刀!

  天海老人兩隻巨掌瞬間裂成漫天碎金,這一擊竟然被破了!但天海老人身影早已消失。

  為首玄鎧武士巨斧向紀若塵與青衣之間斬下,斧正高擎之時,一把古劍忽如天外飛來,從旁擊至,劍尚在遠處,劍鋒上已生成一根若有若無的柔絲,輕輕纏繞在斧柄之上。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9 01:48 AM

章十九 塵間多少事 五

  恰如情絲纏繞,巨斧雖有萬鈞之力,但在一縷柔絲的牽拌下,去勢竟也微顯滯澀。

  平淡無華的古劍劍尖又是微微一顫,又是萬千柔絲散出,輕輕巧巧地纏繞在斧柄之上。這些柔絲纏得恰到好處,正是巨斧斧柄受不上力的一點,因此僅是微微一牽,巨斧去勢立偏。

  那玄鎧武士側首一看,見顧清正在數丈外馭劍飛來,手中古劍顫動不休,瞬息間即有萬千變化,每一下變化皆對準了玄鎧武士身上甲葉間的縫隙,劍雖未到,意已先至,且她周身真元已聚至滿點,在那玄鎧武士眼中,此時的顧清有如一輪初生朝陽,光耀萬里!

  若他一個應對不善,被顧清一劍擊實,那時她周身真元將盡在此劍傾出,縱是他道行通天,也必不好過。顧清這一劍,實已窮盡變化之能事。

  這玄鎧武士平生所見,道行比顧清高的人與妖也不知有多少,但卻未有一人能如顧清這樣傾全部真元於一擊之中,這一擊中了顧然是石破天驚,若是不中,她也將無力再戰。然而顧清可非是那全無策略的莽夫,此劍一出,想要不中,卻也是甚難。

  玄鎧武士身形突然在空中一凝,然後雙臂運力,大喝一聲,巨斧驟然下落,斧鋒只進一分即停!

  這一斧之威,足以開山辟地,卻驟發而停,這玄鎧武士一身道行,實可用深不可測四字形容。巨斧雖停,斧中所含如嶽威勢卻轟然爆發,瞬間震斷斧上所纏萬千柔絲。

  顧清面上血色盡去,一人一劍就此凝在空中。她這萬千變化的一劍,竟發不出去!

  玄鎧武士巨斧一頓,反以斧柄後挫,斧柄處黑光乍現,凝成一個猙獰獸首,向空無一人的殿心沖去。獸首剛一成形,天海老人即如鬼魅般在他身後一丈處出現,一拳揮出,其威已使萬物無聲!

  拳斧一觸,即輕飄飄的分開,獸首幻象均消而無蹤,殿中依是萬籟俱寂,不聞分毫之音,實不知是世間本寂,還是大音希聲。

  天海老人本無跡可尋的身法忽呆滯如石,沉甸甸地墜到地上,還連退三步,面色殷紅如血。玄鎧武士仍在空中,只是披風炸成萬千碎絲,背後黑甲盡碎,二尺斧柄已扭曲得不成樣子。

  他又嘶吼一聲,巨斧一提,竟還能一斧那紀若塵斬去!只是斬到中途,巨斧忽然掉了個頭,刃鋒向後,斧背朝前,這其疾如電,其重逾山的一斧,刹那間已變得柔若春水。這一斧眼看著就要落在紀若塵的後腦上,將他輕輕拍暈。玄鎧武士的左手同時探出,已抓向青衣肩頭。

  此時此刻,顧清已不及援手。天海老人則又已被兩名關刀鐵衛合圍,一時間無法脫身。

  就在這因果已定的瞬間,紀若塵忽然一低頭,玄色巨斧擦著他的頭皮掠過,只震碎了他束發的絲絛。

  無盡海、洪荒衛這必中的一斧,居然讓他給躲了過去!

  不只是如此,紀若塵攬著青衣腰身的左手順勢發力,帶得青衣也橫移一尺。玄鎧武士的巨掌貼著她的青衫掠過,又抓了一個空!

  彈指一揮雖短,達者已足以移山河、定乾坤,庸人卻還不及思索究竟發生何事。

  洪荒衛與天海老人、顧清已是連番激戰,形勢幾度易轉,但實際上不過是電光石火般的一瞬,大羅與大然兩位真君呆坐椅中,只一雙眼轉來轉去。他們此刻仍不敢稍動,生恐體內洪荒衛餘勁未消,惟怕離座而起,身軀就會中分兩半。而那一眾羅然弟子,不過剛逃出數步,全然不知身後早已戰得滄海桑田。

  紀若塵與青衣被那持斧武士自土中震出,一路翻滾著向上,此時此刻不過剛剛在空中穩住了身形而已。青衣道行極低,偏又感覺敏銳,早被轉了個七葷八素,渾不知身在何處,自不必說她。紀若塵道行雖遠較青衣為高,但在洪荒衛與天海老人眼中,那高也是極為有限,就是在場的這些羅然門弟子,道行也皆壓過了他去。

  總而言之,紀若塵即屬於那理所當然應被無視的一類。

  他這一避一讓,除了快些之外,實則沒什麼奇處。但動作渾然天成,時機恰到好處,這才是真真正正、實實在在的出人意料。那玄鎧武士做夢也未想到自己這一擊一抓會失手,是以所有後招皆是用來對付天海老人的,此刻都落到了空處,不由得身形一滯。

  但他隨即運力,強行收住巨斧去勢,將巨斧如風車般轉了一圈,又以斧柄插入紀若塵與青衣之間,微微運力一震,終將二人分開,然後一把抓過了青衣。

  紀若塵道行畢竟低微之極,那洪荒衛稍一留意,他即再也取不得巧,被斧柄上無可匹敵的大力震得向後飛出,眼睜睜地看著青衣落入人手。

  此即他左手忽然傳來一陣溫潤滑膩的觸感,原已被顧清握住。她掌心中隨即透入一道熾熱光流,將紀若塵體內縱橫不休的斧氣一一化去。紀若塵也自悄然運轉解離仙訣,搬運數次,方將洪荒衛那狠厲強絕的妖氣盡數消了。

  顧清一抓住紀若塵,拖著他向大殿一側倒飛而回。而那玄鎧武士似也不願與她糾纏,反手將青衣擲向殿中空處,而後又如雷般怒喝一聲,巨斧帶著攝人心魂的厲嘯,如濤如潮般斬向天海!

  這為首玄鎧甲士一回戰圈,局勢登時逆轉!

  三名玄鎧甲士只攻不守,每一記斬擊皆如山之重,威勢無倫,直欲斬盡殺絕,不留分毫活路。這一場惡戰短兵相接,每一刹那都有以十以百計,毫無花巧、但憑真元修為硬拼的攻防。三名洪荒衛以極詭異步法,運極深厚真元,出極狠辣招勢,殺得天海老人一時間惟有招架之功,未有還手之力。

  這樣的惡戰中,即無發動道法的閑瑕,也無念頌真言的餘地!

  此時顧清拉著紀若塵剛剛落地,眼見天海老人處境堪危,古劍再提,就欲再入戰圈。但她古劍尚未齊肩,眼前忽然一花,一名洪荒衛忽舍了戰圈,踏著如煙如火步伐,斜拖偃月關刀,瞬間就出現在顧清眼前,一刀向她攔腰掃來!

  這一刀雖然狠極,卻留有餘力,也不難閃躲。但只要顧清一閃,背後的紀若塵就完全露了出來,看來他的真實目標乃是紀若塵。

  顧清纖纖五指驟緊,清喝一聲,完全舍了自身防護,古劍劍尖帶起一溜淡青色真火,一劍向那洪荒衛面具眉心處刺去!

  那名洪荒衛暴喝一聲,其聲如雷,向顧清迎面沖來,刹那間激得她青絲飛揚,古劍去勢立緩一分。得此空當,他已自顧清身邊閃過,手中偃月關刀反轉刃鋒,如電般紀若塵當頭敲下。

  紀若塵寧定看著襲來的偃月關刀,雙手揚起,竟欲以空手夾住那玄色偃月關刀!

  那名洪荒衛大吃一驚,以紀若塵這點微末道行,竟也想以一雙肉掌斷他的關刀?就是讓他拍上了關刀,也絕無可能稍阻關刀去勢半分。但那洪荒衛顯然深通搏兔也當用全力之訓,當下運起全身真元,關刀去勢驟快數倍,完全不與紀若塵雙掌碰觸,力道卻還是輕柔綿軟,剛足以將紀若塵拍暈。

  紀若塵空運起瞭解離仙訣,手上動作卻遠遠跟不上偃月關刀,只能眼睜睜地關刀當頭敲來。

  只是他面前飄揚的幾根散亂長髮忽然斷了!

  紀若塵只覺得眼前一亮,緊接著視線內就是無窮無盡的光海,再也看不清殿中任何景物!

  大殿中突然現出一道光柱,下入地底,上透殿頂,不知從何而來,不知其長幾許!

  這一道光柱幾乎是貼著紀若塵鼻尖穿入地面的,那洪荒衛關刀收勢不住,一刀斬在光柱上。光柱刹那間幻化出黃綠藍赤褐五色,深依五行相克之道。那洪荒衛只覺關刀上傳來一道淩厲無倫的大力,措不及防之下,當即被擊得向後飛出!

  光柱隨即消去,現出當中一柄松紋古劍,正插在紀若塵身前。

  殿中忽然響起一聲清朗長笑,一人道:“想劫若塵為質?想得倒好!”

  殿頂早已破了一個大洞,一人自洞中飄然而下,道不盡的灑脫出塵,正是道德宗景霄真人到了!

  景霄真人長笑未已,人在空中已是一個轉折,似緩實快,淩空向倒飛而出的洪荒衛追去。他右手一招,松紋古劍一聲龍吟,自行躍入手心,一劍向那洪荒衛咽喉封去。那洪荒衛尚未回力,眼見得已無封擋之力。

  景霄真人果不負一脈真人之名,揮灑自如,動如行雲流水,談笑間已將置那洪荒衛於死地!

  另一名洪荒衛見了,也捨下天海老人,偃月關刀斜揮而上,斬向景霄真人腰際,若景霄真人不回劍自保,這一刀即要將他腰斬!哪知景霄真人身周忽然現出四張金底紅邊的符咒,四符一出,那洪荒衛即動彈不得,偃月關刀再也無法寸進!

  持斧洪荒衛忽然躍起一丈,巨斧虛空緩揮一周,那四張咒符即刻消逝無蹤。

  但他此舉豈能沒有代價?背心早被天海老人虛按一拳,一時間碎甲紛飛,玄鎧後部徹底毀壞,露出了背心處虯結的肌肉以及縱橫交錯、不知有多少道的傷疤!

  符咒一消,那把偃月關刀已如出閘猛龍,轟然擊出!景霄真人無奈回劍一擊,一聲金鐵之音後,那洪荒衛已被硬生生地壓落於地。

  殿頂破洞中,太微真人鬚髮飛揚,徐徐降下。他四符被消解於無形之中,面有怒色,左手劍指一領,自右至左一劃,九張各不相同的咒符一字排開,繞身緩緩轉動。

  大殿中忽陷一片死寂之中,惟見九張咒符同時亮起,燃燒!

  鳳舞九天!

  夜幕之下,宏偉之極的羅然議事大殿本是巍巍如山。但在刹那絕對死寂之中,大殿中驟然亮起無法形容的強光,一道粗大之極的光柱穿出殿頂破洞,沛然而起,直沖天際!強光如浪,自羅然大殿每一道門戶,每一扇雕窗中湧出!

  強光中,兩個胖胖身影如飛而出,瞬間越過數十丈距離,方敢停下,正是大羅與大然兩位真君。此時議事殿中已完全化作人間煉獄,稍多呆一會,即會有性命之憂,是以二位真君再也顧不得顏面,飛奔出殿,遠離這事非之地。

  兩位真君稍得喘息之機,即互望一眼,均又是惱怒,又是慚愧。這羅然議事殿乃是羅然門最重要之所,花費了二位真君無數心血建成,此刻道德宗、雲中居與無盡海反客為主,在此處大打出手,他們身為地主,卻連觀戰的資格也沒有,如何不怒?如何不羞?

  羅然大殿中強光忽斂,靜了一靜,然後一連串驚天動地的炸雷響起,呼的一聲,整個殿頂竟沖天而起,轉眼間即消失在茫茫夜天之中,直把兩位真君看得目瞪口呆!

  他們此時才隱隱覺得自己剛才舉動頗有急斷之智,也不能說是如何羞恥。

  聲聲炸雷之中,一物忽然從羅然大殿中飛出,當頭向兩位真君砸下。兩位真君大吃一驚,此刻大殿中飛出之物,他們又哪敢去接?當下分向兩邊閃開,任那物重重落地。

  撲通一聲,塵埃四起,那物忽然一聲痛呼,又把他們嚇了一跳。兩位真君忙細細看去,見那哪是什麼物事,而是道德宗太廣道長。他此時躺在地上,哼哼嘰嘰,連爬都爬不起來。兩位真君奪路而逃時,太廣道長自恃道行,留於殿內未出,最終也沒比兩位真君多呆了多久。

  兩位真君相視一笑,心中登時平了。

  此時羅然大殿中忽然亮起一片淡淡黃光,其柔如水,光輝所到處卻是威能消石毀玉,好端端一個羅然大殿,被這黃光一浸,轉眼間即消得乾乾淨淨,只留下九根宏偉銅柱屹立不倒。九柱徑一丈,以赤銅澆鑄而成,上刻無數真言法咒,如今能歷經諸劫而不毀,可見羅然道法也非無一可取之處。

  兩位真君見了如此威勢,膽戰心驚,又悄悄向後退去。

  此時羅然殿內,修羅場中,忽然響起一個柔柔的女子聲音:“你們再不住手,我即自決於此!”

  刹那間光消雷隱,巽風四散,大殿重見皓月。

  青衣立於殿心,雙目含淚,一雙素手間牽一根青絲,正橫在自己喉前。三名洪荒衛成品字型分立她周圍,三衛儘管披風盡消,鎧甲破碎,足下三灘碧血正逐漸擴大,但那舍我其誰的氣概,依然如故!

  三衛之前,天海老人居中立著,景霄與太微兩位真人分立左右,也在望著青衣,面色複雜。

  為首的洪荒衛重重踏前一步,巨斧當胸一橫,沉聲道:“你們速送青衣小姐回去,我在此斷後!”

  雖直面正道三位名滿天下的宗師,這全身鎧甲盡碎的武士卻橫斧傲立,竟是要將三人盡數擋下!

  另兩名洪荒衛也不遲疑,分抓青衣左右雙臂,斷了她手中青絲,就欲攜她離去。

  青衣急叫道:“若塵公子一直是救我的,他不是惡人!你們別打,別再打了!我隨你們去見叔叔就是!”

  青衣的話雖然語無倫次,但場內皆是有大智慧之士,一聽之下即明白了大半。兩名洪荒衛一怔,聽得青衣願隨他們回去,即將她緩緩放下。

  當下天海、景霄與太微真人將紀若塵叫來一問,三言兩語間即明白了事情經過,均覺這一場激戰實是有些莫明其妙。好在三方鬥得雖凶,但洪荒衛對紀若塵未動殺機,天海與景霄、太微兩位真人手下也留有一分餘地,終沒釀成大禍。

  三人盤問紀若塵時,那持斧洪荒衛在一旁也聽了個明白,當下緩緩向後退去,沉聲道:“即是如此,我等即護送青衣小姐回去了。他日有緣,當再行討教!”

  青衣深望紀若塵一眼,又看了看顧清,似是明白了些什麼,神色忽然一黯,轉身默默隨著三名洪荒衛離去。

  其實不論是天海老人還是景霄、太微兩位真人,暗中均十分忌憚無盡海,不願事態發展至不可收拾之局,此時皆默不做聲,暗許了那三名洪荒衛回去。

  顧清一直在看著青衣,此時忽然上前一步,向洪荒衛道:“請三位留步。”

  持斧洪荒衛緩緩轉身,再次立上險位要地,將同伴們擋在身後。

  顧清行到天海老人身邊,在他耳邊低語數句。結果不光天海面色大變,連一旁豎著耳朵旁聽的道德宗兩位真人也面色古怪,皺眉思索起來。

  “不行!”天海老人斷喝。

  哪知顧清面色一沉,冷道:“此地是我說得算吧?”

  不知為何,天海老人竟不反駁她這句,只是搖頭不住道:“不行!絕對不行!真是豈有此理?”

  顧清哦了一聲,向天海微笑道:“那麼,天海師…….”她這一個師字拖得頗長。

  “住了!”天海老人暴喝一聲,打斷了顧清的話,忙向景霄與太微兩位真人望了一眼,頗有張惶之意。

  見兩位真人均是一頭霧水,天海老人方恨恨地道:“好好!你厲害!反正此事是你的決定,回山后掌教怪罪下來,與我無關!”

  顧清淡笑道:“一切自有我來擔當。”

  天海老人哼了一聲,向那持斧洪荒衛道:“請三位告知你家主人,青衣小姐以後若再在人間界行走,我雲中居將負責維護安全,若有人敢為難於她,即是與我雲中居為敵!”

  青衣以手掩口,一聲驚呼,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三名洪荒衛也大吃一驚,面面相覷。

  天海老人怒氣猶自未平,哪知景霄真人與太微真人互望一下後,景霄真人也向那為首洪荒衛一拱手,竟道:“煩請回復你家主人,若青衣小姐在人間行走,我道德宗也願盡綿薄之力!”

  天海大吃一驚,看看顧清,再看看道德宗兩位真人,實不知是他們瘋了,還是自己瘋了。

  那三名洪荒衛顯然也是一頭霧水,比之天海好不到哪里去,但此刻護送青衣回去乃是第一要務,於是持斧洪荒衛向諸人微施一禮,即率眾離開,轉瞬間已消失在夜色之中。

  殿中諸人皆明白,他這一禮,是謝諸人對青衣的回護之諾。

  洪荒衛與青衣一走,天海老人也隨即離去,景霄和太微兩位真人則去處理羅然門餘眾,一時間,九根銅柱當中只留下了紀若塵與顧清。

  看著淡淡定定的顧清,紀若塵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好。這一晚發生的事情實在太多,他腦海中已然是一片糊塗,片刻後方稍理出一個頭緒,先是問道:“你怎會在這裏?”

  顧清微微一笑,伸出左手,掌心中有一顆紫金小鈴,道:“你求救煙火一出,此鈴即會鳴響,並標示出煙火的方位地點。嗯,這是紫陽真人贈我的。”

  看著立在面前的顧清,紀若塵心越跳越快,竟有些不敢直視她的傾世容顏,好半天才期期矣矣地問:“那你接下來……要去哪里?”

  顧清似笑非笑地看著紀若塵,直把他看得左顧右盼,不敢與她視線相接,方道:“當然是……洛陽。”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9 01:50 AM

章二十 豈必消無蹤 一

  洛陽。

  洛陽乃天下名都,南望龍門,北依邙山,東逾瀍水,西至澗河,洛水橫貫其間,向為東西交通要衝,素有“河山控戴,形勝甲天下”之譽,歷來為兵家必爭之地。因適逢盛世,既無人禍,亦無天災,又得地利之便,其富庶與繁華,不下於帝都長安。

  整個洛陽城被洛水一分為二,洛水西北方乃皇城宮城所在,殿宇樓閣星羅棋佈,王侯府第鱗次櫛比,皆是金碧輝煌,氣派非凡。餘下即是官吏私宅和百姓居所,設三市百坊,佈局狀若棋盤。即使是一般市井之家,也是雕樑畫棟、黛瓦粉牆,其富庶程度,可見一斑。

  城中有三市,洛河北有北市,河南有南市,另在西南角還設有西市。俱是店肆林立,酒旗招展,熱鬧非凡。南來北往之客,多喜停留於此。

  當紀若塵終立在洛陽城前時,仍有些不敢相信這一路的旅程會是如此輕鬆。

  羅然之後,再無險阻,紀若塵一路遊山玩水,輕車直行,不半月即到了洛陽。這一路上遊山玩水,欣賞沿途風土人情,又有顧清同車相伴,無論是溫山軟水,還是荒山野嶺,在紀若塵眼中皆成了說不出的美景。

  不知是羅然門一役震懾了暗中覬覦的宵小,還是因有顧清相伴隨行,這一路走得平平安安,順暢無比,就是七絕嶺與葭陰關這兩大群妖聚積之所,也是驅車直過。

  洛陽城西門十裏處,早停了一輛四乘馬車及三十名披堅執鋮的甲士,一個三十左右的文士正立在官道旁,翹首向官道盡頭張望著。他生得長眉細目,白白淨淨,五縷細須隨風拂動,很有些儒意仙風。此時已是四月初,河南道一帶剛入暑季,正午時分的太陽直射在這全無遮擋之處的官道上,蒸得那些高大肥壯的戰馬都無精打采。然那文士神態從容,雖在烈日是暴曬多時,也不見他流一滴汗出來。

  遙見載著紀若塵的馬車自官道盡頭現身,那文士面露笑容,摺扇一合,迎上前去。馬車一停,紀若塵即下了車,與文士見過了禮。將到洛陽之時,顧清即說師門有事要先行處理,自行離去,是以此刻車中僅紀若塵一人。

  那文士先是向紀若塵一禮到底,然後方含笑道:“在下徐澤楷,現在洛陽王帳前作個幕僚,見過紀師叔。師叔遠來辛苦,請先到寒舍歇息,明日再去與李王爺相見。”

  紀若塵知徐澤楷雖看上去不過三十許人,但實際上早已年過五旬,十五年前就已奉命下山,而自己真實年紀不過二十,徐澤楷論年紀實則當自己父親都有富餘,此刻卻態度恭謹,口稱師叔,聽起來實在是有些彆扭。

  紀若塵當即拱手道:“澤楷兄實在是太客氣了,我年紀尚幼,今後這師叔二字還是免了吧。”

  徐澤楷搖頭道:“我宗三千年傳承,諸事有序,不可逾越,此事萬萬不可。且師叔要在塵間行走,這身份輩份還是相當有用的,師叔日後便知。”

  紀若塵再三推辭了幾回,都拗不過徐澤楷,只得隨著他登上了持鋮甲士護衛的那輛華麗馬車。這輛四乘馬車可比紀若塵來時那輛馬車華貴得多,車廂內鎦金為紋,紅綿作墊,踏腳處是黃銅縷空花格,內置香爐,縷縷輕煙,嫋嫋而上。

  紀若塵剛在車廂軟榻上坐下,即覺得一股脂粉俗豔之氣撲面而來。車中刻下雖只他與徐澤楷二人,但顯然廂中曾有過不少香豔之事。紀若塵久居太上道德宮,這多年來聞的是仙煙,見的是玉台,把玩之物哪一件不是靈氣充溢之物?是以此刻被俗香一沖,當即有些無法消受,眉頭略皺。

  徐澤楷見了,頗有深意地微微一笑,道:“師叔,你久居世外,不食人間煙火,此刻想必覺得這塵俗繁華實是俗不可耐。不過這俗世繁華也有俗世繁華的好處,而且師叔此行修的就是俗務,這一關無論如何是要過的。”

  紀若塵點了點頭,心下忽然一驚。他又哪里是什麼久居世外,不食人間煙火的高人了?

  就在五年之前,他還不過是個塞外客棧中跑堂打雜的小廝,每日裏營營役役,只為求一頓溫飽。這洛陽王府的馬車,出塵處當然不及太上道德宮仙家氣象,可是富麗精細處實也不惶多讓,若在五年之前,這可是他做夢也想不到的生活。僅僅五年之別,就已看不上這塵世繁華了?

  回想山上五年,自推知謫仙一事後,哪一天他不是過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那時日夕用功,還惟恐不夠勤力,只覺得飲茶喝水都是在空耗光陰。只是歲考連戰連捷,漸漸激起了他少年的爭雄之心,見了顧清之後,他更是恍然惚然,幾不知此身是在何鄉。下山後屢遇強敵,卻又能化險為夷,特別是諸派皆對道德宗三字敬畏有加,紀若塵隱隱的就有了些自高自大之心,哪還有當初那謹小慎微的心態?

  其實他心中明白,如今一切浮華,甚至於顧清對他的另眼相看,細細想來,恐怕都有七八分是因這謫仙二字。或許惟有青衣是不因謫仙二字而來,但她也是大有來歷之人,又出現得過於巧了,因此紀若塵于她來意也未有十分把握。

  人心如海,他年方二十,哪能就探得到底,尋得到邊?

  也即是說,真相大白的一日,他就將被打回原形,萬劫而不復。

  這一日,遲早會來。

  “師叔,您有何不適嗎?”

  徐澤楷的一聲問,將紀若塵驚醒過來。車廂頂有一面銀鏡,紀若塵微一抬頭,即看到自己面色蒼白,隱隱有冷汗滲出,也難怪徐澤楷會有如此一問。

  他勉強笑笑,道:“你多慮了,我只是想起路上荒廢了許多光陰,誤了功課,是以心中不安。”

  徐澤楷當即恍然,笑道:“久聞師叔勤勉之名,今日一見,果不其然。不過以澤楷愚見,修修俗務,無論於個人藝業還是我宗基業均大有好處。師叔天資舉世無匹,日後乃是我宗中興之望,這一門功課不可或缺。”

  若是片刻之間聽得天資舉世無匹幾字,紀若塵定是嘴上推辭,心中暗喜。可是此刻聽來,險些再出一身冷汗。

  兩人一路談談說說,轉眼間就入了洛陽城。洛陽城門處立著拒馬尖木,二十軍卒披甲持刀,正在盤查出城入城的百姓。此時正是高峰,無論城內城外,都排了不短的隊伍。

  車隊為首兩名甲士一聲吆喝,三十鐵騎速度分毫不減,擁著馬車沖進城去,驚得那些立在路中央的百姓紛紛走避。守城軍卒本是一臉跋扈,此時見了馬車上的洛陽王徽記,慌忙跪倒一地。直至馬車行遠,方敢起身。

  紀若塵在馬車中早看到了一切,默然不語。幼年流浪之時,這些披甲持銳的軍卒於他來說就是如妖如魔,避之惟恐不及。此刻卻受了一地軍卒跪拜,人生如夢,原是不虛。

  不一刻馬車已停到了徐澤楷府上。

  這間府第高牆深院,灰牆碧瓦,兩扇黑漆大門上鑲著顆顆碗口大小的銅釘。門口兩座石獅,四株古木,顯得氣勢堂堂。此時大門緊閉,旁邊只開著一扇角門,幾個肥壯家丁搬了條木登坐在角門旁,頗有氣焰。

  僅從這一座府第即可看出,徐澤楷在洛陽王駕前地位不低。

  入府之後,徐澤楷即將紀若塵引至密室之中,小心翼翼地掩上了房門。徐澤楷府內雖是雕樑畫棟,頗為富麗,但僅在正堂幾間房間中設了簡單法陣,功用無非是夏日送涼,遇冬取暖而已,與尋常富貴人家無異,實與他道德宗出身不甚相符。

  然而此間密室大為不同。

  室中陳設簡單,以碧玉為輝,立著一排書架,當中一張小幾,兩把椅子。

  紀若塵甫一入室,即發覺靈氣有異,或明或暗、縱橫交錯的靈力足有數十道之多,除了六個隔絕窺視探測的法陣外,還有五個或對內、或向外的攻敵法陣。

  徐澤楷似是沒有看到紀若塵面色有異,向其中一把椅子一讓,道:“師叔請坐。”

  然而紀若塵皺緊眉頭,卻是不坐。

  那張椅面上看似平淡無奇的木紋裏,實則隱藏著一個極為精巧的法陣。法陣靈氣掩飾得幾近完美,若不是剛剛恰好靈氣波動了一下,就連紀若塵也不會察覺到這張椅上還有著這樣一個法陣。

  紀若塵雖知徐澤楷乃是同宗門人、紫陽真人指定的接引之人,萬不會加害自己,可是他實是不願就此坐在一個用途不明的法陣上。

  徐澤楷見了紀若塵的猶豫,就已明白是怎麼回事,當下微笑道:“師叔果然了得,單是這靈覺一項,即是當世罕見!師叔請放心,椅上法陣乃是針對外敵而設,只有先行啟動過,再有外人坐上,方會引發陣中所含真火。但凡身懷三清真訣之人,都不會引動法陣的。”

  當下徐澤楷端過紀若塵那張椅子,自己坐了上去。紀若塵也不好再推辭,只得坐上了另一張。不過這張椅子雖也無異樣,但他知道上面也定是有個同樣法陣的,因此雖是勉強坐下,但渾身都不自在。

  兩人好不容易坐定,紀若塵將紫陽真人的信交給了徐澤楷。徐澤楷展信,連看三遍,方才將信紙一撕,當中又落下一片薄如蟬翼的紙片來,遞了給紀若塵,微笑道:“這是紫陽師祖與您的密信。”

  紀若塵接過秘信,指尖一彈,已有兩粒血星飛入眼中,於是那張看似空無一物的薄紙上逐漸顯出數行字跡。此乃道德宗秘法,非受信人不能讀信上內容。

  信上確為紫陽真人手跡,只是不知道為何不直接告訴紀若塵,而反要徐澤楷轉交。紀若塵先將疑惑存下,展信細觀。

  “洛陽此行,無須顧忌,也勿有是非之心,萬事當依澤楷安排而行。遇事而不能決時,須執虎狼之心,行仁義之事,謹記。”

  紀若塵重讀一遍,將每一字都記在心底,然後方才將信一揉,一道真火將其燒得乾乾淨淨。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9 02:26 AM

章二十 豈必消無蹤 二

  次日清晨時分,紀若塵即隨著徐澤楷向洛陽王府行去。洛陽王李安今日將在聽松樓擺宴,款待紀若塵。這位洛陽王與當今天子一樣喜好修道,聞聽道德宗又有高弟來到洛陽,當即喜不自勝,早早就定了今日的宴席。

  宴席本排在中午,但徐澤楷言稱李王爺生性近道,王府中供養著許多有德有道之士,很是值得一見。紀若塵本以為李安同尋常官宦貴胄之家一樣,養的都是些小門小派的無名之士,但徐澤楷既說值得一見,那這些人定非等閒之輩。只是修道之士求的是長生飛仙,而非俗世富貴,既然道行有成,不去遊歷修仙,何以會屈就於這王府之中?

  洛陽王府座落于天子行宮之側,佔據了整座坊間,殿宇巍峨,重樓疊翠,其泱泱氣度不言自顯。府內一應宮苑台閣,俱是朱漆金釘門,翡翠琉璃瓦,白玉作階,以金為牆,富麗堂皇處僅比天子行宮略差一線而已。

  馬車從王府西門而入,緩緩停在了薈苑之中。此苑由四座獨立院落及一座臨水樓臺組成,乃是洛陽王用來暫安天下有道之士的場所。

  徐澤楷引著紀若塵直入樓臺二樓。這二樓全部打通成一間大廳,通透敞亮。大廳各處錯落有致地放置了一些奇花異草,增了幾分雅致,確是個賞景聽松品茶飲酒的好所在。此時廳中已然坐了三人,其中兩個中年道士臨窗而坐,另一邊則坐著個長髯老者。

  徐澤楷入廳後先向三人一禮,那三人當即起身回禮,顯然對他相當看重。紀若塵看那老者面目慈祥,有三分敦厚,三分清靈,靈氣聚而不散,即知老者修為不淺。而那兩個中年道士更是了得,真元滿而將溢,一眼望去,就如腹內有一片洋洋光海般。紀若塵知三人修為均要較自己高上太多,都相當於三清真訣中上清之境,當下肅然起敬。

  徐澤楷先向那老者一指,含笑道:“這位是碧波洞宗然宗長老,宗長老的碧水玄冰咒乃是當世一絕,我是非常佩服的。”

  那老者聽了,笑得極是歡暢,當即拱手道:“好說,好說!一點雕蟲小技,哪里入得澤楷先生法眼?”

  徐澤楷又向兩位道士一指,道:“這兩位是來自七聖山的龍象天君與白虎天君。兩位天君道行是極強的,諸法皆通,可就說不出究竟哪一項才是他們的絕藝了。”

  龍象天君生得極是黑壯高大,面相奇異,雖未知是否真有龍象之力,倒是頗有幾分龍象之相。而那白虎天君比之龍象天君矮不了多少,卻是精瘦如柴,只一雙細長眼睛精光四射。

  兩位天君顯是極傲慢的,此刻上下打量了紀若塵一番,見他年紀輕輕,道行又淺,除了左手上一枚用途不明的扳指外,周身上下再無一件像樣法寶,當下都將他當作了徐澤楷的子侄後輩,此來想求個進身之階而已。

  不等徐澤楷介紹,龍象天君即一屁股坐回椅中,大手一揮,大大咧咧地道:“澤楷先生為人是沒得說的,你放心,這孩子既然是你引見來的,日後我等自會照應著。”

  徐澤楷笑容不改,先謝過了龍象天君的美意。那白虎天君四下張望一回,見再無旁人進來,當即問道:“澤楷先生,今日李王爺專門設宴相待的是哪位貴賓,怎麼還沒到來?”

  還未等徐澤楷回答,衣袖就被紀若塵一拉。紀若塵貼近了他,運起真元,以極低的聲音問道:“這七聖山,不是邪宗嗎?”

  徐澤楷微微側頭,笑意不變,同樣低聲回道:“現下大家同殿為臣,所以不分正邪……”

  紀若塵驀地想起紫陽真人信中所言‘勿存是非之心’,當下點了點頭,默然不語。那白虎天君目光炯炯地盯著這邊,忽地冷笑一聲,道:“小傢伙,現下大家同為李王爺辦事,共事一主,何來正邪之分。”

  紀若塵面色如常,心下卻大驚,暗忖自己以本宗秘法耳語,別派之人若是道行沒到八脈真人那一步,休想聽了去。可這白虎天君怎麼看也不象能與本宗真人比肩的樣子,他究竟有何秘法,能將自己的話給聽了去?

  徐澤楷微微一笑,道:“白虎天君乃是有大智慧之人,通曉天下之事,知大體,通形勢,明時務。以天君的眼光,看破我們心中所想,並不如何為難。”

  紀若塵知徐澤楷言下之意自是說白虎天君純是猜測而來,並非真的聽得到他們說話,當即釋然。只是白虎天君光憑一點蛛絲馬跡就能猜得如此之精准,的確是有幾分本領。

  白虎天君對徐澤楷這幾句話顯然相當受用,當下笑得一雙長眼全然成了一道細縫,連帶著對紀若塵的印象也好了起來。他也大手一揮,對紀若塵笑道:“你運氣不錯,能有澤楷先生這麼個長輩。今後有什麼事儘管開口啊,我兄弟兩個還是能辦點事的。啊,對了,你叫什麼名字來著?”

  徐澤楷聽了,當即向旁一步,將紀若塵讓了出來,含笑道:“這位是我道德宗紀若塵紀師叔,大家今後多親近親近。”

  “師叔!?”龍象天君大叫一聲,跳了起來。

  “師叔?!”白虎天君一聲呻吟,跌坐椅中。

  “正是。紀師叔目前暫列紫陽真人門牆。”徐澤楷含笑道。

  白虎真君突地精神一震,身形一彈,瞬間已到了紀若塵面前,笑得真摯燦爛,拉起了紀若塵的手,親熱之極地道:“我說紀小兄年紀輕輕怎麼就有如此修為呢!看您周身上下沒有一件法寶,原來心境修為已到了直指本心、不假外物的境界啊!做兄弟的虛長幾十歲,心境修為卻還遠未到這個境界,慚愧,慚愧!日後大家多親近!多親近!有什麼事儘管開口,我兄弟兩個還是能辦點事的!!”

  紀若塵感受著手上傳來的若大力道,臉上陣青陣白,現下他終於明白了徐澤楷剛剛為何反復強調白虎天君‘知大體,通形勢,明時務’了。這等翻手雨覆手雲的見風使舵之功,確非常人可比。

  他這邊廂還未反應過來,龍象天君忽然一躍而起,刹那間也到了他的身邊。別看龍象天君身形高大健碩,這一躍輕如煙,迅如風,直是念動即到,令人嘆服。龍象天君大聲道:“你既然是澤楷先生的師叔,那麼雲風仙長定是認得的了?”

  紀若塵一頭霧水,道:“你是說雲風師兄?那是常見面的啊!”

  啪!

  龍象天君雙掌一合,將紀若塵的左手拍在其中,緊緊握住,然後大嘴一咧,黑臉上當即綻開一朵如龍似象的笑容,連聲道:“紀小兄,日後若回山時,務要替我多多問候雲風仙長!雖然已是十年不見,可是雲風仙長當年的教誨我還謹記在心,只恨正邪有別,不能上西玄山拜會他老人家一下。”

  紀若塵只有連連點頭,哪里說得出話來?如此看來,這龍象天君也是‘知大體,通形勢,明時務’之人,並不比那白虎天君差了。

  只是,紀若塵心中微覺疑惑,素來只見雲風道長庸庸碌碌,光顧著忙些雜事俗務,並無任何出奇之處。怎麼在這龍象天君口中,卻是如此敬重?

  當下廳中的氣氛又自不同,龍象與白虎兩位天君搬了自己椅子,一左一右坐到了紀若塵身邊,胡侃猛吹起來。他們喧賓奪主,倒把徐澤楷晾在了一邊。

  好不容易等到洛陽王賜宴時刻,紀若塵才算擺脫了這尷尬時刻。

  聽松樓上早已排開宴席。此席雖說是家宴,但席上所列仍是山珍飛鳥,遊魚鼇龜,無所不包。單是那十六圍碟所盛,就已極盡工巧之能事。這一席所費之資,足當尋常百姓一歲用途而有餘。

  當紀若塵等人入席時,洛陽王李安已坐於主位,等候著眾賓到來。當時達官顯貴宴賓,要在眾賓到齊後主人才會入席,李安貴為封疆之王,有帶甲任官之權,論起權勢當朝已無幾人在其之上,卻首先入席,虛位以待,可見對眾賓禮遇之隆,也顯其氣度與眾不同。

  行前徐澤楷早一一向紀若塵交待過禮儀規程。雖然修道之士不拘俗禮,但基本之儀仍不可廢。

  宴只有一席,賓客共有九人,皆是形象各異,道行深厚之輩,看來李安於識人上確有獨到之處。席中惟有一個女子,紀若塵倒曾有過一面之緣,即是當日塞外奪人那一役曾經出現的景輿仙子。事隔多年,景輿樣貌反而更顯年輕,只是紀若塵已自一瘦弱少年長大成人,氣度風采全然不同,看上去景輿倒沒有認出他來。

  待賓客坐定之後,李安高舉金樽,離席而起,朗聲道:“常言道仙凡有別,想我李安本是一介凡夫俗子,能得諸仙抬愛相助,不知是幾世方能修來的福份。若無諸仙鼎力相助,我李安焉能有今日?諸仙皆是餐風飲露之士,這一席俗酒本難入口,奈何府中粗陋,倉促間沒什麼準備,還請諸仙海涵。”

  說罷,李安即向諸賓施了一禮。諸賓都紛紛還禮道:“王爺客氣!”

  李安實已有四十二歲,但保養得極好,望上去不過三十出頭的年紀,身材欣長,面貌清雋,一雙鳳目頗為狹長,望而知有貴氣。論起輩份,李安乃是當朝天子親侄,自幼便受寵愛。他以皇親貴胄之尊,卻又如此謙沖淡和,也難怪能夠延攬得這許多道中之人為自己臂助。

  李安待諸賓靜了一靜,又道:“今日這一席,一來是為答謝諸仙多日來相助之情,這二來,則是為道德宗紀若塵紀少仙接風洗塵,紀少仙年紀輕輕即能有如此之位,就是他日位列仙班,那也是指日可期。本王何幸,能結識得如此人物!”

  紀若塵正自暗中觀察著席中賓客及李安,此刻聽得李安點到了自己的名字,當即起身謙謝。他本就生得英俊,山中五年,授業解惑的均是修道界泰山北斗之類的人物,又見多了尋常修道人畢生也難得一見的法寶,更是身懷仙訣,不知不覺間,氣度已自不同。

  眾賓早已看出他未佩法寶,也就更是欽佩。這人心說來也是奇怪,紀若塵未報身份之前,在眾人眼中,身無法寶自是寒酸之相。待知了他的身份輩份,不佩法寶立成了修心有道之兆。

  接下來,則是酒宴歌舞,賓主盡歡。

  徐澤楷本就隱為諸賓之首,紀若塵既然是他師叔,當然更居上座,因此與徐澤楷分坐李安左右。白虎龍象二天君道行深厚,本應第次坐之,但他們兩個同時坐到了紀若塵的一邊。那白虎天君時時與紀若塵低語自不必說,龍象天君也總是扭過巨大身軀,尋著些話題與紀若塵搭訕。

  眾賓皆知七聖山二位天君乃是出了名的見風使舵之徒,此刻見他們如此賣力地向紀若塵示好,心中不免又將紀若塵看高了一線。洛陽王李安見了,也是若有所思,開始著意結納起來。

  紀若塵五年隱忍,性子上早已不喜張揚,象今日這樣成為宴上主賓,實是令他渾身不自在。好在座上大多是修道之人,就連李安也是自幼修煉,小有一點道行,因而話題自然而然的就轉到了修仙訪道上來,這多少讓他自然了些。

  紀若塵身懷解離仙訣,對一切靈力寶氣均是洞若觀火,是以他雖然于各宗各派的道法都不瞭解,但談論時對各家所長所短均有論述,見解往往一針見血,直指本源。在座諸賓皆大為驚異,漸漸收起小覷之心。

  紀若塵慣於察言觀色,幾句之後即知眾人反應不對,於是再也不提自己見解,有人問起修道上的問題,只推說自已年輕道淺,沒什麼見識。他這一謙虛,眾人反而更是肅然起敬,心道他如此年輕就能拜在紫陽真人門下,果然能常人所不能,古來又道名師出高徒,紫陽真人代掌道德宗門戶,所選的徒弟自然也是了不起的。

  這一席酒,直從午後吃到日暮,方才散了。李安酒意上湧,腳步已有些虛浮,不得不回後宮休息。臨散席前,他堅持要紀若塵暫住薈苑,那裏最好的一間院落還空著,等日後再慢慢為紀若塵選擇寓所居處。二位天君也在一邊大為附和,紀若塵卻之不過,只得應了。

  薈苑中一應僕從侍女都已俱全,紀若塵又無行李,直接就搬了進去。龍象白虎二位天君又搬了幾壇私藏好酒,硬要與紀若塵把酒夜談,直鬧到天明才肯歸去。

  兩位天君私藏好酒與凡酒大不相同,酒勁極烈,餘韻無窮。三人喝了一晚,也都有了薰薰之意。

  兩位天君搖晃著回房之時,洛陽城城門剛開。

  濛濛晨光中,只見遠處官道上如飛馳來一輛輕車。拉車的四駕駿馬膘肥體壯,雄俊異常,趕車的車夫威嚴自生,馬車又是華貴之極,守門的軍卒還未看清車身上的標記屬於當朝哪位元王爺,馬車已穿門而過,直入城去了。

  那些守門的軍卒剛剛不敢攔,現下自也不敢追,只能在心中暗叫聲倒楣。

  馬車車窗上的錦簾忽然拉起,露出了一張即冰且媚,堪堪令人窒息的容顏。她緩緩掃過街兩旁的民宅酒樓,怔怔地想:“這裏就是洛陽了嗎?果然繁華呢!可是……現下已經到了洛陽,我又該幹些什麼?”

  洛陽城上,黃星藍立在雲中,看著那一輛馬車筆直向著洛陽王府而去。此時一個中年道士穿雲而出,立在了她的身邊,道:“夫人,我已知會了徐澤楷,他現下正在洛陽王府外候著呢!”

  黃星藍點了點頭,又哼了一聲,看上去仍有些怒意未休,道:“這個若塵啊,真當此行是來遊山玩水的嗎?也不緊著些趕路,害得殷殷繞著洛陽城足足轉了半個月!趙師弟,你說殷殷會不會看出我們的佈置來啊?”

  那姓趙道人沉吟一下,方小心翼翼地道:“夫人,殷殷小姐這個……不熟地勢,想必是看不出來馬車其實一直在繞著洛陽兜圈子。”

  黃星藍點了點頭,也覺得他說得有理,當下放下心來。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9 02:27 AM

章二十 豈必消無蹤 三

  “小姐,洛陽到了,請下車。”

  車窗的錦簾又掀了起來,張殷殷怔怔地看著不遠處磚紅色的高牆,巍峨的牌樓,紅漆鑲銅的大門,以及門口四個衣甲華麗鮮明的武士,渾然不知所以。

  她看了半天,方自問道:“到了?”

  “到了。”

  “可是……”張殷殷再向車窗外望了一會兒,根本認不出眼前是什麼地方。其實這本是她生平頭一次到洛陽,馬車停在任何地方她都不會認得。張殷殷面上難色越來越濃,一雙手緊緊抓著車門,咬著下唇,磨磨蹭蹭的,說什麼也不肯下車,實在躲不過去,只得反問道:“你知道我要到什麼地方?”

  車夫笑道:“當然知道,這裏就是了。”

  張殷殷大吃一驚,道:“怎麼可能,連我……連我都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你又怎麼會知道?”她下山前一心只記得奔洛陽尋那紀若塵去,這一刻真到了洛陽,才發現自己的舉動有多輕率。且不說她根本就不知道現下紀若塵是否在這洛陽城內,即使他在洛陽城內的什麼地方,若大個東都,幾十萬戶人家,讓她上哪兒找人去?是以一進洛陽城,她就已然犯難,既然一時半會兒不知上哪兒,那還不如賴車裏的好。

  她雖然身懷天狐秘術,又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可畢竟是第一次下山,孤身立在這麼大的一個陌生都市中,想想都有些不寒而慄。

  那車夫微笑道:“小姐路上曾經跟我說過要尋一個道德宗弟子,哪,您看,車邊站著一位先生,看上去像是有道之士的樣子,小姐要找誰,不妨過去問問。”

  張殷殷奇道:“我跟你說過?我怎麼不記得了?”

  “小姐肯定說過。”那車夫頷首道。

  事已至此,張殷殷似乎已找不到什麼賴在車上不下來的藉口。她秘術一成,即刻氣勢洶洶地要上洛陽找紀若塵,此刻真的到了洛陽,那一顆心卻瘋了一樣地跳起來,只覺得哪怕在這車上多呆上一刻,也是好的。

  她正猶豫間,哪知徐澤楷已來到車邊,含笑一禮,道:“請問小姐有什麼吩咐?”

  張殷殷正自心慌意亂,完全沒注意到徐澤楷已到了車窗前,此時聽得他的聲音,驟然一驚,抬頭望去。

  兩人目光一接,張殷殷雙眼中忽然湧上一陣淡淡彩光,瞳色幻變,即幽且深,徐澤楷登時只覺得口乾舌燥,面紅耳赤,周身氣血翻湧不定,正是道心定力將消之象。他大吃一驚,連忙閉緊雙眼,退向一邊,叫道:“小姐手下留情!”

  張殷殷啊了一聲,這才省覺自己不經意間又用上了蘇姀所授秘術。不過她秘術初成,發時動念即行,收時可不大容易。當下張殷殷默頌心訣,徐徐收了秘術,方向徐澤楷問道:“你是道德宗弟子?”

  徐澤楷此時已恢復如常,微笑道:“我姓徐,名澤楷,乃是太常宮紫陽真人再傳弟子。看小姐傾世之姿,莫非是殷殷小姐?”

  “你也認得我?”張殷殷雖然被他誇獎得心中有些歡喜,但她畢竟聰明,已隱隱嗅出了些陰謀的味道。

  徐澤楷面色不改,道:“宗內弟子又有哪個不知殷殷小姐呢?就是若塵師叔,這幾天也經常提到小姐的名字。”

  張殷殷本已漸漸平靜下來的心驟然亂了,她低呼一聲,道:“紀若塵?他提到我了?都說了些什麼?他人在哪里?”

  這一連串的問題脫口而出,倒有些讓徐澤楷不好回答,他略一推敲,即向不遠處的洛陽王府一指,道:“若塵師叔正在裏面歇息。”

  吱呀一聲,馬車車門已開,張殷殷帶著一道寒氣從車廂內飄下,立在了徐澤楷面前。她一出馬車,才真如離了父母呵護的孩子,頃刻間收拾起紛亂的心情,寧定下來,斜瞄了一眼徐澤楷,冷冷地道:“帶我去見他。”

  張殷殷心情一寧,立刻又恢復了即冰且傲的樣子,周身隱隱透出寒意。徐澤楷立時全身一震,接連後退數步,才垂首行禮,道:“殷殷小姐請隨我來。”

  說罷,徐澤楷即當先向洛陽王府行去,這一路上,他只覺得背心處的寒意越來越盛,心中的血卻是不住變熱,滿腦子裏皆是她的一顰一笑。徐澤楷心下大驚,知道道心已有所動搖,當下駭然加快了腳步,非但不敢再回頭看她一眼,連接近她一點都不敢。他暗中想著:“殷殷小姐習的是何秘法,怎的這般厲害?!”

  守府的武士早得了徐澤楷吩咐,自不會攔阻張殷殷。實際上四名武士立在當場,盯著張殷殷,其實早已看得呆了,一顆心幾乎就要跳出腔外,就是沒得吩咐,他們又哪會去攔阻?

  徐澤楷一路疾行,幾乎是逃一樣地引著張殷殷來到薈苑紀若塵的居處,方自垂首道:“若塵師叔就在裏面,我先回避了,以後殷殷小姐有事,儘管吩咐。”他仍是不敢看張殷殷,甚至於不敢接近她,急急從另一個方向離開了薈苑。

  張殷殷飄到院門前,輕卷羅袖,慢抬皓腕,正欲推門之際,旁邊院落中突然傳出一聲暴喝:“呔!大膽妖孽,瞧你道行也不甚高,光天化日之下,眾目睽睽之中,竟然敢在洛陽王府中晃來晃去,真當天下無人嗎?且讓你嘗嘗俺龍象天君的霹靂伏魔手段!”

  旁邊院落院門大開,龍象天君挪動著巨大身軀,擠出了院門,叉腰一立,一雙琥珀色的奇形大眼向張殷殷怒瞪過來。張殷殷面若寒霜,迎著龍象天君的目光,冷冷地瞪了回去。

  龍象天君與張殷殷目光一接,如雷般的聲音立刻弱了三分,氣焰也直降一半。但他道行高深,七聖山道法又另走別徑,對張殷殷秘術抗力要較道德宗弟子強得多。是以他催動真元,出玄田,入紫府,刹那間連轉三輪,體內重新大放光華,眼中凶光再現,大踏步向張殷殷行來。

  眼見得他龍象天君就要大展神威,施法收妖!

  誰知龍象天君一大步跨出,腳尖竟又落回了原處,這如風如火的一步居然沒能前進得一寸!

  龍象天君背後忽然探出一張長臉,原來是白虎天君。他剛剛一把抓住龍象天君的腰帶,將龍象天君硬生生從半空扯了回來,再向張殷殷凝視了一眼,一雙精光四射的細眼驟然張得老大。

  張殷殷黛眉微皺,一雙如雪素手緩緩提起,裙擺微微飄揚,周身不住透出冰寒氣息,轉眼間,她即已擺出一個姿勢,氣勢滿蓄,眼看著就要動手。

  白虎天君本在呆呆看著,此刻見了她這一姿勢,立刻渾身一顫,臉上瞬間堆滿笑容,連連地道:“對不住,對不住!我們認錯人了!紀若塵就在那院子裏,您請便,請便!”

  張殷殷愕然間,白虎天君又在龍象天君耳邊低吼一聲:“笑!”

  龍象天君幾乎是本能反應,咧開大嘴,沖著張殷殷吼吼地笑了兩聲。他不笑還好,這一笑,恰如龍象合鳴,張殷殷臉色一白,立刻退了一步。

  白虎天君忙向張殷殷行了一禮,飛也似地將龍象天君拖回了院落,啪的一聲,將院門緊緊關起。只是院內兩位天君的話音還可以隱約聽到。

  “幹嘛阻我伏妖!”龍象天君咆哮道。

  “她可不是妖!”

  “胡說!就算她不是妖,也必與妖脫不了干係。那一身狐氣掩飾得雖好,可休想瞞得我的耳目去!你就是恁地膽小,所以道行總也過不了那一關。”

  白虎天君冷笑道:“若沒有我,你道行再高,又活得到今天嗎?那女孩兒身上是有狐氣不假,但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觀她身上之氣,那青中可是透著紫金!這豈是普通的狐氣?那是天狐之氣!”

  “天狐?”龍象天君倒吸一口冷氣。

  “你想想看,有史所載以來,一共出過幾頭天狐?哪一頭不是當世罕見的大魔頭?那是我們七聖山這種小門派招惹得起的嗎?而且看她剛剛準備施術的姿勢,倒是讓我想起了一人!”

  “誰?”龍象天君聲音都有些顫了。

  白虎天君吸了一口氣,以極低的聲音道:“蘇姀。”

  “蘇姀!!……唔唔唔!”龍象天君一聲大吼,聲如龍吟,又似百頭巨象齊鳴,其音直沖雲宵!只是他一聲喊剛剛到一半,巨大的聲浪突然自中而斷,只餘下低低的唔呀之聲。

  吱呀一聲,另一座院落的院門忽然打開,那碧波洞的宗然宗長老探出頭來,剛向張殷殷看了一眼,就聽到了龍象天君的叫聲。他從容敦厚的笑容刹那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如一道輕煙般縮回院中,啪的一聲大響,院門已緊緊關上!

  這邊院落之中,白虎天君豎著耳朵聽了半天,方鬆開了捂住龍象天君大嘴的手。白虎天君這一抓也是大有學問,拇指扣死龍象天君顴骨,四指勾住他下頜,如此以鎖骨之術,方才按得牢實他那張大嘴。

  白虎天君恨恨地向龍象天君看了一眼,怒道:“早晚被你害死!”

  龍象天君大嘴一得自由,立刻道:“你快去看看那女孩住在哪里!”

  白虎天君大吃一驚,聲音都顫了,道:“你還想去伏妖?”

  龍象天君哼了一聲,雙眼一瞪,道:“伏什麼妖?我是想著咱們還有幾壇好酒,外面是不大容易弄得到的,待晚上夜深人靜時給她送去,再好生賠罪!”

  龍象與白虎二位天君私藏好酒乃是專為修道人所備,與尋常烈酒自是大不相同。世俗美酒入得修道人之腹,用不了片刻功夫,即會被真元化得乾乾淨淨。是以道行越深,反而越是難過酒癮。因此在修道之士眼中,那真元消不去、化不盡的,方為好酒。

  昨晚紀若塵與龍象白虎二位天君飲了一夜,聽了無數修道界的奇聞逸事,直到一夜過去,二位天君攜來的兩壇好酒壇底朝天,方才散了。

  紀若塵數不清自己喝了多少杯,那些酒即香且暖,在腹中盤旋不去,就如存了一盤溫水一般,久久不散,讓人昏沉沉、懶洋洋的,說不出的舒服。他也試著運過真元,但這酒卻分毫不肯如他的意。若要用解離訣消了,他還真有三分捨不得。

  這麼一猶豫的功夫,酒意早已上湧,紀若塵往床上一倒,就此昏昏睡去。

  這一睡又深又香,紀若塵只覺得數年以來,還從未有如此放鬆地睡上一覺的時候。

  正沉眠中,他的心忽然大跳一下,似乎本該是空無一人的房間中突然多了什麼出來。

  紀若塵刹那間出了一身細汗,驚醒過來。這一醒,他立刻感覺到床邊的確多了一道氣息,淡青中閃爍著紫金光,變幻無方,完全捉摸不透究竟是人,是妖,抑或是其他的什麼。

  紀若塵知已命懸人手,當下心中懊悔無地。他不敢稍動,只緩緩睜開了雙眼。

  映入他眼簾的,是一隻手。

  這只手羅袖半挽,露出了一截如脂似玉的小臂,渾圓潤澤,如出塘新藕;肌膚若霜雪般白,又透著潤潤柔意,幾若透明。纖纖五指張開,長長的尾指微微翹起,恰如一株幽蘭。五片柔白中透著淡粉的指甲,則似那蘭瓣上的露珠。

  這只手就這樣凝在他眼前,掌心中托著一隻青花瓷碗,碗上升騰著幾縷熱氣。那碗其薄若紙,瓷質晶瑩如玉,顯是只極上品的碗。

  可是和那托碗的玉手一比,這價值百金的碗,立刻就成了土甕瓦罐。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9 02:28 AM

章二十 豈必消無蹤  四

  紀若塵閉上雙眼,深深吸了一口氣,又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那一隻托碗的手,依舊傲然挺立在那裏,白得耀眼生花。

  紀若塵吸一口氣,就此屏住,目光終於自那纖手一寸一寸地上移,看過她的肘,她的臂,她的肩,然後在那高高揚起的下頜及半點櫻唇上停留半晌,方才繼續向上,迎上一隻斜睨向下,冰、媚、傲中又帶著一線殺機的眸。

  一對上那變幻不定、深邃若海的眼眸,紀若塵心神一漾,驟然間發覺自己似已溺斃在那淵深之海,完全不能呼吸!房中靜寂之極,時間也似凝止於此。唯有他那一顆心,仍在撲通撲通地跳著,並且聲音越來越大,幾乎是滿室皆聞!

  她唇角上悄然多了一點笑意,那笑,居高臨下,有些傲慢,有些自信,還有些自得,卻又讓人看不出真實含義。

  “若是再不起來,這碗粥可就涼了。”

  她的聲音柔柔膩膩,說不出的甜美迷人。只是不知為何,紀若塵卻從中品味出一絲殺意,就如一泓帶冰的水,令人見而生寒。其實,無論她說碗中盛的是稀有珍藥,又或是絕世奇毒,紀若塵都不會吃驚,可是她端來的,難道只是一碗粥嗎?!

  她似冰,她如火,但無論如何,都無法和一碗平平無奇的粥聯繫起來。

  紀若塵慢慢抬身坐起,一雙眼始終沒有離開她的眸。那變幻莫測的眼中多了一點得意的笑,旋又被迷離的色彩給淹了下去。

  那一隻凝於空中的纖手慢慢地動了,延著一道柔美的弧線,徐徐收了回去,如一朵夜蘭,合攏了帶露的花瓣。

  而那只餈碗,尚在空中凝定了片刻,方才緩緩下落。紀若塵慌忙接住。碗上仍帶著她的餘香,一觸到她的手,紀若塵登時全身一震。

  瓷碗細膩柔滑,卻又冰涼無比。

  她收手,起立,轉身,款款飄行到室內桌旁,又徐徐坐下,以手支頜,就此柔柔地、定定地望著他。

  她這一動一靜,一頓一挫,看似簡簡單單的起行坐定,實則暗合天韻,雅致天然,紀若塵就似是聽到了一首樂府新詩。

  桌上早擺了四色菜碟,內有精美細菜,清淡爽口,正宜解酒。

  紀若塵瞄見了那一桌菜,才省覺自己已端著粥碗呆坐了半天。他宿醉剛起,腹中正在饑餓,當下三口兩口即將碗中清粥喝了個乾乾淨淨,但一雙眼卻仍緊盯著她,顯然是食而不知其味。紀若塵隨手將粥碗放到一邊,下了床,也在桌邊摸索個位子坐下,隨手拿起筷子,就要去夾菜,可是連下三筷,卻都落在了碟外,那一副失魂落魄之態,已是顯而易見。

  只因他一雙眼,始終未曾離開過她的臉。

  她雙唇微開,那殷紅唇中淡淡吹出一縷寒氣,飄蕩著,撲落在了紀若塵的臉上。

  啪的一聲,那一雙木筷掉在了桌上。

  她凝望著紀若塵,師父的話一句一句又在心底緩緩流過:“這天下男子啊,骨頭都是酥的。一見妖嬈之姿,定會生不軌之心。你若待他稍稍與眾不同,他就會以為你已對他另眼相看,青眼有加,妄自生出那非份之念。你須做的,即是先與他行得近些,待他心生綺念時再行離去。任他百般糾纏,也不去理會。俗語有雲,妻不若妾,妾不若偷,偷不若偷不著。這得不到的,總是最好的。人心不足,天下皆是一般。”

  還記得,她當時曾問:“如此說來,豈非讓他一世都得不到,就是贏得徹底了?”

  蘇姀幽幽歎息一聲,道:“輸贏豈是這麼好論定的?你贏了他一次,卻要輸卻一生與他。你若是輸了,心有不甘,怕也要付了此生與他。”

  “這麼說來,豈不是怎樣都是輸?”

  “從你定要贏他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然輸了。”

  “這……怎麼會這樣?”

  蘇姀歎道:“天下女子,若有了三分姿色,即是不幸之始。若如你這般有了傾世之姿,不論是誰,怕都要在情這一字前輸得乾乾淨淨。”

  她當時搖了搖頭,道:“我對這些情啊愛的才無興趣!我只是要乾淨俐落地勝他一次就行。”

  蘇姀微笑著搖了搖頭,輕輕撫了撫她的秀髮,道:“你隨我習藝已是一年有餘。等你見到他後,若他完全認不出你來,那即是你贏了一場。若他認得出你,可就是先輸一陣了。去吧!”

  她滿腹疑惑地離了鎮心殿,回想起來,自己與他已有相當一段時候未見,可這點時光,就能讓紀若塵認不出自己嗎?

  待回到房中攬鏡自照時,她盯著銅鏡中那集了冰傲媚于一身的女孩足足有一刻時光,才敢相信,那真的就是自己。

  一年多的時光,蛹早已化蝶。

  她收回了遐思,重新望向了坐在面前的紀若塵。他的手舉在空中,依然維持著持筷夾菜的姿勢,可是筷子早掉落在桌上,他卻猶自不知,只是呆呆地盯著她看個不休。

  她幽幽歎息一聲,眼前他這醜態百出的樣子,就是自己一直想要的嗎?

  她這一歎,登時將紀若塵飄散在外的魂魄給拉了回來。他期期艾艾地道:“你……你……”

  她輕輕地睨了他一眼,眼波中又湧上濛濛的雲彩,問道:“我……我……我什麼?”

  看來他是認不得她了。這將勝的一刻,她心中有七分歡喜,又有三分失落。因為她也不知,此刻的她與二年前的她,究竟哪一個才是真正的自己。

  紀若塵經過一番掙扎,終於張開了口,想要說些什麼。看來被她的絕世容姿所攝,他連說話都十分的吃力。就在她等著聽他究竟要說些什麼,或是如何開始與自己搭訕時,忽聽得院外遙遙傳來一聲龍吟般的大吼!

  “兀那妖怪!瞧你道行也不甚高,光天化日之下,眾目睽睽之中,竟然敢在洛陽王府中晃來晃去,轉了三圈也不走,真當天下無人嗎?且讓你嘗嘗俺龍象天君的霹靂伏魔手段!”

  這一聲大喝突兀傳來,紀若塵顯然大吃一驚,當場眼神就恢復了清明。

  眼看著大事將成,多年心願就要一載得償之際,卻突然被這一聲大喝給攪了好事,她如何能不怒發如狂?那絕美小臉上那淡淡的,隱隱的,勾魂奪魄的笑容瞬間被無盡寒霜取代。

  紀若塵長身而起,失聲道:“真是糟糕!他們的靈覺怎麼會如此敏銳,這都能察覺得到?”

  她尚不明所以之時,紀若塵已迅疾抓住她的手,將她一把拉到身後,緊盯著房門,沉聲道:“殷殷,不要怕,就算他們看破你身上的妖氣,也輪不到他七聖山來管我們道德宗的閒事!一會兒你只管呆在房中,我自會與他們理論去!”

  張殷殷啊的一聲驚呼,以手掩口,睜大了一雙妙目,不能置信地看著紀若塵。那‘殷殷’二字雖輕,於她實如晴天霹靂一般響亮。

  紀若塵倒沒有注意到她的異狀,握住她的手緊了一緊,示意安慰。與此同時,他左手食中二指間悄然多了一枚報訊用的銅制煙火,這才大步向院外走去。

  白虎與龍象二位天君人品雖然不怎麼樣,可道行十分深厚,縱是徐澤楷也有所不及。徐澤楷長得的只是長袖善舞,八面玲瓏而已。至於紀若塵自己,那更是無法與兩位天君相較,道行上差距太大,他就是想拼命也無從拼起。

  適才紀若塵反反復複看了不知多少遍,方才敢斷定殷殷身上那撲朔迷離的氣息其實是一道極為玄妙高明的妖氣。沒想到他這邊才看出來,那邊龍象天君竟然已經叫破此事!要知人妖殊途,並不僅是一句空話而已。妖以人為食,人誅妖積德,雙方見了面,往往就是生死相爭之局。

  紀若塵雖然嘴上說道德宗之事不容他人置喙,可是他還從未依靠過道德宗的勢力強壓旁門別派,也不知道德宗這名號究竟有多管用,是以心中實在沒底。何況張殷殷的確身懷妖氣,就算二位天君硬要拿妖,動起手來,理虧的也是已方,與道德宗時時處處要先以德服人的宗旨不符。

  萬般無奈之際,紀若塵只得備好了報訊煙火,以防一旦形勢不妙,好立刻報訊救人。張殷殷可是景霄真人愛女,宗內斷然不會不管此事的。

  他這番考量,不能說是多慮。東都洛陽乃國之重地,也是天下修道之士聚集之所。在妖族眼中,洛陽就是那天下險地。一隻妖若在洛陽招搖過市,引出幾十上百的有道之士來那是再平常不過的小事。雖然張殷殷並不是妖,但身上妖氣已足為確鑿之據,那時只靠一個徐澤楷,怕是大事要糟。

  紀若塵在院門前略一駐足,暗中運起真元,這才推開院門,大步走入薈苑之中。他才一入院,當場怔住!

  薈院正中,龍象天君左手叉腰,右手戧指向前,周身祥雲繚繞,端的是威風凜凜,殺氣騰騰!

  他怒目圓張,真元充聚,眼看著就要使出雷霆手段伏妖,只不過不是向著張殷殷來的,那兩隻銅鈴般大眼瞪著的,另有一妖。

  那小妖青衣飄飄,青絲如瀑,臉色早已被龍象天君嚇得慘白,一雙皓腕素手雖然抓著天下異寶混沌鞭,卻在瑟瑟發著抖。

  看她如水般柔,似柳樣弱,不是青衣小妖,卻又是誰?

  紀若塵當下心中更驚,眼見龍象天君真元初動,大嘴已開,就不知接下來那張巨口中吐出的是真言法咒,還是叱喝責駡。

  紀若塵大驚,待要高叫一聲使不得,已然來不及了。

  “使不得!”

  薈苑中乍然響起一聲大喊,似平地生雷。叫聲中蘊無盡之力,含無形之威,顯然這聲大吼是被人含著真元噴出來的。

  紀若塵只覺得頭中微微一陣眩暈,青衣則是全身一顫,手中混沌鞭差點就掉落在地。龍象天君道行遠勝,但這一吼乃正對著他噴出的,因此他動作也是一滯。

  院中突然亮起一道電光,眾人眼前一花之際,白虎天君已出現在龍象天君身後,雙手一合,從後捂住了龍象天君的大嘴,將那些不知是真言還是責駡的東西統統堵在了他的喉嚨裏。

  白虎天君一邊向青衣賠著笑,一邊用盡全身力氣,將龍象天君先扳倒在地,再強行向院中拖去。他額上全是冷汗,顯得極是緊張,只顧著笑,連話都說不出一句來。那龍象天君兀自在拼力掙扎,嘴裏含含糊糊地道:“妖!……她裝得雖好…….本天君眼力可……不差!”

  眨眼功夫,白虎天君已將龍象拖回院中,咣當一聲關上了院門,然後才聽到院中隱隱傳來的低吼:“妖什麼妖!她怎會是妖?”

  “為何不是?”龍象天君也壓低了聲音,不滿地回道。

  “她手中拿的可是洪荒異寶混沌鞭!怎會是妖?”白虎天君氣急敗壞地道。

  “混沌鞭?!”龍象天君那一個混字叫得極響,後面兩字則急轉直下,硬是將音量給壓了下去,看來自製功夫功夫有所長進:“混沌鞭,那不是出自無盡海嗎?我明白了,她不是妖!”

  龍象天君的聲音已有些發顫,但最後四字還是努力提高了音量,務求讓青衣聽見,以表心意。

  白虎天君恨恨地道:“你眼力的確不錯,可惜每次都差了那麼一點,早晚被你害死!”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9 02:29 AM

章二十 豈必消無蹤 五

  眼見得這一場風波在兩位“知大體,通形勢,明時務”的天君面前消彌于無形,紀若塵總算松了一口氣,可是他的心依舊懸在最高處。張殷殷只是有妖氣,可青衣是真正的妖啊!上一次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她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而且還進了洛陽!

  “青衣,你怎麼到洛陽來了?”紀若塵幾步奔到青衣之前,急切地問。

  青衣盈盈向紀若塵施了一禮,柔柔地道:“公子別來無恙。”

  紀若塵實是哭笑不得,急道:“現在可不是多禮的時候,先進來再說!”說罷,他一把抓起青衣,將她向自已院中拉去。

  果然青衣一邊跟著他跑,一邊羅囉嗦嗦地道:“叔叔說過,禮不可廢。不過他又說過,要做一個真正的妖,須放眼天下,讀百卷天書,觀萬里玄荒,如此胸中方有泱泱大氣。現在既然有人肯負責我的安全,他就放我出來了。”

  紀若塵已奔進了院子,掩上院門,一邊向薈苑中觀望,看有沒有驚動太多的人,一邊向青衣問道:“這一路可是天高水遠,你是怎麼跑到洛陽來的?”

  青衣道:“有人送我進洛陽的。”

  “誰啊?”紀若塵見薈苑中沒什麼動靜,這才放心地轉過身來,結果猛然呆住。

  那一丈外負手而立,正似笑非笑看著他的,不是顧清,卻又是誰?

  紀若塵心中本是一陣狂喜,正待迎上前去。然而薈苑內溫度驟降,刹那間已寒徹骨髓!

  紀若塵右手間紅光一現,赤瑩已握在手中。可他的身子卻不若赤瑩這麼聽使喚了。他本想轉身,察看寒意之源,然則後背之上若負著塊萬鈞巨石一般,回轉得極其艱難!

  這陣寒意非是落雪凝冰的寒,而是源自於一道殺氣,無可匹敵的殺氣!

  紀若塵直用盡了平生之力,方才轉了過來!薈苑大門處若幽靈般無聲無息地出現了一個玄鎧持斧的武士,那猙獰的面具邊緣,正自向外散著淡淡的寒霧。

  無盡海,洪荒衛!

  他橫持巨斧,屹立于薈苑大門處,冷冷地望著紀若塵。那柄巨斧斧尖處,忽然緩緩滴下了一滴紅得已有些發黑的鮮血!

  得得得得!碧波洞宗然長老那間院落緊閉的院門突然抖了起來。

  那持斧鎧士忽然嘶的一聲,噴出了一口白霧,手中巨斧緩緩揚起,沙啞著嗓子道:“聽夠了沒有?”

  宗然院落中傳出一聲低呼,隨後一陣雜亂無章的腳步聲直向房內奔去,剛奔到一半,忽聽得撲通一聲重物墜地的聲音,接下來,就是一堆亂七八糟的聲音直通正屋,然後以房門重重關上而結束!

  持斧洪荒衛哼了一聲,落斧,舉步,瞬間已立在紀若塵面前。

  在如此近的距離上,方知他身形高大之極,紀若塵已算是高的,可是此刻額頭才將將到這玄鎧武士的胸口。

  那洪荒衛低下頭來,仔細打量了一番紀若塵,直看得他臉色發白,才徐徐道:“小姐此行走得急,忘記了東西。”

  他攤開了被玄色甲胄覆蓋得嚴嚴實實的巨掌,掌心中放著一塊翡翠簡。他本欲將這一塊翡翠簡交給青衣,但一轉念間已改了主意,轉而遞給了紀若塵,道:“今後務必要讓小姐每日依訣修煉,不可荒廢,切記。”

  紀若塵看了一眼青衣,猶豫著接過了翡翠簡。青衣一見此簡,臉色早就變得十分難看,小嘴翹得老高。

  玄鎧武士見紀若塵接了翠簡,當即轉身,即要離去。將到院門時,他忽然停了腳步,道:“主人雖然沒說,但你如能自行領悟簡上內容,練練也無妨。還有,躲在你屋中的小傢伙所修之術于她本性不合,不過她脾性倒很合我胃口。若她日後真的一心向妖,不妨到無盡海一行。”

  紀若塵茫然應了,顧清卻忽然問道:“敢問先生如何進的洛陽?”

  那洪荒衛低沉地道:“殺進來的。”

  “那要如何出去?”

  “再殺出去。”

  顧清黛眉微皺,道:“先生殺孽太重,於青衣人間行走不利。”

  洪荒衛一怔,旋即道:“那斷了他們雙手雙足就好!”

  顧清歎道:“那還不若直接殺了呢!先生拍暈他們即可。”

  直到那洪荒衛的身影完全在薈苑中消失,紀若塵仍是向著薈苑大門,不願轉回身來。就連顧清喚他,他都只是嗯了一聲,硬是不願轉回身來。

  身後顧清忽然輕輕一笑,紀若塵立刻全身一僵。偏那青衣還在這個時候問道:“公子有何為難之事嗎?”

  有何為難?

  他實在是說不上來有何為難,只知道此刻形勢頭痛之極,早已遠遠超出了他的掌控之力。

  洛陽王李安與他的這間院落十分奢華,臥房外廳非常寬大,就是容十餘人在此飲宴也無問題。可是此刻廳中雖僅有四人,不知為何,紀若塵卻已覺得房中全無立錐之地,只想尋個藉口離廳而去。

  張殷殷坐於桌旁,左肘輕輕壓著花桌,右手置於腿上,腰挺背直,坐姿完美無瑕。她的小臉微微揚起,一雙魅殺的鳳目緩緩在顧清、青衣、紀若塵身上掃過,然後在紀若塵臉上淡淡地盯了一眼。紀若塵只覺得被她盯著的地方陣陣刺痛,就似真的被針戳到了一般。

  青衣有些茫然地看著張殷殷,渾然不知所以。顧清則看了看桌上的四色素菜,又看了看內間,再看看張殷殷與紀若塵,然後微微一笑。

  張殷殷緩緩吸了口氣,高高的胸徐起緩伏,臉上寒霜慢慢化去,浮上一絲若有若無的笑,然後道:“若塵,她們又是誰呢?這麼好的人品,為何不替我引見一下?”

  她知道第一陣已折得乾乾淨淨,此時終於斷了速勝之心,定下久戰之志。

  顧清淡定地看了張殷殷一眼,張殷殷只覺得刹那間似乎全身上下都已被她看穿,面上淺笑立刻滯了一滯。

  顧清見了,只是微微一笑,轉向紀若塵道:“若塵兄,借一步說話。”

  說罷,顧清就如在自家一般,當先行到紀若塵的臥房中,等他進來。

  眼見得張殷殷的目光瞬間變得其利如刀,紀若塵惟有苦笑,他權衡再三,惟有硬著頭皮,頂著那如刀目光,也走入了臥房之中。

  臥房門並沒有關,張殷殷甚至可以看得到顧清與紀若塵相對而立,但無論她如何豎起耳朵,都聽不到他們說的究竟是什麼。

  顧清望瞭望紀若塵,輕歎一聲,道:“別時容易相見難,若塵兄,本以為能在洛陽陪你數日,只是現下俗務纏身,我反復思量,覺得還是早些處理掉的好。”

  紀若塵大感愕然,道:“你這就要走了?”

  顧清微笑道:“我是不得不走。若塵兄,我走後有兩件事你需要切記,其一是要注意洛陽王李安這人,你刻下修的既然是俗務,此事我就不多說了,若塵兄且自行留心吧。其二呢,就是外間那只和你淵源很深的小狐狸……”

  “這個……”紀若塵開始出虛汗,想要解釋,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哪知顧清笑道:“她顯是不肯服輸的,你要做的就是不論什麼都要贏她,當然了,間中也不妨偶爾小輸一次。”

  紀若塵當即一愕,萬萬想不到顧清竟會如此交待,一時間實不知該說什麼好。

  看到顧清與紀若塵從臥房中出來,張殷殷心中怒意再也不可抑止,長身而起,盈盈地攔住了顧清的去路,雙眼眯成兩彎新月,換上誘惑卻又充滿了危險的笑,柔柔地道:“凡事皆有個規矩。這位姐姐人品當世罕見,可是卻在男子房中穿堂入室,如在自家一般,這……可有些不妥吧?”

  顧清望著那張殷殷那雙嫵媚中透著冰寒的鳳眼,忽然伸手撫了下她那張吹彈得破,瑩潤得近乎透明的小臉,笑道:“就你這只未成氣候的小狐狸,也要學人家搶男人嗎?”

  音猶在耳,顧清已與張殷殷擦身而過,早去得遠了。

  張殷殷立在原地,目瞪口呆,一張俏臉佈滿驚愕,似是猶自不敢相信。

  顧清每一個動作都是如此清晰,脈絡分明,且又渾然天成,無半分破綻可尋,張殷殷遍思平生所學,竟無一法可以稍加抵擋,於是只有呆立原地,任由顧清施為!

  待得張殷殷終於回過神來,不由得驚叫一聲,隨即緊捂著剛被撫過的半邊玉面,滿臉俱是羞憤之色,旋風般轉過身來,叫了一聲:“誰要搶男人了!”這才發現廳中已是空空蕩蕩,顧清早不知去到多遠之外了。

  她再次回頭,見紀若塵面容有些古怪,但還勉強算得上是平靜。可是青衣的定力就差得多了,她斜斜地看著牆角,左手虛掩著口,雙肩不住抖動,顯是忍笑忍得十分辛苦。

  張殷殷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自已二載辛苦,好不容易術成下山,怎會是如此亂七八糟的一個開局?

  “鎮定,鎮定……”張殷殷胸脯不住起伏,深吸緩吐,滿面的潮紅才慢慢退去。

  但她一看紀若塵,登時滿腔無名火起,又有說不出的委屈,於是再也按捺不住,學著顧清的樣子,惡狠狠地道:“若塵兄,借一步說話!”

  只是她這一句話說得咬牙切齒,充滿了殺氣,哪有半分顧清淡泊從容的味道?

  洛陽王府內殺氣彌漫,直沖雲霄。以致整個河南道雖是一片豔陽高照,但風中始終彌散著揮之不去的緊張氣息。這淡淡的味道凡俗人等是分辨不出的,但有些道行之人自會覺察到氛圍不對。

  一時之間,洛陽府方圓五百里內,再也難見妖族行走,處處皆是喬裝改扮的修道之士。

  洛陽北一百里處,座落著一個小鎮。小鎮雖然不大,但因地處要衝,為南來北往之客首先落腳打尖之處,倒也頗見繁華,茶坊酒肆林立,客棧櫛次鱗比。

  當此時節,中原大地幹熱而無雨。毒辣的太陽每日裏高懸空中,曬得整片大地了無生氣。偶爾興起一陣風,非但懊熱不減,反弄得處處塵土飛揚,黃雲慘霧一片。

  如此一個酷熱難當的午後,北方官道盡頭漸漸出現了一個小道士的身影。他生得眉清目秀,有空靈出塵之意,一雙劍眉微向上挑,隱隱透著一線殺機。他一身青布道袍,兩手空空,即無包袱,也未負劍,安步當車,悠然向洛陽行去,正是青墟宮吟風。

  他雖自風沙中來,周身卻是片塵不染。

  一般修道人行路皆輔以道法,似緩而實快,道行有成之士趕路絕不亞于良馬疾奔。吟風倒是一點都不急,完全以常人之速行走,從遙遙望見那一面高高飄揚的招客旗,到他坐在了茶樓之中,足足過去了整整一個時辰。

  距離小鎮又足有百里的一座小山頂上,一個仙風道骨的老道士正端坐在一株古松之下,雙目似閉非閉,氣定神閑。

  在老道士周圍,散散落落地立著十一名道士。與尋常道士的淡青色袍服不同,這十一名道士道袍皆是青黑色,面色肅穆,隱隱布著些煞氣。他們袍袖一角處皆繡著一朵暗金色火紋,形似金烏。

  松林中忽然拂起一陣微風,一個同樣裝束的道士已立在了老道士面前,半跪於地,沉聲道:“虛罔長老,吟風一個時辰行十裏路,刻下已在洛驛鎮打尖喝茶。”

  老道士雙眉不抬,只淡淡地吩咐了一聲:“再探。”

  那道士應了一聲,身影徐徐自原地消失。

  虛罔一雙白眉緩緩垂下,又似是神遊去了。旁邊一個中年道士實在有些忍不住,道:“長老,這幾個月來吟風就只是忽快忽慢,忽南忽北地遊蕩,什麼都不見他做,現在連十裏路他都要走一個時辰。我們無極殿多少要務在身,可不是就這樣一直跟著他吧?”

  虛罔似是睡著了,好半天才慢慢地道:“現下跟著吟風,就是我青墟第一要務。吟風看似亂走,實則是應著上天時節,順著地脈靈氣一路行來。現在眼看著到了洛陽,當中可是大有玄機。洛陽近日來陰雲彙聚,紫氣沖天,主有妖物或是異寶現世。吟風這一時候到了洛陽,想必與此事有關。道雲,你修為還遠遠不夠啊!”

  道雲心中一驚,忙道:“多謝長老指點。”

  虛罔點了點頭,又自神遊去了。

  洛陽城上仍是豔陽高照,然而城周十裏處陰雲已開始聚集,遙遙望去,頗顯詭異。吟風坐在桌旁,靜靜地看著天上風翔雲動。他叫了一桌的酒菜,卻滴水粒米未曾沾唇,每一道菜上來時,均只是淡淡看過一眼,仿佛這樣就算是吃過了。

  這茶樓雖小,也還擺得開七八張桌子。此時店中坐了五六個客人,都無心吃喝,從吟風入店時起,就一直盯著他看個不休。

  吟風看了片刻的雲,隨手丟了一小錠銀子在桌上,長身而起,就向茶樓外行去。

  “朋友請留步!”吟風身後傳來一聲呼喝。

  吟風似是早就知道有這麼一聲,立定腳步,淡然站著。呼啦一聲,店中的五六個客人都站了起來,將他圍在了當中。其中一名長者盯著他看了半天,方道:“小兄弟也是修道中人,準備向哪個方向啊?”

  吟風淡淡地道:“洛陽。”

  那老者面色一變,道:“洛陽將有大事發生。小兄弟出身何門何派,到洛陽所為何事,一一如實道來!不然的話,就請三日後再來洛陽吧!”

  吟風冷冷一笑,根本未有回答之意,舉步就向店外行去。

  嗆的一聲,右首一名精壯漢子取出一面銅鏡,向著吟風一照,見鏡中清清楚楚地映出了吟風的身影,當下冷笑一聲,道:“你還是老老實實答話的好,不然的話我寶鏡一催,攝出你一二魂魄來,可休要怪我無情!”

  吟風本已走出一步,聽了此言,當下又立定,淡道:“想攔我入洛陽?都活得不耐煩了嗎?”

  他此言一出,小小茶樓中寶光閃耀,圍著的六人紛紛取出法寶,大聲叱駡吟風無禮。

  吟風充耳不聞,又向茶樓外行去。

  不知是誰率先發動的法寶,刹那間六道光華匹練般向吟風擊來!金、紅、青、白、蘭、紫六色光芒騰舞空中,上下翻卷,如咆哮巨龍般挾萬千之氣,劈頭蓋臉朝吟風轟去。光影晃動間,吒喝一聲緊似一聲,不絕於耳。霎時,茶樓中光芒大盛,吒聲四起。

  眼見得六道光華堪堪要擊中吟風之際,六人忽然覺得天地間驟然一暗!充盈于耳的風聲、馬聲、呼喝聲、法寶飛旋的尖嘯聲,都驟然寂了下去。

  奇怪的是,在一片死寂的世界裏,每個人都聽到了一個淡淡定定的聲音。

  “破。”

  破音一出,大千世界即恢復了原狀。只是刹那間光斂去,聲寂然,諸般玄妙法門都若那失了源頭的水,悄然間,崩解消散。

  諸人驚駭已到了極處,尚未明白發生了何事,就見兩行清淚忽然自吟風臉上流下,然而他似是全然不知,只是負手離去,轉瞬間就消失在了茫茫風沙之中。

  然後六人方聽到了他最後的一句話。

  “皆殺。”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9 02:31 AM

章二十一 摧葉折枝滌舊穢 上

  洛陽午後。

  一輪驕陽端端正正地懸在空中,盡情將火一樣的陽光傾瀉在洛陽城上,分毫沒有挪動一下位置的意思。如此酷熱時分,偏偏還一絲風都沒有,於是整個洛陽都似被烤得生出青煙,連穿城而過的洛水都變得溫溫熱熱,河中不時有尺許長的大魚耐不住熱,奮力從水中躍出,細碎的鱗片反射著直射而下的陽光,閃閃爍爍,如無數碎金。

  這些魚兒以為水上是極樂世界,沒想到遇上的全是燃燒的陽光,如此躍得幾回,耗盡了全身的力氣,終於慢慢地浮上水面。

  這個時候,洛水兩岸的百姓大多躲在家裏躲避陽光,只有洛水上幾隻小舟的船夫看到了數尾浮上的大魚,一時間喜不自勝,慌忙撈起。這幾個船夫正忙碌間,忽然一條船上突然響起了一個童音:“爹!你看,好多好多的魚啊!”

  幾個埋頭撈魚的船夫愕然抬頭,這才駭然發現整條洛水原已浮滿了魚,好好一道碧波,不知浮了多少死魚,如今一片慘白!

  刹那間,洛水上一片寂靜。風吹過時,那當中透著的,都是死的氣息。

  撲通數聲,船夫手中的死魚紛紛掉落水中,這些船夫紛紛跪下,顫抖著求神念佛,祈求這百年不遇的禍事不要落到自己頭上。

  就在他們埋首禱告時,一條接一條的魚仍在不斷地翻上來。

  此時在洛陽城樓一角,兩個巡值士卒有氣無力地站在城頭,汗水不住從額上流下,怎樣用力的擦都沒有用。那年輕些的士卒忍不住罵道:“這賊老天,下這樣大的火,還讓不讓人活了。老張,你好歹在這洛陽城頭也站了十五年了,可曾見過這樣見鬼的天氣沒有?”

  那老張有氣無力地道:“天威難測,你這樣詛天,就不怕將來無後嗎?”

  那年輕士卒啐了一口,道:“你可是向來尊神尊仙尊佛尊天的,可活了四十六歲還沒討到老婆,給你生兩個披麻戴孝的人。這老天敬來又有何用?”

  老張歎了一口氣,背更加駝了一些,似是不堪盔甲的重負,歎道:“咱們都是窮苦人,能當個守城卒子,有得吃,有得住,已不知是幾世的福分了,這還不要謝老天嗎?”

  那年輕人聽了,似也有些感同身受,沉默了片刻,終又忍不住烈日曝曬,罵道:“這賊老天,明明十裏外就是黑雲,可偏不肯飄到洛陽來!這不是老天掏鬼又是什麼?”

  他正罵得起勁,忽聽得旁邊嗆啷一聲響,將他嚇出了一身冷汗。他轉頭一看,見原來是老張的長矛落在地上,於是心頭火起,剛想叫駡幾聲,又見老張雙膝一軟,竟然跪倒在地,哆嗦著磕下頭去。他心中大奇,這一次眯起了眼睛,以手擋住了陽光,再向城外看去時,禁不住全身一顫,長矛也失手落地!

  遙遙望去,天空中風湧雲動,無數黑雲從四面八方向洛陽蜂擁而至,但一到離城十裏處,即似是遇到了無形的疆界,止步不前,只是越積越高,轉眼間雲層已厚至百丈,還在不住向上延伸。

  洛陽城烈日炎炎,如墜火中,城外卻是鉛雲壓城,陰風陣陣,黑漆漆的一片,已如子夜。

  十裏一線之隔,竟已是天淵之別!

  南城一處數戶人家聚居的雜亂院落中,一個光著脊背的老人正伏在井邊,不住地抖動著井繩,旁邊立著兩個衣衫襤褸的小男孩,手捧木盆,正眼巴巴地看著井口。

  老人汗如雨下,每一次抖動井繩,都聽得井底傳來咣當咣當的聲音。其實這口井早已幹了一天了。

  老人認命地歎了口氣,又晃動了一下井繩,若是還打不上水來,就要到洛水去背水了。就在他幾乎絕望之際,井底突然傳來嘩啦啦一片水聲。他當即喜出望外,用盡全身力氣,將水桶提了上來。

  縄上傳來的重量幾乎是平時的一倍,可是桶越重,老人就越是歡喜,他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方將一桶水提了上來。兩個小男孩早就跑了過來,高高舉起了木盆。

  老人滿面歡喜,提著水桶,就向木盆中倒去。第一道水流剛從桶中流出時,那老人當即呆住,雙手一顫,木桶咣當一聲,在地上摔得粉碎。

  流了一地的,不是水,而是血,粘稠、暗紅的血!

  哇的一聲,兩個濺了一身鮮血的小男孩捧著暗紅的木盆,仰天大哭起來。

  洛陽王府中,李安將絹書覆在臉上,片刻之後才慢慢下移,露出了一雙細長丹鳳目,眼中冷光四射,全是殺機。

  在他案前階下,正跪著一員武將,不住地磕著頭,記記有聲。

  殿中還有十余位大小官員,依文武分成兩列,各站一邊,此刻皆噤若寒蟬,不敢稍出大氣。

  李安又將絹書打開,重新看了一遍,然後合成一卷,啪的一聲扣在桌上,然後道:“你既然說洛陽異兆頻現,人心浮動,百姓絡繹出城而逃,那為何不先安撫民心,卻花了諾大心思寫了這篇摺子送上來?你是不是覺得一個時辰出不了什麼大事啊?”

  那武將顫聲道:“秉王爺,調兵鎮亂,小將可沒這個權柄。”

  李安用力一拍幾案,喝道:“鎮鎮鎮,孤王讓你安撫百姓,你就知調兵去鎮!讓你這麼一鎮,本來沒亂的也就亂了!你就不懂帶幾個親兵,四處巡視安撫?”

  那武將嚇得更加厲害了,一個勁地道:“王爺息怒,小將本以為愚民暴亂,怕不服教化,所以才來請示王爺。”

  啪!那一卷絹書從案頭飛下,重重地砸在他的腦袋上。絹書以紅木為軸,以赤銅鑲兩端,十分沉重,李安又是含怒擲出,力道極為沉重。那武將臉上立刻就流下血來,他卻不敢伸手去擦。

  “如此膽小,居然還占著城守高位,若非是看在先兄份上,早把你充軍三千里!”李安雖在震怒之中,但說話的音量不過是稍稍高了一些而已。不過這些隨行的官員可都知道王爺素來喜怒不形於色,象今日這樣已經是氣到了極處。

  李安略一沉吟,道:“傳我之令,洛陽九門緊閉,所有百姓皆不得出戶上街,聚眾私議,有違令者主犯充軍,九族勞役三年!孫老將軍,令你營中輕騎每百騎為一隊,分出九門,有此前逃出洛陽的百姓,一律令其回城,不從者就地誅殺。”

  “這個…….得令!”那老將軍倒吸一口冷氣,但見李安正在怒中,也就不敢多言,領命去了。

  李安緩緩閉上雙眼,輕輕地揉著自己的太陽穴,似是陷入了沉思。殿前文武都噤若寒蟬,不敢稍出一口大氣。

  片刻之後,李安才張開雙目,道:“洛水浮魚,枯井湧血,古木嬰啼,雌雞司晨,鉛雲圍城,諸位說說,還有什麼更吉的徵兆沒有啊?”

  這一次殿前文官個個面色如土,面面相覷,哪敢做聲?

  就在一月之前,洛陽城中夜時分一道黃光直沖天際,隱隱有龍吟之音,一時滿城皆驚。第二日李安召集文臣武將及供養的修道之士升殿議事時,來自南山寺的方雲法師稱此乃黃龍之氣。他又道洛陽地處中原,乃地脈彙集之所,此時諸龍聚首,方有黃龍之氣沖天而升,乃大吉之兆,主出聖主,並將有奇珍現世。

  方雲對風水堪輿上獨有成就,他既然如此一說,其他修道之士也即紛紛附和。徐澤楷地位超然,只與李安談修論道,素不參與軍國大事,而龍象白虎二位天君當時初到洛陽,方為李安所攬,是以當日殿中獨缺了三人。

  黃龍之氣現身洛陽,李安府上一時間熱鬧非常,每到夜深人靜,即會有那持掌重權的官員夜拜王府,道這天大吉兆既然出在洛陽,當然要應在李王爺身上。他們也是藉此一表忠心。

  李安則是又憂又喜。雖則那方雲後來也有說吉禍相生,如此吉兆也有可能是主妖魔出世。既算是神物現世,洛陽也必生動盪,須以防萬一。只是那時人人歌功頌德,李安一時高興,也就沒把方雲的話放在心上。

  當時又有心腹幕僚言道黃龍現身洛陽,已是滿城皆知,必不能瞞得過朝廷。與其引來明皇猜忌,不若主動上書呈報此事,只說南山寺方雲大師言道此兆主有神物出世。這一來安朝廷的心,二來一旦有了差錯,正好盡數推到南山寺頭上去。如南山寺這等世外修道大派,就是當朝明皇也拿他們沒有太多的辦法。

  李安聽後深以為然,於是修折一封,遣快馬直赴長安,奏報此事,請朝廷別派能臣前來洛陽主持大局,以防神物落不不軌之徒手中。

  就在朝廷使臣將至洛陽之時,洛陽卻突遭大變,亂世劫兆一一出現,一個比一個凶厲。李安也是自幼修道,雖然道行尚淺,但也知這些凶兆任哪一個都不吉之至,何況還是一個接一個地出現?如此局面,洛陽若出的是神物而非妖孽,那才是真的有鬼。

  不過事已至此,他倒頗希望再出幾個凶兆,好收物極必反之效。

  “事已至此,諸位可有何建議嗎?”李安問道。

  不出他所料,殿中一片死寂。

  李安搖了搖頭,歎一口氣,長身而起,回後殿去了,途中吩咐從人速請道德宗兩位仙長到景陽殿中議事。

  此時本應是黃昏時分,可是如火烈日依舊高懸在洛陽上方,動都不動一下,仍有如正午一般。城中如下了火,眼看著一株株古樹剛發不久的綠葉就枯黃了下去,又有幾株數百年的古樹樹身上出現數張嬰兒面孔,每一個均是雙眼緊閉,兩道血線從眼中流下,大哭不休。哭聲遠達百丈。

  洛水早已停止了流動,河上浮著滿滿一層死魚,白花花的一片,幾乎看不到一點水面。魚屍已開始腐爛,洛水兩崖惡臭撲鼻,中人欲嘔。

  城中條條大街均是空空蕩蕩,偶爾會有一隊隊的巡城鐵騎鏗鏘而過。李安之命已傳遍全城,百姓有擅出家門者,充軍勞役,是以雖然人心惶惶,但戶戶均門戶緊閉,生怕未逢天災,先遇人禍。

  洛陽十裏之外,暗無天日,這等黃昏時分本來應尚有天光,可是此刻因鉛雲逼城,幾乎已是伸手不見五指。一片黑暗中,風也漸漸大了起來。風呼嘯而過,其聲頗顯淒厲,若是仔細聽去,似可隱隱聽到無數怨魂的悲號。

  洛陽三十裏外,漸漸現出一支蜿蜒若長龍般的騎隊。前導五百鐵騎,人人皆持鐵槍,披深紅甲,舉紅色軍旗。中軍一千騎,黑甲鑲金邊,背心處貼一朵赤金牡丹,持長鋮,鋮柄上綁明黃旗。殿軍一千騎,被淡青甲,飾紅紋,持盾扶弓,馬側掛斬馬長刀。

  騎隊正中和後隊分別行著十幾輛馬車,奢華不一,大小不等。中軍一輛十六匹駿馬拖動的巨大馬車極為醒目,車頂為雲蓋,琉金披蘇,深紅梨木為壁,金箔貼花,駕車的乃是兩個白衣男子,生得極是端莊秀麗,直是把大多數世間所謂美人給比了下去。他們皓腕纖纖,然而卻十分有力,又深通駕車之道,手腕微微一抖,黑絛長鞭已筆直地伸了出去,將十六匹烈馬駕馭得服服帖帖。

  車隊中另有一車頗為引人注目,此車方方正正,較那十六乘車駕還要寬上少許,車身半黑半白,遙遙望去四面似都有一個巨大的陰陽魚。車廂底座八角,分指八方方位,車頂為紫金華蓋,四角分踞一頭奇獸,車頂正中為一座七層玲瓏寶塔,周圈護欄上插三十六支天罡旗。此車就似一座法壇,乃是由兩頭巨大青牛拉動,車身雖大雖重,但兩頭青牛力大無窮,輕輕鬆松地行在隊伍之中,絲毫不見吃力,顯然是兩頭異獸。

  這巨龍一般的騎隊行進在黑暗之中,即未挑燈,也不舉火,緩緩向洛陽行去。行到此時,遠方已可見一道巨大黃中透紅的光柱,將洛陽城籠於其中,光柱中紅蓮遊動,就似是不住有火降到了洛陽。

  一位周身散著殺氣的紅甲騎士從隊首如飛奔來,然後在十六乘馬車旁驟然定住,戰馬一聲長嘶,人立而起,原地轉了個圈,與馬車同向而行。他騎術可非是一般的精湛。

  那騎士在馬上躬身,沉聲道:“秉相國,此刻離洛陽已不到三十裏,但仍不見李王爺前來迎接的人。末將已遣飛騎前往洛陽報訊。只是此際天現異相,洛陽蓮火隱隱,恐非吉兆。為相國安危計,是否就在此地紮營,等候李王爺的軍馬來接?”

  刷的一聲,檀木描金車窗打開,現出一張十分英俊儒雅的面孔來。他肌膚如玉,鼻若懸膽,留著三縷長須,若笑起來,似還有三分嫵媚,然而一雙星眸森森冷冷,偶有殺氣閃過,給這張過於清秀的面孔平添幾分威嚴。他向洛陽遙遙望了一眼,又看了看漆黑如墨的天,關上了車窗,淡淡地道:“此兆果然不吉。但洛陽乃天下重地,本相為國分憂,就這麼一點天地異變,又何懼之有?吩咐下去,不必等李王爺迎接了,直行洛陽。”

  那騎將領命,剛要離去,馬車內又道:“等一下,我們舟車勞頓,已行了一天。你去問問高公公,看他怎麼說。”

  騎將撥轉馬頭,片刻間就已奔到後隊的一輛八乘之車旁,將剛剛的話轉述了一遍。

  馬車中旋即響起了一個尖尖細細的聲音:“咱家既不懂軍國大事,也不明天時地理,一切均依著楊相吩咐即是。”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9 02:33 AM

章二十一 摧葉折枝滌舊穢 中

  此時兩輛馬車一前一後從洛陽王府中急駛而出,向南城奔去。馬車內徐澤楷與紀若塵相對而坐,二人皆一臉肅穆,眉頭緊蹙,沉默不語。馬車內彌漫著一股壓抑的寂靜。

  車窗是開著的,一株古樹忽然進入了紀若塵的視線,樹身上生出一張嬰兒面孔,正自號啕大哭。它與紀若塵目光一觸,忽然止了悲聲,張開雙眼,嘻嘻地沖著紀若塵笑了起來。只是它一雙眼中根本沒有瞳仁,竟是一對血肉模糊的空瞳!

  紀若塵一張俊臉,波瀾不興,一徑漠無表情地直直與那嬰孩對視,直至古木從車窗中消失,方才收回了目光。

  馬車後方突然傳來一聲嬰孩臨死前的淒厲慘叫,古木樹身上的嬰孩面孔似是遭受了莫大的痛苦,拼命地掙扎起來,過不片刻,它竟生生從樹上掙脫出來,帶著條條血絲筋肉,掉落在地。那些血肉一觸到陽光,當場嗤嗤地冒出青煙,惡臭四溢,轉眼間即炙成了一團焦炭。而那古樹樹身上卻留下了一個大血洞,時不時向外噴出一道血線。

  馬車車廂內,徐澤楷讚歎不已地道:“紀師叔定力當真了得!這凩嬰乃是秉黃泉穢氣而生,雖不如何厲害,卻是十分麻煩,若要滅它當真需要不少道力。師叔本心分毫不動,令它穢氣無處著落,反噬自身。這份破敵於無形中的功夫,實在令澤楷佩服!”

  紀若塵轉過頭來,面上絲毫看不到半分得色。他凝望著徐澤楷,若有所思,片刻之後方道:“澤楷先生,你這門讚歎功夫化敵於無形之中,也厲害得很啊!”

  徐澤楷呵呵一笑,道:“師叔見笑了。奉承阿諛乃是俗務中必修之學,任你如何大德飽學之士,奉承聽得多了,慢慢地也就會信以為真。是以這吹拍之學實與修道一樣,要旨都在一個恆字上。師叔身份尊崇,日後承受的阿諛奉承必不會少,澤楷此時不過是先行為師叔演示一下而已。”

  紀若塵思索片刻,方道:“多謝指點。”

  此時馬車在洛水邊一株枯樹前停下,徐澤楷走下馬車,繞著古樹仔細摸索察看,片刻之後方才一臉無奈地回到車中,頹然坐下,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紀若塵看了一眼那株枯樹,也是雙眉緊皺,面色凝重。

  馬車複又起行,徐澤楷沉默半晌,終於道:“師叔,太乙五行遁中的水遁業已失效,我看惟一餘下的火遁也沒有多大希望了。如今洛陽圍城已成,內外氣息隔絕,整個東都已經成了一塊死地。若火遁也失了效力,澤楷就沒什麼辦法將訊息傳回宗內了。這數日當中,恐怕我們惟有靠一已之力自保了。”

  紀若塵皺眉問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怎麼平白無故的洛陽竟然變成了這樣一處絕地?”

  徐澤楷字斟句酌地道:“月餘前,洛陽黃龍之氣直沖霄漢,主聖人神物將于此處出世。當時我潛心推算,明晚八方氣脈彙聚,就該是萬獸來朝,聖人神物現世之時。萬沒想到這幾日洛陽氣脈驟轉,亂世劫兆頻現。今日晨起時圍城已畢,黃泉穢氣甫現即延至全城,東都驟成絕地。凡此種種,當主一黯淵之魔將于明日現世,為禍人間。不過澤楷風水相術不精,也不知推得准不准。”

  紀若塵默然不語,回想過往所閱之典藉,於天下妖邪所載甚多至詳,然而於黃泉之所卻語焉不詳。只說邪魔均出自九地之下,廣成子所遺三清真訣中有異物志一篇,將九地之魔分為三品,依下上有別,分別以黯淵、黃泉、九幽名之,言到黯淵之魔禍亂一國,黃泉之魔作亂天下,生靈塗炭。而若是九幽之魔出世,則將是山崩海嘯,天雨赤炎,地湧血漿。

  未過多時,馬車又停在一座小廟之前。徐澤楷下車入廟,剛一進門,即見神像前那一株明黃大燭早已熄滅多時,當下一怔。他呆立片刻,這才苦笑一下,頹喪地搖搖頭,轉身上車,吩咐回洛王府。

  馬車緩緩起行。

  徐澤楷默然片刻,方苦笑一聲,向紀若塵道:“師叔,為今之計,我等惟有死守洛王府,等待邪魔出世了。師叔且去王府,澤楷先回府一趟,待取了法寶,就過薈苑來佈置。”

  紀若塵點了點頭,陷入沉思之中。過了片刻,他忽然問道:“我看李王爺雙手染血,眉心色作青黑,背後又似有一幽魂跟隨,朝夕不離,此乃至陰至凶之相,說不定與此次大變有關。我們在洛王府死守,會不會反而是自投羅網?”

  徐澤楷大吃一驚,盯了紀若塵良久,方才歎息一聲,道:“師叔還不知其中原委。李王爺命宮三大凶星齊聚,殺氣騰騰,乃有此大凶之相。又去歲之冬,時任洛陽王的李充忽然染病辭世,李王爺乃是李充之弟,素得明皇喜愛,遂襲了王位。不過既然師叔問起,澤楷也不敢隱瞞。其實李充非是病死,而是當日他偶感風寒,李王爺即夜入王府,一番激戰之後,李充所養七大方士盡皆戰死,他本人則被李王爺親手灌下一壺冰梭露,五臟化雪,當場身亡。李王爺奏報說李充因風寒而忙,他又素得明皇喜歡,由此才奪了王爺。”

  一時間,紀若塵仿佛看到了那一個風雪之夜,兄弟相殘之景。他默然片刻,方問道:“澤楷先生,那麼此事你都是知道的了?”

  徐澤楷道:“那一晚,有三位異域方士死于我手。若非有那擁立之功,也不會得李王爺如此看重。”

  紀若塵向徐澤楷望了一眼,見他面色笑容分毫不變,當下暗歎一聲,又道:“這麼說來,王爺背後幽魂該是李充怨魂不散所至。你為何不消了它?”

  徐澤楷道:“李王爺實是頗有智勇之人。他知道亡兄陰靈糾纏不退,卻不讓我等施法,言道李充活著時都不能拿他怎樣,死後還能作亂不成?就讓他陰靈一直跟著自己,不得安寧也好。實際上李王爺命宮凶星彙聚,原也不怕陰魂糾纏。”

  紀若塵沉默之際,徐澤楷又歎道:“真沒想到師叔生具慧眼,竟能看透世人身宮命相!難怪九位真人均對師叔青眼有加!”

  紀若塵默然不答,只是凝望著自己的一雙手。在他注視之下,車廂中忽然暗了下來,只有他那雙纖長有力的手亮起一團柔和的瑩光。在那晶瑩的肌膚中,忽然泛起一點朱紅,隨後這點朱紅越來越顯得粘稠,逐漸滲出肌膚,正是一點鮮血!

  滴血旋又化開,順著手背四下蔓延,又有更多的血從肌膚下滲了出來,轉眼之間,紀若塵雙手之上已全是淋漓的鮮血。

  紀若塵暗歎一聲,收回了目光,一雙手又恢復了原狀。

  就在此時,他心中忽然一動,猛然叫道:“停車!”一道真元自然噴薄而出,身軀驟然變得有千鈞之重。拉車的兩匹馬一陣長嘶,人立而起,鐵蹄在地上空踏數下,卻不能帶動車身一步。

  紀若塵拉開車窗,向外望去。馬車恰好停在一個丁字路口處,車窗正對著的乃是一個寬大幽深的巷口,巷中青石鋪地,氣度不凡。一眼望去,若長的巷子只有寥寥數戶人家,顯是個富貴之地。

  紀若塵眉頭略皺,向徐澤楷道:“這裏是何地?”

  徐澤楷看了一眼即道:“這是銅川巷,乃是貴胄所居之地。”

  紀若塵猶豫片刻,方道:“進去看看吧。”

  馬車隨即轉向,駛入巷中。

  馬車當中,紀若塵雙目緊閉,臉色越來越是蒼白。他突然雙目一開,叫道:“停車!”

  這一次車夫早有準備,本就駛得不快,聞言立刻收韁,馬車當即停了下來。

  紀若塵再次打開車窗向外望去,見馬車端端正正地停在了一座大宅門口。此宅大門比尋常大宅寬了足有一丈,朱漆塗門,黃銅作釘,門上兩枚面盆大小的銜環麒麟頭,門前臺階兩邊各蹲一座青玉紫紋虎,顯非尋常人家。

  “這是何處?”紀若塵問道。

  徐澤楷向外看了一眼,即笑道:“師叔眼中果無凡人。這洛府上出了兩位當朝貴妃,細推起來,當朝楊相其實也是出自洛府。因此聖眷之隆,實已是當世一等一的世家。銅川巷這一邊本有三戶人家,現下另兩家早把宅地讓與了洛家,如此方有今日之氣象。師叔慧眼無雙,莫不是看出了什麼來?”

  此時兩輛馬車在府門處一停,早引起了四名守衛的注意。一名管家模樣的老者咳嗽一聲,迎了上來,拱手道:“是王府哪位先生的車駕?”

  這管家雖是下人,但底氣十足,面對帶著洛陽王府標記的馬車都不卑不亢,可見這洛府的權勢。

  徐澤楷問道:“師叔,您要拜訪一下洛府嗎?現在洛府上只有老夫人和幾位少爺小姐在。”

  紀若塵當即搖了搖頭。

  徐澤楷探頭出車,笑道:“李大管家別來無恙?我今日只是路過,順便和李大管家打個招呼。”

  那李管家一見是徐澤楷,登時滿面堆笑,拱手道:“原來是澤楷先生!當日多虧澤楷先生施援,小女頑疾才得以痊癒,此事還未謝過先生!要不要到府中坐坐?”

  徐澤楷笑道:“今日王府還有傳召,改天吧!”

  那李管家道:“是了,這幾日洛陽異變連連,已經驚擾了老夫人。此時王府原需先生施展仙法,以定大局。只是先生忙過之後,還煩請到府上一行。老夫人總說在府中看見些孤魂野鬼四處遊蕩,到時還請先生給化解化解。”

  徐澤楷滿口答應了,方才驅車而去。

  紀若塵端坐車中,面色蒼白之極,額頭上全是細細的冷汗,有如虛脫一般。直到馬車行出了銅川巷,他感覺到略微好過一些,才虛弱地問道:“澤楷先生,你道行將入上清之境,這洛家居然要你去做些驅鬼除穢的小事,如何忍得下這口氣?”

  徐澤楷笑道:“師叔,這就是修道與俗務的區別了。在我們看來,這些驅鬼除邪無非是舉手之勞而已,更多時候根本無邪無鬼,求法者不過是求個心安罷了。可是在這洛家眼中,老夫人的心安就是天大的事。我不過是舉手之勞,卻送個天大人情與了洛家,又何氣之有?不過師叔自打洛府門前轉一圈之後,看上去十分不舒服,有何需要澤楷效勞之處嗎?”

  紀若塵虛弱地笑笑,道:“我還好,不必擔心。不過洛陽大變,洛府好象沒受多少影響,這又是怎麼回事?”

  徐澤楷道:“黃泉穢氣特性是侵染萬物,特別是有吞食天地靈氣之效。刻下洛陽穢氣彌漫,一切死物皆有魔化之意,但這些小魔小怪只會向著修道人來,普通百姓無甚靈氣,也就不受侵擾。”

  馬車不一會已行到洛陽王府,徐澤楷也不客套,直接回自家收拾準備去了。紀若塵亦知形勢緊迫,要早行佈置,是以直奔居處而去。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9 02:34 AM

章二十一 摧葉折枝滌舊穢 下

  紀若塵剛一踏進薈苑,就聽得一陣豪放大笑從自家院落中傳來:“兩位小姐儘管放心!管他明天出世的是不是黯淵之魔,護得……護得兩位小姐一時周全,我兄弟倆還是有……有這個本事的!”

  這陣大笑直上雲霄,帶著奇異的嘯音,一聽就知是龍象天君的聲音。只是他的聲音含糊不清,斷斷續續,像是喝醉了一般。

  此時又傳來一聲隱隱的輕笑,有人道:“黯淵之魔?那又是……又是什麼?”

  這聲音又柔又媚,有勾魂奪魄之意,正是張殷殷的聲音。只是她的聲音也是飄飄蕩蕩的,雖然如此魅力更生,但聽上去也似喝得半醉一般。

  接下來白虎天君道:“據廣成子所傳《異物志》記載,九地黃泉之魔次第分為三品,自上而下,分是九幽、黃泉、黯淵之魔。看洛陽這等異象,出的該是黯淵之魔,現世之期當在明晚子時。

  “異物志?”張殷殷奇道:“那不是我宗三清真訣中的一篇嗎?你們怎麼會知道?”

  白虎天君道:“三清真訣中的修煉訣竅我等自然是不知的,不過包括《異物志》在內的十二散篇非關乎修道飛仙,而只是先仙廣成子關於神洲九國,四生六方,天下異物的論述。這些貴宗真人每十年一次的講道中均屢有提及。我兄弟費盡心血收集貴宗真人講道內容,多年來方才知道了這麼一點內容。”

  張殷殷笑道:“你們倒真是有心。”

  白虎天君似是感覺到她話裏有話,慌忙賠笑道:“要想出人頭地,當然得多下些苦功了。”

  張殷殷道:“真是難得!來,再喝……咦,龍象天君呢?難道這就倒了?看來他酒量遠不及你呢!”

  白虎天君大喜,先謝過張殷殷誇獎,然後似乎很是找尋了一番,方道:“他在桌子下麵!待我拉他起來,小姐邀杯,他竟敢不喝嗎!?”

  接下來是陣陣挪動桌椅之聲,緊接著轟隆一聲大響,就此寂靜下來,那白虎天君也沒了聲息。

  紀若塵吃了一驚,慌忙沖進房間,登時呆住。

  若大的一個前廳酒氣沖天,四下裏零零落落的全是酒壇,怕不有二十壇之多。看那壇上泥封字樣,可不都是龍象白虎二天君的私藏美酒?這酒紀若塵是試過味道的,當時三人小酌淺飲,一晚功夫不過喝下了三壇,結果紀若塵就昏睡了大半日。此刻見了二十多個空壇,紀若塵一時無語。

  原本整潔寬敞的前廳如今也是狼藉一片,那張巨大的紅木圓桌此時已被擺至廳正中,桌上還放著一壇沒開封的酒。龍象天君平躺於地,大半個身子露在桌外,頭倒還在桌下,刻下鼾聲如雷,顯已醉得不省人事。白虎天君抱著他的一根龍足象腿,也栽倒在地,動都不動,不過那睡相可就文雅多了。

  張殷殷水袖挽起,雲鬂蓬鬆,雙頰飛紅,一雙秋水中光彩漣漣,整個人說不出的嫵媚清麗,紀若塵只看了一眼,那一顆心就跳得快了起來。

  她手中端著一隻青花大碗,滿滿地盛了一碗的酒,睜著一雙妙目四下張望,顯然在找人拼酒。那只大碗公之大,讓紀若塵望而心驚,不由自主地悄悄退了一步,生怕進入她的視線。

  張殷殷茫然看了半天,也沒找到白虎龍象二天君在哪里,氣得一拍桌子,恨恨地道:“這兩個沒用的東西,一說到喝酒,就全都不見蹤影了!哼,下次若再讓本小姐遇到你們,都給我小心著點!來,青衣,我……我們來喝!”

  “嗯。”青衣柔柔地答應了一聲。紀若塵這才發現青衣其實也坐在桌邊,雙手捧著一個青花餈碗,置於唇邊淺淺地抿著。

  若論飲酒之姿,青衣可要比殷殷端莊柔順得多,只是......

  紀若塵揉了揉眼睛,深吸一口氣,定睛看去,這一次終於看了個分明。

  沒錯,青衣一雙小手中捧的那只碗,分毫也不比張殷殷手中的小了。

  當!張殷殷重重地與青衣撞了一下碗,然後舉碗就唇,幾大口就將一碗酒喝了個乾乾淨淨,然後將碗一放,伸手又去拎那酒壇。

  青衣文文靜靜地端著酒碗,似青鸞吸水般細細地飲著,一點聲音都沒有。只是張殷殷剛將大碗公放下,她那只碗也跟著空了。見張殷殷又在倒酒,她也乖乖巧巧地將酒碗送了過去。

  片刻間張殷殷已將兩個酒碗倒滿,剛端起酒碗與青衣碰了一下,結果一抬眼間已看到了紀若塵,當下雙眼一亮,嫣然一笑,媚意橫生。她旋即向紀若塵一指,纖指勾了一勾,道:“若塵,別想逃!過來……陪我喝……”

  張殷殷一句話才說到一半,身子就是一晃,緩緩軟倒在桌上,沉沉睡去。

  青衣聽得張殷殷呼喚,一轉頭也看到了紀若塵,當即放下酒碗,起身行禮道:“公子回來了。”

  紀若塵吃了一驚,忙上前一步扶住了她,道:“別亂動,小心摔著!你喝了多少,沒事吧?”

  青衣先道了聲公子放心,然後以一根纖指點著下頜,細細算了一會,方柔聲道:“應該是……十二壇。”

  “十二壇!”紀若塵登時倒吸一口涼氣。“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突然喝起酒來了?”

  青衣道:“公子走後不久,兩位天君就攜了二十壇酒登門,說是給我和殷殷的一點薄禮,日後還請多多提攜。殷殷開了一壇,見的確是好酒,就試了一杯,嗯,然後不知怎地就喝起來了。”

  “可是……”紀若塵看了一眼前廳,數了數酒壇,猶自不敢相信過半的酒都入到了青衣肚裏。

  紀若塵歎一口氣,先將兩位天君一手一個提起,扔到了前廳角落裏,想想又覺得不太好,於是將他們一一扶起,靠牆坐正。青衣則將一個個空壇拎出屋外。見桌上還有兩大碗酒沒動,她猶豫一下,見紀若塵沒有注意,悄悄端起酒碗,頃刻間就吸了個乾乾淨淨。

  紀若塵拍了拍昏睡中的張殷殷,見她全無反應,無可奈何之下,只得將她打橫抱起,進入里間,將她輕輕放在自己的床上。

  哪知張殷殷突然翻身坐起,一把抓住紀若塵的領子,湊近了他,一雙鳳眼似笑非笑,咬著牙道:“紀若塵!你當年竟敢打我屁股,這筆帳我可都記著哪!這一輩子我都跟你沒完!”

  在如此近的距離上看著她那如花容顏,紀若塵心中不禁微微一蕩,又頗覺得頭痛。張殷殷惡狠狠地說完了這一句後,雙眼一閉,又沉沉睡去了。她就算睡著了去,也是媚態橫生,數不盡的風流嬌媚。

  刹那之間,紀若塵恍然想起了種種過往,與她一次次的爭鬥,如在昨日。

  想到她不遠千里,孤身來到洛陽,紀若塵不由得暗歎一聲,拉起她的纖手,在唇邊輕輕一吻。只是他此刻心事重重,有如山重,這麼點綺思轉瞬即逝。

  就在此時,一道無形強風猛然間自後襲來。紀若塵措手不及,腳下一個不穩,合身壓在了張殷殷身上。

  這一道風來得全無徵兆,穿堂過室,呼嘯而去,四壁屋頂全然起不到半分阻擋之效。而且風中帶著一種玄異之氣,雖然嗅不到任何氣息,但拂身而過時,卻令人腸胃翻湧,恨不能將幾日來入腹的東西都吐出來一般。那一種味道,就似是千百具腐爛多日的屍體一起堆到了眼前般。

  這時門口處忽然響起一聲輕呼,青衣跌了進來,看來也是受那一陣惡風影響。紀若塵迅速立起,有些尷尬,不知青衣剛剛看到或者是聽到什麼沒有。

  青衣見紀若塵望向這邊,忙站了起來,施禮道:“叔叔說過,非常人自有非常手段。公子手段如此特別,青衣是十分佩服的。”

  紀若塵一時間面紅耳赤,咳嗽幾聲,只道了句:“你來照看她吧!”就匆匆出屋去了。

  他定了定神,知剛剛那一陣風實是黃泉穢氣爆發,刻下留給他的時間已所餘無幾,於是來到廂房,幾下將室中之物通通扔出房外,清理出一片空地來,又將玄心扳指中的法寶器物一樣樣拿出,鋪了一地,開始細細凝思應該如何運用,方能應付得了這一場黃泉魔劫。

  紀若塵反復思量下來,終覺得現在道行太淺,要應付眼前危機,最好還是用符。道德宗符籙篇將天下咒符分為七品,最下一品為天心,其上為守虛,再上為上皇,每一品符又依書法不同,威力效驗也不一樣,又有正符,玉符,金符之分。紀若塵所能驅用的極限即為上皇金符,是以諸真人們與他的咒符也以此為限。

  驅符也需大量真元,一些上品咒符更要輔以咒符,因此並不是咒符越多、威力越大就越好。

  張殷殷和青衣顯然是自幼過得太平日子,從沒經歷過什麼艱難險阻的,所以不會對這一次的危險有何感覺。然而他五年來可過的都是提心吊膽的生活,自幼又時時在生死關頭打滾,對於危險已有了一種天生的直覺。他已隱隱感覺到這一次的洛陽大變絕非尋常,稍不留神,就是形神俱毀之局。

  而且他心中另一個隱藏多年的擔憂也被勾了起來。當他經過洛府之時,一刹那間,視線穿透了所有的樓宇牆壁,定在一處花園之中。花園中陰森森的,一道紫色天雷正滔滔而下,如九天垂瀑!雷光中,一個鮮衣少年正從地上緩緩站起。他忽然回頭,向著紀若塵笑了一笑。

  刹那間又是一道閃電橫空而過,借助電光,紀若塵已看清了他的面容,分明是當日歿于龍門客棧的那只肥羊!

  紀若塵頃刻間大汗淋漓,有如虛脫。此刻回想,依然驚悚而不能自已。紀若塵的手忍不住輕輕一抖,一筆劃歪,眼前已繪了一半的符就此廢了。

  紀若塵收束心情,又在面前鋪開六張符紙,再打開一小瓶無根仙泉,含了一口在口裏,待得用真元溫養已畢,就可噴在這六張符紙上,以開啟靈氣,作為繪符之始。

  他準備繪四張除邪去穢的天心符出來,這種符念動即發,雖無多大威力,但用在黃泉穢氣形成的魔物身上再有效不過。只是諸位真人顯然也未料到洛陽會有此變故,是以給他備的咒符中沒有此種符咒,此刻需要現繪。

  哪知此時青衣悄然進房,道:“公子,剛才殷殷說你趁她酒醉時對她輕薄,這一筆帳,等她睡醒後會好好和你算一算的。”

  撲的一聲,紀若塵一口仙泉還未溫養完畢就盡數噴出,六張符紙全都毀了。

  此刻已近亥時,然而那一輪如火驕陽依然高懸在洛陽上空,分毫不動。只是烈日下的洛陽不再是燥熱如火,而是升騰起一陣濛濛的黃霧,整座城中到處都彌漫著一陣中人欲嘔的惡臭。無論是平民百姓,還是街上來回逡巡的鐵騎,都時時會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從自己身邊竄了過去。但沒人能看見那究竟是什麼。

  幾乎全城所有的人都在默默地看著空中那一輪烈日,靜靜地等待著它下山的那一刻。

  驚慌已然過去,剩下的,只有絕望。

  在凡俗眼中,洛陽此刻自是烈陽高照,然而在道者看來,此刻的洛陽實是漆黑如墨,間中會有陣陣暗黃穢氣呼嘯而過。這些穢氣如有生命一般,會追逐靈氣而去,並彙聚成團,越積越多,直到將這些靈氣統統粘染同化,方才作罷。

  然而此刻洛陽城中卻有一點靈氣穿街過巷,徐徐而行。它恰如暗夜中的燈火,一時之間不知聚到了多少若飛蛾般的穢氣,圍繞著它呼嘯盤旋,幾已形成小小一道龍卷。

  吟風雙眉微皺,在洛陽城內慢慢行著,周圍的一切對他來說都是如此熟悉,卻又想不起來究竟何時何處曾經見過。吟風走得不疾不徐,此刻於他來說,到哪里、走多快都是冥冥中早已定好的,他走出這一步,下一步該如何落步,到時自然就會知曉。

  只是不知為何,一進入洛陽城,他本是寧定的心情就開始微微波動起來。這一點漣漪雖微不足道,可是對於本心向如月下平湖的吟風來說,就是前所未有之事。

  此時他周圍儘是濃稠得幾欲滴出水來的暗黃穢霧,霧氣中每時每刻都不知要浮出多少猙獰恐怖的面孔,都在向吟風咆哮怒吼,似欲吞之而後快。

  但這些穢氣中的魔物無論多麼猙獰凶厲,卻無一敢進入吟風身週三尺之地。吟風每向前一步,前方的魔物穢氣就會慌張向兩旁分開,為他讓一條路出來。

  從外望去,吟風幾乎是推著那一道已高達數十丈的穢氣龍卷前行!

  片刻之後,吟風已立在銅川巷中,看著那氣勢軒昂的門戶,以及兩尊守門的青玉紫紋虎,若有所思。

  此時洛陽白夜已成,人人均知大難將至,是以洛府也是大門緊閉,門前根本見不到一個守門的甲士。

  吟風一雙劍眉越鎖越緊,向那朱漆大門走了兩步,又退了回來。

  他茫然四顧,整座銅川巷中惟有一株株枯死的古柳,再無一個人影。

  下山以來第一次,吟風不知自己的下一步,應該邁向何方。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9 02:36 AM

章二十二 任他遮擋重重 上

  月夜,靜寂的長安。市里坊間早已是燈滅人寂。唯有城北那巍峨雄偉的宮殿群依然燈火如織,人聲不絕。這即是當今天子所居的皇宮。

  夜色下的皇宮浸潤在朗朗清輝之中,飛簷、殿頂、漆柱、雕欄俱淌出一層銀華,光彩迷人。重樓殿閣層層疊疊,若隱若現,似是延伸到浩渺的星空邊緣,雖失了點白日裏那般恢弘氣勢,卻添了幾分柔美之態。

  月上中天。皇宮裏依然燈火輝煌,但卻聽不到半點聲響,諸般人等,惟恐驚了今上的好夢。

  夜月高掛,繁星若錦。柔和的夜光透過懸玉殿琉璃殿頂灑落,在白玉地面上留下斑斑點點的光影。

  懸玉殿漢白玉地面上依九宮方位,刻著八道迴旋盤曲的水道,團團拱衛著大殿正中的象牙床。地下清泉自西北入殿,圍繞著象牙床盤旋一周後,再悄無聲息地從正南出殿。大殿四角各立一座青銅異獸鼎,鼎中燃著的碧潭沉香,有解暑驅蚊之效。

  是以這一夜天氣雖然悶熱無比,但這懸玉殿中卻是涼意習習,毫無暑熱蚊蟲之苦。

  象牙床上側臥著一個男子,微有酣聲,正自沉睡。

  隨著一陣細碎的腳步聲,一個年輕內侍沿著白玉小徑行來,在殿口處跪下,猶豫片刻之後,方低聲呼道:“陛下……陛下……”

  這象牙床上,臥的即是當朝天子,明皇隆基!

  明皇極不耐煩地哼了一聲,翻個身,又自沉沉睡去。那內侍早冒出了一頭的冷汗,但他年紀雖輕,卻頗有些膽色,又鬥起膽子喚道:“陛下……”

  明皇乍然驚醒,勃然大怒,喝道:“什麼人吵吵鬧鬧的,擾朕的清夢!”

  天威當前,那內侍唬得連連磕頭,觸地有聲,邊磕頭邊道:“秉皇上,通玄國師孫真人有萬分緊要事求見!”

  明皇伸了一個懶腰,翻身坐起,終於清醒過來,道:“孫真人?這麼晚了會有何要事?去傳吧!”

  片刻之後,明皇已披衣起身,端坐在頤晨殿中。那內侍從殿外引入一位面若嬰兒的道士,退在一旁候著。

  這道士生得白白胖胖,一雙細目,五縷長須,就似是一個普通的中年道人。若非那白裏透紅、吹彈得破的面孔,真看不出有何玄異之處。

  他進得殿后並不叩拜,只是向明皇躬身為禮,就坐在了一側的椅中。那內侍倒並不奇這道士的無禮。明皇好道,天下皆知,于這孫國師又是極為禮遇,不光尊為國師,還半持弟子禮。孫真人可入殿不拜,議事有座,由此可見聖恩之隆。

  孫真人此刻面有憂色,坐定後即向明皇拱手道:“聖上,近日臣夜觀天象,見中原星象有變,陰陽倒懸,穢氣沖天,主洛陽有大劫出世。三十五日前洛陽尚是黃龍之氣沖霄而起,主聖人出世,神物現身,可是這幾日吉兆卻悉數化成凶劫。我百思不得其解,一直在潛心推算,直至今日黃泉穢氣現世,方略有所得。此事十分緊急,是以星夜來拜,還望聖上息怒。”

  明皇一擺手,微笑道:“孫真人上窺天機,助朕國運,朕何怒之有?洛陽即算有劫,有真人護國,想必也能消解於無形。”

  孫真人面上憂色更重,先是歎一口氣,欲言又止,似有為難之處。

  明皇道:“真人有事,但講無妨!”

  孫真人歎道:“三十六乃天罡之數,黃龍吉兆經一周天輪回卻化為黃泉凶劫……唉!本來洛陽凶兆主一黃泉之魔出世,此劫當使一方生靈塗炭,中原天災頻仍,但還不是不可化解,也于聖上國運無礙。但此劫承黃龍沖霄而生,我推算下來,卻另主一事……這個,我實是不知當不當講。”

  明皇見孫真人說得嚴重,面色也凝重起來,道:“真人不必顧慮!”

  孫真人點了點頭,道:“大吉經周天輪回轉為大劫,卻又有黃龍氣現,這種種徵兆,合主天下大亂,十二年內,洛陽必成帝都!”

  啪的一聲,明皇手中茶碗落地,摔得粉碎!

  那內侍慌忙跪地,眼見得茶灑碗破,猶豫一下,終跪行到明皇椅後,將碎瓷都收拾了去,然後退出了殿外。

  明皇站起身來,在殿內踱來踱去,焦燥不安。他驀然立定,一雙鳳目精光外溢,盯住了孫真人。孫真人也站了起來,迎著明皇的目光,緩緩地點了點頭。

  明皇神色凝重,知孫真人此意為自已推算無誤。如此大事,他又哪會信口開河?他沉思片刻,道:“既是如此,那朕遷都洛陽,您看如何?”

  孫真人立即搖頭道:“萬萬不可!陛下辟二十年天下盛世,已與天地氣運結為一體。若久出長安,必有大禍!”

  “那朕該怎麼辦!”明皇怒意升騰,怒喝一聲。他喝過之後,方覺舒了些胸中鬱氣,突然想起一事,皺眉道:“真人的意思是,李安?”

  孫真人神色絲毫不變,緩緩地道:“壽王凶星入命,有梟雄之相。他又果斷敢為,無所忌憚,而且依貧道推算,壽王命宮染血,說不定與豫王暴卒有關。”

  “住了!”明皇怒意又起,在殿中走來走去,邊行邊道:“朕那侄兒聰明伶俐,善體朕心,素來忠心耿耿,又與朕是血脈之親,怎可能為這等大逆不道之事?何況他就算想反,小小一個河南道又有多少軍馬,就算盡數歸他,如何是朕幾十萬禁軍之敵?此事休要再提!”

  孫真人依然不疾不徐地道:“陛下,此事關乎國之大運與陛下安危,切不可等閒視之。貧道聽聞壽王最近幾年收得不少有大來歷的修道之士,觀其心志,當遠不止益壽延年。”

  明皇直在殿中轉了數十圈,方才消了怒意,皺眉沉思起來。孫真人求見時甚急,此時反而不急了,只是立在一旁,等候著明皇決定。

  明皇終在殿心負手立定,沉聲道:“來人!”

  殿外那年輕內侍聞聲立刻入殿,侍立一旁。

  明皇沉聲道:“傳朕密旨,著相國楊國忠即刻秘查壽王,觀有無不宜之事。”

  那內侍忙備了筆墨,錄下了明皇旨意,雙手高捧過頭,供明皇過目。明皇一眼掃過,見無不妥之處,即從腰間取過私璽蓋了,向孫真人道:“既然事不宜遲,還煩請真人施展神通,將此旨送入國忠手裏。”

  孫真人暗歎一聲,從內侍手中接過秘旨,道:“此刻洛陽穢氣盈野,內外隔絕,圍城之勢已成,尋常道法已不足用。不過陛下放心,貧道這就動身前往洛陽,當親手將秘詔送入楊相手中。”

  明皇喜道:“有真人前往,朕即可放心了。”

  孫真人再行一禮,即行出殿去了。

  明皇面色陰沉,顯然心中仍是抑鬱難去。他踱了許久,心情也未見得好,再無半分睡意,於是長歎一聲。他目光一掃間,忽然看到那內侍仍跪在殿外侍候著,看上去眉清目秀,很是一表人才。明皇又想起剛剛他代筆之旨,字字銀鉤鐵劃,雄勁有力,倒是難得的一手好字,且他人也乖巧,於是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內侍喜形於色,忙跪倒在地,道:“奴俾姓李,名輔國。現跟著高公公辦事。”

  明皇點了點頭,道:“嗯,很好,以後你要用心辦事。傳朕旨意,現在擺駕,去華清池。”

  皇宮以西不遠處,矗立著一座氣勢恢宏的道觀。這道觀雖占地不廣,但樓宇聳峙,殿群巍峨,非一般道觀可比。細瞧之下,這道觀色澤明麗,簷角簇新,顯是落成沒幾年。再瞧那山門牌匾,其上龍飛鳳舞三個大字“真武觀”。這真武觀乃是由明皇下旨建造,建成不過五年,以為供奉孫真人的道觀。

  真武觀的格局與那一般道觀無甚差別。山門前豎有四根山門柱,柱上繪有仙器神獸,精美細緻,栩栩如生。山門正對的即是主殿三清大殿,主殿旁各有一個偏殿。其後尚有幾個小殿。每一殿俱有回廊,折而向前,彼此相通。但由於是皇家敕造,其一磚一瓦俱是希罕之物,又非一般道觀可比了。

  此時夜深人靜,三十禁衛鐵騎護送著孫真人的車駕一路疾馳,進了真武觀的大門。孫真人緩步下車,拂塵一揮,禁衛鐵騎即向兩邊散開,真武觀主殿中燈火通明,十六個道士魚貫而出,迎了孫真人,徐徐入殿去了。

  大殿中,四位道士早已立在那裏,手中各捧一個玉盤,上面分別放著法衣、道履、仙劍和玉符。孫真人在弟子的服侍下更換衣服,片刻間已裝束完畢,向身邊一位弟子吩咐道:“派一人飛報司馬天師,說洛陽此次魔物現世,很可能有神物相伴而出。我先行一步,請他隨後接應。”

  那弟子道:“洛陽兇險,師父此行帶上弟子吧。”

  孫真人看了那弟子一眼,嘿了一聲,道:“洛陽已然圍城,我此次要破圍而入,你道行不夠,去了只是徒然送死。”

  那弟子臉有慚色,不敢再多說。

  孫真人頌起真咒,然後叱喝一聲,背後嗆然一聲龍吟,仙劍大放青芒,自行出鞘,浮在空中。他淩空蹈虛,一步踏上仙劍,轉瞬間已消失在茫茫夜空之中。

  洛陽王府正殿上燈火通明,輕歌曼舞,燕語鶯聲,正是一片歌舞昇平景象。

  其實此時洛陽空中仍高懸著一輪烈日,殿中根本無需點燈,只是人們習慣使然,是以仍然高燃數百隻紅燭。

  大殿居中端坐著洛陽王李安,無論身份爵位,此刻殿中皆以他為尊,是以不得不坐了中位。李安左首邊席上坐著當朝相國楊國忠,右手邊則端坐著一個宦官,頭頂高帽,身材高大,生得白白淨淨,保養得極好。他雖然服色品軼不高,但也得位列當朝兩大炙手可熱的權貴之旁,安坐如泰山,無半分拘束之意。

  殿中數十舞女只著一襲輕紗,裸著潔白如玉,纖巧秀美的蓮足,正自曼曼起舞,粉臂雪腿忽隱忽現,一時間實是春光無限。她們隨著柔靡的音樂翩然而動,滑如凝脂的肌膚撒發出動人的光芒,凹凸有致的曲線隨著腰姿的擺動令人浮想聯翩,。無論是回眸、頓足、還是扭腰、擺臀,每一個動作皆令人目眩神迷,血脈噴張。

  然而本該是皆大歡喜的一場夜宴,卻幾乎人人都面帶憂色。無論是樂手、舞女、還是上菜斟酒的侍女,莫不如此,惟有殿中高坐的三人一臉歡容,就似分毫沒有看到殿外異相一般。

  楊國忠一邊興致盎然地挨個打量著舞女的面容,一邊讚歎道:“王爺這裏果然是太平盛世!”

  李安呵呵笑道:“這還不全仰仗楊相在朝中支持?”

  楊國忠笑道:“王爺哪里話!國忠不過是一介布衣出身,哪比得上王爺天子血脈,宏圖大略?何況國忠得有今日,也全仗王爺和高公公提攜,飲水思源,國忠可是不敢或忘的。”

  那宦官細聲細氣地道:“相國抬舉了!咱家日後還得相國多多提攜呢!”

  這一名宦官,即是本朝權宦高力士,因深得明皇寵信,權勢也是炙手可熱。

  一時間三人互相吹捧,賓主盡歡,全不把殿外凶劫當一回事。未過多時,李安低聲笑道:“楊相看小王府上這些歌女,還可堪一觀否?”

  楊國忠雙眼微眯,不住點頭道:“王爺挑選的,那還用說,必是好的!”

  李安呵呵一笑,低聲道:“難得楊相滿意,一會小王就讓她們悉數到楊相居處,任楊相挑選。”

  楊國忠雙眼一亮,笑出了一點殺氣,道:“既然王爺有心,那國忠可就是卻之不恭了!哈哈!”

  一旁的高力士也嘿嘿地笑了起來,只是笑得有些尷尬。李安自然知道在高力士面前談論女色,如何能讓他高興得起來?只不過李安另行備有一份重禮,不愁他不滿意。

  當下李安一揮手,所有的舞女侍者都悄悄退了出去,一時間大殿上只剩下了當朝三大權貴。

  楊國忠面色一正,肅容道:“王爺,此次洛陽大變,人人都是措手不及。還好此行之前南宮上師贈了本相一輛八瑞定軍車,有此車停在王府,任它是祥瑞也好,凶劫也好,都侵不入車週三十六丈之內。但這只是一時權宜之計,安不得長遠。東都洛陽可是王爺您坐鎮的。此次大變,實在瞞不得多久,聖上得知此事之後,一旦震怒,王爺必是首當其衝,所以還得從長遠計議一下。”

  李安忙道:“小王也深憂此事,一切還得仰仗楊相和高公公指點。”

  楊國忠與高力士對望一下,咳嗽一聲,正容道:“我在朝中聽聞李王爺府上頗有些修道之士,此事朝臣非議不少,且孫果孫真人一直伺機而動,企圖在此事上大做文章。洛陽大劫原是仙魔之事,本與我等俗世之人無多少干係,也非我等人力所能為之。既然王爺身邊有不少能人異士,不妨將此次大變之因悉數推到他們身上去,這樣不管怎麼說,在聖上面前都算是有了個交待。”

  李安沉吟一下,緩緩地道:“我明白楊相之意了。本王府上有兩位客卿,乃是出自世外仙山西玄山道德宗。聽聞這道德宗乃是當世有數的修道大派……”

  楊國忠輕輕一笑,道:“王爺實在英明!他們兩方若能鬥個兩敗俱傷,那當然最好不過。若是不能,也正好借道德宗之手,除去真武觀一脈。”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9 02:37 AM

章二十二 任他遮擋重重 中

  直至亥時時分,洛陽上空那一輪似乎永遠不會淪落的烈日忽然染上了一層火紅,然後迅速暗淡下去,隱沒在早該出現在夜幕之後。

  這一夜,無月,無星,無風。

  上一刻還是烈日高懸,此時已換成了伸手不見五指的夜。儘管已是深夜,但依然悶熱無比,剛剛的酷熱仍沒有散去,反而隨著夜的到來,空中那一股濃郁的黃泉穢氣更加的重了。

  薈苑東首的院落裏亮起了濛濛的光芒。原來院落一側的草地已被翻開,泥土已被翻整成了條條溝壟縱橫之形,正對應著整個洛陽的地脈形勢,有數十條標示著地下水脈淺溝正發出淡淡的藍光,映得紀若塵面容忽明忽暗。

  他身邊擺放著數十支竹簽,又有一支紫晶卦簽插地土裏,斜指向北。紀若塵凝望著面前的洛陽地脈,左手五指不住屈伸,正在潛心推算著方位天時、地脈流向,于周圍發生的一切都充耳不聞。

  實際上此刻薈苑中寂靜得令人心寒,同在洛陽王府中,相隔不遠的主殿中正是一片歌舞生平的景象,但是悠悠絲竹聲卻絲毫也傳不到薈苑這中。實際上只要出了王府主樓一步,就失了那無形中的庇護,完全聽不到樓內的歌聲樂聲。

  薈苑本來就是清靜之地,此時白虎與龍象二位天君都在酣睡未醒,張殷殷也不知是醒著還是醉著,青衣則在進進出出,胡亂地忙碌著。她進退都是悄無聲息,也不會驚擾到紀若塵。

  紀若塵眉頭緊鎖,手中拈了一根竹簽,猶豫著不知該落向何處之際,突然聽到院外響起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腳步聲顯得想當慌亂,輕重不一,一點與周圍環境中暗含的波調不合,一聽就非是修道中人。可是此時此刻,王府中的下人們非萬不得已,都早已躲回房中瑟瑟發抖去了,誰還會如此沒有規矩地亂奔?

  砰砰砰!一陣重重的拍門聲響起,紀若塵愕然抬頭,望向了院門。他站起身來,左手一揮,院門即自行打開。

  出乎他意料之外,門外奔進的一個拖著小孩子的婦人。她衣飾華貴,望上去二十**的樣子,十分美豔,儘管一臉的張惶之色,但眉梢眼角處仍儘是脈脈春情。她手裏拖著一個七八歲的孩子,眉眼十分清秀可愛。

  那女子進門後立即叫道:“哪位是紀仙長?”

  紀若塵道:“我即是紀若塵,當不得仙長二字。”

  那女子幾步跑上前,然後撲通一聲跪在了紀若塵面前,雙手抓住他的前襟,仰面叫道:“求紀仙長救這孩子一救!救這孩子一救!”

  紀若塵眉頭一皺,如石像般立在原地,不動聲色地問道:“不必驚慌,有何事慢慢說好了。”

  那女子定了下神,拭了拭眼中之淚,道:“妾身姓呂名儀,乃是豫王李充之妃……”

  她口齒十分伶俐,幾句話就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個清清楚楚。

  原來這呂儀乃是豫王李充側妃,李充死後,壽王李安見她美貌,沒有殺她,而是以豫王之子李琓為質,強行將她收入了後宮。她為孩子計,只得委身于李安。只是沒過數月,李安就已對她厭倦,漸漸冷落起來。她也是個頗有心機的女子,從李安的言辭間察知他頗有斬草除根之意,心下驚慌,近日又聽聞王府新到了一位少仙,李王極為禮遇,於是趁著近日洛陽天地異變,王府守衛疏鬆之際,冒死沖到薈苑,希望能將李琓送去世外修道,免遭毒手。

  紀若塵看了那孩子一眼,見他眉清目秀,頗為可喜。雖然兩眼通紅,但抿著小嘴,說什麼也不肯哭出聲來。單看他資質,的確是超過凡人太多,勉勉強強能列入道德宗門牆。

  呂儀見紀若塵猶豫不決,垂首哭泣不已,又膝行向前半步,抱住了紀若塵雙腿,將溫軟的胸部壓在了他的腿上,臻首也悄悄貼在了他下腹上。她深諳服侍男人之道,僅是簡單的幾個動作,即讓紀若塵心中湧起一陣異樣的感覺。如此直接而了當的挑逗,倒是他此前從未遇過的。

  此時薈苑外忽然響起了陣陣盔甲鏗鏘之聲,亮起了火把光亮,一隊王府衛士沖入了薈苑,似是在找著什麼人。

  那女子一驚,當下抱得紀若塵更加緊了。

  院落中忽然響起了青衣一聲輕呼,紀若塵全身一僵,回頭望去。青衣臉上飛起兩片暈紅,見紀若塵望來,忙整衣一禮,道:“青衣什麼都沒有看到,公子請自便。”

  紀若塵登時哭笑不得,正要解釋,院外一個王府衛兵已然看到了院中的呂儀與李琓,當下高叫一聲:“在這裏了!”

  呼拉一聲,數十個衛兵都擁到了紀若塵院落前。但紀若塵乃是修道之人,威能難測,又是李安座上之賓,這些衛士哪敢輕舉妄動?當下衛士統領排眾而出,進了院落,先看清了院中形勢,方向紀若塵恭敬一禮,沉聲道:“紀少仙休要聽這女子胡言亂語。她乃是王爺侍妾,因不賢而落冷宮。此次趁亂而逃,可見其刁!少仙將她交給末將吧,不然末將實無法在王爺面前交待。”

  那女子顫抖起來,仰起頭望向紀若塵,顫聲道:“妾身死活也不要緊,惟求少仙救救琓兒!當年有真人說琓兒有升仙之質的!求少仙開恩!”

  紀若塵看了看青衣,見她面有不忍之色,於是又向那孩子望了一眼。衛士統領見了,面色也是一變,當即上前一步,半跪於地,顫聲道:“末將九族的身家性命,全在少仙一念之間了!”

  紀若塵仰頭望瞭望夜色,頃刻間已有了決定,於是歎一口氣,輕輕推開了呂儀,道:“此事乃李王家事,我也不方便置喙。”

  那女子臉色刹那間變得慘白,叫道:“少仙,你是修道之人,怎能見死不救!”

  那衛士統領生怕夜長夢多,長身而起,一把抓過那男孩挾在腋下,又扯起呂儀,強將她向院外拖去。

  呂儀嘶聲道:“還我琓兒!還有琓兒!紀少仙!紀若塵!你見死不救,必不得好死!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的!”

  王府衛士生怕紀若塵變了主意,不敢在薈苑多呆,扯著呂儀和李琓,迅速退了出去。

  紀若塵靜靜立著,聽著女子嘶喊聲和男孩的哭聲一路遠去,直到院落中又恢復了平靜,才轉過身來。

  青衣依然在看著王府衛兵消失的方向,片刻後方道:“公子剛才為何不肯救那母子?”

  紀若塵凝視著青衣的雙眼,歎道:“這些皇親宗室的家事,根本分不清誰是誰非,還是不要胡亂插手的好。我不願救那對母子,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再過一會可能我們就要逃離洛陽,那時我自身難保,能護得你和殷殷周全就已是萬幸,又哪有餘力來救這些凡俗之人?”

  青衣低下頭去,輕聲道:“可是……那對母子很可憐。不過叔叔說過,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公子胸中有天下,自然不能拘泥於這些小事……”

  就在此時,院外忽然傳來一聲喝采:“好一個成大事者不拘小節,看不出你一介女子,倒也有這般見識!”

  這一聲喝彩聲若洪鐘,洪亮中又有隱隱清音,就如鳳鳴九天,在天地之間回蕩來去,久久不散。紀若塵大吃一驚,這人已到了院外,怎地自己竟全然感受不到他的氣息?難道說此人道行已到了諸法威能自然而生,無法測度的地步?

  此時半掩的院門被人推開,一個白衣中年文士步進了院內。這文士還扶著一人,那人半身染血,氣息奄奄,全仗著那文士扶著,才不至於倒下。

  進入院後,那人忽然抬起頭來,虛弱地叫了聲:“紀師叔……”

  紀若塵只覺得聲音非常熟悉,忙搶上一步,仔細看去,才發現這人竟是徐澤楷!只是他面色灰敗,臉上頗多血污,真元氣息更是微弱之極,是以方才沒能認出來。紀若塵吃了一驚,忙問:“澤楷先生,你……你怎麼弄成這個樣子?”

  徐澤楷苦笑著道:“澤楷無能,趕過來時遇上了一隊穢魔,苦戰方得脫身,器材法寶卻已盡數失落,若不是這位先生仗義相助,扶我前來,恐怕……咳咳,恐怕澤楷再也見不到師叔了。”

  紀若塵從那中年文士手中接過了徐澤楷,將他輕輕平放在院中草地上,以接地氣。他曾在金丹大道上下過一番苦功,此刻仔細檢視一番,既知徐澤楷外傷並不重,主要傷在內臟為黃泉穢氣所侵,壓制住了體內真元所致。既然知道傷因,那就好辦了。紀若塵自玄心扳指中取出一小瓶玉露,滴了一滴在徐澤楷鼻中。不片刻功夫,徐澤楷面上灰氣就盡數褪去。只是他此次真元受損極重,外傷也不輕,刻下只能勉強行動而已,不休養一個月,根本無法恢復。

  可是眼下這種時候,已方最大的助力徐澤楷卻傷成這個樣子,那真到魔物出世時,又該如何是好?而且不必等黯淵之魔出世,穢氣化成的小魔已能將徐澤楷傷成這個樣子,這洛陽雖大,哪里又是安全之所?

  紀若塵心內憂慮,他靈覺敏銳,心底已越來越是不安。在夜色之中,黃泉穢氣正漸漸濃郁,而且盤繞不散,宛若有靈性一般,與異物志所載黯淵之魔出世時的穢氣頗有不同之處。這點差別雖微,可是在紀若塵的靈覺之中,直是有如天淵之別。

  而且隨著時辰一分一刻地消去,紀若塵越來越如坐針氈。有時候一陣恍惚間,他似是感覺整個洛陽的黃泉穢氣已在悄然間聯成一氣,正逐漸化成一個無比巨大的魔物。單看這穢氣聚集的速度,魔物出世的時刻很可能不是徐澤楷所推算的明晚,而是在明日黎明前後。如果紀若塵感覺無誤,那可就根本來不及佈置什麼陣法了。

  見徐澤楷已無性命之憂,紀若塵將那瓶玉露又收了起來。玉露剛剛收好,紀若塵整個人忽然僵住!

  這一刻,聲淡去,影消散,上下左右,蒼蒼茫茫間,只餘下無窮無盡的黑暗!

  紀若塵就在這黑暗的正中央。

  但是他並不孤獨。

  紀若塵不及畏懼,忽然間心有所感,猛然向下方望去,但見千丈之下,一片茫茫黑暗之中,盤踞著一條不知長達幾許的巨蛇,正自徐徐遊動,似是剛剛醒來!

  這頭巨蛇從頭至尾不知長幾百丈,雖然相隔遙遠,雖然它尚未完全醒來,然則紀若塵已分明感受到了它那足以移山填海、無以相抗之威!

  懸浮在這洪荒巨蛇身軀之上,紀若塵只覺自己有如一隻蚊蠅,實是說不出的微不足道。

  轉眼之間,紀若塵已回過神來。

  他定神望去,見庭院中一草一木都未有分毫變化,徐澤楷仍躺在面前,雙眼微閉,深吸緩呼,不住自鼻端噴出紫氣,顯然正在煉化藥力。

  一陣夜風吹過。

  紀若塵忽然感覺身上一涼,這才發現周身衣衫早已被冷汗濕透。

  他驟然起身,轉身盯著院落一側洛陽地脈圖,潛心推算起來,可是有一個關節處卻怎麼想也想不明白。一時之間,紀若塵只急得額頭上全是汗水。正焦燥間,旁邊忽然傳來陣陣爭吵聲,屢次將他的推算打斷。

  紀若塵轉頭望去,見竟是青衣與那中年文士正在爭吵。他沒聽清兩人前半段都吵了些什麼,此刻只聽那中年文士搖頭道:“……非也!聖人有言道,惟小人與女子難養也,近之則褻,遠之則怨。可見我先入為主,並無差錯。”

  青衣則道:“似是而非!叔叔說過,觀妖……啊不,觀人當重氣度德行,以血脈……不,以門第男女之分觀人,已先落了下乘!”

  那文士嘿了一聲,哂道:“我這可是聖人有言。聖人乃秉天時而生,上承氣運,下啟民智,如山巍巍,其氣煌煌,你家叔叔又是何許人物?”

  青衣怒道:“叔叔立于天地之間,通萬年之事,有移山填海之能,尋常大地遊仙又豈在叔叔眼中?他如何比不得聖人?”

  那文士仰天一個哈哈,道:“怪力亂神,純是無稽之談!世人能負千斤,已是村夫妄語,如何能移得了山,填得了海?果真如此,世上豈不是真有神仙了?”

  青衣氣得頓足道:“你這人分明不講道理!叔叔說過,豎子不足與之論道,我不跟你說了。”

  那文士冷笑道:“你那叔叔就算真有通天徹地之能,他又如何體會得世人疾苦?他自有仙泉朱果,怎知世人為求一餐果腹,需得販兒賣女?聖人有言,夏蟲不足語冰,這道理用在你那叔叔身上,卻也是一樣……”

  青衣小臉漲得通紅,一時之間卻找不到什麼話來反駁他。

  紀若塵忙走了過來為青衣解圍。他先向那文士一禮,恭敬道:“多謝先生援手之德,還未請教先生高姓大名。”

  紀若塵此時已看出那文士雖然相貌堂堂,聲有異相,但分毫道行也無,顯是尋常世人。既然那文士沒有道行靈氣,適才自己沒能發覺他的行蹤,實也正常。

  那文士傲然道:“看你倒還知書達禮,與那纏雜不清的女孩子有所不同,倒也不妨告訴你我的名字。我姓濟,名天下,字盡知,取天下之事,無所不知之意。不過君子救人一命,當取應得之酬。你既然口稱要謝,那麼紋銀五兩足矣。”

  紀若塵當場愕然,但轉念一想,這濟天下說得也不無道理。於是取了五兩多的一錠銀子,恭恭敬敬地遞了過去。濟天下也不客氣,當即收了銀子入懷,轉身離去。

  他剛行出兩步,猛然間大地顫動,無邊穢氣浮土而出!

  濟天下一個不提防,站立不住,撲通一聲摔倒在地。

  青衣撲的一聲笑出聲來,道:“枉你口稱聖人,原來卻是個愛財之徒,這下摔著了吧?命中有此一劫啊,看你以後還敢不敢瞧不起女子!”

  濟天下這一下摔得不輕,半天才爬了起來,口中猶不服輸:“聖人有言,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這五兩紋銀乃我應得之物,小女孩又懂得什麼?何況我乃是摔在土上,卦書雲,中央有土,巍巍厚厚,其能克水,其能生金。可見摔在中央厚土之上,乃是福份!小女孩多讀讀聖賢之書再來說話!”

  青衣一怔,掩住口淺淺地笑了起來。那濟天下也覺得自己太過強辭奪理,老臉一紅,以袖掩面,匆匆奪路而走。

  紀若塵突然叫了一聲,心中只是想著:“中央有土,中央有土……是了,是了!我只顧著推算天干地支,怎地反而把最基本的五行生克之理給忘了!?”

  紀若塵揮手一招,地上飛起一根竹簽,自行插在洛陽地脈形勢圖的正中央。一時間,數十道地脈泉路紛紛亮起,自行流轉,渾然天成。

  紀若塵只向地脈形勢圖看了一眼,刹那間臉色一片蒼白。他立了片刻,方轉向青衣,緩緩地道:“去把殷殷叫醒吧。我們須得即刻起行,依洛水而行,殺出洛陽!”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9 02:39 AM

章二十二 任他遮擋重重 下

  青衣道:“公子,為何我們要逃出洛陽?不是說要在王府死守嗎?我看王府主殿那邊多了一輛奇車,有八獸之靈鎮守,能夠抵擋得穢氣侵擾,何不躲到那邊去?”

  紀若塵搖了搖頭,道:“我知道王府中有這麼一輛車,可是如今黃泉穢氣非比尋常,我擔心邪魔一出,此車很可能會承受不住。而且洛陽遍地穢氣,這一輛車停在王府,簡直就如暗夜明燈,不把邪魔引到王府才怪。因此怎麼看來這裏都是險中之險,不能久留!我剛才已算出洛水沿岸乃是黃泉穢氣最弱之地,我們就順著洛水殺出去!”

  青衣道:“即是如此,那麼青衣去準備了。”

  紀若塵點了點頭,又望向了徐澤楷,不禁輕歎一聲。徐澤楷此刻剛從鬼門關上回來,行動都不如常人,怎可能隨著他一同逃離?但若將他扔在這洛陽王府,似也有些說不過去。

  他正為難之際,徐澤楷掙扎著坐起,勉強笑道:“生死有命,澤楷流年……註定有此一劫,師叔不必過多擔心。澤楷會去找李王,呆在八瑞定軍車旁。一時半會還是撐得住的。”

  紀若塵歎一口氣,知道也只能如此了。

  徐澤楷慢慢站起,向紀若塵行了一禮,道聲‘師叔保重’,即掙扎著向王府主殿行去。

  紀若塵目送他的背影消失,這才取出赤瑩,馭訣一指。赤瑩微放光華,旋飛一圈後,已將院落中一棵數百年的桃木斬了下來。紀若法拎起樹幹,揮動赤瑩,幾下間就將桃木樹幹斬枝去葉,削成一根三尺木棍。他順手揮了揮,感覺長短輕重均十分順手,心中頗為滿意,於是又取出十余張早已繪好的驅穢誅邪的咒符,小心翼翼地一張張貼滿了棍身。

  他再在全身上下仔細檢查過一遍,見一切都已準備就緒,就提了木棍向房中走去,要看看張殷殷究竟酒醒了沒有。如若還是醉的,說不得只好用符化去她身上酒力,雖然可惜了好酒,但畢竟還是保命要緊。

  進入臥房後,紀若塵不禁一怔。原來過了這許多時候,青衣竟然還沒有將張殷殷叫起來。但青衣一點不急,只是輕柔地搖晃著她。看青衣那溫柔手勢,別說張殷殷此刻正醉得厲害,就是神志清醒,說不定也能被青衣給弄得睡了。

  “她還沒起來嗎?用寒冰符吧,來不及了!”紀若塵催道。

  青衣啊了一聲,顯是沒想到紀若塵竟然會這麼急,忙道:“公子不要著急,她這就起來了。”

  說罷,青衣俯身下去,在張殷殷耳邊低聲說道:“公子和一個妖豔女子一起出去了……”

  “什麼?!”張殷殷騰地一下坐起身來,鳳目中全是殺氣,怒道:“這無恥之徒現在哪里?且看我斬下他的狗頭!”

  青衣淺淺一笑,向紀若塵道:“公子,殷殷醒了。”

  一時間紀若塵滿面尷尬,張殷殷呆若木雞。

  片刻之後,三人已裝束停當,出了院落大門。三人剛一出門,忽然眼前一花,原來白虎與龍象二位天君已立在當途。

  白虎天君一抱拳,媚笑道:“紀少仙,兩位小姐,這是往哪去啊?”

  紀若塵還禮道:“洛陽勢急,我想送她們出城。”

  兩位天君對望一眼,點了點頭,龍象天君即道:“這一路上想必是有些險阻的!我們兄弟多少還有點道行,就隨少仙一起出城吧!”

  紀若塵聞言一喜,這兩位天君雖然人品不怎麼樣,可是道行那是極強的,帶著上路實是不可多得的一大助力。他當下也不多言,更不去深究二天君什麼時候醒來的這種問題,當先出了薈苑,離了洛陽王府。

  一踏出王府側門,紀若塵登時倒吸一口冷氣!

  王府內外,實已是兩重天地!

  頭上是漫不見底的夜空,那一大片廣無邊際的黑濃濃稠稠的,似乎隨時都有可能滴下來。王府前那一道青石大道不再堅硬,看上去染上了一層濃濃的灰色,微微起伏著,就像是一頭巨大無比的異獸的肌膚。

  夜色中,到處都是濃而不散的霧,就算以紀若塵的眼力,也只能勉強看到十餘丈外,再遠的地方,就都隱藏在茫茫黑暗之中了。

  然而那足可並行四輛馬車的大道兩旁,本植著兩排蒼蒼鬱鬱的古樹,此刻僅僅經過一天的暴曬,數以千計的古樹就盡皆枯死,看那乾枯盤曲的枝幹,似已乾枯了多年一般。

  然而這些並不足以令紀若塵吃驚。

  茫茫黑霧中,不足有多少個若隱若現的黑影在徘徊。而那些枯死的古樹樹身上,更是掛滿了凩嬰。紀若塵等五人一出王府之門,所有的凩嬰都停止了哭號,一齊轉頭,盯住了他們。

  刹那間,千百雙無瞳的血眼撲天蓋地而來,無邊黑夜中,又不知有多少魔影止住了腳步,盯住了眼前的美味!

  一時之間,不論是無所顧忌的張殷殷,不諳世事的青衣,甚至於白虎龍象二位天君,都生出了幾分退意。

  紀若塵心中如電光石火般掠過了方才推算的種種過程,確認無誤後,方深吸一口氣,緩緩提起了手中桃木棍。

  濃濃的夜色中,紀若塵身形有若輕煙,倏乎間從兩道迎面撲來的黑影中閃過。那兩道黑影發出陣陣惟有修道之士方能聽見的淒厲叫喊,全身抽搐不已,冒出陣陣青煙,不一刻即煙消雲散而去。

  紀若塵桃木棍棍首指地,左手中有一團柔柔的明黃光華。他五指一收,已將那團光華都掩在了手心之中。

  白虎與龍象二位天君互望一眼,均面有驚色。他們剛才都看得分明,紀若塵乃是以玄妙步法自二魔中間穿過,然後在間不容髮的刹那反手拍在二魔應是後頸的部位上,方能一舉破敵。然而二天君越是回想紀若塵身法,心中就越是驚異。紀若塵身形步法渾然不帶世間煙火氣,這也就罷了,畢竟有許多著名騰挪驅退的步法也能做到此點。

  然而紀若塵步法看似依天時八卦而動,但細想起來,卻又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他抬腿落步,就似落葉隨風,自然而至。只是風瞬息萬變,落葉自也飄動無方。

  二天君不急動手,定神再觀,果不其然,紀若塵繞著接踵而至的三頭穢魔轉了一圈,又將三魔摧化。這一次的步法,與上一回完全不同,分毫沒有規律可言。

  龍象天君低聲道:“他手中那道黃光,看上去像是除穢寶物洚虹瓔珞……”

  白虎天君低聲回道:“不,那黃光中又有一道暗紅,該是重新煉製過的破魔瓔珞!這東西,世上可沒聽說有幾塊……”

  眼見紀若塵身懷至寶,地位尊崇,有大來頭的青衣和殷殷又緊隨在側,一時間二天君均知機不可失,失不再來,都下了追隨之心。只是紀若塵手中那根桃木棍怎麼看也不像是仙家至寶的樣子,不知要派何用場。但是這根木棍被紀若塵鄭而重之的拿在手裏,想來必有妙用。看來非是桃木棍不好,而是二天君眼力不佳。

  省悟這點之後,龍象白虎二天君都深覺自己功夫下得還不夠,日後有暇,當痛下苦功,好好修修眼力。

  龍象天君忽然吸了口冷氣,叫道:“不對!快收了法寶!”

  不待白虎天君回答,他大手一抖,已將一個桌面大小、晶光燦然的輪刃收回體內。白虎天君見機也是極快,立刻也收了法寶。

  原來紀若塵雖然擊破穢魔後即斂去了手中黃光,但那道微弱的明黃光華有如大海孤燈,一明一暗間,已不知吸引多少以靈氣為食的穢魔目光!龍象白虎法寶光華燦爛,那還不把左近的妖魔都給招了來?

  面對著撲天蓋地般湧來的黃泉穢魔,紀若塵猛一咬牙,迎頭沖入群魔之中!白虎龍象二天君分列左右,將青衣與張殷殷護在了中間,緊隨著紀若塵殺入了茫茫夜色。

  嘻嘻!哈哈!嘻哈!

  一聲又一聲嬰孩的笑聲在眾人耳邊響起,重重疊疊,轉眼間細流已匯成巨浪,不知有幾千幾萬個嬰孩在同時嘻笑。那千萬雙盯過來的無瞳血眼,目光均有如實質,實有如芒刺在背。

  凩嬰臉上仍是一副哭號之相,口中發出的卻是清脆細嬾的笑聲。

  紀若塵左手間黃光閃爍不定,身法如煙如幻,在眾魔中穿插來去,完全是一副貼身肉搏拼命的架式,對於凩嬰的笑聲充耳不聞,那只桃木棍始終提在右手,倒是不曾動用。張殷殷天狐秘術于人於妖均是極強的,對這些穢魔卻是有力無處使。不過她修術時首重煉心,定力極佳,此刻聽聞這足以使尋常修道人失魂發瘋的凩嬰哭聲,只是臉上稍失血色而已。青衣道行雖弱,卻是完全不受凩嬰影響。而二位天君神情自若,雖早已運功抵禦凩嬰之音,表面上卻不動聲色。他們如閒庭信步,真元驟提忽落,只在外敵近身時方提聚真元,所有近身的穢魔均是一擊而殺。

  似是見笑聲無效,又不知哪個凩嬰突然大叫了一聲:“死了吧!”

  刹那間,成千上萬的凩嬰同聲大叫:“死了吧!死了吧!死了吧!……”

  稚嫩的童聲尖利如刀,排山倒海般向五人沖來!

  張殷殷嚶的一聲,臉色刹那間變得雪白,唇角滲出一道血線。龍象白虎二天君只覺得腦中嗡的一聲,真元驟亂,身子也是一晃。這麼一停頓的功夫,他們身邊登時多了數十隻穢魔,揮動利爪,狠狠地在二天君身上抓了幾記。

  這些魔物本是由黃泉穢氣所生,無形無質,為它們所擊,傷也非是外傷,而是傷在真元靈氣、三魂七魄上,正因如此,方深為修道人所忌。

  白虎天君眉心間光芒驟現,一道強芒瞬間將身周魔物摧得乾乾淨淨,但他面上已有了些猶豫之色。而龍象天君脾氣要暴燥得多,同樣被傷,他卻是怒意上湧,圓睜雙目,驟然暴喝一聲:“都他媽的吵鬧些什麼!”

  這一聲暴吼實已凝聚了龍象天君全身道行,有如巨浪排空,轟轟隆隆的迎著凩嬰尖叫聲逆沖而上。吼聲餘音未盡,已有數以百計的凩嬰淒然慘叫,雙眼中噴出兩道膿血,然而頹然枯萎。

  “媽的,老子就不信殺不出這鬼地方!”

  龍象天君顯已動了真怒,一把撕去身上道袍,露出肌肉虯結的上身,揮手中那把有如桌面大小的輪刃已在手中,然後口中粗話不斷,大步向前,轉眼間已越過紀若塵,一馬當先,向著洛水殺去!

  此時此刻,龍象天君再也不掩藏形跡,真元盡顯,一道晶燦光華繞身而飛,直是當者披靡!

  紀若塵一怔,隨後一言不發,緊跟在龍象天君身後,向著洛水殺去。白虎天君則搖了搖頭,歎一口氣,腳下一慢,落在了隊伍後方,行起了殿后之責。

  此時夜空當中隱著一個卓約身影,正是黃星藍。她道行高深,此行又帶了太璿峰數名道行不弱的師兄弟,是以此刻洛陽雖危,依然安之若泰。

  遙望著紀若塵等人一路苦戰,向著洛水方向殺去,黃星藍有些讚賞,又有些疑惑地道:“龔師弟,你看若塵居然能推算出洛水乃是穢氣最弱之途,準備遁此殺出洛陽,真是難得,不枉真人們多年教誨。只是以他道行,就算有了七聖山那兩個馬屁之徒相助,也難殺出洛陽吧?唉,真是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龔師弟,你去召集黃趙二位師弟,先行到洛水沿岸掃蕩一下黃泉魔物!龔師弟?”

  黃星藍說了半天,卻不見側後方的師弟回答,於是回首一望,恰好望見一柄深黑色奇形巨劍自龔姓師弟頸間掠過!

  巨劍過處,那龔姓師弟身上毫髮無傷,然而目光混濁,已失了所有生氣靈性。那寬一尺,厚三寸的巨劍劍鋒上,穿著一個透明的人影,顯然痛苦萬分,正在拼力掙扎!

  黃星藍大吃一驚,知巨劍上所穿乃是龔姓師弟魂魄。此時巨劍一震,早將他魂魄震散。黃星藍心中一痛,知師弟再也無法救回。然而龔師弟雖然道行遠遜於已,但也非庸手,此刻竟被斬於無聲無息之間,可見敵人之強!

  黃星藍持劍在手,環顧一周。

  龔姓師弟屍體宛如沒了多少重量,慢慢向下飄去。在他身後,落出一個身高三丈,全身著深藍重鎧的甲士。那甲士背後虛浮著一輪暗金圓盤,上插三面戰旗,其黑如墨。甲士生有四臂,分握劍斧鉞盾,雙足則是一團煙霧,浮於空中。

  “這……這是……”黃星藍大吃一驚,面色蒼白。

  還未等她回過神來,當面那甲士驟然大喝一聲,聲若蒼雷,手中深藍重鉞帶著道道黑氣,破空襲來!

  黃星藍手中水綠仙劍一動,迎向了當面重鉞。然而就在此時,她左右兩邊又各自出現一名甲士,兩名甲士雙斧並出,交錯而過,與黃星藍仙劍一觸,立刻發出一片尖厲之極的哭叫,如這兩把重斧乃是由萬千生魂鑄成的一般。斧劍相交,兩名甲士背後戰旗立刻烈烈飛揚,他們大喝一聲,竟硬生生地將黃星藍仙劍壓下!

  與襲殺龔姓師弟時不同,這一次三名甲士手中所持兵刃皆由虛轉實,開始與黃星藍比拼真元修為。

  黃星藍眼見迎面重鉞如飛而至,只清喝一聲,左手手背上浮起一片水藍文字,竟以一隻纖纖素手抓向重鉞!

  重鉞驟然止住了去勢,在黃星藍手中顫抖嘯叫不已,然而卻是無法前進分毫!

  就在此時,第四名甲士悄然在黃星藍背後出現,橫持重劍,一劍向她頸部橫斬而來!

  黃星藍雙瞳中終現出駭然之色,但她正與三名甲士全力相持,一時間已動彈不得,惟有閉目待死。

  夜空中,忽聽得霹靂炸響,又有一道雷光從天而降!

  雷光之中,張景霄身繞五色彩帶,手中松紋古劍,當空徐徐而落!此時的景霄真人與平素裏的樣子已是大為不同,他眉心間隆起一道金稜,直通腦後,又延伸出五道三尺飄帶,望之有如鳳冠。雙目含火,正自熊熊燃燒,兩頰上浮起蒼藍雲紋,足下則是一團褐色光芒,承住了他的身形。

  張景霄動作看似緩慢,實則快到了極處。他剛自雷光中現身,轉眼間就到了那甲士身後,松紋古劍帶起一串霹靂,在那甲士腰間橫斬而過!

  那甲士巨劍方揮出一尺,就是一僵,然後刹那間通體失去了光澤,散落出十余方土塊,向下方墜去。

  張景霄毫不停留,頭上鳳冠中光澤流轉,左手袍袖一展,一掌拍在了黃星藍背心。黃星藍驟然吐出一聲清吟,手中仙劍頃刻間光華萬丈,早彈開了左右甲士巨斧。她左手又是一緊,當面那甲士正想抽鉞,不料重鉞卻重如泰山,任他如何用力,就是紋絲不動!

  張景霄已繞過黃星藍,身後留下五色光尾,瞬間已在那甲士面前現身,手中松紋古劍如春雷乍現,已在它胸腹間畫了一個十字。

  那甲士滯了一滯,身上光澤消退,同樣如破碎土偶般墜落下去。

  左右甲士見機不妙,早化成兩團黑霧,隱入夜色之中。

  直至張景霄立在面前時,黃星藍這才驚魂甫定,撫著胸口道:“景霄!你怎麼來了?這洛陽城中又怎會有酆都鬼衛現身?”

  張景霄面色凝重,道:“現今氣運突變,洛陽即將出世的非是尋常黯淵之魔,而是酆都東方之主篁蛇!現在來不及說這些了,殷殷呢?怎地她不在洛陽王府中?”

  黃星藍道:“剛剛若塵護著殷殷向洛水殺過去了,應是想借道洛水突圍。”

  張景霄頓足道:“什麼!真是胡鬧!那一帶正是黃泉之魔出世之地,滔滔洛水,即為篁蛇之軀!”

  黃星藍一聲驚叫,忙問道:“那怎麼辦?”

  張景霄看了看茫茫夜幕,歎一口氣,道:“既然酆都鬼衛都已現身,你我道行太高,此刻已不能接近洛水了。你先隨我來,與諸真人會合後,再行商議大計。至於殷殷……她得與若塵青衣同行,希望不會有性命之憂,唉!”

  黃星藍面色一變,眼看著淚珠就要滴落,她又向洛水遙望了一眼,方才戀戀不捨地隨著景霄真人而去。

  此時此刻,紀若塵已立在洛水之畔。

  洛水一片蒼白,河面早被數不清的死魚所覆蓋,河水也停止了流動。紀若塵略辨方位,即當轉向東方。他剛行出不到數步,忽聽得背後蹄聲隆隆,數十騎碧甲騎士從黑霧當中沖出,沿著洛水河岸向紀若塵等人沖來。

  這些騎士遠較常人高大,胯下戰馬通體漆黑如墨,只一雙眼睛殷紅如血。

  白虎天君目光忽然落在了戰馬的馬蹄上。數十騎高頭大馬,通體皆是膘肥體壯,惟有四蹄是一片枯骨。

  “幽騎!”白虎天君面色大變!

  然而紀若塵對如雷蹄聲只若未聞,惟遙遙望向東方。百丈之外,正有一人穿雲破霧,自東而西,沿著洛水南岸徐徐行來。他身周黑壓壓的,不知聚集了多少邪魔,然而都只敢在三尺之外徘徊。然而此時黃泉穢氣已重了許多,邪魔們燥動不安,不時有穢魔被擠進他三尺之內。穢魔一入這三尺禁地,既會嘶叫一聲,化成一團碧火,連一絲灰燼都留不下來。每當此時,邪魔們即會驚懼而稍退,然而片刻之後,又都恢復了凶性,再度擠了上來。

  那人卻是對身周邪魔視若無睹,沿著洛水徐行,一雙星眸,只是落在了紀若塵身上,而紀若塵也正自看著他。

  兩人相距遙遠,本是視線難及。但此時此刻,濃濃穢霧,滔滔洛水,於他們而言,都已不再是阻隔。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9 02:40 AM

章二十三 仰天猶恨雨無鋒 上

  那一道冰寒的目光穿越重重黃泉穢氣,橫過洛水,落在了紀若塵身上。這道目光如鎖,如扣,牢牢地鎖住了紀若塵的魂魄,令他片刻不得脫身。

  紀若塵也清楚看到他的劍眉星目,素淡長衫,以及夜風中飛揚的長髮,還有那一抹浮上來的微笑。

  刹那之間,紀若塵只覺得眼前微微一花,在那沿著洛水悠然步來的人兩旁,又出現了兩個身影。一個是他在洛府中所見、自滔滔紫雷中立起的少年,而另一個,則是關外龍門客棧中面對著莽莽風沙、萬里荒壁卻能泰然處之的肥羊。一左一右兩個身影同時轉過身來,向著紀若塵微微一笑。

  風是靜的,穢氣凝固,洛水則在剛剛一刻有了些微波動,彈起了數尾死魚。這些死魚也維持著躍空姿態,凝停在那裏。

  而沿洛水行來的那人卻依然在緩步向前,左右兩個不同的身影都向中央聚攏,與他合而為一。三人雖然裝束不一,面容卻頗為相似,臉上的微笑更是一模一樣!

  幾條死魚重重地落回到洛水之中。那人左右兩邊的幻影均已消失,他只是淡淡笑著,望著紀若塵,信步行來。

  吟風知道自己在微笑。

  自下得青城以來,他一直依本性而行,落完這一步,自然就會知道下一步在哪里。他知道只要這樣走下去,時辰一到,自然就會見得到自己要見、要殺的人。吟風也知此舉甚是荒誕玄妙,但他從未想過是否真能見得到該見該殺之人,縱是想了,也是想不明白為何會如此。他也不想在這件事上多費心神。大道冥冥,任你有通天神威,也只能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誰又敢說真的能夠盡窺天機?

  他又何必多想?

  所以吟風一路行來,不疾不徐,但也耗費了許多時光,方才到得洛水之畔。

  從遙遙望見紀若塵的第一眼起,吟風就已知道自己不虛此行。

  凝望著吟風的微笑,紀若塵只覺得寒意已浸透全身。他想要轉身避開吟風的目光,卻分毫動彈不得。吟風的目光如千絲萬線,早已透過紀若塵的雙眼,悄然滲透到了他的四肢百骸,束縛住了他的一切行動。

  紀若塵又從吟風的目光感覺到了一點冰寒,那是,殺機!

  夜空中突然劃過一道閃電!

  緊接著以十以百計的霹靂接二連三地響起,前後相接,猶如一聲春雷,聽上去又似是一頭前所未見凶獸的咆哮!

  電閃雷鳴聲中,整個洛陽忽然顫動了一下!這一下顫動突如其來,人人都是措不及防。不過龍象白虎天君等都是反應極快,略一調整,即穩穩地立在了地上。然而西方襲來的數十幽騎鬼馬卻沒有這等反應力,它們紛紛人立而起,互相衝撞,摔作了一團。

  吟風那不疾不徐的步法卻未受分毫影響。

  大地餘震未歇,洛水中忽然湧起一道巨浪,升騰足有十余丈高!這道巨浪極是古怪,浪峰渾圓而內斂,無數死魚緊粘其上,沒有一條散亂出來。這渾圓巨浪實蘊有無法形容的大力,一起一伏間,洛河兩側岸邊無數條石都被拍得粉碎。

  滔滔洛河之水,似已變得極為粘稠厚重,如此方能湧出如此沉鬱而又威勢如山的一道巨浪。

  在旁人看來,這一道十余丈高的巨浪無疑乃是巨變將生之兆,主大凶。然而這道巨浪另有玄異之處,它竟能隔斷吟風那穿透一切的目光!

  紀若塵全身一顫,終於恢復了行動能力。若是換了尋常人,此刻死裏逃生,多半是立刻掉頭逃跑,就是有些勇氣的,也會想些對策出來。

  然而紀若塵怔怔地看著翻湧不休的洛水濁浪,動也不動一下。他知道,在那看不到的洛水對岸,那命中的煞星正踏著不變的步伐,一步一步走近!從始至終,吟風的速度就不曾變過。若是此刻掉頭向西,或許可以暫時拉開些與他的距離。

  紀若塵緩緩轉身,望向了西方。

  宛若有了生命一般的洛水曲折蜿延,消失在目力所能及的盡處。

  若是現在西行的話,的確可以暫時躲開吟風。不知為什麼,紀若塵知道吟風的速度不可能加快,至少在追上他之前是如此。可是……紀若塵看著西面那數十騎已重整旗鼓的幽騎,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且不說西向出城的路程要比東行遠上數倍,從氣運上看,此時西向乃是逆運而行,兇險又何止倍增?

  龍象白虎二天君見紀若塵回身,悄悄互望一眼,龍象天君踏上一步,慷慨激昂地道:“幽騎速度極快,我們是逃不過它們的。我們兄弟拼了兩條老命,就在此斷後,誓不讓一騎越此地一步!紀少仙速帶兩位小姐出城吧!”

  紀若塵微有動容,他倒未曾想到二位天君會有這等舉動。幽騎速度極快,戰力自不必說,二位天君留此斷後,一旦被圍,實是有性命之憂。但若不攔阻幽騎,那麼青衣可絕沒有躲閃過幽騎射弓的可能。

  還未等紀若塵說話,二天君即奮起神威,各擎法寶,迎頭向幽騎沖去,一時間吼聲如雷,寶光沖天,已是惡狠狠地戰成了一團!

  只是在茫茫穢氣中,二天君正在用七聖山秘法交談。

  “天上躲著的那些道德宗的人已經不見了。”

  “太好了!反正你我義舉也讓他們看到了,不然的話還得跟著他們殺出洛陽。這恐怕是件凶多吉少的事。”

  “嗯,滅了這些幽騎後,咱兄弟就先找個地方躲起來,避過這場大劫再說……”

  紀若塵望著立在面前的青衣和殷殷,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此時他背後也傳來了鏗鏘之聲,一個又一個身著重甲,持重盾,舉巨斧的士兵從穢氣湧出。這些黃泉甲卒雖然戰力不及幽騎,但也已達到由虛轉實的地步,與純是虛質的穢魔完全不可同日而語,而且他們數量實在太多,一眼望去,黑壓壓的不計其數。

  成群結隊的甲卒沿著洛水,從東而西,浩浩蕩蕩地殺來,那一聲聲沙啞的呐喊,已可震天!

  然而紀若塵完全沒把萬千甲卒放在心上,他的心中,只有吟風的身影。紀若塵不用回頭,也清晰地知道吟風的一舉一動,甚至於比眼見還要清晰。

  從知道謫仙之事的那一刻起,紀若塵就一直在拼命地掩飾著真相。他一直在害怕著這一天的到來,雖然,在他的心底隱約有個聲音,不斷地提醒著他這一天不可避免。

  紀若塵看看青衣,又看看殷殷,平靜地道:“一會你們要看清我走過的路,順著走就是了。”

  張殷殷和青衣都有些疑惑,不知他為何要這麼說。紀若塵沒有解釋,就轉過身去。

  只是,轉到一半時,他終是忍不住,又回過身來,輕輕地拍了拍青衣的小臉,歎一口氣,然後再旋風般轉身,迎上了洶湧如潮的甲卒。

  青衣愕然捧著被紀若塵撫過的臉,纖手在微微顫抖。她隱約感覺到了什麼,可是卻並不清楚那究竟是什麼。

  “已經五年了嗎?……這一天,終還是躲不過去啊!”

  紀若塵黓默想著,緩緩提起桃木棍,左手一張,手心中現出兩顆破魔瓔珞,在桃木棍兩端各嵌了一顆。

  破魔瓔珞一離紀若塵手心,即刻大放光華,將方圓三尺的黃泉穢氣都逼得向後退去。只是這兩顆破魔瓔珞實無異於暗夜中兩盞明燈,刹那間,不知有多少甲卒停步轉頭,一雙雙暗紅色的血眼,盯住了紀若塵!

  紀若塵渾然不覺自已已成眾矢之的,此刻他的心中,有的只是山上那一日,顧清持著他手殷殷叮囑時的情景。

  茫然間,紀若塵將桃木棍交於左手,右手五指張開,置於口邊,將五根手指一一咬破,又以食中二指緩緩自面上劃過。

  於是他豐神俊朗的臉上,橫過了兩道殷紅血痕。

  張殷殷呆呆地看著紀若塵,突然尖叫了一聲,道:“凶星入命大法!紀若塵!你想幹什麼?”

  她有些淒厲的叫聲響徹夜空,然而紀若塵已聽不見了。他以鮮血淋漓的右手倒拖桃木棍,彎身,抬頭,盯住了已沖至數丈之外的甲卒,嘴角浮起一絲奇異的笑意,帶得面上兩道未幹的血痕也有些扭曲。

  破魔瓔珞驟然大放光華,亮得幾乎耀眼欲盲!紀若塵身形一閃,已迎頭沖入甲卒陣中!

  入陣的那一刻,紀若塵方才知道,原來自己心中也有凶厲果決的一面。

  這五年來,他其實一直在等著這一天。

  那黑壓壓的甲卒陣中忽然響起一聲清嘯,直沖天際,那一道明黃光焰曲曲彎彎地前進,刹那間已沖陣數十丈,矯捷若龍!

  張殷殷臉色已是雪白,她呆立一刻,忽然大叫一聲:“紀若塵!你個瘋子!混蛋!無恥之徒!我還沒贏你,你居然就想自己一個人跑去死?”

  張殷殷衣裙下忽然湧出大團大團的寒氣,整個人徐徐飄起,然後逐漸加速,呼嘯著向甲卒群中沖去!

  她雙手高舉過頂,羅袖半褪,露出了如雪似冰的雙臂。那如蘭瓣般的十指忽張忽合,不住地織出一個個曼妙手勢。每一個手勢完成,張殷殷身周就會現出一柄由寒光凝成、長達二丈的巨大兵器,或劍,或斧,或是根本叫不出名字的異兵。巨兵一成形,即會繞著張殷殷環飛一周,然後帶著猛惡無比的威勢,一柄接一柄,飛旋著向面前的甲卒斬去!

  青衣也自頭髮中抽出了混沌鞭,踏著細碎步伐,宛如水面飄行,轉眼間已越過了張殷殷,當先一鞭向甲卒擊去!

  然而這些凶厲甲卒似是呆了一般,僵立於地,對於襲來的寒刃與混沌鞭視而不見。

  一聲轟鳴!甲卒陣中湧起大團大團的沙塵灰土,漫天飛揚。張殷殷與青衣這才發現,面前這些甲卒早已失了光澤,變成了一尊尊土偶木人,此刻再被她們合力一擊,早碎成了無數土塊木屑。而紀若塵早已去得遠了。

  不知是否是冥冥中自有定數,當洛水巨浪終於消退的一刻,紀若塵與吟風剛好是擦肩而過。只不過一個在北岸,一個在南岸。

  兩人同時轉頭,目光終又在這一瞬間又接在了一起!

  誰又能分得清,這一刻無窮無盡的電光雷火,究竟是降自蒼穹,還是生自于兩人心中?

  吟風負手,立定,望定了紀若塵,雙唇一開,輕輕吐出一字。

  “破!”

  在洛水上方那濃得幾乎令人窒息的黃泉穢氣中,吟風這一字終現了痕跡,只看一道淡淡白氣頃刻間橫過滔滔洛水,擊向了紀若塵眉心!

  就在白氣及體的瞬間,紀若塵周身忽然氣息盡消,有如失了所了力氣一般,直直地倒了下去,剛好讓過了那一道白氣!

  紀若塵軀體剛一著地,又輕飄飄地彈了起來,仍然沒有半分人間氣息,周圍的甲卒茫然四顧,卻完全看不到近在咫尺的紀若塵,又亂成了一團。紀若塵身體尚未完全立起,右手已向吟風一指,一滴鮮血同樣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越過洛水,擊在了吟風身週三尺處一道無形的屏障上,炸成了一團小小血霧。

  吟風周圍無數簇擁著的穢魔全都咆哮起來,互相擠壓融合,轉眼間十餘個身高丈二、手提巨錘的妖甲已出現在吟風周圍。呼呼風聲中,一柄柄的巨錘先後向吟風砸去。在吟風身週三尺處,巨錘未遇分毫阻礙,顯然那道無形屏障已為紀若塵血術消去。

  轟隆一聲,洛陽再次劇震!洛水中巨浪重現,將紀若塵與吟風分隔兩岸。

  紀若塵一提桃木棍,繼續在似是永無邊際的甲卒中穿行,一路向東殺去。

  吟風則徐徐轉身。他對身周砸來的巨錘視若無睹,只是道了聲:“風行。”

  風行二字餘音未落,吟風身周即響起聲聲尖細的嘯叫,數十個淡青色風輪悄然現身,在無法辨識的高速在吟風周圍來迴旋飛,轉眼間即將十餘個妖甲連同它們手中的巨錘一起切成了數以百計的小塊。

  吟風轉過身,與紀若塵隔岸並行,一同向東而去。儘管穢霧深處還不知有多少妖甲正在成形,他卻全然不放在心上。

  短短時光,洛陽已震了三次,洛水三起三伏,紀若塵與吟風也交手三回。

  前兩次吟風的破字都被紀若塵閃了過去,但紀若塵已無餘力用鮮血反擊。第三次,紀若塵終躲不過去了,只得右掌迎向來襲之氣,一掌拍了過去。出乎他意料之外,解離訣竟然能盡消來襲之氣!只是這一個破字雖被消了,紀若塵卻也當不起洶湧而至的靈氣殺機,當場噴出一口鮮血。

  低垂的夜幕上,不知何時已多了一抹血色。

  通的一聲,桃木棍重重地落在地上!

  此刻桃木棍兩端的破魔瓔珞早已不知掉落在哪里,上面貼著的咒符也都變成了破爛紙條,棍身上佈滿了龜裂,上面還有著一個個血手印,實是說不出的破爛不堪。

  一滴滴鮮血滴落,落在了木棍周圍的泥土裏。

  紀若塵面泛潮紅,搖搖欲墜,全仗以桃木棍支撐著身體,才勉強立著沒有倒下去。

  他咳了數聲,方艱難抬頭向前望去。前方空蕩蕩的一片,隱隱可以看到洛陽東牆,原來他已破陣而出。

  紀若塵再回首一望,身後木然立著無數甲卒,其實一道百丈通道已經自甲卒陣中生成。遠方塵土飛揚,寶光四溢,張殷殷與青衣全力趕來,卻反而離紀若塵更加遠了。

  紀若塵遙望洛陽東牆,笑了一笑。不管怎麼說,他終於殺到了這裏,在萬千魔物中生生辟出了一條通路。

  又是轟然一聲,洛水又平復下去。

  紀若塵苦笑一下,轉頭望去。吟風正立在南岸同樣位置,寧定地望著他。與實已是奄奄一息的紀若塵不同,吟風長衫依舊片塵不染,飄飄如仙。在他的身後散落著無以計數的妖甲碎塊,清晰地標出了他前行之路。

  紀若塵此時心中已無悲無喜,勉強站直了身體,橫執木棍,與吟風隔水相望,雖然他知道自己絕無可能再接下這最後一擊。

  吟風依舊微笑著,雙唇慢慢張開,吐出了一縷淡淡白氣。

  忽然,就有了一陣柔風。

  風自後而來,拂起了吟風的長髮,將其輕柔地送向身前。只是有數十根發絲承受不住風的輕柔,悄然斷裂,飄向了洛水之中。

  緊接著啪啪兩聲,吟風雙肩衣服突然炸成數十片碎布,漫空紛飛,有如蝴蝶。

  吟風面色刹那間蒼白如紙,旋又恢復如常,但被這樣一滯,那一個已吐了一半的“殺”字,終被消彌於半途。

  吟風回首望去。

  茫茫夜幕中,顧清正禦劍飛來,衣袂飛揚,恰若天外飛仙!

  而她劍鋒所向,正是吟風眉心!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9 02:41 AM

章二十三 仰天猶恨雨無鋒 中

  這尚是紀若塵第一次看到顧清如此運劍。

  離吟風尚有十丈時,顧清身形驟然下沉,雙足已踏上了地面。她這一下動作其快如電,更是全無先兆可言,恰恰好好避過了吟風的一個定字。

  顧清櫻唇微開,雪白貝齒間咬著自己的一縷青絲,雙手橫持古劍,緊盯著徐徐低頭的吟風。

  這一個刹那,她寧定,不動如山。

  就在吟風視線將將要落在她身上的瞬間,顧清雙足一點地,倏忽間已自吟風身側掠過,古劍橫斬過吟風腰間!

  吟風身影一陣模糊,悄然間橫跨一步,堪堪讓過了這絕殺的一劍。顧清驟然在吟風身後三尺處定住,尚未回首,古劍已自下而上,斜斬而回!吟風再次向前跨步,人在空中就已開始轉身,落地時已是面向著顧清的方向。然而顧清早已繞到他右側,雙手持劍,當頭劈下!

  刹時間,顧清雙手運劍,如使巨斧大戟,劈、砍、斬、挑,招招狠厲絕凶,劍劍重逾泰山,幾乎是貼著吟風埋身纏鬥。她手中古劍煜煜生輝,拖弋出一道淡青色光尾,久久不散。遙遙望去,恰似在夜空中織出無數條青色錦帶。

  顧清一身真元實已發揮到了淋漓盡致處,行動之速早已非尋常修道之人能夠辨清。

  吟風則雙足不離三尺方圓之地,或前後,或橫移,均在間不容髮中避過顧清古劍斬擊,看上去有驚無險,實是行有餘力。但他轉來轉去,目光卻始終鎖不到顧清的身影,唇間含著不知是何法訣,就是發不出去。

  雙方此番相鬥,實是凶極險極。吟風固然一個疏忽就會被顧清一劍中分,顧清若行動規律被吟風捕到,如此距離下,多半也當不起吟風片言隻語之威。

  這一番激鬥雖只是頃刻間事,但吟風與顧清均已盡了全力,早不知在生死邊緣徘徊了多少回。

  紀若塵隔河遙望,雖然看得不是十分真切,但他僅憑靈覺,已基本可以得知那邊的戰況。他心中一急,忽然重重嗆咳起來,鼻中口間濺出縷縷鮮血。好不容易嗆咳一定,紀若塵用盡全身力氣方撐直了身體,右手緩緩提起,輕輕一抖,食中二指剛剛粘合的傷口再一次破開,湧出數滴亮得異乎尋常的鮮血。

  紀若塵以右手覆面,再一次橫過,於是那張英俊的面容上,又多了兩道豔紅的血痕。

  “混蛋!快停手!你想我跟你一起死嗎?!”遙遙傳來了一聲淒厲的叫喊。

  紀若塵的手微微一顫,依然將這兩道血線畫完。只是那本應是筆直的兩道豔紅血線,中間突然多了一道曲折。

  血線一成,紀若塵雙瞳中登時漫上一層血氣,整個人也不復搖搖欲墜的樣子,而是慢慢挺直了身軀,周身漫出了淡淡的血腥氣。他以右手尾指在左手掌心中劃了個十字,然後提起桃木棍,以左手一拂,鮮血瞬間已將整支木棍染紅!這些血凝而不散,卻又不肯完全凝固,只是依附在木棍表面,緩緩流動著。

  此際南岸突然爆起一團強光,隨後又有一聲雷鳴隱隱傳來!顧清古劍本是如電直擊,誰知突然橫移二寸,劍鋒過處,立在吟風右臉上開了一道深可見骨的三寸傷口!吟風向左側一讓,避過了斷頭之禍,但顧清此劍餘威未消,劍鋒上青氣尚在他傷口上粘連不去,不住消蝕血肉,冒出縷縷青煙,嗤嗤有聲。

  然而顧清如此強行運劍,身形不免滯了一下,吟風似是完全不知臉上還有一個恐怖的傷口,只是端端正正地看著顧清,雙眼一亮,喝了一聲:“破!”

  顧清聽得破字後,臉色驟然蒼白,身形登時在空中一凝,然後素衫後背破了一個茶杯大小的洞,衣衫破片紛飛若蝶,一道淡淡白氣已透體而出!

  她全身猛地一震,自空中徐徐下墜,古劍也失了光澤,緩緩垂落指地。

  紀若塵遙見這一幕,再不遲疑,倒提桃木棍,一躍十丈,若一道輕煙般,竟然跳入了洛水!他足尖在一條死魚身上一點,身形又似被一根無形絲線牽著,飄飄蕩蕩地向前沖飛而去。他足下力道如山,剛剛那一踏,落足處周圍忽然起了一道漣漪,瞬間蔓延出十丈方圓。漣漪所過之處,死魚紛紛爆裂,噴出一道道濃黃色的漿汁。

  紀若塵剛前飛數丈,忽聽得一聲轟鳴,眼前頓時失了顧清與吟風的蹤影,一眼望去,只有無數死魚堆成了一堵牆壁,橫垣在他面前!

  紀若塵大吃一驚,只是此時沖勢已成,斷然止不住去勢。而那堵高達數十丈的魚牆甫一形成,即排山倒海般向他撞來!

  紀若塵一聲悶哼,整個人已重重地撞在魚牆上!這些平素裏本應是十分柔軟的死魚此刻卻變得堅硬如鋼,紀若塵合身撞上,竟發出錚的一聲金鳴。剛與這些死魚一觸,一道黃泉穢氣即沖入紀若塵體內,橫衝直撞。他只覺得五內如攪,耳中一片轟鳴,身不由已地倒飛而出,飄蕩著摔回了洛水北岸。

  在空中時,紀若塵勉強睜眼,此時方才看見洛水中又生成一道數十丈高的巨浪,再次將南北兩岸分開。他只覺得周身輕飄飄的沒有一點力氣,如欲乘風飛去一般,然而心內的焦急如火,卻並未因重傷神馳而稍減半分。

  紀若塵下墜之勢突然一停,一雙柔軟的手臂已接住了他。

  “若塵!你怎麼了,醒醒!”

  紀若塵隱約聽到有一個聲音在不停地呼喚著他,然而他越是仔細聽,這個聲音就越是飄渺無憑,最後,一片溫暖的黑暗佔據了他全部的意識。

  洛水南岸,吟風凝望著正如一片落葉般無助飄落的顧清,心緒從未有一刻如眼前的紛亂。那一個殺字沉下去又浮上來,到了口邊又消失無蹤,如是反反復複,就是吐不出口。眼見得顧清足尖即將觸地,吟風忽然莫名其妙地歎了一口氣,臉上兩行微溫。他知道淚又流下,只是不明白自己何以歎息。

  “定。”

  不知費了多少心力,吟風方才吐出了這一字。

  只是這個定字剛剛自唇間沖出,本已是奄奄一息的顧清忽然張開了雙眼,那一雙星眸清澈如水,哪有半分神亂氣微的模樣?吟風剛吃了一驚,兩人中間突又亮起一道電光,原來顧清古劍已在電光石火間向吟風唇間刺來!

  惡戰再起!

  這一次主客之勢易位,顧清一掃方才頹勢,劍劍進擊,招招致命,全然不顧自身防守,顯是要以已身重傷為代價,一舉斃吟風於劍下!

  吟風已有些左支右拙,雖尚能支持得住,但已無力念出一字法訣,不知何時就會被顧清一劍穿心。

  距離洛水百丈之外的一座酒樓樓頂上,升起了一個若有若無的身影,一身道袍,兩道長眉,正是青墟宮虛罔。他雙眼微開,只向著洛水遙遙一望,即道:“我近不得洛水。你們去將吟風接應回來,至於那顧清,若她退去也就罷了,若是仍要襲殺吟風,那麼即刻除去就好。”

  虛罔身後一字排開了七名道士。為首一人聽得虛罔號令不由得一怔,問道:“長老,顧清可是雲中居中人,深得幾位元老喜愛。我們若是殺了她,豈不是要與雲中居結仇?”

  虛罔一雙半開不開的眼只是盯著洛水方向。在這個距離上,青墟其他弟子再怎麼運足目力,也只能看到一片茫茫黑霧穢氣。

  虛罔徐徐道:“就算與雲中居為敵,也好過吟風出事。何況那顧清天資實是驚才絕豔,早日除去了,也非是壞事。”

  那無極殿道人點了點頭,一揮手,帶著六位師弟馭動法劍,騰空而起,就前後排成一線,向洛水沖去。

  就在此時,天地間忽然亮了一亮,一道亮至無法直視的劍光驟然自空而降,刹那間就自為首的無極殿道士頭頂沒入,身下穿出,再沒入地面。

  那無極殿道士哼都哼不出一聲,一頭向下栽落,所駕馭的仙劍也變成了凡鐵,一同落向地面。眼見這個道士被劍光穿身,顯是不活的了,可是奇怪的是他身上居然沒有半點傷痕,道袍也沒有一絲破損之處。

  變故驟生,其餘六名道士大吃一驚,一時間紛紛閃避,亂成了一團。他們均是出自青墟宮無極殿,平素裏早練得心志如鋼,逢亂不驚不過是入門功夫而已。真正令他們如此驚慌的,是那一道劍光中所蘊含的沛不可擋的真元!

  劍光漸漸隱去,一名中年道人當空緩緩降下。他仙風道骨,手中古劍光澤流動,色彩斑駁不一,正是古劍列缺。

  虛罔雙眼終於盡睜,沉聲道:“原來是道德宗玉虛真人仙駕光臨。只是未知玉虛真人何故毀我青墟弟子性命?”

  玉虛淡然道:“傷你幾名弟子不過就是與青墟宮為敵,總好過了顧清出事。咱們閒話休提,虛罔,你若是就此退出洛陽,也就罷了。若不想走,也由得你。只是我們十三年前鬥成平手,且看看這一回相爭,究竟是誰勝誰負。”

  虛罔兩道長眉緩緩飄起,人也漸漸向上飛去,淡淡地道:“所謂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你道德宗當年恃強搶人,也就罷了,此刻為了這一幅神州氣運圖又如此枉造殺孽,就不怕報應不爽嗎?既然玉虛真人如此有興趣,那麼我卻之不恭,就當是繼續一下十三年前的那場比劍好了。”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9 02:43 AM

章二十三 仰天猶恨雨無鋒 下

  虛罔慢吞吞地抽出背後古劍,緩緩升高,與玉虛真人相對而立。同大袖飄飄、意態若仙的玉虛真人相比,面容清矍,道袍灰舊的虛罔就似是從某個山野小觀出來的野道士。

  玉虛將列缺古劍提起,豎於眉心,雙眼慢慢張開,瞳孔已徹底化成紫金色,似有隱約的火焰流動。

  玉虛真人淡淡地道:“十三年前你我鬥成平手,十三年後,除卻紫微真人外,我已是本宗仙劍第一,你還是我的對手嗎?”

  虛罔冷笑道:“是不是對手,不鬥過怎麼知道?”

  說罷,虛罔又向餘下六名無極殿弟子喝道:“還不快去接應吟風!這裏自然有我擋著!”

  “擋?你擋得住嗎?”玉虛冷哼一聲,又道:“莫怪我沒有提醒你,清墟再強,擋得住我道德宗與雲中居聯手嗎?念在我們同為正道的份上,只要你現下帶了吟風退出洛陽,貧道自不會攔阻。”

  虛罔毫無表情地道:“退出洛陽,那是絕無可能。”

  玉虛不再多言,古劍列缺一提,人劍合一,向虛罔當頭斬下。虛罔忽如失了重量一般,若一片絮紙隨風而動,向後飄了一丈有餘,讓開了玉虛的一劍,隨後迅疾上前,手中仙劍一揮,反向玉虛劍上擊去。玉虛列缺古劍回收,不願意與虛罔手中仙劍相觸。

  虛罔手中仙劍暗而無光,然而揮動時鏗鏘有聲,此也是世上有數的神器,其名破兵,鋒銳之極,尋常法器觸之即傷。玉虛手中古劍列缺雖名聲猶過破兵,但也不願與之硬碰。

  兩人皆是方今正道頂尖人物,這一番動上手,卻還未如次一等修道之士的拼鬥來得凶厲火爆。兩個老道動作遲緩呆滯,你刺一劍,我還一擊,全無半分靈動仙氣可言。若非玉虛虛罔皆是浮空而鬥,真會讓人疑為兩個村野老人在鬥毆打架。

  惟一還可觀之處就是玉虛真人的列缺劍忽明忽暗,每一次劃過,就會在空中留下一道黃褐斑駁的光跡,遙遙望去,就如在夜空中留下了一道傷痕一樣。兩人鬥不多時,玉虛真人已在空中留下多道劍痕,這些劍痕縱橫交織,久久不散。暗黑的夜空似是張起一面大大的光網。虛罔神色越來越凝重,小心翼翼地避過所有的劍痕,一點點向遠離洛水的方向退去。

  玉虛虛罔動手沒有多久,夜天中忽然裂現一塊火雲,火雲不大,其光也暗,卻讓人不敢直視。視之,只會立覺雙目如被火炙,疼痛難止。突地一聲霹靂,雲中猛然落下一道紅電,向下方正鬥個不休的兩位真人劈去!兩位真人都凝神接戰,對此道紅電視而不見。紅電落到二人三丈處,即遇上一道看不見的屏障,不得不四散溢開,勾勒出了一個無形巨球的輪廓。

  無極殿六名道士呆呆地立在地上,仰望著空中兩位真人的決戰,渾然已忘了身外世界。一名年紀輕些的道士看著看著,忽然感覺有些不對,四下一望,這才駭然發現自己不知什麼時候已浮於半空,且還在向著激戰中的兩位真人接近。而這戰圈三十丈方圓內,碎石瓦塊紛紛浮上空中。

  有一隻麻雀拼命地扇著翅膀,似想要逃離這片魔域,可是卻已分不清東南西北、上下左右,亂飛一氣,卻只是在原地繞圈。

  那年輕道士心下大駭,連忙運起真元,直聚到八成力時,才止了身軀的上浮,緩緩落地。還未等他擦一把額頭冷汗,就聽為首那道人叫道:“王師弟,運五蘊藏真訣!我們去接應吟風!”

  年輕道人忙依言運訣,身上外溢的真元氣息漸漸收斂,隨著五位同門向洛水沖去。

  洛水之畔,黑霧正濃。濃霧中偶有血光乍現。

  顧清驟然現身,雙手持劍,斜指蒼穹。她臉色已現蒼白,惟雙唇殷紅如血,紅唇貝齒中咬著一縷青絲,更顯淒豔與決絕。

  暫態,吟風也出現在她身後。他臉側的傷口依舊在流著血,眼中依舊在流著淚。洛水猶未波動,他已轉過身來,凝望著顧清的背影,忽然道:“為什麼我們非要鬥得不死不休?”

  顧清淡淡地道:“為什麼你要殺他?”

  吟風默然片刻,終道:“我此行下山,要見一些人,也要殺一些人。你是我要見的,他是我要殺的,天道如此。”

  顧清輕輕一笑,道:“天道嗎?如今之局,你或是兩個都見,或是皆殺,又或者是我殺了你。無論哪種結局,你的天道又在哪里?”

  吟風劍眉微皺,以手撫心,惟有如此,方能壓得下心中那一陣忽如其來的劇痛。他搖了搖頭,終道:“我不殺你,既然我們已經見過,你走吧。”

  說罷,他轉身向洛水行去,行到岸邊時,望著那數十丈高,起伏不定的渾圓巨浪,終有了一絲猶豫。

  此時他背心處忽然感應到一點針刺般的痛!吟風猛然回頭,見顧清長髮飛揚,人劍合一,再一次如飛攻來!

  望著她那雙淡淡定定的眼睛,他忽已明白,今夜,除非是她倒下,否則他將離不得洛水南岸一步。

  顧清人未至,劍氣先到,激得吟風鬂發飛揚。然而吟風只是立在原地,紋絲不動,素來清明的眼中第一次現了茫然。

  顧清離吟風尚有三丈,忽聽得夜風尖嘯不斷,六道劍光分從不同方位擊來!她顧不得進擊吟風,古劍回運一周,已盡數擋開了來襲的六劍。

  吟風目光定定望著她修長白晰的玉頸,只是輕輕地歎了口氣,未有任何動作。顧清古劍光華驟放,接連揮出數十記光劍,逼得來襲的無極殿六道士紛紛後退,這才望向了吟風。

  適才她逼退無極殿六道士時故意露了一個破綻,吟風完全可以借這個破綻將她一擊而殺,然而她的反擊也足以打散吟風三魂七魄,送他輪回。如此兩敗俱傷之舉,也是無奈之策。無極殿六道士每一個的道行都不比她低,以一敵六,要勝也不易,她才不得不出此下策。但顧清沒想到吟風根本未有動手的意思,倒令她的計較落了個空。

  那廂玉虛真人雖與虛罔激鬥不休,然則洛水兩岸之局,他可是一點不落皆收在眼底。他雙眼微眯,忽然冷冷地道:“虛罔,你青墟既然想殺顧清,那貧道也就不客氣了。貧道雖救不得她,但今夜總要你不能生離洛陽!”

  虛罔微笑道:“死生天命,玉虛真人何以如此勘不破呢?”

  玉虛不再多言,清吟一聲,手中列缺古劍大放光華,轉眼間化成一柄長丈半,寬三尺的巨劍,離手飛出,自行飛旋斬向虛罔!玉虛真人雙手虛空一握,兩手中各多了一柄明黃光華凝成的長劍,然後雙眉漸漸伸長,末端燃燒如火。

  他微一運勁,已出現在虛罔真人面前,手中雙劍交叉,向虛罔咽喉封去!

  本不平靜的洛陽,由此再生一聲霹靂!

  一名無極殿道士剛被顧清擊退,運好了真元,正要縱身再上,身形卻忽然定住。一道淡淡的斧氣自他面前掠過,將他生生攔了下來。他立定腳步,向左手邊望去,見一個絕色佳人正含笑踏步而來。她弱質風流,只是身作男子服色,手中提一柄與已身絕不相稱的巨斧。剛剛那一道淩厲狠辣的斧氣,正是由她所發。

  這無極殿道士眉頭一皺,轉身凝神接戰。此時他雖已看清來襲者實是男子,道行也不甚高。但一則來人年紀輕輕,能有如此成就實是罕見,二則此乃洛水之畔,他雖道行遠高於對方,可哪敢用盡全力?且那人姿容實在太過出眾,看了著實令人心神動搖。

  無極殿道士再向左右一望,又見兩名同門分別被一對年輕男女給牽制住了。這一對男女俊雅風流,人品皆是當世罕見,且修為均是不俗。他見識頗廣,一見之下已知是雲中居楚寒、石磯到了。

  而在對面,兩名無極殿道士劍指長空,神情十分嚴肅,共同面對著一名冷若冰霜的女子。她雙瞳透著奇異的藍色,眼角又有一絲隱約的碧,為那清冷如冰的容顏平添一絲詭麗。她虛立空中,身體兩側各自浮著四片甲葉,背後又浮空飄著一片甲葉,若蓮瓣,又似是一面奇麗的盾。這些甲葉均以藍為體,以金飾紋,其金若絲,其藍無底。

  兩名無極殿道士互望一眼,均不由自主地想起道德宗藏著的一件仙甲。此甲名為‘四方’,取“道者覆天載地,廓四方,拆八極;高不可際,深不可測。”之意,然則素來此甲只聞其名,罕現其蹤。難道,她身上的這件異甲就是仙甲四方?

  她碧藍雙瞳並未望向眼前的無極殿道士,只是盯在正與吟風及一名無極殿道士纏鬥不休的顧清身上,瞳中光澤不住波動,十分奇異,似是在感歎,在迷茫,又似是在沉醉。直至兩名無極殿道士分從左右攻來,她才分出兩片甲葉禦敵,一雙藍瞳依然落在顧清身上。

  能對這兩名道行遠高於已的敵手視若無睹,除了因為駕馭著妙用無窮的仙甲四方之外,還因為,她是姬冰仙。

  既然顧清已在眼前,那麼世間一切,於她都已失了顏色。

  其實青墟無極殿道士人人道行有成,修為要遠高於面前這些年輕一代的弟子。然而在這群魔狂舞的洛水之側,不壓制道行的話簡直就形同於引火上身。是以這場混戰一發,無極殿群道其實並未占到多少便宜。

  此刻在這洛水之畔,敢於傾盡全力一戰的,惟有顧清與吟風。

  顧清雙唇如點朱,紅得已如欲滴下血來,她道行雖只比無極殿道士高出一線,然則每一劍出,都是渾若天成,又狠極絕極,全然不留半分餘地。那無極殿道士每一進身,顧清隨意一劍就已殺得他手忙腳亂,慌張遠遁,片刻之後方能重行殺回。而這段短短時間內,顧清已不知與吟風斗過了多少劍!

  那無極殿道士每一次與顧清纏鬥,都幾乎是死裏逃生。因此上,他每一次殺回時,都會多一分猶豫。當他又一次險些被顧清斷了雙腿,駭然飛退、凝空喘息之時,忽然想到一事,不由得冷汗淋漓!

  無極殿乃是青墟盡年來傾力所建,殿中諸人專于修為精進,不事俗務,實是青墟宮欲與道德宗爭雄的一招要棋。此刻無極殿已有六人在此,道德宗卻只出了幾名年輕一代弟子作為牽制。

  那麼,道德宗那號稱上清九十九的修士群,此刻又在哪里?

  還未等他想明白,忽見洛水北岸一道佛光沖天而起,雖然相隔遙遠,又有洛水巨浪阻隔,但也可隱約聽見聲聲佛號。這無極殿道士心中寒意未退,驚意又起。

  “難道素來與世無爭的南山寺也要趟這一次的混水嗎?這……這可如何是好?”他驚疑不定地想著。

  北岸。

  張殷殷呆坐於地,只曉得緊緊抱著紀若塵,渾然不覺身周甲卒早已散得乾淨,悄然間又多了三名僧人。直到左首一名僧人一頓錫杖,九枚金環叮噹作響,她這才愕然望向三名僧人,渾然不覺所以。

  此時中間一名僧人宣了一聲佛號,溫和地道:“貧僧真如,這兩位是真知,真見兩位師弟。我們已在此等候多時。”

  張殷殷有些茫然地道:“你們在等誰?等我們嗎?”

  左首的真知一聲斷喝,厲聲道:“妖女休要明知故問!你雖出身道德宗,但身懷狐術,這可瞞不過貧僧法眼!你懷中紀若塵殺孽極重,身後那女子又是一隻妖!如此種種,還當可以瞞過天下正道耳目嗎?你道德宗平素裏沽名釣譽也就罷了,當此天下大亂、生靈塗炭之時,可容不得你們胡來!”

  若在平時,張殷殷必已大怒,然而此刻她恍如神遊太虛,只是低頭看著紀若塵,隨意應了一聲“是嗎?”。

  真如喝住了真知,又向張殷殷道:“張小姐,我等乃佛門中人,並無惡意。只是慧海師叔參禪有悟,得知紀若塵與青衣實與天下氣運有關,因此盼能與二位一晤。還望小姐以天下百姓為重,勿令我等為難。至於小姐願與我等回去也好,自行離去也罷,貧僧不會為難。只是…...盼小姐早棄狐術,重歸正道才是。”

  張殷殷看看懷中的紀若塵,又看了看青衣,忽然將紀若塵放在地下,盈盈立起,淡淡地道:“我修的的確是天狐之術,因此也就通了些觀人之術。三位大師請若塵和青衣前去南山寺,真的只是為了一晤嗎?”

  真如喧了一聲佛號,道:“絕無虛言!”

  張殷殷向著三僧嫣然一笑,刹那百媚橫生,柔柔地道:“出家人打誑語,可是要下拔舌地獄的……”

  真如面色微變,低聲喧了一聲佛號。佛號剛喧到一半,他忽然面上湧起一陣潮紅,斷喝一聲:“師弟們小心!”

  真知面紅如血,也喝道:“妖女竟敢……竟敢……”他這一句話,不知為何,斷斷續續的總是說不完全。而那真見修為還要差了一層,只是張口結舌,呆呆地望著張殷殷,已魂不守舍。

  南山寺首重修心,三僧均未想到張殷殷會突施天狐攝心之術。真知苦苦與張殷殷秘術相抗,道行已是有損。而真見則是禪心被破,動了欲念色心,幾十年修行實已毀於一旦。

  “阿彌陀佛!”

  真如這一聲佛號已帶了金石之音,張殷殷聞聽之下,立刻面色一白,向後退了幾步,差點軟倒在地。

  真如提起九環金杖,喝道:“小姐毀我師弟,且隨我回寺吧!道德宗勢力雖大,但敝寺也要討還一個公道!”

  他這幾句話一字比一字更響,實已運上了羅漢伏魔神通,張殷殷如遭錘擊,每聽得一字,就會搖晃一下。青衣道行低微,雙腿一軟,已坐倒在地,臉白如紙,似是隨時都會暈去。

  真知此刻終於消了張殷殷秘術,暴喝一聲:“妖女還不束手就縛,大和尚可要以霹靂手段伏魔了!”

  他一提金杖,大步走上。張殷殷與青衣實已全無還手之力,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真知蒲扇般的大手抓來。

  也不知是不是受剛剛張殷殷秘術影響之故,真知一隻大手,竟向張殷殷當胸抓來!

  張殷殷又羞又怒,勉強運起真元,抬手去擋,其勢卻已不及。

  真知大手離張殷殷雙峰僅有三寸時,卻驟然定住。他猛然向左方地面望去,只見本應是昏迷不醒的紀若塵雙目已開,正冷冷地看著他。

  真知駭然地看著紀若塵身軀緩緩浮起,向他身後飄來。紀若塵尚在半途,伸手虛空一抓,一根暗紅色的木棍淩空而起,落入他的手中。

  隨後真知視線中已不見了紀若塵的身影,隨著不知何處傳來了聲聲骨裂之音,他眼前一黑,就此墜入了幽府酆都之中。

  紀若塵借這一擊之力,身如落葉,詭異之極地飄向了真如。

  真如駭然之餘,口頌真言,手中金杖一震,周身佛光四溢,當頭向紀若塵擊來!

  紀若塵不閃不避,左手迎向金杖一拍,憑空將金杖化去,轉眼間已欺近了真如面前一尺之處!他凝望著真如那佛光籠罩、寶相莊嚴的臉,忽然口一張,一口鮮血當頭向真如噴去。鮮血中雜著一口寸許大的青銅小鼎。

  青銅小鼎與真如佛光一觸,忽然發出一聲金鐵清鳴!

  真如全身一顫,眉心突然陷下去一點,身周佛光盡褪,南山寺三大法訣之一的金剛不動訣,就此被破。

  青衣一見文王山河鼎,面色又是一變,終於支持不住,暈了過去。

  此時紀若塵已立在洛水岸邊,凝望著如山般的巨浪,忽然輕輕地歎了一口氣,搖了搖頭。

  在他身後,真如呆立不動,本是紅潤的面色刹那間變得臘黃,緩緩萎頓於地。

  紀若塵沒有回頭,只是道:“走吧,我們出城。路還很長呢……”說罷,他即提著染血的桃木棍,當先緩緩行去。

  張殷殷緊咬著下唇,死盯著紀若塵的背影,終沒有說什麼,只是扶起昏迷不醒的青衣,默默地跟著紀若塵離去。

  此時此刻,洛水南岸,隨著一聲“四方破!”響起,紛亂的戰局驟然定了下來。

  吟風徐徐向後飄退,終在洛水岸邊止住身形,只是他右臉上又多了一道豎著的劍創。這一道劍創長達二尺,從他額角直劃到腰際。

  顧清雙手持劍,劍鋒向天,在十丈外淡定地看著吟風。她唇角不住地湧出鮮血,止都止不住。一襲素衫,前襟毫無異樣,背後卻破了七八個茶杯大小的破洞。

  戰場一片狼藉,除卻姬冰仙之外,餘人皆倒地不起。

  吟風看著那一雙淡然漠然的瞳,聲音微顫,道:“我們非要不死不休嗎?”

  顧清微微一笑,道:“我只知道,你的天道是行不通的。”

  若要殺他,須先殺她。若只是見她,則不能殺他。

  忽然間,吟風發現,在殺他與見她之間,他似是只能選擇其一。那麼,是皆見,還是皆殺?

  吟風忽然問道:“只能如此?”

  “只能如此。”顧清淡然答道。

  吟風沉默。

  良久,他方歎息一聲,輕聲道:“既然只能如此,那麼……我再想想吧。”

  說罷,吟風即抬步前行,與顧清擦肩而過,轉瞬間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他與她飛揚的發絲,幾乎,就要觸到一起。

  夜空下,忽起一聲霹靂!

  大雨傾盆。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9 02:44 AM

章二十四 萬絲青幹劍 上

  子時已過。

  洛水近看時,只見浪起浪落,翻湧跌宕,無休無止。然則居高而望時,眼中所見的卻已不是一道鋪滿死魚的河流,而是一條巨大無匹,起伏不定的蛇身!那萬千死魚有明有暗,井然有序地貼緊河身,已然繪出片片斑駁蛇紋。

  紀若塵沉默著,右手提著桃木棍,左手拉著張殷殷,沿著洛水一路向東行去。此時黃泉穢氣已出盡,洛水轉而散發出陣陣無形的殺機。紀若塵不是沒有注意到洛水的變化,但他下意識中就是不願意離開洛水太遠。即使是逼不得已要繞過一些民居障礙時,他也絕不肯走出洛水十丈之外。

  張殷殷一手抱著青衣,正隨著紀若塵埋頭疾沖之際,前方突然閃出兩人,掛甲持劍,一見即知身有道行。兩人似是辨不清方向,轉了幾圈才望向這方,乍見三人,均是大吃一驚。其中一人反手拔劍,大喝一聲:“大爺出自臨江派,在此公幹。來者何人,報上名來!”

  咻!

  夜空中突然響起一陣奇異而尖銳的呼嘯。臨江派二人立刻警覺起來,茫然四顧,卻根本辨不清嘯音的來處。就連張殷殷也是無意中看見桃木棍正在紀若塵手中極速飛旋,棍身幾不可見,只餘一片淡紅色的棍影,這才知道嘯音出處。只是紀若塵全身氣息如常,真元未有一絲波動,是以但凡習慣依真元氣息辨識方位的修道中人,下意識裏都不會向他看來。

  嘯音忽止!

  張殷殷只覺眼前一花,紀若塵真元微動,身影一陣模糊,又重新變得清晰。張殷殷霎時有些恍惚,只是借由紀若塵握著的那只手所傳來的鬆開,又握緊的觸感,張殷殷才敢斷定紀若塵的確曾動過。

  此時哢嚓兩聲輕響傳來,兩位臨江派修道者臉現驚愕之色,然後神情轉為呆滯,頭分向左右一歪,折出一個奇怪的角度,就此軟軟地倒了下去。

  張殷殷啊了一聲,臉色已有些發白。還沒等她說什麼,紀若塵已拉著她繼續向前行去。當他們從臨江派兩人的屍身中間穿過時,張殷殷一時慌張,不小心踢到了其中一具屍體,禁不住又嚇得驚叫一聲。那屍體翻了半個身,當的一聲,從腰間掉出一面金牌來。

  紀若塵回首一望,俯身拾起金牌。張殷殷靠在紀若塵身邊,也望向金牌。金牌呈山字形,邊飾虎紋,內嵌玉石,當中還鐫著三個大字,相府楊。

  “他們是楊國忠的人嗎?”張殷殷問道。天下時局也是道德宗弟子必修一課,是以張殷殷也知道楊國忠這位當今炙手可熱的權相。只不過她出身修道大派,對楊國忠這等凡世權臣自然談不上有何尊重了。

  紀若塵只是嗯了一聲,隨手一拋,將那面金牌遙遙扔入了洛水,又拉著張殷殷向前行去。張殷殷依舊隨紀若塵埋頭疾行,卻又會她時不時抬頭看看紀若塵,眉梢輕顰,小嘴微張,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行不多時,張殷殷終是沒能忍得住,輕聲問道:“若塵,為什麼要殺他們呢?以前你不是這樣胡亂殺人的。”

  紀若塵淡淡答道:“因為他們擋了我們的路。”

  “可是……”張殷殷輕輕咬著下唇,終於道:“那也不用殺了他們啊,殺機過重可是有礙修行飛升的。”

  紀若塵沒有轉身,張殷殷似是聽到他唇中逸出一聲輕笑。那笑,微帶歎息,略有蒼涼。

  三人行出十余步後,紀若塵方淡淡地道:“修行?現下只要能將你們平安送出洛陽,我也就夠了。現在的我……還談什麼修行飛升呢?”

  張殷殷的手刹那間涼了一涼。

  雖然她現在只能望見紀若塵的一線側面,可是她知道,他面上那四道血痕依然殷紅欲滴。那四道血痕不是只刻在他臉上,也刻在了她心裏。

  她幽幽地歎了一口氣,素手悄悄地抓緊了他的手,越握越緊。

  這一段沉默的路,她只盼沒有盡頭。

  紀若塵行著行著,忽然停了腳步,仰首望向北方夜空,若有所思。

  張殷殷也抬首向北方望去,除了一片黑沉沉的夜,及如天河倒洩般的大雨之外,一無所見。紀若塵緊盯著北方的夜空,拉著張殷殷慢慢向洛水退去,直到快接近河岸時方才停住,然後就此立定,不肯再向前走一步。

  “怎麼了?”

  紀若塵道:“恐怕我們離不了洛陽了。我感覺那邊有什麼東西一直在跟著我們,只不過他們似乎不敢靠洛水太近。青衣怎麼樣了?”

  張殷殷試了試青衣的氣息,道:“她還好,只是有些虛弱。”

  紀若塵當即道:“也好,我們先就在這裏呆著,和他們拼拼耐心吧。”說罷,他盤膝坐下,桃木棍橫放腿上,徐徐閉目,竟入定去了。他還撤去了身周的防護,任由傾盆大雨落在自己身上。張殷殷也在他身後坐下,不過她還是屏著雨水,不讓尚自昏迷不醒的青衣被淋到。

  北方夜天中,正立著三個道裝老者,為首一人生得慈眉善目。與身旁兩位道人不同,萬千雨絲毫無滯礙地打在他頭上身上,又順著衣襟流下,卻不能使他鬚髮道袍有分毫濕意。這居中道人正是青墟宮當代掌教虛玄真人。他望著洛水畔端坐不動的紀若塵,忽然長歎一聲,道:“這個紀若塵……很不簡單啊!”

  旁邊一位道人道:“可是我觀他資質平庸,黃庭黯淡,飛升應有的三奇相一樣也無,不似是謫仙之質。與我宮吟風相比,實在相去甚遠。再觀他面上血痕,該是用過凶星入命之法。就算本命運勢極好,此番凶星入命宮,以後也順不起來,必是凶厄重重,又有何慮?我以為,這紀若塵不過是道德宗引天下修道者來洛陽的一個餌,真正的謫仙必定另有其人。至於他始終不肯遠離洛水,想必是巧合而已。”

  虛玄真人搖了搖頭,喟然歎道:“虛度師弟,初見此子時,我也和你是同樣想法。論資質,他根本無法與吟風顧清相提並論,可是觀他行止,又與普通修者大為不同。別的不說,單是那曆萬險而不折的意志,就是萬中無一。且我潛心推算他的氣數,九分洞若觀火,卻有一分如霧中觀花,始終不明,也不知是何緣故。因此我思索之下,方發覺對此子下任何斷語,都是有所不妥。”

  虛度大吃一驚,訝然道:“師兄的紫微鬥數天下無雙,竟也算不清他的氣運嗎?”

  虛玄嘿了一聲,道:“紫微鬥數窮天地之變,我縱是道行再高個一倍,又哪敢說能窺其中奧妙萬一?此話再也休提。”

  虛度面紅耳赤,惟惟喏喏地應了。

  虛玄看著紀若塵,又問道:“虛天師弟,吟風已離了洛陽嗎?”

  另一側的道人回道:“是,吟風此刻已然出城。虛罔師兄率無極殿眾弟子已隨之離去。除最初時折了一名弟子外,道德宗玉虛真人並未再多加留難。”

  虛玄默然片刻,方嘿然道:“道德宗如欲在洛陽了結吟風性命也非難事。可是……嘿!紫陽這老鬼原來胸懷天下,實在是不簡單啊!以前倒是小看他了。”

  虛天有些不明所以,道:“此話怎講?”

  虛玄哼了一聲,道:“道德宗胸有天下,行事但以強本固元為主,不假外求。人家這是料定了我青墟宮淺水不棲蛟龍,縱是多了個吟風,也成不了什麼氣候!走吧,那紀若塵必是知道我們在這裏,等上再久他也不肯離開洛水的。”

  虛玄話音剛落,就似有所感,緩緩在空中轉身。夜天中降下了十余個人影,人人身周光華繚繞,修為俱是不凡。

  虛玄定睛望去,立時認出為首兩人乃是景霄真人和玉玄真人。兩位真人身後帶著一十二名道德宗弟子,人人面色瑩潤,顯然皆有上清修為。

  虛玄微笑施禮道:“兩位真人仙駕光臨,是想把我們三把老骨頭葬在洛陽嗎?”

  景霄真人還禮道:“不敢!虛玄真人道法通玄,景霄可沒有這個妄想。景霄此來,只是相送三位真人一程。”

  虛玄呵呵一笑,道:“如此隆重的相送陣仗,老道我哪受得起啊!。況且我年紀有些大了,走得慢些,兩位真人不要誤了取那神州氣運圖就好。”

  玉玄真人也是淡淡一笑,道:“這個虛玄真人不必擔心。就算我們二人脫不開身,我宗還有六位真人在此,不會誤事的。”

  虛玄神色微微一變,隨即微笑道:“紫陽真人真是好大手筆,虛玄佩服。”

  忽然,夜空中霹靂再起!

  夜天積雲盡轉紫紅,一片片千丈方圓的天火紛紛從雲中落下,看那落處,正是洛水!雖然相隔遙遠,但虛玄等人仍然可以感應到那陣陣撲面而來的熱力,體內真元也隨之隱現波瀾。

  此火非是凡火,含天地之威,有摧魂消魄之能。眾人皆知天火乃是被洛水行將出世的妖魔引下,威不可擋,尋常修道者可謂是觸之即亡,與天劫威力幾無二致。

  團團天火,幾乎將整個洛陽映紅!天火之中,又有道道紫電盤繞,向著洛水傾洩而下。直到那道道接通天地的電光隱去,陣陣霹靂才轟然傳來。

  見此威力,就是玉玄、景霄等人,也不由得面色微變。

  洛水也在悄然變化,層層疊疊的死魚紛紛挪動,露出了道道縫隙,然後從這些縫隙中噴出大團大團的黃泉穢氣。這些穢氣色作暗藍,凝而不散,瞬間覆蓋了整個洛水,並且不斷向上升去。新近從洛水中湧出的黃泉穢氣顯然與之前的不同,它們不住上攻,與天火一觸,即發出嗤嗤聲響,雖然大片大片的穢氣被摧化殆盡,但天火也隨之消融。道道紫電倒能直入穢氣,但越是深入,就越是薄弱,待抵達洛水水面時,只激起片片電火,毀卻丈許方圓的一片死魚,對若大的洛水來說,完全是可以忽略不計的一點小斑痕。

  看著數十裏長,百餘丈寬的黃泉穢氣宛若狂龍,竟頂著天火紫雷冉冉升起,就連虛玄的臉色也有些變了。

  “你在想些什麼?”張殷殷輕輕地問,此時的夜空剛剛轉成紫紅,她還未注意到這異相,就是看到了,也不會放在心上。

  “很多事。”紀若塵答道,他雙目依然緊閉。

  “那個凶星入命大法的事,你……不要太過擔心呢。”張殷殷說到凶星二字時,聲音突然低了下去,小得幾乎聽不見,後面的話音才算恢復正常:“回山后,我請爹爹想辦法,一定會有辦法補救的。”

  紀若塵略略側頭,笑笑道:“不,我並不擔心這個。其實自入道德宗的五年來,我一直在擔心著的只有一件事,所有的努力也皆是為了達到這個目標。或者換句話說,我一直是在想盡方法逃避著這件事。現在我忽然發現,已經不需要再為這件事擔心了……”

  紀若塵長身而起,向北方的夜空仰望一眼,又將目光投向了洛水南岸,視線穿越了不知多少阻礙,終落在那早已離開洛陽的灑脫身影上。

  他凝視了良久,方道:“所以現在,我很開心。”

  張殷殷也站了起來,看著紀若塵的側面,猶豫許久,終還是問道:“那你過去一直想著的事,又是什麼呢?”

  她心中忐忑。

  因為蘇姀曾對她道,若一個男子肯將心中所藏最重之事說與她時,方是對她不再設防,才為兩人相知之始。

  張殷殷等得越久,唇上的血就越是淡了。

  終於,她轉頭望向洛水,勉強笑了笑,輕輕地道:“你不想說,也沒關係啊……”

  紀若塵淡淡地道:“這又有什麼不可說的?這五年我一直盡力在做的,就是使自己看起來象個謫仙。”

  “啊!”張殷殷一聲驚呼:“難……難道你……”

  “沒錯。”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9 02:45 AM

章二十四 萬絲青幹劍 中

  張殷殷臉上驚訝之色尚未盡褪,身後洛水方向忽然浮起一層淡淡的黑色,迅速向外蔓延,電閃雷鳴般擴散至洛水兩岸百丈方圓。張殷殷只覺周圍一暗,然後胸口一陣煩悶,虛汗直冒,就想吐一口血出來。

  猛然間,她忽又看到幾縷飄在眼前的秀髮鍍上了一層暗紅色,然後盤曲枯焦,已被烤得卷了。張殷殷愕然抬頭,這才看到漫天通紅的火,正以排山倒海之勢當頭壓下!一時間,她雙瞳中映出的都是火焰!

  張殷殷身懷天狐之術,對於天火之威的畏懼格外的多了三分。看那滔天天火下墜之勢,三人已是萬萬來不及逃離,她一時之間通體冰涼,早已嚇得呆了。

  就在此時,她眼前一黑,隨後已被炙得有些疼痛的臉上傳來一陣冰涼,耳邊傳來紀若塵的聲音:“別向天上看,不要眼睛了?”

  隔斷了天火,張殷殷即恢復了行動能力,她依言低下頭來,再不敢向天上多看一眼。天火之光非同等閒,她身有妖氣,看得稍久,雙目必盲。

  不過天火拼未如她預想的那樣落下,身上的感覺反而是寒冷。

  紀若塵的手一放下,張殷殷既向四周望去,見周遭一切景物皆有些飄浮不定,透著點詭異的黑藍色。她再向洛水一望,不由得大吃一驚,剛欲驚呼,嘴上一緊,又被紀若塵一把捂住。

  洛水已不再是洛水。

  整個洛水已高出河岸數十丈,無數死魚已徹底化成一片片巨大而堅硬的鱗片,鱗片縫隙中不住噴湧出暗藍色的黃泉之氣。這些黃泉之氣如有生命般,翻滾著向天上升去,頂著不斷落下的天火,反攻而上!

  又有無數紫電穿透穢氣,落在鱗片上,激起一團團紫色的光蓮。然而初時那道道紫電尚能炸開一兩巨鱗,過不多時就只能在巨鱗上留下片片焦痕了。

  張殷殷盯著近在咫尺的一片片巨鱗,全身顫抖,已有些不能自已。她直直地盯著那些巨鱗,分毫不敢向上下左右挪動一下目光。這數十丈高的洛水已佔據了她全部視野,她完全不敢想像,此刻洛水的全貌應是怎樣!她也不願去想!

  就在此時,天地間一聲轟鳴,整個洛陽都劇烈地震顫起來,一時間轟轟隆隆、塵煙四起,不知倒塌了多少民居。洛陽百姓都奉命呆在家中,橫禍突來,都是措不及防。一時間慘叫哭喊聲不絕於耳。

  又有一道大力從洛水方向襲來,紀若塵三人也未曾有所防備,一時間都被掀得人仰馬翻,一路翻翻滾滾,直到撞上了十餘丈外的民居圍牆,才算止住了沖勢。饒是紀若塵身強體健,這麼一撞之下也覺得周身筋骨欲散,頭痛得如要裂開一般。他悶哼一聲,掙扎著站起,四下張望,見張殷殷和青衣都在身邊,看上去沒什麼大礙,這才放下心來。

  經此一劫,本處昏迷中的青衣也悠悠醒來。

  紀若塵先是四下一望,見周遭沒什麼危險,才俯身扶了張殷殷和青衣起來。只是他心中隱隱有些不安,總是感覺到忽略了一些什麼。

  張殷殷下受穢氣之侵,上承天火之壓,最是不好過,小臉早已煞白,全身虛浮無力。被紀若塵扶起後,她一時腿腳有些虛浮,不得不靠在了院牆上。哪知這一道青磚牆看似結實,實則早已朽爛不堪,一靠之下,登時轟的一聲整面塌進院去。

  張殷殷一聲驚叫,摔進了院落之中。

  院中也響起一聲驚叫,聲音雄渾低沉,聽起來十分悅耳。只是他嚇得比較厲害,叫聲之大,把張殷殷那一聲穿金裂石的尖叫都給壓了下去。

  這間院落不小,只是正屋及廂房都在剛剛的地動中倒塌,此刻一片狼藉。庭院當中立著個中年文士,白衣如雪,在這漆黑夜中極是顯眼。乍一看去,他當真是身材高大、相貌堂堂,頗有幾分氣吞山河之勢。不過他一來那聲尖叫過於大了,露出了心怯本質,二來手持鐵鋤,院牆倒塌時正在奮勇挖坑,有違聖人不事俗務之訓,因此上如虹氣勢實已剩不下幾分。

  那文士本在慌張,待看清了紀若塵三人後,立刻咳嗽一聲,撣撣身上白衫,重行端起了架子。

  紀若塵看清他的面容,也是吃了一驚,原來這文士正是送徐澤楷回來的那個濟天下。只是這濟天下雖然身強體健,畢竟還是個凡人,怎麼還敢在這大亂之夜四處亂跑?

  此時張殷殷一聲低呼,紀若塵這才發現院落中橫七豎八的擺放著七八具屍體,老少丁健婦孺皆有,乃是三世同堂的一家。這些屍體身上都是灰土血漬,看來是在房屋倒塌時遇難的。那濟天下腳旁已有好大一坑,將好夠把這些人放進去。

  濟天下驚魂一定,立刻又忙碌起來,將手中鐵鋤一放,把這些屍體一具一具地拖到坑邊,扔了進去。這些死者與濟天下全無關係,乍一看他似是悲天憫人,讓這些橫死者入土為安。可是再一望,卻有些不對了。濟天下每葬一人,必先搜過身上,將細軟值錢之物取出,拋在旁邊一個攤開的包袱中,然後才將那人安放在坑中。看那包袱之中,著實已有不少金銀細軟。

  此時青衣已然醒來,見了濟天下此舉,當下早忘了身處險地,忍不住道:“這位濟先生,妄動死人之物,怕是不合禮法吧?”

  濟天下一邊忙碌,一邊口中念念有辭地回應道:“我與他們非親非故,在此讓他們身故後得以入土為安,乃是有大德於人。錢財乃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聖人又有雲,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我替人消災,受人錢財,乃是天經地義之事,何處有違禮法?錢帛與死生之事,又何者為大?”

  青衣一時間被他的滔滔大論壓得喘不過氣來,一句話也說不出。濟天下明明做的是搜斂死人錢帛之舉,只不過順手葬了人家而已,這等行徑,卻被他說得大義凜然,實是讓人繞不過這個彎去。

  那濟天下手腳極快,轉眼間已把屍體全部放入坑中,草草灑了幾鍬土在上面,口中仍不甘休:“如今洛陽已成百鬼夜行之地,我一介書生,手無縛龍之力,卻敢孤身夜行,四處為善,何也?無他,但胸中一股浩然之氣長存,百鬼望之辟易而已!”

  他這邊慷慨激昂,那一邊青衣已被噎得緊咬下唇,就想沖上去動手。

  濟天下猶不知自己已身處險境,滔滔道:“想我濟天下心存天地之氣,行萬里山河,就從未見過什麼鬼怪妖魔……啊!鬼啊!”

  他一聲慘叫驟然響起,把紀若塵三人當場嚇得不輕。濟天下面色慘白,哆嗦著指向紀若塵身後,然後又是一聲怪叫,轉身就逃。他雖然連滾帶爬,神態狼狽,全沒了瀟灑英姿,但速度是極快的。不過濟天下逃得雖然張惶,可是那裝著金銀細軟的包袱倒沒忘了順手提走。

  紀若塵回身一望,只見身後空空蕩蕩的一片河岸,哪有什麼妖魔鬼怪?只是洛水突然變得一片空曠,遙遙望去,隱隱已現河床,那滔滔河水,都不知到哪里去了。

  聽得身後青衣也是一聲驚呼,紀若塵已知形勢不對,只是不明白自己為何看不到任何異常。他先是閉上雙眼,然後再一次睜開,不由得駭然呆住!

  洛水早已乾涸,上方百丈高空處懸浮著一條巨蛇。

  此蛇色作暗藍,身周百丈,高懸空中,根本不見首尾,也不知其長有幾千幾萬丈!如此巨物,就是典藉所載神龍,怕也不過如此。它身體兩側每隔數丈,就會有一個鱗片上生著一隻金色巨眼,紀若塵極目望去,視線所及之處怕不有百十個金色蛇目。這些蛇目中生著細細的琥珀色網紋,有的向天,有的望地,各自為政。

  紀若塵的目光恰好與其中一隻蛇目的目光對上,登時腦中轟的一聲,耳中又似有千隻蚊蟲鳴叫,眼中鼻中立刻流下四道細細血線。他又感到有一股冰寒陰濕之意順著蛇目傳來,從他雙眼中侵入身體,四下蔓延,一路奪取著他對身體的控制權,要將血肉變成腐物。

  紀若塵大吃一驚,心中急頌真訣,三清氣自源源不絕自玄竅湧出,一路迎向那道冰寒之意。他的三清氣雖弱,但畢竟是道德正法,在冰寒之意前猶能支持不潰。被這三清氣一阻,蛇氣就算仍有衝破攔阻,也被等候在後的解離仙訣輕易化去。只是戰場乃是在紀若塵體內,他雖然壓住了蛇氣,也是極不好過,一口血當場噴了出來。

  待他恢復過來,本是空曠的洛水兩岸,慢慢現出無數甲兵。這些甲兵高達一丈,披重鎧,持長兵,面目猙獰不一。他們身形略顯透明,似是沒有實質一般。

  紀若塵認得這是鬼府幽兵,無形無體,尋常刀劍根本傷它不得,只能以道術仙法煉化。他提起桃木棍一望,見上面尚余兩張破爛不堪的符紙,心下稍為定了定,作個手勢,就欲帶著青衣和張殷殷退走。

  就在此時,紀若塵忽然感覺那只一直在盯著他的蛇目似有譏嘲之意。還未等他回過神來,萬千鬼府幽兵忽然同時一聲斷喝,洛水之畔有若響起一記春雷!這一記雷鳴洪大之極,一時又不知震塌了幾多民屋。

  看著無數雙望向這邊的暗紅雙眼,紀若塵一咬牙,不向後退,反提著桃木棍迎面沖去,轉眼間就沒入萬千鬼府幽兵中間。此刻雖已是死生之局,但他就是不想離開洛水太遠。

  鬼府幽兵齊齊轉身,將紀若塵圍在了中間,層層疊疊地擁了上去,再無一卒過來理會張殷殷與青衣。張殷殷早已失了方寸,盈盈浮上空中,縱身就要向那萬千鬼卒沖去。青衣大吃一驚,一躍而起,從後抱住了她的腰,將她生生從空中拖了下來,叫道:“你這樣去拼命只會給公子添亂的!”

  張殷殷拼力掙扎,可是她此刻虛弱之極,根本掙不開青衣,當下急道:“你不知道,他是有拼死之心的!放開我,我要去救他回來!”

  青衣抓得更加緊了,在張殷殷耳邊大叫道:“鬼府幽兵無形無體,只要公子心志如鋼,它們是殺不了人的!可是你我都不能過去!”

  張殷殷一凜,漸漸停了掙扎。

  鬼府幽兵的確是殺不了人,只是他們每一刀每一劍都會給人帶來真實之極的痛楚和感覺。只要其人心性艱毅,忍得過這從生至死、又由死轉生的苦楚感受,事後就會毫髮無傷。若是心神一松,立刻就是魂飛魄散之局。

  張殷殷與青衣均是自幼錦衣玉食,又哪受得這等苦?

  陰風如潮,夜空中半邊天幕全是熊熊天火。火光掩映下,不知其長幾許的篁蛇正緩緩遊動。

  洛水之畔,鬼府幽兵早將紀若塵壓在下面,週邊的擠不進去,就從同伴的頭上爬過去,轉眼之間,成百上千的幽兵已堆成了一座小山。每一時每一刻,不知有多少冥刀陰劍自紀若塵身上穿過!

  看著堆如山積的幽兵,張殷殷面色如雪,她忽然幾把扯下頭上飾物,將披散而下的青絲一盤,以一支金釵插住。然後雙手中各持一把冰匕,咬牙道:“我要去!你再攔我,我就殺了你!”

  青衣幽幽一歎,沒有再攔著她,只是問道:“你說公子已有拼死之心,這是為何?”

  張殷殷語聲中已有哽咽之音:“真人都以為若塵是謫仙,其實他不是!他……他把這個告訴了我,就是不想再回山了。可是我……我又怎麼會和真人們去說呢?”

  青衣奇道:“公子本就不是謫仙啊,剛剛隔著洛水與公子相爭那人才是。”

  張殷殷大吃一驚,轉身問道:“什麼?你怎麼知道?”

  青衣道:“叔叔說過,為妖當知史。以史為鑒,可知興衰。青衣讀過不少史書,古往今來,仙書玄典所載所有謫仙,都是這麼一副天地之間、舍我其誰的討厭樣子啊!”

  張殷殷看著青衣認真的樣子,一時間哭笑不得,轉身就向幽兵撲去。但是她身形剛動,又被青衣給半空拉下。

  青衣望著張殷殷,輕輕歎道:“公子是一定挺得過來的,可是你去,卻是一定會送命的。若是公子得勝回來,卻不見了你,他這一生,又如何能過得開心?”

  張殷殷心中狂跳,吃吃地道:“你說……你說他……”

  “是的。”青衣認認真真地道。

  望著如山的幽兵,張殷殷心事如潮,又痛如刀絞,一時間淚落如雨,早模糊了視線。

  此時洛水之西,一片瓦礫場中爬出了灰頭土臉的白虎龍象二天君。龍象天君吐出一嘴塵土,怒道:“你我兄弟好不容易找到一塊藏身之地,還沒坐得穩當,怎麼竟就塌了!這賊老天,沒事打什麼雷,好好一座房子就給震倒了!是有意要與我等作對嗎?”

  白虎天君卻沒有做聲。

  龍象四下一望,見周圍黑壓壓一片,不知有幾千幾萬名鬼府幽兵,那一雙雙暗紅雙眼,皆目不轉睛地盯著二人。龍象天君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喃喃地道:“天啊……”

  洛水邊又起一聲霹靂,萬千幽兵如蜂若蟻,一擁而上,早將龍象白虎二天君埋在當中。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9 02:47 AM

章二十四 萬絲青幹劍 下

  虛玄凝望著浮於空中的篁蛇,又抬頭看了看夜空,長眉猛地一跳,道:“篁蛇怎會突然出世?這……提前了整整一個時辰啊!唉,兩位師弟,做好準備吧!”

  不待他提醒,虛度與虛天已分別手持仙劍與拂塵,持好了護體除邪的法咒。另一邊景霄真人和玉玄真人也不敢怠慢,景霄額間金稜鳳冠再現,玉玄雙頰上則各浮現出一片水藍色印記,掌中多了一把三尺玉劍。

  五人皆是當今正道頂尖人物,道法通玄,眼見篁蛇出世聲威,即已心知再也離不得洛陽了。

  景霄向身後十二名修士一擺手,道:“這裏有我們應付,你們速速回去助紫陽真人一臂之力!”

  那十二名上清修士齊施一禮,徐徐後退,隱沒在夜天之中。

  虛玄處變不驚,向景霄真人拱手道:“二位真人明鑒,這可非是貧道三人不走,而是實在走不了。還望二位真人多多體諒,勿加留難。”

  景霄笑了一笑,道:“虛玄真人言重了。真人功行深厚,景霄可是自知不敵。何況酆都篁蛇突然現世,我等走避不及,一會恐怕尚要同心抗敵呢。”

  虛玄微笑道:“景霄真人胸懷若谷,虛玄佩服。”

  景霄回道:“虛玄真人智深如海,景霄也非常佩服。”

  兩人一來一往,還待互相吹捧之際,夜空中忽然亮起兩輪圓月,左紅右藍,望過去極為詭異。更為詭異的是,紅藍雙月竟還在夜天中不住浮動,像是在四下張望著什麼。

  雙月一出,除卻虛玄外,其餘四人護體光華立時變得忽明忽暗,顫動不休,且亮度上也暗了三分。

  這紅藍雙月即為篁蛇雙眼,它雙目已開,即是完全出世出兆。此際洛陽天火下沉,黃泉穢氣上沖,陰陽混亂,靈氣四散,一切修道之士修為均大受影響。

  夜天中忽然嗡的一聲輕響,遠方一顆蛇目驟然一亮,一道淡淡的琥珀色波紋越空而至,向景霄真人當頭擊落!

  張景霄雙目一亮,緩緩提起松紋古劍,自下而上,擊在那道琥珀色波紋上。

  劍紋相交,竟然發出了一片金屬之音!景霄真人身體往下一沉,周身光華一時間暗淡之極,有如風中殘燭一般。他嘿的一聲吐出一口濁氣,這才低喝道:“好厲害!”

  虛天與虛度均是面色大變,甚至於虛玄的長眉也挑了一挑。景霄真人道法之強,他們皆是知道的。就算是因為年紀尚輕、修道時日有限而致真元修為上有所不足,景霄的真元也要強過了虛天與虛度,僅比虛玄差了。那蛇目所發波紋無聲無息,分毫感覺不到有何玄異強橫之處,怎地景霄真人居然接得如此費力?

  看著篁蛇軀體上一排排怕不下數百隻的蛇目,幾人均是心下暗生寒意。

  夜風送來了陣陣奇異的嗡嗡聲,篁蛇身軀上向著這邊的數十隻蛇目紛紛亮起,一道又一道蛇紋破空而至,如急風驟雨般向五人攻來,一時間,夜天中火雨銀華繽紛而落,將五人身影徹底淹沒。

  這已不再是夜。整個洛陽上方皆是燃燒的火雲。天上落的也不再是雨,而是大團大團的天火。

  在天火降下的刹那,篁蛇方才顯露了真正的面目。它那龐大得不可思議的身軀橫亙於整個洛陽之上,兩側各生著數百隻蛇目,此刻明暗不一,正將一道道波紋如雨般灑向洛陽各處。篁蛇背生高鰭,遙望去若數十面十丈高的旌旗,身側各有四片長達五百丈的薄鰭,收攏如鰭,展開似翼。

  篁蛇之首高數十丈,長百丈,雙目左紅右藍,嘴如鷹喙,頭如龍首。

  似是有無形之力托浮著一般,這酆都東方之主在洛陽上空巡遊一周,雙目光芒流轉,似是在辨認著這個世間。在它身軀之下,整個洛陽都在顫抖不已,城中火光處處,時時有民居倒塌。

  似是為了立威,篁蛇巨尾高高揚起,然後重重拍落,虛擊在洛陽上空!

  這本應是驚天動地的一擊卻沒有聲音,就象無匹巨大的篁蛇僅僅是一個幻影一般。然而一道看不見的波紋以洛水為中心,迅速擴散至洛陽周圍百里之域。

  普通百姓只是覺得胸中一陣煩悶,隨後就安然無事,那些有道行在身的則覺得心口如被一柄大錘痛擊,全身真元浮動。且這道震波十分玄異,道行越高,所受打擊越重。惟有道行高至一定地步,方可不為其所傷。

  一時之間,若大的洛陽周圍,不知有多少修道之士仰天倒下。除了修為道行皆高的少許人外,但凡修道之士,人人皆傷!

  酆都東方之主篁蛇既已攜不可或當之威出世,那它接下來又將意欲何為?一時之間,不知有多少修道人的目光落在了篁蛇身上,已有無數人心中暗悔不該為了一時貪念來到洛陽,結果非旦沒撈到一點好處,反而迎頭撞上了篁蛇出世。以篁蛇之威,縱是毀了洛陽,又是什麼難事了?

  洛陽王府主殿中,雖然仍是絲竹陣陣,但是歌者聲音震顫,樂者也亂拍走調,那幾十個姿色不俗的歌妓也都面色蒼白,跳得簡直如行屍走肉一般,哪還有半點靈性美感?

  殿中高居上坐的三人,其實此刻心思也都已不在這些歌舞俗樂上,早忘了應將這些魂不守舍的樂伎歌女鞭打責罰一番。

  洛陽王李安居于正中,楊國忠居左,高力士坐右。李安背後立著一座大得出奇的屏風,將後堂嚴嚴實實地遮了起來。

  李安看上去有些心神不寧,高力士則是坐立不安,不時會向李安身後的屏風望上一眼,楊國忠倒是安坐如山,眯著一雙眼睛,只顧著打量面前的歌女。

  李安咳嗽一聲,湊近了楊國忠,小聲道:“楊相,適才孫國師來去匆匆,不知所為何事?”

  楊國忠笑道:“一點小事,王爺不必放在心上。”

  李安點了點頭。他雖心中仍是忐忑不安,但既然楊國忠已經這樣說了,那也不好多問。

  此時殿外忽然掠過一陣狂風,隱隱傳來陣陣鬼哭神號。屏風後忽然喀喇一聲脆響,然後是陣陣低沉的獅吼,最後咚的一聲,似有重物墜地。

  當的一聲,高力士手中金杯落地,猩紅的酒漿濺了一身。可是周圍侍女只顧著瑟瑟發抖,完全沒注意到高力士衣服汙了。高力士卻已顧不得責罰侍女,只是顫聲道:“那……那車……”

  楊國忠長身而起,疾步向屏風走去,剛走出幾步,足下突然傳來啪嘰一聲。他低頭一看,駭然退後兩步。李安也驚得從席中站了起來。

  高階上早已漫了半邊的鮮血,剛才楊國忠就是只顧著看屏風,沒有注意到腳下,不覺間一腳踏了進去。鮮血汩汩而來,漫得極快,眨眼間就漫到了洛陽王李安的席下。看那鮮血的來處,正是源自屏風之後!

  李安面色鐵青,他是修過道的,當下伸手一招,整面的白玉屏風轟然倒下,露出了藏于屏風之後的八瑞定軍車。

  本應是雄踞車身一角的黑石獅子此刻已從車上掉落,身子歪倒在地,獅頭剛滾落一旁。石獅獅身頸中正不斷湧出鮮血,看那洶湧急流,實是難以想像這小小獅身中何以會藏著如此多的鮮血!

  八瑞定軍車身上鳳凰低首,白虎伏地,就是居中的麒麟也失了光澤。

  這一下,就連素來鎮定的楊國忠也有些變了顏色。

  殿外又是一陣狂風掠過!定軍車上的灰石靈龜一聲悲鳴,拼命伸長了脖子,然後只聽得啪的一聲,龜背甲已然飛上了半空,只留下一個血肉模糊的龜身!

  又是一道血泉標出!

  “這鬼東西究竟想幹什麼?!”

  龍象天君艱難地從一堆瓦礫上爬了起來,一張大臉上筋肉不斷跳動,怒視著空中緩緩巡弋的巨大蛇身。可是他怒雖然怒,但咒駡聲是壓得極小的,幾乎是細若蚊鳴,也虧得白虎天君耳力道行極佳,這才聽得明白。

  白虎天君半跪在廢墟上,一隻左手猶自抖個不停。他仰望了一眼篁蛇,心有餘悸地道:“這東西好象是酆都篁蛇……可是篁蛇不好好地在黃泉呆著,沒事跑上來幹嘛?唉,管他呢,你我逃得性命,方才是正經事!”

  適才龍象白虎二天君經過一番死生惡戰,終將所有的鬼府幽兵催化得乾乾淨淨,此刻回想,就連自己也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鬼府幽兵傷人全在無形,所以二天君受傷雖然不輕,表面上倒是一點皮肉傷都沒有,只是龍象天君一條腿麻木沉重,已不大俐落,白虎天君的手也抖個不停。他們均知鬼府幽兵若說傷人,其實傷均是在自己心中,只要自身心志如鋼,把所有幽兵都看成虛影幻覺,自然不會受傷。但這說來容易,要承受得住數十次刀劍貫體之痛,世上又有幾人真能做到無動於衷?

  龍象天君哀歎一聲,道:“你我兄弟此番到洛陽,本是想謀個出身前途,怎地事事都如此不順?遇個妖魔出世不說,出來的還是這麼厲害一主……”

  他話未說完,空中突然降下數十道淡淡琥珀光紋,向二人追襲而來。二天君眼光獨到,識得其中厲害,當下立刻縱起,落荒而逃。只是光落如雨,龍象天君腿上有傷,真元又耗得七七八八,沒逃出幾步,一個閃躲不及,一道琥珀光紋當即從他大腿上掠過,留下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

  龍象天君一聲痛吼,翻身栽倒在地,一時再也站不起來。

  若是尋常皮肉傷,就是這條腿齊根斷了,龍象天君也能馭氣飛逃。可是篁蛇之氣豈同尋常?受此一擊,龍象天君體內真元紛亂,竟有潰散之象,急切間根本爬不起來。

  撲撲撲撲!數道光紋落在龍象天君軀體周圍。然而空中十餘蛇眼已盯准了龍象天君著身處,十餘條光紋接踵而來,眼看就要將龍象天君給碎屍萬段!

  白虎天君本已逃至數十丈外,驚見龍象天君倒地,當下一咬牙,張手間取出一面青鋼四象盾頂在頭上,足下發力,瞬間已沖回到龍象天君身邊,一把將他提了起來。白虎天君剛一轉身,背後忽然傳來當當數聲大響,隨後幾道勢不可擋的大力沖來,將他一下擊倒在地。

  白虎天君一聲悶哼,早噴出一口血來,護身的四象盾業已四分五裂,背心衣衫又裂開了一條大縫,背上慢慢現出一道長長的傷口,直至露出森森白骨才不再向兩邊裂開。白虎天君眼見空中光紋又至,於是深吸一口氣,一把提起龍象天君,向遠方逃去。

  龍象天君看不到白虎傷勢,焦急叫道:“你傷著哪了?”

  白虎一個急轉,躲過一道光紋,方搖頭道:“我沒傷,不礙事!”

  龍象哪里肯信,見空中光紋越來越多,當下叫了起來:“你個混帳東西,欺負俺眼力不佳嗎?快把我扔下!日後你富貴榮華了,記得給我燒柱香就是!”他一邊叫,一邊掙扎,試圖從白虎手中掙脫出來。

  可哪知白虎不知從何處來的大力,一隻手抓死了龍象,讓他怎麼都脫不了身。他邊逃邊斷斷續續地道:“我們兄弟……還未共用榮華,哪能……就讓你這混蛋跑去九泉之下……獨自風流快活!?”

  空中光落如雨,白虎躲閃不及,又中了一道光紋,於是悶哼一聲,一頭栽倒在地,抽動不已。

  轉眼間白虎天君又翻身而起,抱住了龍象天君一隻大腳,拖著他一步一步向洛陽深處挪去。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9 02:49 AM

章二十五 斬罷落殘紅 一

  “依您之見,篁蛇究竟想要幹些什麼?”

  顧清一面問,一邊在面前的紋枰上放下一顆黑子。

  紫陽真人不假思索,直接落下一子,方道:“篁蛇乃是酆都之主,凶厲過甚,不為天地所容,存世時間必不會久。倒是它為何要出世,還得細細觀瞧。”

  兩人坐在一座清幽院落的後花園中,正在石桌上展枰奕棋。這座院落本來雅致脫俗,別有一番風韻,但此刻流水乾涸,花折樹枯,早是一派破敗景象,但紫陽與顧清似對此全無所覺,只是安坐奕棋。

  夜天中閃過一點黃芒,眨眼間一道蛇紋就破空而至,幾乎是貼著紫陽真人的頭頂掠過,沒入到已經乾涸的池塘底,轟的一聲,激起一小團煙塵。

  足以致命的蛇紋從身旁掠過,紫陽真人卻連眼角都未動一下,撚著棋子,微笑道:“你的傷勢如何了?”

  “不要緊的,等這一局棋下完,我的傷也就該好了。只是青墟宮那個吟風不知是何來歷,看他道行也不甚高,道法卻厲害得出奇,我雖看不透他所用的究竟是何訣竅,但應絕不同于青墟傳統道法,不知是何來歷。”

  說話間,空中又一道蛇紋落下,將她身後二尺處的一株花樹斬成兩截。顧清凝神落下一子,分毫不去理會縱橫來去的蛇紋,沉吟道:“他還與若塵有不死不休之意。可我潛心推算,以他們二人間的因果機緣,絕不應是如今這種局面。只是我的推算之中,實有諸多似是而非、自相矛盾之處,顧清資質不夠,這個卻是算不明白了。”

  紫陽真人坐直了身體,三道蛇紋剛好自他胸前劃過,僅僅是差了毫釐,就連道袍都未能劃破。

  紫陽真人望瞭望顧清,意味深長地道:“因果、卦象與紫微鬥數這些東西,的確有洞窺天機之妙。但正因太過精微,我輩資質又多屬愚鈍,往往參不透天機當中的真義,反而誤入歧途。所以說,術數推衍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就算是推出了什麼結果,也只要心中有個數就好,不必太過當真。”

  顧清若有所思,而後頭微微一側,讓過了一道呼嘯而來的蛇紋。蛇紋幾乎是貼著她的面頰飛過,帶得她幾根青絲飛揚起來。

  高踞空中的篁蛇此時已停止了遊動,全身盤成一圈,仰首望著熊熊燃燒的夜空。天火如雨,似是永無止歇,而且火色由紅轉青,又逐漸轉為白色。天火中時時交錯而下的紫電也越來越是頻密,轟雷接踵而來,一個比一個響亮。

  篁蛇終於注意到了夜天的變化,緩緩回縮,將龐大的身軀盤得更緊,但蛇身上向外一側的百隻蛇眼依舊不住將道道摧枯拉朽的蛇紋傾洩在洛陽。

  啪的一聲,篁蛇身側兩對鰭翼全開。

  遙遙望去,倒映在熊熊天火中的篁蛇,更增不世威儀!

  篁蛇雙翼緩緩顫動,驟然一聲長鳴,一時間天地為之震動!它的鳴音有若青鸞出雲,一飛沖天,然後在九霄雲外又有無數盤旋曲折。但那翔動已是在凡人目力之外,只能藉一鱗半爪的痕跡,憑空遙想而已。

  紀若塵緩緩睜開了眼睛。

  首先映入眼簾的赫然是一個鬼府幽兵猙獰的面孔,然後是無數把爭先恐後刺入他身體中的刀劍!每一下刺擊都會帶來燒灼般的痛,一如幼時被惡狼撕咬時的感覺。雖然目前的痛楚要比狼咬要重得多,可是紀若塵只是怔怔地看著幾乎貼到面前那張幽兵面孔,那無窮無盡的痛苦,就似是與他毫無關係一般。

  然而心頭上有一點痛,卻是無比真實,每一下痛楚,都會引得他全身顫抖。

  “為什麼……我要痛?”他苦苦思索著,可是此刻思緒遲鈍之極,無法想得清楚。

  顧清隨手攏了攏鬂邊的亂髮,落下一子,道:“紫陽真人,您的形勢可不妙呢!”

  紫陽真人隨手應了,微笑道:“還有一線生機,無妨。此次洛陽事了,貧道就親自去一次雲中居,將這門親事就此定下如何?”

  顧清本是極灑脫之人,可是不知為何,她心中忽然一陣猶豫,拈著棋子的纖手也在微微顫抖。她沉吟了許久,方才落下一子,輕聲道:“此事……先緩一緩吧。”

  紫陽呵呵一笑,也不加以勉強,只是道:“如此也好。”

  就在此時,石桌忽然跳動了一下,紋枰上所有的黑白子紛紛躍起,又逐一落下,竟沒有一子偏了位置。紫陽面色一肅,抬首向夜天望去。

  那篁蛇嘯音未絕,即已盡展四翼,一飛沖天,向著天火中心沖去!篁蛇所到之處,方圓百丈之內再無燃雲,一時之間,似這天也為它聲威所懾!

  轉眼之間,篁蛇龐大的身軀已攻入漫天的火雲之中,只餘下裏許長的一截蛇尾尚在雲外。

  只是天何其大,天何其廣。

  篁蛇盤踞在洛陽上方之時,龐然巨軀令人根本無法仰視,然而它在這漫天火雲之中留下的一個方圓數百的巨洞,與整個夜天相比,卻又是微不足道。

  雲中驟然一聲霹靂!

  滔滔電光如潮,從雲中空洞洶湧而出!篁蛇如遇電殌,失速從雲中墜落,直摔到距離地面百余丈時,方才一甩蛇尾,重新穩住了身體。只是它尾尖自地上劃過,帶起震天巨響。霎時洛陽大地有如痙攣般顫搖不止,地中石塊趁勢迸裂而出,橫飛斜沖,沒頭沒腦地四處亂砸亂碰。然而篁蛇尾尖的餘威遠不止此。洛城城牆邊的民居本已堪堪欲墜,休說讓其尾尖掃過,就是被罡風帶到,也經不起折騰,轟然倒塌,落了個塵土飛揚,連片瓦身都看不到。而那裂紋斑駁,有如龜殼般數十丈長的一段城牆也暫態沒了影。眨眼間,洛陽竟成哀鴻遍野的悲慘景象。

  篁蛇仰望著夜天,低低嘯叫著,再一次盤緊了身子,準備著下一次的攻擊。

  紀若塵感覺得到地面的震動,這些震動使他清醒了一些,苦思的問題也有了初步的答案:“我為什麼要痛?我……本不應該痛的……”

  他看著那個壓在自己身上,正用一把短匕不住在自己胸口插來插去的幽兵,忽然一伸手,捏住了它的脖子,將它拉近到自己面前,兩個鼻尖都幾乎觸到了一起。紀若塵深深地向幽兵那雙暗紅色的眼望了進去,似是想探索那紅色之中,究竟是何方何界。

  幽兵惡狠狠地回瞪著紀若塵,手依然機械地上上下下,若搗蒜一般用短刃搗著紀若塵的胸口。但是它眼中的凶光漸漸消去,竟代之以一絲怯意。

  紀若塵忽然笑了。

  那幽兵見了紀若塵的笑意,眼中忽然兇焰盡去,不住哀號,拼死想從紀若塵手中掙扎出去,然而紀若塵雖沒用什麼力,但那幽兵就是無法掙脫。它號叫不已,眼中已儘是哀求之意。

  紀若塵笑得更加歡暢。

  他向來英俊,這一笑本該如大地回春,然而此刻若有人見了他的笑容,只會覺得森寒徹骨。

  紀若塵微抬起頭,在那幽兵耳邊輕輕地道:“你其實……什麼都不是!”

  那幽兵猛然一聲淒厲尖叫,拼死扭動著身軀。他每動一下,就會從甲縫和七竅中噴出陣陣陰火,這些陰火完全傷不到紀若塵,反而將他自己燒得嗤嗤冒出青煙!只頃刻之間,那幽兵就化成了紀若塵手心處的一小塊黑灰。

  紀若塵張口一吹,那灰燼即刻散了。

  嘩啦啦一片響,本是爭先恐後的成百上千名幽兵如潮水般向四下退開,直到數丈外才停住腳步。一個個窮兇極惡的幽兵此時退又不敢,又不肯再向前一步,一時只能僵在原地,動彈不得,不住發出陣陣哀鳴。

  紀若塵仰躺在地,看著篁蛇震動四翼,再一次扶搖直上,直沖入雲霄深處。天上忽然一亮,四下火雲紛紛向中央聚攏,已將篁蛇整個包裹起來。夜空之中,此刻懸了一輪徑幾百里的火球,翻滾不休。火球中不時溢出一道道紫電,斜斜劈在地上,每一道紫電落下,都會在地面留下一個數丈方圓的沉坑。

  紀若塵忽然間似乎明白了些什麼,輕歎一聲,自語道:“吾本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他翻身站起,向不遠處的青衣和殷殷行去,沿途鬼府幽兵紛紛向兩側退開,給他讓出了一條路。

  “若塵,你……你怎麼有些變了……還有,它們怎麼不動了?”張殷殷沖了過來,眼看就要撲入他懷中,卻又站定,有些疑惑地看著他。她本能地感覺到紀若塵身上正散發出陣陣無形的陰寒,令她都有些想要退避。

  紀若塵笑笑不答,只是道:“現在正是逃離洛陽的好時機,我們走吧。再耽誤了的話,可又走不了。”

  他領著二女,昂然從千百名鬼府幽兵中穿行而過,對這些兇神惡煞般的幽兵視若無睹。張殷殷和青衣望著兩邊無數閃動著幽幽青光的刀劍,都是惴惴不安。

  轉眼間三人已自幽兵中穿過,竟真的毫髮無傷。

  紀若塵忽然立定腳步,轉過身來,望向了那近千名鬼府幽兵。他目光到處,幽兵無不驚慌失措,紛紛搶著向後退去。可是後方的幽兵又絕不肯後退一步,於是互相推擠,亂成了一團。

  紀若塵又笑了起來,那笑容雖然無可挑剔,可是從中感覺不到一絲暖意:“我可沒有什麼慈悲心腸,你們這些孤魂野鬼,都散了吧!”

  他此言一出,千百幽兵齊聲尖叫哭號起來,有如烈火焚身般痛楚!青衣和張殷殷只聽了一下,就不得不掩住雙耳,將那痛苦不堪的淒厲嘶叫擋在外面。

  片刻之間,剛剛還似是勢不可當的鬼府幽兵,竟真如紀若塵那一句話,盡皆在熊熊陰火中化散!

  夜風過去,卷起幽兵遺下的大片飛灰,轉眼間就將洛水河岸掃得乾乾淨淨。

  張殷殷呆了片刻,方見紀若塵已當先行去,忙跟在他身後。她跟了片刻,終忍不住問道:“若塵,那些幽兵怎會忽然毀了?你用的是什麼法咒?”

  紀若塵淡然應道:“它們本都是些不得超度、地府又不收的孤魂野鬼,只會無知無覺地遊蕩,此次機緣際會,沾染得了一點黃泉之氣,就此化形而成鬼府幽兵,四處蹂躪生人,以求發洩多年積怨。它們自以為一朝騰達,已是地府先鋒,可實際上仍不過是些遊魂而已。只要叫破此點,就會將它們打回原形。”

  張殷殷本想問他是如何知道這些的,可是一望見紀若塵背影,忽然打了個寒戰,竟無法問出來。她正惶然之際,手上一暖,原來青衣已握住了她的手。

  張殷殷心神立刻一松,輕輕地青衣耳邊道:“若塵他好象變了……”

  青衣低聲回道:“公子剛剛體驗過千百次生死輪回的感覺,這個……自然會有些變化。”

  張殷殷纖手輕輕一顫,忽然望向青衣,道:“剛剛為什麼所有的幽兵都向他而去,卻不理會我們?你一定知道的,告訴我!”

  青衣側過臉去,不與張殷殷目光相接,只是怔怔地望著空餘河床的洛水,半晌方道:“方才……是公子有意放出了生人之氣。這些鬼府幽兵嗜食生人血肉,聞到氣息,自然都擁了過去,哪還肯理會我們呢?”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9 02:50 AM

章二十五 斬罷落殘紅 二

  夜空中高懸的巨大火球由紅轉藍,忽地一亮,光芒暴漲,隨即驟然炸開,一時間整個天幕上都是繽紛火雨。篁蛇昂然一聲長嘯,從火雨中飛出,再次盤踞在洛陽上空,準備著再一輪的衝擊。但在火光照映之下,可以看出篁蛇背鰭四翼均已燒得七七八八,體側數不清的金色巨眼也是焦的焦,暗的暗,沒有幾隻完好無傷。

  但遙遙望去,那紅藍兩輪圓月卻更加明亮,沸騰著誓要毀滅一切的光芒。篁蛇不斷發出陣陣低嘯,似在積聚力量,又似在向整個夜天示威。

  咻咻聲中,四道蛇紋幾乎是貼著紫陽真人身體掠過,甚至將紋枰都切去小小一角,但紫陽分毫不動,只是仰望篁蛇,若有所思地道:“原來它想逆天改命!”

  說話間,紫陽真人也不看棋盤,隨手投下一子。

  顧清微微一驚,沖口問道:“難道說因果輪回也是可以改變的嗎?”

  紫陽真人微笑道:“這個貧道就不知曉了。不過對我等而言不可能之事,於酆都篁蛇來說,卻未始不能做到。”

  顧清抬眼望向夜空中低嘯不休的篁蛇,默然半晌,方才收回視線,落向棋盤。須臾,她輕挽衣袖,在紋枰上鄭重投下一子。至此紫陽真人一條大龍眼位被破,全盤皆墨。別看顧清似在凝神奕棋,但她目光略顯游離,顯然心中另有所思。

  落下這子後,顧清道:“得罪了。”

  紫陽擺擺手,呵呵笑道:“無妨!無妨!貧道奕棋,十有九輸,早已習慣了。”

  就在此時,空中篁蛇全身一震,散出大團暗藍色黃泉穢氣,欲再行攻上天空。它身軀一動,後頸處忽然有毫光一閃。這道光芒雖然微弱,卻沒能瞞過紫陽和顧清,一老一少二人同時向夜天望去。

  “神州氣運圖果然是在篁蛇身上,只是取得不易,洛陽又有無數外敵暗中窺視,真人務要小心。”顧清道。

  紫陽真人袍袖一揮,紋枰連同棋子皆被收入袖中,然後長身而起,撫須笑道:“這個貧道自然知道。現下貧道要與同門匯合,以求寶物,你意欲何往?”

  顧清道:“我傷勢已愈,算算時辰,若塵也該出洛陽了,我要過去看看。雖然他身上種有輪回往生咒,可保死後魂魄不散,但能夠少死一回,還是好的。”

  紫陽真人與顧清下這一局棋,本意即是借紋枰療治她的傷勢,現在棋終傷癒,他也就不多作挽留,與顧清各自離去。

  幽兵雖已盡散,但鬼馬、陰卒、風梟、夜鼇,這些應陰暗穢氣而生的鬼物陰兵一群群地冒出來,雖不甚強,卻勝在數量眾多,殺之不盡。因此從洛水到城牆邊這百丈距離,紀若塵走得仍是十分辛苦。桃木棍早在半途就已碎成了木絲,驅邪的符咒也用得一張不剩,逼得紀若塵只好擎出赤瑩。赤瑩雖然鋒銳無倫,又帶有炎攻之性,但對付這等借助黃泉穢氣而成的陰兵卻不大好用。且赤瑩一出,立刻將方圓百丈之內的陰兵都引了過來。不過三人周圍的陰兵本就不少,多點少點其實已經無所謂了。

  前方不遠處就是洛陽城牆。

  這一次紀若塵終於轉了些運氣,本是十余丈高的雄偉城牆恰好被篁蛇巨尾掃過,徹底塌成了一堆瓦礫。雖然洛陽城外也是陰風陣陣、鬼氣森森,但與城中遍地鬼蜮的地獄景象當然不可同日而語。

  若是換了其他人,多半會一路狠殺,儘快過了這最後的十餘丈距離。然而紀若塵耐心極好,不疾不徐地前進著,大五行劍訣中的水行劍氣讓他使得個綿綿密密,分毫不露破綻,時時處處都行有餘力。他甚至還能騰點心思出來算算真元的消耗,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服一粒養氣丸,補充一些損耗的真元。

  洛陽城牆處似有一道無形界線,紀若塵一殺出洛陽,立時就覺得壓力一輕,而那些無窮無盡的陰兵鬼卒都停在了洛陽城牆處,不敢出城一步。張殷殷與青衣分立在他身後,望著十丈外那黑壓壓的陰兵,此刻不由得都有些後怕,甚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剛剛是從如此之多的陰卒中殺出來的。

  “公子,我們安全了?”青衣顫聲問道。

  “還沒有。”紀若塵話音未落,左手三指捏訣,喝了一聲落,空中突然出現一道細細的雷電,劈落在十餘丈外的陰暗處。雷電落處,本是空蕩蕩的地上忽然亮起一層淡綠色的薄薄水幕,將落雷擋在了外面,水幕中依稀可見一個人影。

  這人隱藏在此處,顯然是別有所圖。紀若塵所用不過是普通的雷咒,威力不強,雖傷不了他,但也足以破去他的隱身咒,逼得他現出身形來。那人見形跡敗露,當即從懷中取出一枚煙火,用力擲向天空。那煙火在半空中自行點燃,一路沖上夜天,炸出一朵豔麗的藍色煙火。他一發完煙火,立刻跳起,向遠方逃去。

  紀若塵望著那人背影,一點也沒有要追的意思。

  直到那一朵煙火散盡,張殷殷才收回了目光,道:“這人是金光洞府弟子。他在這裏出現,必有陰謀,待我去把他捉來!”

  正道既然有三大支柱,邪門相應也有五大洞府,且存世修道派別中另有三大秘境,其中弟子少於世間走動。這金光洞府即是邪門五大洞府之末。那名弟子道行雖不甚高,卻也比張殷殷低不到哪去。只是張殷殷身懷天狐之術,怕鬼而不怕人,要生擒這人倒也不是胡吹大氣。張殷殷身形一動,紀若塵就拉住了她,搖頭道:“由他去吧。洛陽周圍想必已是各派雲集,咱們不要多生事端,先離了洛陽再說。”

  紀若塵說得焦急,但步伐仍是不急不徐,慢慢護著二女向東方而去。

  直到三人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百丈之外的一棵古樹枝葉才顫動了一下,一個瘦長身影逐漸現出形跡。他手中持著一張張得滿滿的黑色小弓,慢慢將弓合上。旁邊一棵樹枝上也現出一個身影,湊過來道:“師兄,你沒事吧?”

  先前那人將黑色小弓收起,恨恨地道:“沒想到這小子倒是滴水不漏,全然不給我機會。這一箭若是不中,抓不到人不說,還要打草驚蛇……”他一句話沒有說完,猛然間噴出一口黑血。原來他長時間凝力開弓,卻無法發箭,不知不覺中已受暗傷。

  但一旁的師弟沒有過來助他療傷,只是駭然抬首。樹冠最高處正立著一個高大身影,在漫天火雲的映襯下,完全看不清他的面容,但光看外表,就有猙獰氣勢。

  “你是何人?”這師弟一聲喝問剛剛出口,表情突然呆滯起來,口越張越大,然後吐出一團極淡的白氣,就此委頓倒地,沒了聲氣。

  一旁的師兄面現掙扎,身體抽動了半天,終也吐出一團白氣,身體軟倒在樹枝上。

  立於樹冠上那人手持一尊暗紅玉瓶,揮手一招,兩團白氣飄飄蕩蕩就被吸入玉瓶之中,玉瓶立刻添了一抹豔紅,如同裏面剛被灌滿了鮮血一般。這玉瓶原來是個十分霸道的法寶,如此輕易的就將二人的三魂七魄給收了。

  那人望瞭望兩具屍體,冷笑道:“北陔山這種小門派,居然也想來趟這混水?”

  那人足下生起一道陰風,托扶著慢慢升高,轉向東方飛去。只是才飛出十丈,他忽然定住身形,慢慢轉過身來。

  就在他適才立足之處,此刻已多了一個窈窕身影,一襲淡粉色衣裙穿在她身上,竟也不顯俗,只生豔。

  她向著那人笑道:“北陔山是小門派,那我們止空山呢,可放在先生眼裏?”

  那人悚然一驚,頃刻間已看清了那女子容貌,失聲道:“景輿?!”

  景輿笑道:“正是奴家。來來來,咱們先親近一下再說!”

  於是一團淡粉煙雲騰空而起,向那人飄去。

  大地再次顫動,一聲接一聲的悶雷轟轟隆隆從夜空中傳來,滿空的火雲急速湧動,雲邊悄然間已染上了一層淡藍。

  夜空中突然出現了一道巨大之極的龍捲風,帶動著整個夜空的火雲都旋動起來,恰似一頭無比巨大的炎龍。炎龍那徑粗數十裏的巨大尾部不斷垂下,探向洛陽,時時甩出一大團熾炎,又會在洛陽城中引起一道沖天火光。

  就在炎龍龍尾快要探到洛陽之際,夜天中央的火雲忽然炸開,向四下裏散去,露出了一直掩於雲後的夜空。這一片方圓百里的夜空中,無星無月,但見一片燦燦的金光!

  篁蛇上下翻飛,厲嘯穿雲,不住從蛇口中噴出道道藍氣擊向金光。然而蛇息只在半途時就如初雪遇陽,紛紛崩解融化。篁蛇更增憤怒,咆哮著合身向那一片金光沖去,但夜空中似有一道無形的屏障,將它攔在半途。且那燦燦的金光對篁蛇有極大的威脅,此時已將篁蛇護體的黃泉之氣消得殆盡。遙遙望去,篁蛇體側不時會騰起一小股藍炎,那是蛇目被金光引燃之象。

  篁蛇每一次搏擊,都會引得大地震動,天火如雨!

  紀若塵三人也立定了腳步,無言望著夜天中正上下翻飛的篁蛇。撲面而來的炎風掀起三人衣袂秀髮,也載來了篁蛇聲聲長嘯。

  不到一刻功夫,篁蛇已是半身帶火,蛇頭上千隻利角都熔化銷毀,左邊的紅目早暗淡無光,只餘右側的藍眼還放射著幽幽光華。此時篁蛇每一次上下翻飛,後頸處都會有光芒一閃,看來它已無餘力再行掩飾身上神物。

  “它看上去好可憐啊。”青衣悄悄抓緊了紀若塵的衣袖,輕輕地道。

  紀若塵輕輕拍了拍她的手,歎道:“這還不是它最可憐的時候呢。”

  青衣望向紀若塵,道:“是因為它身上的神物嗎?”

  “是的。”

  青衣轉過身去,不願再看篁蛇,黯然道:“可是叔叔說過,仙兵法寶皆是外物,當適可而止,過則對修為有礙。為什麼還會有這麼多的人要冒死爭奪神物呢?當初我偷逃下山,許多人見了我用的東西,即會上來為難於我呢。它這麼厲害,身上帶的東西應是百年難得一現的神物才是,這等神物有幾個人用得上呢?為什麼還要你爭我奪的?”

  紀若塵實不知如何回答她這個問題,只得道:“或許是他們修為不夠吧。”

  青衣輕歎道:“或許如此。說起來,公子倒真的是無欲無求,見了青衣的混沌鞭也分毫不為所動,這份心性修為,除了叔叔等數個外,青衣還從未見過。”

  紀若塵此時心境雖然壓抑,聞言也不由得老臉微紅。他哪里是什麼無欲無求了?只因身有解離仙訣罷了。幾乎任何仙兵法寶在紀若塵眼中都是一團團的靈氣,區別無非是大小多寡而已。或許凡器與仙兵在他眼中的惟一區別,即是一個是現在可以解離的,一個是將來才能解離的。

  聽了青衣的話,張殷殷也是秀面微紅。她對混沌鞭可曾經是豔羨不已的。

  前朝曾有異人歐桑子,遍識天下名器,將千萬種法寶分為神物、洪荒、仙兵、寶器、凡品五等。得列洪荒之譜共有四物,混沌鞭正是其中之一,但凡修道之士,見了混沌鞭而能不為所動的,萬中無一。其實以青衣道行,混沌鞭的真正威力她連半成都發揮不出來。

  紀若塵向周圍一望,見四下裏黑沉沉的一片,雖然半點異樣聲息也無,但經他靈覺掃過之後,數十點代表著靈力真元的微弱光點立刻顯現出來。遠方還有許多光點正在向這時聚攏。想來都是被剛剛那金仙洞府門人所發的煙火引來。

  紀若塵當下再不遲疑,立刻取出道德宗報訊煙火,曲指一彈,那一枚銅哨即刻沖上夜空,悄失得無影無蹤。他仰首望著夜天,直到感應到那一小團極為隱諱的靈氣,才算放下心事。在洛陽中時,危急關頭他也曾放出煙火,然而卻如石沉大海,根本沒有發出任何訊息。此時想來,或許是在半空之時煙火就已為黃泉穢氣所毀,所以才發不出任何訊息。

  這枚報訊煙火甫出,遠處即亮起數點光華。頃刻間四名中年道士馭劍而至,落在紀若塵身旁。這四人皆是道德宗門下,人人印堂中隱現寶光,此為有上清修為之相。為首一名道士向紀若塵一拱手,道:“若塵師弟,我等來遲,萬幸師弟無恙。此去東方七十裏有一座瞻星觀,乃是我宗支派弟子主持,我們且先去那裏休整吧。”

  紀若塵自無異議。此刻來了四個強援,他當即心定了很多。此時遠方又有兩人如飛而至,眨眼間即立在紀若塵面前。紀若塵定睛望去,見是雲中居楚寒與石磯二人,不禁有些疑惑。

  楚寒淡淡地道:“我們受人之托,特地前來相送紀師兄一程。”

  紀若塵又是微微一怔,但面上微笑不變,謝過了楚寒與石磯二人。哪知楚寒忽然探身過來,在紀若塵耳邊輕聲道:“紀師兄不必謝我,我其實是盼著你早日輪回去的。”

  紀若塵一時愕然,石磯則突然嬌笑數聲,就似知道楚寒在說什麼一般。

  就在此時,夜天中忽然大放光明,洛陽上方那百里金光驟然亮了數倍,篁蛇滿身帶火,頹然從空中墜落!它在半空中一個翻身,仍想攻上天去,卻已有心無力,向上一步,卻要下落三步。

  掙扎間一聲驚天動地的轟鳴,篁蛇終於摔落在地!

  它猶自不願倒下,龐大的蛇軀中再次湧出黃泉之氣,撲滅了身上的天火,然後昂然立起!只是那立著足有數千丈長的蛇身上,依然可以看到一團團天火餘燼未熄,仍在燃燒著。稍有見識之士均可看出篁蛇實已是強弩之末,隨時都有可能再次倒下。

  這一刻,不知有多少剛剛還被蛇紋攻得狼狽不堪之人,又開始蠢蠢欲動。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9 02:51 AM

章二十五 斬罷落殘紅 三

  然則篁蛇摧城滅國之威仍在,那些敢打它所攜神物主意的雖然皆是修道界有名有姓之人,卻也懼怕篁蛇垂死一擊,是以儘管它已搖搖欲墜,還是無人敢於上前。

  篁蛇徒然掙扎著那數千丈長的蛇身,一次,兩次,三次……無數次的掙扎也無法離地飛起,只得在憤而向天噴出一團淡淡的藍色蛇息後,再也支援不住,頹然傾倒。

  於是四處火焰濃煙的洛陽城中,悄然亮起許多因真元運聚而生的各色光芒。此際已是關鍵時刻,人人都看出篁蛇頸後那一道寶華與凡氣迥然有異,就算不懂觀氣之人,隨意想想也會知道篁蛇所攜之寶又怎會有差。眼見著篁蛇倒下,許多人都蠢蠢欲動,開始提聚真元、準備護體強攻的咒法,完全顧不上掩藏形跡了。既然要奪寶,自得提前做足準備工作,伺機而動了。且不用想也知道,夜色籠罩的洛陽城中藏了不知多少修道之士,沒有充足的準備,還不失了先機?

  篁蛇這一次倒地之後,再也無力揚起蛇首,僅餘的藍色巨眼也是半睜半閉,光芒微弱之極。

  眼見篁蛇倒地不起,眾人心中都燃起熊熊烈火,時光每過一分,火焰就旺了一分。更何況大多數人並不知曉篁蛇所攜為何神物,於是那一顆心就愈發的癢了。就在群相聳動之際,洛陽北城忽然升起了一道淡紅光華,一位身著暗黃道袍,手持赤金拂塵的道士足踏仙劍,瞬間就飛至篁蛇上空。

  他並不急於動手奪寶,而是先向四方一禮,朗聲道:“貧道乃真武觀孫果,在此向各方道友見禮。據貧道推算,這魔物所攜之寶名為神州氣運圖,於本朝興衰息息相關,卻對提升列位道友修為無甚好處。因此貧道奉本朝明皇之詔,特來取這神州氣運圖,還請各位道友賞個薄面。至於此魔所攜之其他寶物,貧道絕不妄取一物。”

  孫果此番話一出,立刻讓許多人心生退意。修道之士雖不大把朝廷放在眼裏,但也不敢公然無視朝廷,任意妄為。要知前朝今世,好道之帝不在少數,自然也就有許多修道門派依附於朝廷之下。是以本朝手中所掌之修道實力,並不比哪一個修道大派差。就拿真武觀來說,它本就是修道界一大派,自明皇賜造了真武觀後,孫果才攜部分門徒遷至長安。

  而這孫果本身修為也極高,又身兼當朝國師。此時所說一番話語已隱隱然有代表本朝之意。況且他話也說得明白,只要那神州氣運圖,而且此圖于個人修行並無多大好處。再往深想一層,若硬是要搶奪神州氣運圖,那即是有犯上作亂之嫌。

  再者說,以孫果之地位聲望,也不會在這等事上說謊,那等如公然視天下修士為無物,真武觀就是再強,想也不敢如此張狂。

  然則雖然忌憚著朝廷與真武觀,但大利當前,還是有些人不甘心就此放手。何況此時洛陽一片大亂,混水中正好摸魚,就算有心退縮之人,也不肯就此離去。也有一些人深知此刻情勢微妙,稍一挑撥就會如星火燎原,引起眾人怒火,也是斷然不肯放過這等煽風點火的好機會。

  當下一個沙啞的聲音響了起來:“孫大國師,您說一句話就想拿了稀世神物去,這官威架子也未免太大了點吧?您是當朝國師,可我們這等閒雲野鶴卻沒興趣拍李隆基的馬屁。失了面子事小,誤了修為事大。”

  他此言一出,立刻引得眾人轟然應和。一時,群情激昂,大有不肯就此罷手之勢。而那些本有退意之人,受此話鼓噪,退意如海水沖灘,跑得無影無蹤,連一絲留痕都找不到。

  這人話語過於陰損,孫果當即面色一寒,冷道:“我真武觀一脈為朝效力,為的是天下蒼生,可不是圖什麼榮華富貴。這位朋友既然如此置疑,可敢報上名號,讓我知曉一下是哪位高賢大家?”

  那人不為孫果言辭所動,只是陰笑著道:“孫大國師好的是大道飛生,還是榮華富貴,又或者喜的是那羽衣霓裳的楊太真,就只有您自己知道了,我們又哪會知曉?至於名號就不必報了,我這種無名小卒的名號,哪入得了當世修為第一的孫果孫大真人的法眼?”

  孫果也不動怒,只是凝神傾聽那人的話,就在他最後一句話餘音未散時,孫果忽然道了一聲:“休要藏頭露尾,出來吧!”

  孫果這一聲喝也不甚響,但眾人皆是有道之士,早已分辨出喝聲中隱有一道潛勁。果然,孫果話音未落,洛陽城西突然亮起一團碧火,一個蹲在屋簷上的老者登時現了身形。但那老者道行也不弱,受了孫果這一喝,身體只是微微一晃。

  孫果一望之下,神色一凜,沉道:“水宗澤,你我雖有夙怨,但此時可非是了結私人恩怨之時!你若阻我,可曾想過那後果嗎?”

  水宗澤嘿嘿一笑,挺直了胸膛,道:“反正我是孤家寡人一個,還怕你那明皇下詔誅我九族不成?更何況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篁蛇所攜之寶非止是神州氣運圖而已,還有一件嘛……”

  說到這裏,他聲音越拖越長,也越來越小,顯然是要賣個關子。不光是孫果,幾乎所有人都在凝神傾聽,想知道篁蛇還帶了些什麼寶物。

  孫果正自凝神,忽然發現那水宗澤面帶冷笑,他心中立時一驚,瞬間回身,這才發現篁蛇不知何時竟又立起身來,那一隻巨大的藍目正死死地盯著他。此時整個洛陽上空光華繚繞的惟有孫果孫大國師,篁蛇想不注意到他也難。

  蛇動何其速?

  還未等孫果逃遁,篁蛇蛇首已當空劃過!

  只聽得啪的一聲脆響,夜天中忽然多了一顆光彩絢爛的流星,破空而去,瞬間已飛出十餘裏遠。

  篁蛇畢竟是酆都東方之主,屬世外魔物,此刻雖連蛇息都噴不出一點,但巨頭一撞,一道大力也將孫果直接砸出了洛陽。

  一時間人人屏息靜氣,駭然盯著這忽然重振雄風的酆都篁蛇。篁蛇四下環視一周,方才長嘯一聲,緩緩倒地。

  整個洛陽又安靜了片刻。

  忽然一道若有若無的身影從洛陽城東升起,轉眼間就出現在篁蛇上方,伸手向那一輪越來越明亮的寶光抓去!他這一動,洛陽四周立刻光芒閃閃,十餘人爭先恐後地向篁蛇沖來。

  最當先那人忽然一聲慘叫,似是撞上了一道無形屏障,再也前進不了一分,然後就似被浸入消骨蝕肌的毒液中一般,全身竟然就此溶化了!

  眾人大驚失色,全都心道僥倖。此時敢於出手搶奪神物之人皆見多識廣,一見之下即知篁蛇崩解在即,體內黃泉精氣洶湧而出,此時蛇軀周圍已成絕域。可是若等黃泉之氣散盡,那時篁蛇所攜神物也會隨之崩解消融。是以眾人雖知兇險,但仍不肯退後,紛紛給自己加持避穢防邪的符咒,然後小心翼翼地接近篁蛇。

  寶光只有一處,可是第一批奪寶之人就有十餘個,稍有智慧之人皆知接下來會是何等結局。

  果不其然,須臾間夜天一亮,一道暗紅雷光從天而降,擊在一名少婦身上。她頭頂忽然閃現出一座法陣,將雷光接了下來。原來這名少婦也是早有防備。她回身揚手,一個火紅的珠子脫手而出,擊向了一座全無燈火的民宅,一邊喝道:“萬鬼宗的人就只會躲在暗處偷襲嗎?”

  那座民宅突然泛起一層慘綠光華,堪堪抵住了那一顆火紅的寶珠。

  既然開了頭,那麼諸人也都不再客氣。道道寶光縱橫來去,轟雷陣陣,電光隱隱,不知有多少法寶仙劍當空飛舞,煞是壯觀。此時夜天火雲雖已漸消,但仍不時滴下大團天炎,驚得諸修士躲閃不迭。

  這些人不光要互相拼鬥,還得提防著隨時有可能自暗中出現的偷襲,上要躲避天炎,下得繞開穢氣,有餘力時還得攻一下篁蛇,以求破開它的護身穢氣。這等險象環生的打鬥之境,卻也仍是擋不了眾人想要靠近篁蛇的步伐。

  此時洛陽城中火光處處,幾番大劫下來不知倒塌了多少民居,到處都是哭天搶地之聲。空中諸位道者修士也鬥得正酣,時時有人一個不察,連中數樣法寶轟擊,灑然輪回去了。

  於是這千年東都,天上天下,皆亂成一團。

  形勢險惡,諸真修十分真元倒有九分用來攻敵護身,只有一成能夠用來破消篁蛇穢氣,又哪里動搖得了篁蛇那近乎無窮無盡的黃泉之氣?眼見得篁蛇身上鱗甲開始變色,身下隱現的寶光也漸漸暗去,人人均是心中焦急,卻也無他法可想。

  此時天邊一團彩光又現,孫果馭氣淩空,又從洛陽城外飛回。他雖然道法深湛,但遙遙見了篁蛇周圍法寶亂舞、道術狂轟的混亂局面,哪敢貿然闖入?焦急之下,孫果運足真元,朗聲喝道:“大家先請住手,且聽貧道一言!”

  但一來此刻大家已殺紅了眼,沒有誰願意就此退縮,二來孫果剛被垂死篁蛇一擊飛出洛陽,此番重回,已是鼻青目腫,仙袍破爛不堪,那一柄紫金拂塵也不知跑到何處去了,實在沒什麼威儀可言。他這麼一叫,迎面射來三箭,頭頂一道落雷,又有一道藍光自下而上,直奔孫果後心而來,權做對他的回答。

  孫果又驚又怒,足下微一運力,仙劍已在手中。揮手之間,一道明黃圓幕已將孫果罩于其中,將來襲的法寶輝光統統攔下。孫果口中頌咒,驟然大喝一聲,手中仙劍光芒大盛!他身形一閃間,已然沖入洛陽民居之中,又沖天而起,重回百丈高空。

  但聽得下方一聲慘叫,然後一顆頭顱高高飛起,遠遠拋落在數十丈外。

  孫果顯已動了真怒,劍動如虹,頃刻間又斬兩人!

  洛陽東首有四人顯有夙怨,兩兩正鬥得激烈,隨時可能會有人隕命輪回。就在此時,忽有一位道士從夜色中踏出,自四人中間穿過,還向他們分別頷首微笑,算是見過了禮。四人均是一驚,不由得停了手,齊齊望向那道人的背影。

  那道士青布道袍,背負古劍,背影望去頗有仙風。這一瞬間的功夫,他早在百丈之外,立於篁蛇之東。這道士周身真元不顯,顯是道行已深到了極處,然而更為難得的卻是他一團和氣,全無架子。

  一人怔怔看著那道士的背影,忽然問向身邊剛剛還在鬥生鬥死之人:“你看清了沒有?”

  那人也忘了動手,道:“那不是道德宗紫陽真人嗎?”

  先一人猶未從震驚中恢復,道:“這……紫陽真人怎麼也來了?”

  “我怎麼知道?”

  兩人互望一眼,忽然省起還未曾打得明白,當下一個念咒,一個運劍,又鬥在了一起。

  這片刻功夫,孫果又一劍穿了一名女子的右臂,險些將她整條手臂卸下。他忽然感到身後靈氣有異,立刻捏個法訣,反手一劍向後斬去,然後才轉過身來。待看清面前乃是一個面容清雋、寶光含而不露的道士時,孫果登時收了三分真元。他雖然動怒,下手斬的都是邪門中人,雅不願得罪正道同僚。那道士見孫果一劍斬來,微微一笑,手中已多了一柄方天畫戟,向破空而至的劍光擋去。兩人相距十丈,劍光戟氣已先擊在一起!

  空中驟起一聲炸雷,到處都是游離的細小電火,映得孫果與那道士面容忽明忽暗。

  孫果周身彩華一暗,身不由已地向一旁退開,直退出十餘丈才算穩住身形。那道士已越過了他,立在篁蛇之西。孫果駭然之餘,仔細一望,驚道:“道德太隱真人?”

  那道士身有仙氣,手中畫戟卻與他形象格格不入。聞聽孫果之言,他轉過身來,微笑道:“正是貧道。”

  孫果心中一凜,肅然道:“難道貴宗也要爭那神州氣運圖不成?”

  太隱真人微笑道:“志在必得。”

  孫果聞言大驚,舉目一望,但見除卻太隱真人外,紫陽、紫雲、太微、守真等四位真人均已現身,分立五行方位,與太隱真人遙遙相對,恰好將篁蛇後頸處置於陣法中心。隨後四方又亮起點點真元之氣外放而成的光華,二十八名道德宗弟子人人手持寶劍,守好了二十八宿之位。眨眼之間,道德宗聞名於世的參星禦天陣已然形成!

  還未等孫果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夜天中忽然亮起一顆極璀燦的流星,飛沖而下!原來玉虛真人手持列缺古劍,身劍合一,從天而降,合身沖向了伏地不動的篁蛇!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9 02:52 AM

章二十五 斬罷落殘紅 四

  玉虛列缺古劍上的光芒有若春蠶,噴出無數細絲,細絲漸長漸長,環繞著玉虛身周,到得最後已將他整個人都包在其中,玉虛、列缺俱不可見,眾人眼中惟有一顆飛速下降的光繭。

  光繭之中,玉虛雙瞳也轉成琥珀之色,內中如有熊熊火焰燃燒。他分毫不懼篁蛇身周那一層無形的黃泉精氣,直沖而入。光繭與黃泉精氣如重物相擊,爆出轟然巨響,隨即光芒漸漸暗去,顯出玉虛身形。此時玉虛手腕一轉,就在他足尖堪堪點到篁蛇鱗甲之時,列缺古劍劃了一個弧形,狠狠斬落!

  刹那間,篁蛇身軀上亮起一點耀眼之極的光華,然後大團大團的暗藍穢氣升騰而起,將光華淹沒於其中。

  玉虛一聲清嘯,自黃泉穢氣中一飛沖天,立在了參星禦天大陣的正中央,即刻閉目調息。此時玉虛真人身周所發的琥珀色真火已暗了不少,顯然剛才那一劍極是損耗真元。

  此時下方暗藍穢氣已隨風散去,篁蛇頸部多了一道長二十丈,深十丈的巨大創口。眾人眼見如此恐怖之創,均驚駭于玉虛真人一劍之威。那孫果本是一臉怒色傲意,見了這驚世駭俗的一劍後,面上傲氣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篁蛇乃是秉黃泉穢氣化形而成,與藏於九地之下的酆都篁蛇本體不可同日而語。然則儘管如此,它鱗甲之堅,蛇氣之烈,也非尋常修道之士所能稍擋。適才眾多修士連番攻擊,連它的護體穢氣都未能攻破,然而玉虛僅僅一劍就幾乎斬去了篁蛇三分之一的蛇頸,如此之威,何人能擋!

  孫果見多識廣,單從玉虛這一劍,立時看出玉虛真人隱隱有修入玉清之境的跡象。道德宗三清真訣淵深如海,玉清篇講的全是羽化飛升的大道正途。只要修入玉清之境,就有得成正果之望,最不濟也是一個屍解得道。據故老相傳,玉清篇中修為高低,定的乃是度過天劫之後的仙班品秩,而非是是否可得飛升。

  紫微真人修的是玉清真訣那是毫無疑問,然而玉虛真人竟也有修入玉清境界的跡象,這讓孫果如何能夠不驚?道德宗人多勢大,數年前奪得謫仙不說,近來年輕弟子中又人才輩出,此番竟又在圖謀神州氣運圖!

  孫果思前想後,面色已是數變。

  須臾功夫,玉虛真人已調息完畢,雙目一開,列缺古劍再次指向篁蛇!

  他這一動不要緊,明裏交戰和暗裏觀戰的人都沉不住氣了。眼見玉虛真人再來兩劍,神州氣運圖就要現世,讓人如何還能袖手旁觀?況且稍厲害一些的珍禽異獸都修有內丹,妙用無窮,且往往一身筋肉皆可入藥,這篁蛇如此不世聲威,內丹又該是何樣的厲害法?

  於是呼的一聲,一個碧綠瓷盤飛旋而起,斬向了最週邊的一名道德宗弟子。終有人按捺不住,想要投石問路了。

  那道德宗道士人已中年,看道行分毫也不比施放這旋盤法寶的那人差了。當下只聽得他一聲冷笑,背上古劍已在手中,抖手間揮出一道劍芒,向碧綠瓷盤擊去。不光是他動,站在這一方的其餘六名道德宗門人同時揮劍,七道劍芒錯落而出,卻一同擊在瓷盤上。

  七劍合一,威力比之瓷盤上所附真元又何止大了十倍?然而可奇的是那瓷盤並未損毀,反倒是光芒驟然亮了十倍有餘,而後若一道碧電,從何處來,回何處去。

  遠處突現一團碧火,直沖上天。眾人心下一凜,皆知這是修道人魂魄被毀,真元散出所生之象。

  想那法寶主人原意只是試探性地攻擊一下,人仍躲在遠處。哪料得參星禦天大陣如此厲害,一個反擊就要了他的性命。

  夜空中響起陣陣轟鳴,一小團天炎落到半途,忽然轉了個方向,向紫雲真人當頭壓來。顯然這暗中下手之人道行極深,竟可以操縱天火。雖只是改變了一下方向,但也是極了不起的事。

  紫雲真人雙目低垂,雙手攏於胸前袖中,對於足可將修道之士毀得神形俱滅的天火視而不見。其餘四位真人也同他一樣,絲毫沒有要出手救援之意。

  天火落到紫雲真人頭頂十丈處,忽然為一道無形屏障所阻,天火發出嗤嗤的聲響,火團越來越小,火焰越來越微弱,直至熄滅,也不得寸進。

  夜空中又落下兩道雷電。與紀若塵所會的最初級的雷咒不同,這兩道落雷一紫一青,不但雷光粗大了許多,內中又附上了可以消蝕真元氣勁的法咒,威力只比九天神雷略弱。然而這兩道雷光也如那一團天火般被無形屏障所攔,濺起大蓬電光之後,不情不願地消失了。

  這短短時刻,又有四五樣攻來的法寶被參星禦天大陣彈回。

  一眾修道者震驚於參星禦天陣的防禦,但也有一些人看出了便宜,於是現身出來,傾盡全身真元向這參星禦天大陣猛攻。他們這一動手,其他修道者立刻恍然大悟,這陣法防禦如此厚重,看來是善守而不能攻,於是各自擎出法寶,紛紛沖前。

  就在此時,紫陽真人雙目忽開,朗聲道:“日後還有相見之日,各位道友還請三思而行,勿令貧道為難。”

  紫陽真人此話一出,立時有一些人清醒過來,省起了與道德宗為敵的後果。然則不畏懼道德宗之人也在所多有,當下有一人嘿嘿一笑,道:“紫陽真人,不令你為難,就得讓我為難,您說該怎麼辦呢?”

  他話音未落,手中玉尺已全力擲出,擊向了參星禦天大陣。這人道行果然強橫,玉尺若一頭玉龍,翻飛出擊,與參星禦天陣一觸,即刻發出一聲轟鳴。雖然玉尺被彈回,但空中隱現道道波紋,勾勒出了此陣的守禦範圍。

  這人一擊之下,所有修道人俱是精神一振,因為這參星禦天陣顯然也有窮極之時,只消眾人合力,破去也非是不可能。

  這時守禦東方的道德宗道士七劍齊出,劍芒在空中合成一顆青芒。紫陽真人伸手一招,那顆青芒即飛入右手中,然後左手向那手持玉尺的修士一指,右手中青芒立刻化成一道刺目青光,端直照耀在他身上!

  那修士身處青光之中,面現驚駭之色,欲要閃躲,卻分毫動彈不得!他張口大呼,可是半點聲音也透不出青芒,隨後他肌膚內也泛起一層青色,整個人望上去有如一座栩栩如生的青玉雕像。雕像隨即浮現出無數細小紋路,然後突然碎成了數百小塊,每一片碎塊又再分成數百塊,如此數次,這名修士已化成一蓬青色細沙,就此消散。

  然而守禦東方的七名道士意猶未盡,古劍接連揮出,眨眼間又出七劍。七顆青芒于空中成形後,徐徐飛到紫陽真人身旁,就此飄浮不動,映得紫陽真人的身影忽明忽暗。不光是守禦東方的道士如此,其餘三方的道士也紛紛揮劍,另有二十一顆各色光芒團當空成形,飄浮在五位真人身前。

  整個參星禦天大陣中登時有若繁星點點,二十八顆光芒浮於空中,恰應著二十八宿方位。

  這方是參星禦天大陣的真面目!

  望著參量禦天大陣中的星芒,諸修道者均倒吸一口冷氣,一時間無人敢再上前。

  一聲轟鳴,漫漫暗藍穢氣中,玉虛真人再一次沖天而起,凝立在大陣中央,閉目調息。

  篁蛇蛇頸上已現一道深溝,僅餘三分之一的血肉相連,甚至於可以透過身軀看到隱隱散發出來的寶光。玉虛真人只消再來一劍,神物就將現世。

  “參天禦星大陣果然名不虛傳,有奪天地造化之功啊!貴宗這百年來人才輩出,實已為我正道之首。”洛陽北部,凝立於空的虛玄撚須微笑道。

  張景霄一邊謙讓道:“虛玄真人過譽了,雕蟲小技,不入方家法眼。”一邊又向玉玄真人道:“情勢緊急,還請玉玄真人速去洛水旁掠陣。”

  玉玄道:“那這邊……”

  景霄真人道:“無妨。我應付得來。”

  玉玄真人細細一想,也覺得就算僅有景霄真人一人在此,青墟宮諸真人也不可能悍然動武。相較之下,還是參星禦天大陣那邊的情勢緊張一些,於是向景霄真人略一頷首,就此隱入夜色之中。

  景霄和玉玄真人乃是用道德宗秘法交談,虛玄真人見玉玄真人離去,只是微微一笑,道:“兩位真人真是好決斷,要知道,確是有許多人非是為了這一件神物而來。”

  玉玄真人剛剛動身,參星禦天陣中玉虛真人已調息完畢,列缺劍再放光華,合身向篁蛇沖去!

  見此情景,圍觀的修道者們再也忍耐不住,紛紛馭起法寶,一擁而上。道德宗五位真人雙目皆開,揮手之間,陣中二十八顆參星一一飛出,迎向了若蝗蟲一般的修道者。

  就在此時,洛陽突然升起三個若有若無的身影,後發而先至,在一顆顆參星中穿過,分從三個方位攻向大陣。

  為首一人是一身金袍的胖大老者,手持一枚三寸錘頭的紫金八稜小錘。他極是清楚參星禦天陣的防禦範圍,正正好好地停在陣外,挽起衣袖,一錘敲在陣上。這一錘下去,有如千萬面巨鼓齊響,一道金色波紋擴散開去,直至百丈外方才散了。

  他這一方正好對著紫陽真人。紫陽真人抬首一望,微笑道:“原來是金光洞府極妙老祖。大駕光臨,未曾遠迎,紫陽失禮了。”

  極妙老祖哈哈一聲長笑,道:“好說!好說!我此來……”

  他一句話未說完,就生生打住,臉色早已變得鐵青。原來紫陽真人向他打了個招呼後,沒聽他回話就轉過頭去,望向分從西北兩方襲來的兩道身影。其餘的四位真人乾脆連紫陽真人這點禮數都省了,壓根就沒向這邊看上一眼。金光洞府雖是五大洞府之末,好歹極妙老祖也是修道界頭面之人,何嘗受過這等輕視?他又最是看重面子排名,這一氣更是非同小可。

  當下極妙老祖吐氣開聲,奮起紫金八稜小錘,又是一錘敲在參星禦天大陣上。這一次的金光波動比方才多了十丈,陣法微微晃動了一下,但也就如此而已。

  北方那人並不急於沖前,揮手間數十條丈許暗藍冰梭已然生成,然後撲天蓋地向參星禦天大陣擊來!這些冰梭聲勢又自不同,每一道擊落,都會引發參星陣法一陣波動,看上去不過比極妙老祖弱了一點而已。可是這人揮手間就是數十道冰梭,這份道行可就不是極妙老祖比得上的了。眼見大陣越來越有風雨飄搖之勢,這一方的太微真人叱喝一聲,真元提聚,先穩住陣勢,然後冷笑道:“王天師,難道歸元洞府也要來湊一次熱鬧嗎?”

  那王天師形容清雅,聞言笑道:“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你我本非同道,既然道德宗有所圖謀,那我們歸元洞府來妨礙一下,也是份內之事。何況我已然出了手,是乙太微真人這一問,倒是有些笨了。”

  太微冷笑道:“的確是我笨了。待此間事了,我還要向王天師好好討教一番。”

  那王天師搖頭道:“我們修道之人戒貪戒爭,此事恕難從命。”他嘴上說的是戒貪戒爭,手中可不閑著,幾句話的功夫已有百根冰梭轟在參星禦天陣上。太微真人既要應付數十位修道者的攻擊,又要抵禦歸元王天師,一時間壓力沉重,他雖然道行通玄,但也有些顧此失彼。

  西方來人本是速度最慢的一個,極妙老祖與王天師都已經動上了手,他還在百丈之外。可是此刻他驟然加速,身形乍隱還現,眨眼間已沖到陣前。這人白白胖胖,一副麵團團的員外模樣,雙手一翻,手中已多了一對精光湛然的匕首,而後暴喝一聲,雙匕閃電般向紫雲真人插下!

  別看他相貌和藹,然而這一喝一擊直有撼天動地之勢,雙匕匕尖綻起一點精光,竟破陣而入,直刺紫雲真人眉心咽喉!

  紫雲真人左手一張,手心中已多了一尊銅鼎,在面前一擋。當當兩聲大響,這尊沉重的洞鼎竟被兩柄其薄如紙的匕首撞得不住晃動。這還是在參星禦天陣的護禦之下,可見兩柄匕首上所附威力!

  紫雲真人驚道:“魏無傷?”

  那員外小眼圓睜,沉聲厲喝道:“正是某家!”

  說話間,一雙匕首已如狂風驟雨般刺向紫雲真人,撞擊得那一尊銅鼎有如在風雨飄搖之中,火絲綻射如雨。紫雲真人不得不凝神應對,參星禦天大陣立刻起了道道波瀾,眼見得有些不穩了。

  電光石火之間,忽聞一聲清喝:“妖孽也敢在洛陽現身?”

  喝聲未落,魏無傷身後劍光閃動,三名修道者頸間噴出鮮血,緩緩從空中栽落,讓出了一條通路。然後一點劍光乍亮,恰如天上晨星,點向魏無傷的後心!

  這點劍光溫潤如玉,並無多少淩厲殺意,然而魏無傷卻不敢怠慢,旋風般回身,先是一聲大喝,喝散了劍光周轉纏繞的根根光絲,然後雙匕一錯,架住了來襲之劍。他凝望來人,喝了一聲:“道德宗玉玄?”

  玉玄真人皓腕一抖,已收回玉劍,道:“正是!且讓我來領教一下妖皇殿前無傷大將軍聞名當世的悍勇吧!”

  魏無傷喝道:“如此也好!”

  他雙匕一分,胖胖的身軀如一堵牆壁,當頭向玉玄壓下!這一撲擊其實甚為無禮,玉玄雙眉一皺,面若寒霜,玉劍一引,轉而點向無傷右胸。哪知魏無傷竟不閃不避,仍是合身撲來,一雙細目只是盯著玉玄咽喉胸口。

  玉玄心中一凜,省起妖族軀體不同凡人,自己這一劍雖狠,未必就能致命,無傷那兩匕首自己可絕對當不起。甫一動手,魏無傷就要以已身重傷搏玉玄一命,雖然行險,卻不能不說是非常有效。

  玉玄急忙收劍後飛,欲先行避開兩枚匕首再說。魏無傷得此先機,當即大喝一聲,氣勢如狂潮突起,追襲著玉玄猛攻過去。

  他胖大高壯,用的兩柄匕首卻是鋒長三寸,其薄如紙,與他形容極是不符。一動起手來,這無傷大將軍立刻就是貼身纏鬥,一味狂攻,分毫不顧自身安危。其實他道行極高,又經歷生死惡戰無數,看似胡攻亂鬥,其實每一下都是以已傷換敵命,縱是道行強過了無傷之人,也難以勝得了他。

  玉玄在道德九真人中年歲最幼,臨敵經驗也是最少,還是初次遇上魏無傷這等無賴戰法,一時間被殺得唯有招架之力,不住向後退去。

  此時一道寶光忽然沖天而起,直映亮了半邊天空!夜天之中,忽有鐘鳴三聲,其聲清越,人人均是聽得清清楚楚,無論風聲、雷聲,均無法壓下鐘音分毫。

  原來玉虛真人第三劍斬落,篁蛇神物已然出世!

  就在此時,一道淡得幾乎看不見的身影從南方升起,而後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沖入參星禦天陣,手中一柄淡墨古劍如天外飛龍,點向玉虛真人眉心!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9 09:21 AM

章二十五 斬罷落殘紅 五

  遙遙望去,來人周身隱隱現出淡淡火焰,其氣清而華,修的乃是堂堂正正的大道正法。那一口淡墨古劍樸實無華,雖也現光芒氣暈,但與尋常劍芒絕不相同。那是由顯而隱,又由隱至顯,走過一個輪回、已近于大道的劍芒。單以這份修為而論,絕不比道德宗哪一位真人差了。

  玉虛三劍斬過,真元已損耗過半,在來人一輪急攻之下,一時間惟有招架之功,再無還手之力。但玉虛真人守緊門戶,分毫不肯退讓。兩人正下方但見一片燦燦寶光,光芒裏究竟是什麼,就連玉虛也看不清楚。而道德宗六位真人均脫不開身,玉虛再一退,這神物就等如是讓給了來人。

  雙方甫一接手,刹那間就已各出百餘劍,一時間在這參星禦天大陣的中央,光風火雨四下分散,那以萬千記的光露火線觸到任何一條,都足以使尋常修道之士重創!在火雨之中,又有亭臺樓閣,浮蓮寶塔若隱若現。

  孫果粗略一望,不禁心下駭然。看來玉虛與來人道行均已修至元嬰大成,金身將現之境,即將踏上飛升大道,激鬥之時方能有此種種異相。且兩人甫一交手已是生死之搏,若稍有不慎,立時就是元嬰金身被破,終身大道無望之局。

  孫果再向那一道寶光望瞭望,當下一咬牙,決計不再等候遲遲不至的司馬天師,仙劍一引,一道明黃光華已射向前方的太隱真人!

  夜天中仍偶有天火落下,只是規模與熱度都較方才要小了許多。但這些天火再也觸不到洛陽,它們剛到半途,就被陣陣激蕩來回的光氣罡風硬沖回天上,如此幾番來回,終得不情不願地熄去。而下方道道劍光雷火,將整個洛陽照耀得如同白晝,甚而已倒逼天上火雲光華!

  至此神物現世之時,東都大戰方酣!

  洛陽城中大亂,城外也非是一片坦途。

  紀若塵等人剛行出不到二裏,四下裏已然影影綽綽地圍上來百餘號人,還不知道有多少人正在趕來這裏的途中。紀若塵環顧一周,粗粗從真元靈氣上看,來者分屬十餘個大小門派,紀若塵初次下山,見識不廣,只認得其中一半的門派。其中大多是邪門諸派,也有些介於正邪之間的門派,甚至於還有一個規模不小的正道門派。

  此際不知是否受到篁蛇出世影響,人人都有些心浮氣燥,也不多作客套,光華閃耀間,諸般法寶已向紀若塵等人襲來!

  衛護著紀若塵的四名道德宗門人皆有上清修為,道行遠高於面前這些烏合之眾,當下四劍縱橫如龍,硬行從修道者中殺出一條血路!為首那道士即刻讓紀若塵等自行前往瞻星觀,自已則與三位同門各自分開,遊走不定,往來襲殺,將這些追兵統統攔下。但敵我眾寡懸殊,是以四位道士也陷入苦戰。

  紀若塵等五人知道時機緊迫,當下加速前行,轉眼間已奔出十裏。

  當五人站上一座小山丘之時,不由得一陣愕然。前方不遠處數十名修道者分作兩方,法寶道術齊出,正鬥得精彩紛呈。遙觀這些人的服色靈氣,應是分屬四五個門派。他們不去奪寶,不來劫人,怎的先行在這裏鬥起來了?

  只聽得一名老者聲如洪鐘,大喝道:“絳雲夫人,你休恃人多,但有老夫一口氣在,你要獨吞那小子身上重寶,想也休想!”

  另一方一位看上去仍在妙齡的美婦手一揮,一道紅雲當頭罩向那老者,方才冷笑道:“葛堡主,你想要橫插一槓,這心願是好的,就不知有沒有這等本事了!”

  老者避過紅雲,怒道:“簡直欺人太甚!”

  紀若塵不禁啞然。張殷殷與青衣都大略知道原委,楚寒和石磯則意味深長地向紀若塵望了一眼,石磯更是輕輕一笑。

  那不言之意十分明顯,紀若塵已被這些人視為囊中之物,是以這一干人等不急擒人,先議分贓,顯然分得不公允,這才打了起來。

  紀若塵哭笑不得,打個手勢,五人悄悄繞開了那群鬥得正歡的修道者,繼續向東行去。只是他們還沒走出一裏,就聽得一聲沉喝如轟雷般傳來:

  “這就想走了嗎?東海紫金白玉宮已在此相候多時!”

  這一聲喝不光喝住了紀若塵五人,也驚了那群正自纏鬥的修道者。他們向這邊一望,登時紛紛叫了起來:“難道就是那小子嗎?”

  “看來是了!”

  “快圍上去,別走了他們!”

  “咦,那山頭上立著的是些什麼人?真的是紫金白玉宮的人嗎?”

  有眼尖的瞄了一會,忽然叫了一聲:“糟糕,原來碧海龍皇也到了!”

  此時紀若塵五人前方是一座小丘,丘頂上一排立著十餘人。後方則立著剛剛相鬥的那一群修道者,眼見已無路可走。

  紫金白玉宮乃是三大秘境之一,只知位於東海之中,具體位置就無人知曉了。紫金白玉宮中有三位龍皇,一身道行均是深不可測。沒想到這等久居世外的門派竟也會參與到這洛陽亂局之中,且還是由碧海龍皇親自出馬,這陣勢已有些大了。

  遠遠看去,碧海龍皇頭戴紫玉冠,足登雲頭靴,一身碧色錦袍,綴以金色水紋,夜色下千絲萬縷的水紋金光粼粼,若一道道波紋,蕩漾來去。細瞧之下,見那碧海龍皇臉若銀盆,目透精光,頜下五縷長須,無風自動,自有一股沛然雄霸之氣。

  青衣且不論,紀若塵、楚寒等四人可均是年輕一代的頂尖人物,但他們修行尚短,道行和碧海龍皇這些老一輩之人根本無法相提並論。眼下又如何抵擋得住?

  楚寒一看當前形勢,當即向碧海龍皇一拱手,朗聲道:“在下雲中居楚寒,奉師門之命相送道德宗幾位高弟一程。今日如有得罪各位之處,日後自會登門謝罪,還請各位勿要為難我等。”

  他這番話說得謙遜,可內中意思一點也不謙遜了。眾人心下明白,如不肯放五人一馬,眼下這關一過,他們就要面對道德宗與雲中居正道兩大門派的報復,那決不是一件可以說笑的事。何況就在不久之前,頗具聲威的羅然門因為誤抓了道德宗弟子,結果立時就被各方人馬打上門去,混戰一翻,差點滅了羅然門的香火,最終還是大羅大然二位真君向道德宗俯首稱臣,方才保得門戶牌位。

  碧海龍皇雙眼一開,沉聲道:“本皇此番前來中土,只是要帶那小子走,與你雲中居可無干係。若你等硬要出頭,有什麼損傷,可休要怪我!至於雲中居以後想怎麼報復,儘管劃下道來,我紫金白玉宮全接著就是。采薇,去抓那小子過來!”

  碧海龍皇身旁一個少女應了一聲,輕飄飄地縱身而起,向五人沖來。她這一動,紫金白玉宮其餘人眾同時動了,緊跟著她殺來。

  嗆啷一聲,楚寒長劍出匣,揮劍截住了采薇,石磯則一人迎上了四名男弟子。

  在一片密如珠玉落盤的碎響聲中,楚寒與采薇交錯而過,身周芒火細碎如絲,也不知交擊了多少劍!

  楚寒一聲悶哼,背心衣衫破裂,現出一個看不清深淺的劍創。但他完全不顧自己傷勢,長劍再揮,光芒閃耀,一舉將紫金白玉宮其餘的門人統統攔了下來。采薇也不好過,兩腿上各現一條劍痕,行動上已有些不便。她本以身法輕靈如風見長,這次雙腿受傷,實力立刻大打折扣。

  采薇道行實不在楚寒之下,紫金白玉宮門人也均道行不低,以眾敵寡,楚寒與石磯登時陷入苦戰,屢次遇險。然而楚寒儘管看上去隨時有可能不支倒地,但守禦得全無破綻,任眾人狂攻不休,就是不倒。石磯情況同樣險惡,面上妖麗的笑意卻不減半分。圍著她猛攻的幾名紫金白玉宮門人見了,手下都不由自主地緩了一分。別看石磯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出手可絕不領情,偶有反擊,就幾乎要了一名男弟子的性命。

  楚寒石磯等二人拼力死戰,竟將紫金白玉宮眾門人牢牢拖住,不得寸進。

  “快走!前方有接應!”楚寒只來得及喊一聲,就不得不閉口調息,方能應付周圍的如潮攻勢。

  紀若塵一咬牙,知道猶豫不得,拉著張殷殷和青衣繞開戰圈,繼續向東方奔去。

  碧海龍皇冷笑一聲,喝道:“這就想走了嗎?置本皇于何地?”

  他袍袖一拂,一道碧藍光圈就向紀若塵當頭套下。然而山丘周圍忽然泛起了一層薄霧,碧藍光圈在霧中漸漸淡去,只飛出十餘丈就消失無蹤。

  碧海龍皇一驚,喝道:“何方高人?”

  那人卻並不現身,只一道飄飄渺渺的聲音蕩了過來:“龍皇少說修了百年大道,欺負些後輩象什麼話?還是由我雲中霧嵐來討教一下吧!”

  洛陽城東,基本上是一馬平川。在夜天暗淡紅光的映襯下,遠方的景物依稀可辨。自空中俯瞰下去,紀若塵攜著青衣,正在大地上迅速移動,張殷殷則有如一朵冰雲,緊緊跟在紀若塵身後。

  暗紅夜色下,另有兩道身影分從兩方高速飛來,看路線是要截住紀若塵三人。但二人路線重合,在攔住紀若塵去路之前就已互相發現了對方,於是均改變方向,眨眼間已在一條小河隔河相望。

  河東岸立著一個少女,一頭秀髮高高挽起,在頭頂兩邊束成兩個巨大的羊角,繞以暗金絲線,垂掛著數顆流蘇水鑽。

  她面容豐潤,雙目如杏,大而明媚。她本應是秀麗中透著淡淡甜意,但那一雙眼卻給人以異樣的感覺。若星一般的眼中,透著迷茫、堅定、冰冷、熱烈、殺意,林林種種地混合在一處,實讓人不知如何形容。

  “你是誰?”她聲音也如黃鶯出穀,甜甜的十分動人,但不知為何,就是讓人從中聽到一種異樣的冰寒。

  河西立著的女子素衫如洗,正是顧清。

  她饒有興味地望著河東的女孩,問道:“那你又是誰?”

  那女孩兒黛眉一皺,左拳已悄悄握起,道:“我不管你是誰,我只知道你想搶我要的人。”

  顧清道:“那又如何呢?”

  女孩身形一落,右足在地上輕輕一踏,只聽得轟的一聲響,河東岸驟然塌陷出十丈方園的一個巨坑,那纖弱的軀體瞬間已出現在顧清面前,揮起一拳,向顧清迎面擊來。

  她一隻雪白粉嫩的小拳頭擊出,顧清即覺察有異。拳頭尚在半途,已可聽聞輕微的劈啪聲,拳頭上各是隱隱浮起一層火焰,這非是她真元外放而生的真火,而是由於這一拳蘊力過大而引動外界靈氣彙聚,並由此所生陽火。

  顧清微吃一驚,也不出劍,左手一出,輕輕在女孩的拳上一擋。

  嘭的一聲,一波無形氣勁以二人為中心迅速擴散開來,河岸登時被這道摧枯拉朽的氣勁推出了一圈平地。

  顧清如一片落葉,輕飄飄地升起,退落到三丈之外,方才落下。

  那女孩仍立于原地未動。她看了看顧清,彎彎的柳眉一豎,再次起身,右足飛起,打橫掃向顧清的腰際。這一踢剛剛起勢,空中即響起一陣奇異的尖嘯,數十丈內的景物都顯得有些變幻扭曲。一道暗勁沉凝如山,已先向顧清遞來!

  顧清素手向女孩足上虛虛一按,與那道暗勁一觸,立時又被震得飛起,再次後飄三丈,方才立定。她抬手一觀,見本是瑩白如雪的掌緣上多了一抹豔紅,正徐徐褪去,五指指尖也微有麻木之感。

  顧清望向女孩那一雙變幻不定的眼,訝道:“龍虎太玄經?”

  女孩黛眉一皺,道:“你知道得太多了!”

  呼的一聲輕響,她不知如何已繞到了顧清身後,一隻白生生的左手按向了顧清後心。顧清側身要閃,忽然發覺周圍氣勁都已凝固,一時竟動彈不得。

  女孩那一隻嫩如春筍的手,無聲無息地按在了顧清後心處。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9 09:22 AM

章二十五 斬罷落殘紅 六

  紀若塵早察覺這方已有一道異樣的靈氣升起,但這一個漫長的夜晚,最不缺少的就是各門各派的修道者,他最不願意感應到的就是非同尋常的靈氣。

  眼見時機緊迫,也容不得紀若塵細想。他腳步稍頓,雙手一撈,乾脆將青衣打橫抱起,隨即足下加勁,若一道輕煙般向遠方飄去。

  此地已屬洛陽週邊,然紀若塵三人走得並不順暢。一路上,雖沒再碰到如碧海龍皇之流的高人,但人數眾多的小門派的修道者也著實令人難以招架。幸得紀若塵玄心扳指中還有不少威力強大的咒符,在洛陽城對付穢物時用不大到,對付這些修道者可正對路。是以他道行雖然比不過這些修道者,可是鬥起來卻依然大占上風。這些無名小派的修道者咒符法寶之少之弱,已非寒酸二字可以形容,簡直讓紀若塵大開眼界。至此,紀若塵方才意識到道德宗的富足無雙。

  然而這些修道者有若蝗蟲壓境,越來越多。尤其在紀若塵等人露了形蹤之後,四下的修道者更是如飛蠅逐臭,紛紛聚攏過來。好在道行高深一些的修道者不是陷在洛陽,就是正打得熱鬧,紛至遝來的修道者已都是些不入流的人物。但他們數量實在是太多,紀若塵連破三道封鎖,衝殺十裏,血染青衫,終於腳下一晃,險些栽倒在地。他吸一口氣,胸中卻湧上一股鹹甜,當下即知真元已然耗盡。他正想趁敵人未來襲之前補充一下真元,卻發現玄心扳指中的丹藥、咒符已所餘無幾。紀若塵心下一怔,此去漫漫,敵兵如潮,又該如何將餘下的路走完?

  突然,紀若塵心中一冰,一道靈氣正疾向他後心沖來!他趕忙轉身,待要應敵。豈料他體內真元已枯,回身之際,只覺眼前一黑,差點暈去。

  青衣眼睜睜看著一個周身青煙繚繞的精瘦漢子迅疾逼近,而紀若塵卻呆立原地,毫無反應。當下心中一急,再也顧不得其他,纖手一揮,一根繞指青絲已化作混沌鞭,向那人當頭擊落!

  那漢子見她道行極低,這一鞭倉促間揮得有氣無力,甚而沒有鎖准他的氣息方位。可是混沌鞭寶氣有異,一望而知,青衣偏又是極美麗。那漢子吞了一口氣,加速前沖,心中已在妄想著美人異寶統統收入囊中。

  哪知這一鞭將將落下時,忽然通體透出淡淡青光,青光幽幽,有如磷火;鞭體靈動,恰似遊蛇。那漢子身形驟然定住!他仍保持著跨步飛掠的姿勢,卻分毫動彈不得!

  長鞭落處,激起轟然一聲巨響!但見得地面泥解,如岩漿滾湧,層層翻疊,沖天而起。夜天黑地之間驟然張起兩幅巨型泥幕。

  正在激戰中的張殷殷驚起回首,一時間也只看到那濺起十余丈高的泥沙,內有絲絲青光透出。紀若塵與青衣皆沒入泥沙之中,看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

  頃刻間泥塵散去,紀若塵與青衣二人灰頭土臉地立在原地。紀若塵一臉愕然,青衣則面色蒼白,柔弱的身子若風中柳擺,不住在輕輕顫抖著,一雙纖手緊緊地握住混沌鞭鞭柄,指節盡皆青白。她雙目緊閉,貝齒緊咬,一點不敢看一看自己的戰果。

  混沌鞭通體仍透著淡淡的青色光暈,宛如靈蛇般在空中游走不定,似對剛才驚天一擊仍是意猶未盡。

  在青衣面前出現了一道深五丈、長三十丈的深溝,溝中泥土全被催化成一片片亮閃閃的晶狀物,不時冒出縷縷青煙。剛剛那飛身來攻、正做著春秋美夢的漢子早已消失無蹤,連一片破布、一塊碎骨都沒有留下來,顯然已在混沌鞭下魂歸極樂。

  望著那仍躍動不休的混沌鞭,三人周圍十余個修道者呆然站立,一個個宛若泥塑,神色駭然。也不知誰乍然一聲大喊,驚醒這丟掉三魂七魄的一干人等,他們方才省悟過來,立刻掉頭就跑,讓張殷殷追之都有所不及。

  “我……我殺了人嗎?”青衣顫聲問道,雙目猶自緊閉,說什麼也不肯睜開。

  張殷殷拉住了青衣的手,輕聲地道:“沒事的,他已經跑了。”

  “是嗎?”青衣緊繃的心緒稍稍緩解,這才緩緩睜開了眼睛,乍見面前深溝,臉色又刷地白了下去。

  此時紀若塵先前服下的丹藥藥力已開始發散,真元徐徐生出。他拍了拍青衣的手,也寬慰道:“別看了!那人剛剛已經跑了,別放在心上。走了,我們不能再耽誤了。”

  青衣嗯了一聲,臉色稍微好看了些,纖手一收,混沌鞭又化作一根青絲回到了她的頭上。

  三人行出裏許左右,茫茫夜色中隱現一點燈火,又有影影綽綽的房屋樓宇,看上去是一個小鎮。鎮口高挑一盞風燈,在夜天中輕微擺動,燭火也時明時暗,卻也不曾熄滅。昏昏暗暗的燈光下掛著一面招客旗,上書“悅來客棧”四個大字。紀若塵眼力過人,儘管燈火極是昏暗,但一眼望去已看清這面招客旗旗邊破爛,顏色也褪得七七八八,顯然已很有些年頭。

  青衣累得不輕,紀若塵和張殷殷真元也已耗盡,突望見這一盞燈光,都不知不覺間生出一點歸鄉之感。

  小鎮的東方處忽然升騰起一道玄黑巨浪,雖然相隔甚遠,但那滔滔殺氣已隱隱傳來。紀若塵心中一凜,知道又有一位道行高深之人到了。這玄黑色的冥河之水看起來十分眼熟,依稀讓他想起了五年前的那一幕。只是今日的冥河波濤色作玄黑,凝而不散,雖不似五年前那般鋒芒畢露,卻含威不放,境界顯然要更勝一籌。

  張殷殷和青衣見紀若塵停步不前,都順著他的目光向東望去。她們儘管靈覺皆是十分出眾,卻除了一片茫茫夜色外,什麼都看不到。

  看著那一道冥河波濤,紀若塵苦笑一下,道:“我們去那間悅來客棧歇歇吧。”

  張殷殷和青衣都甚感奇怪,為何不繼續趕路,反倒要停下來休息。但見紀若塵已向那客棧行去,她們也不得不跟了上去。

  紀若塵本意是想這小鎮乃是百姓聚居之地,那人就算動手,多少也會有點顧忌。如此一來,他才好趁亂突圍,至不濟也要拖延上一點時間再說。

  裏許路途,對修道者來說不過是片刻間事,轉眼間紀若塵三人已立在悅來客棧之前。

  這等小鎮的客棧又能大到哪里去?只是距離洛陽較近,地處東西要衝,是以才比尋常小店大了一些。這悅來客棧壘土為牆,前後三進。院落頗為寬大,東牆處有水井一口,古木數株。中進正堂乃是給客人們用飯打尖之所,後院和兩側廂房看來就是客房了。此時早過子夜,客棧正堂上了半邊門板,只留下半邊門戶供客人出入。堂中燃著一盞長明燈,忽明忽暗,雖不甚亮,但在這中夜之時看著卻十分溫暖。

  紀若塵三人甫入院,門口拴著的一頭黃狗就睜開睡眼,有氣無力地叫了幾聲。紀若塵信步走入正堂,見內中放著六七張桌子,只一個身著跑堂裝束的瘦弱少年,看上去十六七歲年紀。他一見客來,趕忙揉揉惺忪的睡眼,迎上來陪笑道:“幾位客倌,要住店還是用飯啊?”

  在這少年身上,紀若塵恍如看到當日的自己,於是微微一笑,道:“泡一壺茶,隨便弄點吃的,我們歇歇就走。”

  那少年應了,自行去後廚準備。這種時候最多有點醬菜冷肉,也別指望著能有什麼好酒好菜,況又是如此簡陋粗鄙的小店。當然,紀若塵三人也非是為了吃喝而來。

  三人剛一在桌邊坐下,紀若塵已感應到小鎮中現出點點靈力,有如天上繁星。他一邊暗運法訣,催化體內藥力,以求儘量恢復些真元,一邊向青衣道:“青衣,現在情勢不妙,你還能傳訊給你的叔叔嗎?”

  羅然門一役,無盡海洪荒衛的蓋世豪勇讓紀若塵大開眼界。此時哪怕僅有一個洪荒衛到了,又何用畏懼這些不入流的小門小派?只是從洛陽出來這麼久,也未見一個洪荒衛來到,若非青衣無法傳訊,就是洪荒衛不及來援。是以直到這山窮水盡時刻,紀若塵才有此一問,並未抱多大希望。

  果然青衣搖了搖頭,輕輕地道:“我已經傳訊給叔叔,可是不知為何,叔叔一直沒有回應。對不起……”

  此時那少年已從後廚走出,端上一壺熱茶,一壺燒酒,四樣冷盤,倒端端是茶釅酒香,菜色精美,很是與這客棧破爛外貌不符。

  紀若塵思忖片刻,方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也不能事事都靠著你叔叔。嘿,道德宗怎也是天下正道之首,卻沒想到會給這麼多人欺上頭來。青衣,殷殷,一會兒恐怕我就護不了你們了。亂戰一起,你們就向東突圍,不要管我。他們並非為你們而來,你們應有機會逃得出去。”

  張殷殷咬牙恨恨道:“這些無名鼠輩就算一時得逞也不要緊,日後父親自然會找上門去,拆了他們的祖宗牌坊!”

  此時門外忽然傳來一陣大笑:“小姑娘的狠話是沒錯,問題是你父親到時上哪找得我們去?”

  轟然一聲大響,板門破碎。木屑紛飛中,一個粗豪壯漢大笑著走入,在三人對面的一張桌子上一坐。這壯漢身著皮衣,道行頗高,身後還跟著三個同樣裝束的人,看來不是朋友,就是同門。他向三人看了一眼,目光在張殷殷和青衣臉上逡巡來回數次,方才舔了舔嘴唇,笑道:“真沒想到,世間還有這麼標緻的小姑娘!不過老子要的只是那小子和他身上的寶物,你們只要乖乖走人,我也不會為難兩個小姑娘。當然,若你們定要跟來,老子也歡迎得很啊,啊哈哈哈!”

  就在此時,客棧中的少年忽然怯怯地問了聲:“這位客官……您要喝酒……還是住店?”

  那大漢重重一拍桌子,怒喝道:“喝什麼鬼酒!再在這囉嗦,小心老子收了你的魂魄,用離火煉你百日!……咦?”

  他忽然聞到一股異樣酒香,這酒香也恁奇,一鑽入鼻,即散得通體舒暢。這壯漢往那紀若塵桌上一望,訝然道:“倒看不出這破爛店子,居然也有幾樣好東西!”他又看向那少年,大聲吩咐道:“好,小二,把你們這最好的酒和最好的菜都給老子端上來!”他聲若洪鐘,震得這小店屋樑上的灰簌簌落下。

  那少年戰慄不已,一陣風似的躲入後廚去了。

  此時客棧外又傳來一陣陰笑:“胡老大,你不要這兩個小姑娘,我要了成不成啊?”

  那粗豪壯漢聞聲色變,只是重重哼了一聲,也沒多言。顯然也對來人十分忌憚。

  四位身著麻布長衫的中年人魚貫走入店中,也尋了張桌子坐下,為首那人滿臉堆笑,眼中卻分毫沒有笑意。他一進客棧,雙眼立刻睜得老大,不停地在張殷殷和青衣身上看來看去,再也挪不開目光,口中嘖嘖有聲。

  張殷殷冷冷一笑,忽然挺直了身子,向他回望過來。兩人目光一觸,那人立刻全身一顫,緊緊閉住了雙眼,口中喃喃地道:“好厲害的勁道!吃不消,吃不消!”

  這人實也不簡單,竟然能如此輕易地從張殷殷天狐之術中抽身而出。

  紀若塵手持茶杯,只是凝望著杯中其清如水的茶,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這時那少年又從後廚走出,將一壺酒和四樣冷盤放在了那粗豪壯漢的桌上。他一放好酒菜,就想溜回後廚。哪知那身著麻布長衫之人雙目不開,就將少年一把提了過來,道:“把那桌上的酒菜一模一樣的給我們也來一份!”

  少年嚇得渾身發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跌跌撞撞地跑回後廚去了。

  在這本不應有客的時候,悅來客棧卻是賓客盈門,熱鬧非凡。轉眼又來了三撥人馬,有二三人的,也有七八人的。他們不管人多人少,都各據一桌,轉眼間將小小的客棧正堂擠得滿滿的。

  人一多,客棧中反而安靜下來,除了初坐下時點菜要酒外,就再無人作聲。各路人馬你盯我,我瞪你,殺氣漸生,反而把正中的紀若塵三人忽略了。

  只把那送菜上酒的少年累了個半死。

  然而這還不算完,眨眼間又有三撥人擠進了客棧,四顧之下,卻發現堂中只余一張桌子。當下都向那張桌子擠去,三方十人才擠出兩步,就不約而同地停下腳步,轉而相互瞪視,爭吵了起來。

  “就憑你們玄元殿,也想來此分一杯羹嗎?”

  “怎麼,遺照宗何時變得如此蠻橫了?我們玄元殿雖小,可也不畏懼強梁!況且老夫怎不記得貴宗已能號令天下了?”

  “呀呀呸!你們都讓!這張桌子當然該是我三極宮所有!”

  就在三方吵吵鬧鬧之際,忽然有一物從門外飛來,端直落在了那張桌子正中,竟發出有如雷鳴般的一聲悶響!一道寒氣隨即從那物中散發出來,內中蘊育的無窮潛勁不光將相爭的三方人眾紛紛推開,也將相鄰兩張桌子上的人一併沖得東倒西歪。

  客棧中登時亂成了一團,你擠到我,我踩了你,好不容易眾人才罵罵咧咧,立定坐穩,再向那張桌子一望,登時人人倒吸一口冷氣,所有不清不楚的話都吞落肚去。

  桌子的正中,端端正正地放著一把古劍,劍鞘上那‘玄冥伐逆’四個篆字,殺氣騰騰,異樣的刺眼。

  “這張桌子當然是我的。”一個冰冰冷冷的聲音從客棧外傳來。

  眾人大驚轉頭,這才發現一個如冰如劍的黑衣女子不知何時已立在客棧門口。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9 09:24 AM

章二十五 斬罷落殘紅 七

  劍芒。

  無以計數、縱橫交錯的劍芒!

  所有的劍芒聚合一處,驟然亮了十倍,一時間光芒映透夜天,竟生生將洛水之畔那道沖天的寶光給壓了下去!

  劍芒一閃而逝,玉虛真人現出身形,當空飄退十丈,方才止住了退勢。在他雙肘及雙膝處各伸出十餘道淡黃色有若透明的飄帶,在空中緩緩舞動。

  兩道細細的血流從玉虛真人鼻中緩緩淌下。他並不擦拭,列缺古劍一提,遙指對面立著的一個老者,冷道:“無垢山莊雖素來與我宗不睦,但您若再進一步,從此可再無相見餘地!還請忘塵先生三思!”

  忘塵先生面色如玉,鬂發高高挽起,僅以一截松枝別住。他身著牙白織綿龍紋長袍,手持一口淡黑古劍,神情從容,意態逸奇,猶勝玉虛真人三分。

  他嘴角一扯,輕笑道:“自當年那件事後,我本就沒想著還要和貴宗留什麼相見餘地。”

  參星禦天大陣周圍依然是星光點點,雷聲隆隆,又時時有陣陣冰雨落下。歸元洞府王天師儘管攻勢如潮,但威勢十之**都被參星禦天陣給抵了過去,實在擋不得時,太微真人才會偶爾出手抵禦一下。

  陣外玉玄真人已盡落下風,只得以一把玉劍守緊八方之位,苦苦抵禦著魏無傷的狂攻。但她道法劍術以綿密悠長見長,看似情勢危急,但再支撐個把時辰還是絕無問題的。

  夜空中二十八顆參星迴旋飛舞,一道道光跡忽亮忽黯。參星明暗之間,早已將十余位修道者送上了不歸路。修道者一旦被這二十八顆參星擊中,一團光影爆過後直接就是形神俱滅之局。是以後來有一些反應快的修道者,剛被參星襲中,立刻以兵刃反刺自身,只希望能搶得一點輪回的可能。

  光跡湮滅又生成。

  自開戰以來,道德宗鎮守二十八宿方位的弟子已有七人隕落,但大陣外圍攻的修道者們也早已不復先前的英勇。神物再好,總好不過自己的性命。修道者人數雖眾,道行雖高,但畢竟是烏合之眾,在道德宗不動如山的意志前,終於有了退縮。

  玉虛真人又向忘塵先生冷笑道:“難道你以為你能從這參星禦天陣奪走神物嗎?”

  忘塵先生微笑著,傲然說道:“我可非是為神物而來,不論它是什麼,我都不感興趣。”

  玉虛真人喝道:“那你這卻又是為何?”

  忘塵先生未發一言,卻身形忽動,已直沖入下方寶光當中!

  玉虛真人雙瞳急縮,列缺古劍一領,身周飄翎舞動,徐徐降下。

  他並不著急。

  篁蛇神物又豈同凡品?此刻神物尚未出世完畢,寶氣仍未完全收斂。縱以忘塵先生道行之強,一觸到神物,真元也必被神物寶氣擾亂。玉虛真人只消守候一旁,忘塵先生就休想攜寶而歸。身帶如此神物,還能擋玉虛一劍而不死,那已是神仙了。

  玉虛自以為一切皆在掌控中,正準備伺機而動。哪知他面前突然寶光驟亮,一道無法言喻的寶氣撲面而來!玉虛只覺得周身真元如沸,駭然之下,忙讓到了一旁。

  呼的一聲,神物有若一顆流星,沖天而起,所過之處,所有修者無不紛紛走避,有那道行低些避不開的,則再也控制不住體內真元,一頭從空中栽下。

  於是眾人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神物越飛越遠,轉瞬就消失在天際。

  忘塵先生身形如煙,向參星禦天陣外沖去,長笑道:“我並不想要神物,只是想讓你們拿不到它而已!”

  他話音未落,玉虛真人的劍芒已銜尾追來,眨眼之間,列缺與淡墨色古劍又已相擊三次!

  忘塵先生速度驟然加快,如流星般遠遁,剛才的一聲長笑猶在空中回蕩,只遁去的方向上一溜血霧漸漸散開。

  此際景霄真人正自目送著虛玄三位真人在夜色中遠去。他看似平靜,然而卻絕不輕鬆。神物沖天而起時,連他也受到波及,眉心鳳冠忽隱忽現。就在這前防虛玄、後禦寶氣的刹那,景霄真人忽覺後心一點刺痛,然後周身真元極速潰散!

  這一刻,萬籟無聲。

  他低頭看了看胸口露出的一截暗淡無光的劍尖,五指輕握松紋古劍,淡淡問道:“是哪位高人?”

  背後傳來一個輕飄飄的聲音:“貧道虛無。景霄真人可以上路了。”

  景霄真人淡然道:“也未見得。”

  背後那人並未作聲,瞬間抽出長劍,就隱沒在夜色之中。

  景霄真人額心鳳冠隱去,雙目漸漸黯淡無光。他低低地道了聲:“殷殷,星藍……”就此閉上雙眼,徐徐當空墜落。

  此時,洛陽郊外已是燈火俱滅,萬籟俱寂,惟悅來客棧中燈火通明,在無邊的茫茫夜色下格外顯眼。

  此際夜天燃火,地湧血泉,也惟有這間客棧才是血海中一座孤島。

  “臭女人,快把我放下來!不然的話,我一定把你剝皮抽筋……”女孩怒叫著。

  她也只能怒叫。

  女孩如一只小貓樣,後頸拿在顧清手中,手足軟軟垂落體側,完全動彈不得,只能用言語威脅顧清。可是此情此景,她的威脅實在有限得緊。

  顧清靜立於沉沉的夜空中,左手負於身後,右手提著那女孩,只顧凝望著遠處下方悅來客棧的一點燈火,對女孩的百般威脅置若罔聞。

  女孩兒叫嚷半天,見顧清全然不理會自己,順著她的目光,也向客棧望了一眼。一望之下,她立即又叫道:“那小子就躲在那裏,臭女人,快帶我過去!若是讓他走掉了的話,我一定把你剝皮抽筋……”

  顧清淡淡地道:“倒真看不出來,你居然敢去悅來客棧捉人。”

  女孩怒道:“為什麼不敢?不就是間小小客棧嘛,我怕什麼?天下間只怕有千萬間悅來客棧,這間難道有何不同嗎?你這個無胸無膽的臭女人,你不敢做的事,別以為天下就沒有人敢做了。”

  顧清哦了一聲,面上終於有了些表情,低頭饒有興味地問道:“難道你的很大嗎?”

  那女孩把胸一挺,儼然道:“當然比你的大!”

  顧清聞聽,嘴角微微一翹,將那女孩提轉過來,竟將手探入她領口,仔仔細細地摸了一遍,方道:“原來也不過如此。”

  那女孩一時呆住,竟不知該如何反應,過了半天才回過神來,一張小臉脹得通紅,尖聲叫道:“你……你這個邪惡的女人!你又能有多大,居然這麼說我!……”

  顧清輕笑道:“我是大是小,反正也不是你能知道的。走了!”

  女孩兒眼見顧清轉身飛走,急得大叫:“他還在客棧裏呢!放我下來,你不去我去!你這個惡毒的女人,放我下來!有本事我們再打一次啊!剛剛若不是你投機取巧,怎麼贏得了我?你這算什麼本事!”

  顧清只是提著她向南方飛去,淡淡說道:“再打十次也是一樣。今晚既然悅來客棧開在了這裏,我們還是離得遠些為妙。你可不對悅來客棧的胃口,我也不想招惹那間客棧,只好躲得遠些了。”

  顧清不再理會手中女孩不住口的叫嚷,頃刻間已向南飛出數十裏,方立定身形,當下手一松,啪搭一聲,那女孩一頭栽落在地。

  她手足麻痺片刻後才消,這才掙扎著站起來,怒視顧清,想要上前動手,可是又有些猶豫。

  顧清淡然道:“就憑你那才修成第一重的龍虎太玄經,也想闖悅來客棧?只消進了悅來客棧,你那恃之橫衝直撞的歸魂咒可是會立刻失效的。我言盡於此,你若還想去悅來客棧,儘管去好了。”

  那女孩驚道:“你……你怎麼什麼都知道?”

  顧清不再理她,轉身離去。

  “邪惡的女人!你要去哪里?”

  “求援。”

  女孩看著她的背影,忽然想起一事,又高聲喊道:“你連我的名字也不問問嗎?”

  顧清頭也不回,淡然道:“沒必要知道。”話音未落,她已飄然遠去。

  女孩頓足怒道:“我叫蘇蘇……你,你,你聽見了沒有!……臭女人!你給我等著,總有一日,我要你主動問我的名字!咦,對了,你、你又是誰?”

  蘇蘇回首向悅來客棧的方向望了片刻,猶豫再三,終放棄了上悅來客棧拿人的打算。歸魂咒乃是她師門秘技,若遇險兵解,魂魄可即刻回歸。那時再以玄香穀中獨有的千年空冥果置於歸元混天陣中,施以秘法,七七四十九日之後,蘇蘇即可複生如初。若在悅來客棧內歸魂咒真的會失效,那就真如顧清所說,非是她能去得之地了。

  悅來客棧。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令人壓抑的死寂。儘管燃了七八盞油燈,堂內明亮卻絲毫未增,反讓人覺得越來越是昏暗。是時,幾十道目光俱鎖定在那居中而坐的黑衣女子身上,至於那悶頭品茶的紀若塵三人倒沒人理會。

  這時一個老者長身而起,抱拳道:“雲仙子,江湖上規矩,凡事總有個先來後到。如今我等也是辛勞一場,死傷門人不在少數,仙子或者要人,或者拿寶,總不好兩樣都拿了去。或者仙子將這兩個小姑娘留下也成。”

  那老者話一出口,眾人立刻紛紛附合,點頭稱是。

  雲舞華端坐在桌前,左肘支在桌上,手中端著一個茶杯,正自慢慢地品著茶。她一襲黑衫,肌膚蒼白,如冰的玉顏見不到一絲血色,有如大病初愈一般。

  古劍天權橫放在她面前,昏暗燈光的映射下,“玄冥伐逆”四個古篆中如燃著淡淡的火焰。

  雲舞華面無表情,直到客棧中逐漸安靜下來,才冷冷地道:“再說最後一次,這三個人我都要了。”

  此言一出,客棧中人登時如炸了鍋的螞蟻,再也坐不住了。一個大漢起身喝道:“雲舞華,你莫在這耍橫!你就是再強凶霸道,也敵不過我們這麼多人吧?小心我等一擁而上,先把你放翻,然後再商議怎生分人分寶!”

  雲舞華眼皮也不曾稍抬一下,只是淡道:“若你等真敢如此,那我且先行退避,將這三人讓與你們好了。只是還望各位回去轉告同門,日後下山行走千萬不要落單,家眷親屬也莫離開山門一步。那時可休怪我不講道義規矩,不將諸位滿門上上下下、男女老幼殺個精光,天權誓不回鞘。”

  一番狠絕之語,直驚得眾人又急又怒,紛紛喝道:“你無垢山莊再怎樣也不能這麼蠻橫霸道!”

  雲舞華只是品茶,雙目低垂,對於眾人喝罵充耳不聞。而這些人儘管群情激奮,卻無一人真敢上前動手。

  雲舞華道行深湛,已隱隱有淩駕於二等門派老一輩人物之勢,又掌著凶兵天權,行事從無規矩可言,偷襲埋伏都幹得出來。被這等人盯上,的確是終生不得安寧。假以時日,一些小門小派還真有可能被她單身只劍給滅了。

  紀若塵聽得這番話語,又見眾人反應,倒沒想到雲舞華的威脅居然如此有效,當即若有所思。眼下這些修道者利慾薰心,早已不顧後果,也惟有這等絕人門戶的脅迫,方會讓他們有所顧忌。

  但說著說著,不知為何,這些修道者又漸漸焦躁起來。一個接一個站起身來,逐漸向雲舞華逼近。雲舞華一聲冷笑,也緩緩起身,伸手抓向天權古劍。然而手到半途,她卻忽然身軀一晃,險些栽倒在地,全仗著以手支桌,才沒有真的摔倒。她臉現訝色,雙眼卻漸漸混濁。

  周圍人一見,登時又驚又喜,叫道:“先把這婆娘給收伏了!”當下就有三四人撲了上去。

  嚓嚓嚓!數聲輕響過後,幾道縱橫黑氣驟現半空,旋即為大片大片升騰而起的暗紅所浸,沒了蹤影。那暗紅卻不減蔓延之勢,在客棧中不住渲染彌漫開來。

  暗紅湧動中,雲舞華衣裙飄動,掌中天權古劍冥氣繚繞,指向面前諸人!那剛剛急不可耐撲向她的幾人均呆立片刻,隨後慢慢倒下。眾人耳聽得幾聲輕微的喀嚓,便見得那幾人已是四分五裂,頭顱、肢幹滾落一地,地上大攤大攤的殷紅流淌開來。

  雲舞華端立不動,纖纖五指卻突然一松,嗆啷一聲,天權古劍竟然脫手,斜插於地!

  雲舞華晃了一晃,極力想要睜開雙眼,卻終還是支持不住,踉蹌倒地。

  她這一倒,有數人立時面露喜色,大步上前,大多數人卻茫然四顧,渾然不知發生了什麼,他們眼前一切都變得模模糊糊,又覺得整間客棧都暗了下來。

  撲通聲接連響起,不斷有人栽倒在地。那數人剛把雲舞華拉起來,正欲用法寶加以束縛,也是眼前一黑,先後栽倒在地。

  紀若塵眼見眾人紛紛倒下,心下大驚未已,就又見張殷殷和青衣嚶嚀一聲,也先後倒在了桌上。

  此情此景,似曾相識。

  他細細品味唇舌之間,果然在一縷鬱而不散的茶香之下,又有一絲淡淡的酸甜味道。這味道極是熟悉,只因他幼時曾經偷偷嘗過這種味道,結果不光昏睡了一下午,還被一盆冷水澆醒過來。那時剛入隆冬,這當頭一盆冷水的滋味,紀若塵可是終身難忘。

  “蒙汗藥……”他心中剛剛浮起這幾個字,就只覺一陣眩暈沖上頭頂,全身軟綿綿地就要睡去。

  紀若塵一驚,運起三清真訣,眩暈卻越來越重。他忙又換成解離訣,這才感到眩暈漸去,藥力漸消。

  客棧中還有四五人與紀若塵一樣,搖搖晃晃地站立不穩,但仍掙扎著不倒。他們各自運功服藥,竭力與藥效對抗,逐漸有了清明之意。就在此時,雲舞華輕哼一聲,也扶著頭掙扎站了起來。

  店中忽現出一道身影,慢吞吞、無聲無息地在店中繞了一圈。

  撲撲撲數記悶聲響過,站立不倒的人都悶哼一聲,又軟軟地倒了下去。雲舞華纖手後揮,想要擋格什麼,卻擋了個空。她一聲呻吟,再一次軟倒在地。

  紀若塵只覺背心一緊!這是一種極為微弱異樣的感覺,因他實未能從背後感應到分毫靈氣真元的氣息,但就是本能地感到異樣。

  紀若塵忽然向前一俯身!

  一道微風掠來,拂起了他頸上的幾根發絲,同時背後響起“咦?”的一聲,顯然身後那人對偷襲落空頗為驚訝。

  紀若塵心中暗自慶倖,剛準備反擊,忽然後腦上毫無徵兆的一記震盪,耳中嗡的一聲轟鳴,眼前登時黑了下去。

  依稀間只聽得一個公鴨般的聲音響起:“嘿嘿!就這點本事,也想避過俺的無雙棍?”

  這聲音好熟……紀若塵迷迷糊糊地想著。

  在黑暗中不知過了多久,紀若塵眼前終於出現了一絲光明。

  周圍不斷傳來的嘈雜聲音,讓他的神志漸漸回醒過來。他又感覺到腳上傳來一股力道,似乎身體正被人拖動著。

  隱隱約約之間,紀若塵又聽到了那道熟悉之極的厚重中有淩厲、雄霸中帶殺機的聲音:

  “快把這頭小肥羊給我拖到灶邊去,水都燒開半天了!幹什麼都是磨磨蹭蹭的,要你有什麼用?都大半年了還學不會怎麼幹活,白費了我那許多的乾飯!”

  紀若塵立時感覺到腳上傳來的力道大了許多,身體的挪動也快了許多,很明顯拖他那人加快了速度。

  此時又有一個公鴨般的聲音響起:“唉,一個月沒生意上門,沒想到一來就是一大群肥羊,真是要把人累死!這是最後一頭了吧?快快把他洗了下鍋,早點弄完,又好開店了!”

  一個尚帶三分稚意的聲音唯唯喏喏地應了。

  那雄渾厚重、潛威無倫的聲音又起:“你都收拾乾淨了?”

  “嗯,老規矩,男的當肥羊,女的現下都扔在廂房裏,等會剝光了轟出店去。”

  雄渾聲音立刻高了一倍:“你個死殺胚!敢動什麼壞腦筋,仔細你的皮!幹站在那幹什麼,還不快把這頭小肥羊下鍋!這小子油滑得緊,你可給我小心著點,別總惦記著那幾頭小騷狐狸!”

  紀若塵忽然覺得脖子一緊,已被人一把提起,緊接著一隻滑滑膩膩的手伸進他懷中,開始解起他衣服來。他左半邊身子奇熱無比,看樣子那口燒著滾水的大鍋就近在咫尺。

  一想到燒水下鍋,紀若塵猛然心中一驚,立刻清醒了過來,大叫一聲:“不要!掌櫃的,夫人!是我啊!”

  紀若塵猛力一掙,已脫了束縛,站定在了地上。這時他才看清自己正立在廚房之中,房中一邊立著一個瘦弱的中年男人,雖已五年過去,但那副陰險猥瑣的相貌未有分毫改變,正是當年龍門客棧的掌櫃。另一邊則立著一個高大健壯、氣勢如山的婦人,直比紀若塵還高出了半個頭去。她只這麼一站,周圍十丈之內任何事物都矮了三分。

  廚房一角則縮著那跑堂打雜的瘦弱少年。

  紀若塵乍見掌櫃夫婦,又驚又喜,直疑似自己已非在人世,顫聲道:“掌櫃的,夫人,你們沒死?我……我是……”

  一時間他還真不知該如何稱呼自己,當年龍門客棧只他一個夥計,掌櫃夫婦不管吩咐什麼事,都是他的活。若有稱呼,也就是小雜種三字而已。

  掌櫃夫人盯著紀若塵看了半天,方道:“原來是你這小雜種啊!怎麼,你就這麼盼著老娘歸天?”

  紀若塵連忙搖頭,迭聲道:“不!不!不!夫人當然是長命萬年!我……我……”

  紀若塵本以為掌櫃夫婦已死,沒想到竟然在這悅來客棧重逢,回想起幼時的養育之恩,他一時心中激蕩,眼圈已有些發紅,不知該說什麼好。

  那掌櫃的也認出了紀若塵,於是用力一拍紀若塵的肩,險些將他拍了個跟頭,一邊道:“原來是你小子!五年沒見,已經長得這麼高大了,裏裏外外都是一股肥羊的味道,倒險些認不出你來!若不是你醒得早,剛剛可就把你下鍋了!”

  紀若塵向旁一看,果然好大一口鐵鍋架在灶上,灶中火光熊熊,鍋內熱氣騰騰,水燒得正沸。熱氣中飄著一種淡淡的異樣香氣,紀若塵跟紫雲真人學過多年丹鼎,一聞就知是幻星草的香氣。這種藥草並不稀奇,摻在熱水中能使人昏昏欲睡,水越滾,藥力就越是厲害。倘若剛剛紀若塵被扔入那鍋中,定已在昏沉之中被煮得熟了。

  紀若塵暗叫僥倖,心中又惦記起青衣和殷殷,忙問道:“掌櫃的,您這些年生意怎樣?剛剛隨我進店的那兩女孩子呢?”

  一聽到紀若塵問他生意,掌櫃的當下笑得黑面開花,一雙小眼更是眯成兩條細縫,連聲道:“和你同來的那兩個小姑娘被幾個很是厲害的傢伙搶走了,那些人看起來和那穿青衣的小姑娘是一夥的,你不用擔心了。至於其他的肥羊,早收拾整理得乾乾淨淨了。這些年店裏的生意可是好得不能再好!來來來,我帶你四處看看去!”

  他也不由紀若塵分說,一把拉著他出了廚房,指著後院一塊綠油油的菜地笑道:“中原非比塞外,這裏的人嘴刁,可不能再賣人肉包子了。自打搬到這裏以後,所有肥羊都是蒸熟煮爛,埋在後院作肥料。你看我這一塊菜地,長得多好!”

  果然是一塊好菜地!

  每一株青菜皆長得高大粗壯,似乎在比著往上長。每一片葉子都綠得發亮,隱隱滲出絲絲油意。只是看著如此好菜,紀若塵頭皮不禁有些發麻。

  掌櫃的又將紀若塵拉到前院,神神秘秘地從懷中掏出一本舊書,遞到紀若塵面前,低聲說道:“我近來剛得了一件寶貝,你看!”

  紀若塵拿過來一看,原是一本《紫微風水命相》。這類相書在民間也是隨處可見,原是那些半吊子風水先生為糊弄愚民百姓,騙取幾個錢財而纂,又哪里是什麼寶貝了?他翻開一看,果真如此,當中內容錯漏百出,通篇俱是誆人之語。

  他正看得一臉愕然、目瞪口呆之際,掌櫃一把將書搶了回來,珍而重之地收入懷中,然後四下一指,傲然道:“你看我這間客棧,東井鎮青龍,西廂壓白虎,後院浮玄龜,前門雕朱雀,那是四靈俱全、水火不侵、天雨難晦、地裂猶堅啊!”

  紀若塵定睛望去,其他三瑞沒有看見,倒的確是在一扇院門上看到一個雞不象雞、鴨不像鴨的東西,看來這就是掌櫃口中所言的朱雀了。看那刀工劈斬縱橫,多半是出自後廚那把鑌鐵厚背砍骨刀。

  掌櫃的又道:“說起來你這小子倒有些奇怪,明明當年走的時候面有福相,怎麼現在忽然滿臉晦氣了?待我看看……嗯,你命宮竟有四大凶星聚匯,倒也少見。”

  紀若塵苦笑一下,還沒來得及開口,那掌櫃的意猶未盡,又向那面招客旗一指,道:“自得了這樣寶貝後,我潛心推算一月,就把龍門客棧改成了悅來客棧,旗上四字就是我的手書。怎麼樣,鐵勾銀劃吧!四瑞收好,這面旗再一掛,光憑悅來客棧這四個大字,那就是風翔雲動、八方財聚啊!我開店本是十年遇一大劫,此刻承天之運、秉地之傑,至少能改成十二年才遇一劫!啊哈哈哈!”

  掌櫃的長笑未已,就聽後廚中傳來一聲獅吼:“張萬財!就你那點破本事還敢賣弄。今夜天降火雨,地脈乾枯,分明是有人逆天改命之兆。依我看那,你這幾筆破字一寫,十年大劫多半被你改成了五年之災!”

  掌櫃聞言,當即勃然大怒,道:“你這婆娘懂得什麼,沒的烏鴉嘴!”

  他仰頭看了看夜天,心中又著實有些不穩,於是掐指一算,不由得大驚失色:“糟糕!就快滿五年了……”

  話音未落,夜空中忽然傳來“咻”的一聲尖嘯,隨後一顆閃亮流星出現在天際。這顆流星越來越大,越來越亮,不偏不倚,恰恰正對著悅來客棧飛來!

  掌櫃的和紀若塵大吃一驚,紛紛躍出客棧。還未等他們跳出院牆,就聽得轟的一聲,背後一道熱浪襲來,將二人掀翻在地。

  二人好不容易抖落身上磚石灰土,爬起身來,回頭一望,驚見悅來客棧幾已蕩然無存,只有一間廂房倒還完整無損,只是已落在十餘丈外。客棧的正中央有一個淺坑,內中落著黑乎乎一塊尺許方圓的東西。

  這悅來客棧倒似建在一頭巨獸身軀上一般,此時坑中不住湧上滾滾血漿,轉眼間就沒了小半個坑,仍沒有止歇之意。

  此時邊上一堆磚石拱動,掌櫃夫人灰頭土臉地從中鑽了出來。看著一地的瓦礫碎磚,她竟罕見地沒有發火。

  掌櫃歎一口氣,到血坑中撈起轟塌整間客棧的物事,翻來覆去地看了一會兒,才歎息一聲,隨手塞到了紀若塵懷中,然後向那間廂房一指,道:“裏面還捆著幾口小羊,怎麼處置,你自己看著辦吧!”

  說罷,掌櫃夫婦對望一眼,又一起長歎一聲,竟不收拾任何東西,就此遠去。

  紀若塵抱著懷中那又象鐵盤、又似魚鱗的物事,呆了片刻,這才叫道:“掌櫃的,夫人!你們去哪?”

  “開店!”

  紀若塵悵然若失,呆呆立著,直到掌櫃夫婦的身影徹底在夜色中消失。

  或許是掌櫃夫婦的聲音太過有穿透力,陣陣夜風,仍斷斷續續地載來兩人聲音。

  “看來悅來客棧這名字不能再用了,且待我好好鑽研相書,看再取個什麼名字好。你說是叫高升客棧好呢,還是叫有間客棧好?”

  “……短命殺胚,你還想變成三年一禍嗎?”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9 09:26 AM

章二十六 抉擇 上

  修道中人最怕的是什麼?天劫,散魂,還是形神俱滅?

  紀若塵盯著眼前跳躍不定的火焰,反復地思索著。最終的答案倒有些令他哭笑不停,那就是修道之士最怕的並非是形神俱滅,而是如他現在這般,

  萬劫而不復。

  紀若塵於紫微鬥數也知曉一二,自掌櫃的說他命宮竟有四顆凶星後,剛剛自已也推算過一回。以心眼觀之,他本命宮中迷霧重鎖,只能隱約看到四顆命星,但具體是哪四顆可就看不出來了。直到這時,紀若塵才省起忘記問掌櫃的看到的是哪四顆凶星。

  而且有一點他百思不得其解,他只用過凶星入命之法兩次,怎麼會引來四顆凶星?這凶星入命之法乃是道德宗太清境修至盡頭的弟子皆可研習之術,但有天份運用此法的十中無一。這一法門一旦施用,施術者借助凶星入主所帶來的沛然靈氣凶力,道行可瞬間直升,乃是道德宗弟子用來與敵偕亡的法門。凶星入主後並不會離去,修道者自此將劫難重重,再無得窺大道之望。

  只不過道德宗典藉中沒有說明連用兩次凶星入命會怎麼樣,也無這方面的記載。

  凶星入命之法創於七百年前,其時道德宗泱泱巍巍,早成天下大派,需要道德宗弟子用此法去拼命的機會實在是少之又少,因此也就沒有相應之記載。

  此時旁邊傳來一聲呻吟,將他的思緒拉了回來。

  紀若塵面前架著一個小小的三足金絲架,下面擺著一顆炎珠,正不住噴射著細細的火焰,炙著架上的一尊青銅鼎。紀若塵見鼎中藥汁已沸,提起小鼎,將內中淡藍色的藥汁滴在金盤上,一邊淡淡地道:“別掙扎了,再怎麼努力也是沒用的。”

  三尺之外,雲舞華軟軟地躺倒在稻草堆上,雙手雙足上各刺著一枚金針。她眼神中尚是一片茫然,一再掙扎,也只能略略抬起頭來。聽到紀若塵的話後,她明顯的吃了一驚,盯著他看了半天,才慢慢的清醒過來。然而她仍是頭痛欲裂,顯然還未能從藥性與悶棍的雙重打擊下恢復過來。

  “這是哪里?你……是什麼人?”

  紀若塵將三枚金針置於金盤中,待三針吸盡了藥液,才轉頭道:“雲大仙子,五年前你就想抓我,今回我初次下山,就又遇上了你。怎麼現在反而不認得我了?”

  “是你!”雲舞華這才清醒過來,又恢復了冷若冰霜的樣子,道:“你都幹了些什麼?快放我起來,不然的話休怪我劍下無情!”

  紀若塵拈起一枚金針,仔細地看了半天,方向牆角一指,道:“想殺我?好,你的劍在那裏,去取吧!”

  雲舞華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天權古劍果然扔在一堆亂柴上面。見愛劍天權竟受如此冷遇,她不禁大怒。可是此刻別說提劍砍人,就是略轉一轉頭也幾乎耗盡了她全身的力氣。雲舞華這才冷靜下來,開始觀察屋中的形勢。

  這顯然是一間堆放雜物的廂房,稻草、柴火、米袋和幾把木椅散落一地。整間屋子並不是堂堂正正的,而是傾斜了一個很大的角度。此時她就軟軟地躺在屋角的稻草堆上,雙足**,手足踝上各刺了一枚金針,看來自己提不起分毫真元,就是這些金針之力。

  屋子的另一邊還倒著一個女人,她同樣手足上插著金針,但與雲舞華不同,她眼上尚蒙著一幅青布,耳脈上也插著兩枚金針。看來六識都已被鎖住了。雖然看不清容貌,但單看身材肌膚,想也會是極好的。

  雲舞華這才明白自己已徹底落入人手,但她分毫不懼。

  “你叫雲舞華吧,五年前我們曾經見過一面,沒想到這次重逢,和五年前幾乎一模一樣。不,有一點不同,這一次是你落在了我的手中。你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麼有這麼多人知道我的行蹤,專程在洛陽等我呢?”紀若塵微笑著問道。他笑得很是俊朗,眼中卻沒有一分笑意。

  雲舞華冷笑一聲,道:“既然我學藝不精,有什麼結果我都認了!你要殺就殺,別指望從我口中問出什麼來。”

  紀若塵看著雲舞華那雙深若玄潭的雙眼,笑笑道:“我殺你幹什麼?還有很多方法讓你開口的。”

  嗤的一聲,雲舞華黑裙前襟已被紀若塵一把撕開,露出一大片肌膚。她肌膚如雪,雖然瑩潤,但白得有些近於病態。

  雲舞華略顯瘦俏,然則冷若冰霜,遍體皆是殺伐之意,縱是露在衣外的肌膚,也如一把出鞘之劍,只顯其鋒,不見羞澀。

  紀若塵微眯雙眼,左手五指輕點在雲舞華的肌膚上。

  雲舞華完全放鬆下來,冷笑道:“怪不得你命有桃花,這種時候還想風流快活一場。也罷,你想來就來,完事後早點將我殺了。”

  “風流快活?”紀若塵看了看雲舞華,搖搖頭,一句話險些將她氣暈過去:“我可對你沒什麼興趣。”

  他左手壓住雲舞華胸口,右手拈起一枚金針,手指微微一顫,金針已刺入雲舞華心口。

  這一針落下,她只覺得全身上下所有經脈玄竅都有無數利針在刺來穿去,痛楚已無法用言語形容!且她還動彈不得,提不起一絲真元,因此上只能將這些痛楚一分分盡數受了。只片刻功夫,雲舞華周身已浸出細細汗珠,儘管周身乏力,竟也將下唇咬出一排細細齒印!

  紀若塵凝神觀瞧著她的表情,道:“你心志堅定,但這三枚極樂針可不是修道之士所能抵受得住的。你知道些什麼,還是說了吧!你縱是不說,我隨便抓個人來問,也能知曉個大概,又何必受這眼前之苦?”

  聽得極樂針三字,雲舞華身體也不禁輕顫一下,但她剛一適應體內的痛楚,即輕蔑地一笑,閉目不語。

  紀若塵淡淡一笑,將雲舞華翻了個身,左手五指輕撫過她後背,然後以食指一點腰身,第二枚金針已刺了進去!

  這一枚金針入體,又是別有一番滋味。刹那間道道經脈中皆湧出熱流,周轉全身,化為熊熊**,幾乎燒得她暈去。恍惚間,幾乎她心底所有潛藏欲望都浮上水面,千萬倍的強烈起來,又總是在滿足與不滿間徘徊,刹那滋味,直可令人瘋狂!

  此時她下麵是冰,上方是火,方一熔化,又被凝結,如此周而復始,似永無休止。

  痛楚與欲望之間的距離是如此狹小,哪有她掙扎的餘地?

  紀若塵挑起了雲舞華的下頜,仔細地看著她的雙眼。那一雙玄潭翻湧不定,但正中一點光華,卻是堅凝明亮如初。

  他頗為意外。

  極樂針為道德宗主掌戒律刑規的紫清真人所授,乃是專為修道之人所設。據典藉所載,千年來道德宗共施用極樂針一百二十二次,內中僅有三人抗過了第二枚針。極樂針針如其名,第三針一出,受針者必魂歸極樂。

  本來非有上清修為不能修習極樂針,但紀若塵身兼九脈之長,所學即雜且廣,又靈覺過人,方能以如此低微的道行施針。

  極樂針對真元靈識而發,與什麼鞭打烙印,陰火煉魂,甚至於在她身上一洩大欲之類的刑罰相較,高下判若雲泥。

  但兩針已過,雲舞華意志分毫不散,已令紀若塵束手無策。

  此時紀若塵已探查過雲舞華周身氣脈靈力分佈遊走情況,沉吟片刻,道:“原來你身上也種有鎖魂之術,難怪不怕死。但凡鎖魂之術,都離不了冥果、陰砂、玄龜碧膽等寶物,隨便哪一樣都是稀世難求,看來你這宗派勢力非小。”

  雲舞華雖掙扎於死生之間,但對紀若塵的話聽得清清楚楚,不禁大吃一驚,暗忖道:“這小子怎的懂得如此之多!看來以後再不能小看於他,一出手必用全力。”

  紀若塵忽然問道:“你知道方才店中要抓我的那些人現在都在哪里嗎?”

  他沒有等雲舞華回答,也知道雲舞華不會回答,因此逕自道:“他們都已被蒸熟煮爛,埋在這地下當肥料了。你說我該如何對你呢?”

  雲舞華閉目不答。

  紀若塵提起最後一枚金針,自她頂心緩緩插落,道:“這極樂針第三針被我改了改,要七日後才會發作。你那宗派既然通曉鎖魂之術,想來也破解得了這枚極樂針,代價嘛,不過是要你師門長輩耗上幾十年道行,用去幾件罕見靈材而已。既然你們想抓我卻失了手,總得付點代價吧?”

  第三針一下,雲舞華全身所插金針盡數自行跳出。她臉色蒼白,緩緩站起,只是盯著紀若塵。此刻她雖然恢復了行動之力,卻分毫動不得真元,直與普通人無異,就是想與紀若塵拼命,也是有心無力。

  紀若塵已收拾好了金絲架青銅鼎等物,見雲舞華仍冷冷地盯著他,當下聳聳肩,忽然笑道:“其實你不必看了,我這張晦氣密佈的臉,像是一個謫仙嗎?”

  雲舞華終於大吃一驚。

  紀若塵歎一口氣,有些落寞地道:“其實我是或不是謫仙又能如何?爭來爭去,為的無非是謫仙飛升後留下的那點東西罷了。一本《上皇金錄》確是讓青墟宮一躍成為正道三大派之一,然而自那以後,青墟又何嘗出過得證大道之人?”

  他揮手招來了牆角的天權古劍,拔劍出鞘,看了看那其黑如墨的劍鋒,淡道:“就如這把劍,的確是把仙兵,可也未必見得人人都拿它當寶貝了。”

  說罷,紀若塵已將天權古劍擲回給雲舞華,又彈出一道指風,牆角那女子周身束縛隨之盡去,有些茫然的站了起來。

  紀若塵更不多言,離店東去。

  直至紀若塵去遠,那女子才從茫然中恢復過來。她看了看雲舞華,面色微變,當下雙手掐訣,擺了個架勢,喝道:“我乃是道德宗門下懷素!你是何人,與陷害於我的那間黑店上下人等又是何關係?快從實招來!”

  雲舞華一直望著紀若塵離去的方向,聞言方才回首,上下打量了懷素一眼,哂道:“我與黑店沒什麼關係,但也不是你道德宗的朋友。其實現在我心情不佳,倒很想是宰兩個道德宗的人來出口惡氣!”

  懷素一驚,立刻提運真元,卻什麼也提不起來。雲舞華雖同樣沒有真元可運,但畢竟手中掌有凶兵天權,就算不用冥河劍錄,單是靠兵刃鋒銳、招數精妙也足以斬了懷素。

  兩人互瞪片刻,終沒有動起手來。雲舞華搖了搖頭,忽然有些意興闌珊,道:“殺了你又于事何補?”

  雲舞華一出廂房,就察覺真元靈氣開始慢慢恢復,看來用不了一天功夫,當可盡復舊觀。她知紀若塵乃是向東方而去。猶豫片刻後,雲舞華終沒有銜尾追去,以求擒拿或擊殺紀若塵。紀若塵行蹤飄忽,全無分毫氣息留下,她就是想追,也只能追個大概方向,想捉他實是希望渺茫。

  然而她仍然未動。

  雲舞華望著終南山的方向,凝思良久,那張冰冷的臉上也罕有地透出掙扎之色。刹那間,穀中六位夫人奇怪態度,幾個素來與自己交好的弟子或明或晦的暗示,一一流過她的心頭。

  雲舞華忽然一咬牙,不向南行,反而掉頭向北而去。

  一日之後,雲舞華已在北地深山中尋得一處荒無人跡的洞穴。此洞懸於半崖之上,深三丈,一道天然垂瀑遮住了洞口。難得的是此洞靈氣充盈,人獸難攀,是個修身養氣的好地方。

  雲舞華立於洞中,抽出天權古劍,緩緩插在洞口石中,然後在劍前盤膝坐下。她凝望著天權凶兵那黑得深不見底的劍鋒,慢慢收束心神,直至神識與天權劍劍心融為一體,方才徐徐閉目。

  冥河劍錄講究於不可能處發驚雷。是以雲舞華決心以一已之力,硬抗極樂三針。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9 09:28 AM

章二十六 抉擇 下

  一處不知名的奇山中,有一彎清溪穿花過樹,盤旋幾回,自山頂直落入一處小小水潭之中。溪水清冷,水潭中卻是水氣氤氳,不時有大串的氣泡從潭底湧出,看上去已近滾沸。

  在這一汪沸水中,還有兩個人浸泡其中,對這足以烹肉煮菜的沸湯毫不在意。

  東首一人英俊異常,一頭黑髮披散於肩,身材近乎于完美,只是肌膚上縱橫交錯著數十個大小傷口,其中有兩處創口前後通透,竟貫穿了他的胸口。這個男子正是雲中居楚寒,此刻他面色沉重,顯然心中有懸而不決之事,機械地以手掬著水,不住地淋在傷口上。他身上各處創口早已不再流血,翻出條條白肉,潭水一淋上去,就會冒出縷縷白煙,煙散後,處處傷口就會重新生出一點新肉。

  這一泓潭水已被置入秘藥,化成了一潭五轉金液湯,乃是雲中居療傷秘法。

  水潭西首浸著石磯,她身上僅著一襲內裳,堪堪能夠蔽體而已。在池水之中,她的肌膚白亮得極為奪目,縱是水霧氤氤,也掩不住那露洩的雪白。

  石磯身上也同樣是傷痕累累,顯是經過一場惡戰,尤其是前胸處有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長達尺余,自左肩起,直沒入胸口正中的內衣之中,還不知有多長。石磯的傷處正在迅速癒合,她道行雖不若楚寒渾厚,但體質特殊,恢復起來要較楚寒快得多。

  “我實是有些想不明白,你還在猶豫什麼呢?”石磯一面清洗身體,一面柔柔地道:“難道你真打算依她所言,一路這樣護著紀若塵嗎?這一次若不是霧嵐師叔突然下山,我們的命也就搭在洛陽了。做到這一步,難道還不夠嗎?”

  楚寒盯著蕩漾的水波,一言不發,仍機械地洗著自己的身體。

  石磯從潭水的另一端遊了過來,停在楚寒身後,雙手輕輕撫摸著他的背肌,又道:“我可是聽說洛陽之事一了,道德宗就要登門提親了。而且據傳是紫微真人手書聘貼,紫陽真人親率諸脈真人同登山門。這份榮耀,那可是到了極處……”

  楚寒背肌一陣輕微的抽動,本已漸漸癒合的傷口又滲出細細的血珠。

  石磯以指尖抹了一粒血珠,放在自己鮮紅的舌尖上,細細品味,唇角漾起一抹笑意,在楚寒耳邊道:“還有,這紀若塵究竟是何來歷,為何顧清一見他就願以身相許呢?如今許多人都在傳言紀若塵乃是謫仙轉世。既然這麼多人都知道了,那麼他十之**就不是謫仙。但他出身來歷中必是有玄虛的。這當中玄虛,道德宗幾位真人是知道的,我宗幾位師祖也該是知道的,顧清更不會不知曉。可是你知道嗎?雖然幾位師祖都推許你為下任掌門的不二人選,可是這種大事,你怎麼一點都不知道?”

  石磯雙臂環上了楚寒的肩,整個人都貼在楚寒的背上,道:“你難道……真想看著他們洞房花燭,合藉雙修?”

  轟的一聲,一池潭水忽然沖天而起,在空中蒸發得乾乾淨淨。

  楚寒長身而起,揮手一招,衣物就從數丈外飛來。他從容穿好衣服,即舉步向前行去。

  石磯在他身後叫道:“你要去哪!你的傷還沒好呢!”

  楚寒足下不停,頭也不回,淡定地道:“不論她如何對我,我答應過她的事,總是要辦到的。”

  石磯立在空空如也的水潭中,氣得頓了頓足。她惱了一刻,忽然又是一笑,抓起衣服,追著楚寒而去。

  數日之後,道德宗諸真人已攜眾弟子回歸西玄山。與離山時的意氣風發不同,回山時人人肅容屏息,默然不語。四名道士抬著一具黑檀木匣,上鋪玄色織錦緞,沿著青玉長階,一步步踏進道德了主殿。木匣中睡著的即是太璿峰之首,八脈真人之一的張景霄真人。

  紫陽與諸真人行在隊伍最後,均沒有馭氣飛行,而是與尋常弟子一樣,一步步行上山去。黃星藍行于真人中間,不動聲色,僅是面色蒼白得有些異常。

  這一日,太上道德宮鳴示晚課的鐘聲僅僅響了一聲。

  整個太上道德宮中靜悄悄的一片,有弟子擦肩而過時,也僅僅是互望一眼而已。

  入夜時分,諸真人又齊聚三清殿議事,這一回黃星藍也坐於殿中。

  莫幹峰上,烏雲密佈,不見星,不顯月。

  黃星藍整了整儀容,起身向紫陽真人行了一禮,道:“事已至此,還請紫陽真人以全宗大局為重。夫君之軀就葬在太璿峰上吧。我意已決,還請紫陽真人成全!”

  紫陽望瞭望面容平靜的黃星藍,撫須沉吟良久,方道:“此事且容我再想想,你先行回太璿宮歇息吧,景霄真人之軀先置於碧水寒潭中,以免受暑氣陰濕侵擾之苦。”

  黃星藍向諸位真人施了一禮,就離殿而去。

  當日景霄真人遇襲墜落,諸真人立刻察覺,紫陽真人當即放棄追蹤神州氣運圖,移動參星禦天大陣,護住了景霄真人軀體。好在其他修道者貪寶心切,大多追著神州氣運圖去了,未能趁機痛下殺手。

  諸真人檢視過景霄真人的傷勢後,均是面色凝重。這一劍凶厲狠絕,下手之人修為極高,一劍之下盡斷景霄真人氣機,三魂七魄也催化得七七八八。景霄真人僅僅是依著修為深湛,方能保得一點元神不散。

  黃星藍修為道行和諸脈真人實也相去無幾,看過景霄傷勢之後,已然心中有數。道德宗諸真人合力,再耗上五件鎮宗異寶,或可救得景霄。但即使回天有術,張景霄也定是道行全失,從此淪為凡人。洛陽一役,道德宗結下仇家非少,在這種時候要諸真人大損道行,又未必能救得回景霄,實是有些因小失大。況且日後與諸派相爭,真人們有所損傷在所難免,施救景霄須用的五樣至寶,至少可救得兩位垂死的真人回來。

  適才紫陽真人和黃星藍就景霄真人之事已爭了半天,紫陽要救,黃星藍堅決不允。此時黃星藍雖已離去,諸真人依然默然不語。于情理上,自然當救景霄,於大局上卻不應如此。兩相權衡,無論作何抉擇,均是如此之難。不知不覺間,諸位真人均望向了紫陽真人。

  紫陽真人長眉緊鎖,只道了一聲押後再議,諸真人即各自散去。

  紫陽獨坐殿中,沉思片刻,起身前往後山,不多時已登上後山主峰,立在一座孤零零的松木小殿中。殿中簡單而整潔,惟有一座神壇,一張供案,一個座墊而已。神壇上掛著廣成子祖師的一幅畫像,供案上一對香燭,一尊香鼎,另有一口小小銅鐘。

  紫陽真人在香鼎中添了一柱香,拜過了廣成祖師,然後取過銅槌,當當當的在鐘上敲了三記,方在座墊上盤膝坐下。

  過不多時,供案上嫋嫋香煙中現出一位尺余高的小人,看衣著裝束,正是紫微真人。此乃是紫微真人運神通所化的身外之身,藉此現形,好與紫陽真人對話。此時紫微真人已近飛升,真身本體深藏在這間木殿下方千丈深處,直至飛升一刻,再也不會出關。這等死關乃是玉清真訣中極高的境界,若得勘破飛升,則仙班品秩不低。然則這死關雖不受外物所擾,卻須得獨力對抗天劫心魔,兇險處更甚於尋常飛升。

  紫陽緩緩地道:“打擾掌教清修了,我此次前來,乃是為了景霄之事。”

  紫微閉目不語,片刻後雙目始開,道:“景霄是救得回的,只是一身道行卻是保不住了。師兄以為如何?”

  紫陽撫須道:“當救。”

  紫微點了點頭,道:“如此景霄還有重返輪回、靈識不滅之望。只是一來天下行當大亂,諸般邪魔外敵將紛紛出世。二來我近日頻見紫府日出,華庭生煙,飛升之期較預料為近。想來三年之內,我就要渡劫而去。屆時師兄外要禦諸敵,內要實筋骨,若失此五寶,師兄可應付得來?”

  紫陽緩緩道:“大道謀於人,證在天。反正諸劫將至,有無這五寶,都定不了大局。若我宗須憑五寶這類身外之物方能渡此亂世,道統又何能傳承三千年?”

  紫微一揮手,紫陽真人面前浮現出一顆深藍色鴿蛋大小的寶珠。寶珠色作深藍,內中如自有天地,上為夜天,下為浩海,細細觀之,海中正有一輪明月低懸。

  紫微道:“憑此碧海月明珠,當可救得景霄一命,不必用那五寶了。”

  紫陽眉頭一皺,道:“可掌教尚要憑此珠化解天劫,若誤了飛升,那可如何是好?”

  紫微微笑道:“師兄怎也看不破了?若須憑此珠方能化劫,那我也不該得此飛升之果了。”

  紫陽長眉一展,笑道:“如此說來,倒是我執著了。”

  紫微又問道:“若塵這孩子,師兄又準備如何處置?”

  紫陽沉吟一下,道:“我宗能容天下,又怎會容不下他?這孩子心志堅毅,卻是執著得有些過。他與我宗千絲萬縷的機緣,豈是輕易割得斷的?先讓他在四方走走吧,過不了多久,若塵自會回來的。我遣人暗中照應著他就是。”

  紫微點了點頭,身影徐徐隱去。紫陽真人取過碧海月明珠,出殿而去。

  東邙山地處河南道瀘州境內,山勢不高,但清幽深遠,別有洞天。山巔一道溪流邊,紀若塵正端坐在一塊突出的岩石上,將掌櫃的給他那一塊尺餘方圓、狀若魚鱗的物事反復瞧了半天,又屢屢以真元靈氣試探,卻都看不出什麼奧妙來。他終歎息一聲,將這塊物事收入了玄心扳指之中。

  紀若塵已獨自一人在山中行了數日,每日都要花上一兩個時辰研究這件東西,但始終一無所得。但紀若塵就是再愚鈍,至此也知掌櫃夫婦絕非常人,他們鄭而重之塞給自己的東西也必非凡物,只是自己道行低微、目光短淺,現下發現不了其中奧妙而已。不過紀若塵不急,反正此刻有的是時間,慢慢的研究,總有一天會明白的。

  回想起在西玄山上每日裏孜孜不倦,只為了增加一點道行、多讀幾頁道書的日子,實是恍如隔世。

  就算諸真人寬容大量,能夠原諒了他冒充謫仙之錯,可是紀若塵已連用兩次凶星入命之法,又哪還有飛升之望?那八脈真人的心血,五年來耗廢的無數法寶藥材,又該如何去算?雖說他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但一來諸位真人可不見得會那麼想,二來自己孤身一人,身負重寶下山歷練,簡直就是一頭肥得不能再肥的羊。當時想來沒有什麼,可是怎會有這許多人知曉這一消息,專程在途中等著自己?

  細細想來,紀若塵已隱隱覺得有些不妥。

  紀若塵又取出一塊翡翠簡,看了半天,又是輕輕一歎。自得了這塊翡翠簡後,自己都未有時間研習一番,又哪有餘暇督著青衣修煉呢?

  想來,那溫婉恬靜的青衣小妖此刻已回無盡海去了吧?

  這塊翡翠簡中載著諸多法門,內中卻沒有無盡海的方位。他就是想去尋青衣,也無路可去。

  此時既然一時不想回道德宗去,紀若塵忽然一陣茫然,這才發現天下雖大,自己卻不知該往何處去。

  或許是命該顛簸,自記事時起,紀若塵就沒過過幾天清靜日子,如今已是如此。

  他緩緩立起,凝望著下方的山谷。

  好一片幽靜翠穀!穀底一道寬溪靜靜流過,深不過膝,溪底之石均色作淡黃,與兩岸鬱鬱蔥蔥的山林互相輝映。

  谷地盡頭,正行出一個人來。他悠然轉身,望向了紀若塵。雖相距遙遠,紀若塵依然可見他面上那淡淡的冷笑。

  正是吟風。

  紀若塵面上無悲無喜,伸右手一招,身旁一棵小樹即離土飛起,在空中自行脫去枝杈樹葉,落入紀若塵手中時,已變成一根三尺短棍。

  他木棍斜指地面,居高而臨下,立得穩如泰山。

  吟風雙眼微眯,面上笑容已逝。

  眼前這一幕是如此熟悉,可是吟風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曾在何處見過相似情景。一陣久違的劇痛忽然自腦海中劃過,吟風只痛得劍眉緊皺,不由自主地閉上了雙眼。

  當吟風雙眼再開時,眼中已沒有痛楚,有的只是森寒的殺意!他雖然始終想不起曾在何處何時見過類似情景,但終於想起來一事。

  此人當誅。

  吟風雙眼一亮,舉步向紀若塵行來。

  此時十裏之外,斷崖之頂,顧清迎風而立,任山風拂亂了她的青絲與衣裙。她負手而立,古劍連鞘握在手中。

  只是那雙纖手,蒼白如紙。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9 09:30 AM

章二十七 對錯 上

  數日不見,吟風已換過一身深灰衣袍,雙手籠於胸前袖中,足下生煙,點著樹冠木梢,向著紀若塵飄然而來。

  兩人相距尚有十丈,紀若塵已見吟風雙唇微開。當下他左手一張,赤瑩已現於掌中,隨後略一側身,從右方沖近吟風。

  兩人一觸即分。

  錚的一聲輕響,赤瑩脫手飛出,直沖上天,在空中劃出一道淡紅軌跡,遠遠掉落于深山之中。

  吟風已立在紀若塵剛剛所站的那塊岩石上,悠然轉過身來。紀若塵則在五丈外現身,肩頭噴出一道細細的血線。他轉身望向吟風,對肩上的傷勢看都不看一眼,慢慢提起了手中的三尺短棍。

  吟風這一次卻並不急於動手,而是反復打量著紀若塵,面透疑惑,片刻後方皺眉問道:“我要殺你,卻不知道為何一定要殺你。你或許知道原因,告訴我。”

  紀若塵微微一怔,也凝神向吟風望去,恍惚之間,他似乎又看到那兩個身影。雖然他不明白何以每次見到吟風都會依稀看到當年客棧那頭肥羊的身影,但可以肯定,吟風與當日那只肥羊必有著莫大關聯。此時細細看來,兩人面容雖有所不同,但那生於內而發諸外的氣質幾乎是一模一樣。在道德宗上數年,紀若塵對於一切有關謫仙輪回之說的道書幾乎都讀過一遍,至此已心下了然,這吟風說不定就是肥羊的轉世輪回。雖然他很是想不明白這等轉世輪回的過程,但謫仙神通廣大,想來轉世輪回於他們來說只是小事一樁而已。

  於是紀若塵冷笑一聲,道:“這原因我當然知道……”

  吟風點頭道:“說吧。”

  紀若塵未語先動,身形忽地一閃,已自吟風面前消失!緊接著一聲長笑自吟風身後響起:“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吟風不驚不詫,意態從容,橫跨一步,已然避開了紀若塵木棍可能的落處。哪知紀若塵木棍只是高高舉起,卻並未落下,人又繞到了吟風身後,木棍再次指向了吟風的後腦。

  兩人此次相鬥與前番又不相同。洛陽中時,紀若塵隔河與吟風斗了數招,又觀他與顧清生死相搏,此次重逢雖是意外,但心中已有定數。他木棍高高舉起,足下如有煙雲,繞著吟風轉來轉去,始終不離吟風身週三尺。刹那間紀若塵已繞著吟風轉了百圈,木棍卻始終不曾擊下。

  吟風仍如那日應對顧清時一樣,只是前後趨退,或是左右橫移一步,就令得紀若塵的木棍落不下來。然則在紀若塵的貼身纏鬥之下,吟風的破字也始終喝不出口。修道之士多煉法寶,修道術,於近身纏鬥頗不擅長。吟風道行雖遠高於紀若塵,但被他近了身,一時也無可奈何。

  但如此相鬥看似輕鬆平常,實則兇險之極。不到半盞茶功夫,紀若塵真元就已消耗得差不多了,已顯後力不繼之像。

  吟風忽然停步,身體一傾,肩頭已重重撞在紀若塵胸前!

  紀若塵萬料不到他還會有如此一招,當下向後飛出,人尚在半空即噗地噴出一口鮮血,胸口也傳來喀嚓聲響,顯然肋骨也斷了數根。

  紀若塵重重摔落在地,胸口斷骨相擦,鮮血又自唇角口邊湧出。

  十裏之外嗆的一聲輕響,顧清古劍離鞘三分,又徐徐落了回去。

  吟風望著紀若塵,冷道:“你天資悟性堪稱上等,道法運用之妙更是難得一見,只可惜道行太過低微。且你以為我不會近身纏鬥,那實是大錯特錯。說吧,我為何要殺你。”

  紀若塵無力地躺臥在地,連連咳嗽不已,每咳嗽一次,即吐出一大口鮮血。如此多次,方才止住了。但整個人已是虛弱之極,斷斷續續地道:“為何要殺我……這個啊……問你自己去吧!想讓我說……門都沒有!你就……一直悶著吧,哈哈!”

  紀若塵快意地大笑兩聲,雖牽動了斷裂的肋骨,令他疼痛難當,卻也決不肯顯露出半分。

  吟風遙望天際,片刻後方道:“你以為抵死不說就可保命嗎?知不知道殺你的原因,於我都無所謂了,你可以去了。”

  吟風左手抬起,指向了紀若塵的眉心。

  呼的一聲,山谷密林中突然升起一個身影,數十丈距離轉眼即過,一雙如蘭素手提八百八十斤惡斧忘情,一斧向吟風項頸斬來!

  吟風劍眉微微一挑,竟以左手擋在忘情來勢之前!在忘情斧刃堪堪斬中吟風手掌之際,吟風四指輪番彈在斧刃上,每彈一下,忘情就發出一記清音,分占宮商角徽之音。尚秋水如連遭雷擊,面上浮起陣陣豔紅,若一株素蘭在風雨中飄搖。

  四指彈過,吟風即以拇指抵在忘情刃鋒上。

  尚秋水那清麗面龐上遍佈異樣的豔紅,淩厲沖勢驟然止於空中,再也不得寸進!雙方略一僵持,尚秋水即悶哼一聲,嘴角沁出一縷鮮血,身不由已地向後飛出,重重摔在紀若塵身旁。

  忘情在空中呼嘯飛旋,畫出一道弧線,幾乎是貼著尚秋水的頭皮切入地面。

  “勇氣可嘉,匠氣十足。”吟風下了斷語。

  尚秋水拭去唇邊鮮血,翻身而起,一把將忘情從石中提起,橫斧在紀若塵身前一立,嫣然笑道:“匠不匠氣的,一時半會兒可改不過來!”

  吟風面無表情,道:“我已放過你一次,讓開。”

  “不讓。”尚秋水笑得靚麗嫵媚,答得斬釘截鐵。

  吟風忽然抬頭,環顧周圍空穀幽山一周,方點了點頭,向尚秋水道了聲:“破!”

  尚秋水面現苦笑,忘情一橫,以巨大斧面護住半身,就欲拼盡全身道行硬擋,至於是死是生,已顧不得去想了。這時,他肩上卻傳來一股柔和勁道。這勁道雖然不大,但恰到好處,正正在他全身真元最充盈之時擊出。這一擊來得極是突兀,尚秋水措不及防之下,登時被帶得向一側退了幾步。

  一根三尺短棍從尚秋水肩上悄然收回,轉而迎向吟風那一聲無形無跡的破。

  然而三尺短棍尚未迎實,忽有一道青光閃過,一柄青鋼古劍瞬間自天外飛來,擋在了短棍與破字之間!

  嗡嗡嗡!青鋼古劍一陣震顫,一個迴旋,又向來處飛回,只在場中留下嫋嫋餘音。這一劍破空而至,將那一個破字的威力擋去了七七八八。紀若塵木棍微微一顫,就已將破字未盡的餘威擊散。

  一個中年道人踏空而至,伸手接下空中飛劍,朗聲道:“貧道道德宗雲台!你是何人,何故為難我宗弟子!若不從實道來,休怪貧道劍下無情!”

  吟風完全不理雲台,只是寧定地忘著紀若塵。

  紀若塵適才已服下丹藥,暫時壓住了傷勢,但其實仍是外強中乾。因此他後援雖到,仍是凝神守禦。未等來吟風後招,紀若塵略微一驚,向吟風望去。兩人目光一觸,紀若塵旋即全身一震,面上瞬間血色全無,輕哼一聲,腳下不穩,蹬蹬後退數步。

  撲的一聲,三尺木棍重重支在岩石上,彎成了一道弧型,方才支持得若塵不倒。

  血無聲無息地自紀若塵口中湧出,順著木棍汩汩流下。

  嗒!

  一根纖指在古劍劍鞘上重重地扣擊了一下,震得古劍發出一聲輕微龍吟。過不多時,這根纖指又在劍鞘上扣了一記,不過這一記就要輕得多了。

  顧清依然負手而立,只是一根纖指不住地扣著古劍劍鞘。

  山風並不大,但她一頭青絲卻有些亂了。

  雲台見紀若塵嘔血負傷,不禁勃然大怒,手中青鋼鋼鋒處吐出絲絲電芒,大喝一聲‘狂徒大膽!’就是一劍向吟風前胸刺去!

  吟風身軀有如風中柳枝,向旁微一讓,已避過了雲台這一劍。雲台袍袖一拂,驟然平地霧起,將吟風籠於其中,然後一劍雷光繚繞,向霧中刺去!

  哪知青鋼古劍尚未盡數入霧,吟風已悠然自霧氣的另一端行出。雲台這一劍自然是落了個空。

  雲台大吃一驚!他道行已殝上清靈仙之境,那一手離水霧非止是遮蔽耳目,尚有隔絕靈識之效。若非道行高於他,很難即刻從霧中脫離。普通修道之士一入離水霧,一時也只能有守禦之力而已。

  雲台不禁有些不解,這吟風分明道行遜於自己,怎的如此輕易就從離水霧中脫出了?且他適才所用種種攻敵手段,皆玄奧莫測,根本看不出來歷出處,威力卻遠超想像。雲台思前想後,似乎也惟有仙家法訣幾字適於吟風所運之訣了。

  吟風似是知道雲台心中所思,淡然道:“點水之中,已可知滄海之意。我雖只有這點道行,但足以盡誅爾等。”

  雲台大怒,引劍再上。

  吟風神情一凝,雙手一張,再向旁一推,就如空中有一個無形的重物一般。他這一動不打緊,平地中忽起一道惡風。這陣風如有實質,內中蘊有莫大力道,自旁吹在雲台身上,將他整個人都帶到了一邊。雲台在空中叱喝一聲,周身浮現一十八道金線,堪堪穩住了風中身形。他剛一回身,登時驚見吟風雙唇已開,隨後一聲清越的“破”已傳入耳中!

  雲台如被巨錘擊中,身周金線盡數潰散,一道大力直貫得他身子向後飛出十丈之遠。雲台剛剛緩過神來,就又聽到了吟風那冰冰冷冷的聲音。

  殺!

  千千萬萬的碎片霎時在雲台靈識中炸開,每一個碎片中都是一幅殘存不全的塵世之景。千萬碎片互相撞擊,四下散開,片片邊緣皆鋒銳如刀,將雲台靈識切得千瘡百孔。

  尚秋水見了,一言不發,提起忘情再度攻上!吟風身周惡風呼嘯,衝撞得尙秋水東倒西歪,忘情攻伐再凶,也遞不進吟風身週三尺去。

  吟風完全不去理會尚秋水,只是緩步走向紀若塵,道:“還不倒下嗎?”

  紀若塵勉強立起身來,右手五指虛握木棍,微笑道:“哪有那麼容易?”

  “是嗎?”吟風腳步逐漸加快。

  十裏之外,那根扣擊著劍鞘的纖指也扣得越來越快,古劍不住輕吟,時時躍出劍鞘一寸,又慢慢地滑落回去。

  十餘丈距離,不過是數十步而已。

  最後五丈,吟風一步即過!

  他右手間多了一道吞吐不定的青氣,長三尺,鋒芒如劍,揮手間已向紀若塵當胸刺去!

  紀若塵不閃不避,木棍躍動如煙,輕飄飄地擊向吟風脖頸。

  十裏外,斷崖上,此時空餘山風。

  在紀若塵眼前,吟風忽然不見了,代之以顧清那無法形容其容顏的側面。

  一縷淡淡清香悄悄鑽入紀若塵鼻中,又有幾許青絲,拂過了他的面龐……

  然而紀若塵眼中只有震驚與駭然,他望著那一截自顧清胸側透出的青芒,靈識中已是一片空白!青芒吞吐不定,勉強觸到了紀若塵的心口,切開了他的衣服,割破半分的肌膚,就再也無力深入。

  但這一截青芒,卻是自顧清身中穿出!

  嗆啷一聲,龍吟般的清音中,古劍已然出鞘!

  一劍封喉!

  吟風驟然後退十丈,指著顧清,眼中迷茫、痛苦、失落、震驚,以及諸般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一同湧上。

  “你…….你為何……”吟風手在顫抖,一句話未說完,已突然啞了下去。他頸中突現一條紅線。線極細,但紅得奪目之極。

  吟風以手護頸,踉蹌後退幾步,忽然縱身向深谷中躍去,快跌到谷底時,他終穩住身形,轉飛向上,瞬息間已然遠去。

  顧清纖指一松,本是斜指向天的古劍無力掉落,無聲無息地插入青岩之中,直至沒柄,而後身體一軟,緩緩靠在了紀若塵身上。

  “這……這……”紀若塵雙手顫抖,抱住了顧清,觸手處一片濕熱。他慢慢地收回左手,攤開一看,掌中全是殷紅的血!

  他一時慌亂不已,右臂抱緊了顧清,慢慢坐下,將她放了一個舒服些的位置,左手掌中不住現出不同的丹藥。只不過救命的丹藥早在洛陽中消耗殆盡,此刻翻出的丹丸膏液雖多,卻都不大對症。紀若塵幾乎瘋狂,將丹藥灑了一地,狂亂地翻找著!終於,一個小小藥瓶躍入他的視野。此藥雖不甚靈,多少對她的傷勢有些好處。

  紀若塵輕輕扳開顧清雙唇,將那瓶藥液一點一點滴入她口中。

  濕熱依然在漫延,已浸沒了他整個右手。紀若塵只覺得全身發冷,喂藥的左手也抖得越發厲害了,藥液濺了不少在她唇邊臉上。

  “醒一醒……醒一醒!……”他語無倫次。

  終於,顧清慢慢睜開了雙眼,紀若塵立刻向她眼中望去,希冀可以看清一點她的傷勢。她的眼其清如水,一望見底。可是他從這雙眼中什麼都看不出來,就如他每次面對顧清時,都會覺得她所處的方位實是一片空白。

  顧清望著紀若塵,虛弱地笑了笑,頭微微一側,就此靠在了他的臂彎中。

  她慢慢抬起右手,拉開紀若塵的衣襟,提出他一直佩在胸前的那一方青石,凝神看了半天,方幽幽地歎了一口氣,輕輕地道:“希望……我……沒有錯……”

  紀若塵動也不動,惟恐牽動她的傷勢。見顧清望著那一方青石,一時間,他心中不知湧上多少滋味。

  不遠處,尚秋水正靜靜地看著紀若塵與顧清,只是他們早已忘了身外的世界。尚秋水看了片刻,默默地收起忘情,負起雲台的軀體,悄然離去。

  顧清撫摸青石良久,方將那方青石重放回紀若塵的懷中,又替他將衣襟理好。

  她素手如冰。

  顧清似是累了,慢慢地閉上雙眼,道:“若塵兄,可否……送我回雲中居?”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9 09:32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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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二十七 對錯 下

  時有李太白名句『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傳頌天下。

  紀若塵閒時也要讀些經史詩詞,粗通文章,自也知道此句。

  然而直到入蜀,他方才知曉李太白此句真意。蜀地險絕之甚,即使親臨也難信。壁立千仞的險峻之峰,連綿成片,似一道屏障傲然橫絕天地之間。斧劈刀削似的山壁間,松木倒掛,飛泉直瀉,難覓人跡與獸痕。然則觀望之險,猶不及攀越之怖。當紀若塵橫托顧清,盤行於鳥腸般細道時,每每有淩空蹈虛之感。山林中又是陰風與岩嘯並起,魅影憧憧,饒是紀若塵見識不凡,也不免心生膽寒。

  依顧清所言,雲中居所處之地就更是險中之險。自入蜀之後,又行了足足有半月,紀若塵才到了蜀地西南境,選了一處靠山面水的緩坡支起帳幕,準備休整一夜。此處再向前,就是終年冰封的雪山。修道之士雖非凡人,這些雪山也並非絕地,但紀若塵知曉自己道行低微,又有顧清在旁需要照顧,因此這段路並不好走。況這等人煙罕至之地,多半有凶獸出沒,這等凶獸又不是紀若塵能夠輕易應付得來的。

  與她相伴而行的這半月,實際上走得頗為辛苦。吟風掌中青芒不知是何法訣,孤絕冰淡,其性不在紀若塵所知的任何道法之內,甚而以他的解離訣也有些無從下手之感。與吟風兩敗俱傷之後,一日功夫,顧清的外傷已癒,然而她真元修為已盡數潰散,經脈玄竅無一不傷,紫府緊鎖,玉田不開,早該是神形俱滅之局,也不知她何以支撐過來。

  最初幾日,顧清全靠著紀若塵所餘無幾的丹藥吊命,連行走之力都沒有,需由紀若塵橫抱著才能趕路。直至五日後,她才勉強能如常人般的行走,但仍然一點真元也提不起來,若要翻山越嶺,仍需紀若塵扶持。所幸她傷勢不再惡化,紀若塵總算放下一點心事。

  其實他心知顧清傷得極重,那青芒如是刺在自己身上,早就魂歸極樂了。算起來,這已是顧清第二次為他以命相搏。每每中夜思及此事,紀若塵總是心事如潮,渾不知自己何德何能,能得她如此垂青。

  且這一路行來,二人耳鬂廝磨,親暱不已。然顧清始終言笑自若,不避不忌,紀若塵反倒時時面紅耳赤,心跳不已。

  如此邊掛邊想,攪得紀若塵心亂如麻,帳幕半天才算支好掛牢。那一邊顧清早燃起一堆篝火,抱膝坐在火邊,兀自想著心事。此時天色已晚,火光熊熊,映得她側面忽明忽暗,偶過的山風會弄起幾縷青絲,拂過她的眼前,但她渾然不覺。

  此時雖是盛夏,但這半山之上的夜晚仍是十分寒冷。顧清此時真元潰散,早失了抵禦寒冷之力。紀若塵見了,忙解下外袍給她披上,然後在她身邊坐下。顧清笑了笑,將頭靠在了他的肩上,慢慢閉上眼睛。

  顧清素來灑脫大氣,胸中有天地山河,似乎一切都盡在她掌握之中。過往在她面前,紀若塵往往有高山仰止,自慚形穢之感。也惟在這半月之中,方得一見她弱質風流的另一面。

  紀若塵只覺暗香湧動,當下全身僵硬,分毫不敢動彈,惟恐驚著了她。

  此時他胸口現出一團炙熱,那方青石微放光暈,將一縷細微的熱流注入紀若塵身體。往日他心緒不甯時,這一方青石總會助他寧定下來,但今日感應到青石變化,反而心中更加的亂了。

  紀若塵微微轉頭,自上而下看著宛如沉睡中的顧清,怔怔想著這方青石的來處,想著吟風奇異的反應,想著高遠若天外遊雲的她突如其來的垂青,所有這一切,慢慢地穿在一起,逐漸拼成了一幅新的畫卷。

  西玄山上五年修道,他已知是竊自龍門客棧中那頭肥羊。那原本該是可望而不可及的顧清,此刻卻靠在他的肩上,追本溯源,想來泰半是因為這方青石的緣故。這方青石使他修得大道,習得解離仙訣,又令顧清出現在他面前。

  可是這方青石,本不是屬於他的。他又當如何自處?

  紀若塵暗嘆一聲。

  紫陽真人曾道,天下靈物自有氣運機緣,惟有德者居之,遇而不取,是為逆天。他又出身黑店,心下並不認為弱肉強食有何不對。上山所讀道書中又屢有宣揚天道迴圈、因果相應,也即是說,那些倒在他棍下的,都是早有前時之因,方有今日之果。因此上,他並未覺得奪來青石、擁有今日一切有何不對之處,與吟風對決時,也能抱定死戰之心。

  剛思及此,他鼻端又漫過隱約的暗香,又有一點麻癢,原來是她的幾絲秀髮掠過了他的面龐。

  紀若塵的心又跳得快了,從心底湧上一種前所未有的滋味。他忽然覺得應該將青石的出處來歷告訴她,不是為了別的什麼,只是不想她後悔。

  顧清忽然一聲輕嘆。紀若塵低頭一望,見她不知何時已睜開雙眼,正自怔怔地看著跳躍的篝火。

  「其實對錯順逆又能如何,無非就是些機緣因果罷了。」顧清似是自言自語地道。

  紀若塵一時尚想不出該如何回答,顧清已坐了起來,望著紀若塵,左看右看。紀若塵一時被她看得手足無措,只得將目光偏向一旁,方才覺得好過一些。

  「可否問一下,若塵兄今後有何打算?」

  「今後?這個……」紀若塵忽然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今後兩個字對於他來說,就是一片迷茫。

  顧清立即發現了他的異樣,略一思索,當即問道:「若塵兄,你是不是有什麼心事?難道有什麼事情是道德宗解決不了的嗎?」

  紀若塵苦笑一下,支吾道:「我犯了些錯,一時不敢回山而已。」

  顧清凝望著他,等了一會,見沒等到下文,知他不願細說,於是微笑道:「人孰能無過?對錯事非,有時並不重要。誰也不能看遍機緣,算盡因果,又怎知是對是錯?你啊,有時太過於執著了。我看紫陽真人心胸若海,就算你真有什麼過失,哪有容不下之理?如你還是擔心,我請師兄給你修一封保書就是。就算紫陽真人要責罰你,看在師兄面上,大略也就過去了。」

  「你的師兄?是楚寒嗎?」紀若塵有些奇怪。楚寒雖然天資絕頂,穩重沉凝,頗有王者之風,但畢竟是小輩,哪來那麼大的面子?

  顧清輕輕一笑,道:「楚寒?他又哪裡是我師兄了!我師兄姓金名山,字滿堂,據他自己說,當年和紫微與紫陽真人都有些交情,在二位真人面前應該能說得上些話。」

  紀若塵反覆念了幾遍,只覺得金山金滿堂這個名字俗得極妙,但就不知是何許高人。若依雲中天海之類的自稱,那這人豈不是要自稱雲中金山?未免貪財。

  可是此人又與紫微與紫陽真人有些交情,那這身份就絕對非同小可。顧清不過剛過二十,怎會有這樣一個師兄?

  看著紀若塵反覆苦思,顧清不禁輕輕一笑,道:「金山是師兄的俗名,現下同道中人大多稱他清閒。」

  紀若塵一聲驚呼,道:「清閒真人是你師兄?!」

  「是啊。」顧清淡笑著道。

  紀若塵不禁啞然。清閒真人執掌雲中居門戶已有四十餘年,近三十年來一直閉關,未出雲中居一步,地位尊崇那是不必說的,至於道法高低,單看雲中居於塵世行走的天海老人就可見一斑。

  似是早知紀若塵會說不出話來,顧清自顧自地道:「打我上山那一天起,金山師兄就非常喜歡我,說代先師收我為徒,此後就是他與三位師叔一同授業……」

  雪山之麓,寒月之下,顧清將雲中居十餘年修道生涯娓娓道來。一時間,這一片窮山惡嶺在紀若塵眼中,早成仙山妙境。

  大道漫漫,其遠無涯。十餘載修道雖長,其實也無甚可說之處,顧清談談說說的,半個時辰就說完了修道生涯中的諸般往事。

  紀若塵一顆心怦然而動,顧清兩番捨身相救,今晚又將過往之事一一道明,心意已是昭然若揭。大道艱難,若能在求索途中得此佳人相伴,又複何求?

  他沉吟片刻,終於道:「其實,我也有一件事,須得讓你知道……」

  然而話到了口邊,紀若塵忽然發現要說出來,竟會是如此艱難。他若不是謫仙,若說了青石的來歷,那顧清會不會立刻掉頭而去?眼前這似幻亦真的一切,會否如夢幻泡影,就要煙消雲散?

  反覆掙扎許久,他終還是道:「其實我不是……不是……」

  顧清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道:「......不是謫仙?」

  紀若塵立刻大吃一驚,道:「你怎麼知道?」

  顧清道:「當年洛陽突降紫火天雷,主塞外有謫仙出世,推算出這個的門派可非在少數呢!知曉這個又有何難?其實在凡間應劫輪迴的謫仙非止一個,一涉及上天仙界,這前後世的因果輪迴格外地難以看清。縱是謫仙自己,十有**也是渾渾噩噩地過了一世,能修得飛昇、重返仙界的其實沒有幾人。何況篁蛇出世後,這一世的機緣因果更加的亂了,我們又哪裡看得清楚明白,分得清對錯是非?世人所認謫仙,多半是有誤的。而真正的謫仙,卻往往不知自己前世因果。所以謫仙一事,不必放在心上,想也是無用的。」

  紀若塵聽得一怔,這一層他倒是從未往深裡想過。顧清輕嘆一聲,握住了紀若塵的手,道:「不過你能將這個秘密告訴我,我心裡很是歡喜。若塵,你還是回道德宗去吧。你身懷解離訣,又有那棍術,假以時日,也不比什麼謫仙差了。但你我日後凶劫只會越來越重,單憑這兩門法訣卻是不夠的,仍得好好研習三清真訣,奠穩了根基才是。你不必擔心,有師兄為你修書,紫陽真人斷不會為難你的。」

  此時一陣山風吹過,顧清臉色登時蒼白了一分,紀若塵猶豫著,伸手去攬她。顧清身體微微一震,然後放鬆下來,就此靠在他的懷中。

  五日後。

  「修書?修什麼書!」

  紀若塵望著清閒真人,一時間目瞪口呆。

  清閒真人看上去五十餘歲年紀,生得光頭大耳,膚色黝黑,一雙眼不小,只不過是個倒三角形,鼻若鷹鉤,嘴角下探,一副別人欠他幾萬兩銀子不還的模樣。這位清閒真人身寬體胖,個子卻是不高,真比顧清還要低了半個頭去。

  此時他盤膝坐在黑雲石雕就的矮幾之後,雙眼如鷹,死盯著紀若塵不放,兩邊嘴角幾乎是筆直垂下,直指地面,那一臉的黑肉,幾乎每一塊中都裝滿了烏雲。

  讓紀若塵驚詫不已的非止是清閒真人那突如其來的惡劣態度,還有他那令人過目不望的尊容。平心而論,清閒真人雖然佔足了黑胖矮禿四字,遙望過去有如一顆秤砣,但這一怒,面上還是佈滿了煞氣,很有幾分大派掌門的威風。

  然而修道之士能人所不能,駐顏換骨也是其中之一。大凡修道女子都可駐顏不老,縱過百歲,也可望去如十八芳齡。男子其實也可如此。如紫陽真人那種地位的,多半會選擇四五十歲左右的外貌,一來不掩道骨仙風,二來可有長者風範。但那些有殘疾或是先天容貌醜陋之人,在修得相當於道德宗太清進階境界的修為後,皆可重塑肢體外觀,改去殘疾陋容。

  如清閒真人這等身份地位,卻仍保留著這副尊容,實是有些不可思議。

  此時紀若塵顧清與清閒真人同處在一間極寬闊的大屋之中,來之前紀若塵已經知道這裡是清閒真人平素閉關清修之所。屋中琴棋書畫皆有,一側牆上全是書架,排滿了經史道書,另一邊擺放一張雲榻,看來是清閒真人平素裡打坐歇息之所。屋西首沒有牆壁,地板筆直伸出牆面二丈,下臨千丈深淵。懸臺上擺一張黑雲石幾,清閒真人就坐在幾後,紀若塵則立在幾前。

  從此處望去,雖然周圍雲氣繚繞,如在仙境,但想到腳下就是不見底的斷崖,還是令人有些惶恐。更奇的是,懸臺上居然還擺了全副的釣具,也不知清閒真人要在空崖之上釣些什麼東西上來。

  顧清懶懶地靠在屋中一堆雪狐皮上,聽得清閒真人訓斥紀若塵,當下微笑道:「若塵初來乍到,師兄你可別嚇著了人家。你不修書,他可不敢回道德宗呢!」

  她臉色仍極是蒼白,話音輕柔,一點中氣也無。剛回到雲中居,顧清就帶著紀若塵來見清閒真人,還未顧得上療治傷勢。

  聽了顧清的話,清閒真人面上的黑氣才算褪了些,當下重重地哼了一聲,道:「清兒,你怎麼也笨了?就憑他手指上那顆玄心扳指,他敢不回西玄山?」

  顧清淡淡一笑,道:「師兄,你也知道大凡鬥數卦機這種東西,只消涉及到於已有關之事就會不准的,所以我笨些也是應該。可是他光回西玄山還不夠,回山後還得毫髮無傷,不受責罰。也只有師兄你的手書,才能令紫陽真人依書辦理。」

  清閒真人呵呵一笑,笑得極是歡暢,道:「這話倒說得也是!」

  眼見清閒真人受用了馬屁,紀若塵心中方自一寬,哪知他黑臉又是一板,喝道:「你這小妮子的那點鬼心思當我不知道?哼,單憑他扳指中那一幅神州氣運圖,這小子回山後還會受什麼責罰嗎?」

  顧清微露訝色,望向了紀若塵。

  紀若塵初時也是一怔,想了一想,方才自玄心扳指中取出那塊黑乎乎魚鱗一樣的東西。若說他身上還有什麼來歷不明的東西,也惟有這個了。

  顧清一見,即道:「果然是神州氣運圖。沒想到篁蛇之寶居然在你這裡,也是機緣呢!」

  玄心扳指功能隔絕靈識寶氣,顧清道行不到,看不透玄心扳指也屬正常。

  清閒真人手一招,神州氣運圖就自行飛到了他手中。他隨意看了兩眼,就扔還給了紀若塵,道:「這東西牽動著天下氣運,我們雲中居可消受不起。俗語有雲,神物惟有德者居之,你道德宗光名字裡就有個德字,顯然當居此物。你回山後只消把這東西呈上,非但不受責罰,肯定另行有賞。至於修書嘛,免了免了!哼,紫微紫陽那兩個老鬼不先下……先下那個什麼書,我斷不與他們隻字片紙。」

  紀若塵只聽得一頭霧水。顧清向他望了一眼,雙目忽然垂下,從懷中取出一封信,放於身前,輕輕地道:「紫微真人的手書已經在這裡了。」

  清閒真人又一招手,那封信即飛到他面前。他拆開信封,匆匆讀完,忍不住展顏笑道:「這還像點話!我還當這兩個老鬼永遠是那麼小氣呢!哼,臭小子,倒真便宜你了,哈哈!」

  他也不耽誤,直接鋪紙點墨,筆走龍蛇,一信眨眼間揮就。紀若塵望去,見信上大意是說紀若塵這孩子勤勉懂事,我很喜歡云云。信尾落款四個大字,雲中金山!

  他意猶未盡,取過一枚玉印,飽沾金粉,重重地在自己名字上壓下。玉印提起時,信紙上登時多了一座雲霧繚繞、金光閃閃的小山。

  紀若塵無言。

  清閒真人對自己手書甚為滿意,封好了信,塞在紀若塵手中,掐指算了算,道:「嗯,清兒的傷要三月後才會痊癒,這樣吧,你和清兒的訂親之禮就放在十月,三年後再舉行成婚大典。就這樣和紫陽說吧!」

  「三個月?啊,什麼,訂親?」紀若塵先吃一驚,萬沒想到顧清的傷遠比他預想料的重。然而清閒真人後面一句更是讓他大吃一驚,於是不由自主地向顧清望去。

  顧清只是望向一旁,不與他對視。

  清閒真人見了,重重哼了一聲,道:「這等小事我與紫陽就能定了,你知不知曉又有什麼干係。白白得了便宜,難道你還有什麼話說嗎?」

  紀若塵心中一片混亂,一時間不知是驚,是喜,是慌,是悲。

  此事就此定下。

  清閒真人又向顧清道:「這一次你霧嵐師姐與碧海龍皇鬥了個兩敗俱傷,若不讓那紫金白玉宮受點教訓,他們定還當我雲中居無人!清兒,你說說,上古哪個飛仙比較合適啊?」

  顧清淡淡地道:「據傳五靈玄老君於東海仙島飛昇,當然最合適了。」

  清閒道:「很好!放出消息去,就說我推算出五靈玄老君飛昇仙跡一月後將在東海現世。老君留下一顆清虛鳳羽玄金丹,功能定氣凝形,重塑仙身,立有得證大道之望。」

  紀若塵剛經歷過洛陽之亂,見識了天下修道之士為奪一神物,不惜生死相搏之景。若世上真有這等金丹,那即意味著一介孤魂也可憑此重入大道!因此他聽得清閒真人之語,只覺得脊背隱隱發麻。

  哪知顧清又道:「我聽說冥山妖后文婉已從莫幹峰脫出,她當年妄動北帝仙術,肉身已毀,難道……」

  清閒哼了一聲,道:「正是此意。」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9 09:33 AM

章二十八 變局 上

  半月之後,紀若塵重登西玄山。雖然山仍是山,樹依是樹,然而他此時心境已頗有滄海桑田之感。

  果如清閒真人所料,見紀若塵回山,紫陽真人非但沒有責怪於他,反而溫言撫慰了一番,稱讚他在洛陽時智勇雙全,遇事處置得當。當紀若塵取出神州氣運圖交上時,出乎他意料,紫陽真人先是微微一驚,然後輕輕撫摸著這塊神物,面上沒有分毫喜色,反而落寞地歎了一口氣。

  紫陽真人將神州氣運圖收好,又仔細地看了看紀若塵的面色,再替他號了把脈,沉吟許久,方才言道他用過兩次凶星入命大法,本當是萬劫而不復。只不過一來他自幼煞氣滿身,雙手染血,二來連用兩次大法本應引入兩顆凶星,然而卻不知為何居然將四大凶星引入命宮,如此一來,凶煞對沖,反而消了他不少劫數。這當中清閒真人又為他鑲過命宮,使凶星不至太厲,如此這般,他方能至今無恙。

  另一樁幸運的是他道行實在低微。若他道行入了上清之境,對凶星煞氣感應將數以倍增,到時不用遭劫歷險,單是凶星入宮時所產生的凶厲煞氣就足以引燃他全身真元,事後不死也是道行全失。

  紀若塵倒是不知當日聽了清閒一番訓斥,居然不知不覺間已被鑲過命宮,除了心中油然而生的一番感激之外,又隱隱震驚于清閒真人的驚天道法。

  到得最後,紀若塵交還了玄心扳指。紫陽真人卻並不急於收起,只是望著紀若塵,似是在等待著什麼。紀若塵猶豫一下,終將清閒真人所述定親之事說了出來。

  紫陽撫須,呵呵笑道:“這還差不多!我早就料定以他雲中金山的貪財本色,斷不會拒絕這份聘禮的。”

  “什麼聘禮?”紀若塵忍不住問道。

  紫陽將玄心扳指又交還給他,微笑道:“聘禮就是這玄心扳指,你和顧清一人一枚。”

  “這不是我宗掌教的信物嗎?”紀若塵大吃一驚。他沒料到聘禮竟是如此之重,難怪那座雲中金山會笑成那樣。

  紫陽真人微笑道:“紫微掌教飛升之後,自會留下新的信物。”

  接下來師徒二人閒談了一陣。言談中,紫陽真人倍加留意雲中金山的一舉一動,每一個細節都不放過,甚而連他居處的擺設、方位、雕紋都不放過,就差讓紀若塵繪一幅巨細無遺的畫了。

  紀若塵一一答了,最後忽然想起世傳雲中居掌門數十年來一直在閉關,可是幾日相處下來,那尊雲中金山每日只是彈琴、繪畫、下棋、看雜書,要不然就是坐在懸臺上不知釣著什麼東西,從未見他修行打坐過。看來閉關傳言有誤。

  哪知紫陽真人閉目沉思良久,方才緩緩道:“清閒真人原來是如此閉關法,佩服,佩服!”

  見紀若塵疑惑不解,紫陽真人又道:“清閒真人是借你之口,將自己閉關方式說與我們聽。嘿,這份回禮可也不算小了,難得那座雲中金山也會如此大方。嗯嗯,看來今日時運不錯,須得找人來下上一盤,說不定能贏。”

  從紫陽真人處出來,紀若塵重新回到了屬於自己的院落。小院中仍保持著他離去時的樣子,所有的東西都一塵不染,顯然天天有人在打掃著。

  看到這座院落,紀若塵心中立刻湧上一陣溫暖。原來道德宗各位真人並未計較他在洛陽的不辭而別,還為他保留著這間居處。

  他推門入院,隱約感覺到院落中有一縷幽香,清而不膩,嗅上去十分的舒服。這陣香氣非蘭非麝,倒似是女子的體香。

  紀若塵心中驚疑,加快腳步,走進了書房。

  書房中一切擺設皆如他離去之時,只是椅中端坐著一個女子,旁邊焚著一爐檀香,正自悠然讀著道書。聽聞腳步聲,她盈盈站起,轉過身來,一張秀美的素顏落入紀若塵眼簾。這是一張明麗中透著剛毅的臉。無論是皎皎若月般揮灑冷輝的眸,還是如黛色般烏黑秀直的眉;抑或是細巧挺秀的鼻、弧線優美的唇,皆像是用大理石雕刻出一般清晰深刻,處處顯出剛毅與堅定,卻也透著一絲冷意。這女子不是別人,正是懷素。

  一見懷素,紀若塵登時想起了那場浴室之戰,想起了她招招致命的狠辣。一回想起當日情形,他不由得又想起她白得耀眼生花的**胴體,於是一縷熱流不知不覺地自心底湧起,攪動得紀若塵焦躁不已,忽生出一種衝動,要將她衣服撕開,重看看那雲衣羅裳下的胴體。

  這陣衝動甫生,紀若塵立刻一驚,心念微動間,已將衝動壓伏了下去。然而這縷熱流來得不光突兀,且極為兇猛,僅僅是轉瞬即逝的功夫,已經令他身體有了一點反應。

  紀若塵靈覺何其敏銳?這靈覺不光是長在觀元辨氣上,就是人心世故,也遠非那些時有下山走動的修道弟子可比,至於尋常不下山門的修道弟子則更難望其項背。是以懷素雖安然站在那裏,含笑望著他的眼,然她那一分始終掛在他下體上的心神,可瞞不過紀若塵去。瞧她眼見自己下身悄然立起,俏臉立有些微得色,笑容也冷了幾分。但見他轉眼間即已平復心神身體,又令她眼中顯過一絲隱約的失望。如此細微的神情變化,一一落入紀若塵眼底。

  紀若塵雖不解懷素何以分外關注自己的下身,卻又立時想起浴室中她記記狠招盡往禍根上招呼,不閹了自己勢不甘休的那股狠勁。一念及此,他面上微笑立時有些尷尬。但今時已非昔日,即使此時懷素道行已比紀若塵高了兩層,然而洛陽生死一戰歸來,紀若塵的膽識見地又自不同了許多。況且兩人距離如此之近,他念動間即可繞到懷素背後,又怕什麼?懷素雖是主修仙劍,但主要仍是以劍氣遙遙傷敵,近身格鬥哪里會是紀若塵的對手?

  紀若塵當下一拱手,道:“不知懷素師姐此來所為何事?”

  “何事?”懷素纖腰款擺,緩緩行到紀若塵身前,胸前雙峰幾乎觸到了他的身體方才停下,仰首望著他,忽然笑道:“自然是為你這無膽色鬼當年做的好事!”

  說話間,她真元急提,叱聲中一個定身咒已然發了出去,同時左手如電般扣向紀若塵咽喉。哪知她全身忽然一顫,那定身咒失了目標,根本沒發出去,反而沖亂了自身真元,左手也抓了一個空。

  她面前空空如也,紀若塵早已不知去向。

  懷素心驚未定之際,一隻冰涼的手已從後摸上了她的咽喉,然後紀若塵的聲音幾乎是貼著她耳邊響起:“懷素師姐,這種玩笑可不好亂開啊!”

  若論近身偷襲,赤手相搏,懷素哪可能是苦修棍術多年的紀若塵的對手?以已之短攻敵之長,自然一招間即已受制。

  懷素突然笑了起來,分毫無視紀若塵扣在她喉間之手,向後一倒,完全靠在了紀若塵身上,懶洋洋地道:“若塵,我可沒和你開玩笑。當初那件事你準備怎麼辦呢?”

  紀若塵雙眉緊皺,向後微退半步,仍不肯放開扣死她咽喉的手。哪知懷素全身猶如沒了骨頭一般,順勢向後倒來,整個人都靠在了紀若塵身上。紀若塵對她的無賴束手無策,又感覺她嬌軀如火,緊緊地貼在自己身上,鼻中又沖一陣幽香,立時下身微起。懷素立有所覺,不光沒有閃避,反而更加貼得緊了。

  紀若塵心中微微一凜,雖然他已知道懷素身上必有古怪,但自己定力也不該如此不濟,想來或許是凶星入命之法的原因。他心念一動,一道冰線自眉心玄竅處湧出,直落下腹,瞬間平息了**,然後道:“懷素師姐,當初那件事我是遭人陷害,此事諸真人已有定論,又有何怎麼辦的?”

  懷素有些慵慵懶懶地道:“我可沒問你當初是不是有心,我只是想問你,何時準備娶我進門呢?”

  這一問登時令紀若塵吃了一驚,道:“娶你?為何要娶你?”

  懷素轉頭,幽怨地盯了他一眼,然後道:“難道你壞了我的身子,就可以這麼算了不成?”

  紀若塵這一驚更甚,忙道:“這話可不能亂講!我何曾壞過你的身子?”

  懷素轉身盯著他,忽然暈紅上臉,重重在他肩頭咬了一口,怒道:“當然就是……就是那一天!你自己好好想想!”

  紀若塵目瞪口呆。道書中不乏合藉雙修之法,他自也是熟讀了的。如今細細回想當日情形,也不是沒有破身可能,但怎就會是這般巧法?

  紀若塵鎮定下來,稍理了理思緒,當下微笑道:“懷素師姐,有一事你有所不知,那即是真人們已然為我定了一門婚事,成親怕是不行的了。”

  “什麼?”這一次輪到懷素大吃一驚,她猛然一咬牙,惡狠狠地道:“妻不成,妾也可以!你給我等著吧!”

  看著匆匆離去的懷素背影,紀若塵木然立了半天,忽然搖了搖頭,微露冷笑,暗忖道:“懷素師姐……不論是妻是妾,我是斷不會讓一個心有殺意的人過門的。”

  匆匆間七日過去,紀若塵又恢復了過往那等不計日夜的修道生涯。經歷過數次生死之劫後,這等平靜而緊張的修行對他來說就已是仙境。不知是否因為命宮中四顆凶星的影響,他再施展出的道術威力均進了一籌,但也變得不易控制。特別是丹鼎之道更受影響,幾乎是十爐九毀。偶而他也會為自己蔔上一卦,依舊是大凶,有血光之災。

  但此時再看到這等卦象,紀若塵卻是一笑置之,不以為意了。

  如今他除了勤修三清真訣外,每天又用二個時辰專門修習棍術。這一門本是源自黑店悶棍的招法一無口訣,二無真元提聚之法,有的只是千萬個分解開來的動作,一遍遍練得熟了,到時自然而然地會因應當時情勢場景重新組合起來,化成一記悶殺。所以他每棍一擊出,均是千變萬化,絕無一棍相同。當年龍門客棧數年勤修,早將這棍術溶入神識深處。此時每一棍之生,都是自行在他心中浮現,完全不需思索。

  隨著三清真訣修為上的點滴進步,紀若塵越來越發覺廣成子所遺這門飛仙正法的大威力,大神通。每當三清真訣有所進益,紀若塵所通的各種道法威力均會有所提升。另外他過人靈覺本是得自于解離仙訣,但三清氣成長後,靈覺也隨之愈發敏銳。諸如丹鼎卦術等方面,則也因靈覺進益而有所進步。三清氣越是強大,紀若塵對於天時地氣的感應也就愈是透徹,棍術本身雖不因此而有所進步,但一來他對對手本身道行修為把握更准,出手也就更為有效,二來一棍擊下,雖然不動真元,但威力不知為何也多少會有所提升。因此棍術威力也隨之驟增。

  三清真訣有如地基,每一分增高,都會將整棟房屋抬起一分。

  直至此刻,紀若塵才明白顧清讓他修煉三清真訣的真意。細細想來,自己已修了近六年三清真訣,顧清不過是翻閱了一遍三清真經,自身所修應該仍是雲中居的玄黃寶錄。但僅是這樣就能有如此認識,可見她在修道上的天資。且她年紀與紀若塵相若,道行上的差距卻不可以道裏計,又兼胸有天地,諸法皆通,何以天地之間會有如此人物?

  每思及此,紀若塵都又是慚愧,又是恍然,又有些覺得不可思議。想到三月後的訂親及三年後的婚事,直似在雲裏夢中。

  只因他尚未做好準備。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9 09:34 AM

章二十八 變局 下

  轉眼間又是七日過去,紀若塵只覺體內三清氣滿而將溢,行當有所進境。他倒未曾想過進境會如此之快,實有頗多不解之處。想來是在洛陽連番混戰中趁亂中解離了不少法寶兵刃,為他補充了許多真元之故。

  這期間雲風道長來過兩次,一次帶來了諸多適於他用的咒符,一次則帶來了各種丹藥靈液。這些東西再加上赤瑩,剛剛好好將玄心扳指中添得滿滿的。依紀若塵本意,藥要選療傷補元,符要選攻敵防身,見雲風拿來的東西中還包括了諸多的解咒化毒神行遁甲之類用途的咒符丹藥,心下不禁頗有些不以為然。第一次雲風道長離去後,紀若塵仔細想了數個時辰,才發覺幾乎以自己所能想到的任何情況,雲風為他搭配的藥物咒符都應付得來,這可要遠遠強過他自選的方案了。依紀若塵所選,無非是鬥法爭雄中有利而已。看來在江湖爭鬥經驗上,紀若塵還是與雲風相去甚遠。

  因此當雲風第三次來時,紀若塵深深一禮,謝過了雲風的好意。雲風呵呵一笑,只道不過舉手之勞而已。紀若塵於是又問起白虎龍象二天君之事,說到二位天君對他仰慕得緊,定要自己將問候帶到。

  雲風聽了不禁莞爾,言道當年下山歷練時,正遇上二位天君也是初次出山。他們當時一心想要闖出一番名頭,於是就輟上了出自道德宗的雲風。其時雲風正自洛陽前往東海,于修道人來說,這段路途並不遙遠。就在這段短短路途上,雲風三度生擒二天君,又隨手給放了,大約二位天君是念著這段情份,才會對自己念念不忘。

  紀若塵可是深知二位天君道行深湛,然而他們當年卻被雲風玩弄於掌股之間,雲風道行由此可見一斑。再思及雲風道長平素裏謙和沖淡,在宗內從不與人相爭,又為自己做了許多本應由下人們做的事,卻分毫看不出他有分毫怨懟之意,整天只是笑呵呵的。這份修為涵養,可遠非他所能企及。

  一念及此,紀若塵登時出了一身冷汗。他深吸一口氣,向雲風道長一禮到地,道:“多謝雲風師兄指點!”

  雲風先是一怔,然後呵呵一笑,將紀若塵扶了起來,意味深長地道:“若塵,既然你已經明白了這一層意思,那我這作師兄的就多說一句。你今日向我行這一禮,想必是因為我那一點微末道行。若我本是一介常人呢,你又當如何待我?”

  紀若塵一時呆住,反復思索起來。

  雲風又道:“若塵,玄心扳指取物只在動念之間,此等至寶普天之下也無幾個,功用可絕非是裝裝東西,省些行囊而已。若有閒暇,你不妨仔細探究一下。至於那龍象白虎二人,若今年你再遇上他們,就說道德宗十年一次的開壇講道,他們也可上山來聽聽。”

  送走雲風之後,紀若塵又回到了足不出戶的日子。

  西玄山一片詳和,長安城則是烏雲密佈。

  啪!

  一盞價值百金的青花茶盞在白玉階前摔得粉碎,淡明黃色的茶湯濺得四處皆是,一時間滿殿皆是異香撲鼻,令人精神為之一振。這一盞茶沖泡的是茶中絕品‘雪峰蓮香’,每歲所得不過三斤而已。

  茶盞破碎之聲雖輕,但在這景明殿中卻有如一記驚雷,駭得眾人皆不敢喘口大氣。

  “也就是說,事關本朝興衰存亡的神物已然落入他人之手?”明皇隆基徐徐地道。他語氣和緩,但那張白淨細嫩的面皮不住在輕微顫抖,顯然已怒到了極處。

  “究竟是何人如此大膽!”明皇終按捺不住,重重一拍扶手,大喝一聲。

  景明殿中一時無人應聲。

  此時立在明皇一側的高力士戰戰兢兢地捧過來一碗新茶,細聲細氣地道:“陛下稍息怒氣……”

  明皇正在怒火上頭,聞言一揮手,將茶盞打翻在地。

  高力士面上笑容不變,伏下身去,一點一點收拾著茶葉碎瓷。這麼一來,明皇怒氣倒是瀉出去了不少。

  得此時機,楊國忠當即上前一步,沉聲道:“陛下,臣此次身居洛陽,親眼所睹妖物出世之景,可謂晝夜顛倒,樹啼河枯,城垣傾頹,萬民塗炭。臣等輔佐孫國師及壽王浴血一線,眼見得就要斬殺妖物,奪回神物,為我朝千載繁盛奠定根基,哪知有化外妖道橫施陰手!妖道來得突然,又人多勢眾,孫國師拼力死戰,終還是未保住神物。還請陛下降罪!”

  明皇重重地哼了一聲,他當然不會真的降罪于楊國忠,只是怒道:“那是何方妖道,如此大膽?”

  楊國忠立刻道:“臣也心中疑惑,何以這些妖道消息如此靈通。事後臣細細排查,發覺壽王府中幕僚徐澤楷形跡可疑,當即擒下拷問,他果然是妖道安插于壽王身邊的內應。據他供稱,掠走神物的妖道出自一個名為道德宗的化外邪派。這等事還是孫國師說得明白。”

  明皇當即望向了孫果。

  孫果身份超然,在白玉階前有一個座位,這可是連楊國忠都不曾擁有過的殊榮。他先是向殿中十余位文臣武將望了一眼,方徐徐站起,向明皇一拱手,道:“這神物名為神州氣運圖,應洛陽大劫而生,與本朝氣運息息相關,然則于修道長生並無多少用處。這一關節貧道已向道德宗群道分說明白,他們卻置之不理。依貧道來看,這道德宗搶奪神州氣運圖,其志當在天下!”

  明皇當即怒道:“好大膽子!國師可曾知曉這道德宗山門宗廟在何處,聚積了多少妖道?若要盡數剿滅這夥妄為之徒,又需發多少軍馬?國師不必顧忌,儘管道來!”

  孫果不急不忙地道:“陛下有所不知,這道德宗乃是道中有數的大派,人多勢眾,極是不易對付。他們立基於西玄山中,該山綿延千里,險絕高峻,又有諸多洪荒異獸出沒,大軍是開不上去的。該宗幾位真人道法通玄,縱是我真武觀也有所不及。”

  明皇沉聲道:“難道就任他們謀奪朕的天下不成?”

  孫果一撫長須,道:“道德宗根深枝繁,可溯源三千年而有餘。對付他們只能徐圖,不能急進。當絕其外援,斷其枝葉,斬其莖幹,斷其根脈,如此方能永絕後患。陛下承天之運,本朝氣運正隆,道德宗縱想插手廟堂之事,謀奪社稷山河,也只會落得個境花水月,空忙一場。只是雖然大勢如此,但當前也不能任得道德宗如此張狂,否則本朝顏面何存?貧道明日即會動身周遊四方,延請幾位歸隱已久的祖師出山,以助陛下一臂之力。只是若要請得這幾人出山,且要絕了道德宗這一後患,還得請陛下格外恩准幾件事。”

  明皇一揮手,道:“只要能得幾位老神仙之助,國師有何要求,但講無妨!”

  孫果當即道:“貧道求的是三件事,一為人,二為地,三為財帛。”

  明皇道:“細細道來!”

  “修道之士首重衣缽傳承,因此貧道請陛下恩准真武觀可廣選天下良材美質,以實宗脈。這幾位祖師若得良徒,則可無後顧之憂。此為人。其二洛陽大劫後,地脈動盪,有波及國運之危,因此貧道決心選六六三十六處風水寶地設壇作法,布一個天罡華蓋陣,以佑本朝之運。只是這些風水吉所依天時而行,非止是固定一處,有可能位處深山大澤,也有可能潛在鬧市華都,甚而有可能在當朝某位大人府上。因此貧道斗膽請陛下恩准可在各處隨意征地。”

  孫果此言一出,滿殿文武皆默不作聲。任擇三十六處吉地設壇,實是莫大的利益,且這孫果並未說明每壇占地多少,說一裏也是他,說十裏也是他,不論是大是小,這大陣一布,方圓地皮還不都成了真武觀的產業?有幾位素來與孫果不睦的,當下心中更是打鼓,惟恐孫果假公濟私,將自己的私宅給充了公去。只是孫果說得大義凜然,天罡華蓋大陣在他口中就是本朝氣運之基,誰又敢多言一句?

  明皇也沉吟了一下,然後道:“萬事以社稷為重,此事准了!”

  孫果微微一笑,道:“這第三件就容易得多。設壇立觀,備符煉丹,在在需要財帛,待與道德宗大戰一起,更是花錢如流水,實不亞於與外夷爭戰。”

  明皇當即道:“此事好辦。有需要財資器物之處,國師與國忠商議即可。不必來煩朕了。”

  孫果一揖到地,道:“陛下如此隆恩,破敵自不待言。待得諸事謀定,需得三年時光。三年之後,即是潛龍出淵之時!”

  明皇面色登時和悅了許多,撚著柳須道:“如此就煩勞國師了。待大功告成之日,朕當再親自謝過國師。”

  此時高力士見議事已告一段落,悄悄上進一步,在明皇耳邊輕輕地道:“陛下,烈日炎炎,暑氣濃重,不宜過度辛勞。楊妃可已三次差人過來,問陛下何時下朝呢!”

  明皇暫時去了一件心事,心情正佳,聞言雙眉一挑,一雙細長鳳目登時眯了起來,左手輕輕在龍椅扶手上一扣。

  “退朝!”高力士細而悠長的聲音直透出景明殿外,久久不散。

  洛陽烈日高懸,一片劫後之景。

  大劫雖已過月余,洛水仍是一片慘碧之色,散發出陣陣惡臭,中人欲嘔,兩岸數十丈內已完全無法居人。沿河而居者不得不遷居別處,又或是露天而宿,以待洛水恢復正常。城中另有大片民宅被毀,那些居民只能在斷壁殘垣中暫時存身,日復一日的重行蓋屋。好在李安頗為愛民,遣了兵卒助城中百姓修屋,又每日裏發些粥米,助人度日,如此方沒釀成大亂。

  外面雖是酷暑難當,但李安的臥房中卻是涼風習習,這自然是道法之功。

  然則此時李安光赤的脊背上佈滿了豆大的汗珠,虯結的肌肉不住跳動,正在奮力衝殺。但是狂風驟雨不終朝,他猛衝猛打了一回,動作就有些遲疑了。哪知兩條雪白的長腿忽從錦被中飛起,盤繞在李安的腰上,略一用力,就斷了他所有退路,將他生生壓了下去。

  李安一聲虎吼,登時抽動不已,軟軟地倒了下去。

  又是一雙雪白柔胰從李安身下翻上,輕輕揉捏著他的背肌。

  良久,李安方長出一口濁氣,喃喃地道:“真是****!仙子果非凡人啊……”

  他身下女子輕笑一聲,直笑得整間臥房都似在搖盪不休:“王爺勇猛可也是世間罕有呢!人家的心都讓你給弄得酥了。不行,你須得賠人家!”

  李安哈哈一笑,笑聲雖然爽朗,中氣卻有些不足:“仙子要本王賠些什麼,儘管道來!只是本王能拿得出手的,想必也難入仙子法眼。”

  那女子一個翻身,已伏在李安胸膛上,嗔道:“小氣!這還沒開口要你東西呢,就先打上退堂鼓了。王爺,你今日定力可要較以往遜了三分,可是有什麼心事嗎?”

  這女子肌膚如雪,腮帶桃花,眼若春波,麗而嫵媚,正是景輿。

  李安沉吟片刻,只是長歎一聲。

  景輿哼了一聲,道:“不說就不說罷!誰還稀罕什麼嗎?”

  李安忙笑道:“我不過一介凡夫,能得月下五仙之一的景輿仙子垂青,還敢隱瞞什麼嗎?實不相瞞,洛陽劫後,楊相和孫國師找到本王,言道徐澤楷裏應外合,助道德宗奪了本朝神物,實是罪不可赦,強行將他提了去,聽說很是受了些拷打,現下想必已將他提到長安了。本王每念及此事,總是心有不安,覺得愧對澤楷先生。”

  景輿訝道:“你把徐澤楷給交了出去?!王爺,你可也是修道之人,怎會不知道德宗乃是當世第一大宗派?道德宗紫微真人飛升在即,當世有誰能敵?這些且都不論,那道德宗行事素來狠辣,目中無人,王爺你將他們的弟子交了出去,他們又如何肯善罷幹休?”

  景輿一番話登時說中了李安的心事,他臉色有些蒼白,但仍強自鎮定道:“本王乃宗室血脈,諒那道德宗也不至胡來。何況若真有事,本王還可向當年授我道法的王世仁真人求助。王真人斷不會袖手不理。”

  “王世仁?”景輿冷笑一聲,道:“他那點微末道行都還不放在我止空山眼裏,你當他敢去招惹道德宗嗎?”

  “這……這可如何是好!仙子救我!”李安有些慌了。

  景輿白了他一眼,笑道:“真不知道那楊國忠與孫果許了你什麼好處,能讓你如此昏了頭腦。”

  李安呵呵一笑,顯得有些尷尬。

  景輿歎了口氣,道:“罷了罷了,若今後你有什麼事,我請山中幾位祖師擔代著就是。我們止空山雖也是小門小戶,可也非王世仁可比。”

  李安大喜,一個翻身將景輿壓了下去,一邊道:“且讓本王好好謝謝仙子!”

  景輿先是一聲驚呼,然後嬌笑不已。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9 09:36 AM

塵緣 章二十九 大隱 上

  這一日午後,紀若塵立于太常峰巔,前臨萬丈深淵,看漫天浮雲如海,心事如潮。

  只因他已見過了景霄真人。

  紀若塵來到太璿峰時,景霄真人剛用過午膳,正在花園中一邊品茗,一邊與黃星藍奕棋。見紀若塵步入花園,景霄真人當即起身,含笑招呼道:“原來是若塵來了。好好,你肯回來就好。快來坐,試試你師母的茶吧,可不是那麼容易喝到的呢!”

  景霄真人一頭烏髮盡化作瑞雪,昔日如玉似嬰的肌膚如今溝渠縱橫,峭拔挺直的身形也轉為佝僂龍鍾之態。休要說真元靈氣,如今的景霄真人怕是比尋常凡人還要體弱一些。惟有從他那從容不迫、淡泊如恆的氣度上,依稀可見幾分往昔的英姿。

  來之前,紀若塵就已知道了景霄真人道行全失之事,可是仍呆了足足一刻,方才斷定眼前這白髮蒼蒼、目光渾濁的老人,就是昔日那風度無雙的景霄真人。

  思及過往五年中景霄真人授業的點點滴滴,紀若塵只覺胸口如墜了一塊大石,只悶得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景霄見了,呵呵一笑,將紀若塵拉到石桌前坐下,又親自動手為他斟了一杯茶。壺是紫砂壺,僅有三杯之容。但如此小的一個茶壺,做倒茶這麼簡單的動作,景霄真人的雙手也有些顫抖,濺了幾滴茶水在杯外。

  紀若塵垂首望著石桌,默默地端起茶杯。他的手抖得比景霄真人還要厲害,幾乎將整杯茶都潑到了石桌上。

  他已有些控制不得面上表情,不得不低下頭去。那邊黃星藍忽然以袖掩面,也不向紀若塵打聲招呼,急急起身,奔進了屋內。

  景霄真人望著黃星藍離去的方向,歎一口氣,略有些無奈地搖頭笑道:“你師母啊,還是這樣看不開,真是枉修了四十多年。她這個樣子,叫我怎能放心將太璿峰交與她執掌?唉,還是另行選個師弟好了。”

  景霄真人又望向紀若塵,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半天,方才微笑道:“我現在老眼昏花,看不清你的靈氣真元了,只是見你現下氣度風範,顯然洛陽之行收穫非小,這太清玄聖一境,已經快圓滿了吧?”

  紀若塵低聲答道:“已有八分火候了。”

  景霄真人點了點頭,道:“果然是後生可畏。若塵啊,我平生牽掛之事,一是本宗大計,二就是殷殷和你師母了。現在殷殷流落在外,行蹤不明。她脾氣不佳,又沒什麼江湖經驗,我很是擔心。你此次下山若是方便,就在途中順便尋訪她一下。”

  紀若塵忙安慰道:“景霄真人不必擔心,據我所知殷殷現下應與青衣一道被接回無盡海去了。”

  只是這話說來殊無底氣。掌櫃夫婦既然當時連他也不認得,自不會對青衣殷殷有何照顧。至於二女被接回無盡海,也只是他個人依所掌櫃夫婦之言進行的揣測。紀若塵隱隱覺得,那掌櫃夫婦不可能認不出自己來,只是他們天性如此,定要嚇他一嚇,方才肯甘休。再由此層推想,殷殷和青衣應不會有大事。

  景霄真人察言觀色,自然知道他的心事,於是歎息一聲,道:“我已是風燭殘年,現下連常人都要遠遠不如,估計余壽不過一二年而已,今後再也無法照顧殷殷了。這孩子性情剛烈,又沒吃過苦,日後委屈怕是少不了的。她與你怎也算得上青梅竹馬,若你不棄,就代我多照顧她一些。”

  紀若塵聞言大驚,道:“您壽元怎會只剩二年?”

  說到自身生死,景霄真人反而輕鬆起來,微笑道:“我本當是神形俱滅之局,幸得紫微掌教舍重寶相救,這才撿回了一條性命。若運氣好的話,下一世輪回還能留些夙慧。”

  兩人再談數句,見景霄真人精神已有些不濟,紀若塵當即起身告辭。

  紀若塵立在崖邊,想到此處,惟有一聲歎息。

  此時面前雲海忽起波瀾,一道惡風撲面而來,呼嘯聲中幾乎將他捲入崖下。他周身毫光一現,雙足立時釘死在崖邊,任那道惡風拉扯,就是不動分毫。

  惡風來得快,去得也快,轉眼間已然消去。紀若塵立在原地,身周肌膚的輝光凝而不散,片刻之後才徐徐轉為暗淡。他暗歎一聲,自己玄聖境界將滿,體內寶光外溢,只要是稍有道行之人皆能看得出來。可是這副景象,景霄真人已然看不到了。

  他心中紛亂,顧清、青衣、殷殷、宗內諸真人、掌櫃夫婦、尚秋水姬冰仙等同門、謫仙、解離訣、神州氣運圖,或人或物,紛至遝來,一樣一樣壓在他的心頭,直壓得他透不過氣來。

  世人皆道神仙好。

  他初上西玄山時,也是如此認為。

  當時只道修好三清真訣,這一生即是衣食無憂,和樂美滿。哪曉得隨著道行日深,煩惱反而日益增多,乃至於日日思慮生死之危。修道中人不論師從哪一門派,若道行達至三清真訣上清境界,即有望輪回中保持夙緣,寄望於下一世再有所突破。因此上死生之事,對於修道中人來說,實是比尋常凡人要更加看重。

  大道原本艱難。

  景霄為虛無所傷,更有顧清遭吟風那一道青芒洞穿了身體!

  紀若塵忽然苦笑一下,發覺自己再也不能如原先所想那樣拋下一切,悄然下山遠去,尋個安靜的地方過完富足一生了。

  青墟……

  紀若塵在心中默念了數遍這兩個字,方才向太上道德宮行去。

  當紀若塵入殿時,紫陽真人正坐在紋枰前獨自擺棋,顯已等候他多時。不過紫陽真人並未責怪於他,只簡單地交待了接下來的事,就讓他自行前去準備。

  紀若塵時時處於死生之地,本就話不多,此番領了吩咐,更是一言不發,帶著滿懷心事,自行離去。

  適才紫陽真人言道,徐澤楷已落入朝廷之手,此時多半已無幸理。洛陽壽王李安已倒向朝廷與真武觀一系,此人對於道德宗今後大計至關重要,務要不惜一切代價將其爭取回來。這一次的俗務十分重要且困難重重,諸多派系勢必也要插手俗世,天下大亂之勢將成。紀若塵此前曾與壽王打過交道,也隨徐澤楷修過些俗務,因此要再去一次洛陽。

  此次紀若塵不再是孤身下山,陸續將有十名道德宗弟子進駐洛陽,以為奧援。這些弟子不論位階,均將由紀若塵調配。除此之外,雲風道長不久後也將抵達洛陽,從旁指點協助。

  紀若塵未想到會由自己負起指揮之責,不過既然有雲風相助,他也心定了許多。

  他沒有多作停留,三日後即行下山。

  此行洛陽,還要順道探訪青衣與殷殷的下落,他實是不想耽擱。

  剛行出山門之際,紀若塵忽然停步,回頭望去。山門旁,一叢錦簇花團猶自微微顫動,那原本該立於花團之後的人已然離去。惟有仍未散去的淡淡水煙悄悄透露了她的身份。

  “含煙?”紀若塵在風中立了足有一刻,方轉身下山。

  他再未回頭。

  不一日行到洛陽,紀若塵才發覺自己對於此行任務實是茫無頭緒。壽王李安是如何站到朝廷那一邊的?

  按徐澤楷的說法,李安弑兄據位時,他可是立過大功的。雖然李安乃是冷酷無情之輩,然則非是愚人,交出徐澤楷不光是失了一大助力,還招惹上了道德宗這等敵手。洛陽王府守禦再嚴,在道行高深的修士眼中仍是如平地一般,那還不是想來就來,想去就去?

  是以李安肯如此做,定是朝廷與真武觀許了他無法回絕的好處。問題在於,這好處是什麼?李安想要的又是什麼?不知道李安心中所思,又讓紀若塵如何下手?這一個誘字就用不出來了。

  且李安如此與道德宗為敵,顯然對已身安危已有依仗。至少應該不怕某位道德宗弟子備夜來襲,在睡夢中取了他的頭顱去。要想防住道德宗突襲,可不是真武觀能夠辦得到的,想必李安身後,另行有人。不管是什麼人,暫時看來,這個逼字也不大用得出來。而且就算李安束手就縛,紀若塵還真能殺了李安不成?

  道德宗再勢力雄大,殺李安這樣的人,也得斟酌再三。

  威逼利誘都不可行,又要紀若塵如何下手?望著歷經大劫,又複生機的洛陽,紀若塵不由得苦笑,他甚至於連應該如何見李安都不知道,是直接登門投貼,還是半夜翻牆而入?

  紀若塵正一片茫然之際,身旁一座大宅忽然角門一開,從裏面跌跌撞撞地摔出一個文士,緊接著兩名腆胸凸肚的家丁從門內沖出,中間又踱出一名細瘦管家裝束之人,駢指向那文士罵道:“你這無用酸才,也不睜大了眼睛好好瞧瞧這是什麼地方,就憑你也想在賈府騙吃騙喝?嘿!這不是被我戳穿了牛皮?還說什麼經你之手,小公子必能通明大體,辨識天下形勢,成濟世之材。哼,若不是今日夫人心情好,就憑你那妄議朝政的滿口胡柴,就該把你扔到洛陽府去,不死也脫三層皮!快給我滾吧!”

  那文士哼哼唧唧地爬起,先正好衣冠,方怒視那管家一眼,道:“我胸有經天緯地之才,只是時運不濟,才不得不暫時屈身西席而已。哼,你等濁物鼠目寸光,還不知今日錯過的是何等機緣!罷罷罷,我也不與你等多作理論,吵吵鬧鬧的,實是有辱斯文!”

  那管家大怒,喝道:“窮酸還不快滾,小心我著人拿下你,送入洛陽府去,四十大板打斷你腿!”

  紀若塵立在街對面,只覺得這文士的聲音好熟,卻一時想不起來何處聽過。

  那文士眼見兩個胖大家丁卷袖掖衣,露出兩根粗大胳膊,就要上來動粗,忙叫道:“聖人有言,君子動口不動手!君子動口不動手!”

  他一邊叫,一面以袖掩面,匆匆向街對面逃來。

  那管家見他躲得狼狽,不由得哈哈大笑,招回了兩名家丁,得意洋洋地回府去了。

  那文士一邊回頭張望,一邊猶自恨恨不已地道:“有眼無珠,哼!”

  只是他走得急了,未曾注意到前方有人,一頭撞在一人身上,不由得騰騰後退三步。那文士劍眉一豎,正要發作,哪知對面所撞之人一拱手,道:“濟先生別來無恙?”

  那文士吃了一驚,斜睨對面之人一眼,見那人年紀甚輕,氣宇軒昂,形象不凡,才收起三分輕視之心,道:“你怎知我姓濟?”

  紀若塵笑道:“先生姓濟,名天下,字盡知,取的是天下之事,無所不知之意。”

  濟天下又吃一驚,盯著紀若塵左看右看,方才一拍額頭,道:“我想起來了,當初從你這裏得了五兩銀子!你叫……你叫……”

  濟天下一時間憋得面紅耳赤。他當初根本就沒問過紀若塵姓名,現下又哪里叫得出來?倒還是紀若塵先為他解了圍:“我姓紀,名若塵。今日有緣,得在洛陽重見先生,正好有些事情請教,不知先生可否不吝指教?”

  濟天下一聽說紀若塵有事請教,架子立刻又端了起來,傲然道:“有這樣當街請教的嗎?豈不是有辱斯文?”

  紀若塵不禁一笑,當即隨手拉過一個路人,問了問洛陽最貴的酒樓是哪一間,就領著濟天下直奔而去。

  放鶴樓三樓的雅間中,濟天下十指齊上,滿桌的酒菜片刻就被他掃得七七八八,酒也下了三壺,那衝殺於杯盞佳餚之中的浩蕩之氣,實是深得聖人教誨。

  濟天下既已酒足飯飽,滿臉薰紅,望向紀若塵的眼光自然就柔和到了極處,歎道:“五花馬,千金裘,呼爾將出換美酒,與爾同消萬古愁!果然是人生得意須盡歡啊,不然要錢何用?太白名句,真是深得我心,深得我心!呃!……不知你要請教何事?”

  紀若塵拱手道:“聽聞先生通曉天下大事,可否為若塵說說壽王李安?”

  濟天下冷笑一聲,道:“壽王?此人陰狠而寡決,雖有包天野心,卻一無相匹之才,二無輔佐良臣,且目光短淺,自斷肱股良臣,不過一豎子,不足以成大事。”

  濟天下這一開了頭,當即口若懸河,話題更從壽王身上引申開來,轉為講解天下大事,不知不覺間早已離題千里。不過此人確是有才,條分縷析,無比複雜之局往往被他三言幾語就解析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紀若塵越聽越是欽佩,越聽越是入神,直到手舞足蹈的濟天下說得腰酸臂軟,口中生煙,不得不稍稍歇息之時,他才省起來對於此行之事還沒問出什麼來。

  紀若塵一轉念間已有計較,當下施禮道:“先生果有大才,若塵佩服。適才見先生似是懷才而不遇,不得不屈身西席一職。既是如此,若塵此次在洛陽尚有許多仰仗先生之處,不知先生能否屈尊相助?”

  濟天下睨了紀若塵一眼,道:“你想我做你的幕僚?哼,我一身聖人之學,哪能如此輕易就屈居人下的?此事再也休提!”

  見紀若塵面有失望之色,濟天下口風立刻一轉,又道:“……只是看你如此誠心,我也就只能勉為其難,助你一次。但聖人之學不能隨便與人,月例紋銀五十兩,成即是成,不成就不成!”

  錢財于修道人來說就算不如糞土,也是身外之物。紀若塵聞言微微一笑,當即道:“如此那便說定了。”

  兩人當下結帳,離開了放鶴樓。

  紀若塵望著濟天下的背影,想起洛陽大劫之夜,此人仍能四處行走而毫髮無傷,若說真的只是一介文弱書生,誰又會信?而且他的真實實力越是看不出來,就越是可怕。

  “哼!我辨識肥羊無數,這眼力可不會差了!”紀若塵暗自冷笑,又隱有些自得。

  哪知濟天下此時忽然轉過身來,拍著紀若塵的肩膀笑道:“我一身聖人之學,本是混跡風塵的一頭神龍。沒想到形跡居然被你給看了出來,年輕人的運道就是好啊!”

  紀若塵聞言一愣,登時對自己的判斷有所動搖。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9 09:37 AM

卷一 塵緣 章二十九 大隱 下

  尚是黃昏,洛陽王府內堂中已是絲竹聲聲,弦樂悠悠。李安身著輕服,倚在一名盛裝的宮女身上,手持青銅爵,不住搖晃著杯中酒,卻並不飲下。

  面對著堂前如花舞妓,滿桌珍饈佳餚,他全然無心享用。

  旁邊一名寵妃見狀偎了過來,嬌聲不依道:“自從那景輿走後,王爺整日就是悶悶不樂的,也不說來陪陪人家。王爺可有什麼心事嗎?”

  李安猛一揮手,將那寵妃掀到一旁,連帶著杯中酒也潑了不少在她身上。他心中越來越是煩燥,猛然將銅爵擲在堂前,喝道:“都給本王退下!”

  舞妓歌女樂手們個個噤若寒蟬,一一膝行退下。那寵妃花容失色,還未及說些什麼,李安已瞪了她一眼,喝道:“你也滾!”

  她淚珠登時滾滾而下,以袖掩面,匆匆退下了。

  看著空蕩蕩的內堂,李安才算平靜下來。他坐定不動,整間內堂死一般的寂靜。

  猛然間嘩啦啦一聲響,李安已將整張桌幾連同上面的飯菜一把掀翻!

  一個內侍官正低頭小跑著進了內堂,一抬頭就見一條大魚迎面飛來,嚇得一個虎撲伏在地上,口中連稱:“王爺饒命!王爺饒命!”

  李安定睛一看,見是內通外傳的內侍官,沉聲喝道:“何事?”

  “門外有一名為紀若塵之人求見王爺。”內侍官戰戰兢兢地道。

  李安全身一震,失聲道:“什麼!”

  他立刻覺察到了自己的失態,鎮定下來,道:“吩咐他玉鳴殿等候。殿兩側排刀斧手,速請薈苑諸供奉殿后簾內就座。”

  玉鳴殿殿高三丈,闊而深。其上碧瓦流彩,飛簷點金,殿周則以白玉回廊繞之,真個是富麗非凡,煌煌灼灼。其內也是樑柱塗朱,四壁繪彩,堂皇之極。

  長殿盡頭乃是李安之高座,座背以黑為底,暗金描花。長殿另一頭孤零零地擺著一張椅子,紀若塵正襟端坐,雙眼低垂,似入定神遊去了。

  殿中陰風陣陣,除了載來陣陣殺氣,還送來隱約的話聲。

  “師叔,他全身上下看不到元氣外露,難道是修入那個什麼太聖境了?”

  “胡說!他才多大年紀,能修入太聖之境?年輕人不懂就不要亂說!”

  “那他為何不懼?”

  “……道德宗人,大多傲慢若此。”

  紀若塵只是靜靜坐著,似乎周圍的一切都與他無干。

  不知不覺間,已是一個時辰過去。

  玉鳴殿兩邊廊下不時會響起鎧甲碰撞聲,這些重甲刀斧手雖是精銳,然而在緊張中立了一個時辰,人人都是呼吸粗重,不由自主地有些搖晃。

  殿盡頭的厚簾後,也時時有靈氣波動。十余修道之士雖然看不起紀若塵的道行,但道德宗盛名在外,誰都怕紀若塵驟然暴起發難。真要動起手來,他們也勢必不敢傷了紀若塵的性命。畢竟,他們這些出身小門小派之人,又哪敢冒著滅門滅派的危險與道德宗為敵?

  可誰知紀若塵自入殿坐定後,就如一尊石雕般,忽然失去了全身的生氣。若單憑靈覺感應,只會覺得坐在那裏的是一具死屍。且一眾修道人明明看見紀若塵全身真元都處於寂滅不波之態,就算要突然動手也不可能,但不知為何,每個人都下意識地越來越緊張,就如他真元已聚至巔峰,就要發出驚天一擊一般。

  眾人就這樣忐忑不安地等著隨時可能到來的一擊,惶惶然若受驚之兔,片刻也不敢放鬆。雖說以紀若塵的道行絕不可能會是這許多人的敵手,但眾人就是不敢放鬆心神。一個時辰過去,數名道行淺些的修道者竟已汗透重衣。

  而紀若塵依然定如泥木偶像,未有分毫變化,似是要永無休止地坐下去。

  寂靜,靜得讓人發瘋。

  呼的一聲,殿后一名修道者沒有控制住手中的咒符,猛然燃起一團藍火。旁邊一名修者見了,立刻從口中吹出一縷寒氣,將那藍火撲滅,方不致使咒符反噬。一眾修道者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是面有駭色。只有極邊上立著的數名修道者若無其事,但望向中央這群人的目光中多少都帶了些鄙夷。

  啪啪啪!殿外忽然響起一陣掌聲,然後絲竹響起,李安在一眾內侍宮女的簇擁下走入玉鳴殿,坐在了中央高座上。

  “少仙果然定力過人,本王佩服!不知少仙此次重返洛陽所為何事?該不會是為了那晚不辭而別之舉吧?哈哈!哈哈……”

  見紀若塵全無動靜,李安的大笑聲漸漸地弱了下去。

  紀若塵雙眼徐開,一雙深不見底的瞳望向了李安,淡淡一笑。

  李安的笑聲忽然啞了!

  他只覺眼前一片昏黑,如身處曠野,一片蒼茫中面前隱現一座巍巍孤絕斜峰,似是隨時都會當頭壓下,將他立時壓成齏粉!

  李安一時間已不能呼吸!他不得不以手扼喉,極力呼吸,卻吸不到一口空氣!就在他滿面青紫之時,殿中忽又轉成一片清明,荒野孤峰都消失得無影無蹤,李安複又能視物。他這才看見左右有數名修道者奔來,想是已發覺了他狀況有異,只是他們發現得實在是晚了些。殿后的修道者中的確有道行不錯之人,早已察覺李安著了道,可這些人又偏不是李安能夠指揮得動的。

  李安深深地吸了幾大口氣,揮了揮手,令那幾名修道者都退了下去。此時他心下極是懊惱不該放景輿回止空山搬援軍,若是她在此處,自己斷不會弄得如此狼狽。

  紀若塵望著李安,徐徐道:“王爺,我此來所為何事,要在這裏說嗎?”

  李安雙手一揚,凜然道:“本王光明磊落,事無不可對人言,就在這裏講好了!”

  紀若塵淡然道:“也罷,我此來當然是為徐澤楷之事。”

  “大膽!”李安重重一拍椅臂,喝道:“徐澤楷裏外勾結、圖謀不軌,意圖劫奪朝廷至寶,證據確鑿,罪無可赦。他現已被押往長安,不日就要正法!你竟敢孤身來討要朝廷欽犯,莫不是不知道死字是怎麼寫的嗎?本王念你年少無知,洛陽大劫時又出過力,此事暫不追究!退下吧!”

  紀若塵雙目緩緩垂下,淡淡地道:“即是如此,那若塵就告辭了。只是我有一事尚要請教王爺。王爺以為,這殿裏殿外二十二名修道之人,究竟有幾人敢與我道德宗為敵?”

  玉鳴殿中一片死寂。

  死一般的寂靜之後,兩旁殿下逐漸響起粗重的呼吸聲,一陣大過一陣,如潮汐洶湧的海。那些刀斧手肉體凡軀,已漸漸承受不住殿中散出的陣陣無形重壓。

  李安動都不能動一下,周身冷汗一層層湧出,面色早灰白若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紀若塵起立,整衣,轉身,舉步,離殿。

  “我敢與道德宗為敵!”

  伴隨著一聲呼喝,李安身後厚簾突然破成片片碎布,一名中年道士提劍而起,飛過十餘丈距離,劍虹前出一丈,向紀若塵後心刺來!那中年道士身後另跟著一個青年道士,同樣手提鋼劍。然而這青年道士道行就要差得多了,無法馭劍升空,只能貼地疾沖而來。

  紀若塵就似沒有看見背後攻來的兩人一樣,依然信步向前行去。那中年道士剛沖進紀若塵三丈之地,左右兩壁忽然同時傳來一聲暴喝。左首喝聲陽剛暴烈,如熊熊烈火,右首則隱隱有陰柔回轉之音。兩記喝聲合而為一,在空中繞合成一個無形的圓環,剛好將那中年道人套在其中,令他不得寸進。

  那道人面色大變,剛要運力掙扎,那束在腰中的無形圓環即驟然收緊,一陰一陽兩道真元洶湧而入,頃刻間攻破了他護體道法。中年道人一聲慘叫,喀嚓骨裂聲不住響起,他腰椎已被勒得粉碎!

  青年道士收不住去勢,眨眼間越過了中年道人,沖到了紀若塵身前。情勢如此,他不得不硬著頭皮,一劍向紀若塵背心刺下!

  紀若塵微一側身,就已讓過了這一劍,然後輕飄飄地一個旋身,撲入那青年道士的懷中,一肩撞在他的胸膛上。又是喀喀數聲,那道士胸前肋骨寸斷,長劍脫手,仰天栽倒在地。紀若塵前面的動作都渺無生氣,詭異無倫,惟這一記肩撞正大光明,淩厲果狠,與之前大不相同。

  這一撞,紀若塵其實是學自吟風。

  左右兩壁廊下又傳來一片喧嘩,重甲刀斧手們嘩啦啦倒下一片,龍象白虎二天君踢開攔路的刀斧手,大步走進殿中,分別在紀若塵左右一站。剛才那由嘯音構成的陰陽環就是他們的傑作。二天君本是李安府中頂尖的人物,這麼一立,不怒而自威。殿內殿外的修道者無不識得二天君的厲害,見他們忽然倒戈,都渾然不明所以。

  那中年道士傷勢極重,但若加救治,仍可挽回一條性命。相較之下,青年道士傷的就要輕得多了。

  紀若塵在兩人身前立定,微笑著道:“看兩位道法,想是出身自真武觀的?”

  中年道士掙扎著叫道:“小賊知道就好!你如此……張狂,國師必……必不會……”

  他話音未落,眼前已是青光一閃!

  “…….必不會放過我的。”紀若塵一邊替他將下半句話補全,一邊凝望著手中的長劍。長劍劍鋒寒光森森,通體隱放寶華,全無一絲血痕,顯然經過數段道法加持,端的是一口好劍。

  只是這一把劍,剛剛將原主人的頭顱斬下。

  “果然好劍,只是有些不吉。”噹啷一聲,紀若塵隨手將這把劍擲在了地上。

  長劍跳動幾下,險些斬在那青年道士的臉上。那青年道士見紀若塵又拿起了自己的劍,唬得忙撐起身體,叫道:“少仙饒命!我才入真武觀十年,今後必不敢再與少仙為難了!少仙饒命!”

  “是嗎?”紀若塵手中青光又是一閃,方才淡淡地道:“可是我好像聽過一句話,叫做斬草除根。”

  他仔細端詳了一會手中的青鋒劍,輕輕吹落上面掛著的一滴血珠,歎道:“這把劍就差得多了。”

  紀若塵丟下長劍,向著李安深深一禮,道了聲告辭,就帶著龍象白虎二天君昂然離去。

  洛陽王府衛士眾多,修道人也不在少數,竟無一人上前攔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紀若塵三人離去。

  徐澤楷被押往長安之後,他的府第一時還未被收回另作他用,丫環僕役一應俱全。

  入夜時分,本應是***寂寥的徐府一反常態,頗為熱鬧,下人們穿梭來去,忙個不停。紀若塵此刻坐在中廳,正在大排宴席。上首坐著的赫然是那濟天下,他自己打橫作陪,龍象白虎二天君坐在下首。

  原來紀若塵從王府出來,就直接來到徐府,公然占了此地,又讓龍象白虎二天君以道法封府,不許下人們出府。管家下人們懼怕,只得乖乖聽紀若塵吩咐,大張***,堂前設宴。

  以紀若塵此時的道行,已可經月不食五穀,除非是品嘗美食佳釀,否則三餐都可省卻的。是以雖對著滿桌珍肴,紀若塵也只是略動了幾筷子而已。龍象白虎二天君只是好酒,光顧著一大碗一大碗的喝酒,根本不去動桌上酒菜。可是桌上菜肴已十有九空,這自然都是那濟天下的傑作。

  每到動筷之時,濟天下立會顯出幹雲豪氣,雙筷落處,如風捲殘雲,轉眼間就會掃空一碟。紀若塵直懷疑他腹中是否另有乾坤,否則何以會裝下如許多的酒菜。

  席開不足一刻,菜已見底,酒空十壇,濟天下果然能人所不能。紀若塵見火候已到,方向濟天下一拱手,笑道:“濟先生果然神機妙算,若塵此番方能事事占儘先機。”

  濟天下一直脖子,勉強將一整只鵝掌吞下肚去,含含糊糊地道:“聖人有言,君子不欺暗室,咱們當然要堂堂正正地拜見,如此先讓他有萬全準備,再一舉破敵,自可盡掃對方銳氣。這等小事,稍想想就會明白,又有何難?”

  “若塵受教了。”

  咣當一聲,白虎龍象二天君兩個大大碗公重重地碰在一起,酒漿四溢。他們照例先向濟天下招呼一聲,然後就互相吹捧勸酒道:“你我兄弟果然海量,幹了!”

  “那是當然!閒話少說,幹!”

  轉眼間二天君又是兩大碗下肚,那廂濟天下百忙之中,也抽空幹了碗中酒。白虎天君一抹嘴唇,提起一大壇酒,又給三個碗中添滿。

  紀若塵好不容易得了個空,向濟天下問道:“先生何以會斷言那李安會自行尋上門來呢?”

  濟天下冷笑一聲,道:“這還不簡單?壽王志比天高,端看他可將自己王妃雙手奉給明皇就可見一斑,區區一個洛陽,如何滿足得了他的胃口。他現在取了兄長之位,鎮守東都,又手握兵權,可謂極近尊榮。所以你想想,他若還想再進一步,又能向哪去?”

  紀若塵苦思片刻,動容道:“先生之意,難道壽王想要入主東宮?!是了,那孫果定是許以這等好處,才能煽動得壽王與我宗為敵!”

  濟天下聽了又是連連冷笑,道:“聖人雲,遇事當先思已過。你自己也說,那個真武觀規模連你道德宗的三成都沒有,若非迫不得已,怎會願與你為敵?天知道你道德宗作了何事,才弄至這般天怒人怨。壽王可非是明皇親子,哪輪得上他入主東宮?他也不是笨到了家,必是明白儲君事大,哪是孫果一介國師就能定奪得了的?是以若行正道,東宮斷不會幹壽王之事。反倒是你那道德宗行事肆無忌憚,與狼子野心的壽王正是一對。因此……”

  咣當數聲大響,二天君插了進來,與濟天下又連幹三碗,然後撲通聲接連響起,兩位海量天君身體一軟,就此滑入桌下,鼾聲大作。

  濟天下可不管二天君如何,他只是滿面通紅,口噴酒氣,一拍桌子,喝道:“因此今晚李安必會登門!”

  堂外忽然傳來一個聲音,語帶驚訝:“這位先生如何稱呼,怎知本王今夜會來拜訪?”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9 09:39 AM

卷一 塵緣 章三十 仁義 上

  直至黎明時分,壽王李安才從徐府邊門悄悄離去。紀若塵直把李安送回洛陽王府,這才轉身離去。

  徐澤楷原本那座宅第其實此刻已是紀府了。但紀若塵也不急著回去,反正現在離天明還有一段時光,索性在城中四處走走。

  洛陽仍是一幅劫後餘生之象,到處都是大片大片坍塌損毀的房屋,失了家屋的百姓攜妻摯子,在牆角樹下席天幕地而居。還好此時尚是夏日,若是嚴冬,還不知將死多少百姓。

  夜風習習,送來陣陣腐臭氣息。紀若塵已去探過洛水,見洛水穢氣深結,怕是再有兩月才可複飲,更尚不知何時才能有魚。那些平日裏靠在洛水中打漁為生的人都失了生計,若不是每日還能領到官府分發的一碗薄粥,真不知這些漁夫還能以何維持生計。且洛陽周圍農田十中毀去二三,今歲饑荒已成定局。中原又正旱著,怕是今年冬天,天下百姓都不好過了。

  紀若塵將這一切都收在眼底。

  然而修道之人雖同於神州沃土上行走,大多卻並不認為自己屬於濁濁塵世。因此塵世旱也好,澇也罷,都與這些修道之士無甚關係。比如道德宗,雖有修俗務這一說,但史上極少有干涉凡俗事務之時。

  所以才會說,修道之士自成一界。

  紀若塵實在是想不明白道德宗此次為何要如此不計代價搶奪神州氣運圖。平空樹敵不論,又對本宗弟子修為無甚好處。難道說宗內真人們真的有意於天下?那就更加令人不解了。

  他隨意而行,一邊審視著洛陽慘景,一邊反復思索著當前時局。

  表面看來,這一晚紀若塵與李安談得頗為相得,很有開誠佈公,惺惺相惜之勢,實際上兩人一直在繞來繞去,互相試探對方底線,往往談上大半個時辰,又繞回了原處。其耗神勞心之處,實在是比修習什麼道術法訣都有過之而無不及。李安吃虧在對修道一界的勢力雄長不甚了了,而紀若塵則對廟堂朝野勾心鬥角僅是粗知一二。本來兩人此次鬥智該算是打個平手,但紀若塵已聽濟天下解說過當朝局勢,對壽王岌岌可危的處境倒是十分清楚,因此心中有底,終於漸漸地占了上風。

  當朝貴妃楊玉環如今集三千寵愛於一身,深得明皇寵倖,但這對於雙手將她奉上的壽王來說,卻未必就是一件好事。因她之故,明皇並未深究李充暴卒一事,仍令李安接替王位,鎮守東都,這已算是莫大的思典了。

  其實就算楊玉環肯為李安多多美言,李安也未必敢照單全收。一旦被明皇認為楊妃與他藕斷絲連,餘情未了,立時就是殺身大禍。因此李安事事謹慎小心,生怕落下一絲話柄,予人口實,連楊貴妃生辰這等重要日子,所送賀禮也是隨波逐流,萬萬不敢太重。

  同是因楊妃起家,楊國忠生得一表人才,即心狠手辣,又有經濟之才,短短時光已是權傾朝野,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稱得上是炙手可熱,無論權勢地位都遠遠壓倒了李安,李安雖貴為帝胄,見了楊國忠也唯有逢迎巴結的份兒。

  當然李安是不會說出這些的,但紀若塵與他談得越深,就越是有所感覺。何況此次大劫生於洛陽,壽王李安多少也得擔些干係,若是有心在幕後推動,削爵殺頭均有可能。因此或是孫果與楊國忠以此相脅,倒是不愁李安不屈服。李安野心極大,定是不甘心如此受制於人的局面。也正是因此,紀若塵依濟天下之策,首先策動龍象白虎二天君以為內應,再當殿擊殺真武觀二道士以立威。李安見了紀若塵及道德宗實力,自也不肯放過這等翻盤機會。於是他果如濟天下所料,中夜孤身來訪。

  紀若塵話裏話外,隱約透著道德中將全力支持李安的意思,更暗示他真武觀不過是個二流門派,當世三大正派,玉大洞府均不大插手塵間俗務,如此才讓孫果鑽了空子,攀附上了朝廷這棵大樹。此次擊殺真武觀二道,一是為徐澤楷報仇之意,二是給孫果一個教訓。

  李安聽後又憂又喜,憂的是自已夾在道德宗與朝廷之間,處得乃是凶的不能再凶的一塊險地,喜的則是若真得道德宗全力支持,日後大事有望,至於道德宗聲威如何,李安早有所感,徐澤楷不過是道德宗一尋常弟子,已是他府中頂尖人物,而此次道行精深的龍象白虎二天君更是直接倒戈到道德宗一方,進一步讓李安認清了形勢。

  這一晚能夠談到這種地步,實在紀若塵意料之外。這還是他第一次如此深入地接觸到朝廷廟堂上的紛爭,過往修真派別之間的紛爭在這種鬥爭面前,實是有如兒戲。

  好不容易等到李安告辭離去,紀若塵心下登時暗松了一口氣,覺得輕鬆了許多。實際上,現在紀若塵只要一想起那每一句都含糊不清、卻均暗有所指的對話,就會覺得頭疼不已。

  這等爾虞我詐,不死不休的廟堂之爭,真的適合我嗎?紀若塵暗暗地問自己。

  他的頭疼得更加厲害了。

  此刻紀若塵頂心猶如被一枚尖針刺入,而心也跳個不停,就似有什麼事快要發生一般。

  頂心那枚其實並不存在的利針越刺越深,痛楚也越來越強烈,感覺上倒與典籍中所載中了極樂針的症狀有些相似。紀若塵一聲低低的呻吟,伸手扶住了身旁的古樹,才得以支撐起身體。古樹早已枯死,觸手處坑坑窪窪,皆是當初凩嬰留下的痕跡。

  紀若塵臉色蒼白如紙,實在不知道這兩種感覺從何而來。然而他知道,頂心之痛與心中驚慌非是自然而然所生,必然是有因而起。但是他道法本就不夠深湛,現在受命宮凶星所擾,卦象及與此有關的一切道法都已不能再用。不論他推算什麼事,都只有兩種結果,要麼是大凶且有血光之災,要麼就是一塌糊塗。

  他苦笑一下,再有什麼事,此刻也只能隨它去了。

  “叔叔你在幹什麼呀?是不是不舒服呢?”一個稚嫩的童聲忽然自旁傳來。

  紀若塵轉頭一看,見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女孩正在看著自己。小女孩身著青裾白衫,腳蹬紅色軟緞繡花鞋,兩根整齊的沖天辮一晃一晃,一雙大眼睛撲閃撲閃地,甚是靈動,很招人喜愛。

  紀若塵微笑著蹲在了小女孩面前,柔聲道:“小妹妹,叔叔沒事的。這麼晚了怎麼還在外面亂跑,可是會有危險的,來,叔叔送你回家。”

  小女孩小手向側方一指,道:“我家就在那邊,可是我不想回去……”

  “不想回去?為什麼呢,是不是做了什麼錯事,怕家裏人責罰呢?”紀若塵一邊說著,一邊伸手去摸她的頭頂,手剛要觸到那烏黑的秀髮之際,手心中忽然多了一枚金針,閃電般刺入了那女孩的後項。

  “你!……”女孩驚叫了一聲,聲音卻是出人意料的成熟,然後兩眼漸漸無神,就此軟倒在地。

  紀若塵從懷中取出一根極細的丈許絲線,好整以暇地將那小女孩捆綁起來。他綁得十分技術,又非常的耐心,直用了一盞茶的功夫,才將這人事不省的小女孩綁好。這根絲線取自東海鮫須,水火不傷,極是堅韌。縱是修道之人也很難斬斷。

  此時正是黎明之前,空中高懸一輪孤月,四下裏寂靜無人。紀若塵站起身來,用食指一勾細絲線匯合之處,就將那女孩整個地提了起來。

  他等了這麼久,就是想等這女孩子的同黨出現,只是不知她是孤身前來的,還是同夥根本不在乎她的死活,始終都沒人出現。紀若塵等不到人,只得提著那女孩直回徐府去了。

  這女孩相貌雖幼,但實是有著不錯的道行,絕不可能僅有十歲。那身段相貌若不是由某種道法所生,就是宗門有意如此培養。她真元靈氣掩飾得雖然極好,奈何紀若塵靈覺罕有其匹,又怎瞞的過去?對於這等別有用心之人,紀若塵素來不會客氣,索性將計就計,一舉將她擒下。在捆綁之時,那女孩的真元氣息已不受控制,慢慢溢散出來。紀若塵大略辨出她應屬邪門五大洞府之金光洞府的弟子。

  紀若塵暗自冷笑一下,他正想要捉幾名邪門弟子來問些事情,沒想到這麼快就有人自行送上門來。他提著這女孩,剛要離去,忽然全身一滯,頂心又傳來一陣鑽心的劇痛。紀若塵深吸一口氣,強忍著眩暈,疾行而去。

  “啊!!”

  一記聲嘶力竭的叫喊在密閉的山洞中回蕩不休,接下來,是陣陣粗重的喘息聲,有如一頭奄奄一息的野獸,甚而無力去舔一下自己的傷口。

  一隻蒼白如紙的纖手慢慢地伸起,順著洞壁不住向上摸索,終於抓住了一塊突起的岩石,猶似浴水的人抓到了最後一根稻草,就此死死握住。那只手手指纖纖,但卻看不到一點血色,臂上玄黑色的衣袖已破裂成條條縷縷,本來玉藕般的手臂上已佈滿了細細的血痕擦傷。

  又是一聲嘶喊!

  那只手驟然握緊,用力之大,似要將整個洞壁都拉塌!

  嘩啦啦一聲響,那塊突起的岩石竟被她生生拉斷!無數碎石如雨落下,砸在那頹然倒下的黑衣女子身上。她卻動也不動一下,好像已耗去了全身的力氣。

  片刻之後,這女子才動了一下,然後又動一下。她以肘支地,艱難之極地撐起上身,抬頭向洞口望去。

  洞口幾乎已完全被巨石封閉,只有幾線微光從石縫中透射進來,給狹小的石洞添了一點光亮。在這一點點的光芒中,卻有著一處黑暗。洞口前,正插著一把玄黑色的古劍。那黑得深不見底的劍鋒,似乎要講周圍一切的光都吸進去。古劍靜插在岩石中,紋絲不動,然而側耳細聽,會隱約聽到陣陣波濤之音。

  這女子竭盡全力,才始自己的頭抬得更高了一點。那一雙充滿了痛苦的瞳中,終映出了古劍的影子。她一動不動地看著古劍,眼中漸漸又燃起熊熊火焰。

  這女子正是雲舞華。此時較極樂針應該發作的時間已過了近一月,她仍隱在這荒無人煙然則靈氣充沛的山洞中,竭盡平生所學,苦苦對抗著極樂針。

  這一月之中,她飽曆人間至苦至痛,已非度日如年可以形容。她不僅要和逾越忍耐極限的痛苦爭鬥,還要和紛至遝來、永無休止的心魔幻境相爭。偶爾清醒之時,她甚而會想,會不會飛升前所謂天劫也就不過如此?

  頂心處又傳來隱隱的痛,雲舞華知道極樂針又要發作了。她試著提聚真元抵抗,然而全身上下所有丹元關竅湧出的真元只有區區數滴,如何能再與極樂針相抗?

  雲舞華苦澀地笑了笑。

  她終於支援不住了。又是誰說,人力定能勝天?

  可是她不後悔。寧可在極樂針下魂消玉隕,她也絕不願回玄香穀求救,因為她不是蘇蘇。

  紀若塵有一句話沒有說錯,玄香穀無垢山莊的確有手段有至寶可破解極樂針,使她起死回生,但那些寶物陣法只能用在蘇蘇身上。

  蘇蘇十二歲時始閉關,這一閉就是整整五年。雲舞華雖然十分疼愛蘇蘇,但就連她也沒對蘇蘇煉成龍虎太玄經抱有什麼希望。龍虎太玄經威力無窮,妙用萬方,女子若能煉成更能增加許多神通。然則此經起始處就是死關,能過得這一關的十中無一。是以當日蘇蘇孤身入關之時,雲舞華知曉後已是心冰體寒,本沒想到還能有再見蘇蘇的一天。

  龍虎相爭,往復不休。

  煉成龍虎太玄經後,蘇蘇即可僅憑玄香谷所藏陣法丹藥複生,可是雲舞華卻不行。事實上,整個玄香穀中,也惟有蘇蘇能夠如此。能令雲舞華消去極樂針的靈藥世上不是沒有,只是玄香穀沒有。紀若塵隨口所說的那幾樣東西,玄香穀一樣都沒有。

  這並非是被譽為化外三大密境之一的玄香穀太窮,而只能說道德宗所藏實在過於豐厚。所以紀若塵以己推人,不光是錯了,還錯得厲害。只是雲舞華哪還有心情與他計較這些?

  忘塵先生是決不可能損二十年道行相助雲舞華的,既然蘇蘇修成了龍虎太玄經,那麼雲舞華就不再是不可或缺的。何況,玄香穀另有一門太華忘塵經,足以抗得過極樂針。只是太華忘塵經強則強矣,卻須與忘塵先生雙修,方能有成。

  她不是蘇蘇,她也不願當什麼七夫人,她只是雲舞華。

  所以她只能伏在這冰涼的岩洞中,靜靜地感受著極樂針一分一分地向體內沉去,直到入心的那一刻,就可以結束著無邊無際的痛苦。

  只是,就這樣結束嗎?

  她怔怔望著觸手可及的天權古劍,忽然伸出了手,顫抖著撫上了天權的劍鋒。鋒銳無匹的劍鋒悄無聲息地切開了她的手指,凶厲的劍氣洶湧而入,轉瞬間壓制住了極樂針的去勢。得此空隙,雲舞華忽然浮起,淩虛盤坐,體內真元依著太華忘塵經的法門極速運轉一十八次!

  叮的一聲輕響,極樂針忽從雲舞華頂心飛出,釘在洞頂岩石上,泰半針身沒石而入,只餘針尾顫抖不休!

  月色下,斷崖忽然一聲轟鳴,居中裂開!

  穿空亂石中,雲舞華皓腕玄衣,提天權古劍,冉冉而升,乘月遠去。

  強行催運太華忘塵經雖可逐出極樂針,然則一月之內,必須以男子真陽化解,不然必內火焚心而死。

  但有一月之期,于她已然足夠。

  這一月之中,她當快意恩仇,盡誅仇敵,然後在焚心前尋月明之夜,立孤峰之巔,揮劍自刎。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9 09:40 AM

卷一 塵緣 章三十 仁義 下

  平昌縣自古已為入川要地。因蜀地絕險,且荒獸眾多,群妖聚積,因此許多修道之士也會選擇自此入川。是以這平昌縣雖然不大,卻頗為繁榮。屈指可數的兩三條小街,俱是車水馬龍,人頭湧湧。熱鬧非凡。隨處可覓的酒肆時時流瀉出的笙歌彈唱,街頭賣藝的小攤不時爆出的連聲喝彩,沿街叫賣小販賣力的吃喝……聲聲彙聚,一派喧囂之景,升平之象。

  蜀地多陰雨,平昌也是如此。瞧這天色已是午時,空中仍是陰沉沉的一片,鉛色的厚重雲層壓得極低,頗有些讓人喘不過氣之感。昏昏天光中,忽自官道盡頭升起一朵明黃雲彩,張殷殷迅疾行來,直接沖入了平昌縣。平昌雖稱為縣,但比鎮也大不了多少,一條官道穿城而過,一張殷殷立於東城,幾乎一眼就可望到西門。但這樣一個小城,卻讓她有些犯難。她東張西望。實是不知該向何方去。

  此時一隻彩蝶翩翩飛到張殷殷面前,落在了她的衣襟上,隨後再次飛起,引領著她登上了城中一座頗見脹的酒樓二樓雅座。座中有楚寒石機二人,還有石磯明雲和一名道德宗道士。桌上擺放著數樣菜肴,一壺熱酒。

  張殷殷入座後也沒言語,即刻給自己倒酒,飲盡。連盡三杯後。方才長出一氣,開始動手掃蕩桌上菜色,張殷殷落筷如風,顯是餓得有些厲害,但在眾目睽睽之下,她每一個動作都是舒展自如,自然天成。不論多快,起伏間節奏分明

  ,自成格韻,有若揮就一曲無聲之樂。

  她才掃完半個碟子,明雲和道德宗道士就已覺心旌動搖,口舌乾燥,忙將目光偏向一旁,不敢再多看她一眼,生怕道心被破。石礬面上微現青煙,左手食指上一塊翠玉扳指飛速旋動,借此方能機住她有意無意間施出的天狐密術。惟有楚寒道行雖並不比余人高出多少,但心志之堅遠勝在座諸人,仍是不動聲色地坐著。可是他也須暗提真元,方可抵擋得天狐秘術。

  眼見張殷殷已將桌上菜肴清理了一半,楚寒方開口道:“張小姐來遲了三日,用罷酒菜,我們就動身吧。算算時日已經拖延了許多,早點回西玄山,也可免得貴宗真人們掛念。”

  一說到來遲,張殷殷臉上登時微微一紅,支吾道:“平昌這裏地勢複雜,支路太多……嗯,我順便還得看看山水……”

  楚寒當即了然,微微一笑,不再多問。

  張殷殷雙筷正要伸向下一碟,突然凝在了空中,雙眼微眯,望向了雅間門口處。嗆的輕響,那道德宗道士和明雲長劍均是微微出鞘,石磯面色也凝的來,一隻左手放入了懷中,準備著施放什麼法寶出來。

  嘭的一聲,雅間木門在千鈞無形壓力下驟然炸成漫天木絲,然後一道火光閃過,就此化煙去了。

  兩間雅間相對而設,對面的雅間房門也同樣化散成灰,現出內中對坐飲茶的一老一少一老者正是青墟宮虛罔,少的則是吟風,他們也同樣向這邊望來。

  如此近距離相見,雙方顯然都有些意外,酒樓中氣氛刹那間緊張起來,一干人等屏息靜氣,靜靜對望。忽然砰的一聲,張殷殷面前的酒杯炸得粉碎,酒漿四溢,不過在濺到她衣上之前,已被她體內真元給震了回去。

  虛罔咦了一聲,對張殷殷的道行頗為驚訝。他直覺地感到張殷殷的天狐之術並不簡單,但出手相試竟然無功,不由得對她刮目相看。

  洛陽一戰後。道德宗與青墟宮結仇自不待言,就是雲中居也與青墟有了許多恩怨,楚寒與石磯都曾與青墟宮大戰過一場。此時狹路相逢,也不知是巧合還是偶遇。但單以刻下形勢而言,卻是青墟宮占盡了優勢,虛罔甚至是吟風都有,能盡數擊殺楚寒等人。

  眼見形勢險惡,楚寒等人除暗提真元外,皆默然不語,靜觀虛罔乃至吟風表現。如今正道三大派間雖然暗流洶湧,嫌隙漸生,表面卻還未到撕破面皮,全面開戰的地步。如此形勢,或許尚有轉機。

  眾人皆謹慎應對,不敢輕舉妄動。張殷殷盯了吟風半天,卻忽然一怒而起,冷笑道:“原來是你!就是你總想殺若塵師兄,真沒想到你居然是青墟宮的人,很好!你這就動手吧,若失了今天的機會,我父親可就要上你青墟宮興師問罪了!”說話間,張殷殷提起右腕,五指紛張,纖指指尖處亮起細細濛濛的彩光,五色迷離,幻流不定。

  明雲會即起身攔住了張殷殷,叫道:“殷殷,不要衝動!先問明瞭他們來意再說!”

  “衝動?”張殷殷一雙大眼睛眯了起來,斥道:“這個人已經動過手要殺若塵師兄,今日人家又專程在這裏候著我們,你還叫我不要衝動?!難道他們只是路過?不衝動,不衝動就能讓他們不動手了?衝動又怎麼了,大不了今日戰死於此,日後真人們自會為我報仇!明雲師兄,你讓開吧,道德宗的臉都讓你丟光了!”

  明雲面紅耳赤,剛想爭辯一句,張殷殷雙瞳驟然一亮,如初春流泉般清冷透明的眸蒸鵬斑斕彩光。如輕霧迷蒙,又似幻夢縹緲。場中人均是心跳加速。明雲首當其衝,更是胸口一窒,悶哼一聲,慌忙讓到一邊,避開了張殷殷的目光。張殷殷行動如風,一逼開明雲,眨眼間已沖入吟風所處的雅同,完全不理會虛罔,只是一指點向吟風!

  她動作實在太快,又是驟起發難,楚寒等人為她天狐秘術所攝,竟都沒來得及攔阻,眼看著她一指已點到了吟風肩頭。

  張殷殷秘術驟發之時,就連虛罔的心神都略起波瀾,他不由得暗暗吃驚。虛罔完全可以一劍斬殺張殷殷,卻只是安坐不動。

  張殷殷一指距離吟風越近,雙瞳中的彩光也就越發燦爛,在澎湃而出的天派秘術下,甚而虛罔本已平復的心境又起了一絲波動。

  吟風悠然轉身,雙眼清亮如一汪一望直可見底的深潭,未因張殷殷的天狐之術泛起分毫的漣漪,他不慌不忙,從容將右掌豎起,擋下了張殷殷的一指。

  指掌相觸,竟發出叮的一記金屬撞擊之聲!張殷殷面上乍然湧現一片潮紅,如飲醇酒,踉蹌退後,直至石磯出手扶住她的腰身,這才得以停下。張殷殷悶哼一聲,一時間只覺得全身廖軟無力,半點真元都提不起來,只想睡去。她當下大驚,以為真元已盡數被破去,好在這虛軟感覺梢縱即逝,全身真元又徐徐而生。

  張殷殷默查體內,竟然一點暗傷都沒有,顯然是這冷風手下留情。

  可是張殷殷絕不領情,真元一複,即又翻身撲上,喝道:“誰要你容情了?今日我們不死不休!”

  這樣一來,楚寒等人再也無法坐視,他們雖然不解明明吟風手下容情,張殷殷何以還要拼死一戰,但也只能隨後攻上。只有明雲猜到了一點什麼,面色忽然蒼白了起來。

  虛罔哼了一聲,從懷中掏出一把二寸長短的混金索,揮手拋出。一陣金光閃過,這些觸索迎風即長,瞬間化作腳數丈長、拇指粗細的繩索,繞著楚寒。石磯、明雲纏了數圈,將他們牢牢縛定在半空之中。惟有那中年道士道行已八上清之境,百忙間揮劍出擊,斬退了三根來襲的故索,才得以全身退回雅間。他手中長劍雖非凡品,但混金索卻分毫不為所傷,顯然更是不凡。

  他剛要揮劍再上,哪知背後五根混金索無聲無息地襲來,一下將他牢牢縛定,綁得跟一個粽子一般,動彈不得。

  吟風見張殷殷再次攻來,這次只伸出左臂在身前一擋。張殷殷纖纖五指觸到冷風手臂,又是一記金鐵交鳴之音。她猛然一咬銀牙,素手化成爪形,纖纖指尖此刻已可穿金裂石,一爪狠命抓下!

  一陣令人牙酸的聲音響過,吟風衣袖裂開,手臂上現出四道血痕,而張殷殷右手四指指甲盡數破裂,鮮血從指尖瘋狂湧出,滴落在地,幾成細流!

  吟風對臂上傷痛並不在意,只是望著痛得面色慘白、搖搖欲墜的張殷殷,歎道:“我與虛罔長老只是從此機過而已,並不想為難你等,你何苦如此?”

  張殷殷痛得幾欲暈去,回頭一望,見身後同伴皆為觸索所縛,於是一昂頭,喝道:“我不是你的對手,你殺了我吧!”

  吟風訝道:“我為何要殺你?”

  張殷殷咬牙道:“那你為何要殺若塵!?”

  “你為的原來是他……”吟風溫和地道:“這當中倒沒有什麼原因,此人當誅,天道如此而已……”

  張殷殷怒道:“他當年為生計所迫,手上是有血腥殺伐,但那也是我宗之事,何時輪到你來主持公道了?你又是何人物,說這是天道,這就是天道嗎?”

  吟風劍眉緊皺,顯然心下有事不決,沉吟道:“天心不仁,就算他過往殺戮再多,也只是他自已的因果罷了,又與我何干?我要殺他,卻是我與他之間的因果。不過……”

  吟風久久不語,左手似乎是下意識地撫著咽喉,終苦笑一下,緩緩地道:“雖說天道應該如此,可是……。我需要再好好想想。也許今後不求必誅此人,那也說不定。”

  說罷,他長身而起,袍袖一拂,酒樓牆壁上已開出一道門戶。吟風淩空蹈虛,步步升高,行向雲端。虛罔念了個咒,收了混金索,也跟著吟風去了。

  張殷殷萬料不到會是如此結果,怔怔地看著吟風那無比落寞的背影,忽然心潮翻動,湧上一陣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楚。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9 09:41 AM

卷一 塵緣 章三十一 廟堂 上

  重樓翠阜錯落轉折,雕廊畫棟朱漆金粉,琉璃碧瓦起伏綿延十裏不見首尾,靜穆如深海。

  盛夏已過大半,驕陽明豔不減,但熾烈的光芒投射入這片深海,卻立時消了火氣,變得溫順綿暖。

  風溫柔地撫著鎏金柱白玉欄,從沉香木縹緲的氣息中穿過。

  一片樹葉飄然而下。

  玉臂輕抬,羅袖流瀑般落下,皓腕眩目如初雪。五指如靜夜幽曇,次第舒展,無聲地凝在空中。

  刹那,赤霞碧錦,重煙樓臺,皆失卻粉黛顏色,白雲蒼狗,柔風浮沙,俱化作過眼煙華。

  天上地下,只看那一片半黃半綠的落葉徐徐墜入蕊心。

  “又快是秋了呢……”一聲歎息,說不出的繾綣纏綿,似道盡了世間牽掛。

  素手傾覆,任那片落葉自掌心滑落,飄入溪流,被水花兒卷載著,彎彎曲曲地的盤轉遠去。

  那令萬物失色的素手凝定片刻,才慢慢收回.半卷羅帕乍然舒展成一朵小小的鳳丹白,緩緩合攏花瓣.掩去了那如雪肌膚。

  至此,繁花方放重拾顏色.

  樹下,溪邊,亭畔,這麗人就這樣立著,看著潺潺流水遠去,似有萬千心事,都隨這水去了。

  她著素裙,不施粉黛,濃麗如墨泉般的青絲高挽,只以一根螺鈿珠玉釵別住。

  眉不掃而黛、發不漆而黑、頗不脂而紅、唇不塗而朱,如此麗人,已奪盡萬物顏色。

  她也不知站了多久,方才輕聲喚道:“高公公.”其聲清若玉缶(fǒu:盛酒漿的瓦器。)互擊,杳(yǎo:本意昏暗,渺茫;深遠)如簷下風動金馬。

  “老奴在!”不遠處,領著一群內侍垂手靜候的高力士一路小跑過來,道:“娘娘有何吩咐?”

  “陛下現在在做些什麼?”

  高力士道:“陛下剛剛在寢殿歇下,現在還不到一個時辰呢!最近國事繁忙,陛下很是有些勞神。”

  “還是為那個妖道煩心嗎?”

  高力士道:“區區一個長道倒不足慮,只是老奴聽說這妖道黨羽眾多。他們奪了一張什麼圖去。此圖據說事關本朝氣運,所以陛下才如此看重。”

  她淡淡地嗯了一聲,顯然對此事並不在意,眼波流轉,重又停駐于粼粼溪水,不知何處又飄下幾片落葉半朵殘花,乍開淡淡幾道漣漪。

  過了片刻,她忽然朱唇半啟,輕輕吟唱起來:“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台月下逢……。”

  一曲歌罷,許久,餘音仍纏繞不散。

  她輕歎一聲,道:“李學士果然當得起詩仙美譽。倉促奉詔,於頃刻之間揮毫而就,拿出的卻不是一般應景之作,非但語語濃豔,字字流葩,更難得是集良辰美景、賞心樂事于一時一處,天衣無縫。”

  高力士上前一步,微微躬下身去,小聲道::“娘娘,依老奴微末之見,個中另有玄機。不知當不當講?”

  原來這麗人,即是集三千寵愛于一身的楊妃玉環。

  聞聽高力士此言,她依然未有回身。只是淡淡道:“講。”

  高力士精神一振,湊近一步,將身彎得更底些,小聲道:“老奴以為,李太白這三首清平調合花與人言之,詞風流麗,飄逸蘊藉,確有從客獨到之才。也正因為如此,其中言在此而意在彼的用心,可就更為陰險歹毒啊!娘娘不可不察。”

  楊玉環仍是沒有半點驚詫動容,淡淡道:“言在此而意在彼?這話又是怎麼講呢?”

  高力士壓低聲音道:“娘娘,他這清平調第二首言道,可憐飛燕倚新妝,這可是將您比作了趙飛燕!”

  楊玉環終於回過頭來,輕輕一笑,道:“飛燕豔名動於天下。他以之喻我,我惟有受之有愧才是。又何罪之有?”

  高力士道:“娘娘呀,這趙飛燕為魅惑漢帝,苛減飲食。做甚輕盈掌上舞……。”

  說到輕盈兩字,楊玉環終於有了點反應,不為人覺地挑了挑眉。

  高力士把頭垂得更低,痛心疾首地道:“趙飛燕後私通赤鳳,宮闈不檢,被平帝貶為庶人,落得個自盡而亡的下場。李太白竟將您比作了她,這……其心可誅啊!”

  楊妃沉默片刻,忽而一笑,道:“李學士天生傲骨,為人疏狂,特立獨行。我看他必不是這等居心險惡之徒,此處用典當是無心,高公公……”

  高力士忙應道:“老奴在!”

  “這怕不是李學士暗諷本宮,而是公公你忘不了磨墨脫靴之恥吧?”

  高力士慌忙叫起撞天屈來::“娘娘明鑒!老奴對陛下和您可是一片忠心!老奴若有半點挾私抱怨之意,就讓老奴被天打雷劈……”

  他話音未落,朗朗晴空忽然一聲霹靂驚起!

  高力士這一駭非同小可,竟然立足不穩,一跤跌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

  楊玉環見了高力士的狼狽,掩口輕笑一陣,方道:“高公公,話可不能亂講呢。時辰怕是快到了吧?”

  高力士連忙爬起,理了理衣服,道:“果然不早了,洛大人波已在玉和殿候著了。”

  “咱這就過去吧。”

  “是!”高力士深吸一口氣,高聲道:“奉貴妃懿旨,擺駕玉和殿!”

  一直如泥偶雕塑般來立在數十丈外的宮女內侍連忙跑過來,又有四名太監抬了一頂軟轎,從月牙門外飛奔而至。高力士看著楊玉環上了轎,這才跟著軟轎向玉和殿而去。行在途中時。他仍時不時要看一眼天上高懸的驕陽,心下兀自在想,這大晴天的,剛剛哪來的霹靂?”

  玉和殿中,已等著一名朝官,聽得宮門處一名太監高唱:“貴妃娘娘駕到!”,忙跪在殿中,高聲道:“臣洛仁和,恭迎娘娘!”

  楊玉環款款行入殿中,在居中玉榻上坐定,玉手一揮,淡淡地道:“都退下吧。”

  殿中一眾太監宮女皆低首倒退出殿去了。

  她規望著洛仁和,隱約歎了口氣,道:“洛大人請起,坐。”

  洛仁和先講過了恩典,才在邊上的椅子上坐下,望向楊玉環的眼神中少了幾分敬畏,多了三分慈祥。

  洛仁和因洛貴妃之故,五年前被召入長安。因見他生得相貌堂堂。談吐不凡,有經國濟世之才,明皇十分賞識,用了禦史之職,直至今日。

  玉和殿中沉寂了片刻。終還是楊玉環道:“洛大人,三公子還沒有消息嗎?”

  洛仁和面色一暗,歎道:“他……他定要去修仙訪道,又何曾有只言片紙歸家?這一轉眼就是五年多了,怕不是……”

  楊玉環柔聲道:“三公子吉人天相,不像是短壽之人,洛大人但放寬心。”

  洛仁和點了點頭。又被勾起心事,當下默然不語。洛仁和膝下六子,惟獨三子洛風天資過人,素被寄于厚望。哪料得到他五年前忽然留書一封,飄然遠去,就此尋仙訪道去了,自此音訊全無。想他一個貴公子,手無縛雞之力,行走險惡江湖,多半沒有幸理。什麼吉人天相之類的話,不過是些安慰而已。

  洛仁和自居禦史之位後,權勢驟升,又與當朝潮洛妃楊妃兩位寵妃有親,因此朝堂地方大小官員極少有敢不賣他帳的。洛仁和為官清正。只是拜託各地官員幫忙尋訪洛風下落,算是為已謀一些私利。然各地官府雖通力尋訪,五年多來仍是一無所獲。

  玉和殿中靜默良久。

  這一年多來,每過三兩個月,楊妃就會召洛仁和進宮,名為敘親,實為詢問洛風的下落。每一次都如今日一般,說不上幾句話就會陷入沉寂。

  此時殿門外傳來一聲輕咳,高力士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在楊玉環身邊低聲道:“娘娘,陛下就要醒T。您可得提前準備著點。”

  楊玉環點了點頭。

  洛仁和聽聞,即跪辭道:“微臣告退。”

  當雲風到這洛陽時,十名道德宗弟子早已到了多日。

  他沿著道德宗標記一路尋到紀府,卻不見紀若塵。只從兩名留守府中的道德宗弟子口中得知他現在洛陽城外的軍營校場之中。雲風依言而行,不片刻已出了洛陽城,來到城南大校技場中。

  這一座軍營可屯兵五千,目前駐兵甲三千五百,皆是李安麾下的精兵強將。這支軍馬成軍不過一年,乃是由各部抽調精銳而成,平素不事屯田守衛之類的雜活,只是出操演練,以備戰事。

  其實天下表面上仍是太平無事,偶有小股盜匪流寇侵擾鄉里不成氣候,只要官軍出動,一擊即潰,從不曾為患。因此各地節度使、都督之類多少皆有報兵員,緩補空額之舉,從中扣吃糧的差額。如李安這樣肯不計耗費,單獨成立一隊精兵的頗為少見,由此也可略窺見他的野心。

  雲風一到軍營,即察覺到了紀若塵與多名道德宗弟子的靈氣。只是營中還有兩個道行十分高深之人。雲民微微一笑,他當年曾經三擒三放這兩人,對於他們的靈氣自是再熟悉不過。

  看看守衛森嚴的軍營大門,雲風不願麻煩,隨手燃了一張隱身符,就從軍士眼前大搖大擺施施然而入,徑向校場閱兵按行去。直到登上二樓時,他才撤去隱身符。現出身形。

  守衛二樓的數名軍率乍見眼前憑空出現一名負劍道士,分毫不見慌亂,嗆呐聲中戰刀紛紛出鞘,就欲撲上,匆忙中不忘拉開距離,各站方位,相互呼應。雲風雖不通軍務,但這合擊之勢是看得懂得,心下讚歎這數名軍卒處變不驚,反應迅捷,實是精銳。

  “住手!”紀若塵在雲風撤符時已認出來人,連忙喝止軍卒,排開數名戎裝將軍迎上雲風,喜道:“雲風師兄,你到了我就安心多了。來來來,我給你引見一下,這位是史義史將軍,官拜行軍司馬,乃是壽王手下頭號大將,智勇雙全。”

  紀若塵身後一名高大特軍應聲上前一步,向雲則又拳施禮道:“末將史義,見過雲風仙長!”

  雲風細細望去,見這史義身長八尺,面色黝黑,領下短髭修得整整齊齊,一雙的長鳳目中精光四射。隱有殺氣。他身披青鋼鎖骨甲,系玄色絲絛,可謂威風凜凜,相貌堂堂。單來校場上那些生龍活虎的士卒,就可知這史義非是徒有其表之輩,而是胸中真有甲兵。

  雲風剛還了一禮,寒喧幾句,就感覺到樓板顫動,龍象白虎二天君分從左右搶上,將史義一肩膀擠到了後面,一禮到地。

  這兩人抬起頭來,俱是眉開眼笑,無限歡喜的模樣。

  一個叫道:“總算見到雲風仙長了!”

  另一個則道:“仙長定要多留幾日!”

  前一個又道:“我們兄弟已有十餘年未聆聽仙長教誨。”

  後一個即道:“仙長切匆吝惜指教!”

  雲風一時間被這二天君弄得哭笑不得,好不容易擺脫了他們的糾纏,方得以仔細打量校場軍營。

  閱軍樓頂的平臺上還有四名道德宗弟子與數名將領聚在一起,下面因雲風到來造成的小小紛亂並未傳上去,他們仍在凝神觀望著校場中馬軍步卒來回衝殺操演,時不時會向身邊軍官詢問,這些將領們態度或恭敬,或親熱,皆是有問必答。

  雲風擺手制止紀若塵叫他們下來,目光向外放去,把整個軍營盡收眼底。他一動念問,已知餘下四名本宗弟子分散在軍營各處,循息遙遙望去,每人身邊都跟著一至數名軍官。看他們指點交談之勢,顯然這些軍官的職責也是引導解說。

  雲風將紀若塵叫到一旁,低聲問也“若塵,這是怎麼回事?”

  紀若塵道:“這破軍營乃是壽王手下最精銳的一營,有甲士三千,輕騎五百,由史義將軍統領,營中事官皆是壽王心腹。我在此處,是為了讓自己和本宗弟子熟悉本朝軍制及行軍作戰之法,然後看看如何將本宗道法與兵法相合,如此方可在沙場決勝。待我宗弟子初掌軍旅作戰之道,將會從壽王所部中挑選三千勁卒,單設一營。由我宗弟子統領,如有需要。日後還可再擴張。”

  這下連素來淡定的雲風也大吃一驚,問道:“這,豈非是壽王將軍權都與了你?這……”

  雲風自然知道紀若塵洛陽之行的目的,為的就是重新拉攏壽王李安,以為插手廟堂的基石。此事殊不容易。算起來紀若塵到洛陽不過半月,雲風本以為他能夠在洛陽立足已是極難得之局,弄得一個不好,進不得城門都有可能。可這才半月功夫,紀若塵志就連軍權都拿到了手?

  雲風心中疑惑難解,改以道德宗秘法詢問事情經過。

  紀若塵同樣運起道德宗秘法,大略向雲風說了先暗中策反龍象白虎二天君,再堂堂正正登門拜見,其後當堂斬殺真武觀二道士立威的過程。再後來則是向壽王陳明利害,許以厚利,並提出以道術仙法助壽王練兵選將,如此就將軍權拿到了手。依紀若塵理解,既然道德宗要大舉插手廟堂之爭,那本宗弟子就不能只知馭鳳落雷,禦劍畫符,也得通曉行軍打仗,糧秣轉運才是,所以今日才安排本宗弟子來城南大營熟悉軍務。

  雲風聽了仍是有些不解,按紀若塵所說這些,仍不會讓這壽王如此合作才是。壽王是何等人物,當時既然選擇了真武觀,交出道德宗弟子,定是已經思前想後,算清了厲害緩急。若塵一番口舌,數句虛無縹緲的承諾,再加上真武觀的兩條人命,也不足以顛覆局面。

  紀若塵見了雲風表情。知他仍有疑惑,於是笑笑道:“雲風師兄,我與那李安言道洛陽大劫要應在他身上,主洛陽未來將成帝都。他回府苦思了三日,就完全變了另一個樣子,事事配合。呵呵,沒想到有時候信口一說,倒是會有大用……”

  紀若塵說著說著,卻見雲風面色有些不對。當下恢了笑意,肅容問道:雲風師兄,若塵所為可有什麼不妥嗎?”

  雲風望著紀若塵,半晌歎道:“我此次下山,除了輔助你之外。還帶來一個消息,那就是守真真人已推算出困篁蛇逆天改命,本朝氣運有變,洛陽有成帝都之象。”

  “什麼?”紀若塵失聲道。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9 09:43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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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塵緣 章三十一 廟堂 中

  中夜,月明。

  整座大營靜寂如空城,火把的劈啪聲是唯一動靜。挺立在崗位上的夜哨已與旗桿樁柱溶為一體,只有槍尖刀鋒偶爾反射出一溜寒光。月華水銀般潑瀉下來,數以百計的軍帳首尾相接,法度森嚴,彷彿盤踞在黑暗中的一頭異獸。

  整座軍營最高的閱軍樓頂,紀若塵抱膝席地而坐,怔怔地仰望著空中高懸的半彎弦月。

  月色下升起一道淡淡的身影,如輕煙般落在紀若塵的身邊,也如他一般抱膝坐下。這人一身道裝,雖生得相貌平平,卻自然而然讓人有親近之意,正是雲風。

  雲風也抬頭仰望天上孤月,微笑問道:「怎麼?無心修道。」

  紀若塵心頭一顫,雲風最後四字用的是肯定語氣,難道自己道心動搖、茫然迷惑已經表現得那麼明顯了嗎?在這清冷的月光裡,在這漫溢殺伐的軍中,在自修道起就陪伴一側,無微不至看護照顧著他的雲風道長面前,他忽然覺得也不隱瞞得太多。

  「師兄,我……我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修道?就為了羽化飛昇嗎?不停的修煉,若今世飛昇不了,那就轉入輪迴,下一世再重新來過,直到修成大道為止。但是羽化飛昇之後,所去又是何處,位列仙班?三十六天中又有些什麼?三十六天之上還有些什麼?直有一天身處在了飛昇彼岸,是否一切又當重新開始?

  紀若塵入道門時雖然年幼、可是心智已成,和那些自幼修道之人大不相同.他非是因慕道羨仙而修行,亦非認定大道就不再有旁念.紀若塵的修道,初時純為保命,掩飾那天降的錯緣.洛水一役後,他雖然不能盡知道德宗真人們深若淵海般的佈局用意,但以他的敏慧,也隱隱知道,當初令他最害怕的假冒謫仙一事已不是曾經以為的那麼重要.

  心頭千鈞重擔一落,竟是驟然失了目標.

  而且他自那名金光洞府女弟子口中得知,在他下山前一月,金光洞府已經得到消息,說他將會離山修行,前往洛陽,且隨身帶有重寶二如此各派才會有時間提前佈置,在路上劫人,他初下山時,送去輪迴的眾人分屬多個門派,可知這個消息傳得十分之廣二若不是各派均以為他飛昇有望,搶人之心重過了奪寶之望,還不定是何結局.,且他離山的消息透得如此之早,若非道德宗出了內奸,就是真人們有意放出的消息.也即是說,他成了一枚誘餌.

  其實這幾日紀若塵早已想過此事,縱是誘餌又能如何?就算知道了宗內諸真人想拿他去作誘餌,他也同樣會去做.,從入龍門客棧時起,幾乎一切重要的決定都是旁人替他定的.修棍術,入道門,習法術,乃至於與顧清訂親,其實沒有一件事是他自行作主.或許只有一件,那即是洛陽大劫後,他要離開道德宗.可是就算是為了顧清,他也得回道德宗。何況細細想來,道德宗實對他有再造大恩,沒有任何時不住他的地方,雖說這全是因為謫仙二字.

  這一樁一樁的事壓在心頭,已是數年之久,那沉甸甸的壓力,只是在今夜發了出來而已。

  雲風微笑,雖然若塵說得淩亂,但他彷彿很清楚若塵想表達些什麼.他抬手一指腳下沉睡的大營,道:若塵,你看.這芸芸眾生,大多數人勞碌一生,求的不過是溫飽二字.又有些人時時處處鑽營逢迎,為的亦止是名利二字。其實縱是坐擁天下又能如何?這副皮囊仍不過吃三餐眠三尺,百年後一入黃土.我輩修道之人,又有幾個俱大神通者真願高踞那廟堂之上,受四海朝拜?

  紀若塵點了點頭.少時經歷、五年修行、兩次俗世行走,他的感覺也是如此,大道雖然艱難,但每一步都別有洞天,個中滋味遠勝過了塵世問的蠅營狗苟,勾心鬥角:

  雲風似乎是嘆了口氣,但臉上卻仍是親切的笑意:『可是若塵,這些在我們看來全無意義的事,在他們而言往往就是生存的全部.我們僅是幸運了些,入得道德宗,方才有這時月感嘆的機會。說來,我當年也曾有如你今日的迷茫,那時我創錄的是下山歷練,遊歷天下,十一年後方始回山.

  紀若塵大為詫異,當即問道:然後怎樣?他知道雲風曾行走塵世,一直以為是為本宗處理俗務,不想是因雲風自身修行的原因。

  雲風笑道:怎樣?下山時是怎樣,上山時還是怎樣.

  紀若塵訝道:這又是為何?

  雲風道:雖然我還是不知道此世的意義在哪裡,不過我用了十一年的時光學會了先把這事放下.既然想不明白,那且先專心修道,做做手頭的事,日後說不定哪一天也就明白了.

  說到此處,雲風拍了拍紀若塵的肩、道:不知道該做什麼的時候,就做些肯定正確的事,那無論如何,修道總是不會錯的。

  紀若塵喃喃道:既然想不明白,不若修道.

  雲風看他皺著眉,抿著唇,苦苦思索的樣子,不由笑道:『再過兩個多月就是你的訂婚之典了,宗內雖不準備大辦,但也會邀些道友前來觀禮.你的道行若是弱了,可實在不大好看.雖那顧清淡泊如雲,不會計較這些,但誰知雲中金山雲中天海之流又會說出些什麼話來。兩月時間不會有何突破,但總好過白白荒廢。

  一想到訂親之典,紀若塵又有些.恍惚的感覺。真是如此嗎,顧清,這往昔夢中也想像不出的神仙般的人物,真的將從此結緣,成為仙侶?

  雲風又道:顧清這麼年輕,卻有如此道行修為,實在是匪夷所思.想來她的累世淵源機緣果報均是非同小可二能得如此仙侶,即是福緣,也是壓力.你自己好自為之吧.

  紀若塵忽然想起一事,優像著問道:師兄,景霄真人中了青墟毒手,難道就這麼算了不成?

  雲風嘆一口氣,道:當然不是.只是你有所不知,青墟宮中並無虛無此人.說到這裡,雲風忽然咦了一聲,望向了東方,紀若塵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卻是一無所獲.

  雲風遠眺了一會,才收回目光,皺眉道:剛才似乎見那裡靈氣殺機一閃而過…,嗯,想是我看錯了.

  三日後,紀若塵留下八位道德宗弟子,命他們繼續鑽研軍旅之道,自已則與雲風回到了洛陽.

  入夜時分,紀若塵來到了濟天下所居的別院,但聽得書聲朗朗,濟天下正在乘燭夜讀。紀若塵靜靜地聽了一會,方才叩門而入.濟天下見是紀若塵,放下手中書卷,兩眼一翻,道:原來是你,可有什麼事嗎?

  紀若塵踱到桌旁.凝目看去,那書原是本前朝殲史.桌上還擺著一壹酒,四樣小菜,不過是筍乾、花生米、苗香豆、泡椒,.濟天下一邊夜飲,一邊讀史,倒是過得有滋有味.

  見紀若塵翻看那本野史,濟天下當即道:既然收了你的銀子,做了你的幕僚,我自然要盡些心力。抓住時間讀讀史書,好能以史為鑑,免蹈前人覆轍。

  紀若塵在桌邊坐下,向濟天下拱手道:濟先生,我當日用你之策,向李安陳說洛陽有帝都之象,果然令壽王回心轉意.先生的卦象推算學究天人.竟然可以推算出這等大事來、實是讓若塵佩服!只是不知先生用的是何術法,紫微鬥數,先天卦象,還是南帝河圖?

  濟天下瞪了紀若塵一眼,道:我只管獻策,你只管用策。至於此策從何而來,循何理而成,就不是該說與你知的了.

  紀若塵微微一笑,心中早有定計,當下道:『若先生不吝踢教,那月例供奉升為百兩紋銀如何?

  濟天下正端了杯酒飲到一半,猛然聽到紀若塵此言,一口酒登時走岔了路,當下連嗆帶咳,滿臉漲得通紅,腰也彎了下去,全仗著右手扶住了桌子,才沒有滑落到地上去.紀若塵嚇了一跳,慌忙上前扶住濟天下,道:濟先生,你不要緊吧?

  濟天下嗆咳不已,一才以爪住紀若塵衣袖,好不容易轉過一口氣來,只叫出一聲一百五十兩!,就又大咳特咳起來.

  紀若塵失笑道:那就兩百兩吧!

  咣噹一聲,沉重的梨木椅翻倒在地,紀若塵猝不及防,一把沒有挽住,濟天下從他扶持中滑落,重重坐到地下.濟天下好不容易掙扎爬起,可是咳得手足無力,根本提不動數十斤重的梨木椅.紀若塵隨手一拎,已將那張琦子拎起放正,又扶濟天下坐定.

  濟天下哼了一聲,整好衣冠,斂眉肅容,正襟危坐,才道:聖人有言,何必曰利,只有仁義.我並非是貪圖這點供奉,只是見你誠心求學若此,如大旱之望甘霓.當令世風日下,人心浮誇喧躁,像你這等赤誠求知虛懷納物的學子已然不多,我不得不指點你一下啊。

  紀若塵忙恭恭敬敬地稱謝:是是,多承先生指點.

  濟天下當下咳嗽一聲,道:我早就和你說過當今天下表面上一片昇平氣象,實則危機四伏。本朝外實而內虛,各地節度使均坐擁重兵,掌一方民政大權,可收時帛,任官吏.朝廷禁軍卻武備鬆馳,員額不滿二此等危局,一有心人必然看得出來.壽王還不是個蠢材.他當然明白.又據史書所載,帝室興衰之前皆有諸多天地異相以為徵兆二你看洛陽這一場大鬧,可是數百年未曾見過的。這一劫是何兆頭,那些有心人想必是能推算的定要好好推算,不能算的也會胡猜一氣.

  紀若塵深以為然.

  濟天下頓了一頓,盯了紀若塵一眼,又道:你年紀輕輕,所學有限,可李安哪看得出來?他看得見的只是道德宗弟子的法衣.你所說的每一句話,在他耳中,都是道德宗諸位真人的法諭.你討他說洛陽能成帝都,他這鎮守洛陽的王爺勢必心花怒放,喜中又有憂,也就不會去細想你究竟是不是說謊,不過話又說回堂堂道德宗弟子居然會說謊,當今之世誰會相信?李安自己想要應了這個兆頭,那自然要把明皇轟下寶座去.真武觀、楊國忠怎等人可是明皇心腹,李安想造反,還能找他們不成?當然得靠著你這領袖天下正道的道德宗了.

  紀若塵聽得征住,難道這濟天下真的只是信口胡說?又或是智計過人如此?他無意識地拿起手邊的那冊纖史翻動,低頭一看,書頁上正是講述前朝文帝開國之時,四方如何呈現諸般異相,直是繪形繪色,如撰者親眼所見.只是內中許多荒誕不經之處,修道之人如紀若塵一看就知純屬胡亂編造.

  濟天下就準備憑著這麼一本至少大半是杜撰而成的野史,為他籌謀劃策不成?

  他今晚過來,本想從濟天下這裡套出些話來,摸清些底細,誰想到處處碰壁.而任他如何出言試探,察言觀色,這濟天下都不似有分毫道行的模樣。

  紀若塵無言,誰有告辭.

  回到居處.他沐浴薰香,盤膝靜坐.欲修一晚的三清真訣,可是他坐了半天,卻怎麼也定不下心神來。枯坐半個時辰毫無所得,紀若塵索性披衣而起,隔窗望月.小樓前一裸疏落格桐伸出三兩旁枝越過院牆,最高的梢頭掛著半輪缺月,籠罩在昏黃的薄暈中,明天會有大風.

  紀若塵正胡思亂想,突然腦中一個記憶的片斷閃過,想起那塊記載著無盡海秘法的翠玉簡還在自己手裡,既然靜不下心來修煉,不若看看這塊玉簡上都載著些什麼.人妖殊途,無盡海秘法乃是妖族修行之用,紀若塵可不敢去煉.只是他山之石育以攻玉,開闊些眼界總沒有壞處.何況日後與青衣重逢青衣,自己還要督著她修煉呢.

  想到青衣,紀若塵胸中又是一緊,實是不知該不該,以及如何告訴她自己訂親之事.

  那麼,殷殷呢?

  他剎住脫韁野馬般的念頭.有些慌張地取出了翠玉簡,似是生怕再多想一刻就會觸摸到內心深處不該觸動的地方般.

  紀若塵定了定神、頌起洪荒衛所授口訣,玉簡上慢慢浮現出一篇篇文字,隨著他的心動意轉往復迴圈閃現.

  那玉簡開篇乃是一篇總訣,縱論天地玄荒大道,其後方為修煉心訣,再後則是諸般道元運用、克敵法門.紀若塵先覽了個大略結構,知道那諸多修煉.心訣法門自己是一個也用不上的,即便用得上也不可能去學.三清真訣暗合天地神通,深奧莫測,他就是窮一生之力也無法盡通,哪還有餘力修習別家法門?是以紀若塵又跳回起始處,細細讀起那篇總訣來.洪荒衛說他可以自己領悟之處,指的應也是這篇論道總訣.

  道者,萬物之始,物從道生,故曰始……」看到這裡,紀若塵暗點了點頭,看來紫陽真人所言不差,大道惟一,殊途而同歸.這無盡海秘法起始論道,主旨其實與三清真訣如出一轍.

  總論過大道後,接下來說的就是天地萬物之始,這開篇結構也與三清真訣一樣.可是兩部人妖分別奉為至寶的經文至此分道揚鑣。

  據三清真訣所載,在未有天地之前,萬物為空,無天無地,無陰無陽,無月,無晶無光。誰有太上道君獨處玄虛之中.其後太上道君自虛空而下,《開天經》一部,共四十八萬卷,每卷四十八萬字,每字辟空百里,如此,清濁始分,四方形象方立.

  可是這篇《論道》中卻道,萬物未成之時,謂之混沌玄黃。其後混沌之中一氣始生,曆億萬歲而成玄,元,始三氣,三氣又曆億萬歲而成九氣。三氣為天地之尊,九氣為萬物之始.自此始有天地萬物.

  天地之始,萬物之源,這兩部典籍可謂背道而馳.

  三清真經認為天地是為太上道君所辟,其後分天地,生萬物,開人智,皆為太上道君所授.而無盡海論道則是說天地萬物乃自混沌中來,自然而生,非是有超然於混沌之上的某位至仙所創.

  既然開篇既有本質不同,接下來這兩部經文自然是越行越遠,修氣煉身已是迥然有異.但法寶丹藥等支流學問卻又相近許多.

  人妖殊途,修成的道果也各有不同,這紀若塵是知道的.只是他沒有想到兩族典藉時於天地之始解釋會有如此不同.

  兩部經文當中,必定有一部錯了.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9 09:45 AM

卷一 塵緣 章三十一 廟堂 下

  甫一登上太璿峰,張殷殷即丟下了面色陰鬱的明雲,若風一般向景霄真人所居的別院奔去。明雲急跟了幾步,又頹然停下。這一路上張殷殷與他說的話加起來不超過五句。

  明雲性格內斂,處事四平八穩,從無任何突出之處。儘管景霄真人一直誇讚他天資過人,他也確是年輕一輩中出類拔萃的弟子,可是性情飛揚脫跳的張殷殷從來都不喜歡和這個師兄多相處,悶也悶死掉了。經平昌一戰,張殷殷對明雲縮手縮腳的表現更是不滿,若非還有本宗別脈的師兄在側,以張殷殷的性子怕早沖明雲大發雷霆,然後一走了之,哪還會對他假以顏色?

  張殷殷穿堂過室,去勢疾若流星,才過後殿,就大叫道:“爹,娘,我回來了!”太璿宮弟子門人聞聲紛紛退避三舍。

  眨眼間她已沖入後花園中,叫道:“爹!娘!我這次下山可是見識到了無盡海的妖怪呢!”

  後花園中,景霄真人正自一邊品茶,一邊與黃星藍奕棋。聽到張殷殷的叫聲,他面露喜色,起身笑道:“殷殷,你終於回來了!”

  “是啊……啊!”張殷殷猛然停步,驚叫一聲,驚疑不定地望著眼前鬂發如雪的老人。看他相貌衣著,應該就是父親了。可是原本氣度飄逸如仙的景霄真人怎會是如此一副龍鍾老態?

  張殷殷呆呆立了一刻,猛然撲入景霄真人懷中,大哭道:“爹!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了,到底出什麼事了?”

  黃星藍在一旁歎道:“你父親在洛陽受了奸人暗算,現在傷勢仍未痊癒。過段時候……道行就會恢復了。”

  張殷殷並未注意到黃星藍話語中的那一個停頓,聞言後終於去了大半心事。但當她抬起頭來,與景霄真人的雙目對個正著時,卻是越來越心驚,越來越心涼:“不……不對!爹,你的真元呢?元神呢?怎麼都看不到了!爹……你……你的道行……”

  景霄真人伸著雙臂把愛女攬在懷裏,愛憐地撫著她的秀髮,微笑道:“傻孩子,你可是我張景霄之女,怎麼也跟那些塵世兒女一般想不開呢?我既然今世飛升無望,那麼輪回就是遲早的事情。早點晚點,又有何區別呢?早一日輪回,就能早一天修成大道。殷殷,你天資過人,連這點也堪不破麼?爹放心不下的只是你呀,你從小太過順風順水,爹只怕你將來受不得挫折,吃不得苦楚。”

  張殷殷凝望著景霄真人洞悉世事、卻已神光不再的雙瞳,咬著下唇道:“爹,你放心,我什麼苦都能吃的。究竟是誰把你害成這樣,我一定要為你報仇!”

  景霄真人微笑道:“究竟是誰下的手,就連我現在都說不清楚。不過天道迴圈,報應不爽,那人既然害得了我,總有一天會露出形跡來的。你想為我報仇,那也可以,什麼時候你道行入了上清境界,什麼時候就可以考慮這件事了。”

  “上清嗎……”張殷殷默念了幾遍,用力點了點頭。

  她本已收住了悲聲,咬牙切齒想著報仇大計,忽然又低頭靠入景霄懷裏,哇的一聲,歇斯底里地大哭起來。

  翌日清晨,張殷殷從所居的別院中走出,雙眼微現紅腫。以她的道行和對容貌的愛惜,仍壓不下麵上哭痕,顯是昨晚足足哭了整整一夜。

  她一出院落,就朝著太上道德宮方向的大道行去。身後忽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殷殷,你去哪里?”

  張殷殷轉過頭來,見明雲立在路旁,青布道袍有些濕意,似乎已在這頗見風寒露重的清晨候了許久。明雲眼圈有些發青,顯見昨晚也是一夜無眠。

  自以紀若塵為敵、開始刻苦修道之時起,張殷殷平素就是在太璿峰也很少與明雲等同宗師兄弟見面,而起手修習天狐秘術後,更是一月也未必碰得上一回。且她不喜明雲木訥呆板,也就越來越少與他搭言。此時見明雲相詢,她不耐地道:“我要去找紫陽真人,你有什麼事嗎?”

  明雲面色變幻不定,掙扎片刻,方道:“殷殷,你不是要去找紫陽真人,而是去找紀若塵的吧?”

  張殷殷兩道柳眉慢慢豎起,臉上已是陰雲籠罩,冷然道:“明雲師兄,我去找紫陽真人,如果再順便問問若塵師兄回山了沒有,這有什麼不妥嗎?”

  明雲欲言又止,最後苦笑道:“這……當然沒什麼不妥。你先隨我來吧,我帶你去看一些東西。”

  張殷殷耐心素來不好,見他說話有前段沒後句,眼看著就要發作。只是歷經了這許多事後,她的脾氣倒也收斂了許多,又素來知道明雲性格沉穩,從來不做莫名其妙的事情,當下只是一動不動地冷睨著明雲,等他進一步解釋。

  明雲把張殷殷的神態反應盡收眼底,心裏歎了口氣,道:“和你要去的地方正是順路,不會耽誤的。”說罷領先走去。

  見明雲就是不願明說要帶她去看什麼,張殷殷用力蹙了下黛眉。見他果然走的是去太上道德宮的大道,也不想再耽擱時間,當下壓下性子,跟了過去。轉眼間兩人即越過索橋,步入太上道德宮,又繞過主殿,停在了巍峨壯觀、依山臨崖的邀月殿前。

  邀月殿殿高五層,本就十分瑰麗宏偉,乃是道德宗用來舉辦慶典,宴請賓朋之所。此時數十名道士正在邀月殿周圍內外忙個不停,栽樹移花,置石引泉,重貼金箔,再設玉欄。

  張殷殷心中疑雲大起,再想到一路行來,處處可見有道士們在清理雜草碎葉,洗刷奇珍異獸,一副要舉行慶典的模樣。可是這當口非年非節的,又舉行哪門子的慶典?

  她看看身邊仍是不發一言的明雲,撇了撇小嘴,就想順手拉名道士來詢問。但一縷說不清道不明的畏懼悄悄襲上心頭,不知是明雲那古怪的神色,還是始終盤踞深心的隱憂,她卻忽然有些怕了,不敢去揭開這個謎底。

  她不開口,明雲也是一言不發。兩人就這樣矗立在道旁,和身邊的兩隻石猊吼一起呆呆看著邀月殿。

  終於有一名道長注意到了他們,走過來含笑問道:“殷殷小姐,可有什麼事嗎?”

  如此一來,張殷殷再也回避不得,強自笑了笑,道:“敢問道長,好端端的為何要重修邀月殿呢?”

  那道長笑道:“原來殷殷小姐還不知道?再過兩月餘,即是我宗紀若塵與雲中居顧清訂親的大好日子。紫陽真人將親往雲中居下聘禮,而後據說雲中居掌教清閒真人也會開關一月,親送顧清上得西玄山,共完大禮。這可是正道罕見的盛事!所以我們才要整潔園林,重修殿堂,免得來觀禮的賓朋們笑話……”

  張殷殷只覺得耳中嗡的一聲,眼前全是繚繞散亂的光帶光塊,又似有無數聲音一齊擁至,就如千百個人同時拼命向她說著什麼。可是這許多聲音匯在一起,究竟傳達什麼含義,卻是完全無法分辨清楚。

  那道長後面又說了些話,她全都沒聽見。

  她也不想聽見。

  似有一個人想來拉她,她用力一甩手,那討厭的障礙就不知飛到哪里去了。

  “殷殷!”明雲色變,大叫一聲,想再去拉住她,可是剛一動,體內真元忽然騰的燃燒起來,如煮沸湯!

  他滿面血紅,哼了一聲,向後便倒。

  那道長在一旁亦受影響,陡然覺得胸口發悶,面色刷白。但他一看明雲的情形,立知大事不妙,強忍已身不適,一掌拍在明雲頂心處,一邊鎮住他沸騰真元,一邊大叫道:“來人哪!他道心將破,快取天王護心丹來!”

  張殷殷若一朵彩雲冉冉離地升起,停佇在丈許空中,五彩迷離的光芒從她身上發散出來,在肌膚表面繚繞流轉,方寸空間,登時異香發散,異相叢生。她身姿一動,似緩實迅,向遠處飄去。

  在左近忙碌的道士們已被驚動,有數名道行較高的發覺情勢不對,欲行攔阻,剛進到她身週一丈之地,就紛紛倒地不起。那道長見了,忙運起真元叫道:“不要接近殷殷小姐,小心道心被破!快去通知真人!”

  他叫聲未落,張殷殷已突破重重攔阻,早去得遠了。

  張殷殷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出了太上道德宮,越過索橋,重回太璿峰的。她只隱約感覺到,周圍似乎有很多很多的人,向她問了許多許多的事,她頭痛,痛得快要裂開。好不容易她才到了一個熟悉的地方,關死了門,將所有吵死人的喧鬧都關在了外面。

  有那麼一些時候,她感覺清晰了一些,看著周圍,發著呆。看陳設佈置,這似乎是她的房間,可是那幾個空空如也的酒壇又是哪里來的?她不記得有在房中藏酒啊?

  僅這幾個簡單的念頭,就已讓張殷殷累得不行,她的頭又痛了起來,眼前的景物再一次模糊。又不知過了多久,她游離不定的意識再次回歸。

  這一次,是因為心頭傳來的一陣烈過一陣的痛。

  她感覺到自己似乎在向前走著,可是前方是何處,她也茫然不知。直到一滴冰涼的水珠落上她的額頭,那浸骨的涼意才讓她眼前跳動不已的色斑彩帶褪去。她雙眼的焦距慢慢凝聚,眼前是一條陰濕潮濕、似永遠也看不盡頭的甬道,好半天才認出這裏是鎮心殿地下的通道。

  張殷殷搖搖晃晃地向前飄行著,時不時會撞上兩邊的洞壁。終於她走到甬道盡頭,看到了那幾百年來,一直那麼立著的白衣女子。

  “師父……”

  張殷殷只叫了一聲,心頭忽然又是一陣劇痛湧上,不由彎下腰去。劇痛甫歇,她就提起酒瓶痛飲幾大口,這才稍稍好過一些。幾口酒喝完,她才看著手中半空的酒瓶發怔,渾然不知這瓶酒是何時到自己手上的。

  蘇姀抬起手來,輕輕在她臉上拭過。張殷殷這才發覺,自己竟已淚流滿面。

  她本也不是那扭捏作態的女孩兒,但此刻十分的想哭,卻只有淚在靜靜流淌,無論如何也無法哭出聲來。她又想拿酒來喝,才發現酒瓶不知何時已跑到蘇姀手中,早被喝個乾淨。蘇姀意猶未盡,纖巧櫻紅的舌頭一卷,又將唇上的幾滴酒都掃了下來。那一刹那間的風情,幾乎連張殷殷也看得呆了。

  幾口酒下肚,蘇姀的眼睛亮了起來,盯著張殷殷笑道:“果然好酒,已經五百年沒有喝過了呢!收了你這一點良心都沒有的徒弟,真是該我倒楣。這幾年的辰光都不記得給我孝敬些好酒來。”

  張殷殷望著蘇姀如水雙瞳,只覺深不見底,卻十分和煦溫暖。一時間她只想躲到兩灣潭水中,什麼都不再想起。不知不覺間,她面上一陣溫熱,淚水又在無聲湧出。

  她道:“我輸了……”

  蘇姀道:“我知道。”

  “他說自己不是什麼謫仙。他把這個告訴了我,就是知道在宗內呆不下去了。可是我怎會向人去說?後來他遇到了一個一定要殺他的人,那個人很厲害,又是青墟宮的。他若離了道德宗,孤身一人,怎麼逃得過那人追殺?後來我遇到了那人,就向那個人挑戰。我想,若是那人將我殺了,父親可不會管他是何門何派,一定會殺了他為我報仇的。這樣一來,他日後行走江湖也就安全了。可是,我還是輸了。”

  張殷殷語氣木然,聲調亦無平仄,就似是在說著一件與自己全無干係的事一樣。

  痛到了極處,也就不痛了。

  蘇姀的纖手從張殷殷額上略過,為她理了理紛亂的秀髮,微笑問道:“那你後悔嗎?”

  張殷殷木然片刻,才道:“不後悔。”

  蘇姀輕歎道:“你一心想贏時,其實已然輸了。但你既不後悔,那麼也可以說是贏了。你心已死,本心自然不動,地基穩了,才能立起千丈之峰。你知道什麼是痛到極處,也就知道了該如何將別人帶入這等境界。”

  蘇姀頓了一頓,道:“所以只有輸過,痛過,心也死過,你所用的,才是真正的天狐鎮心術!”她的聲音悠悠在囚室中回蕩,仍是那麼柔媚空靈,卻與素日勾魂攝魄不同,多了一點令心魂震顫的東西。

  張殷殷終於恢復了一點生氣,回望向蘇姀,道:“那師父你的鎮心術……”

  蘇姀笑道:“小妮子,竟敢懷疑你師父的本事!當年你師父以一顆至冰之心,使得天下多少英雄人物如癡如狂?只是我那時不大出山走動,是以名聲才不若妲已姐姐罷了。家姐雖因紂王而亡,卻也得紂王真心相伴數十年。只是這樣一來,她的鎮心術倒反不如我了。”

  張殷殷又問道:“師父鎮心術如此厲害,那麼,那個人是什麼樣的人呢?”

  蘇姀面上神色變幻不定。她五百年來心如古井,可今日張殷殷這一問,勾起了無數塵封已久的心事。

  良久,她才幽幽歎道:“他啊,是塊木頭,不,是一塊最冷酷無情的冰。我初見他時,他就在那海的中央坐著。四百年後當我心灰若死,再去看他最後一眼時,他依然那麼坐著,動也未曾動過。四百年間,任我用何手段,都從未能讓他將心思稍稍停留在我身上一刻。千年前家姐身故的那一場大戰,姜尚請下了仙兵天將,我族兵敗如山倒,每一刻都會有成千上萬個族人往生輪回。那時大地之上,血流何止千里?甚而他所坐著的海都給染成了青色!可是他依然不動如山,寧可看著數以十萬百萬計的族人倒下,也不肯稍稍施以援手。若他肯助我族,薑子牙雖然請下仙兵,又哪敢如此趕盡殺絕;那些個假仁假義、威風八面的所謂英雄,又怎敢如此倡狂?敗局已定時,我罵他無情無義,他卻說我年少無知,看不破輪回,辨不清因果。那時我一怒而去,下了天刑山,率領倖存的族人東躲西藏,好不容易才尋得了幾塊存身之地。”

  前朝那段血與火的秘辛,縱是由她婉轉如歌的聲音道來,也充滿了硝煙與殺戮之氣。

  說到此處,蘇姀忽然嫣然一笑,道:“不過啊,我也從沒後悔過。”前一刻她還在訴說千年前哀鴻遍野,血流飄櫓的慘烈,這一刻,卻笑容盛放如深閨中無邪的處子。

  張殷殷只聽得驚心動魄,待聽到那一句‘我也從沒後悔過時’,猛然間呆住!

  心頭隱痛再次暗生之時,忽然一陣不可抵擋的疲倦湧上心頭。張殷殷身體一軟,慢慢地倒了下去,喃喃地道:“師父,我好累。別讓人……叫醒我……”

  蘇姀扶著張殷殷一起坐到地上,調整了下姿勢,將她的臻首輕輕放在自己膝上,柔聲道:“放心吧。除了紫微那小傢伙,師父這裏可是誰都進不來的。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9 09:46 AM

卷一 塵緣 章三十二 煉器 上

  洛陽左近一座小山頂上,正有一道紅豔豔的光華在空中飛舞來去,靈動變幻。

  光華如有靈性,再次盤旋三周之後,回到了紀若塵手中,現出了真形,原來正是赤瑩。

  “雲風師兄,怎樣?”

  雲風從紀若塵手中接過赤瑩,以指肚輕撫那鋒銳無匹的劍鋒,道:“果然不出真人們所料,赤瑩雖是紫微真人親自淬煉而成,堪比仙兵的一把寶劍,但畢竟與你真元體性不合,使動起來還是有些滯礙。看來是時候修煉一件本命法器了。”

  “本命法器?”紀若塵吃了一驚,道:“那不是至少要到太清上聖之境才能起始修煉的嗎?”

  雲風微笑道:“也不是這麼說。本命法器威力神通與你三魂七魄息息相關,修煉時費時耗力不說,一個不小心就會傷著自身的魂魄。是以雖說道行修為到了太清上聖境時就能起手修煉本命器,但本宗弟子大多是道行入了上清時才會修煉自己的本命器。若是你僅靠一已之力,此時自然是不成的,可是現在乃是非常之時,你修道上的天份又是百年罕見,因此早些修成自已的本命之器,就能早一些受用到好處。至於道行不足,這倒是不用擔心,有我助你即可。”

  紀若塵聞言大喜,本命之器非同於一般法寶仙兵,神通大小且不論,僅是運轉如意這四個字,就非是一般法寶比得了的。是以有足夠道行修為之人,縱算得了罕見法寶兵刃,也要想法設法加以煉化,與本體元神合一,如此方能盡數施展法寶的真正威力。當然也非是什麼寶物都能被煉化。神物且不論,光是那被列入洪荒級的四件神兵就因為威力過於強橫,從未聽說過有修道人能夠成功煉化。只是這些神兵,比如青衣所用的混沌鞭,即使僅發揮得出三成威力,也遠超尋常所謂仙兵寶物了。

  可是要想煉化別人所造就的法寶為已用,那煉化人就須得比原主的道行還要深厚才行,如此才能壓下原主設在法寶中的魂魄印記。不然的話,煉化人就會在煉化過程中遇到重重兇險,一個不小心受到法器原主魂魄反噬,說不定自身魂魄會反被吸入法器之中,肉身從此成為行屍。

  這也即是為什麼無人試圖去煉化四件洪荒神兵的原因。能夠造得出這四件神兵的主,魂魄道行還會被尋常修道之人壓下嗎?

  紀若塵知道若能煉成一件屬於自己的本命之器,哪怕再粗陋簡單,都比赤瑩要強些。赤瑩雖是仙劍,但卻是煉化不得的。原因說來簡單,紀若塵就是再狂妄自大,也絕不敢去煉化紫微真人親手打造的東西。

  他這邊胡思亂想著,那邊雲風已經在四方各置了一個法陣,每陣插八面黃龍旗,鎮好四方八卦方位,以防有人或山魈鬼魊潛過來搗亂。一切佈置完畢之後,雲風在陣中央香案上擺下數樣物事,向紀若塵招手道:“若塵,來,且先讓我試試你的五行之屬,好確定用何材料制你的初始本命之器。”

  紀若塵凝神一望,見香案上擺放的是一顆火晶,一截青木,一碗玄水,一塊赤星金以及一小撮坤砂。

  他當下依著雲風所授口訣,默運真元,內視體內,見一抹金光徐徐自氣海浮升,方雙目帶火,翻掌籠於火晶之上。那火晶受他真元所引,徐徐浮起,越來越亮,通體開始噴出淡淡火焰。

  雲風凝神觀察火晶變化,正當他雙眉將展未展之際,紀若塵掌下火晶忽然爆成一團烈焰,轉瞬就已熄滅!此時紀若塵掌下寒風凜凜,儼然一個具體而微的冰霜世界,哪有分毫熱氣可言?

  雲風倒不沮喪,言道火性暴烈,易攻而難禦,用不了火性法器也沒什麼值得可惜的。只是他話雖如此說,心下卻實有些詫異。以往本宗弟子在測試五行之屬時,屬性不合可絕不是這等樣子。比如同是相試火屬,哪怕是在至純水性的弟子掌下,火焰也只會變得黯淡無光,那有象紀若塵這般直接化出寒氣給撲滅的?如此看來,他非止是與火屬不合,簡直就是互克。不,互克也沒有這般克法。或許惟一的解釋就是給紀若塵測試所用的火晶品階實在太高,火性過於純正,引動了紀若塵體內真元的反擊。

  既然紀若塵如此克火,那接下來雲風自然就為他選了那碗玄水。

  紀若塵以掌覆碗,默運心訣。他這廂真元才動,那碗猛然一震,一碗玄水眨眼前沸騰化汽,竟消得無影無蹤!

  雲風盯著紀若塵掌下那充斥焚風的陽炎世界,一時說不出話來。

  紀若塵自己也萬沒料到會是如此結果,呆呆站了半天,直到雲風撿出那截青木,這才回過神來,依樣運訣。

  青木寸寸碎裂。

  雲風又將赤星金和坤砂一一遞與紀若塵。他神色木然,看來不論再出現什麼結果,都不會感覺到驚訝了。

  果然金溶土消。

  至此已然清楚,紀若塵本身體質屬性於五行全部相沖,沒有一樣本命法器用得了。

  這又豈止是相沖?雲風暗中想道。看紀若塵掌下世界變幻不定,又霸道無比,直是以洪流摧壩之勢將火晶青木等物暫態消解,分毫不留餘地。

  可是雲風非旦沒有失望之色,反而面現驚喜,向紀若塵拱手笑道:“恭喜師弟!看來你本命之器乃是混沌之性,這可是萬中無一的絕品啊!單是修成這一件混沌之器,就不枉諸真人共同教導你這五年!還好我早有準備。”

  紀若塵一片茫然,他也翻看過煉器的典藉,但從未見裏面提到過什麼混沌之器。

  雲風從懷中取出一方小小木盒,盒上密密麻麻地貼了不知道多少道咒文,顯見其中所裝物事之重要。

  這一次雲風神色凝重,先讓紀若塵運好心訣等候,然後才在他掌下將小盒打開。盒中置著一層錦墊,上面擺放著一塊黑沉沉的石塊一樣的東西。這塊黑石看上去毫不起眼,然而若凝神望去,會發現黑石實則是透明的,內中墨色正在緩緩遊走不定,如一條具體而微的黑龍一般。

  盒蓋一打開,黑石即如冰遇豔陽,緩緩溶化,內中墨色一分一分地釋放出來,在半空中凝成一小團黑雲。黑雲再度回縮,又化出一頭黑龍。這黑龍雖僅有兩寸長短,但頭尾四爪俱全,爪下生出層層烏雲,時有細絲般的電光透出。

  眼見這頭黑龍揚首發威,竟發出一記聲震四野的龍吟,雲風不由得神色更加凝重,雙掌掌心隱現淡碧雲紋,顯正全力維持著四方陣法。

  黑龍盤旋數圈,似是找到了目標,終向紀若塵掌心中飛去。

  雲風大喜過望,向紀若塵笑道:“若塵,你年紀如此之輕,若能收伏得混沌雷龍之魄,那時所煉就的本命之器,將來說不定能列名洪荒。”

  也難怪他如此欣喜,這混沌雷龍之魄本是用來測試混沌之屬的,一旦測定後即會重行封印起來。道德宗幾千年來修成混沌之器的人可謂極為罕見,能收得混沌雷龍之魄的更只有三人。是以道德宗共存七塊的混沌雷龍龍魄到目前仍餘下四塊。此刻見雷龍龍魄竟然如認主般向紀若塵體內隱去,如何讓雲風不欣喜如狂?

  這一件本命法器煉成,待將來紀若塵飛升又或是輪回之後,即會留傳下來,恩澤後人。雖然它多半無法被其他弟子煉化,但僅僅是發揮個一半威力也是非同小可。如此一來,道德宗的鎮山之寶中又會多出一物。

  那一頭混沌雷龍一飛沖天,直鑽入紀若塵掌心之中,只是龍身進去三分之一後,忽然再也不得寸進,只見一截龍尾在那裏瘋狂擺動,露在外面的兩隻後爪徒然地空蹬著。

  如此僵持片刻,混沌雷龍忽然被一道無形勁道給生生推了出來!它筆直下墜,快要摔回錦盒時才算穩住身體。儘管此刻僅以虛無飄渺魂魄形態存世,混沌雷龍仍保留下來許多神識。它勃然大怒,一聲咆哮,如電般筆直上沖,再向紀若塵掌心中鑽去!

  這一次紀若塵掌心忽然泛起一層淡淡的青綠色,堅如金石!混沌雷龍一頭撞在上面,竟然發出了金石一般的交鳴,翻滾著被彈了回去。這一次它顯然撞得不輕,三根雄奇的龍角俱都化回黑霧。它筆直跌在木盒錦墊上,半天才掙扎著爬起來。

  狂怒的混沌雷龍又是一飛沖天,龍口張大到了極處,嘶的一聲輕響,一道湛藍雷光如潮水般向紀若塵掌心擊去!儘管只是魂魄之體,但雷光入掌時,紀若塵仍是全身一顫,臉色刹那間變得慘白,鼻中流下兩道血線。

  然而他蒼白的臉上忽然佈滿青氣,掌中更是落下一道青光,牢牢罩住了混沌雷龍。

  在雲風的目瞪口呆之中,混沌雷龍一聲悲鳴,化成一團黑氣隨風而去。

  混沌雷龍之魄竟就此被青光摧化了!

  此時紀若塵周身衣衫已盡數被汗水浸透,他顯得疲倦已極,望著空空如也的木盒,實是不知發生過什麼事,於是問道:“雲風師兄,我能夠修煉混沌之器嗎?”

  雲風實不知該如何收拾眼前局面。混沌雷龍魄珍貴無比,此時毀了一塊,卻什麼東西也沒煉出來,日後如何向宗內真人交待?他呆立半天,才搖了搖頭,歎道:“看來不成……”

  紀若塵點了點頭,面上失望之色一閃而逝。仙器法寶對他來說,本就是些無足輕重的東西,有與沒有都不大會放在心上。

  雲風凝思良久,方道:“此事十分古怪,等我回山后會與諸位真人仔細參詳一下。你也不必灰心,本命法器雖然不能從頭煉起,但也不妨自中間開始。來,我們再試試可否煉化已成形的法器。”

  雲風取出十餘樣各色法器,置於香案之上。這些法器威力薄弱,最多也就能在凡物中列個中品,並非出眾之物,只是拿來給紀若塵試試有無煉化可能用的。紀若塵道行太低,若要煉化上品法器,光是一個雲風相助已是不夠。必須待日後回山,得多位真人共同主持大局,才有可能助他煉化強力法器。

  儘管雲風早已做好了最壞的準備,但看到一件一件法器接二連三的從紀若塵體內跳出來,還是難掩驚訝之色。按理說即使沒有雲風相助,紀若塵煉化其中最弱的兩件法器也非全無可能。可是這些法器一入他軀體即行躍出,紛紛掉落在地,倒似是一個誤闖豪門的路人被亂棍硬轟出來一般。

  雲風眼見紀若塵真元已然耗盡,自己真元靈力也耗得厲害,已不能再試,只得歎道:“古怪得緊!若塵,你似是完全不能修煉及煉化本命之器,卻不知是何緣故……”

  他話未說完,紀若塵忽然叫道:“師兄小心!”

  其實紀若塵話還未出口時雲風已經面容整肅,嗆啷一聲拔出長劍,持劍凝立,真元急劇提升。

  雲風背後的夜空中,忽然多了一點比夜幕更深的黑色。這一點黑色瘋狂擴張,洶湧襲來,每近一分,氣勢上就更增強了一分。待到十丈之外時,初始時如豆般的黑色已化成濤天的冥河波濤,向紀若塵與雲風當頭壓下!

  在這幾乎是無堅不摧的冥河波濤壓迫下,山頂陣法中的三十二面黃龍旗一一離地飛起,在空中燃成一團火球。

  透過重重冥河怒潮,紀若塵依稀可以看到馭劍而來的雲舞華那剛烈絕決的神情!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9 09:48 AM

卷一 塵緣 章三十二 煉器 下

  雲風一聲清嘯,也不回身,手中長劍自下而上,反手遙向雲舞華斬去。這一劍初起,山頂即現出一道濛濛黃氣,盤旋而上,向濤濤而來的冥河之水迎上!

  兩劍雖未交擊,空中卻響起一記久久不散的金鐵交擊之音。餘音未盡,雲風已轉過身來,上身後仰,幾乎與地面平行,手中長劍也彎成一個極大的弧形,劍尖顫動鳴叫不休,似已不堪承受巨大的壓力。他一劍帶起的黃氣瞬間被冥河水濤淹沒,但雲舞華也攜著濤濤冥水自兩人頭頂掠過。這威勢無疇的一劍還是被雲風給卸開了。

  雲舞華這一劍自起劍時尙在百丈之外。她如電而來,至十丈外劍上威力已攀至頂峰,且她全然不顧已身安危,劍勢有去無回,勢要將紀若塵一劍斬殺!而雲風突遇襲擊,雖有時間準備,但真元至多也只能提至七成,只能倉促間迎上她這絕殺一擊。雲風此劍以弱當強,旁敲側引,雖幾乎被雲舞華一劍擊倒,但終還是將她劍上威力引向一邊,實已極盡精妙之能事。

  雲舞華顯然未曾料到自己會一劍無功,但絕不肯就此甘休。此時紀若塵真元耗盡,雲風又用不出全力,這等大好時機今後還要到哪里找去?單止看雲風剛剛那一劍,若讓他全力出擊,自己雖仗有天權之利,也沒有多少把握能夠勝得過他。

  雲舞華手中天權古劍嗡的一聲鳴叫,一個迴旋,又挾著萬鈞之勢斬向紀若塵!她是個極聰明的女子,一劍被雲風死力檔開,已知他定要護得紀若塵周全,於是她既不攻雲風,也不護自身,只是一劍劍向紀若塵斬去。

  雲舞華身形如風,繞著小小的山頂不住飛旋往復,頃刻間已不知飛了多少圈,古劍天權與雲風手中長劍不住虛擊,道道冥河波浪撲天蓋地般向兩人壓下,前浪未盡,後浪已生。偶爾她還會自行馭劍下擊,意圖以天權劍將紀若塵生生釘在地上!

  在這怒海狂潮之中,雲風手中劍如一根弱不禁風的柳枝,在幾乎無法相杭的巨力壓迫下搖擺不定,但無論如何就是不斷,將兩人身週三尺之地守得滴水不漏。就算雲舞華捨身來攻,他也絕不肯向她遞出一劍,只是死守不出。

  儘管雲風體內真元如沸,隨時有可能不支而倒,但面上微笑如昔,見不到一點焦燥之色,就好象他非是在進行生死之戰,而只是與一老友閒話下棋一般。

  見雲風如此從容,雲舞華心中倒是急燥隱生。她忽然棄了冥河劍氣,雙足落上了山頂,直接仗著凶兵天權之利貼身狂攻!

  她如此攻勢雖然凶厲狠絕,但仍是被雲風一一檔下,而且這等戰法,實則給雲風的壓力尚不及剛才那冥河壓頂的狂攻。且她心中一急,天權古劍上附著的威力就有些些上下波動起伏,結果這些微的失誤一個也沒逃過了雲風雙眼。雲風得此喘息之機,真元終一分一分地提將上來。

  再鬥片刻,偶爾間雲風已能反擊一劍。他並不是想要雲舞華性命,而只是斷指截臂,要她不能再戰。且他出劍時機恰到好處,雲舞華就算不顧自己生死,也傷不得紀若塵,是以對雲風每一劍都不能不守。她每守一次,雲風的真元就又恢復一分。雲舞華越攻越是氣餒,她本以為自己多年在外曆煉,交戰經驗之豐遠過於尋常名門大派弟子,是以才選擇貼身纏鬥。哪料得雲風一副樸實忠厚模樣,實戰經驗竟似還超過了她。

  且那紀若塵雖然無力應戰,只能盤膝坐地不動,但他也沒閑著,一雙眼睛在雲舞華身上看來看去,全無避忌。如此赤裸無禮的目光,也令她怒意暗生,心存浮燥。

  又鬥片時,雲風精神更長,長劍上鳴叫不已,光芒漸顯。

  雲舞華終知今日事不可成,當下怒極一聲長嘯,狂攻三劍,逼得雲風全力守禦,然後就一飛沖天,眨眼間去得遠了。

  遙望著她離去的方向,雲風凝思片刻,才向紀若塵道:“這女子應是月下五仙之一,出自無垢山莊的雲舞華,只是沒料到她道行如此之強。看她一心想要殺你,甚至不惜兩敗俱傷,你們之間近來可有什麼過節嗎?”

  紀若塵也不隱瞞,大致說了事情經過,最後言道為耗無垢山莊實力,才將極樂針用在了她身上。

  雲風點點頭,道:“無垢山莊乃是我宗夙敵,你所作所為並不能算錯,計謀也足夠深遠。只是有一點你卻是不知,以後當牢記在心。我宗立派三千年,開派祖師除道行深湛外,又皆是雄才大略之人,不光傳下許多經濟度世之道,且都給後人留下不少遺澤。是以我宗所藏之豐,實甲於天下。你說的那幾樣可以破解極樂針之物,俱是天地間極罕見的靈物藥材,我看那無垢山莊多半一件也沒有。縱是有,以忘塵先生心性,也該不會用在她身上。”

  這一節紀若塵倒是沒有料到,當下愕然道:“若是這樣,那極樂針時間早過她怎還能平安無事?”

  雲風皺眉道:“這事我也不知。不過我們今後須得小心提防了。”

  二人回到洛陽時,已近天明。遙遙望見府第時,雲風忽然叫一聲不好,攜著紀若塵加速向府中飛去。

  紀若塵甚至已經先一刻感應到了府中升騰而起那一縷血腥氣。這絲血氣中夾著絲絲檀香,非是普通人血,而是修道之士流的血。

  項刻間二人已沖入府中,直沖後院廂房。府第中樹倒樓塌,一片狼藉,看那慘狀,就似是被洪水沖過一般。可是這附近哪來的水?且四面院牆還好好的立著。

  廂房丹室中,兩名道德宗弟于已倒在血泊之中,胸前各有一個劍創,前後通透,創口微黑,已被蝕成焦炭狀。紀若塵一見,即知這兩名弟子已被人一劍穿了氣海,再無幸理。

  雲風眉頭緊皺,雖然心中早有答案,但仍遁例檢視過兩名弟子屍身,方沉聲道:“是雲舞華。”

  紀若塵默然二這兩名道德宗弟子道行不弱,競也被那雲舞華一擊而殺,看死時情形,這兩名弟子連反擊都來不及。其餘八名道德宗弟子和龍象、白虎二天君此時均在城南大營,府中空虛,不想卻被雲舞華趁虛而入。

  紀若塵忽然想起濟天下也在府中,叫一聲不好,立刻向他居處飛奔而去。

  一路上,府中家丁僕役丫環人人帶傷,號哭呻吟不已,倒還沒看到有死的。想是那雲舞華雖在激憤之中,也不屑於對這等下人動手。

  濟天下所居廂房別院牆壁盡毀,房子也倒了一面山牆。紀若塵心下焦急,直接撞開房門,沖進屋去。他舉目四顧,但見屋中桌塌持毀,筆墨書本散了一地,哪有濟天下的影子?正當他心中稍寬時,忽然房屋一角的衣櫥得得得地抖了起來。

  紀若塵先是一驚,一轉念間已經明白,上前一把拉開了櫥門,果然濟天下正躲在其中瑟瑟發抖。他文房四寶,經史子集一樣不帶,懷中只牢牢地抱定了一包沉甸甸的銀子。濟天下見是紀若塵,這才顫顫從櫥中爬出,只是問道:“強人可是走了嗎?”

  紀若塵見他身上無傷,這才放下心來,忙扶他坐下,喜道:“先生無事就好!可急死我了。”

  濟天下驚魂甫定,登時又挺胸昂首,做起君子浩浩之氣,不為強梁所折的模樣,朗聲道:“堂堂千年東都,光天化日之下競是強人橫行,還有天理王法嗎?”

  紀若塵哭笑不得,只好道:“先生說得是。”

  接下來府中要清理廢墟、救治傷患,雲風還要以道術制冰,封存兩位同門屍身,以運回西玄山去。於是一片忙碌,待塵埃落定,已是掌燈時分。此時有門丁來報,道李安有請,請紀若塵速至王府一行。

  原來這段時間紀若塵忙於以道術合兵陣,李安也沒有閑著,他于諸王中勢力算是雄強的,於朝中多方活動,終於輾轉找到了高力士的門路上去。當年孫果曾向明皇進獻功能延年益壽的冰蟾朱玉丹三顆,明皇服後有神效,方拜孫果為半師,賜國師之號。高力士見了,也曾私下向孫果求過冰蟾朱玉丹,孫果卻稱此丹難得,不能輕易與人,就此一口回絕。李安素知高力士氣量狹小,最是受不得閒氣,定要尋機報復。因此他千方百計試探之下,高力士終鬆動了口風,說可為李安在明皇面前進幾句言。

  李安一得到這一消息,立時就來找紀若塵。道德宗之敵刻下只一個真武觀而已,楊國忠看似附合孫果,實際心思計較則是誰也不知。此番若能得高力士之助,至少可在廟堂之爭上扳回一局,不似先前那樣在明皇前沒有一個肯為道德宗說句話的人。且以道德宗實力,取真武觀代之而成為國教實非什麼難事,但目前關健一在於道德宗諸真人是否願意為此調配更多人手,否則單以紀若塵等幾人想要壓倒真武觀,實是不太可能。二來則是以什麼方式讓明皇知道道德宗道法的強橫。廟堂畢竟有一定之規,也不能肆意胡來。

  紀若塵時朝庭之規只略知一二,從洛陽王府出來後就立刻回府,要尋人商議些對策。

  “這等事又有何難?”

  濟天下冷笑一聲,劇的一聲打開摺扇,作足了姿態,方道:“只消來上幾場殿前鬥法,不就大局可定?”

  紀若塵與雲風面面相覷,均覺有些不可思議。修道為的只是羽化飛升,與人爭強鬥狠已落了下乘,何況還要在殿前相鬥,那豈不是與戲子無異?但細細想來。此舉又實是非常可行。明皇素喜熱鬧,又一心慕道,聽得有兩大道派肯在殿前鬥法,必不肯錯過了,那時孫果再怎樣尋藉口也是推託不掉的。

  至於鬥法勝負倒是不放在紀若塵與雲風身上。洛陽一役,孫果的道行已顯示得清清楚楚,任一位真人都能穩穩地制伏他,論弟子門人,真武觀也絕非是人才濟濟的道德宗對手。似真武觀這等二流門派,若非攀上了朝廷,哪有與道德宗叫陣的餘地?

  若在殿前鬥法中慘敗,孫果又還有何顏面掛這國師一職?那時自當由大展神威的道德宗門人接任,順帶將真武觀的產業收了也有可能,可謂勝得兵不血刃。

  殿前鬥法這四字一出,立刻輕飄飄地繞過真武觀的所有長處,使得雙方不得不憑真本事互鬥一番,實是一針見血。

  那孫果也非笨人,想也要千方百計的推託。是以這當中的關健,就又著落在了高力士身上。

  雲風與紀若塵皆非愚鈍之人,略一思索已想明白了當中的關節。要高力士幫忙說來簡單,無非是投其所好、供其所需而已,可是兩人時高力士幾乎一無所知,更不必說知曉他好什麼,需什麼了。看來若非去找李安,就是得請教這自稱通曉天下時務的濟天下。

  還不等紀若塵開口相詢,濟天下就摺扇一張,說起高力士的諸般逸事傳聞來。這一開了頭,他可就有些收不住了。從高力士每日的起休時辰,日常愛好習慣,直說到他如何幫助哪宮繽紀爭寵,助哪位皇子邀功,甚而他喜好什麼顏色,背地裏愛用哪種花樣折磨宮女都一一道來。

  說到興起處,濟天下聲色並茂,口沫橫飛。那種種匪夷所思之事,直聽得紀若塵面紅耳赤,目瞪口呆。濟天下所說如此荒涎不經,可是細細想來,好像也不能完全否認這些事就不存在。只是不知這些逸事,濟天下又是如何知曉的?

  直至半個時辰後,濟天下已說得口中生煙,方不得不道:“大致就是這麼多了。”

  看他那意猶未盡的樣子,紀若塵生怕他再說上半個時辰,忙謝過了他,與雲風離了房間。

  一出房門,紀若塵登時覺得神清氣爽,耳中轟鳴盡去。隨著一陣清涼夜風吹過,他渾身骨頭都似輕了幾分。紀若塵再側望雲風時,見他也是一副如釋重負的模樣,不禁莞爾。

  “雲風師兄,你覺得這濟天下怎樣?”紀若塵問道。

  雲風沉吟良久,方道:“此人雖看似荒涎不羈,但實有大才。你能得此人相助,倒是幸事。只是不知道他本心如何,按說以他如此之才,封相入將均非難事何以如此落魄?”

  紀若塵道:“我也是疑惑不解。雲風師兄,你看這人會否是深藏不寡的修道之人?”

  雲風搖了搖頭,道:“我從他身上看不出分毫真元靈氣,應該非是修道之人。不過想來這等有才之士多半個性倡狂,大約是不屑為官吧……”

  說到此處,雲風停頓一下總隱隱感覺這濟天下身上有些不對,可究竟哪里不時,卻又完全說不上來。他索性將這些放在一邊,向紀若塵道:“若塵,殿前鬥法一事,待我秉過真人們再說。你今日真元損耗太多,先回房修煉補足真元吧。本命法器一事你先不必放在心上,真人們有通天之能,定能為你解決此事。”

  紀若塵應了,自行回房去了。

  子夜時分,靜室之中,盤膝靜坐中的紀若塵忽然雙眼一開,張口吐出一尊青銅鼎。這尊不過寸許見方的小鼎精緻異常,小雖小了,可是細細望去,鼎身上的花紋以及那些似符似篆的文字都一一在目。青銅鼎浮於空中,散放著淡淡青光,映得紀若塵臉上也是青幽幽的一片。

  紀若塵心念微動,青銅鼎果然緩緩地轉了一圈。

  紀若塵本是心中猜想,但這一刻已證實了幾分。難道這就是他的本命之器?正因有了它,自己才不能再煉化其他法器?

  可是這分明是太上道德宮中一尊棄置已久的銅鼎啊!雖然鼎氣出乎意料的豐沛,但那多半是因為年深日久,吸收了太上道德宮內的靈氣所致。若這口鼎真是什麼了不得的法寶,又哪會胡亂扔在一個荒僻的小巷中蒙塵落灰?再者說以他當時微末道行,這口鼎哪怕是稍稍看得過去些,還不就得當場逼得他爆體而亡?

  所以紀若塵才一直沒把這剩餘鼎氣化成的青銅小鼎當一回事,只覺得它大小合適,操控如意,拿來煮藥煉丹都是再好不過。

  然而紀若塵忽然想起當日在洛陽之時面時三位南山寺大和尚時,萬般無奈之下噴出此鼎,沒想到競然一舉擊破對方聞名天下的護體禪功。念及此處,不由得又時這口青銅鼎有些利目相看(奇*書*網^.^整*理*提*供)。且他越想那混沌雷龍的下場就越是疑惑,難道那雷龍之魄是被這口銅鼎給消了不成?若真是如此,此鼎實是非同小可。

  但此鼎來歷殊不光彩,一旦解說起來多半還會牽出解離訣,是以紀若塵當時猶像再三,終還是沒向雲風吐露此鼎的秘密。

  紀若塵反復觀瞧這口銅鼎,越看越覺得鼎身上那些花紋似是一個個的文字,望上去與構成解離仙訣的文字倒有七八分相似。鼎身上還鐫有五個大一些的文字,看位置應是這口鼎的名字。只不過解離仙訣文中之意是自行浮現在他的神識之中,這銅鼎鼎身上的字可就識不得了。紀若塵忽然靈機一動,取過紙筆,將那五個字抄在紙上,又隨意摘抄了十幾字下來,打亂了次序,準備去問問那無所不知的濟天下,說不定能問出些什麼來。

  第二日清晨時分,紀若塵就將濟天下從被窩中拖將出來,含笑說要向他請教文字。濟天下初時面色不善,待見了紀若塵遞上的一錠大銀,登時眉花眼笑,言道你這小子孺子可教,也不是整天埋頭修那些仙仙鬼鬼、怪力亂神的東西,還能知道嚮往聖人之道。

  當下濟天下披衣來到書房,紀若塵早就將數張絹紙鋪在桌上。面對首張絹紙上三個大宇,濟天下不去認宇,先點評了半天紀若塵的書法。

  紀若塵雖未怎麼練過書法,不過隨著真元修為漸長,筆下之字也逐漸有所不同。那幾字望去殺伐中透著一絲仙氣,確是有些與眾不同之處。但濟天下只點評書法卻不辨宇,慢慢地紀若塵就發覺不對了。

  濟對面上一紅,知道無法蒙混過關,終於咬牙道:“這三宇不識。”

  紀若塵笑了笑,揭過這一張絹紙。濟天下這一次不再考慮書法問題,只是盯著紙上兩字猛瞧,看了半天,忽然一拍大腿,道:“我知道了!這些字乃是前朝姜尚薑子牙召喚仙兵天將時,那篇祭天禱文所用的文字!只可惜那老鬼私心太重,從不肯將這些文字授人。他死之後,這些上古文字泰半流失其意。幸好我對前朝歷史瞭若指掌,考據詳實,這兩字倒還是識得的。一個是文字,另一個……另一個該是山字。”

  接下來數張絹紙翻過,濟天下認出了河,王,日,月,玄,清六宇,倒有十一字不識。他盯著最後一宇,憋得滿面通紅,方咬牙道:“這是……這是鍋……不對,是鼎……錯!是盆!”

  書房中忽然不知從哪里響起一聲若有還無的金石鳴音,濟天下登時兩道鼻血就滴了下來,將那張絹紙汙了。

  紀若塵吃了一驚,一邊扶濟天下坐下休息,一邊在心中自行整理過順序,暗想道:“文王山河鼎?倒是一個好名字。”

  濟天下竟能夠認出這許多字,倒是一件意外之喜。紀若塵有心將鼎身上所鐫文字一一問來,就算十中只知三四,也是不小的收穫.只是今日看來濟天下已累得狠了,不好再問。反正時候還長,日後自會慢慢的問出來。

  剛出得濟天下院落,雲風忽然匆匆而來,一見紀若塵即道:“若塵,真人們有吩咐。”

  原來雲風剛剛得到消息,紫陽真人他與紀若塵即刻起行,趕赴長安遊說高力士,好與那真武觀在明皇殿前一決雌雄。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9 09:49 AM

卷一 塵緣 章三十三 長安 上

  丁當聲中,一片銀片被打成銀環,套在了一根三尺長的細銅管上。銅管上鐫滿了咒文,大多是增強禦火、韌性的咒文。緊接著兩根吹彈得破的纖指輕輕一捏,那銀環就生生地嵌進了銅管當中。

  “你這婆娘幹些什麼!我的陽火禦鬼笛啊!就這麼被你給毀了!”旁邊傳來一聲哀嚎。

  雲舞華分毫不去理會那漢子的鬼哭狼嚎,右手掌心中亮著一朵淡青色的真火,火中一塊赤銅,已被溶成一團銅水,飄浮在真火正中。她右手微微一傾、銅汁就此滴下,將那只三尺長的陽火禦鬼笛的笛孔一一封死。

  在她身旁一株大樹上,正縛著一個面皮白淨、書生模樣的人物,他面有青色,身有鬼氣,顯然是常年與屍道鬼畜打交道的修道者。他顯然對這支禦鬼笛極是心痛,哀號不已。

  此人本是湘西萬鬼宗門人,乃是禦鬼喚屍的高手,只是今日時連不濟,剛用陽火禦鬼笛召了些符鬼行屍出來,就不知因何惹到了從旁路過的雲舞華,被她驟然發難,一擊而倒,奪了陽火禦鬼笛去。

  雲舞華名頭不小,這人倒也是認得的。只是他連問數遍何處得罪了雲舞華,她不予理睬,只是開始動手改造這支銅笛。那人愛笛如命,一身道法倒有大半需靠此笛施展,一見之下簡直心痛得如欲昏去。他本非什麼善類,急火攻心之下也就口不擇言,罵道:“你這千人騎的騷貨,憑什麼如此強凶霸道……”

  他尚未罵完,忽然倒吸一口涼氣!雲舞華已轉過頭來,冷冷地看著他,雙眼中透出的寒意殺機,幾乎可以將他的魂魄凍僵!

  他這才從怒火中醒來,剛想求饒,雲舞華右手一揮,那一團用剩的銅汁已脫手飛出,盡數澆在了那人胯間!他連叫都叫不出來,只吸了一口氣,就已暈死過去。

  雲舞華不再理會那人死活,只是凝神制出一枝長二尺的細長銅箭。然而是在箭身上刻螺旋紋還是刻直紋上,她終於猶豫起來。

  她自幼性情剛烈,素喜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的殺伐果決。因此學藝之時即選了無垢山莊中從未有女子練過的冥河劍錄。她雖然也習過暗殺潛行之道,但當時只是匆匆掠過幾眼而已。雲舞華嫌這等背後下刀,暗中動手的伎倆上不得臺面,是以她雖然真元、劍氣、劍術、道法俱是無垢山莊弟子之冠,惟獨暗殺處於末流。

  可是現在算算已沒有多少時間,紀若全自己就很是滑不留手,雲風更加難以對付。當日在洛陽城外,雲舞華一陣傾力狂攻尚攻不破只能運起七八成真元的雲風守禦,如今他們有了防備,要靠正面突擊堂堂正正地擊殺紀若塵,幾乎是全無可能。無可奈何之下,雲舞華只得選擇暗殺。無垢山莊精擅暗殺之道,雲舞華雖只知一二皮毛,白忖應也遠遠強過了雲風、紀若塵二人。

  她努力在記憶中思索,銅箭刻成螺旋紋又或是直紋有何區別,最後終是選了螺旋紋。記憶之中,這等刻法飛箭去勢即疾且穩,只是似平她還忘記了些什麼。

  清晨。

  看到山那一端逐漸浮現的兩個身影,已在山頂守候數個時辰的雲舞華雙瞳中終閃現了一絲生氣。她默默運起無垢山莊心訣,小心翼翼地將周身氣息都收回體內,與周圍石頭無異。然而她氣海中升起一道黑色的龍卷.引得周身真元逐漸攀升,又將這些真元都吸附在龍卷周圍,不使一絲外洩。

  徐徐行來的兩人正是紀若塵與雲風。他們並不急於趕路,沒有馭氣飛行,只是足尖不住點在樹梢岩石上,每一次落足,即可騰空而行十余丈,方慢慢落下。這等行法速度其實並不慢,又能持久,乃是道行修為未能到達與天地渾然一體之人長途趕路的首選。

  雲舞華已完全停了呼吸,只有一雙星瞳和那支改造過的銅笛跟著紀若塵的身影慢慢移動著。

  三百丈巨離,正是她這一支夕隱箭的最佳距離。她已收斂了全身氣息,在這個距離上,除非是有忘塵先生那般道行,否則無論如何也難以發現她的行蹤。

  轉眼間紀若塵與雲風已從她面前的山谷中穿過,一路遠去。雲舞華盯著紀若塵的背影,徐徐將體內洶湧澎湃的真元進過雙唇傾注入改造過的銅笛之中。銅笛突然微微一顫,笛心中銅箭如電穿出,在空中一個轉折,掉頭向下,幾乎是貼著林梢向紀若塵後心刺去。

  此箭飛動時全無聲息,且離笛後越飛越快,肉眼幾已不可辨識,若一道極淡的灰線,刹那間飛過三百丈,已到了紀若塵身後!

  雲舞華忽然暗叫一聲糟糕!

  原來那少隱箭一直極速飛旋;越飛越快,但飛到後半途時,箭身上忽發出一陣幾乎分辨不出的尖嘯!

  若是靈覺稍差,對於夕隱箭所發的尖嘯是決計分辨不出的。就算聽到了尖嘯,也多半來不及對其疾如電的夕隱箭做出反應。只是雲舞華已然看到紀若塵和雲風都轉過身來,面有訝色,望向了來襲之箭。

  那他們會不會來不及反應呢?

  與雲風一戰後,雲舞華已不再對此有任何奢望。似乎是為了驗證她的想法,雲風反手抽劍,斬落,停劍,收劍,回鞘,直如行雲流水,說不出的揮灑自如,他長劍回路之時。夕隱箭方才居中分開,掉落地上。

  “若是沒有這個該死的雜毛……”雲舞華咬牙,恨極。可是她旋即看到紀若塵手中早已多了一柄豔紅短劍,橫劍當胸,已作好了萬全準備,就是沒有雲風,這一箭也要不了他的命。

  雲舞華面色鐵青,悄然自山頂退後,迅速遠去。

  她沒有料到紀若塵和雲風靈覺一至若斯.更沒有想到二人反應皆是如此快法,那分明是歷經過生死輪回之後方能有的反應。但她更懊惱的只是當初未能好好修習暗殺之道,若所附真元過於強大,螺旋箭紋會產生極尖細的尖嘯,這是當初忘塵先生反復叮囑過的。她現在倒是想起來了,可是又有何用?

  夕隱箭可一而不可再,既然對方有了提防,那她就必須得另行想辦法了。一想到又要努力回憶研習暗殺之道,雲舞華的頭又開始痛了起來。

  雲風和紀若塵並未去追雲舞華,無垢山莊的身法遁術聞名於天下,追是多半追不上的。雲風拾起已被斬為兩片的夕隱箭看了片刻,緊急的雙眉慢慢舒展開來,笑道:“無垢山莊精於暗殺之道,我本還是十分擔心,可是從這支箭上看,雲舞華道行雖深,卻不大懂偷襲暗殺。她必不會就此善罷甘休,但我們只需一路留心,自可平安抵達長安。”

  說罷,二人又啟程向西而去。

  當日依著真人們的指示,紀若塵將道德宗一眾弟子都留在了洛陽,繼續學習兵道,自己則與雲風一同趕赴長安。道德宗已另行派得有弟子下山,將于長安城外與紀若塵會合,同入長安,在殿前與真武觀一分高下。

  傍晚時分,兩人已出了群山,轉上了官道。遙遙望去,可見不遠處有一個小小茶棚。雲風對這等喝茶歇腳之所十分有興趣,當下招呼了紀若塵,就向那茶棚行去。

  茶棚中只有一個老頭招呼客人,他看上去五十多歲,腿腳料十分健旺。雲風隨意點了壺茶,四碟小吃。紀若塵端起茶杯,剛就唇欲飲、忽然停住了手,皺眉看著茶水,又仔細地嗅了起來。

  那廂雲風也沒有動杯,只是舉筷不停地翻著四碟小免一雙竹筷翻著翻著,筷頭就是烏黑一片。雲風看了看紀若塵,見他仍在嗅那杯茶,於是微笑問道:“怎樣?”

  “很厲害的麻藥,只是藥氣實在大重,一尺外就能嗅到不對,嗯,實在是相差得太遠了。”

  雲風道:“哦?茶中麻藥看來是無垢山莊秘制之醉仙散,菜中所下的則是奇門之毒琉蘇,皆是專門針對修道人而制。她可能報仇心切,把藥量下得多了三倍而已。怎麼,若塵;你見過比這更好的麻藥?”

  紀若塵搖了搖頭,道:“哦,沒什麼。”

  以前在龍門客棧時,他尚未感覺到掌櫃所用的蒙汗藥有何特異之處。此時與無垢山莊的麻藥一比,這差別可就出來了。龍門客棧的蒙汗藥全然無色無味,要入口方知味道有異。且這蒙汗藥藥性十分古怪,不論你是凡夫俗子還是道行高深,都是照麻不誤,而且道行越高的人,藥性發作得就越快。這等迷藥實是有違紀若塵所學丹鼎之道的基本原理,也不知道那掌櫃夫婦是怎麼煉出來的。

  不過兩相對比,無垢山莊所謂聞名天下的秘藥醉仙散,似乎還是較龍門客棧的無名蒙汗藥差了那麼一點。

  紀若塵將茶杯放下,向不遠處正彎腰澆水的老頭看了一眼,道:“看來他倒是不知情。”

  雲風點了點頭,在桌上扔了些銅錢,袍油一拂,已將茶壺小菜都卷了起來,然後抬手一指,一道真火將其燒得乾乾淨淨。他又在茶棚內外遊走一圈.將所有沾染了醉仙散與流蘇的器具以真大焚毀,絕了後患,方才與紀若塵離去。那老頭得了足是整個茶棚幾倍的錢財,眉花眼笑,自不會再有異議。

  紀若塵與雲風沿著官道行了一會,就離了官道,轉而向北而去。他們不欲驚世駭俗,要離了官道方好加速馭氣而行。

  兩人行了片刻,紀若塵終於問道:“雲風師兄,你剛才何以耗費許多力氣清理殘毒?我看那老人體內虛虧,也不過就是三兩年的壽命而已,何況那雲舞華既已在食物茶水中下毒,難保她不會埋下一二我們難以發覺的機關來,你若是誤中了可要怎麼辦?雖然她暗殺下毒之道不精,但我們行事前總不能假定她事事不成吧?”

  雲風笑笑道:“不過是舉手之勞就能救人一命,何樂而不為呢?若穩妥起見,我剛剛的確是多此一舉。不過師兄性格使然,總喜關注些細節小事,不是能成大器的人物。這一點你要明白。若塵,你身負重任,可不要學我。”

  紀若塵點了點頭。但他心裏總覺得有些莫名的東西在悄悄翻湧,實在說不出是什麼感覺。

  此時雲風忽然停了腳步,望瞭望前方的群山,微笑道:“若塵,你看前方之山既幽且險,石鬆林密,又有若干溪流,實是佈設陷階的大好所在。那雲舞華暗殺之術看來不過是照本宣科的階段,想來不會放過這等好所在。我們先行去佈置一下。”

  雲在華遙立于遠方,見雲風與紀若塵進過了醉仙散與琉蘇,初時只恨得一頓足,心中不知咒駡了幾遍道德宗妖道狡猾,又在心中懊悔下藥時不該貪多,多下了幾倍份量。可是待她見了雲風不嫌麻煩,將沾了醉仙散與流蘇的器物一一銷去,心中又是頗為不解。依著無垢山莊傳統,那是素來不會管這等普通人死活的,是以雲舞華下毒之時也根本沒有考慮到遺毒會害到多少人。這雲風如此不怕勞煩地清理遺毒,就不怕自已在茶棚中布下一二陷阱嗎?

  雲舞華百思不得其解,目送著雲風與紀若塵遠去。待看到遠方那巍巍群山時,她眼前忽然一亮。此山綿綿延延,林密水足,正是埋伏陷階暗殺偷襲的好所在。陷階埋伏威力不必致命,只消傷了雲風,她就有絕對把握擊殺紀若塵。

  如此好去處,她又如何肯放過了?

  於是雲舞華一躍而起,如一縷輕煙般向那山中飛去.務要搶在紀若塵與雲風之前設下一二陷阱埋伏。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9 09:51 AM

卷一 塵緣三十三章 長安 中

  紀若塵與雲風悠然在山麓林間穿行,最終停在了一道清可見底的山溪邊。

  在可以俯瞰整個山谷的一座山峰上,雲舞華屏息靜氣,一支七寸銀笛湊在唇邊,只待雲風與紀若塵再向前十丈,就要吹笛啟動陷阱。然而眼看著兩頭獵物就要落入陷阱,她卻不自覺的越來越緊張。這一次,又會有什麼意外發生呢?

  “你覺得如何?”雲風問道。

  紀若塵凝神看著溪水,最後伸指在水中沾了沾,放在舌上試了試,方道:“師兄所料無差,看來這道溪水的上游的確是設了陷阱。那麼……”

  紀若塵的目光緩緩掃過周圍群峰,續道:“既然陷阱設在此處,她此刻就該是藏身於那邊的峰頂了。”

  雲風點頭道:“想來必是如此。”

  紀若塵於是從懷中取出一顆銅鈴和一把金槌,持槌用力在鈴上一敲,清脆的鈴聲遠遠地蕩了開去,在群峰間迴響不休。

  轟的一聲響,紀若塵方才所言的山峰峰頂忽然亂石排空,又有一團徑達數十丈的桔紅色火焰翻滾著升起,直升上百丈高空,方才漸漸化成滾滾黑煙,騰空而去。

  轟鳴之聲,滿山皆聞。

  遙望著煙雲繚繞的峰頂,雲風撫須笑道:“雖然要不了那雲舞華的命,可也足夠給她一個教訓了。這一路去長安,諒她也不敢再輕舉妄動。若塵,我們走吧,時候可不多了。”

  “兩個無恥妖道!不斬下爾等狗頭,我雲舞華誓不甘休!”雲舞華仰躺在山谷底一道清溪岸旁,恨恨不已。

  只是她雖然怒發欲狂,卻只能動也不動地躺著,靜待真元一點一滴的修補受損的身體。剛剛她為了斂去氣息而收束真元,護體之力自然大降,因此身下驟然炸起滔滔地火時,早就受了不輕的內傷。其後她又從百丈孤峰上墜地,縱是道行強橫,一時間也爬不起來,惟有伏地喘息。

  好在這些傷勢雖然不輕,但並不難療治,只是需要時間而已。轉眼間數個時辰過去,雲舞華終於傷勢盡去,於是浮空而起,虛立於溪流之上。她揮手一招,天權古劍即自行飛回她的背上。

  天權在手,雲舞華膽氣再生,正欲向道德宗一大一小二妖道追下去時,忽然一陣風吹過,她只覺得頭上一涼,眼前片片飛灰掠過。

  雲舞華心下一驚,忙到溪前一照,這才發現一頭秀髮已在剛剛的地火中被燒得七零八落,此刻頭上只餘下寸許亂髮。

  她登時呆住!

  雲舞華素不在乎容貌,但對於一頭青絲是極愛惜的,雖然短髮的她另有一種異樣的風情美麗,但她哪里忍受得了?

  雲舞華面若寒霜,提劍向二妖道疾追。

  這一番全力而行,一個時辰之後既已追上了紀若塵與雲風。然而她立定在山巔,卻有些猶豫,不知當不當上前動手。她所立之處已是山區盡頭,紀雲二人則已出了山,正向長安方向行去。他們面前已是一馬平川,再無遮擋之物。雲舞華略一思索,就已決心放棄暗殺之道,改用冥河劍錄與雲風紀若塵拼個生死。可是她剛下定決心,遠方忽然雲霧湧動,遙遙望去,正有十六名道士浩浩蕩蕩而來,迎上了紀若塵與雲風。這批道士人人道行深湛,皆非易與之輩。就是單打獨鬥,雲舞華也不能輕易取勝,何況一來就是十六個?

  轉眼間紀若塵已與這十六名道士會合。於是祥雲生,薄霧起,一道紫氣直沖九宵!十六名道德宗道士簇擁著二人滾滾向長安而去,氣焰濤天。

  雲舞華死抓著天權的劍柄,指節已盡顯青白。她十分清楚此時即使沖上死戰,也不過是力戰身亡,卻未必能殺得了任何一名道士墊背。可是若這樣放紀若塵入了長安,她還能有幾天等他出來?長安非同於洛陽,帝都中臥虎藏龍,可不是能夠任由她隨意來去的地方。

  可是,她還能有幾天?

  雲舞華開始舉步向前!

  只是她剛踏出數步,道行方提到五成,後方忽然升起一團靈氣,全速向這方趕來。雲舞華望瞭望正在遠去的道德宗群道,又回首看看那團靈氣的來向,面色瞬息數變,猶猶豫不定。

  那團靈氣認准了方向,筆直向這邊沖來,速度極為驚人,只眨眼功夫就已近了數百丈。

  雲舞華暗歎一聲,轉身迎向了那團靈氣,將她在半途中截下。那團靈氣中央有一個生得甜美無雙的女孩,她挽著兩支巨大的髮髻,一雙小手張開,掌心中亮著一青一白兩團光芒,纖小的身體卻挾著萬鈞威勢,正全速沖來。她所過之處,單是排空而升的威壓,已令樹折石飛!

  這女孩正是蘇蘇,見雲舞華攔在當空,當下瞬間就止住沖勢,定在了空中。她疾行驟止,地面卻受不住這瞬間變幻的壓力,於是轟的一聲,在她身後一道泥石巨浪排空而起,直沖上數十丈方才落下。

  蘇蘇白生生的小臉顯出一絲驚訝之色,道:“舞華姐,你的頭髮怎麼變了!”

  雲舞華玉面微紅,顧左右而言它,只是問道:“蘇蘇,你怎麼來了?”

  若只有雲舞華自己,道德宗雖是人多勢眾,她又有何懼,無非一死而已。可是蘇蘇卻在這種時候突然出現。蘇蘇自小就是極眷戀著雲舞華的,必不會看著她去送死。雲舞華自己性命不過數日,自不懼一死,可是無論如何她也不願蘇蘇陪著自己一起送死。蘇蘇行進時氣勢驚人,若不攔住她,多半要為道德宗群道發覺。無垢山莊與道德宗數十年前就已是死敵,二女行蹤一露,生死多半堪憂。是以雲舞華不得不放棄痛快大戰一場的誘惑,先來攔住蘇蘇。

  蘇蘇道:“父親說你出了事,傳訊給我,令我帶你速回山莊。舞華姐姐,你出了什麼事,剛剛你好大的殺氣!”

  雲舞華哼了一聲,道:“你回去告訴師父,就說我暫時不會回去了。好了,現你走吧,我還有事要辦。”

  蘇蘇卻不似小時那樣會時時事事聽她的話了。蘇蘇睜大一雙妙目,盯著雲舞華,雙瞳漸漸變成左青右白。她忽然面色一變,叫道:“舞華姐,你怎麼練了太華忘塵心經!?”

  雲舞華暗叫糟糕,她倒是忘記蘇蘇修成龍虎太玄經後,雙眼已轉成玄瞳,可以看透人體內精氣流轉運行。自己每日都要運行太華忘塵心經,以壓下極樂針效力,這自然瞞不過蘇蘇雙眼。

  還未等她回答,蘇蘇又叫道:“不對,你身內有傷!原來你是用太華忘塵心經壓住傷勢。舞華姐,是誰傷了你的?你告訴我那人是誰,蘇蘇一定會為你報仇的!你快回山莊吧,現在時間勉強還來得及,父親會為你治傷的。”

  看著焦急之色溢於言表的蘇蘇,雲舞華惟有暗歎。無垢山莊心法最講究高下等階之分,蘇蘇不光擁有一雙玄瞳,龍虎太玄經本身又是無垢山莊心法之冠,無論是冥河劍錄還是忘塵先生修煉的太華忘塵心經與之相較都要遜了一籌。因此在蘇蘇面前,雲舞華直如一池清水,不可能瞞得住自己的身體狀況。

  雲舞華輕輕拍了拍蘇蘇的小臉,微笑道:“蘇蘇,我不會回山莊去的。”

  “為什麼!”蘇蘇叫了起來。

  雲舞華歎道:“等你再大些,就會明白了。”

  蘇蘇怔怔地看著雲舞華,忽然輕聲歎道:“我明白的。”

  雲舞華笑了笑,道:“你明白就好,現在姐姐要去報仇了,你回山莊去吧。”

  “我也去。”

  雲舞華望著一臉認真的蘇蘇,無奈地搖了搖頭。蘇蘇性子自幼就執拗之極,這一點倒和她有七八分仿佛。無奈之下,雲舞華只得道:“你可以跟我去,但你要答應我一件事。在任何情況下你都不能出手,若不依我,那我就不去報仇了。”

  蘇蘇認真地想了半天,方勉強點了點頭。

  雲舞華不再耽擱,帶著蘇蘇迅速向長安奔去。

  子夜時分,巍巍的帝都已在地平線的盡頭浮現。雲舞華立於一座小山之頂,遙望長安,片刻後她盤膝在一塊山石上坐定,古劍天權橫置膝上,徐徐閉上雙目。

  蘇蘇也在她身旁坐下。她靜坐了一會,終忍不住問道:“舞華姐姐,離心經發作還有幾日?”

  “五日。”

  “那……我們就在這裏等嗎?萬一他不出城怎麼辦,還不如直接殺進長安去呢!”

  雲舞華雙目不開,只淡淡地道:“就在這裏等。”

  長安。

  披香殿前花始紅,流芳發色繡戶中的長安。

  平素在這種子夜時分,長安城本該是各門緊閉,但此刻東門大開,兩列衣甲鮮明的禁衛軍分列城門兩側,高舉火把,將城門通道照耀得有如白晝。此等明顯違禁之舉,非是尋常權貴可為。這些禁衛在此,乃是奉了高力士之命,守候道德宗諸位神仙的。

  不多時,城外傳來一陣馬蹄聲,三十六位驃騎軍簇擁著五輛華貴馬車,魚貫進入長安。

  守門禁衛將軍一揮手,率領著禁衛軍護翼在車隊之後,向著東華苑而去。

  咣當一聲,沉重的長安東門再次合攏。

  車隊方行過兩個坊間,車隊前忽然一陣喧鬧,整個車隊都停了下來。嘩啦啦一片響,車隊後的禁衛軍皆是刀劍出鞘,大步向前,將車隊翼護起來。這些禁衛神情頗見緊張,倒是五輛馬車中全無動靜。道德宗群道安坐車中,處變而不驚。

  領軍的禁衛將軍縱馬向前,沉喝道:“前方何事?!”

  一名驃騎軍回道:“啟稟將軍,前方李翰林醉酒,臥于道路中央,擋住了去路。”

  禁衛將軍低聲喝道:“李翰林?他好大的膽子,這可是高公公的貴客!若是誤了事,大家都要人頭落地!將他扔到路邊!”

  此時那將軍身後一名禁衛湊上前,低聲道:“吳將軍,使不得!聽說李翰林近日很得貴妃歡心……”

  那禁衛將軍倒也是個決斷的人物,當即下令道:“你,你,你,還有你,送李翰林回府!路上小心伺候著!”

  四名禁衛得令上前,不一會就將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架到了路邊,車隊複又前行。那男子長髮淩亂,醉意薰然,雖被四個如狼似虎的禁衛架著,卻並不甘心就此離去。這男子力大無窮,隨隨便便一個張手伸足,就會帶得四名禁衛踉踉蹌蹌地跌出數步。那些禁衛使足了吃奶的力氣,方才將他架到了路邊。

  那男子先是仰天長笑數聲,一手指著車隊,含糊不清地道:“我……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

  馬車中忽然響起咦的一聲,車窗窗簾拉開,露出了紀若塵那俊朗的臉。他凝望著路邊那酒醉欲眠的男子,見他四十許年紀,儘管衣冠不整,鬚髮淩亂,但面如冠玉,鳳目劍眉,望之有種說不出的出塵之意。那一雙鳳目偶爾也會回復清明,顧盼之間,神光如電。

  兩人目光一觸,那男子忽然向著紀若塵一笑,然後伸指指著馬車,長歎道:“本就沒有那個心,非要來湊這個趣!真是何苦來哉?”

  紀若法看著那男子被禁衛們架著一路遠去,方才關上了車窗。他默然不語,身邊的雲風則問道:“劉公公,剛才那人是誰?那兩句詩真是好意境!”

  這一輛馬車中除了紀若塵與雲風外,對面還坐著一個中年太監,生得白白淨淨,面麵團團,名喚劉炎,乃是高力士親信。聽得雲風問詢,他當即陪笑著道:“難得神仙對他有興趣。這人姓李,名白,是本朝翰林,詩歌文才那是沒得說的,就是好酒貪杯,性情狂放了些。衝撞了諸位的車駕,神仙們萬勿放在心上。”

  雲風笑道了聲無妨。紀若塵則將李白這個名字在心中默念了幾遍,記了下來。

  東華苑位於長安宮城之東,苑內有大半倒是荷池,亭台水榭,描金嵌翠,金碧輝煌處不比帝宮稍差。東華苑中央一座方軒,寬三丈,長十丈,紅柱黃瓦,四面通透,建在荷池中央,氣勢非同一般。池水上一道回廊,將方軒與池邊宮室連成一體。

  在盛夏酷暑時分,明皇也偶有在此納涼。

  方軒盡頭燃著一對牛油巨燭,躍動的燭火僅夠映亮這寬大方軒的一端。

  巨燭中間,那高力士身著青絲袍服,頭頂玄紗高帽,背月臨水,獨踞高座,正候著道德宗群道。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9 11:19 AM

三十三長安下

  群道一入方軒,高力士就起身迎上,向著雲風笑道:“今日見到這許多位神仙,看來咱家也能沾染得一點仙氣,延延年,益益壽。”

  雲風回禮笑道:“高公公乃是朝廷柱石,日理萬機。我等化外之人,好的不過是些煉丹修身的小道,不入公公法眼。”

  聽得煉丹二字,高力士的眼皮微微地跳動了一下。這等細微變化自然逃不過紀若塵雙眼,然而令他意外的是高力士接下來向他笑道:“這位小神仙氣度不凡,將來必是個名動天下的大人物。咱家雖是個廢人,所幸還有點眼力。”

  紀若塵沒想到這高力士眼力如此厲害,只一眼就看出了長安之行大局是由雲風道長與自己主持。要知李安雖然早修過密書給高力士,但其中並未說明自己二人身份。事實上,李安也不知道德宗此次鬥法是由誰來主持。按理說高力士眼力如此厲害,斷不會將心事在臉面上洩露出來才是。怎麼聽得煉丹二字,就會有所失態呢?紀若塵心下仔細揣摩片刻,終於明白高力士實是借此暗示自己所需為何物。

  紀若塵當下微微一笑,心道既是如此,那就一切好辦。

  群道坐定後,雲風與高力士又互相恭維了幾句,即轉入正題。紀若塵雙手一張,手心中就多了上下兩個檀木盒,來到高力士面前,道:“高公公,我宗地處化外,這次入京沒準備什麼好東西,只有幾顆龍虎丹獻給明皇,功能調合陰陽,被精益氣,益壽延年。另有一顆千年龜甲斷續丹,卻是給高公公留用的。功用服法已附在紙上,公公容後一觀便之。”

  高力士眼眉又是一挑,笑顏逐開,忙起身將兩個檀木盒接過,剛要放在椅旁幾上,紀若塵又道:“高公公,我宗所積雖然不豐,這次入京沒準備什麼好東西,不過這幾顆丹藥論用料火候,想來還是比真武觀所煉之丹強了二三籌的。”

  紀若塵此言一出,高力士腮肉登時跳動數下,忙將藏有千年龜甲斷續丹的木盒拿起,小心翼翼地收在了懷中。再坐回椅中時,高力士對待諸道的態度已迥然不同。

  雲風見時機已到,即說了欲與真武觀在殿前鬥法,以令明皇辨明誰方是妖道。

  “殿前鬥法?”高力士細聲細氣地道:“這事聽起來倒有意思,卻不知怎麼個鬥法?”

  此節雲風早已胸有成竹,當下言道觀一葉足以知秋,若由宗內真人們出手與孫果鬥法,一來實在是勝之不武,二來所用道法威力太大,波及過廣,若是驚了明皇可就不美了。是以此番只與那真武觀鬥三項本事,法寶、道術,以及由雙方年輕一代的弟子殿前鬥法。如是足以今明皇明白雙方誰才是道門正宗。

  高力士思忖片刻,也覺此法可行,於是點頭道:“殿前鬥法一事想必壽王的奏書已到,咱家看時機合適,自會為諸位神仙在明皇面前進言幾句。現下諸位神仙且去休息,靜待咱家消息即是。”

  一日後,明皇身著便服,于景陽殿設宴,席中十餘人皆是朝中親信重臣,國師孫果、相國楊國忠、太子李亨皆列在席。

  “殿前鬥法?”孫果面沉如水,向明皇拱手道:“大道先於天地而存,豈是可以兒戲的?且那道德宗奪我朝神物,分明心存禍心,陛下不可不察。萬一這群妖道機接近,意圖行刺,那該如何是好?”

  明皇聞言頗為意興闌珊,但孫果身為當朝國師,德高望重,又不好當面駁他的面子,當下沉吟道:“國師此言甚是。只是朕以為神物事關重大,不可輕率處置。這幾日來不住有人給朕上書,言稱那道德宗乃是當今道門領袖群倫的大派,香煙傳承三千餘年,也不知是否確有其事。”

  孫果面色陰晴不定,若說道德宗只是尋常小派,這等當面撒謊事他卻也做不出來。且道德宗諸真人並不出面,只比試道法、法寶及年輕弟子三項,直是以短攻長,真武觀也不是全無機會。何況孫果交遊甚廣,道友眾多,也不愁無人肯來幫忙。

  孫果素知明皇喜歡熱鬧,揣摩明皇意思,該是很想看這場殿前鬥法的,再推辭就顯得心怯了。他沉吟良久,當下道:“陛下,貧道所作所為,皆是為了我朝能夠長治久安。那道德宗的確勢力雄強,但他們出手搶奪神物,顯然心懷不軌。不過既然他們來了長安,那貧道也無退縮之理。既然他們想鬥,那三日之後,我真武觀就會一會道德宗群賢吧!”

  如此結果,早在濟天下意料之中,也就在了道德宗群道的意料之中。

  道德宗此次有備而來,是以這三日中也不必特別準備什麼。紀若塵在驛館中左右閑來無事,忽然想起入長安那天看到的李白,於是打聽了李翰林的居處,登門拜訪。

  李白所居的翰林府不過是問前後三進的小小院落,院門樓上以黑漆書就的“李翰林府”雖然筆力挺拔,但終是難掩寒酸之氣。

  給紀若塵開門的是一位老家人,見了護送紀若塵的兩位如狼似虎的禁衛,登時嚇得不輕,抖索著打開了院門。

  紀若塵踏入中廳時,這以詩文名動天下、自號“謫仙人”的李太白正伏於八仙桌上,鼾聲大作。看他面前空著的五六個酒壇,顯然他又去作酒中仙去了。

  紀部失笑,搖了搖頭,剛向前行了兩步,耳中忽傳來一聲暴喝:“何方狂徒,滿身殺孽,還敢闖我仙府!”

  這一聲喝有如洪鐘,在紀若塵耳中不住轟鳴,一時間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響。紀若塵眼前金星亂冒,又是一陣天旋地轉,周身真元震動,險些就要暈去。混亂之際,他忽然感到一縷如針般的銳氣撲面而來,隱約有青光閃動。紀若塵多曆生死之事,知道多半是一柄利劍已刺到眼前。眼見躲避不得,情急之下,紀若塵運起真元,舌綻春雷,厲喝一聲,中已噴出一團青氣,與疾刺而來的青鋼劍撞個正著!

  嗡的一聲輕響。客廳中壇碗杯壺盡數碎裂成千百片,門口兩名禁衛悶哼一聲,面如金紙,筆直地向後倒去。

  然後一團暴風才在廳中暴發!

  紀若塵接連後退幾步,重重地撞在了廳柱上,嘴角已溢出一絲鮮血。他周身衣衫襤縷,長衫破爛得不成樣子。

  中廳一片狼藉,碎瓷爛木中間立著的李太白倒是在發無損,玄衫上一道破口也沒有。他早已不被那爛醉如泥的樣子,正凝望著手中只剩下半截的青鋼劍,面有訝色。

  紀若塵右手一張,手心中已多了一張天心正將,神情頗顯緊張。李白道行出人意料的深湛,以這入門級的天心正符對之,最多只能稍起攔阻之效。然而紀若塵背在身後的左手不動,手心中已多了一枚小小金鈴。他只消以尾指輕輕一點,一點普通修道之士根本聽不見的清音就可遠遠地傳開,召喚宗內後援趕來。這才是紀若塵的真正後著,不論是天心正符還是面上的緊張之色都是用以麻痺李白的。

  經歷過洛陽大劫的洗禮,此時的紀若塵不論對上何樣的故人,本心皆可如一片冰湖,凝定無波。

  哪知李白忽將半截青鋼劍擲于地上,向紀若塵笑道:“你也不用裝這害怕樣子出來,我不過是開個玩笑罷了。來來來,你我且到書房中再幹幾壇!”

  李白也不由紀若塵分說,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將他硬扯進書房。李白的書房。別有特色,除了文房四寶外,就是堆得到處都是的酒壇。

  李太白揮手招來一壇老酒,運掌如刀,削去了壇口,又向書桌上一指,憑空變出兩隻大碗公,倒滿了酒,就硬拉著紀若塵喝了起來。

  紀若塵心下駭然,從李白抓視手腕直到現在,他實際上未嘗有任何抵抗餘地,甚至於連躲閃避讓都作不到。那李白在桌邊變響酒時,他只能在一邊呆呆看著,只覺得周圍似有無數無形利針,稍稍動一下就有可能被刺傷,自林不敢稍動。待得酒碗入手,紀若塵也學李白樣子,一口飲盡一直到烈酒入喉,他才猛然省覺為何要對這李太白事事依從。全無反抗之意?

  紀若塵還未想明由此點,手上又多了一碗酒,於是一仰頭也就幹了。兩人就這樣你來我往地于了十餘便酒,皆有熏熏之意。這當中紀若塵只覺得自己就似是一隻扯線木偶,一切動作皆是身不由已。但細細想來,若說是完全身不由已也是不對,他所有動作都是依著對於危險的本能直覺而動,卻恰好完成了那李太白想要他完成的動作。如一人見一柄鋼刀貼地砍來,第一個反應就是高高躍起一般。

  一念及此,紀若塵當下凝神定志,一顆心中刹那間驅出了所有悲歡恐憂,恰如一潭死水,亙古而不波。他心志一定,立刻全身一震,正舉碗就唇的手也停在空中,那只大碗公一傾,一碗酒皆倒在了前襟上。

  李白本已有八分醉意,見紀若塵竟能停碗不飲,由得贊道:“好!年紀輕輕,道行和心志卻有如此修為,道德宗果然不愧為正道之首!”

  紀若塵惟有苦笑,擦拭著前襟的酒漬。若以修道年限論,他道行進境的確是神速,直可以天縱之材來形容。但那非是他天資過人,而是因著身懷解離仙訣,可以取身外靈氣為已用的緣故。至於心志,李白倒沒贊錯,對於自懂事時起已時時在生死線上掙扎的紀若塵來說,早已不止是心堅如鐵的境界,而是隱隱約約的窺到了無心之境。

  李白伸手一指,房中又多出了兩張椅子,招呼著紀若塵坐下,方道:“今日你我能在此共謀一醉,說來也算是有緣。道德宗素來超然世外,怎麼這一次卻要與真武觀在殿前鬥法了?如此兒戲之舉,豈不是讓天下修道之士譏笑?”

  紀部思索片刻,才道:“敢問您出身何派?”

  李白沒想到他問出這麼不著邊際的一句話,當下道:“我閑雲野鶴,無門無派,只是自己摸索著修行而已。”

  紀若塵點了點頭,反問道:“原來如此。那麼以李大人如此道行,為何也如此想要在朝廷中謀個出身呢?”

  李白面容一肅,道:“你從何看出來?”

  紀若塵朗聲吟道:“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

  李白先是一怔,而後大笑道:“想不到你還是個有心人。其實我欲在本朝謀個出身,非是為榮華富貴,而是為了天下蒼生。我道行再強,周遊天下,能度不過百人千人而已。若在一朝為相,則可澤被天下百姓,孰輕孰重,不是一目了然嗎?”

  紀若塵登時肅然起敬,又道:“李大人如此深陷俗務,就不怕誤了修行飛升嗎?”

  李白笑道:“羽化飛升,說到底為的還不就是一已之私?”

  “可是……”紀若塵猶豫片刻,方問道:“似乎李大人在朝中頗不得志啊!”

  李白默然片刻,悄然長歎一聲。道:“宵小當道,宵小當道……不去說它了,來,喝酒!”

  兩人又喝了一會兒悶酒,李白頹然倒在書桌上,入夢去了。紀若塵自行出了書房,叫上仍面如土色的兩名禁衛。回驛館去了。

  回館路上,紀若塵雙目低垂,宛如入定,但他的心緒卻怎也靜不下來。直到現在,他也不知為何要去見李白,更不知道德宗插手廟堂之爭所為的何事。難道真人們真的有意於天下?

  夜已深時,真武觀中仍是***通明,弟子們匆忙來去,•忙碌不休。觀內人人皆屏氣凝聲,一片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景象。這些弟子雖然大處帝都,但畢竟也是修道之士,怎會不知道德宗是何等樣的宗派?眼看著即將與道德宗在殿前鬥法,事關本派氣運,又叫他們如何不緊張。

  主殿中,孫果真人一身杏黃道袍,剛拜過了三清,又祭過祖師,方才緩緩起身。旁邊一名親信弟子送過七寶綠如意,孫果接在手裏,轉身向殿外行去。

  將將出殿時,那弟子終忍不住問道:“師父,道德宗勢力雄大,我們又同為正道,何以非要與他們為敵呢?”

  孫果哼了一聲,橫了那弟子一眼,目光極是嚴厲,冷道:“怎麼,怕了?”

  那弟子聞言面一變,沉聲道:“師傅,弟子絕無二心!後日與道德宗鬥法,弟子願打頭陣,不勝無歸!”

  孫果顯然十分痛愛這名弟子,面色慢慢緩和下來,道:。為師此舉,非是為我真武觀一已之私,實為本朝氣運社稷能夠延續,天下變亂不生。吾道不孤,那道德宗就是再強橫,為師又何懼之有?”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9 11:20 AM

塵緣 章三十四 鬥法 上

  迷茫,紀若塵再一次感覺到迷茫。他就如身處在一團迷霧的中央,分毫感覺不到自己的方向。

  在層層迷霧之外,實則是一個熱鬧繁華的花花世界。正北方是一棟三層高樓,早已妝點得金碧輝煌,明皇居中而坐,數位皇子與重臣分坐於明皇兩旁,高力士則侍立在明皇身後。引人注目的是,楊玉環正端坐在明皇身邊,風華無雙。

  主樓兩邊,各有一座二層高的側樓,上面坐著文武百官。

  這三座高樓正對著一片廣場,廣場東西兩側各搭著一個木棚,裏面分別坐著道德宗與真武觀群道。一道道敵視的目光不斷從東首木棚中傳來,落在紀若塵與另兩名年輕道人的身上。但在紀若塵神識中,那些敵視的目光在穿越重重迷霧後,就變得十分的虛無飄渺,根本引不起他任何反應。由是之故,紀若塵忽然覺得這一次殿前鬥法,兩大宗派的確如臺上的戲子一般,就是逗這些凡夫俗子樂的。

  恍惚之中,紀若塵覺得自己似乎正與身邊的雲風道長在談笑著什麼,可是奇怪的是,談笑的內容也完全進入不了自己的意識。在他心中反復響著的只是李白那一句“既然沒有這個心,非要來湊這個趣,真是何苦來哉?”

  其實這次殿前鬥法與紀若塵沒有太多的干係,比試的法寶乃是由諸道專程由道德宗攜來,鬥道術的是雲風,年輕弟子比拼鬥法,下場則是專程趕來的李玄真。

  既是如此,那自己還坐在這裏幹嘛?總得為著些什麼吧?紀若塵只覺得心中疑惑難解,在這重重迷霧之中,他的思緒正在逐漸的慢下來,仿如昏昏欲睡的感覺。然而就在將睡未睡之際,他肌膚上某一點忽然一緊,就似被一枚利針給刺了一般,激痛刹那間使他清醒過來。

  他非常熟悉這種感覺,這是對極度危險的直覺。只是這危險來自於哪里?

  紀若塵盡全力提升靈覺,在迷霧中探索著危險的來源。可是出乎意料的是,對面木棚中真武觀群道在他靈覺的全力探索下變得越來越虛幻模糊,一陣白霧浮過後,在紀若塵面前一個身影正逐漸變得清晰。

  望著那一雙深不見底的眼,他只覺得一顆心慢慢地沉了下去。

  原來還是吟風!

  據過往道書所載,謫仙的命運輪回多是定數,非是天上金仙,輕易改變不得。如此說來,自己與肥羊在龍門客棧中的一段糾纏,也該是定數才是。即是如此,那這謫仙本應對生死輪回看得很淡,何以千方百計的定是要來殺自己?難道這也是定數不成?

  紀若塵苦笑。自己一介凡人,哪有本事摻進謫仙的命運輪回中去?

  這些問題紀若塵已想了許久,卻沒有答案。一直以來,他做任何事都只是簡單求個生存。可是在吟風面前,他做事的理由卻在悄然間變化著。

  在洛水之畔,紀若塵不能束手待斃。他一倒下,張殷殷和青衣必然無幸。

  出得洛陽之後,吟風與顧清兩敗俱傷的一幕猶在眼前。就是紀若塵放棄抵抗,顧清也斷不會容吟風傷了他。而且幾乎每次吟風出現,顧清都必在左近,就似有一道無形的線將三人綁在了一起。顧清早已表明心志,吟風要殺紀若塵,惟有先殺了她。即是為著顧清,紀若塵也不能死。

  何況無論何時,紀若塵都不會是束手待斃的人。

  正在此時,一陣急驟的鼓聲傳來,敲碎了所有的幻境。紀若塵微微一驚,凝神望去,才見殿前鬥法早已開始,第一場比的是年輕弟子鬥法。場中李玄真掌一口湛藍長劍,趨退如意,意態瀟灑,舉手投足間已隱隱然有隨風出塵之意。不片刻功夫,李玄真已將對面那真武觀弟子逼得左支右拙。那名真武觀弟子見局勢不妙,呼喝連連,將真元提到了極致,完全不顧自身死活,只是撿著威力大的道法拼命向李玄真攻去,務求拼個同歸於盡。

  李玄真面上微笑不變,右手揮劍,左手燃符,招招滴水不漏,不片刻間就尋到了對手一個破綻,揮手間一道雷電將他劈倒在地。

  這一場勝得如此輕鬆寫意!

  真武觀眾道臉色已極是難看,孫果雖然還能鎮定坐著,但面上也有些陰沉。敗下陣來的那名弟子乃是孫果收的關門弟子,天分之佳,真武觀內實不作第二人想。可是哪知李玄真比他年紀還小著兩歲,卻簡直如戲弄孩童般將他擊倒。

  真武觀木棚中坐著的其實不止是真武觀門人,還有數位孫果請來助陣的道友。當著這些人的面,這臉可就丟的有些大了。

  明皇可直看得眉飛色舞,若不是礙著孫果的面子,怕早就要擊掌叫好了。孫果眼力厲害,遙遙見了明皇神色,臉上青氣更甚。

  此時孫果身旁一位慈眉善目的道士長身而起,笑道:“孫真人無須動怒,且待我去贏回一場來!”言罷大袖一揮,足下生祥雲一朵,施施然飄入場中。

  兩名真武觀弟子抬了一張八仙桌飛步趕來,將八仙桌置於場中。那道人在桌前立定,袍袖拂過,桌上即現出一個玉碟,碟中有數顆蟠桃。

  雲風見他佈置完畢,也長身而起,只不過他是如常人般一步一步走到八仙桌前的。

  雲風先向那道人抱拳一禮,那道人大咧咧地還了一禮,笑道:“這位道友不知如何稱呼?老道我久不下山,恕我孤陋寡聞。”

  雲風微笑道:“貧道雲風,平素在山上作些雜務,微名自然不入黃葉真人雙耳。素聞黃葉真人須彌道法高深精微,看這盤蟠桃,想必是要與雲風共賞美味了。”

  黃葉道人呵呵一笑,道:“一點粗淺技藝,還能將就著看看。”

  此時坐在紀若塵身邊的李玄真輕輕哼了一聲,道:“這道人以自己熟悉的道法想鬥,擺明瞭是要占這個便宜,他倒還真好意思!”

  紀若塵深以為然。

  雲風倒不以為意,笑道:“素聞黃葉真人出身崆峒,只是不知何時改入了真武觀門牆?”

  那黃葉面上微微一紅,打了個哈哈,只是道:“閒話休言,咱們且先試試蟠桃吧!”

  他也不等雲風回答,只是取過碟中一個蟠桃,三口兩口就吃下了肚。雲風也取了一個吃下。兩人你來我往,轉眼間就將一盤蟠桃吃了個乾淨。

  雲風左手在玉碟上拂過,一陣薄霧過去,碟中又多了一盤蟠桃。這一次雲風先吃下一顆蟠桃,黃葉才取了一個,頃刻功夫一盤蟠桃又都下了兩人肚子。

  碟中空了又滿,兩人來來往往的只是變桃吃桃,看得明皇與一眾大臣氣悶無比。

  紀若塵恍然大悟,看來吃這些蟠桃絕不簡單,要維持住神態從容也要消耗不少道行。那黃葉要擺架子,不肯露出凝重疲累之態,自然真元消耗就會迅速得多。他本來道行就較雲風稍遜,此消彼漲之下,當然會敗得更快。

  紀若塵是熟知雲風處處務實的風格的,見了此次鬥法,他心中似有所悟。此時回想,黃葉道人那聲勢華麗的出場,似也消耗了不少真元。

  黃葉道人剛將最後一枚蟠桃吞下,猛然間臉色變得刹白,劇烈咳嗽起來。可是他咳出來的不是蟠桃肉,而時而是冰,時而噴火,顯然雲風附在蟠桃上的種種真元都發了出來。

  雲風微笑著黃葉一拱手,道了聲承讓。黃葉不住發著抖,連話都說不出來,只靠著兩名弟子的攙扶才得以走回木棚。

  本來三場鬥法中道德宗已勝了兩場,最後一場法寶不比也罷。可是明皇已完全來了興致,吩咐務必要將第三場比完。

  修道界自有一套比拼法寶的方法規矩,淵遠而流長。於是道德宗與真武觀諸弟子一齊動手,在廣場中心設下了一個圓通自在陣。此陣之中,有靈性的法寶會自行相鬥,弱一些的法寶會被逼出陣外。

  真武觀方向站起一位瘦小枯乾的老者,鬚眉盡白,頭頂上稀稀疏疏的已見不到幾根頭髮。他背著一個大竹筒,慢吞吞地走到圓通自在陣前,打開了竹筒。

  一見筒中之物,楊玉環不禁一聲驚呼,以手掩住了口,明皇面色也是大變!

  從竹筒中爬出的是一條足有三尺長大的血紅蜈蚣!它通體火紅,背上又有一條亮黃彩線,口中不著噴著淡淡紅氣,眼中光彩閃動,似欲擇人而食。這頭蜈蚣一出竹筒,即自行向圓通自在陣中心爬去,在身後留下一道長長的淡紅煙霧尾跡。一到陣法中心,它就昂然立起大半截身軀,四下尋找著敵手。

  一見這頭蜈蚣,道德宗群道皆有些色變。紀若塵看得分明,這頭蜈蚣百足足尖皆是精鋼鑄就,背心中央一片玄黑鱗甲並非天然,而是鑲上的玄鐵甲片。它一對長須晶光閃耀,每一節中皆以一顆明珠連接。這頭半蟲半物的異品蜈蚣勉強說得上是一件法寶,但顯然靈性絕非一般法寶可比,這一陣又是如何比法?

  雖然道德宗已經勝定,但若輸了一陣,總顯不出正道領袖的泱泱手段來。真武觀此舉可以說是投機取巧,可若道德宗咬住這點不放,也輸了三分氣勢。

  紀若塵凝神望去,見這頭蜈蚣身上隱隱放著淡紅光華,知它至少已有數百年道行,絕非一般法寶可比,甚至於可與赤瑩相提並論。但赤瑩需人使動,在這要法寶自行相鬥的圓通自在陣中上,可絕不是這蜈蚣的對手。

  他看得明白,道德宗群道見多識廣,自然更不會不知。那攜法寶前來的道人不住與雲風低聲商議著什麼,顯然未能料到如此之局,攜來的法寶不足以應對這頭百年血蜈。

  雲風看著那頭蜈蚣,沉吟許久,終有了定計,轉頭向紀若塵微笑道:“若塵,借你扳指一用。”

  片刻之後,那本在陣旁閉目端坐、氣定神閑的老者已身不由已地站了起來,不住嘬唇發出各種尖嘯聲,指揮著百年血蜈上前,時時還要低聲咒駡幾句。可是任憑他急得滿面通紅,跳著腳的罵,那頭血蜈只是繞著陣中那枚毫不起眼的扳指打轉。它轉了一圈又是一圈,非旦不肯上前,反而越轉越是向後,兩根長長的被甲觸鬚也高高豎起,不敢揮向扳指的方向。

  眼見那老者急得面孔如欲滴下血來,一串接一串不名其義的哩語罵辭連珠而出,紀若塵不禁心中莞爾,暗道這玄心扳指可是廣成子飛升所遺之物,別說只是一頭小小蜈蚣,就是青鸞、狴犴這類的神獸在陣中,也未必敢拿這枚扳指怎麼樣。那老頭不識神物,讓他急急也好。

  紀若塵這麼一想,臉上譏色就顯露了出來。偏偏那枚扳指是從他手上取下來的,那老者道德宗別的道士不識,紀若塵可是時刻盯著的。百年血蜈不戰而退、已快自行退出陣外本已令他怒發欲狂,此刻見紀若塵還面帶譏色,老者登時一股邪火攻心,接連發出了三聲厲嘯。

  百年血蜈聽了命令,如蒙大赦般飛速掉頭,逃出了圓通自在陣,然後猛然騰空,化成一道紅電,直向紀若塵撲來!

  道德宗群道皆驚,但均坐定不動。惟有坐在紀若塵身邊的雲風握定背後長劍劍柄,要待那百年血蜈近身,方才出劍。

  紀若塵盯著急速飛近的血蜈,只覺得它似人一樣,雙眼中也有喜怒憂思恐等諸般情緒。他忽然覺得,看這血蜈如此迅猛的來勢,與其說它是立功心切,想一口咬死自己,倒不如說它是想快些逃離玄心扳指。

  紀若塵如是想著,忽然胸口湧上一縷甜香,緊接著就呼吸不暢。他心中一驚,沒想到僅是與這血蜈對視一下竟然也會中毒。他剛欲運起真元壓制毒性,玄竅中湧出一片青綠光芒,刹那間就將那縷甜香給沖散得乾乾淨淨。

  在旁人看來,紀若塵正襟危坐,不動聲色。可是在那頭血蜈眼中,只見紀若塵雙瞳中間亮起了一點青芒,青芒中正浮著一尊式樣古拙的銅鼎!

  啪的一聲大響,那頭血蜈忽然失了沖勢,一頭栽在地上,竟然將校場夯得堅如磐石的地面給砸出一個坑來,可見身軀之重!

  在那老者目瞪口呆之中,百年血蜈一個翻身爬了起來,用盡平生之力,向著遠離紀若塵的方向狂逃而去,在它身後,只留下精鋼鑄成的百足在校場上刨出的一道沉溝

  它竟不敢飛!

卷一 塵緣 章三十四 鬥法 中

  高力士的地位無形之中提升了少許,舉薦道德宗的壽王李安更是名聲大燥,至於道德宗本身得到的好處,倒好似反而沒有這兩位來得多。在高力士的相助下,道德宗在長安城中得了一塊土地,可以蓋座道觀。

  事態有所進展,但遠不若雲風所料想的那樣樂觀,是以鬥法結束後,雲風對濟天下也是欽佩不已。

  而且那塊神州氣運圖,總還是長安上空一塊揮之不去的陰影。

  紀若塵此刻對於天下局勢沒什麼感覺,就是在整個殿前鬥法的過程中,他也在不停地和迷亂感覺搏鬥。他眼前時時會出現海市蜃樓般的景物,那感覺是如此真切,以至於很多時候他都分不清那究竟是真,抑或是幻。

  當一名太監來到驛站,高聲傳旨,命紀若塵入宮瑾見時,紀若塵也正是處於幻境之中,恍惚覺得周圍全是熊熊烈焰,火焰中似有許多人在呼號掙扎,這些人的面孔都相當的熟悉,可他就是想不起來曾在哪里見過。在用了兩次凶星入命大法後,他陷入幻境的次數就越來越多了。

  恍惚之中,紀若塵聽得那太監宣旨已畢,就跟著他去了。

  以道德宗在修道界中地位身份,那太監奉旨宣召實是一件頗為無禮的事,但紀若塵分毫未露慍色,隨之而去。道德宗諸道反而覺得他年紀輕輕就有如此胸襟耐性,實是非同一般,真人們果然目光如炬。

  在那太監的引領下,此番紀若塵是從宮城一側的小門入的皇宮。那太監將他領到一處偏殿,就吩咐他在此等候。這間偏殿十分的幽靜冷清,四周見不到一個宮女太監。紀若塵對這冷落分毫不以為意,端坐於殿中,只是苦苦思索當日李白帶得自己喝酒時所用的手法。他雖然不知李白的具體運用法門,但得悉世間還有如此不可思議的法術,也令他眼前豁然而開一個全新天地。

  也不知坐了多久,偏殿殿門方才一開,高力士走了進來,笑道:“唉呀,讓小神仙等候這許多時候,咱家真是罪過,罪過!時辰不早,紀少仙就此隨咱家來吧!”

  紀若塵隨著高力士在宮中左兜右轉,最後從一處不起眼的小門入了一間宮院。這座宮院頗為清幽素淡,但其實佈置得極為奢華,遠非剛剛那間冷宮偏殿可比。不過這間宮院中也見不到幾個宮女,與其環境陳設頗為不符。

  讓紀若塵坐好後,高力士低聲在他耳邊道:“一會楊妃要見你,可切記不要失禮。”

  “楊妃?”紀若塵眼前浮現出當日彩樓上端坐在明皇身邊風華絕代的麗人。他實不知為何名動天下的楊貴妃會忽然傳召自己,而且還是在這樣一間幽靜的宮院相見。他心中開始升起警意,深宮之中太多匪夷所思之事,若論勾心鬥角,他們這些修道之人恐怕十幾個加起來也非是這些權宦寵妃的對手。

  此時殿中忽然泛起一陣淡淡幽香,然後方有隱約的環佩叮東聲響起,紀若塵只覺得整間宮室忽然亮起,一個麗人款款走了進來,在貴妃榻上坐下,以手支頜,斜斜地靠在了扶手上。

  她一身薄絲宮裙,沒什麼多餘裝飾,如雲青絲被一根玉簪松松挽起,那餘下的,就是面如春花,肌膚如雪。

  透過那薄薄的紗裙,紀若塵幾可看到她起伏有致、似蘊著無窮力量,時刻可能噴薄而出的的曲線。與她肩頭胸前露出的大片雪白肌膚相比,甚而與胸前那一道若隱若現,不知其深幾許的幽深溝壑相比,紗裙下曲線的誘惑都要強上了三分。

  紀若塵曾經相處過的諸女如張殷殷,含煙,青衣與顧清等皆有不世之姿。但那時他滿心只是修道保命,哪有半點心思放在女色上面?此時當初的心結雖已解開小半,但久而成習,也就不大會受女色誘惑了。

  但這楊玉環分明沒有半點誘惑他的意思,紀若塵自己反倒隱隱感覺心一下跳得要比一下快些,特別是在她那如水雙瞳的注視下,紀若塵竟然微微地感覺到緊張起來。

  如此近距離相對,紀若塵已可確定楊玉環也是修道之士,且道行還是不淺,與李安那種三心二意的修煉絕不可同日而語。且這楊玉環道法十分玄妙,長於隱忍藏匿,以紀若塵的靈覺也只能發覺她身有道行,而看不透她道行深淺。

  當然,她身份特殊也是一項原因。紀若塵雖然身份超然,但于禮法講,也不宜盯著她久視。

  楊玉環凝神望了紀若塵片刻,才柔聲道:“紀少仙出身自道德宗,那是當世首屈一指的大派了。”

  紀若塵雙目低垂,答道:“我年輕學淺,未得本宗道法萬一,實在是慚愧。”

  楊玉環只嗯了一聲,就此沉默下去。紀若塵端坐不動,他耐心可是極好的。

  過了許久,楊玉環方幽幽歎了口氣,道:“少仙出身名門,見多識廣,可曾聽說過昆侖?”

  “昆侖?”

  紀若塵微微一怔。昆侖二字素來玄妙莫測,道典中眾說紛芸,有說那是西王母所居之地的,也有說那是群仙聚居之所的,但說來說去,昆侖究竟在何處,又或是否有昆侖此地,道典中沒有一本說清楚過。

  紀若塵沉吟片刻,道:“昆侖飄渺難求,我年輕識淺,實不知它究竟在何處。”

  楊貴妃歎道:“既然連少仙都不知曉,那想必這世上是沒什麼昆侖了。”

  她這一歎雖短,內中卻含著不知多少離恨思愁,雖只若冰川一角,卻也一時讓紀若塵聽得呆了。他有心安慰,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楊玉環歎罷,又怔怔地想起了心事。她忽然玉面一白,黛眉微顰,以手捧心,似欲作嘔。

  紀若塵感覺得楊玉環氣息驟然紛亂,忙問道:“娘娘可是有什麼不舒服嗎?”

  楊玉環坐直了身體,剛道了聲不礙事,忽然鼻端又沖上一股濃得化不開的血腥氣,登時又空嘔了幾下。紀若塵一驚,起身想上前,又想起兩人獨處空殿,與楊貴妃近身可是極度失禮之舉,於是又坐了下去。他這一動不打緊,楊玉環只覺迎面一道無形血浪撲來,一時之間幾乎不能呼吸!

  她久居深宮,處變不驚只如家常便飯,因此儘管身上不適如潮襲來,表面上只是面色略有蒼白,微笑稍有疲倦而已。這陣血氣來得毫無徵兆,絕非尋常。她坐定了身,眼波流轉,似是漫不經心地在殿中各處及紀若塵身上掃過。

  楊玉環那一雙似水帶煙的眼可不尋常。

  當年靈墟妙玉初見楊玉環時,即說她有天眼宿慧,其後在靈墟三年修行,大多時候煉的就是雙眼神通。這門神通初修肉眼,可視物若鷹,其後成心眼,能破表入裏,直視本體。再後為慧眼,可略通過去未來因果。再後為天眼,可見前世來生,窺破輪回。

  她是帶著宿慧的,因此雖只修了三年時光,但已初具慧眼。

  但楊玉環環視而過,卻仍未看破血氣來自何方,不由得心下略有驚慌。她師從的靈墟也是道門正法,早已察覺這血氣之中有殺伐屠戮之意,絕非源自正道法門。這也就罷了,令她心驚肉跳的竟是這血氣中似還有一種頗為熟悉的味道,那是她絕不願意在此等情局下省起的味道。

  楊玉環輕抬皓腕,從身旁果碟中取過一枚荔枝,剝了入口。又從懷中取出一方絲帕,先是略點了點額上面上細細的珠汗,才拭了拭櫻唇。

  然後那只柔美無瑕的手,就那樣定在了唇邊,任絲帕從指尖飄落!

  她櫻唇半張,面白如雪,雙眸中儘是震驚,駭然,定定地盯著紀若塵!

  在她眼前,紀若塵全身衣衫盡消,現出勻稱健壯的體魄。他胸口處掛著一方小小青石,正不住湧出濃稠得幾乎流不動的鮮血,時而涓流,時而結滴滴落。濃濃的鮮血順著紀若塵肌理紋路而下,至上腹時尚還分成數道血流,到下腹已是一片血海汪洋!且他置於膝上的雙手中也染滿鮮血,那血紅得十分熾熱,順著他雙腿無聲無息地滾落!

  紀若塵腳下,已是一汪濃血,且還在緩緩向四方蔓延!

  楊玉環早已顧不得難以忍受的血氣,只是駭然望著那方青石。她記得這方青石!

  就在此時,青石忽然一陣模糊,匿去蹤影,四溢橫流的鮮血也消失不見。紀若塵青衫如洗,正襟危坐,殿外竹影疏落,殿中典雅沉凝,沉香隱隱,剛剛那如浪排空的血腥氣已不知去向。

  方才飄落於地的那一塊絲帕名為破障巾,乃是妙玉所贈法寶,以之拭目可暫時提升天眼諸神通,正合楊玉環所用。此時破障巾效力已失,她只初窺慧眼堂奧,自然異相盡去。

  可是她已認出了那方青石。

  在那個晴日落雷的下午,這塊青石終顯出不凡,有如神物,當日還將她燙了一下。一念及此,她指尖傳來一陣刺痛,刹那感覺,仿如昨日。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塊青石是自出生時就與他相伴之物。

  仍是那個下午,在他悟透前緣,揮袖而去之後,她就再也沒有得到過他的一點音訊。

  他要去的地方,名喚昆侖。

  可是任她博覽群書,甚而連此前從未碰過的道書都讀了不知多少,仍是不知昆侖究竟在何方。其後她入了靈墟,本師妙玉只知昆侖乃是上古傳說中的仙地,但是否真有此地,卻是誰也不知。

  三年藝成。

  枉她修成慧眼,卻仍不知昆侖在何處,他又在何方。

  其後妙玉說她俗緣未了,著她出世了卻因緣。她入了王府,又進了帝宮,不知見過多少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可不論是王候將相,還是高人修士,乃至於孫果或司馬承禎這等化外高人,皆不曉昆侖。

  如此輾轉,又近三年。

  如今青石再現,她卻知道,紀若塵並不是他。

  可是青石為何滴血,血氣中又為何有如此熟悉的味道?她不敢再想。

  楊玉環知道所謂慧眼能通過去未來事,實是可見一些徵兆而已。這些徵兆大多晦澀不明,難解其意,就如以先天卦象推算前後因果一般。慧眼所見徵兆往往可有多重解釋,如何理解,往往要視運法者本人而定。就如現于紀若塵身上的鮮血,自是至凶的血兆,且與她有關。可是究竟有多少干係,就不得而知了。這血兆可應在她身,可應于紀若塵,也可應與紀若塵過去未來所見所遇之人身上,這當中與楊玉環的關係,或許僅止于紀若塵現下坐於她對面而已。

  天機難測,由此可見一斑。

  “娘娘,您可是有什麼不舒服嗎?”紀若塵再次問道。

  楊玉環這才從幻夢中醒來,她以手捧心,慢慢將瘋狂躍動的心寧定下來。那纖長的玉指深深陷入凝若滑脂的胸肌中,淒清中又透著誘惑。

  片刻之後,她才張目望向紀若塵,柔聲道:“不打緊。哀家觀少仙頸中有一根紅繩,不知所佩是何寶物,可否借哀家一觀?”

  紀若塵一怔,知她說的是青石,於是摘下紅繩,伸手入懷,再取出時掌心中已多了一塊古意盎然的煙玉環龍佩,上前呈給了楊玉環。他戴著玄心扳指,玩這等偷樑換柱的小把戲自是易如反掌。青石乃是解離仙訣出處,他可不願以之示人。

  楊玉環輕撫著煙玉環龍佩,眼波迷離,不知在想著些什麼。過得片刻,她眼神漸漸清明,微微一笑,將玉佩遞回給了紀若塵,道:“打擾少仙了,昆侖之事,還請少仙代為留意。”

  於是紀若塵起身離去,兀自不知今日午後這一場碰面所為何來。

  他走後良久,楊玉環仍靜坐不動。此時高力士輕手輕腳地從殿側走進,低聲道:“娘娘,萬歲午歇將醒,您今晚晚宴要用的琵琶已經調好了。”

  楊玉環嗯了一聲,忽然問道:“高公公,昨日殿前鬥法道德宗大獲全勝,可是威風得緊。看來過不了多久,護國國師就該換一換人了吧。”

  高力士道:“稟娘娘,那也未必。老奴聽說,道德宗好象奪了一件什麼神物,據說與本朝氣運有關。這一樁案子,可還沒結呢。”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9 11:24 AM

本帖最後由 linporsche 於 2016-10-17 06:32 PM 編輯

章三十四 鬥法 下

  紀若塵辭別了雲風與道德宗群道,孤身一人上了馬車,在數名禁衛的護送下向南門行去。此時離訂婚之日已是不遠,他須得提早回山,以做準備。

  馬車在禁軍的護送下飛速前行。紀若塵坐在車內,聽著窗外遴遴的車輪聲,耳中漸漸響起陣陣蜂鳴,頂心中又似有一根利針在攪動,越是接近城門,頂心的疼痛與耳中的蜂鳴就越愈發的厲害。紀若塵眉頭皺起,只覺得頂心的疼痛雖然從未經歷過,但也十分熟悉,似乎在哪裡曾經知道過。

  長安城外。

  已靜坐了五日五夜的雲舞華雙眼徐徐張開,雙唇微開,吹出一縷淡至無色的火焰,道:「他快來了。」

  同樣靜坐五日的蘇蘇也睜開雙眼,轉頭望向了雲舞華。

  雲舞華黑裙依舊,肌膚若雷,靜坐五日後,氣度如華,更顯空靈之意,有如水墨繪成的精靈,通體上下惟有一點朱唇殷紅如血。

  中夜時分,夜風似水,然而雲舞華身周十丈之內卻是隱隱有熱氣升騰。

  「舞華姐姐,你……」蘇蘇一雙大眼中已泛起隱隱的水霧。

  雲舞華遙望著遠方***煌煌的長安,淡道:「能手誅仇敵,我心願已足。蘇蘇,動情乃是龍虎太玄經的大忌,你可別忘記了。」

  蘇蘇嗯了一聲,也望向長安方向,不再看雲舞華。過不多時,忽有數點晶瑩水滴在她前襟處濺開;化成無數細碎珠玉。

  那一邊,雲舞華似是隱約地嘆息一聲。

  將到南門時,紀若塵的馬車忽然停下,車前傳來陣陣喧譁。

  紀若塵打開車窗一看,見出城的大路邊擺了一桌兩椅,堆了數罈好酒。前方一人站在路中央,攔住了馬車去路。只看他那四品服色,以及似集天地鐘靈才氣於一人的氣概,就知是那「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的李太白。

  「這兩句詩形容他倒也貼切。」望著中路攔車的李白,紀若塵如是想著。

  不過他雖只在長安呆了數日,但也對朝廷廟堂中事瞭解了不少。這兩句詩如此直白,怕就是這文道兼通的謫仙李白始終在仕途不得志的原因。由是看來,今後他多半也得不到什麼陞遷的機會,休說兼濟天下,就是主政一方,造福鄉里也辦不到。若論政治黨爭,那好財貪吃的濟天下可比李白強得太多了。

  李白雖只是個清水翰林,但詩才早動天下,又剛得明皇楊妃歡心。是以那些平素天不怕地不怕的禁衛軍也不敢輕易得罪,客客氣氣地說車上乃是高公公的貴賓,道德宗的少仙,事急趕路,請李翰林勿要為難。

  李白一聲長笑,不理那禁軍頭目,只是向著馬車叫道:「紀小兄弟,我知你今夜要走,特意備了幾罈酒在此等你,來未來,且飲過再走!」

  紀若塵早知李白性情,不陪他喝幹這幾罈酒是絕對出不了長安城的一於是他下了馬車,道:「既然李大人相邀,若塵敢不從命?」

  李白道了聲「爽快!」,就拉著紀若塵在桌邊坐下,隨手提起一個酒罈,滿滿地斟了兩大碗酒。紀若塵此時頭痛耳鳴仍未消去,又被酒氣一衝,當即面色一白,差點就嘔出來。但既然李白相邀,也無不喝之理,當下硬著頭皮,端起酒碗一飲而盡。

  護送馬車的幾名禁衛見紀若塵如此,也就只能在旁侍立等待。

  當!兩隻大碗公重重地碰在一起,不光酒液四溢,而且碎瓷亂飛,打在眾禁衛黑鐵甲上,敲擊聲細碎如急雨。一眾禁衛迫不得已,只得不住向遠處退去。

  以二人酒量,又是如此豪飲,別說只是幾罈酒,就是幾十壇也早該喝幹了,只是那李白每喝一碗,必然慷慨激昂,指點江山一番,又或是豪興大發,吟詩數句。紀若塵此來長安前早聽濟天下講解過多日天下時局,故而對李白點評的時事頗為不以為然,然而對他隨口而出的詩句卻均驚為天人,越是細細品味,就越是欽佩不已。

  如是,二人會勞叨叨,直喝了一個多時辰,也不過才下了三四罈酒,倒把那幾名重甲禁衛等得腿腳酸麻。

  長安城外,茫茫夜色中總有一點火光亮起,旋又滅去。

  雲舞華閉目靜坐,整個人都已浮上半空,雙頰如火,全身顫抖不已,方圓數十丈內青草盡數橘黃,偶有枯草竄起一道火光,瞬間就化灰而去。

  蘇蘇已立了起來,怔怔地看著空中苦苦支撐的雲舞華,又回首望了一眼長安。

  長安城內,燈如晝,人若潮,正是盛世繁華。

  雲舞華忽然嘆一口氣,身體舒展開來,若一片沒有重量的凋零花瓣,飄蕩而落。蘇蘇咬死下唇,搶上一步,接住了她。

  雲舞華雙目緊閉,宛如睡去。

  蘇蘇再次回首,最後望了一眼長安,淚眼朦朧中,惟見長安燈影迷離,繁華如夢。她終一聲清嘯,宛如龍吟,轉身遠去!

  當!兩隻破爛不堪的海碰在一起,還未飲時,碗中酒就去了一半。

  這已是最後兩碗。

  李白早已醉態可掬,抱著最後一個酒罈例來倒去,也不過倒出數滴酒來。他隨手一拋,咣噹一聲,將酒罈擲得粉碎。紀若塵也有了幾分酒意,當下長身而起,搖搖晃晃地向李白作了一禮,道了聲『前路方長,就此別過。」,就向南城門行去,連馬車都不坐了。

  紀若塵剛行至南城門門洞中,頂心處又是一陣針刺般的劇痛!這一記突如其來的劇痛剎那間驅散了他所有酒意,也如一道閃電,驅散了他心中的迷霧。

  紀若塵明白為何會對這從未經歷過的疼痛有如此熟悉的感覺了,那是極樂針的劇痛!他望瞭望長安城外茫茫的夜色,終於斷定雲舞華就在前方的黑暗中,等著他,而他更是知道,不管她是以什麼方式壓制住的極樂針,這極樂針及已接近了發作的邊緣。

  紀若塵土在城門正中央,回首長安宮城***映天,絲竹隱隱,顯然夜宴方酣,只不知那以樂藝舞技冠絕天下的楊玉環此刻是在撫著琵琶,還是舞著一曲羽衣霓裳。而前方,惟有一片夜色茫茫,不知兇險幾許。

  他有些猶豫。

  倒不是他畏懼兇險,只是他有些不知當不當這樣做。就在他舉棋不定時,耳中忽然嗡的一聲,眼前幻境又起,環顧著四周血一般紅的火焰,一縷殺意悄然自他心底泛起。

  一陣夜風拂過,城門洞中已是空蕩蕩的一片,紀若塵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夜色之中。

  李白正踉蹌著走向自己府第,忽然站住,回首望向南門的方向,良久方才搖頭嘆道:「斬盡殺絕,這又是何苦?……或許,他這樣做才可成得大事吧……唉!」

  他搖了搖頭,複又搖晃著向前走去。

  夜幕之下,玉輪高懸,清淡月輝下,青墟宮中泛起淡淡霧靄,望之有如仙境。只是這人間仙山,不知為何總讓人感覺到一陣浸骨寒意。

  吱呀一聲,青墟宮西北角一座偏殿木門打開,吟風從殿中步出。殿前庭院中,虛玄坐在松下石上,藉著天上月輝,正自讀著道書。見吟風出殿,虛玄當即起身迎上,微笑問道:「怎樣?」

  吟風緊皺雙眉,道:「諸事不順,心緒不寧。」

  虛玄撚須道:「這也急不得,且隨緣吧。此次下山際遇如何?」

  吟風罕見地苦笑了一下,道:「當見的例是見到了,只是當殺的卻殺不了。」

  虛玄點了點頭,道:「想必是機緣使然,也不必過於強求了。」

  吟風行到殿前的荷池旁,凝望著一池的睡蓮,沉吟良久,終於搖了搖頭,道:「機緣並非如此。此次之所以會諸事不順,該是因為我忘記了許多本不該忘記東西的緣故。可是究竟忘記了什麼,我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但那件事非常重要,我一定要想起來……」

  虛玄走到吟風身邊,與他共賞月下荷塘,道:「自篁蛇出世後,天下氣運定數已變,許多事情我已推算不準。何況你出身奇特,一切與你有關之事,皆不是紫微鬥數能夠推得出的。這當中的變故,就須得你自己去破解了。不過以我愚見,或許你忘記的那件事,與雲中居顧清與道德宗紀若塵有關。」

  冷風身軀微微一震,默然不語。過得片刻,他面色越來越白,身體在夜風中微微晃動,竟似有些站不穩了。

  虛玄吃了一驚,忙詢問他是否舊傷未癒。過得片刻,吟風方才有些遲疑地指著心口,道:「這裡很緊,也很痛,這是為何?」

  虛玄又是一驚,忙把過吟風的脈,卻是一無所獲,他這方省起,吟風從無脈象。

  望著滿池碧荷,吟風忽然抬手一指,一朵含苞米放的睡蓮自行飛起,落入吟風手心,然後每一瓣蓮瓣都綻放出淡淡的光芒,徐徐在吟風掌中盛放!

  在吟風的凝視下,這一朵蓮花光芒越來越亮,逐漸轉成了金黃色,通體透明,隱約可見蓮內燃燒著熊熊烈火。

  吟風五指慢慢合攏,那一朵金蓮即徐徐沒入他的掌心。

  「這是……」虛玄問道。

  「長生蓮。」

  「有何妙用?」

  「暫還不知。」

  虛玄點了點,沒有再問下去。

  吟風仰首望著天上渾圓明月,良久方道:「那本《上皇金錄》,我已批完了一頁。」

  「當真!」虛玄終面有喜色。



章三十四 鬥法 四

  同一輪圓月下,顧清正擁著一襲雪白的貂裘,手捧古卷,憑窗坐著,借著月輝夜讀。

  這是一間不大卻十分精緻的木軒,一面接水,一面臨崖,窗外就是無底的深淵。此時木門一開,清閑真人擠了進來,立在顧清面前,一雙三角小眼精光四溢,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她,然後將一隻大手在她面前攤開。

  顧清即將手中古卷合上,放在清閑真人手中。

  清閑掃了一眼,見是一本《諸仙紀傳》,臉色當即黑了三分,沉著臉道:「清兒,離訂親之禮可沒幾天了,你不急著修行治傷,怎還天天看這些沒有用的東西?」

  顧清眉宇間帶著一點倦意,道:「師兄不必擔心,我心中其實是有個未解之結,等我想得明白了,傷也就好了。就算想不明白,到時辰傷也會好。」

  清閑真人哼了一聲,道:「你有啥事想不明白?盡管告訴我好了,一切自有俺給你做主。是不是又對這樁婚事後悔了?如此正好,俺就看道德宗那幾個老不死的不順眼,拿一枚扳指來就想騙了人去,天下哪有這般好事?清兒,你盡管放心!我這就遣你天海師弟去斷了這門婚事,反正只要是與道德宗作對的事,他總是奮勇當先,去幹這事最是合適。哼哼,至於他的名聲嘛,反正本來也就不怎麼樣……」

  顧清淡淡地笑了笑,打斷了清閑真人,道:「師兄,你不覺這天下時局有些不對了嗎?最近幾年來天地異變頻頻發生,此次道德宗又打破舊規,起始插手天下廟堂之爭,還奪了神州氣運圖去,實是不知他們想幹些什麼。此刻道德宗隱有與天下為敵之意,我與若塵的婚事一成,就等若將雲中居與道德宗綁在了一起。師兄,你也知我與若塵皆是命中大兇之人,化解殊為不易。要不我就離了雲中居吧,也免得日後連累門中諸人不得清靜。」

  清閑真人小眼一瞪,道:「先且不說這個。清兒,我看過你和那小子的相,你們若在一起,那是兇上加兇,兇無可兇,連份當屬那小子的劫難都會落到你頭上來。到那時候,你可非止是神魂俱滅那麼簡單,說不定多少世修來的輪回因果都有可能隨風而去。這可非是小事!你們若是分開,以你道行運勢,倒也非是不能化解自己命中凶劫,這一節你可想得清楚了?」

  顧清淡然道:「我知道,但我心已定。」

  清閑真人怒哼一聲,重重地一甩袖子,竟在軒內帶起陣陣霹靂。他邁開兩條短腿,從左踱到右,又從右踱到左,如此來回數十圈,方才立定,一張胖臉遍布黑氣,有如鍋底,三角眼角垂幾乎指向地面。

  他怒視顧清良久,方喝道:「你自幼上山,在雲中居習藝十幾年,不是雲中居弟子,還能是哪門哪派的弟子?你師兄俺雖然不才,還不至於不敢回護本門弟子!與天下為敵又如何?道德宗紫微紫陽兩個老鬼做得,俺就做不得?他奶奶的,光憑俺雲、中、金、山四個斗大金字,這一份氣概,可是富甲……富甲……」

  雲中金山本想說富甲天下,忽然想起道德宗家底要遠比雲中居殷實,他是一派掌門,自不能不顧事實胡吹大氣,於是憋得黑臉透紫,終於揮動胖手,擲地有聲地道:「富甲一方!」

  顧清終忍不住,笑出聲來。

  雲中金山果然不愧是富甲一方,氣概非同尋常,當下大袖一揮,道了聲「你不必煩惱,七日後俺送你上西玄山!」,就此拂袖而去,端的是乾脆利落,絕不拖泥帶水。

  顧清唇角那一縷淡淡的笑意漸漸隱去,又捧起那本《諸仙紀傳》,讀了起來。這一次剛翻了兩頁,她忽然抬起頭來,從軟榻上起身開門,行到軒外院中。

  池畔崖邊,正立著一個氣宇軒昂的身影。他背向木軒,呆立不動,完全沒注意到顧清正向他行來。

  直到顧清輕輕地咳了一聲,他才悚然而驚,如電般轉過身來,看見月下卓約立著的顧清,一時間從容盡失,張口結舌,不知該說些什麼。這人正是楚寒。

  楚寒心志定力非同一般,見顧清寧定地望著他,當下道:「清……顧師妹,你……何日啟程?」這簡短一句話,他說來卻艱難無比,直如將每個字從牙縫裡擠出來一般,其中更有一種無法掩飾的凄然。

  雲中居道法講究率性隨意,輩份長幼並不是那森嚴分明。楚寒、石磯與顧清自幼相處,可以說是一齊從小玩到大的。論身份輩份自是顧清最高,楚寒居次,石磯則又要低了一輩。但若非大典等場合,三人彼此間都是不論輩份,只以名字又或是師兄師妹互相稱呼的。

  可是這個晚上,楚寒那一聲叫慣了的清兒無論如何也叫不出口。

  顧清面若春水無波,看不出任何心緒波動,只是道:「七日之後。」

  「七日嗎?你……你可想得……」楚寒想要說什麼,卻忽然劇烈地咳起來,打斷了要說的話。

  咳聲好不容易歇時,楚寒已轉過身去,再不回頭,只輕聲嘆道:「師叔一路平安。」

  東海。

  怒海之上,一輪明月孤懸。月下之海,若浮著無數細碎銀鱗,一排排,一輪輪蕩漾開去。不知不覺間,波濤逐漸的大了,一排浪推一排浪,待遠方的細浪湧到岸邊時早已成數丈高的巨浪,狠狠地拍擊在礁石上,聲如轟雷。

  月色下隱隱現出三個身影,向東海之濱行來。那三個身影來得好快,上一刻還在數里之外,眨眼間已現身在海邊高聳的礁岩上,凝視著正變得焦燥不安的大海。

  中央立著一個面容清秀的男子,負手而立,雙目低垂。他左首立著一個身著綢衫的胖子,右首則是一個人首象身的三丈巨妖。

  象身巨妖環顧一周,最後目光落在了不遠處的一堆高高壘起的礁石上。那堆礁石遙遙看去有如一根石柱,實不似天然而成。礁石頂端趴著一隻海龜,昂首向天,似在對月咆嘯。但任潮起風動,那海龜動都不動一下,只是豆大的眼珠轉了一下,望向了海邊立著的三個身影。

  象身巨妖望見海龜石柱,面色微微一變,道:「陛下,碧龜望月在此現身,說明前方已是東海紫金白玉宮的地界,他們此時禁止外人入內。若貿然入海,恐怕會有不必要的麻煩。」

  中央那男子雙眼終於睜開,淡然道:「是嗎?但我不想婉兒等那麼久。」

  左首那綢衫胖子乃是冥山妖皇殿前大將軍魏無傷。他搶上一步,向中央那男子道:「陛下三思!海中非比陸上天空,紫金白玉宮久居海中,三龍皇也非易與之輩,陛下孤身犯險,實是不妥!何況那五靈玄老君仙跡出世之說來自雲中居,說來甚是可疑。還是查清有無此事再說吧!」

  中央那男子笑了笑,道:「只是為了清虛鳳羽玄金丹這幾個字,也值得我下一次東海。若連東海三位龍皇也要忌憚,我又以何統領天下妖族?我意已決,不必多言!」

  說罷,他舉步向茫茫深海行去。

  礁柱上那只海龜身周忽然湧起一團黑霧,繞著它飛旋起來,剎那間就化成一道小小的龍卷。龍卷風內黑霧鋒利如刀,那海龜一聲長長悲鳴,聲傳十里,然後就連同身下石柱被絞得粉碎!

  海龜悲鳴聲後,怒海中波濤起伏不定,大片泡沫湧上,隱隱可見有無數黑影穿梭來回,又似可聽到聲聲尖細憤怒嘯叫。

  那男子安步當車,淩空步虛,直向大海深處行去。水下無數海族,竟無一敢入他身周千丈之內!

  海邊礁岸上,只餘下無傷與妖皇殿右相。他們直目送著翼軒消失在茫茫海中,方才互望一眼,皆是愁容不展。

  人首象身的右相道:「無傷,吾皇雖勇,奈何東海紫金白玉宮黨羽眾多,又有地利之便,此事該如何是好?」

  魏無傷沉吟片刻,方斷然道:「現下天下動蕩,婉后又重傷難愈,吾皇萬萬不能再有閃失。既然我等阻止不了吾皇,方今之計惟有請無盡海出手相助。右相,怕是又要你傷損了。」

  右相道:「只要吾皇平安,我損折些肉身又算得什麼!」

  說罷,他深吸一口氣,整個象身都膨脹了近乎一倍,然後張口噴出一團黑霧,將自己與無傷皆籠罩在內。霧散時,右相與無傷早已不見蹤影。

  這一晚神州無雲,晧月高掛,輝映著萬里河山。

  但有一方海,千百年來從未見過月色。這裡天永遠是灰濛濛的一片,透射下的淡淡天光照著一切。

  當魏無傷出現在這片奇異的海濱時,早已是狼狽不堪,不光一身光鮮綢衫變成條條碎布,身上白生生的肥肉也添了無數血口。但最主要的還是他一身道行十不存一,實已是極度虛弱之態。右相則是渾身浴血,早已動彈不得,全是靠無傷拖著,才能勉强向那片茫茫無盡的大海挪去。

  五百年前,無傷也曾來過無盡海。那時尚沒有妖皇殿,他也不是什麼大將軍,而只是一個實力不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妖。他還記得五百年前的無盡海,灰暗,陰抑,寂靜,四野茫茫,不辨去向,不見來處。他在一片茫然中轉了數月,什麼也沒有見到,險些餓死在這塊絕地,後來忽然靈光閃現,尋到了離去的方向,如此方撿回一條性命。

  此番重入無盡海,海灘上遠遠近近大大小小的白骨依舊,天空依然灰暗,但這一次,無盡海不再平靜。

  呼的一聲,一道黑影在無傷面前掠過,瞬間就消失在數十里外,只有一聲如轟雷般的響聲遙遙傳來:「莫要走了小姐!」

  南方也傳來一聲叫喊:「這裡沒有,東首要加倍小心!」

  西方又是一聲:「這裡有小姐的足跡!快來人,捉小姐回去作功課!」

  東南西北喴聲紛紛響起,「這就到了!」「小心是計!」「無妨,有我在此地鎮守!」。

  魏無傷愕然,萬沒想到五百年不見,無盡海已成了如此熱鬧的一個地方。遙望著極遠處一道道如電般穿梭來去的淡淡身影,他將右相輕輕放在了傷灘上,看準一個風馳電掣而來的身影,施禮道:「這位兄弟請了,我乃是冥山妖皇殿前大將軍魏……」

  那身影身披玄黑盔甲,形容古拙兇厲,正是一名洪荒衛。他行動如電,魏無傷長長一段開場白還未說完一半,那洪荒衛早已消失在數十里外。

  魏無傷怔了片刻,感覺右方風起,又是一名洪荒衛手持巨錘,飛奔而來,於是抱拳道:「兄弟,吾乃冥山妖皇殿魏無傷……」

  勁風掠過,那洪荒衛身影已逝於茫茫海上。

  魏無傷臉色越來越青,僵立原地。

  好不容易遠處霧氣湧動,又一名洪荒衛扛著偃月關刀,殺氣騰騰地從百丈外奔過時,魏無傷連忙吸一口氣,驟然高叫道:「冥山無傷求見!!」

  這一聲喊轟鳴如雷,遠遠傳了開去。這一次那洪荒衛倒是回首望了他一眼,足下卻絕不停留,眨眼間就去得遠了。

  魏無傷一時面色鐵青,卻不能發作。他身有重傷,若是動起粗來,根本無須無盡海主人動手,隨便一個洪荒衛過來就能將他一刀兩段。

  他望著茫茫無際的海,忽然長笑一聲,嘆道:「本是同族,何必無情!」

  此時一陣微風拂過,他面前已多了一名洪荒衛。這名洪荒衛形貌頗為不同尋常,身高六尺,腰大十圍,披一件極厚玄鐵甲,肩上盡是尺許巨刺,遠望去有如一顆帶刺鐵球,偏他手中握兩把匕首,刃僅二寸,其薄如紙。

  那洪荒衛上下打量了無傷半天,忽然低聲道:「主人方才說了,他不在。」

  話音未落,他早已消失在遠方迷霧之中。

  無傷默然片刻,終拖起右相,艱難地一步一步向無盡海外挪去。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9 11:27 AM

本帖最後由 jo4jp6vul40323 於 2011-12-19 12:10 PM 編輯

三十五 生死 上

  有沒有必要趕盡殺絕?

  這對於紀若塵來說,似乎從來都不是一個問題,尤其是在對方不斷追殺,定要置自己於死地的情況下。但這本不應是問題的問題,卻反反復複地在紀若塵心中泛起,每一次都會帶給他一點說不出的感受。

  紀若塵在山林中無聲無息地穿行著,身形在林下、石上、溪畔忽隱忽現。他無需停下來觀察地面痕跡,也不必辨識風中飄過的氣味靈氣,只憑著頂心傳來時強時弱的刺痛感,就能判斷出是否追蹤到了正確的方向。

  轉眼間一個時辰過去,頂心的刺痛越來越強,越來越頻繁,紀若塵知道和雲舞華的距離拉得更近了。但按理說她的極樂針應該早已發作,怎麼追了這麼久,居然還沒有追上她?

  不過他也不是非常著急,追不追得到雲舞華尚在其次,重要的是順藤摸瓜找到她身後那無垢山莊的所在地。是以紀若塵小心掩藏著自己的氣息;逐分逐寸地與她拉近距離。此時他運用的正是打悶棍時的步法,困真元不動,雖然速度上肯定不若馭氣飛行那樣神速,但勝在靈氣內斂,尋常修道之士根本無法發現他的行蹤。

  他正自在密林中疾行,忽然感覺到迎面拂來一縷柔柔的微風。這一陣風比尋常山風要弱得太多,可是襲上紀若塵面龐時,他竟身形陡然停滯,完全無法呼吸!

  「呼」的一聲,紀若塵面前出現了一隻雪白粉嫩的小拳頭,然後是佩著兩枚血玉手鐲的皓腕,隨後是飄揚飛舞翩若驚鴻的水袖,最後是一雙亮得出人意料的眼睛。一時間紀若塵視野中全是這一雙眼睛,再也沒有其他!

  這一拳貌似十分緩慢,好半天也未接近,可是紀若塵心頭那一點超凡靈覺已然示警,他哪敢懈怠,一提真元,被矇蔽的視、聽、觸覺像是突然掙脫了新障,清晰地看到了那快疾如電的一拳。拳上所附真元力道十分古怪,所帶起的拳風初時尚似一縷春風,然而粉拳每進一分,風力就大了十分,轉眼間迎面撲來的已是幾可斷金碎石的罡風!幾乎同時身後辟辟叭叭之聲不絕於耳,不用回頭便知是古木樹幹正在拳風壓迫下紛紛爆裂。

  紀若塵大駭!

  他身體立時微微一側,向旁邊讓過,哪知周圍呼嘯的勁風突然凝固得有如實質,壓得他肌膚又麻又痛,像是有無數利針在刺著一般。

  他這向側方的一躍,竟然就此在定在原地,紋絲未動!

  紀若塵心中大驚,眼見那一隻拳頭光芒漸盛,強光中隱隱現出一隻栩栩如生的虎頭,心知這一拳之威非同小可,哪敢容她近身。

  眨眼間拳已離紀若塵鼻骨不足一尺之際,他大喝一聲,真元急提,周身浮起淡紅色光浪,向外瘋狂攻出。

  林間一片脆響,有如千萬個瓷碗同時破碎,紀若塵身周不住有光影泛起,直如深海惡濤,洶湧無傳,剎那間衣衫破裂,身上已多了數十個細小傷口。他這一下雖然受傷不輕,但終於衝破身周無形的束縛。

  紀若塵一得自由,即刻如魚得水,腳下微一運力已後撤十丈。誰知那女孩也隨之驟然加速,緊追不放,那隻拳頭依然距離紀若塵鼻尖不足一尺。但紀若塵得此喘息之機,已足夠騰挪。當下他身軀一晃,似欲向前,又似左右躊躇,就是這麼一晃,已在那女孩面前消失。

  那女孩微覺詫異,但一雙明亮如星的眼中沒有分毫的驚慌。她櫻唇一開,發出一記龍吟般的清嘯,驟然立定,左拳向天揮出!

  一片碧藍光華以她立足處為中心擴散開來,剎那間就遍及十丈方圓,地面紛紛開裂,裂縫中冒出絲絲縷縷耀目欲盲的藍光!無數藍光彙聚在一起,化成一道雄偉之極的藍色光柱,直衝雲霄!

  她那修長挺直的後頸本已在紀若塵的視線之中,甚至於兩個大大的羊角型髮簪上點綴的十八顆水鑽互相碰撞時所隱含的韻律也都映在他的心裡。只要他一伸手,她的後頸就全在掌握之中,待輕輕巧巧地折斷那根脆脆的頸骨後,再論是擒是殺。對紀若塵來說,整個過程都是如此熟悉,那個女孩看起來完全感覺不到他的存在,他甚至已經下意識的開始幻想指尖觸到她肌膚的感覺。

  然而就在此時,一片藍色的光海將女孩那窈窕的背影淹沒。藍光中所蘊含的真元兇悍淩厲,若一頭洪荒惡獸衝入紀若塵體內,以沛不可當之勢使得他體內那微不足道的防禦摧枯拉朽般消散。紀若塵一聲悶哼,被藍光擊得衝天而起,翻滾著向數十丈外摔去。

  紀若塵想運使掌櫃口中的無雙棍術時,體內真元幾乎是處於完全不動的狀態,因此習慣了以心眼神識感應,周圍的修者萬難發覺他的行蹤。但凡事有利有弊,如此一來,紀若塵身體也等若不設防的城池,一點點的力量就能將之攻陷。

  紀若塵只覺得體內痛如刀絞,真元在經脈中如脫疆野馬般狼奔豕突,亂成一團。那女孩不知修的是什麼法訣,真元兇悍到極處,一入體即四處肆虐不休,把紀若塵自身的真元沖了個落花流水,卻轉眼間就耗得殆盡,兩道真元相觸的經脈,俱是一片狼藉。

  她的真元來得太快,也消耗得太快,紀若塵根本不及運使解離訣化消,因此,這一擊所能造成的傷害都讓紀若塵結結實實地承受了去。

  在遇到這個女孩之前,紀若塵但凡運出悶棍,幾乎從未失過手,因此這一次也沒想過會失風。可是居然被她用這種方法輕描淡寫地破了!

  紀若塵驚駭莫名,所幸數次行走生死邊緣的歷練讓他在最短的時間鎮定下來,身尚在空中翻滾,已是急急收攏經脈中潰亂的真元,強行壓下傷勢,惟恐她還有後著。果然那女孩並不回頭,只是右腿高抬,然後旋身,下壓!隨著她的動作,空中突然出現一頭隱約的光虎,一聲咆哮,疾向紀若塵衝來!

  那光虎來得實在太快,紀若塵只來得向旁側移三尺,堪堪讓過了光虎的正面衝擊。嗤的一聲,他身側衣衫盡裂,皮開肉綻。

  那女孩左腿提起,在空中虛掃而過。

  這一次林中雖無異樣,然而紀若塵耳中卻聽到一陣異樣的尖嘯。他不及細想,真元一沉,整個人筆直地向下墜去。他只覺得頭頂微微一涼,似剛有一道銳風拂過,那速度和力度讓紀若塵背心汗湧。讓過那道銳風後,紀若塵手指一點地面,身體又突然彈回空中。

  只是此時周圍忽然一陣轟鳴,紀若塵駭然發覺,方圓十丈內的古木皆被截斷,正緩緩地傾倒!還未等他有所反應,分中又傳來一縷幽香,那女孩已現身在他面前三尺處,甜美的面孔毫無表情,右拳一揮,向他當胸擊來!

  紀若塵避無可避,當下大喝一聲,左手亮起一團強光,也是一拳擊出!

  兩拳無聲無息地撞在一起。

  林中驟然炸起一團強光,又響起一記響徹雲宵的虎嘯,一頭光虎衝天而起,轉眼消失在茫茫夜天的盡頭。

  那女孩凝立空中不動,紀若塵則身不由已地向後飛出,左手骨骼盡碎,撲通一聲摔倒在地,面如金紙,體內真元已被悉數擊散,一時再也動彈不得。

  剛剛這一擊,紀若塵只覺如同迎面一座大山壓來,剎那間粉碎了他所有抵抗,擊散了體內真元。他吃虧在一開始就被打了個出奇不意,始終未能將真元運足。就是最後拚命的這一拳,也不過使出了五成真元而已。而那女孩修煉的法訣實是非同尋常,以她這個年紀能有如此道行,實是不可思議。紀若塵平生所見,也惟有顧清似能壓住她一頭。那女孩道行強弱且不論,她真元的特性凶厲無比,一舉手一投足,又幾乎能將全身真元傾於一擊之中。因此就算紀若塵與她道行相若,這般硬碰硬的對攻,也必敗無疑。

  紀若塵躺在地上,心內苦笑,明明一路追蹤的是雲舞華,哪料突然從旁殺出這麼一個人來,一言未發,竟然式式悍厲,招招致命。饒是他靈覺過人,不知為何卻沒有察覺她就埋伏在左近。

  那女孩飄到紀若塵身前,左手一揮,三根細金絲繩迎風而現,將紀若塵牢牢縛成一隻粽子。她俯身,以三根纖指小心翼翼地站起細金絲繩繩結,將紀若塵提了起來。她一雙烏黑的大眼睛盯著他看個不休,右手向外伸得筆直,似是生怕沾上了紀若塵的身體。

  如此近距離上,紀若塵才發覺這女孩不過十七八歲年紀,五官精緻,面孔生得極是甜美,實在讓人無法將她與剛剛舉手投足間力量強悍的女孩聯繫起來。但不知為何,她一雙靈氣無限的眼睛卻給人一種視萬物如土雞瓦犬的感覺。敗在這麼一個年輕的女孩手中,雖然是她偷襲在先,紀若塵仍不由得有些氣餒。只有當他看見那女孩一隻右手垂於身側始終不動,顯然再也提不起來時,心中才算稍稍安慰了些。

  「你就是那個什麼紀若塵吧,我叫蘇蘇。記得是誰殺你的,輪迴後儘管來找我報仇。」蘇蘇道。她聲音既無抑揚頓挫,也無絲毫感情,就如一個小孩子讀經一般。

  紀若塵看著她,並不開口,眼中流露出怯意。貌雖如此,此刻他心中正在急思脫身之策,轉眼間就想了數十條計策出來,卻覺得沒有一條管用。他到現在還不知道與這個女孩有何過節,使得她對自己下這種毒手,對她的師門來歷也全無所知,計從何用?

  蘇蘇提著他徐徐轉身,在林中迅疾穿行,轉眼間就到了林中一處湖邊。

  蘇蘇以左手食指挑著紀若塵胸前的金絲繩結,儘可能地不去觸碰他的身體,皺起雙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紀若塵此時氣色灰敗,灰頭土臉,又兼衣衫破爛。遍體鱗傷,實是狼狽不堪。蘇蘇食指一挑,呼的一聲。紀若塵已飛出十丈,一頭栽進了湖中一他剛一入水,本是寧靜無波的湖水突然湧動起來,一道又一道暗流瘋狂衝刷著他的身體。紀若塵身不由已,在水中上下起伏。此時雖是夏末,但湖水冰寒刺骨,身上又全是大小不一的傷口,實是難過非常。

  好在這一番罪也沒受多久,又一道大力牽著紀若塵躍出湖水,自行飛回蘇蘇的手指上。蘇蘇見他周身血污盡去,已是乾淨精神了許多。

  蘇蘇凝視紀若塵良久,方才道:「你是想直接死呢,還是死前想要享受一下女人?」

  紀若塵例沒想到她竟會說出這麼一番話來,但天下哪有這般好事?不用想也知道這必是她想在殺死自己前先來折辱自己一番,於是他合上雙眼,道:「隨便。」

  蘇蘇柳眉豎起,眼中掠過一道殺氣,但終還是沒有發作,冷道:「其實也由不得你。」

  也不等紀若塵的回答,蘇蘇提著他淩空從湖面上掠過,來到湖的另一邊。這邊湖岸明顯比那一邊炎熱得太多,岸邊青草大半已經橘黃。草地中央,仰臥著一個黑衣女子。

  蘇蘇纖手一翻,手心中已多了一張符,拍在紀若塵的胸口。符咒倏忽間燃盡,化作一道黑氣,鑽入紀若塵體內。然後她又一揮手,收了縛住紀若塵的三道金索。

  紀若塵雙足落地,一個踉蹌,這才立穩。他默運心訣,所有真元卻均凝結在體內各處經脈之中,分毫不受心訣馭使。紀若塵已知自己中的是束心符,一日之內,休想能再動真元。

  蘇蘇抬手向那黑衣女子一指,喝道:「你,快過去和她行雲雨之事,做得好了,說不定能饒你一命!」

  饒是紀若塵見識已不可謂不廣,蘇蘇這麼赤裸直白的命令還是差點讓他栽倒。他順著蘇蘇的手指望去,這才看到了那黑衣女子,登時又吃一驚,已認出了正是反覆追殺過自己的雲舞華。只見她仰臥於地,雙手交叉合放胸前。兩眼緊閉,一動.不動,紀若塵和蘇蘇的到來沒有讓她有絲毫反應,分明是在昏迷中。

  紀若塵看了看雲舞華,又望了一眼蘇蘇,實有些弄不清楚她們之間的關係。聽蘇蘇的口氣,看她的眼神,似是對雲舞華十分關切,可是她又怎會讓自己去站汙雲舞華身子?雖然修道之人不若凡人般重視貞節,但看方才蘇蘇對自己的手段分明是有深化大恨,就算她與雲舞華也有仇隙,這種做法仍是太過匪夷所思,其中定有別情。

  紀若塵默然向雲舞華走去一他已察覺雲舞華與蘇蘇關係很可能頗不尋常,因此決心賭上一回。雲舞華此刻人事不省,蘇蘇義離開這邊頗遠。紀若塵雖然真元被封,但與悶棍有關的訣要均無須動用真元。

  而那把天權古劍,就放在雲舞華的身邊。

  越是行近雲舞華,紀若塵心中就越是鎮定。這是萬中無一的活命機會,他斷不能犯一點錯誤。哪知他才走出十餘步,後方蘇蘇忽然冷冷地道:「你想找死嗎?」

  紀若塵,心下一驚,愕然回頭,實不知她是如何看破自己圖謀的。蘇蘇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最後目光落在他下體上,面上密佈殺氣,皺眉道:「難道你是個廢人?」

  以紀若塵的察言觀色,練達世情,也要過了一刻才從蘇蘇的目光落處明白她話中所指。

  紀若塵當場呆住!

  看來世俗禮法教規在這甜美之極的蘇蘇身上全然不起作用,實是不知她出身何門何派,派中長輩又是如何教誨她的。他剛剛滿心中盤算的只是當以何種步法搶到天權古劍旁,又以何種手法抽劍出鞘,架於雲舞華頸上,並以她為質,迫使蘇蘇就範.這實是刀口舔血之舉,哪一個環節稍慢了點,或是讓蘇蘇看出了徵兆,立時就是殺身之禍。他心中計算不停,哪還有留給風花雪月的餘地,是以身體上自然也就沒有反應,沒想到讓蘇蘇看了出來。

  他望著蘇蘇,實有些不敢相信她竟會向那個地方看。但見了蘇蘇含而不放的,殺氣,紀若塵知道不能再拖延一既然知道了癥結在哪裡,那就有辦法。當下紀若塵又向雲舞華望去。

  這是他第一次持著色心望向女人,雖然是刻意的色心。
作者: lovein520    時間: 2011-12-19 11:29 AM

三十五 生死 下

  雲舞華仰臥著,透過黑紗看見另有一層黑衣緊貼肌膚,纖細的腰身襯出胸前起伏的山巒,外裳內競似沒穿小衣,可以清晰看到峰尖的形狀。紀片塵個由心頭一跳,腦海中浮現那日對她施針的情形,溫軟新剝雞頭肉,滑膩還如塞上酥。當時他自然是心無以綺念,今大卻大大不同。

  她紗袍的水袖褪在臂彎處,露出羊脂白玉般的小臂、皓腕和柔夷,全然沒有了追殺紀若塵時的咄咄逼人,按在胸前,恍若有種脈脈的溫順。而本是如冰似雪的肌膚此刻泛著一層玫瑰色光澤,望上去實有說不盡的風流誘惑。紀若塵心中一動,目光移到她的臉上,如千年寒冰玉精雕玉琢成的面孔同樣泛起玫瑰色,少了清醒時的冷淡,多了幾分豔色。一頭黑亮的青絲愛逶迤腦後,有種動人的別樣風情。

  道典中載有許多合輛雙修的法門,紀若塵自然也通曉男女間事,雲舞華又實有罕見容姿。她平素冷若冰箱,殺氣四溢,整個人就如一把出鞘利劍,讓人自消綺念。此刻她卻是無助倒地的楚楚柔弱,兩相對比,更添誘惑。

  紀若塵心中一道火焰悄然燃起,下體終於一柱擎天。蘇蘇終於歎了一口氣,轉過身去,似是不願再望向這邊,只是咬牙道:“給你一刻時間行雲雨之事!”

  哪知此刻雲舞華忽然嚶嚀一聲,悠悠蘇醒過來,恰好將蘇蘇這一句話聽了進去。她神識渾渾噩噩,尚無時間去體味這句話的含義,只覺得如身處烈焰之中,似乎連血液都已沸騰,而又有一種強烈之極的欲望,如海潮般一波接一波地向她襲來。她費力地張開雙眼,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有些扭曲模糊,朦朧之中,似有一個人影正向她走來。

  雲舞華低低呻吟了一聲,定睛瞪著那人影半晌,那越行越近的分明足一個男子,竟然足紀若塵!猛然間蘇蘇剛才所說話一個字一個字地跳入意識中,她好容易把有點支離破碎的意識攏起來,依稀有些明白了那句話的意思,頓時大驚,登時清醒了不少。

  她奮力掙扎坐起,怒視紀若塵,忽然看到了他下體的異狀,不由得又羞又怒,喝道:“站住!無恥小賊,你想做什麼?蘇蘇,這……這是怎麼回事?”

  紀若塵倒沒想到她會在此時醒來,暗歎良機已失,於是立定腳步,且看蘇蘇怎麼說。

  蘇蘇立在十餘人外,並未回頭,只是反手一揮,一道金線索如電而全,將雲舞華的雙手牢牢縛了起來。、

  雲舞華本能的掙了一下,哪里能動得分毫,不由大驚,叫道:“蘇蘇!你在幹什麼?”

  蘇蘇輕輕歎說:“舞華姐,我這也是為了你好。他雖害得你這樣,但是你想擒他在先,也不是什麼深仇大恨。他在道德宗身份不低,修行不弱。模樣生得也還英俊,附近再也找不到更合適的人了。事畢之後,若師姐你還滿意,就留下來作個面首,若不喜歡,一劍來殺了就是。”

  她也不待雲舞華回答,只向紀若塵喝道:“還不快做你的事!”

  雲舞華也向紀若塵喝道:“你敢!”

  紀若塵又有何不敢?他對雲舞華的喝斥充耳不聞,徑直走到她身邊蹲下,一下按住她的肩膀,將虛弱不堪的她按倒在地,另一隻手拉開她的裙帶,掀開衣襟,露出兩座山巒勝景。個知進足因驚怒,還足激動,峰巒上粉色花蕾已是傲然開放。

  眼見紀若塵的手又向下探去,雲舞華急叫住手,可是紀若塵哪里肯停?

  “蘇蘇!”

  蘇蘇端立不動,可兩個羊角髮髻上垂落的水鑽卻互相碰撞不休。她忽然叫道:“先停手!”

  蘇蘇一叫停,紀若塵當即住了手,望著身下的雲舞華,默然不語。他心中無數個動作合在一起又複分散外來,但無論怎麼組合,在這個距離上,都無法搶在蘇蘇前奪劍劫人。

  而蘇蘇叫停後,卻仍不轉過身來,也不再發一言。

  倒是雲舞華先打破沉默,經剛才一番掙扎,她已是青絲散亂神色驚怒,這時卻忽然笑了笑,道:“蘇蘇,這件事找答應你就足。不過你只是從書上學得男女情事,殊不知這翻雲夜雨中有莫大的樂趣。既然總是要來這麼一次,不若好好享受一番。你把我綁著,我有何妙趣可言?快把我放了。”

  蘇蘇有些將信將疑,猶豫著過:“啊,雲雨事中還有妙趣?書上好象沒說……。”然而在雲舞華連聲催促下,蘇蘇終收回了金絲索。

  雲舞華雙手重獲自由,不由又是極魅極豔地一笑,抬起雙臂似欲勾住紀若塵的脖頸,纖指堪堪將觸到他的後頸。

  紀若塵卻已從她豔若桃李的笑容中看出一縷殺氣,正欲有所動作,說時遲那時快,雲舞華已經陡然挺身坐起,肩頭重重地撞在紀特塵胸口!只聽喀嚓脆響,紀若塵全身已不知斷了幾根肋骨,身不由己地向後飛出,重重地撞上草地邊緣的古樹方才停下,身體軟綿部地順著樹幹滑下。

  蘇蘇面色大變,疾向這邊沖來。但雲舞華動作如電,揮手之間,古劍天權已然在手!

  一道玄黑劍氣劃過……

  蘇蘇驟然凝在了空中,張大了小口,想叫,卻什麼叫不出來,只是就那樣看著天權劍一分一分從那纖纖五指中滑落,慢慢的插在地上。

  那握劍的手,妖媚的玫愧色已褪去,蒼白得格外刺眼。

  雲舞華直直向後倒去,輕輕地落在湖畔草地上,雙目微閉,宛如沉睡。只是她雪白的脖頸上,多了一條顯目之極的黑線。在她上方,則飄著一團翻滾不定的黑霧。

  “舞華姐姐,你……我……”蘇蘇語無倫次的喃喃著,她似是用盡全身的力氣,方才向前進了一步,卻又嚇得立刻回到了原地,完全不敢接近雲舞華,就像是怕驚散了她的好夢。

  “是他,是他害死舞華姐姐的,我要報仇,報仇!”蘇蘇想起了紀若塵。她有如一頭失了方向的小鹿,忽然發現了一線解脫的光亮,就立刻狂奔而去。她一個旋身即向紀若塵撲去,右拳前凝出一顆光球,就欲一拳擊出!

  但這一拳剛到半途,蘇蘇就愕然看到背靠古樹站立的紀公塵神情呆滯,面色灰敗,雙膜中的神采正迅速黜淡下去。

  她生就玄瞳,隱約看到一道白氣從他眉心中飛出,向著雲舞華上方那團詭異的黑霧飄去。那道白氣在空中迴旋反復,忽而伸長,忽而縮短,似是在不住掙扎,但終抵不過黑霧的吸力,被一下吸了進去。

  紀若生雙瞳神采盡逝,呼吸斷絕,生機全無,竟已死了!

  蘇蘇實是不知紀若塵何以會在此時忽然暴亡,但她驚怒交集之下,也不過想到了一句惡有惡報而已。此刻紀若塵已成她遷怒對象,縱算身亡,也難消她心頭怒火,是以蘇蘇一愣之後,那拳依原勢在出,誓要讓他死無全屍!

  她這一拳含而不發,拳前三寸處,凝定一顆光珠光芒萬丈,含風蘊火,威勢無疇。這一拳的威力全在光球一尺之內.聚力於中,實是無堅不摧。

  眼見蘇蘇拳上光輝已映亮了紀若塵的臉,他臉上忽然泛起一層青氣,間中又有大塊大塊的暗綠斑紋浮現,翻騰湧滾,宛若活物。

  “當”的一聲巨響,有若萬千銅鐘齊鳴,驚得滿山群鳥盡起。蘇蘇只覺得自己似在飛速前行時猛然撞在了一座堅固無比的大山上,一時頭暈眼花,胸口悶不可言,身不由己地向後飛出,沿途撞斷了四五棵古木,這才狼狽萬分地摔在了地上。

  她仍然不明究竟發生了何事,掙扎坐起望去,這才看到紀片塵背靠的大樹已經成為地上一大堆柴禾,而他的身軀浮在空中,仍在緩緩不斷上升,身周青色毫光輝映,遙遙望去有若一尊透明的巨鼎。巨鼎中央,紀若塵直立的身體沒有半絲活動的痕跡,眼神仍是毫無神采生氣。這愈發證實了蘇蘇剛才的判斷,紀若塵魂魄已經離體,此刻浮於鼎中的不過是一具行屍走肉罷了。

  蘇蘇愕然立起,仰望著空中的巨鼎,有心攻上,但頭暈未止,胸口鬱悶未去,想起剛剛的遭遇,饒是以她堅定的復仇意志也不由得有些遲疑,再不敢貿然出手。若剛剛是這這一尊光鼎護住了紀若塵的肉身,那這該是怎生的法器,才能擋得住她全力一擊?

  就是這一猶豫的功夫,巨鼎已然浮空升起,化作一道青光,載著紀若塵的肉身沖天而去。蘇蘇緊咬下唇,心內幾番掙扎,終未追下去。

  蘇蘇來到雲舞華身前,端詳著她宛如沉睡般的安詳容貌,心中忽生了一個念頭,或許他們兩個的魂魄是去往同一個地方了。有念及此,蘇蘇又向天權古劍望去,又想起了這把劍具有收魂奪魄的異能,是以才被稱為凶兵。

  她立了片刻,才抱起雲舞華的屍身,又將天權古劍負在身上,離了這片森林。

  卡喳一聲,木軒中的一尊花瓶突然生出一道裂縫,然後從裂縫的末端緩緩滲出一滴清水。水滴在紅瓷花瓶上流動,紅的有如一滴鮮血。

  顧清伸手輕拂著花瓶,纖指在裂縫上劃動,最後挑起了滲出的那顆水滴。水滴清澈,卻散發出濃濃的血腥氣。

  顧消掐指一算,面上忽然變了顏色。

  她那顆本是任風過雲動也不會沾染片塵的心,慢慢地越跳越快。

  “怎麼會,他怎麼會死?!這……這,不應該已是最後一世的輪回了嗎?”

  顧清想著,只覺得穿越木軒的山風,忽然帶上了透骨般的寒意。

  這一日清墟宮與往日並無不同,人人緊張有序的忙著。

  虛玄在吟風所居的偏殿外望了一望,見他正在案前苦讀上皇金錄,時不時提筆在書頁上標注些什麼,不由很微微一笑。他行出別院,招過巡守的弟子,吩咐不得讓任何人打擾了吟風,隨即袍袖一揮,化成一縷清風,向後山斷崖下飄去。

  青城山清幽奇險,山中處處斷崖絕谷,穀中卻顯幽深陰暗,與諸峰勝景實裏天淵之別。不片刻功夫,虛玄在一處絕穀中現出了身形,沿著穀底流過的一邊溪流逆流而上,最後停在了一處天然洞府外。

  這處洞府入口十分隱蔽,不仔細觀察的話很難發現,然而內中卻是極為寬大,別用洞天。虛玄舉步入內,甫一入洞,即有一道極濃的血腥氣撲鼻而來。他眉頭微皺,手中掐訣,運一道清光護住了全身,這才繼續向洞府深處行去。

  山澗深處回蕩著一陣陣粗重的呼吸聲,恍若內裏藏著一頭受傷的巨獸。前方有一個轉角,從內洞透出的火光映亮了外洞的石壁,洞壁上赫然映著個張牙舞爪的猙獰身影。虛玄略一停步,身周的青光又盛了三分,這才舉步向內洞行去。

  內洞中儼然是修羅地獄!

  這是一個方圓數超過百丈,高十余丈的天然石洞,洞頂一片片鐘乳石倒吊下來,石尖有水個不住下滴,地面上這裏一簇,那裏一叢,生著數百根高聳尖利的石筍。山洞洞壁高處插著數十根火把,在如此廣大的空間內,這點光只夠映火把周圍的方寸之地,他虛玄是何等道行,就算沒有一點光亮,也能視物如白晝。

  石洞中彌散著一股濃的化不開的血腥和惡臭,在搖曳的火光下,統治著石洞的是透著紫黑的暗紅色。這裏到處都是乾涸的血跡,破碎的屍塊臟器,以及擺放成各種姿勢樣于隨意扔在地上,又成足被高高釘在石壁上的赤裸屍身。

  石洞中央有一小片難得的乾淨空地,一股地底清泉彎彎曲曲地橫穿整個石洞,繞著央空地劃出一個滿弓狀弧形,再從另一端穿出。空地中央是一座石台,四根高高豎起的巨型火炬將石台照耀通明。石台邊立著一個頗瘦的男子,僅以一幅白布繞在下身蔽體,背向著虛玄,十指如飛,雙臂如輪,正在石臺上忙碌著,露在身外的肌膚白晰細嫩,宛如女子。

  他早已知進虛玄到來,卻並不回頭,依舊自顧自忙碌著,只是說:“今天怎麼沒帶活人來?”

  他的聲線低而略尖,頗為陰柔,語調婉轉悠然,十分悅耳,閉目聽去就似是一個妙齡女于在向情郎傾訴,然而言辭之間卻實是驚心。這聲音又是回蕩在這處處透著暗紅血氣的洞府裏,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虛玄直走到那人身後,方立定,道:“可還沒到送人的日子呢。”

  派人放下了下中一枚小錘,改而從石台左側取過一把糧致的青鋼小鋸,又忙了起來,浴:“活人可是越多越好,沒到日子,就不能多送一次嗎?何況最近你送的人道行一個比一個差,真是敷衍!背墟弟子沒本事超越祖宗,就知道死守臭規矩,沒想到連你也變成這樣了。既然沒有活人送來,那你還來做什麼?難不成就是想看看我這個瘋子?儘管放心,你設下的陣法牢靠得很,我哪有什麼辦法攻得破?”

  虛玄立在他身旁,負手望著那人的工作。

  兩人立足處片塵不染,石臺上卻是血跡斑斑,正中臥著一個亦裸的年輕女子,胸腹已然洞開,臟器連筋帶肉漂掛著,白骨與經絡糾成一團團難以分辨的血污。那人手持刀鋸,極細心地一點一點切剝著這些尚在蠕動的東西。那女於雙眼大睜,臉上俱是茫然麻木的表情,一如癡兒,居然沒有半點痛苦的樣子,呆瞪著石窟洞頂的眼珠偶爾會轉動一下。

  她不但未死,還尚有知覺。

  虛玄冷靜地看著那人的雙手在女子的胸腹中工作,片刻,方緩緩地道:“景霄真人並沒有死。”

  “不可能!”那人斬生截鐵地道,但手仍是微微一顫,刀尖切斷了一道細細的血脈。石臺上的女子突然發出一聲痛苦之極的尖叫,五官極度扭曲,頭一歪,嘴角不斷湧出鮮血,眼見已是不活了。那人一臉懊惱之色,憤憤地將手中刀鋸擲在石臺上。

  他轉頭盯住虛玄,原本清秀英俊的面容因著憤怒已有些變形,眼中更是要噴出出火來。他一字一句地道:“我已斷盡景霄生機,斬絕三魂七魄,他如何還能存活?”

  虛玄淡然道:“這我就不知了,我只是來告訴你這個消息而已。”說罷,他即轉身離去。

  那人靜靜地立了半天,猛然低吼一聲,揮下將石臺上的女屍掃入一旁的溪流中。

  女屍載沉載浮,轉眼間就隨著溪水去遠了。

  “聖人有雲,生死事小,失節事大。”

  此時洛陽午後大氣依然炎熱,一個蟬鳴聲中,濟天下身著錦袍,手捧經卷,正搖頭晃腦地誦讀。看他身上服色,非但花色新雅,連那袖口和領子都是最時新的款式,腰間更佩著一塊結青綠色喜福穗子的玲瓏玉,與當日寒酸景況已是天淵之別,這自然是紀書塵所奉潤筆之功。

  涼閣中,濟天下高踞上首,下首坐的非是旁人,而是龍象白虎二天君。

  紀若塵雲風走後,二位天君閑來無事,就來央求濟天下的為他們講解一下天一下大勢,治國經世之道。二天君初時本以為濟天下不過是一介酸儒,後來見不僅是紀若塵,連雲風也時常向濟天下討教大下大勢,並且對他言聽計從,立時就對濟天下起了滔滔景仰之心。他們的想法倒也簡單,雲風的眼光必是不會錯的,他們看不出濟大下的過人之處,只能說是自己有眼無珠。而濟天下也好為人師,一聽有人願意來聽課,自無不應的道理。且二天君素識大體,通事理,不管名目是柬修也好,潤筆也罷,都是豐富的緊。

  洛陽中本來還有進德宗十名弟子,只是一來他們均已飽讀詩書經典,又需學習行軍佈陣,實在沒什麼時間來聽濟天下講經論勢。因此,濟天下就更熱衷於教誨這兩名尊師重道,好學不輟的學生了。

  二天君聽了濟大下這麼一句,個由得而麵粉覷,均覺得聖人此言實是大謬不然,天下之事,還有大過了生死的?他們心中有疑,當即問了出來。

  濟人蔔眯著眼聽罷,道:“生死、節義,天下多的是士人學子奉為皋圭。然聖人之學,原本天機活潑,生意盎然,得天理地意之進化,然後生學者泥跡失神。你們只有學會個中真理,才能用好聖人學說,否則一味糾於死生事大的表像而不及其他,此關總是不透,此關不透,則浮生虛度,大事不了。”

  二天君如在雲裏霧裏,互現良久,也解個了濟天下語中之義。

  龍象天君扯了下白虎大漢的袖子,低聲道:“這個……濟先生的意思是……”

  白虎天君肅容,若有所思,片刻之後方道:“濟先生想必是說,雖然聖人這句話是錯了,也很多人還奉舉為經典,也會依此行事。我們明白了這一節,就會知道這些人想些什麼,做些什麼,再對症下藥,收拾那些迂腐之人又有何難?”

  龍象天君一臉讚歎,“濟先生果然是微言大義!”

  濟天下像是沒有看見兩人私下動作,也好像沒有聽見龍象天君後面若有意若無意提高音量的那句話,逕自道:“看你們如此好學,這樣吧,自明日起,你們每天過來三個時辰,我為你等—一解說聖人之道。”

  “啊?!”龍象天君面現難色,“三個時辰太長了些,我們每天還要修煉進道法……”

  濟天下頓時沉了臉色,道:“聖人大道,哪有討價還價餘地!”

  白象天君一把捂住龍象天君的嘴,向濟天下陪笑道;“先生說的是,說的是,我們定會准時候教。”

  濟天下滿意地點點頭,施施然起身離去。

  龍象天君抓下白虎天君的手,低吼道,“我們每日裏要修習道法六個時辰,哪有時間再聽三個時辰的課?”

  白虎天君哼了一聲,一臉深沉,就欲效法在莊周,以諷喻點化龍象這呆徒。可他嘴巴張了半天,胸中又哪有暮鼓晨鐘般的諷喻?見龍象一臉殷殷期待,白虎個由得額上冒汗,情急之下忽然想起本朝女裝服色,當下靈光一觀,張口就道“:這辰光嘛,就家女人的胸,只要肯擠,就一定會有的!” 龍象嘆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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